第八卷 over-cry 第三章 夏目和京子

1

得知这条『家规』是在刚升入初中不久的时候。

就算被要求行男子之风,突然之间也难以办到。夏目在一番苦恼之后,想到了利用简易式扮演男性的练习。

一开始制作出了少年样子的简易式。因此理解到了,人类出乎意料的只关注外表。即使真正行动的自己是女性,若外表是男性的话任谁都不会产生怀疑。至少,仅是日常生活——仅是像平时的夏目一样,不与他人过深交往、平淡过日子的话,似乎不必担心会暴露真身。

但实际上使用男性举止的不是式神,而是夏目自己。必然在保持女性外观的同时,仍然被视为男性。

此时,夏目又制作出了仿照同时代少女的简易式。

虽然也考虑过和自己类似的性格,但又觉得有男孩子气的举止更加合适,于是试着用和自己不同的类型来练习。作为参考的是以前春虎在看电视时说喜欢的偶像女孩儿。借助「原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无意中感到在意而记下来的印象,生成了简易式。只是第二次而已,做得却很不错嘛。即使在同性的自己眼中也会感到可爱,很适合开朗的笑容。但想到春虎应该也会喜欢上她时,最近萌生的不安开始在夏目的心中骚动。

最近几年,春虎来夏目家游玩的次数越来越少。原因心知肚明,彼此间都互相产生了奇妙的意识,不能像以前那样天真的玩耍了。现在也是如此。春虎上的初中说不定也会有这样开朗、可爱的少女。如今的春虎可能正在和她共度愉快的时光。不禁会连想到这些事。

春虎因分家的『家规』,将来会成为夏目的式神。但充其量只是『家规』,不过是义务。即使春虎成为了夏目的式神,也不等于两个人能恢复往昔那般亲密。

而且还有更加不安、不敢思考的事情。春虎真的会成为夏目的式神么。

『家规』的确存在。也还得记儿时的约定。但和本家不同,如今的分家应该不会像父亲一样执着于「土御门」。即使夏目牢牢的记得曾经的约定,也不知春虎如今是否还记得,又会不会认真的遵从。随着在一起的时间减少,彼此的关系逐渐淡薄,这份不安在夏目的心中扎下根来,逐渐成长。

想见到春虎。

但却没有说出口的勇气。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面对春虎不再坦率了呢。

「……对了。」

这个简易式。先拿到春虎所在的镇子试试吧。以开朗的男孩子似的态度,与外表相应的活泼、坦率的女孩子。

以这样的姿态与春虎相会,自己肯定能表现的更像自己吧。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像儿时那般亲密。

……做不到。

偶然与春虎相遇的夏目睁大了眼睛,张了几次嘴的结果就是飞快的逃走了。

然后,两个人崭新的关系。

紧接着,那个夏天开始了——

这是一处融入了平民区风景的诊疗所,一眼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百姓家。

时近黎明,一只短尾野猫闲庭信步的穿过院前。周围还是一片就寝时间的寂静,偶尔传来在不远处行驶的卡车发动机声。

诊疗现在只有一名住院病人。但这位患者没有得到院长的允许,正打算一个人擅自出院。

「……就是说,土御门泰纯现在仍然没有消息?」

『说是没有消息,其实是不知道他的下落——无法联络。嘛,还有时间。而且本来他就与阴阳厅没什么联系……』

染白的头发,粗犷的眼镜。代替睡衣的浴衣已经脱掉,换上了穿旧的西服。大友单手拿着手机对话,将身边的东西粗暴的装进包里。

与其说是住院病人的出院,更像是趁夜逃跑。实际上,大友决定擅自出院就是在数分钟前——接到了原同期、自塾生时代就有孽缘的木暮禅次朗打来的电话。更准确的说,是从木暮的口中得知了自己负责班级的学生、土御门夏目的老家在一小时前遭遇了火灾。

『总之,我也没有掌握详细的情报。能够确定的只有土御门家的宅邸完全烧毁。到了早晨,电视等一系列媒体就会报道。』

「……」

大友的表情十分严肃。

虽说土御门家已经没落,毕竟也是阴阳道曾经的宗家。如果可以称之为总本山的本家宅邸被烧毁,这个消息肯定会带着巨大的震惊传遍咒术界吧。当然,土御门退离一线已久。就算会震惊业界,也不会带来什么具体的影响。阴阳厅也能毫无障碍的运行。这个事件基本上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不过,大友逐渐发觉这只是表层现象。

有变化。不对,恐怕这件事本身就是「已经变化」的「结果」吧。如今阴阳厅正在发生着什么。目不可见,大多数人也毫无察觉,但的确正在进行着某种确定的、着实的变化。在上层——准确来说是在「阴阳厅」这个组织的「深处」。

而且,大友预感到自己面对这些变化,已经有了决定的滞后。

决定性的——很可能还是致命的。

「……本家那方面的事知道了。那么分家呢?本家的家主隐居,但那边还是现役的阴阳医吧?」

『和那边也无法取得联系。咒搜部似乎行动了……』

电话另一头的木暮也很困惑。虽然事关夏目马上报告,但他自己也不知详情。木暮是祓魔官,立场上没办法迅速触及这些情报。而且为了防备在夜间发生的灵灾,如今还在祓魔局待命。即使身属阴阳厅,能做到的事也很有限。

『眼下要是天海还在,肯定能掌握更加详细的情报吧……』

听到木暮不由得说起了泄气话,正准备出院的大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过他的表情纹丝不变,马上再次准备起来。

大友察觉到阴阳厅内部的「变化」也是以天海的失踪为契机。

根据木暮的情报,咒搜部部长天海大善突然失去行踪,是在讨伐双角会作战结束当天的夜里。当天,以咒搜部强制搜查为始,在祓魔局新宿支局和双角会的咒术战,以及在目黑支局与多重灵灾袭击的战斗,自早晨开始毫无间歇,可谓波澜万丈。特别是最后的灵灾破坏甚广,致使阴阳厅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祓魔局等单位过了数日仍然有大半的业务停滞不前。大部分职员被迫应对眼前的紧急事态,全力以赴。天海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失踪』了。

得知天海失踪的仓桥长官迅速自行指挥起咒搜部,处理各事件的后续工作。如今仍在持续这样的状态。就是说,仓桥源司现在不仅兼任阴阳厅长官和祓魔局局长,还是咒术犯罪搜查部的老大。虽然只是暂时的安排,但如今还看不出何时才会更换。

「……对于土御门的火灾,阴阳厅是什么样子?」

『你问什么有反应,现在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吧。』

「我没问有何反应。只是问『样子』,明确来说,我对事件发生前的样子有些在意。」

『……事件前也没什么奇怪的举动吧?抱歉。至少我没有察觉,最近一直忙于修祓灵灾。』

「……咒搜部的状况也不知道么?」

『详细的就不清楚了。就个人的感想而言,虽因部长的失踪有些惊讶,但动向也没什么问题吧……』

「什么意思?」

「见到认识的咒搜官,他们当然会感到困惑吧。但是部署上没有明显的混乱,也在发挥功能。至少从外部看来局长的指挥很得当,虽然不清楚是不是只有出问题的地方没有传到外人耳中……该怎么说呢,就像他们自己也是在不知自己所为何意的情况下被驱使……』

大友表情认真的倾听木暮的杂感。

在病室听到目黑事件时,大友极为愤慨。特别是听到镜的式神雪巴暴走袭击了塾生,马上就想要冲出病房咒杀掉镜。当然也阴阳厅放松对镜的束缚、以及原本让他保护夏目的天海感到气愤。

不过在听到天海失踪后,他完全封杀了这种个人的思考。愤怒和焦躁的矛头反而朝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自己。

事态很严重。

『总之,现在只能等待后续的报告。等到天亮了,说不定意外的只是场普通的火灾……』

「你是蠢货么?」

『……也是呢。忘了刚才的话吧。』

天海的失踪不是天海个人的问题。当然,这次土御门家被烧毁也不应该是单独的火灾。进一步来说,可以看作是双角会这个本来就暗中活跃的组织内部还有很深厚的根基。此外,还有阴阳厅正在推进的现行阴阳法的改正案,以及因此带来的阴阳厅权力扩大化。

不能急于得出结论。不过,假如组织的二号人物神秘失踪没有得以解决,组织本身却不慌不忙,这种情况明显很可疑。就是说天海已经被「排除」于阴阳厅的重要责任之外了。也可以换种别的说法。大友和木暮熟知的「以往的阴阳厅」正在摇晃。但「另一个机构」在组织内创建起来,承受并吸收了「以往阴阳厅」的晃动,正常的继续着业务。

木暮对咒搜部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很可能是同样的现象。这也可以说是组织内的「变化」已经进行到了那种程度的证据吧。

大概辞掉咒搜官之职,和平、慵懒的生活更适合自己。

天海消失。镜正在禁闭中——似乎正被监禁在阴阳厅内。那么对眼下的局面不会有影响,现在可以不去理睬。没必要一一的感伤。现在要像木石般冷静,如机械般准确的运行。

『那个,阵。』

「什么。」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知道你会进行一系列的猜测……不要太出风头。』

听到旧友的担心,大友的嘴唇上露出了挖苦的微笑。

「……也是呢。」

简短的回应后,大友挂断了木暮打来的电话。

要是听到天海失踪的报告马上行动就好了。没有那么做是因为自己想要暂时置身于事件之外,稍微再看清一点状况。

不过,虽说是间接性的,自己已经开始影响到负责的塾生,所以必须要行动了。只能闯入漩涡当中。大友收起手机,捆起行李。

但在此时,大友全身一颤,停止了行动。

一瞬间的紧张和杀气。眼镜内侧的瞳孔泛出冰冷的光芒。

但大友如行云流水般伸向咒符的手指却在拿出咒符之前失去了力气。取而代之的只是些许的自嘲,以及冒出的冷汗。

「……你是要吓我么,法师?我的胆子小,对心脏不好。」

半是装傻、半是认真的抱怨。

于是,

「……哦。」

从病房外的走廊传来了一声轻叹。紧接着拉窗——自行打开了。

站在走廊的是一位年幼的少年。

大概还是小学生吧,穿着设计复古的黑色套装,外面还有件马甲,七分长的西裤,黑色的皮靴。此外,还系着蝴蝶结。全身漆黑一片——只有小号的圆形太阳镜是红色的。

皮靴底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少年走进病房。大友中止了收拾行李,轻轻的靠在床上和少年正面相对。脸带苦色的承受着少年抬头透过太阳镜的目光。

「……这次是小孩子么?虽然这话很失礼,不觉得有点恶趣味么?」

「因为『寄宿』有许多条件,更何况是那种状况,没有选择的余地。」

说着得意的一笑。大友也觉得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啊,这回笑得很正常嘛。」

「因为还很新鲜。……啊,为了除去你的担心要事先声明,这个孩子可不是老朽杀的。不管他的话也会被烧掉,我只是挪为己用而已。」

少年从容的回答了大友的问题。从孩子口中说出这些话显得十分异常,但大友推测内容应该是真实的。能否用没有意识的尸体作为形代呢,以前大友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

病房角落处的凳子突然自行滑向了少年的身后。少年一跃,坐到了凳子上。仿佛有一位不可见的佣人,实际上的确如此。少年的式神也在,大概有两个。即使面对其中之一,大友也没有取胜的自行。

「……难道是袭击了阴阳厅厅舍的『鬼』么?」

「嗯?哦,这群家伙啊?是的。现在想来,要是随身带一只就好了。这样一来,那样『咒术比试』就会更白热化了吧。」

「不,不,不。那样的话,我会爽快的投降。」

大友脸上维持着笑容,仍然汗流不已,对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芦屋道满坦诚相告。真是对心脏不好的访客。

「……那么?今宵来此有何事,道摩法师?」

「吼吼。你认为如何?」

「是呢,来报一箭之仇——我只能祈祷不是这样。」

这是由衷的真心话。毕竟正是时机。如果道满是双角会派来的「刺客」,没有比现在更加窘困的情况了。

但道满意听到大友打趣的话,有些生气的歪起了嘴角。

「真令人意外。你认为老朽会对那次『咒术比试』说三道四么?」

「所以我才祈祷不是那样。毕竟以我的等级,难以揣测法师的远虑。」

「哼。可你相当从容呢。」

「我是已经放弃抵抗了。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大友朝道满耸了耸肩,不是谦逊,而是纯粹的事实。大友丝毫没有和芦屋道满再次一战并且取胜的自信——不如说「活下来」的自信。

道满似乎还有所不满,哼了一声。

「报仇之类,俗气至极。我来此的目的正相反。」

「相反?」

「是的。当时在决出胜负后,有无聊的人前来打扰。我才会再次来『回报胜者』。」

道满在椅子上向后靠,摇晃着双腿夸张的相告。大友睁圆了眼睛。

「你说回报胜者……法师,对我?」

「当然。接受了芦屋道满的挑战,若是胜利后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这才是辱没我的名头。不,老朽的名气怎么都好,但老朽会心存愧疚。」

「……啊……」

「那么,阴阳师大友阵。有什么愿望尽管提。不必客气。」

「……」

的确有点困扰。大友面对道满突出其来的提议,闭着嘴硬挤出了亲切的笑容。

那位大阴阳师的提议。若是老实的接受,既庆幸,又可惜。应该也没什么深层的含义。大概真的是道满的好意——准确来说,是来自一时兴起的正直吧。

不过,这可是「那位」芦屋道满。长年的敌人『D』提出的人情。即使他说不必客气,仍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自己也不想和他再产生什么关联。

「那么,暂且就放我离开……」

「什么?这种无聊的要求不属于心愿的行列。没有其他的了么?肯定有吧?各种各样的?」

「那么,保证今后不再对我和阴阳塾的塾生出手……」

「什么嘛。这也太消极了。不谈往后的事。再说说其他愿望。」

「短时间内老实的不要出现……」

「不行不行。没点更机灵儿的主意么?」

「……你不是说什么都行么……」

「嗯?你不是听得很清楚么。我说了不必客气。说得更明确一点。」

毕竟对方是荒御灵,道理不通的灵灾。若害他不高兴,说不定会被杀,闹起别扭不知会降下什么灾祸。不知从何时开始,越发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老人运」很差。

大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啊……那么,法师?刚才你说的『无聊的打扰』,那是双角会搞得鬼么?」

「爆炸的事么?大概。」

道满肯定了大友的疑问。

两人在聊的是那次『咒术比试』道满认输后的事。当时,道满附身的老人身体因设置在高级轿车上的炸弹爆炸而粉身碎骨。那是双角会害怕道满会泄露情报,搞得鬼。

「这样说来,可以认为法师已经和双角会断绝关系了吗?」

「嗯。嘛,毕竟对方做出了那种野蛮的行径。事到如今老朽也不必顾及情面了。」

「那么,能告诉我一些双角会的事么?关于双角会——位于其中暗处的家伙。」

大友的口气若无其事,但眼镜内侧的眼眸中浮现出不能大意的目光。道满似乎也终于满足了,发出了小声的窃笑。

「暗处,么。若是他们戴的项圈,已经连到了阴阳厅呢。由于之前的骚动,你也差不多明白了吧?」

「……那么,之前的骚动,将握住绳子的家伙都挨个牵出来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老朽也并非他们的核心成员,反而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没有主动的涉及。」

道满回答了大友的疑问。

「若是老朽的感觉无误,那帮家伙的根还埋得很深。恐怕将地面挖个遍也看不到全貌。」

大友似乎同意道满的说法,老实的点点头。道满意的感觉和大友的预感一致。若是能透露出更加具体的名词就好了,但应该说「对方」也很慎重么,不会对时冷时热的道满传达多余的情报。

「你还可以随便问些其他的事情。」

「……那么,法师。法师寻求『鸦羽』的目的何在?」

「什么。实际上也没有特别深刻的理由。因为弟子的要求,所以如其所愿。」

听到道满的回答,大友的态度有轻微的动摇。

「……弟子。」

嘟囔的声音中混杂着不像他风格的感伤。

道满没有漏过这个细节,发出了如同嗅到了血气的怪兽般的笑声。

「你听说了?似乎还和你有些因缘。不,何此如此,你还是咒搜官的时候,追击双角会、迫近老朽,意外的就是以那家伙为目标吧?逃离阴阳厅来到老朽身边的早乙女凉。不是么?」

道满从椅子上微微探出身来,愉悦的寻问。

「说起『咒术比试』的时候,因为牵扯出了这件事的一切,我也曾怀疑过是否有所误解……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你们的关系也相当的根深蒂固呢。」

大友没有马上回复。只有嘴角浮现出深深笑意,既像是在肯定道满的话,同时又像是在否定。

沉默持续了片刻。

随后,大友不置可否,

「……那家伙,还好么?」

向道满寻问。

满看到大友的态度,露出了有些不满意的表情。

但没有出言责备,

「抱歉。她已经离开了。」

「——唉?」

「就在几天前。说了些受照了之类的客套话,但似乎在老朽身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真是傲慢的人呢。但没让老朽产生找办法整整她的想法,那家伙也干得想当不错呢。」

「……事情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老朽无意隐瞒,那家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到现在也丝毫不知。嘛,只要有趣就足够了。」

道满随兴的、愉悦的说道。大友咬紧了嘴唇。此时的大友完全没有平时飘然的氛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年轻、不成熟的普通青年。

又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后,道满似乎感到满足了,微微一笑。

从凳子落到地面,

「今晚就这样吧。差不多快天亮了。」

与坐下前同样,凳子又自行的移动,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不过,这次的问答作为『对胜者的回报』还有些不够呢。」

「啊,不。这种事……」

「好的。那么这次先欠着你。今后若有什么要求,招呼老朽即可,会帮助你的。」

看到道满以恩人自居的样子,大友无意间愣神了。

「……法师。难道说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那个』?对我施加诅咒。」

「吼吼。将刚才的事看作『诅咒』,不是老朽,而是你扭曲了。为何不当作老朽纯粹的好意领情呢。」

「……毕竟不同嘛?」

「吼吼吼。」

道满装傻的大笑。大友疲惫不堪的耷拉下肩膀。

遇到紧急时刻,可以借助这位芦屋道满的力量。

只是听起来的话,的确是个很可靠、难能可贵的提议。但是与表面的好意相反,这个报答里内含着无色透明的「毒」。

大友开始注视阴阳厅的不定安动向,对他来说道满的帮助这张「王牌」是最有魅力的手牌。必然如此。但大友拜托道满,仅此即是他「依赖」道满的第一步。当然,虽然也有可能直至最后都保持自律,不过一旦听到了这个美好的提议,今后的状况越是险峻,大友越会强烈的意识到道满的帮助这张强大的手牌。即使平时能忽视不见,但越是到了紧要关头,或是一筹莫展的时候,这张牌越能彰显在大友心中的存在感。也就是大友在不断的依赖着道满。

道满在大友的脑内设下了不让他与自己断绝关系的「诅咒」。

「那么,赶快拿出你的手机。记下老朽的手机号。」

少年伸出了右手。大友苦着脸,老实的递出了自己的手机。

「……法师,你居然也用手机呢。」

「这是当然的吧。如此有趣的东西怎能没有。可惜的是每当老朽遇到这方面的东西,都会觉得吾等之『术法』迟早会废除呢。」

「……被芦屋道满大老师这么一说,真是讨厌的说服力。」

「咯咯咯。慢于时代的同仁,不该友好相处么?」

「……」

道满以惯用手迅速的记录了电话号码,随后将大友的手机扔了回来。

「再会。」

留下这句话后,道满离开了病房。拉窗再次自行关上,少年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大友脸色忧郁的注视着手中的手机。

「……真是的。」

要是天海在此的话,肯定会大笑着说出这种话吧,荒御魂降临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总之现在还有几件要做的事,道满的事先摆到一旁。首先是……土御门烧毁的事。不能对失去老家的塾生放置不管。

大友再次收拾起出院的行李。

他走出病房时,夜晚已经悄无声音的过去。

2

「大友老师!」

听到春虎的的招呼,他们的班主任回以微笑。

拄着拐杖走入咒练场,木制的义足嘎吱作响。大友「哎呀哎呀」悠闲的嘀咕了一句,回望着竞技场。

「还真是让专业人员汗颜的模拟战呢。夏目,几日不见真是刮目相看。」

「老师……!」

听到大友悠然的声音,夏目也湿润了眼眶。因春虎的反应而吓了一跳的铃鹿和天马也和大家一样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正是有趣的时候」冬儿在苦笑之余,高兴的嘀咕道。

大友喜形于色的眺望塾生们的反应。

随后转向了红发少女。

「你就是相马多轨子么?你的本事也很厉害呢。这么能干的孩子很少见了……而且还带着很可怕的式神么。」

听到大台的话,倒在地面的春虎了慌忙看向多轨子的方向。不知何时——大概就在大友出现的瞬间吧——一名青年以保护她的架势站在多轨子身前。

年纪看起来和多轨子相差无几。就是说和春虎等人同代。印象柔美,但体型却很健壮、结实。在脑后胡乱的束起飞舞的长发。双眼锐利且平静,流露出深邃的知性和超出年龄的沉着。如同追求理性的放浪修行僧似的禁欲者。

身穿不合季节的苔绿色时尚大衣,下面是牛仔裤和系鞋带的长筒靴。只靠眼看的话判断不出他是式神吧。但其身上缠绕的灵气不是人类所有。式神。多轨子的护法。

但是,

——果然,这个式神有……?

不是普通的护法式或人造式。恐怕和北斗同样是使役式吧。但即使这样仍不普通。只是自然而然的站在那里,就令人感到超凡的威胁。

就像北斗一样,多轨子的式神应该也因她张开的结界而在灵脉上承受了相当的负担。但多轨子的式神丝毫让人感受不到这种的负荷。灵气的存在感就算说是与北斗匹敌也不为过。至少春虎「看清」的是这样。

「……蜘蛛丸,退下。」

多轨子以生硬的声音命令。

式神没有回头看向背后的主人,也没有违逆主人的指示。保持着提防春虎等人——准确来说是主要是大友——的姿势,一言不发的从多轨子的前方退下。大友也以无法解读的表情观望着这个式神。

「春、春虎大人……」

空察觉到春虎的异常而实体化,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主人。确认了状态,鸣响手指。随后缠在春虎身上的『SwallowWhip』解除了,扇动着翅膀回到大友的身边,变回式符。

大友将式符收到西服的内侧口袋,挤出了笑容。

「那么,姑且由我这个班主任来履行监督的义务吧。要是让塾生受伤,可是会被塾长痛骂的。那么你们两人的模拟战就到此为此,可以么?后续就留到下次进行吧。下会我会从头看到尾。」

大友口气轻松的承担了下来,像是为此告一段落似的,拍了下手。

「多轨子。今天你是来阴阳塾参观学习的吧。难得的机会,不如由我带你在塾舍四处转转?这个大楼刚刚修缮完成,即使不然也花了好多钱呢。值得一看。此还,想听一听课程的内容么?」

大友喋喋不休,笑着邀请多轨子。

虽然如今已经知晓了大友的实力,但他一如既的可疑和随便反而更像是他的作风。不是披着羊皮的演技,而是包含这一面在内的大友。

但受到邀请的多轨子铁青着脸,像石头般一动不动。

「……公主。」

称作蜘蛛丸的式神从后背悄悄的提醒。多轨子咬紧嘴唇又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深深的一低头,红发随之下垂。

「……今天我就此回去了。打扰……了。」

多轨子低头着,平淡的相告。

随后没有再看向春虎一行,调转脚跟走向了竞技场的出口。蜘蛛丸也紧跟主人,却向这边瞥了一眼。

式神最后注视的人不是大友,而是夏目。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不知为何闪过了哀伤的表情。但立即追上主人,没看出那幅表情究竟是何意。

最终,多轨子直到身影从竞技场消失,也没有回头。

多轨子离开后,夏目深深的吐了口气。抬头道谢,同时解除了北斗的实体化。

「……被讨厌了么。嘛。应该不会吧。那个孩子似乎也有许多隐情……」

有些遗憾的喃喃自语。

然后再次看向春虎等人,为了改变氛围露出了微笑。

流露出温暖和亲切的笑容。春虎和夏目在他的带动下也回以笑颜。此时,「老师」天马小跑着,还有冬儿和铃鹿也走了过来。

「老师,什么时候出院的?身体已经没事了么?」

「哦,让你担心了。天马。今天早晨才出院。」

「头发还是没恢复呢。干脆染一下如何?」

「也是呢。偶尔染成茶色也不错吧。」

「说起来,你也太懒了。在你睡觉期间,这边可是相当的辛苦呢。」

「哈哈,抱歉,抱歉。饶了我吧。」

大友仍然以平常的态度回应了天马、冬儿以及铃鹿。从他这幅样子很难看出是和那位芦屋道满上演角逐大战的阴阳师吧。聊了一会后,大友看向了春虎和夏目。

首先来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春虎面前,蹲下。配合着春虎的视线高度观察。

「唉?老师?」

面对困惑的春虎,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以平稳的语气寻问。

但与平稳的口气相反,大友注视着春虎的视线十分锐利。春虎吓了一跳。当然,大友问的是有关春虎灵气不安定的事吧。

「……从目、目黑事件时起。当时我有点胡来……」

「原来如此。听说你表现得很活跃……」

大友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看清」春虎的状态。空坐在春虎的身边,似乎有些不安的似握着主人的上臂。

「什么?怎么回事?」

铃鹿不明所以的寻问,夏目代替春虎简单要说明了今天早晨——春虎的咒力在起床时险些暴走的事情。冬儿似乎也察觉到最近春虎的灵气不太安定,却没想到如此严重。听到夏目的话后,愕然惊叹。

「刚才这家伙的灵气突然紊乱,难道也是由于这个原因?真是的……你也好,春虎也好,每次都给我惹麻烦。」

「我才不是自愿的招惹麻烦!……大友老师。春虎的灵气如何?刚才的异常反应,到底是……?」

夏目认真的寻问。

但大友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还在观察春虎。他的视线缓缓的看遍春虎的全身,最后停在了左眼的眼角——和夏目的契约证明,五芒星的咒纹。

大友的双眸眯成了一道细缝。

「……这个咒纹……」

「啊,啊,这个星形的么?这是我成为夏目的式神时……但不只是单纯的契约之印,也是为了让我能见鬼,夏目施加的咒术痕迹。」

春虎仰着头看向旁边的夏目。夏目点点头,重复了以前对春虎的说明。

夏目用这个咒术,让本没有见鬼之才的春虎也「看清」灵气了。但这个咒术实际上是土御门家的秘传,夏目自身也只是以前由父亲所教授,并未尽数理解。

大友听完夏目的说明,严肃的绷紧了脸。班主任的反应让夏目也越来越不安起来。

「果然,这个咒术就是原因么?」

「……也不能说是直接原因,契机大概就是这个吧。不过也不只是因为这个。毕竟你和之前判若两人。真正的原因不如说是……」

大友闪烁其词,目光越发锐利。但最终像是想开了,叹了口气,站起身。

「老师?」

「抱歉,春虎。说实话,似乎没办法马上解决。最好能让有名的阴阳医进行精密的检查……毕竟是土御门秘传之术呢,要避免贸然的处理,会有些危险。」

说着,朝还坐在地上的春虎伸出胳膊。春虎表情复杂,握住班主长的胳膊,缓缓的起身。

「暂且把刚才阻止你暴走的咒术写成咒符交给你吧。嘛,基本上这种咒术只是散发泄露出的咒力。临阵磨枪先凑合一下,要再出现刚才那种情况,就让夏目来找我,我会帮你应付过去的。」

「真的么!太感谢了!」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你的暴走可能是体质上的原因,还不知用咒术能否根本性的解决。」

「是、是这样么?体质的问题,果然我本来就没有见鬼之才……」

「不,不是那种细微的问题。而且,说是体质,毕竟只是可能性之一。现在你的状态十分不自然,有些人为的感受……不,但是……那个……」

大友抱着胳膊苦恼。

突然看向了铃鹿的方向,

「呐,铃鹿。这应该是你擅长的领域吧?这次我再悄悄的解除你的封印,能帮忙调查一下么?」

「哈?让我来?」

听到大友的提案,铃鹿睁大了眼睛。虽说现在力量受到限制,铃鹿毕竟是有『神童』之称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她的专业领域是研究『帝国式阴阳术』,若论及咒术研究,的确比原咒搜官的大友更为合适吧。

「你让我解明土御门的秘术?为什么我必须做这种麻烦的事。」

「也没关系吧。顺便可以随意的玩弄下春虎的身体呦?」

「……」

大友轻佻的提议让铃鹿脸红到了脖子根。『老师!』,春虎和夏目同样如同悲鸣般的大喊。「开玩笑啦」,大友毫无责任感的一笑,仍然保持实体化的空半睁着眼睛,手已经握向了爱刀『捣割』。

毕竟——效果暂且不提——大友的话的确缓和了场面上的气氛。

「嘛,暂且用我准备的咒术撑着吧。在此期间,我也会去试着搜索你们的双亲。找到的话,再让其仔细的检查。」

面对这句话,以及大友看向夏目的温柔眼神,春虎突然想起了那件事。

「老师,关于今天早晨的火灾……」

大友的态度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沉闷,

「……嗯,听说了。」

承认了。

「真是不得了呢。不过,现在可不能消沉。夏目的父亲至今联系不上,但听闻平安无事。我也会尽全力的帮助你们,现在积极的向前走吧。」

言辞沉着且毫无伤感,没有刻意的打气却反而浸润了心田。夏目似乎像是受到了鼓舞,「嗯」,利落的回应。

「顺带一提,」

冬儿从旁插嘴。

「刚才的模拟战,约定若是夏目取胜就能打听到这方面的事情。」

「打听……是向多轨子?为什么她会?」

「谁知道呢。实在是位充满谜团的家伙。不知道她到底了解多少内情,但感觉不像是单纯的虚张声势。」

「……她是什么人?」

「她自己声称是与土御门夜光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和夜光?」

听到冬儿的说明,大友露出了仿佛一道难解的题目摆在眼前的表情。「血缘呢……」,十分暧昧的嘀咕了一句。

「……什么嘛,也不能这么快就打电话给法师。嘛,暂且再找塾长打听这方面的事情……」

大友的口中叨咕了几句。

随后注意到了春虎等人的视线,

「哦,对了。」

改变了话题。

「说起来,没看到京子呢,怎么了?今天缺席?」

当然,他的问话没有别的意思。但春虎等人没马立即做答。大友看到塾生们缄默的反应,眨了眨眼。

冬儿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膀,

「现在这群人的感情失和。而且相当的,严重。」

「是这样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吵架?……有什么原因?」

「因为夏目的真身暴露了。嘛,由明知但故意隐瞒的我来说可能有点问题,那家伙闹别扭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听到冬儿冷静、平淡的说明,春虎和夏目也畏缩了起来,正如感到自己会被老师训斥的孩子。

不过,大友愣住了。

「真身?夏目的真身,是什么?」

这次是春虎等人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

「老师,难道你还不知道?」

天马惊讶的问道。大友的表情越发的怪异。但想想看,大友直到今天早晨都在住院。这种连大部分老师都还不知道的流言,没有流传到他的耳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马困惑的看向春虎等人。春虎和夏目也难为情的交换了眼神。

沉默着推让了一番后,最终还是春虎站了出来。

「那个……实际上呢,老师……」

没法像冬儿那样的事务性口气,也没法像天马那样顾及他人的心情,春虎结结巴巴的寻找着合适的言辞。

大概一分钟后。

大友在春虎一行五人的观望下,露出了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痴呆表情。

太愚蠢了。但的确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听到春虎的话后,大友沉默了片刻,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夏目。夏目低着头,眼角赤红。虽然自知视线很不礼貌,仍然不能移开眼睛。

这种宛如直接敲击大脑的冲击究竟有几年没有经历过了。一旦知晓了秘密,为何在被告知之前没有察觉到呢——自己哪怕一次也好,都没有想到么。对自己的有眼无珠感到了绝望。

但是……

这是个盲点。原来如此,所谓乙种,一旦陷入其中就会如此强烈么。

「……平时的灵气是伪装的。使用北斗——龙的灵气是父亲独创的咒术,总之用途很特殊,不知者肯定无法看穿。」

夏目说明时的遣词与平时不同。校服虽是男生的样式,但除此以外完全是「女孩子」。大友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真是很意外呢。若是大友老师,即使早就已经察觉到,我们也不会感到意外。」

「……呃,很抱歉让你们的期待落空了。说实话,我吓得魂都散了。怎么可能……不,果然不对。普通的说,没注意到……」

面对有些取乐的冬儿,大友也没法回敬。

本来对于卓越的咒术者,在「眼见」的同时就会「看清」,这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习惯。不如说,在咒术战中视觉偶尔还会成为障碍。若说该相信哪一个,见鬼

之才比视觉更加可靠。这样说来,若是能完善的伪装灵气,的确很难看穿真实性别。

但这也仅是大友没能注意到夏目真身的一部分理由。

大友本来就没有怀疑过夏目会伪装性格。完全不曾想象会有这种事情。思考从未朝这个方向进行。若究其原因的话,「土御门夏目」这个角色,从最初在塾生当中就是「特殊」的存在。

若是一般的塾生,反而更容易被察觉到伪装。但如果是名门土御门家的下任当家,多少有些「奇怪的地方」也是能在「也许就是这样吧」的心态下被允许的。何况在煞有介事的传言中夏目还是土御门夜光的转生。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反而理所当然。

最重要的是,若那位土御门打算一直隐瞒到最后——真的打算欺骗周围的人,不会做出这种「随便」的伪装。而会更加完美、彻底的润饰。至少,只要是知道土御门的阴阳师都会如此认为。

但夏目的伪装只是掩盖了灵气,装作男生的举止,在某种意义十分的粗糙。所以大友反而觉得「很自然」。大概其他讲师亦然。

「……呀,真是被摆了一道。」

偶然产生了这种效果——这是不可能的,应该是连这些都预想在内的计划吧。虽然不巧的未曾谋面过,但夏目的父亲泰纯无疑是位相当的伪善者,扭曲者。大友不得不做此想象。

这不是为了欺骗不成熟的塾生,明显是为了欺骗专业的阴阳塾——周围的大人而彻底布置的伪装。

「……顺带一问,夏目。你是女性的事已经扩散开了么?」

「嗯。至少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了。大概其他塾生也是。至于讲师那边就不清楚了。」

「这、这样啊。……总之,我明白了。夏目是女生的事曝光,因此和京子感情失和?春虎和冬儿原本就知道吧?」

「我也知道。同伴中不知道的人只有京子和戴眼镜的。」

「原来如此。还真微妙呢。这种说法可能有些糟糕,在京子眼中就像是被排除在外了似的……」

「……此外,还有一些原因……京子一直深信夏目是男性,那个……」

「哦,哦,这样啊。暧昧的亲密关系,还有这些纤细的问题……彼此都是敏感的年纪呐……嗯……」

大友语序混乱的附和着塾生们的交谈。

在这种时候,不是作为阴阳师,而是痛切的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介教育者的不成熟,力量不足。互相试探、欺骗都是拿手的本事,对隐形术、幻术系的甲种,以及虚张声势的乙种也很有自信。

但既不掩饰也不蒙骗,正面的指导又是另一码事了,不是仅靠技术就能补足的。这要考量作为老师的器量。不能靠小聪明。自己作为「大人」,自己的风格。

想来,天海和塾长的确拥有这种「力量」。如今的自己还不能与他们匹敌吧。

大友用余光瞥了夏目一眼。

从迷茫,

「……京子在知道你是女性的时候,说了什么?」

和寻问中反省。说不定有些太直接了。如同料想的那样,夏目哑口无言,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她说……说谎……」

「……这样啊。」

不必贸然的表示同情。大友暂且以不夹杂感情的口气回应。

与此同时,注意保持客观的冷静思考。如果是京子……如果是大友认识的那位名叫仓桥京子的少女,知道自己被骗,而且明白对手没有恶意,而是有某种不得不隐瞒的原由,大概会「原谅」对方吧。但也只是「瞬间」的。只是形式。若究其原由,因为她的性格注重「和谐」。比起自己内心的感情,更倾向于优先周围人的心情。即使压抑自己的想法,也会为了亲近的他人而行动。她就是这般带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温柔。

但这次京子知道夏目的真身时,面对她本人说出了「说谎」这样的话。

那么……这反而是好倾向。

京子不惜违背了她自身的原则,吐露了真心话。这逆向证明了京子非常真切的接受了夏目的事。对京子来说,自己和夏目——引伸一下,自己和春虎等人的关系重要到即使违背她本来的风格,也必须按自己的真心来行动。不用能「没办法」这种借口来搪塞过去,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样的话,不是更加缔结了京子和夏目等人的羁绊么?正因为两人的关系的亲密,如今才会闹出小矛盾吧?

大友客观冷静的分析。

然后得出了结论。没问题。自己的分析不会有误。

「……呐,夏目。」

大友自己也有些紧张,向夏目塔话。夏目抿紧嘴唇,倾听大友的意义。

「你还记得合宿那天的晚上,我说的话么?」

大友注视着夏目的脸,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她还牢牢的记得当时的事。

升入二年级后于山中湖附近举行的实技合宿。那个晚上,大友曾对夏目说过,越是注重彼此的关系,最重要就是坦诚相待。即使暂时会给对方担麻烦,但仍然应该坦诚面对。

「嘛,话虽这么说,但实际却很困难呢。不惜给对方添麻烦也要表达自己的意思,普通想来实在是厚脸皮。」

「……嗯。」

「但是呢,夏目。我仍然如此认为。适时离开,单方面的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感情,从某个侧面来看说不定就像是跟踪狂一样。但我仍然觉得,将真实的心意传达给想要珍惜的人绝不会成为彼此的障碍。就算结果会造成悲剧,也要忍耐,承受,敷衍一番了事,最后愉悦的收场。人和人的关系说起来很虚幻吧?那么,就不能绕弯子。必须认真的面对……」

如此的说教也不能完全拭去萌生的不安。大友不能断言自己的建议必然正确。

即使如此也必须告诉他们。面前的少女比不成熟的自己更加的稚嫩,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些可以依靠之人的建议。身处迷茫之中,正在寻求帮助。

那么,只能引导她。不能露出丝毫没有自信的样子,作为自己的责任,相信自己。

「夏目。」

大友加强了语气。夏目自然的挺直了腰背。

「去找到京子,道歉。现在,马上去。」

这或许也是大友在教训「曾经的自己」。夏目的眼眶发热。

于是,

「——是。」

强有力的回应。全力的冲向竞技场的出口。

「夏目,我也……」春虎也想追上去,却被大友抓住胸襟阻止了。

「你之后再说。」

「但是!」

「没关系的。你排在后面。」

大友不认为自己有像这样随便摆弄塾生的资格。自己的安排说不定会在春虎等人间造成致使的后果。大友至今从未体验过这种恐惧……但也只能承受。相信,接受。

「好的。」

大友勉强的挤出笑容。如此累的作笑还是第一次。

「咱们暂且先为春虎做咒符吧。什么?那边肯定没问题。夏目和京子肯定能和好的。」

3

最终也没能搭上话。京子忧郁的回首这一天。

——笨蛋,我到底在干什么……

今天早晨知道了火灾的新闻后,明明如此深切的感到必须安慰夏目,必须要成为夏目的支柱。回过神儿来,京子却没跟夏目说上一句话就迎来了放学。

原因之一是多轨子的出现。在她面对夏目等人流露出的天真、坦率的态度面前,不由得畏惧进入他们的谈话圈。

——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以前也曾谈及的「红发少女」。虽然多轨子对夏目和春虎露出了极为亲切的态度,但应该只见过一次面。那两人似乎也很困惑,不过多轨子却毫不在意。

而且多轨子不仅认识夏目和春虎,还知道京子的事。看起来似乎和京子的父亲见过面,打听到了她的情况。报上名字时甚至吓了一跳。

但京子的父亲仓源桥司可谓如今咒术界的首号人物。与自己同年代、而且来历不明的少女,不知为何会与父亲有所接触。父亲一直很忙,就连京子也甚少有说话的机会。

——到底是什么人呢?

多轨子听完第一节课后,不知跑去了哪里。但开局受挫的京子后来也没能走近夏目等人。太羞愧了。自己的决心原来只有这种程度,不得由心生悲痛。

于是,放学后。京子再次来到了塾舍大楼的紧急楼梯,独自坐在楼梯间的平台上。

「……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还在期待铃鹿会来么。肯定是这样的。本以为自己非常顽强,没想到却意外的软弱。仍然联系不上祖母,京子久违得变成了独单一人。

「……真是咎由自取……呢。」

发出了空虚的自嘲。京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肘部支在膝盖上,双手再架住下巴。

如果铃鹿像昨天一样过来,就打听下夏目他们的情况吧。这样的话,说不定能涌起再次向夏目他们搭话的勇气。感到自己非常自私的京子托着腮,注视向紧急楼梯的入口。

大概是烦恼导致的身心疲惫吧,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反而非常舒畅。

脑袋里空空如也,不再去思考任何复杂的事情。

铃鹿今天肯定还会再来吧。能来就好了。希望她能来。

快来啊,快来……

快来——就在脑海内第三次呼唤时。紧急楼梯的门开了。扑通悸动的心脏在看到出现的人后,感觉又停止了跳动。

不是铃鹿。

夏目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殊死的觉悟。但一和京子碰面就停止了动作,仍然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像是被粘住了似的。

两人的时间停止了。不,就像是交错的漫长时间突然缩小、凝固。自己说不定会随之不能呼吸,心脏停止跳动,就此死去。京子心中产生了这样了感慨。

但在京子停止呼吸之前,夏目绷紧了表情。

坚决的走进紧急楼梯,背着手关上了门。京子下意识的想要逃跑,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坐在楼梯上没法迅速的移动。

于是,夏目面对无法逃跑的京子,

「抱歉。」

深深的低下了头。

「真的非常抱歉。」

「……」

面对哑口无言的京子,夏目反复的道歉,声音中满溢着真挚的感情。这是京子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听到的最充满感情的言语。

——啊。

是夏目。

不是夏目同学(注),眼前的少女是京子熟悉的「夏目」。明明没过多久,京子却感到已经好久没与夏目见面。

(注:此处以及以前京子对夏目的称呼是「夏目君」,君是对男子的称呼。)

「……」

京子像是全身麻痹,什么回答都说不出来。必须说些什么,必须表明态度,连这些事情都顾及不上。面对夏目,做不出任何反应。

但,夏目毫不胆怯的抬起头,笔直的注视着京子的眼眸。

「仓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装成男性是因为土御门本家的『家规』。」

诚恳的开口解释。

看到夏目的女性举止,果然会感到心痛。但即使如此,夏目就是夏目。正如刚才的印象,这个女孩子就是夏目。

京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夏目。夏目用尽全力的向京子解释。

「我……至少在刚进入阴阳塾时,没有认真的思考过瞒着周围人的生活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但因为这是『家规』,所以理所应当的装成男生入塾……并且认为这样就可以了。这样一来能稍微隐藏起自己,反而更加轻松。」

轻松,听到这个说辞时,紧张的京子突然感到直通胸臆。为何会感到轻松,不用说也能明白。京子是仓桥家的人,也十足的体会过沐浴在周围人的目光中以及被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时的心情。不止如此,比起自己更加优先周围人的心情,这种性格大概也是为了适应这种环境而被培养出来的。

何况夏目还一直背负着身为土御门夜光转生的流言。

轻松。这是当然的吧。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对夏目所在的立场来说太过残酷了。即使是以女扮男装这种形式演绎着不同的自己来过日子,肯定也会轻松百倍。

「我从小时候就一直住在本家所在的乡下。几乎没有接触过父亲以外的人。朋友……以及可以算得上亲密的青梅竹马只有春虎。和冬儿的关系一开始也相当不融洽。而此,也不曾想象过能交到其他的朋友。所以……所以,穿男装上阴阳塾对我来说反而更加合适。我太依赖这种立场了。」

夏目如同呕血般的继续说道。京子屏住呼吸,倾听夏目的话和声音。

「所以我对亲切相待、陪我一同战斗至今的仓桥,也『站在轻松的立场』上『加以依赖』。结果上,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样会给仓桥带来多大的伤害。仓桥对我说出『说谎』后,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一直以来做了多么过分的事,还有背叛。」

夏目的心情浸润在痛苦沉重的声音里。京子感受到了每一句话的重量。

「我不奢望能得到原谅。但是,请务必……允许我道歉。」

随后,

抱歉——夏目不断的重复。

夏目毫无修饰的木讷道歉,因此看起来才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策略或是算计,充分的表现出了她的笨拙。不是演技,而是坦诚的谢罪。有些冒昧的道歉。

各种感情在京子的心中如同暴风般肆虐。

但与夏目不同,其中还包含着众多的策略、算计,以及丑陋的自我。友情与妒嫉。恨意与怜悯。懊悔与焦急。愤怒与哀伤。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爱恨爆发的连锁反应。

但京子从中拾起来最为纯粹、最为原始的感情。

遵循这种感情,下定了决心。

「——谢谢,夏目。」

京子毅然的开口。「唉?」,夏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谢谢你能全部告诉我。夏目比我更勇敢呢。如果我是夏目,肯定没法像夏目这样。毕竟,我就连面对面的交谈都很害怕,才会蹲在这里。」

夏目抛弃了「依赖」,直面自己的内心。那么,自己也应该抛弃「信赖」,直面夏目。不论结果如何。

「所以。」

京子全力的控制着声音中的颤抖。

「所以,也让我拿出勇气说出口吧。夏目……你好狡猾。」

听到最后的那个词,夏目的表情仿佛是咽了一个冰块似的。但京子毫不留情,她也相信不应该留情。

「毕竟像这样道歉,夏目不就结束了么?往后就能一直『轻松』下去了吧?完全不管我的心情。」

「才、才没有这回事!我对仓桥——!」

「不。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我现在心情如何,你绝对弄不明白。但是,我也没打算因此责备你。毕竟夏目不了解我的心情,并不是夏目的错。」

但是呢,京子继续说道。回过神儿来,京子已经站起身来。

「但是呢,夏目能如此坦诚相告,我也把一切说明吧。请让我也认真的说出自己的心情。」

一步步的走下楼梯,渐渐拉近和夏目的距离。害怕得身体颤抖,几欲落泪,但心里却不可思议的越来越兴奋。

「呐,夏目。你知道因为你的『谎言』,我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么?你当然也察觉到了吧?我喜欢夏目。我可不允许你装作不知道——或是完全没察觉到。」

「……?」

京子直截了当的话让夏目脸红了。大概自己的脸色也不遑多让吧。但已经没有退路了。也不能在中途隐瞒或是逃跑。

「你说了许多值得赞赏的话呢。那么为何现在又不开口了?察觉到了我的心意,为何沉默不言?开口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吧?和『家规』什么的完全没关系,你能直言相告的吧?但最终你仍然对我的心意『弃置不顾』,独自的『轻松』。我说的有错么?」

「这种事——!」

才没有,不止是夏目,京子应该也能明白。即使有坦白的机会,说不出口也是人之常情。越是亲密,越难以轻松的说出会破坏这种关系的秘密。就算是责难夏目的京子,也能够理解。

京子知道自己对夏目的指责不公平,不合理。

但仍然必须责备她。不能闷在心里。这就是自己内心的真实。

那么,现在已经不必隐瞒了。

「如果你觉得我怎样都无所谓,那也没关系。我没办法!但是请不要现在才来装可怜的道歉。我不会强迫你道歉!另外你还说了什么?『我不奢望你的原谅』,这可不是免罪符!如果你真的知错了,不应该即使爬到我的面前也要请求原谅么?想要被原谅的话,明白的说出来不就好了么!说什么即使不原谅也没关系,结果不还是认为我的心情无所谓么!」

不必在意论述的破绽,自多矛盾什么的都去死吧。京子如同一头猛兽般咆哮。以心所向,散布着错综复杂的混沌。全力将裸露的心情砸向夏目。

夏目咬紧了嘴唇,但没有移开看向京子的视线。泪水润湿了她清澈的眼眸,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京子。

「仓桥……仓桥!」

一边忍耐着哭泣,一边全力的大喊。

「让你有所误解,大概也是没有办法的。但我绝不会不顾及你的心情。不可能这么认为!毕竟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如此认为。『朋友』对我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绝对不会认为怎样都好!」

夏目的声音沙哑,而且含着鼻声。正面承受着京子全力的训斥。这是单纯的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那么,若是想要道歉……若是认为自己做错了,夏目到底会怎样应对我的思念?会怎样补偿我?如此擅自的道歉,独自一人反省,然后露出这种抛开过去的表情,我可不希望就此结束!」

「我才没有这种打算!我、我也很想和仓桥重归于好!虽然可能没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但是,我想重新成为仓桥的朋友,不想和你绝交。因为……因为!结识仓桥后我,我非常的开心!十分的幸福……!」

就在夏目如此大喊的瞬间——

不只是夏目,京子的泪堤也崩塌了。

哭泣着注视着夏目。夏目也一幅哭容的看着京子

。仿佛抑郁、黏着的感情全都被冲走了似的,空旷的胸腔内瞬间充满了温柔、新鲜的感情。

什么嘛,京子不禁感慨。这样不就像是已经重归于好了么?刚才还那样的愤恨,那样的绝望,十分的厌恶。明明现在也还有些不能释怀的地方。但如今的自己完全的接受了,「原谅」了夏目。

大概因为自己和夏目是真正的「朋友」吧。与性别什么的没有关系。一、两次的谎言也难以撼动。一旦解开了纠结的丝线,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即使不是恋情。

但仅此还没有结束。仓桥京子这位「女孩儿」和土御门夏目这位「女孩儿」就算恢复了朋友关系,还有很大的问题。

京子拭去了泪水,深呼吸——露出了苦笑。夏目瞠目结笑的看着京子的笑容。

「……夏目。你知道的我以前喜欢你的理由么?」

「……唉?」

声调突然一变的京子让夏目困惑起来。

「我在小时候曾去过你家,在那里和一个男孩儿玩耍。因此喜欢上了那个男孩儿。那可是我的初恋呢。我一直、一直的爱慕着那个人。」

「我、我小时候和仓桥?但、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印象……」

看到夏目狼狈的样子,京子露出了虚无的微笑。再次想来,真是滑稽。

「唉,是的。毕竟你真的是女孩子呢。虽然我之前没有发觉……那个人不是你。」

几秒的困惑。

随后,夏目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京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呐?而且那个笨蛋,我把自己喜欢上了以前遇到的男孩子的事都说出来了,他却完全没想起来,不觉得很过分么?」

「……」

夏目沉默了很长时间。其间身体一直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崩塌,软弱的点点头。京子再次下定决心,挤出勇气,踏出了最后一步。

「夏目君,……不对,夏目。」

「……」

「你喜欢春虎么?」

「……」

「要是我说果然还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初恋……你会如何?」

「……」

夏目缩起了身体。

置身于可怕的纠结中,仿佛心被剁碎般遍体鳞伤。看到她的样子,京子觉得已经够了。反而像是自己从苦恼中解脱一般,松了口气继续对话。

「夏目。届时不妨堂堂正正的、不留遗憾的与我一战如何?」

夏目睁大了眼睛。

随后,

「——嗯。」

直接的回应了京子。

京子仿佛看到耀眼之物,眯起眼睛注视着夏目。这是何等的清澈,何等的美丽。自己果然办法讨厌夏目。已经习以为常了。

「谢谢。」

京子再次重复了最初的那句话。

「但是……请和我约定一件事。为了彼此能——『公平』的交战。」

「……嗯。什么约定?」

夏目认真的倾听。京子再次调整了呼吸。

「对春虎坦白『北斗』的事。」

夏目的脸上表露出了内心的冲击。仿佛是最让她动摇的剧烈冲击。

「……为什么……?」

简短的发问,有失礼貌的混身颤抖。心里痛快了一些。虽然有点使坏,但这种程度的复仇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若是夏目清楚的把北斗的事告诉春虎……这样才能认真的较量。我们才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对吧?」

夏目说着,伸出了右手。

轻轻的握拳,只伸出了小拇指。

这是约定的仪式。

陈旧、传统的咒术。

夏目注视着伸过来的小拇指。然后双眸闪现出强烈的光芒,伸出胳膊,将自己的小拇指和京子的小拇指缠在一起。

当然,明白。这不是崭新战斗的开始,而是京子的初恋以虚幻收场的瞬间。维持了多年的思念失恋的瞬间。

但没有后悔。感受经历纡回曲折,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自己这样就满足了。不是虚荣,也不是装模作样,而是京子纯粹的真心。

窃笑了起来。另一方面,夏目的表情十分复杂,掺杂着悲壮和安心,以及慌张与喜悦,注视着勾在一起的小拇指。认真的像个笨蛋。

此时,

「我、我明白了,但是……仓桥。」

「嗯?」

「期限到什么时候为止?」

认真的寻问。这样可不行呢,京子又想笑了。

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OK。那么刚好有个好机会。」

「是什么?」

夏目着急得前屈身体。京子仍然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铃鹿酱呢,想去看明天的烟花大会。那不是坦白隐瞒之事的绝好机会么?」

看到了自阴阳塾而返的主人,这还真是……夜叉丸忍耐着苦笑。

多轨子本来就不擅长隐藏感情,这次更加的明显。虽然本人沉默不言,仍然渗出了懊悔、哀伤以及不尽兴的焦躁的心情,向周围散发。从她小巧的身体中居然能散发出如此大规模的感情,应该说真不愧是巫女吧。

这是阴阳厅厅舍里的一个房间。原是接待室之一,如今基本没人使用,多轨子等人利人此处与仓桥会合。

夜叉丸开门出迎多轨子,向跟在主人后面的蜘蛛丸投出了寻问的视线。蜘蛛丸黑着脸,默默的摇了摇头。

多轨子进屋后也没有坐下,低着头站在原地。看到主样的这幅样子,夜叉刻意的咳嗽了一声。

「啊……公主,在阴阳塾遇到了什么麻烦?」

「……」

多轨子没有回答。毕竟不必一一确认,只要看到多轨子的样子,发生了什么简直一目了解。今天早晨兴奋的样子仿佛是场梦。原来如此,仓桥的担心也可以理解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能推理出一定程度。

「公主。我不是说了么?即使现在和土御门夏目见面,也得不到什么东西。」

即使像训导小孩子般的搭话,多轨子也没看过来。夜叉丸朝蜘蛛丸做了个叹气的动作。

若无其事的离开公主身边,对蜘蛛丸耳话。

「……扭在一起打架了么?还是说,本来就没融入他们?」

「……进行了咒术战。」

「什么?」

「只是在地下的模拟战。公主要求比试。」

听到蜘蛛丸的说明,夜叉丸又一次,这次是深深的叹息。

「别吓我啊,六人部——不对,蜘蛛丸。如此失落的样子,难道是输了?要是这样的话,土御门夏目的实力相当厉害呢。击败『髭切』的事似乎不是侥幸——」

「不,比试本身是公主占优。不过,那个……公主有些情绪化,引发了口舌之争……」

「啊,什么嘛。结果是这样。」

夜叉丸越过肩膀瞥了一眼多轨子。单片眼镜下的眼眸就像是为大动肝火的公主而苦恼的老中。

(注:老中是幕府的职位)

此时,

「……夜叉丸。」

多轨子保持着背对着他、低着头的姿势,以生硬的声音招呼。

「我……我果然是和自己讨厌的夜光信徒相同么?不论嘴上怎么说,我仍然对土御门夜光心存期待。至少希望他能尽快觉醒。希望他能觉醒,取回本来的意识。在这种意义上,我和盲目迷信他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面对主人独白似的寻问,夜叉丸沉默的思考了片刻。

「不对。」

如此断言。

多轨子回过头。夜叉丸露出了微笑。

「首先,我们的目的不在于土御门夜光本身。更何况丝毫没有将其神格化崇拜的意思。其次,即使同样希望夜光觉醒,公主和夜光信徒的愿望的具体内容完全不同。公主,你想要的不是『土御门夜光』,而是『同伴』。共同前进,可以交心的同志。」

「……」

多轨子没有回答,但表情多少恢复了些精神。夜叉丸身边的蜘蛛丸了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

「不过,公主。有件事你必须注意,觉醒后的土御门夜光会是你期待的同志么?」

「什么意思?」

「现在还无法判断,夜光转生时使用了怎样的咒术。夜光的转世不一定和前世的他拥有同样的志向。关于这点,请务必费心留意。

「……」

式神仿佛老师似的告诫让多轨子再次憋闷的抿紧了嘴。看到主人的态度,夜叉丸不禁在心中苦笑。但为了在苦口良药后取悦于她,轻轻低头,同时伸出了右手。

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指向了房间内侧,就像是告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似的。

多轨子皱赶快眉头,看向了夜叉丸指示的房间内侧,终于注意到了。角落处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包好的纵长型木箱。

面对发愣的多轨子,

「不久前宫地回来了。带来了这个。」

夜叉丸如此相告,多轨子也理解了「那」是什么,突然脸上放光,跑到了木箱的旁边。

「这个!这就是『鸦羽』么?」

主人回头确认,夜叉丸缓缓的点头。多轨子满脸笑容,仿佛是孩子天真的——得到了渴望的玩具般的喜悦。

「夜叉丸。你说夏目不一定拥有和夜光相同的志向。」

「是。」

「不用担心这点。夏目肯定会成为咱们的同伴。这是当然的!」

「……我也希望如此。」

式神避开了确定的言辞,但主人也没有在意,珍惜的把手放在木箱上,仿佛做了个好梦似的眯起眼睛。

「太好了。这样下次肯定能成功。下次,一切……」

看到多轨子的样子,蜘蛛丸忧虑的转向夜叉丸。夜叉丸轻轻的张开臂膀,一言不发的缩了下脖子。

常去的酒吧需要三个条件。昏暗,宽敞,适度的喧嚣。

但自目黑的那次事件以后,不再有悠闲喝酒的空闲。果然被那么清楚的「目击」后,即使是他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也难以行动。

但意外的是,目击了他的阴阳厅没有做出预想中的反应。无论怎么看,阴阳厅现在都没有追击他的意思。祓魔局受到破坏,但不仅如此,就连咒搜部、乃至阴阳厅这个组织的核心部分,似乎都发生了在外侧看不到的混乱。

当然,他也不知道阴阳厅的混乱,若是咒搜官转来转去的搜查,只要抬脚逃跑就好了。

因此,他保持着『些许警戒』,还是去了习惯的酒吧。

没想到会有埋伏。

「我们也没想到能如此轻松的找到你呢。」

「是么。」

「我之前就觉得,你相当的自在呢。」

「被你这么说还真是令人恼火。」

当面对他大放厥词还能保持从容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吧。此时坐在他面前的正是其中的一人。

形成鲜明对照的两个人。

他是巨汉。

身高将近两米,混的肌肉充满了存在感。不过身穿不系领带的西服的样子也会让人感到现代的都市品位。金色的短发,轮廓清晰的面庞,就像是异国的神寄宿于自己的雕像中,现身于人类的都市。

相对的,另一个却是相当矮小的少女。

就外表来看,大概只是初中生,甚至看成小学生大概也没问题。漂亮的面容却有一种浮世的梦幻——准确来说,更像没睡醒的表情。这位就如同注入了生命的精巧西洋人偶,全无兴趣的来到人类社会参观。

「你这个样子居然能进入这家店呢。」

「若由有眼力的人类来看,我的成熟魅力一目了然。」

「说起来,只有隐形很熟练呢。」

「……」

少女没有特别的反驳,含着桌上子的玻璃杯中的吸管,叹了一口。隐形时是如何点单的还是个谜团,但不巧的是对这个小花招完全没有兴趣。

「……然后。」

一边自行向调酒师点单,一边直率的寻问。

「是替道满传话儿吧。什么?已经习惯『新的身体』了?」

「NO。而且,YesAndNo。」

少女没变表情,装傻的回答。即使是她的师傅也鲜少面对他采取这样轻蔑的态度。巨汉男人在瞬间,表露出了稍微的焦躁,吊起了眼角。

男人从以前就言辞不多。沉默的注视着少女。

于是,少女平淡的,

「首先,不是法师的传言。我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边。」

「什么?」

「其次,新的依代,法师,已经习惯了。我,还是很不满意。」

「……」

男人点的苏格兰威士忌到了。等到店员离开,男人缓缓的喝了一口。

「……然后?」

看着少女的眼睛,再次重复的催促。这次少女没有开玩笑。

「这次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

「双角会得到了『鸦羽织』。准确来说不是双角会,而是在背后操纵的家伙。」

男人眯起的双眸深处闪过一道锐利的强光。若是有见鬼之才的人,说不定能注意到男人释放的微含异质的灵气摇曳着溢出。

历久弥深的浓密鬼气。

男人没有再说话,只以视线催促。少女也没有再重复无益的说明。

「行吗?」

「……没有我出场的道理。反应,顺其自然。」

「你明明很在意。」

「闭嘴。」

男人以粗暴的动作倾斜着杯子。少女一直在观察男人。

「顺其自然么?不能理解。现在的状态很差。」

「……状态?」

听到男人的回复,少女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是「没看到么?」反问的声音中似乎有一些吃惊。

「特意到目黑支局去欣赏么?」

「当时从中途被『鬼噬』——」

男人的话没说完。眼光变得更加锐利,似乎理解了少女口中状态不好的是「谁」。

「发生了什么?现在那家伙怎么样?」

男人如此寻问的态度像是认同了少女的正确性。自己也有些惊讶,看起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果然还是有些「在意」。

「用自己的眼睛『看』不就好了。」

少女冷淡的回答了男人质问。

面无表情的又含住了吸管,吸了口鸡尾酒。

杯子里的冰块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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