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咲太郎(侦探)&Touki(少女) 下午1点10分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伴随着沮丧,我把往前探的头缩了回来。
坐在新干线自由席上的我,被前座嘀嘀咕咕朗读着的少年声音所吸引,探头确认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在朗读给谁听。结果真没趣,是个妙龄少女。
看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美丽的容貌与身上的一丝神秘性相呼应。虽然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这张脸,但遗憾的是我记忆力并不太好。就我的职业来说,这似乎有点糟糕。
坐在她身旁朗读绘本的少年看起来也是高中生,是个像在说「不必把一个人用细胞分裂来增加数量也能拥有四、五个女朋友」的中性面孔美少年。与其说是帅,用漂亮来形容或许会更贴切一些吧。情侣两人虽然都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总觉得哪里散发着不安定的氛围。
老实说,这真是让我幻灭。本以为既然念的是图画书,那么对象不过是小学生才对。
我总认为,人类的「成长」到国中阶段结束就停止了,成为高中生后就是「衰退」。
「你激动个什么劲啊?」
和我同行的女孩在我邻座眺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面,以冷冷的语气对我的愤慨提出指责。
「没什么。」回答的同时,我再次发现她十三岁的侧脸真是美极了。
对了,这么晚才提起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萝莉控。
我不打算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取向。隐瞒只会造成压力的累积,对健康来说不是好事。
我以健康地生活为目标,我相信这么做可以充实人生。
所以我不太说谎,也不让欲望过度膨胀。而和喜好无关,我因为体质的关系不太能喝酒,这反倒也正合我意。
或许是因为我这种个性,和我合得来的朋友不是萝莉控就是犯罪者,这让我很困扰。不过根据我身旁女孩的说法「身为萝莉控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吧?」我是认为,这根本就是一种出于偏见与误解的言论。这再说下去话会更长,就到此为止好了。
虽然有些沮丧,但我仍将心思挪回原本的工作,继续翻阅摊在大腿上的文库本。作为工作展开前对调查对象所需要的预备知识,我姑且取来一本对方的着作来拜读。然而,文章的内容和我心中所想像的小说天差地远。描写无谓地拐弯抹角的文体,不知是刻意或原本就是如此的错误文法,就连登场人物也净是些脑袋的发条上得过头,把脑子都给搞坏了的家伙。
这反倒让我佩服起来了,真亏他能用这种作品出道。出版社的勇气也值得乾一杯。
稍微做了些身家调查,得知作者的年龄今年大约二十一岁,名字叫橘川英次——当然,这是笔名。关于真实姓名……基于保密义务就不公开了。
不过,这本书还真难看啊。开头的二十几页在某种意义上还能说有新鲜感,但是到中盘之后老实说已经腻了。这会不会和我平常并没有什么读书习惯有关呢?
新干线也是好久没搭了,总觉得心静不下来。
坐在我邻座的她似乎看腻窗外的景色而鼓起脸颊抱怨「好无聊」,接着对我下指令:「路易吉,去买饮料给我喝。」被她叫做路易吉的我默默地起身,在位于车厢通道的贩卖机购得冰凉的绿茶,然后绕过等厕所的上班族与带着小孩(是男孩,真遗憾)的母亲,回到座位,将「Touki」要的饮料递给她。Touki满意地「嗯嗯」点头,扳起绿茶易开罐的拉环。我看着不由得担心起她长长的指甲会不会因此断掉。
这个时候,「Touki」可以写做「桃姬」或「陶器」。她的本名虽然是「桃子」,但我半揶揄地把她捧为公主,所以就叫她桃姬。她今年十三岁,本来是该上国中的年纪,但因为一些个人因素而拒绝参加这项义务教育。我虽是她的代理监护人,但立场并非养亲。因为比起女儿,我更想用恋人的角度来看待她。
Touki知道我是萝莉控,有时我也会觉得她巧妙地利用了我这份情感。不过以她保存期限只剩三年的立场来说,我倒是非常欢迎她以这种方式有效活用自己的容貌。毕竟我一向都不太能理解那种因为餐具很漂亮所以只摆着当装饰品的那种心态。
喝过饮料的Touki才安分了一会儿就开始跳上跳下。她脱下脚上的凉鞋,跪坐在座位上挺起身子往前面的座位探了过去,接着以夹带恶作剧的口吻说:
「喂喂,我说你啊,你杀过人对吧?而且老实说还不少吧?」
Touki向坐在前座的女孩搭话。唉,又来了吗——我不禁长叹一声。
因为Touki跪坐在椅子上向那女孩搭话,所以从我的座位看不见那位女高中生的表情。不过,对方应该会做出不耐烦的反应吧。身为监护人的我不处理可不行。与其说是照顾她,还不如说Touki很需要被管教。
对我来说,比起女高中生,我更想关注一下后座的小友友(俗气粗框眼镜优秀青年风格)和小美美(因为从一开始就怒火中烧,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除了生气的表情之外其他都好的女孩)的情侣吵架。目前感觉小友友正因小美美支离破碎的「我受伤了!全部都受伤了!」攻击而屈居劣势。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揍触这种伴侣争吵场面的机会虽然不少,不过通常都是委托者单方面说个不停就是了。而且像这样直接处于正面对决的现场,也算是违反规定。
「喂喂喂,不要探头到人家那里去,回来。真是抱歉。」
我抱住Touki的上半身把她拉回我旁边的座位。「你干嘛啦?」 Touki皱着眉头抱怨,前座的少年则一脸惊愕,而老女人……不,少女毫无反应。不管她,事件到此为止。
「真是的……我不擅长处理纠纷,所以拜托你别自己把手探进火堆里。」
Touki「哼」地一声,对我的说词嗤之以鼻:
「还不都是因为路易吉不陪我,害我很无聊。」
「你希望我陪你吗?」说着令人不舒服的话语,但我的语气却带着雀跃。
「唔~还是算了。因为路易吉总是动不动就开始向我求爱。」
「我焦急啊。」因为你一天一天地成长,很快就会到达「顶点」了啊。
我期待在那之前来一场甜美的梦,这可是身为人(写成「人」,读做「我」)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
「我啊,唯一没能看出的,就是路易吉先生竟然是这种人。」
「因为我在你察觉之前就先做出宣言了嘛。」
「噢,的确是如此……」
像在回顾往日旧事似地,Touki转头向窗外远眺。
「路易吉这副德行居然还能有朋友,还真令人惊讶呢。」
「就是说啊。」我像不干己事似地深感同意。
不过,关于前座那个欧巴桑……更正,关于那个女孩。
如果Touki的直觉给她那种评价,那么这恐怕是真的——我在心中这么想。
Touki总是能不经任何过程就看穿人的本性。她拥有这种能力。
虽然能当个侦探,不过当不成推理小说的主角吧。
算了,反正那种高龄的女高中生,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沉沉地靠在椅子上,竖耳倾听小友友和小美美的进展。
……小美美正向小友友索取慰问金。她宣称因为疗伤需要时间,如果去打工会分心而达不到疗伤效果,所以为了疗伤期间有钱可用,小友友必须就伤害她的部分支付赔偿金。以上。
小美美!你啊,有资格在这本小说里登场耶!
另外,小友友,你不会回嘴吗?与其说是不会说NO的日本人,不如说你更像哑巴。
果然如此啊。一般来说,男性在得知恋人外遇的时候,首先大多是要求分手;但女性则多有趁机提出额外请求的倾向。女性那一方总是比较坚强啊。
这么说或许有点怪,不过男性那一方感觉才像女的。
我也多少开始能理解,为什么来委托调查另一半外遇的几乎都是女性了。
……噢,都还没提到呢,真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是花咲太郎。
今天也是为了工作出差前往某旅馆。
我的专长是调查外遇和寻找动物,是个不喜欢遭遇杀人犯的、个性和平的侦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嗯考这种过程是我的癖好。
大约二十年前,在与当时小腹还不显眼的妻子举办结婚典礼时也是,我也净是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打扮得这么隆重又坐在最显眼的位子上。因为整颗脑袋都在想这件事,从旁看来,我的脸部表情就像全被丢进了思考之海中,婚礼主持人还因此揶揄我是不是正沉浸在幸福的感觉里而无法自拔。妻子早已经知道我有这种思考癖,不禁对主持人的话语嗤嗤发笑。当时我得出的结论,是因为自己爱上了身旁的女子,所以才和她结了婚。但接着又思考起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把人生从头温习,包含在自己五岁时就已经过世的祖母在内,全家人就这样在我的
脑袋里全部登场了一遍。我想,应该是因为坐在这个可喜可贺的座位上,所以才连脑子也欢乐了起来吧。
这个世界虽然总把结果看成一切,但这并不代表过程就毫无价值。我个人认为,没有什么事能比回顾一件事情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的经纬来得更有趣。不过不知道这能不能被归类为嗜好的一种就是了。不管是别人或自己,都能藉由回顾一件事情的过程吃惊地发现,自己毫不带任何想法的行动都一一牵动与其他事物的因果关系,进而察觉人的一切行动都具有意义。
所以,我现在也一边畏惧着门被敲响的声音,一边思考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不过我平常那张老是在发呆的脸,现在正因为冷汗与紧张而悲惨地纠结成一团就是了。
独自待在不是自己付的钱,几乎可说是素昧平生的人的旅馆房间里,外头有人敲着门,不属于我的手机也响个不停,而且地板上还有个装满大量现金的包包——处于这种一星期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的非日常午后并焦躁不已的时光,究竟能留下什么意义呢?而又是什么样的行动重重累积的结果,才导致了眼前这种事态的发生?
虽然担心被外面知道房间里有人,但我还是无法停下正勤于房间内徘徊的双腿。踩着被抛在地板上的浴巾与男性衣物,时不时窥视一下床上手机的萤幕,试着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探索,看会不会有什么解决方案突然出现。然而,我现在所能的行动范围实在过于狭小,根本无法摆脱站在原地发呆、静观其变的这种再一般不过的反应。分析至今为止的种种虽然是我的拿手绝活,但要将其应用到接下来该怎么做,那就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了。回想起记忆中已经开始朦胧的求学过程,我总是勤于复习而疏于预习,一想至此,我不禁悲叹起自己的愚蠢。
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本来应该是打开房门从这个房间离去就好,但却有个家伙突然现身嚷着「我把…………拿来了」,在门外纠缠不休,把我逼上无路可退的窘境。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怕当初完全没人想得到吧。住在这个「1701」号房的客人应该也同样不想见到这种事态发生才对——我低头看向脚边包包中的大把钞票,如此想像着。
外面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客房服务吗?到底是谁叫他来的啊?啊,不过多半是这个房间的房客叫的吧。这里的房客到底是怎么了呢?
手机的来电铃声响个不停,让我既头痛又想吐。虽然一度走近床边想把手机关掉,但又因为担心这个行动会播下更多可疑的种子,结果一直犹豫着究竟该不该伸出手。可是真的好吵啊,这音量也未免设定得太大声了。这个房间的房客耳朵重听吗?
咒骂着自己又开始想起无关紧要事情的大脑,我塞住耳朵,逼自己把注意力从思考事情的过程中移开。重要的是现在,是自己毫无疑问必须前往的未来。
置身于预定状况外,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捡起装了现金的包包离开这个房间。只有这样而已。这就是极限了。虽不是最好的方法,而且也顾不到前来这个房间的目的,但这也没办法,我的脑细胞实在看不到前方的道路,找不出达成目标的方法。这很类似那种知道遥远城镇的车站名,但是叫你一个人搭车去的话根本就办不到的状况。亏我头还长这么大颗,真是太丢脸了。
而且照理来说,头既然很大,那么里面的空间应该也相当充足才对,但我却连一点点冷静思考的空间都挤不出来,里头的空间实在都被浪费掉了。
可以的话,其实是想现在就把遗体带走。我的视线瞄向关着门的盥洗室,但是想到搬运实在太引人注目,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是摺叠起来塞进包包里呢?虽然也这么踌躇了一下,但就算把里面的钱都清出来也装不下吧,我做出这个结论。而且就算要这么做,时间也相当不足。
现在还是该暂时离开才是上策。就算发生「被发现」这种最糟的状况,只要我不在现场,事情应
该还不至于变得太麻烦。
从半年前失去一名家人以来,我的人生就开始充满了寂寥感。这就是所谓的家庭崩坏吧。不过我的思考能力因为正被恐怖紧逼,没办法好好地回顾这个过程。
总而言之,我以颤抖的右手拉起包包。不只是我的手,就连心情都被这个装满成捆纸币的包包以重力往下拉扯。胃好痛。记得这个慢性疼痛是从今年三月左右开始的,当时家人都怀疑我罹患了胃溃疡,但我却因为懒得出门而没去看医生,现在想来更后悔了。我开始拖着在地板上的包包前进。
抽出这个房间的卡片钥匙放进包包的侧袋,接下来……接下来……接下来……
该住哪里去呢?虽然像只猫似地缩到了房间的角落,但是眼前这个房门被敲响的情况究竟该如何是好呢?毕竟就算现在这么逃了,人生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就划下旬点吧。这个不安让我的胃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痛了起来。好想哭啊,我今年都五十三岁了耶。
背负超越胃痛或身体某处痉挛以上之不幸的那种表情,平常可是很难有机会体验的。我一面对此感同身受,一面则想要哭喊:「现在到底是怎样啦!」但就在这个瞬间——
视野一角,靠近眼球内侧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虽然对此稍感畏惧,但我还是逼自己转动脖子免得看丢了。白色。白色的生物。是猫。有一只猫从房间的窗户外走过。
我像看见昆虫的青蛙似地跳向窗边,甚至都忘了要避免发出声音。
打开生锈似地难以推动的窗户,把头探向窗外。空气的转变让我一瞬之间舒服了一点。
白色且尾巴很长的猫咪毫不畏惧十七层楼的高度,在窗外的墙缘上行走。那个宽度对猫来说虽然十分充裕,但对人来说,只够背贴着墙踩在上面移动吧。
就是这个!现在的我没有余力对这个灵光一闪提出质疑。手中好不容易漂来一根救命稻草,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抓住稻草一起往水里跳。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挣扎行为。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从肩膀先将上身探出窗外,再抓住窗框撑起身体打算钻出去。然而看见脚下景色的瞬间,我不禁噫地惨叫了一声,血液像变形虫般从我的额头往他处逃亡。嗡——耳鸣时的那种感觉在脸上扩散开来。意识迟迟不肯离开,让我不得不持续面对眼前的这份恐怖,真是太讨厌了。算了!就算和恐惧接吻也无所谓!我振作起抖个不停的脚跟,踏上窗沿将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接着双手死命抓住打开的窗子,像在墙上爬行的蛇似地将整个身体往上提。虽然说行动慎重一点比较好,但我的腰在这个行动结束之前可能会先断成三截。
「啊!」装了现金的包包在途中卡到,朝房间内的窗户正下方掉了下去。我的左手指尖空虚地抓着空气,只能听它碰咚一声落在地上。想去取回包包,把脚往屋内缩,但或许是因为情绪产生动摇,手差点就从窗户上松开了。「喔哇哇哇啊啊哇啊!噫…噫!噫…噫…噫!」我整个人以窗框为支点,姿势变成了后背桥。
脸上的血色与汗水全力喷出,让我的时间停止了一瞬间。担心要是就这样头部向下掉到地面的压力,让我的肝都快要爆掉了。我真的快哭了。
和吐息的节奏不同,心脏像跑马拉松冲在前头般敲着激烈的撞钟。这行动太轻率了。
这和跳过关闭的校门着地后偷跑进学校完全是两回事啊。
要是乱动就会掉下去——「掉下去……会掉上去!」我像在唱独角戏似地,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从口中漏出。已经无法回头了。或者该说,就算回头,也只会再次上演相同的状况。我总这么觉得。我做出判断,现在还是只能死心放弃一切,以逃离这个房间为优先。现在也仍然敲着房门的那个声响,正是促成我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将命运握在满是汗水的手里,我让下半身也通过了窗户。持续深呼吸。我慎重地将两只脚踩在墙缘。因为手仍然抓着窗框,所以要是窗框就这么啪叽一声从墙上松脱,我八成就会被当地的电台新闻报导成以大字型跳楼的自杀者吧。
这种事请恕我敬谢不敏。因为我期望的死因是老死或者是病死。
虽然一点也没有那种心情,但还是想起小学时在打扫时间,紧贴在墙上玩忍者游戏的情景。为了缓和紧张感,我让回忆继续在脑中上映,同时祈祷着往事千万别像走马灯般加速起来。
安静了一段时间的手机电子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真是烦死了。
每当带着残暑的秋风缓缓拂过我的颈后,鸡皮疙瘩就像雏鸟般破壳而出。彷佛载着人的鸦群,想把我的手从窗缘带往虚空。我咬着牙,硬是忍耐住这股恐惧。
提醒自己不要一直往脚下看,我面对正面的墙,开始思考要往左还是右走。不过话说州来,左边是死路。这也当然啦,毕竟这个房间位于走廊底。然而,就像为了嘲笑故作慎重但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勇气移动脚步的我似地,下一个问题朝我走了过来。
刚才那只猫在走到墙缘底之后再次折返来到我的脚下,叱责着要我遵守交通道德。
「不…不要强人所难啦!」自言自语同时兼任了惨叫。我
今年五十三,而且还是极端运动不足外加惧高症及老烟枪,对一个身体年龄已经是老爷爷等级的中年人,要他在这种地方像猫一样移动,根本就等于判他死刑。而那只猫现在就这样从我的脚上踩了过去。
猫像要说「你这家伙搞啥啊」似地抬头瞪着我,不慌不忙地提脚漫步。虽然很希望自己能有那种把它踢下去一游地狱的余力,但实际上我光吞口水看着它行动就已经是极限了。我紧张到似乎都忘了呼吸,嘴唇愈来愈沉重、鼓胀。
那只猫轻巧一跳,动作像在自家院子里玩高尔夫球般自然,跑进了我方才待的房间。
看见这副景象,我的肩头终于大大放松。
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让猫能够继续出入,我没把窗户关上。
大概是因为想起自己的儿子喜欢猫吧。
老实说,儿子成长的过程中,我这个当老爸的总是缺席。身为一个过着和家庭第一无缘的人生的父亲,实在很难说自己了解儿子的一切。
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而这也是每当想起自己儿子时必然伴随而来的,仍在心上留着无法愈合伤痕的记忆。
儿子即使卧病在床,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吐露过一丝沮丧,就这样度过了一生。这样的他最后一刻的脸庞,在我脑海中苏醒。
虽然眼球急速失去功能,墙壁的轮廓愈来愈模糊,但指尖的力量反而像受到指引似地集中在手腕。能动了。因惊恐而僵硬的下半身也「快点!快点!」地反过来催促我行动。
我慎重地将脚底平贴上墙缘,踏上这个只有两个握拳宽的小径。
没有救生索,走钢梁般的危险道路,正如同我现在所经历的这段时间。
虽然陷入糟到不能再糟的立场(在双重的意义上),但我现在还活着。
为了在往后人生的哪一天也能以这段经历为傲,我继续以双腿迈出螃蟹步。
山名美里(企图自杀的人) 下午2点
我自觉,跳楼自杀是最适合自己的死法。
从旅馆窗户看出去的景色,是补习班的墙壁和看起来脏脏的柏油路。这种一片昏暗的街景,就算我跳下去变成辣椒义大利面应该也映不出什么颜色吧。从十七楼高往下看的街道除了模糊之外,只有脏黑的程度特别醒目。
昨天入住,明天返家——我只这样单方面地告知父母,就搭新干线跑来这里了。会来这里,大概是因为两年前刚升大学时,曾和男朋友一起在夏天来这里旅行吧。一个人住双人房,八成也是因为这种无意识的执着。我以表面彷佛镜子般平滑的心,漠不关心地分析自己的行为。
为了确认遗书有没有被风吹走,我从窗户边转头往回看。小桌上整齐地并列着一条连接网路用的蓝色缆线,以及一张摺成长方形的白色纸张。
嗯,没问题——放下心后,我再一次将身体探出窗外。
中午奢侈地吃了一千圆以上的牛肉咖喱,现在差不多消化完了。该跳楼自杀了——我这么决定。昨天,我在心情上有二十次左右都抢在电梯前落地了,但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还活着。
从一年前我的男朋友被残酷杀害开始,我的人生成了无数的「点」,无法以「线」连结,过着转瞬即逝且糜烂的每一天。但这样的生活并不包含不顾后果的享乐,因此更令人痛苦。
去年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掀起轩然大波,不过这种案件别说是县内,就连全国都很少见。而这个案件的第五名被害者就是我的男友。通学前往邻县念大学的他,在上完第六堂课之后搭深夜的电车回家,在经过车站的公车站牌时遭到杀害。虽然是深夜在乡下地方,往来人烟又少到让人误认是荒地也不奇怪的车站,但多少也有些人会经过,真亏凶手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尸体做那么多加工。眼珠的视神经被扯断,左右相反地埋回眼窝;眉心被开了个洞,直通鼻腔;额头中央则是被模仿嘴唇的样子削去了一片肉。这张像是模仿上下颠倒人脸的绘画,听说让发现尸体的半醉男子当场吐到清醒。
从那一天以来,我就过着彷佛失去了半边身体的人生。大脑就像风干了似地,像要抛弃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的记忆,满目疮痍的回忆也成了废墟的一角。
我没能像姊姊那样住进精神病院。姊姊比我大八岁,在我还在念小学时把弟弟打成半死而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在数年前从那间医院的楼顶跳楼自杀了。她为了自杀,还特地跑上禁止进入的顶楼,花了不知道几天的时间破坏围篱。
人类要在意识清楚的情况下自杀,似乎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因此,看来姊姊在自杀这件事上花了相当多功夫准备。
能在这种事投入那么多心力,为什么不把这种心力使用在活下去的方向上呢——来家里谢罪的年轻女医师对姊姊的生活态度数落了几句,然后说「没能帮助她走上那个方向,真是抱歉」,流着泪向我们道歉。一般来说,我不会信任一开始就流眼泪的人,但那个人是没自觉自己在流泪似地,表现出一副平淡的模样,因此反倒更让我觉得她值得信赖。
……好啦,现在我也差不多该和男友处于相同条件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死后世界,而如果他变成幽灵存在于世界的哪个角落……这种说法也很怪,但如果「他在那里」,首先我还是得先让自己处于相同条件才能确认——我平常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而今天总算要付诸实行。
对天生缺乏热情又怕麻烦的我来说,走到这一步不知花了多久。没干劲到这种程度,有时我也觉得真该和朋友看齐一下。我那朋友,只要对哪个东西有了兴趣,就会狂热到令人觉得恐怖地专注在那个东西上,然后收集情报马上行动。可悲的是,这种性格对社会不但毫无助益,而且还容易惹上麻烦。在许多方面上都替我那朋友感到可惜啊——我试着以监护人的立场叹息。
我往下看,确认下方没有人经过。我可不想死的时候还连累别人。男友在新闻看到连续杀人事件的时候,明明不干他的事,却表现出极度的厌恶,所以我也讨厌杀人。要是我亲近的人中出了这种杀人凶手,我一定会反过来狠狠纠正他。
「好、好、好!」
我踩在地毯上,将身体像摆子般前后摆动。照这样就对了——只要用和跳水相同的要领往打开的窗户跳下去就好,毫不困难。「匡~匡~」像驱动着什么似的效果音在我的肌肉与骨骼之中梭巡。就像他以前对我说过的,这不比要把眼前美丽的女友一把抱入怀中那样困难。
好了,前往我的下一个栖身之所吧,跳……停。
前置作业暂时中断,我抓住窗缘。
一只猫在窗缘下方心无旁骛地走着。它像想要展示似地摇着白色的长尾巴,毫不畏惧可能会会往左边掉落,踩着高傲的步伐前进。它抬头瞪着我,像在说「喵的,你谁啊」,瞳孔中带着宛如要挑战这世界的一切似的,积极的敌意。
我被猫的气势压倒了。某个东西在肺叶的旁边萎缩再萎缩,最后被挤进了胃里。
我只能缓缓转着头,目送眼前的猫通过。
「呼……」我肩膀一颓,蓄积在腿和脚底的热也随之蒸发。
「……好。」
在人生的最后看到了一只美丽的猫咪,我也差不多该跳了。
我下定第二十一次的浃心,费了一番力气再次进入往下跳的心情。
种岛桧垣(大学生) 下午2点20分
我最讨厌香菇了。
……呃,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得先说出这件事而已。为什么呢?是预知能力吗?
一边像这样把自己脑中毫无脉络的妄想转为对自己拥有超能力的肯定,我握紧了手机。银色的长方形印上了我的手垢与指纹印,还附带一层汗水。就承认吧,我现在紧张得要命,就在这个一般大学生活没什么机会体验的旅馆的走廊。
双腿被想要强调自己存在的狼狈所支配而旁徨个不停,在自动贩卖机一罐接一罐买来的清凉饮料在胃袋底部不怀好意地摇晃。在房里,将电话放在床旁横躺在床上→耐不住寂静而打开电视→结果又因为无法忍受为了看电视而静着不动,离开了房间。然后前往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摄取的水分多到我都要担心自己变成水母了。这就是到目前为止的情形。然而现在离我入住旅馆其实还不到三十分钟吧。时间这种东西,真的有这么浓密、沾黏吗?可是我的大学生活的时间却像洗脸盆里的水一样,翻一圈就已经连一半都不剩了。
打开手机,没有任何来电。画面上是熟悉的萤幕桌布。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喜好还真有点奇怪啊,桌布竟然是老家名产的香鱼在竹笼上活力十足地跳跃。不过,比起栖息……更正,住在我那栋公寓二楼的安生,我应该还是好多了。这究竟是第几次了呢——总觉得手指又抢先大脑一步操作起了手机。当然,也没有未读邮件。
我再次看起昨天收到的最后一封邮件。将指定的旅馆、日期、时间全都没有遗漏地确认一次之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全都麻痹了,彷佛胃已经变得像网子般千疮百孔,胃酸全都从缝隙间漏出来了。我只想在原地抱头
蹲下。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紧张了呢?大学面试以来……?不对,我是推甄入学的,没有面试过。那不然,呃……开始独自生活的第一天?充满兴奋与期待,但同时也伴随着令人窒息的不安。没办法,因为我是个乡下出身的人嘛。不过老家那里最近似乎也不太平静,听说出了命案。
回到主题。
也就是,我究竟这副德性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一个女生来旅馆。她是和我同大学的大一学生,系所、年级和其他有的没的都不同,之所以会相遇,我想是因为命运什么的吧……应该。至今为止都还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等级,但昨天却突然接到她传的邮件问我要不要约会,而会合的地点竟然是旅馆……
当然,我也抱着怀疑的态度,毕竟实在太可疑了,我甚至还把收到邮件的手机翻过来确认背面有没有什么异常呢。不过怀疑归怀疑,我现在人还是在这里了,必然地。
我来享受旅馆十七楼的夜景了,耶~……大概就是这样。
我在昏暗的走廊,像被微光所吸引的昆虫似地黏在自动贩卖机前面。这一刻,双亲对我说教——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要更沉稳一点——的回忆更在脑中栩栩如生地浮现。果然,父母还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啊。但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恳切慎重地为我解说在等女孩子的时候该做些什么,所以也不可能拜托他们教我。
而即使想找人讨论,大学的朋友却净是一些没女人缘的男性。住在组合屋似的公寓里的邻居们交情虽然还不错,但女性却全是些怪人。例如安生之类的。就在这时,一对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情侣从我和自动贩卖机(连我也变得像装饰物一样僵硬了)前经过。哎呀,这世道是怎么回事啊,不过是高中生就已经同住一间房了吗?而且那女孩超可爱的。虽然只有一瞥,不过等级大概是安生的两百倍吧。顺带一提,我在等的女生则是安生的八十倍左右。差距还挺大的。
不过即使如此也是够漂亮了,个性也好。很活泼,虽然还带着点女高中生的感觉,但这部分反倒也是一种魅力。
像高中生的情侣进了走廊到底前的房间,从方位来看是「1702」,而他们隔壁那间,刚才有个客房服务送来的服务生敲了门很久。从半途开始还敲起和他职业不符的三三七拍子。当时看哪位金发小哥开心地敲着门,连我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只不过那个房间最后还是没人来应门就是了。另外,从刚才就一直听到手机的来电铃声从那方向传来。我的手机是等着对方传来的电波,那支手机则是等某人回应电波。不过这也没sm大不了的,旅馆本来就是各种人群交会的地方,在走廊擦身而过,偶尔也稍微有一点交流,这作是旅馆有趣的地人。我是这么想的。愉快的情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其他事情,给心一点喘息的空间,所以我要积极地让自己变得愉快。不管在什么状况下都要尽自己所能并去享受它是很重要的。这就是我从小被教育的方针。
但是从我面前经过的人很少是独自一人哪。不过这也当然啦,毕竟这里是双人房楼层。只是这样还真难受。和在车站看见笨蛋情侣不同,眼前情景更让人涌上鲜明的感慨。
再来是穿着像清洁人员的大姊第二次从我面前经过。以我自身的经验来判断,她在负责清洁工作的人员中应该算相当年轻吧,是个带点中华风情的美女。要用数值来衡量的话,大概是七十安生左右。她在与我交会之际带着笑容点头致意,但是反倒微妙地让我感到一阵空虚。总觉得自己开始想回家了,就像得了思乡病似的。我的肠和胃都对压力很没辄啊。
察觉不远处的大厅有震动传来,噢,电梯又在这一楼停下来了吧。不要来我这边啊——虽然如此期盼,但事与愿违似乎是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次来了个穿西装戴绿帽,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男子,与感觉像国中女生的情侣……情侣?我不禁联想到另一种危险的关系。会联想到那种关系,是因为身高与外表的差异造成的吗?
两人往与刚才那对情侣相反的方向走去。会是兄妹吗?可是感觉又不太像。
突然,情侣中的女方毫无前兆地一跳转过身来,接着大步走到我面前,挂着奇怪的微笑抬起头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问你,你喜欢香菇吗?」
「嗄?」超能力这个词因为女孩与香菇的质问而从位于脑袋左侧的时间焚化炉中逃了出来,坐在疑问背上滑回我的脑海。
「香菇啦。嗯,我是指所有的菇类。」
女孩把手打横张开到极限,看起来很像使用过度而坏掉的游戏手把十字钮。啊,这样子感觉好像在转移她那个问题的焦点似的。
「香菇……吗?」总觉得,我似乎一定得在这个问题中感受到命运或牵引。
「讨厌。我最讨厌菇类了。」总之,我先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喔~那蝙蝠蛾呢?」
「蝙蝠蛾……?那是什么东西啊?」
「喔,不知道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
……头顶架起了两根负责接收人际关系电波的天线。这个飞跃式思考又可爱的神秘女孩,脑袋里该不会是用糖果做的吧?
「走吧。」女孩握住小步伐向她走去的男子的手,接着大步走离我身边。男子带着伤脑筋的表情向我低头,似乎是在为女孩的轻率致歉。哎呀,没关系啦——我带着这个意思轻轻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接着,又一次察看手机。萤幕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动。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都已经把来电铃响设定到最大声了,除非我两边的耳膜都破了,否则不可能漏听任何来电。
走廊上响起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像接收到紧张电波似地跳了起来。
「……唉。」我叹了一口气,看着液晶萤幕的右上角,低下了头。
中午收到一封邮件,说电车因为发生人身事故而误点,会比约定的时间晚一小时到。我们约的时间大约是两点,那就是要等到三点以后了吧。
也就是说,还得再等三十分钟左右。
要是再经历一次刚才那样的三十分钟,我的神经八成会断线吧。
冷静一点。像这种时候得来个深呼吸。
不过首先,我得先想出能让自己冷静到有办法深呼吸的方法才行。
花咲太郎(侦探)&Touki(少女) 下午2点30分
还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呢。
因为职业病的关系,我留意了一下那个站在走廊自动贩卖机前面的人。虽然说是职业病,不过我的业务范围不过是调查人们的恋爱关系和寻找猫狗的去向罢了,这种癖好派上用场的机会几乎可以说是零。现实生活中的侦探,其实是不接受委托调查杀人事件的喔,因为那种事情属于警察的工作范围。
对于侦探的说明暂且先搁置一旁。那名貌似学生的怪异男子一直执着于打开自己的手机,确认萤幕画面……嗯,应该只是疲于等待某人来的联络而已吧。看他那个模样,我也只想得出这个答案。
这次因为Touki丢出的问题比平常更无厘头,因此我不由得更多注意了对方一下。那个貌似学生的男子该不会是立志在坑道里种香菇一类的吧?不过不干我的事就是了。
虽然我从小被教导说兴趣广泛是很重要的事,不过这种的也未免有点……
不过,「刚才那个人,感觉有和我一样的味道呢。」
「萝莉控的味道吗?」Touki头也不回地应道。
「嗯,是有那么一点。总觉得只要是国中生的请求,他都会照单全收。」
「喔~所以是个锁定目标年龄层比路易吉高的萝莉控啊。」
「请说对精确度不甚要求的低年龄爱好者。」
在走廊前进到一半之后,Touki在「l723」号房前停下脚步,被她拉着手的我也一起停下,抽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卡片钥匙。「快点快点!」Touki伸手指着门上那道细缝催促我。「好,好~」我享受着她那带给我无限美好的充满幼儿性的举止,将卡片插入门扉。一道绿光亮起,那是门锁已经解除的证明。
才拔出卡片钥匙,Touki就迫不及待地扭转门把,把门打开。门板的合叶虽然发出一阵嘎吱声,不过还是顺顺地开了。我伸手按着门,Touki便钻了进去。
「哇~所谓稍微升级的商务旅馆,指的就是这种地方吧!」
说着少年老成的评论,Touki大跨步(她的癖好之一)走向房间中央,半途就把鞋子给踢飞,赤脚跳上了床。
「呀~!弹哪弹哪……痛痛痛痛!」Touki摸着脖子呻吟。
她似乎是期待能像电视常看到的那样跳上床陷进床垫里,然后扬起一堆灰尘,然而这个房间的床看来办不到。用自己的背部弹跳三次的结果,就是搞得脖子酸痛。嗯~不愧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请注意,是女性而不是「女孩」。国中生的年纪已经完全是个成熟「女性」了,请各位不要误解。
把铝合金的箱子放在桌上,朝动作中进入视野范围内的窗外一瞥。外面天气不是很好,
正面一栋大楼的建筑构成灰暗的街景,占据了整面窗户。不是那种能让人一早起床看一眼就神清气爽的风景啊——我小叹了一口气。
我拉出桌子下那张感觉和学生书桌很搭的附有活动轮的椅子,坐了上去。像脓般累积在体内的舟车劳顿,与重力一起在腰与臀部聚积。放任「啊~」的呻吟声从口中流泻而出,我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伸展身体。耳呜像水位般上升,将Touki的呻吟暂时从我耳中切断,懒得去想大脑现在是充血还是没血,让思绪在水面朦胧地游着蛙式,我享受着这短暂的喘息。
「这次会住多久啊?」
Touki将上颚顶在手背上,趴在床上问我之后的预定计划。我结束伸懒腰的动作,左右摇了两下头之后才回覆:
「和之前一样啊,住到工作结束为止。」
「就是在问你这次的工作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嗯~」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从箱中取出搭乘新干线时读的小说,稍微确认了一下书皮有没有被凹摺到。我把书举高至与眼睛水平……嗯,这个程度应该还不打紧吧。
「要是有办法三天搞定就好了。在目的地不逗留超过三天是旅行者的共通守则……这是我瞎掰的。」
「三天啊……那,搞不好一天就能结束呢。」
「这是哪门子的预测啊?把预估时间提早,对我未免评价过高了吧?」
「因为路易吉在很多方面来说都不太遵守时间啊。偶尔也会对你稍微有所期待嘛。」
「那还真是多谢了。」把书小心地塞进上衣口袋后,我从椅子上起身。这个动作让头顶的帽子稍微歪掉了,才让我想起自己原来还戴着帽子。因为平常无时无刻都戴着它,都已经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我想,应该没几个人早上睡醒时会确认自己的头还在不在吧?对我来说,帽子就是这种等级的存在。
其实这顶帽子也不是什么像已逝的初恋情人的遗物,或红发海盗交付的草帽(注:出自漫画《航海王》)一类,那种带着姻缘或羁绊的东西,只不过是从学生时代就一直戴着罢了。
摘下帽子,拨了拨头,也不用镜子,只随便用手拨了一下头发。也差不多该剪头发了吧,夏天会很热哪——春天时曾这么计划,但真的要实行时夏天却早就结束了。是因为成年之后时间的流逝变快了,还是说这只是我自己太会拖了呢?
「老是吃外食,营养会不均衡啦。真想快点再吃到路易吉做的饭。」
Touki躺在床上扭呀扭地朝桌子的方向移动,伸手拿起厚重的,外观像餐厅菜单的旅饨内餐厅介绍,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重新戴好帽子,我想起自己任职的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和同事靠着椅背把脚翘在桌上打盹的情景,不禁露出苦笑。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在背地里被我们戏称「飞驒牛」的大叔,另一个则是自称「外星人」的日语超溜老外,都是让人感觉很愉快的同伴。
「我倒是想早点回去干搜寻走失猫狗的本业。」
对于想寻找狗的侦探的心情,我非常了解。
毕竟对我工作的那间事务所来说,抓奸可是个「大案件」,一年都不知道有没有一次。平常的工作都是寻找走失的猫狗,再来就是大约半年一次找出离家出走的青少年的去向。也因此,没有装设窃听器的经验,相对地也没有能找出窃听器的器材,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解决事件。平常对付猫狗的话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但若是要对付以双腿步行的生物,那就有点麻烦了。
即使如此,这个包含所长在内总共有三名员工的小规模事务所还能细水长流地经营到现在,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这或许和多角化经营方针的一环,事务所同时也经营代书业务有关。
就找而言,自然也希望工作尽可能别和「血腥味」扯上关系,只不过情况总是事与愿违,我八成拥有所谓的侦探体质吧。
和Touki看的不同,我翻开艰涩的旅馆导引看了几页。随便看过紧急逃生口的位置与旅馆经营者的问候之后便将册子阖起,丢回桌上。
「我出去一下。」
「嗯,慢走。」
Touki的双眼仍然紧紧黏在旅馆导引的册子上,只挥挥手向我道别。这行为可以解释为叫我闪边去的意思。
「对了,路易吉,你侦探的身分有没有哪一次没被调查对象看穿的啊?」
「……对猫狗的话,应该没穿帮过。」我搔搔鼻子掩饰自己的缺乏自信。
「嗳,路易吉。」
「嗯?」
餐厅指南从脸的正面退下,Touki的笑容因此绽放在我的视野中。仅仅如此,便足以让我放弃对哲学的探索,并找到生存的意义啊。
「四点之前回来喔,我们去吃蛋糕。在刚才的柜台附近有一间店,还记得吧?」
「OK。只要和你约会我从不迟到,这可是我最自豪的事。没问题。」
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事,就算要我提早两个小时行动也一点都不苦。反过来说,等待的时间也属于约会的一部分。
剩下的问题,就只有要不要把卡片钥匙带走了。
「Touki,不开灯的话你要不要紧?」
「你应该不会迟到吧?」
「那当然。我可是答应要和你约会呢。」
「那不开灯也无所谓。反正我应该也不会外出。」
「嗯。」
将卡片钥匙收入口袋,我走出房间。静静踏上走廊的地毯,我呼~地吐了口气。
站住安静到令人感到庄严的走廊上,我不禁回想起昨天所长的模样。「喂!有大案子啦!」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像只公鸡般在事务所里狂奔大声嚷嚷的情景,即使在这条走廊上也彷佛在耳边清晰可闻。这个幻听竟还盖过耳鸣,真是太了不起了。虽然是幻觉,不过那腹部也依然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摇晃得那么栩栩如生。那个鲔鱼肚的触感大概能和十几岁的纤细肌肤匹敌,我因此暗中对其抱持敬意。因为要是说出来,我肯定会被揍。
「好啦,该动身了。」
这次的工作是调查小说家橘川英次有没有外遇。
委托人是自称其恋人的二十岁出头女性。
橘川英次平常都住在旅馆呢,而他已经在这间旅馆滞留一个多月了。
根据事前调查,也已经得知他的房间号码(其实不过就是从委托人那里问到的)。
这次的任务,该是找出「他外遇的证据」,还是「没外遇的证据」呢?
一边犹豫着,我还是在地毯上踩着坚定的脚步往「1707」号房前进。
……好啦,这次该用什么方法接近调查对象好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点10分
天国和地狱,现在究竟哪一个离我比较近呢?
冷汗、罪恶感,以及焦躁就像要宣判这是地狱似的,在我的皮肤上摩娑。
我虽然没攀过岩,不过八成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很遗憾,面对这种压力,我只感觉得到恐怖,一点也找不出其魅力何在。
找的视力住这个年纪来说还算不错,往下看地面一点也没有朦胧,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真不知该说是优点还是缺点。
沿着旅馆的外墙走啊走……走啊走……再继续走。我开始后悔做出这个判断了。若要说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忘了估算哪里能回到旅馆里。
在旅馆外墙躲到事情结束,再回到「1701」号房快速收拾东西离开——因为我的胆子、手指、脚趾都撑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这个选项根本就不可能。掌心渗出的汗水削减着我的寿命,度过五十三年岁月而疲惫的神经面对这种刺激,也开始麻痹了起来。
但是走在这个外墙边,这种移动方式自然不是设计给人类用的,因此当然也不可能找得到出入口。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我开始思考。
但另一方面,我仍抱着还有一丝希望的想法转头看向右边。关键是那只猫。既然猫会走在这里,就代表有哪个通往旅馆里的通道是打开的。说得更具体一点的话,应该就是哪一间客房的窗户吧。不管是哪一间,只要有一扇就好,只要有一扇窗户忘了关,我就可以从那里进去……就算里面有房客在,我也说什么都要抢……不,是向他借用一下卡片钥匙。因为这间旅馆要是没有卡片钥匙,就无法使用电梯,也就去不了一楼。虽然也有发生火灾时使用的紧急逃生楼梯,但这个世间现在并不像我这么处于危急状态,所以多半是锁着的。
急促的呼吸声一直在耳中回响,不停地提醒我现在是紧急时刻。现在与其空想着那些脱逃方法,先打破现状才是最要紧的事。
而非常幸运的是,我发现了一扇打开的窗户。平日的状况姑且先不论,今年就像灾厄之年一般,不幸的事接连发生,这小小的幸运或许是不幸存款所带来的微薄利息也说不定吧。
不幸中的大幸——我切身体会这句话,为了得救而克制焦躁,往隔壁房——应该是「1702」号房的窗户前进。只需移动最短距离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感激。要是得移动到另一面墙才有开着的窗户,那我铁定会被本地的
电台新闻花个二十秒左右报导为怪异的自杀男子吧。
这么一来八成连我女儿也会跟着自杀,椎名家在今年悲惨地全灭。真是够了!我不禁想大叫。
我要连儿子的份也一起活下去——这种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而且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这样子希望过。如果是颠倒过来的话还有道理,但我的人生怎么想也不可能比我那人生都还没走过三分之一就先死了的儿子的将来还来得有价值。所以我…我……该如何活下去是好?
应该不能过得太普通吧?虽然也这么想过,但我实在很不擅长规画未来的道路。
在一边深呼吸一边行动让心脏饱尝苦头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来到了隔壁房的窗户前。这段路还真长啊。五到十分钟才移动一公尺远,这行程根本就是蜗牛的时速。
祈求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我将右手缓缓伸向看起来稍微向外侧打开的窗户。伸手途中,我只能以左手和双脚支撑身体,每次风一吹来,心脏那里就像有五、六颗没剥壳的带刺栗子急速成长刺痛着我的身体。感觉快死了。
从额上滴下的汗水流入眼中,右眼球有一半都快泡在汗水里了,但我无力擦拭。右手总算构到窗户最下缘,我将力气集中在指尖,但是却差点因为汗水而滑掉,吓了一大跳。泡住汁水似的眼球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但我只想破口大骂叫它识相一点。
右手终于慢慢拉开了窗户,打开以后往房里窥探,似乎没有人。我的幸运还持续着。看来不幸银行的利率比这年头的银行好太多了。
我右手的指尖缓缓扳动很不顺的窗户,听到窗户打开之际发生的声音时,我心中的大石终终于在一瞬间放下,松了一口气。
我开心到差点以为所有的问题都要以此为契机,点燃解决的导火线了。
把脚跨上窗户,但我已经没剩下一丝能仰起身体的力气,只要能前进到有地板的地方,管他怎样都行。
上半身探入房内,头部往下朝地板落下,我连忙以左肩做出伪护身动作。激烈的痛楚传来,冲击一直传到下颚。不过总比从十七楼往下掉到地面来得好吧——我硬是为自己找出幸运。灼热像血液般集中在脸部下方,连四肢的末梢都一口气发麻了。
我在肮脏的地板上动弹不得,体会着有地方能打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房间里的空调没有运转,加上热气闷在混凝土建筑物内,汗水怎么也止不住。因为从紧张状态下放松,感觉要是一个不小心,连膀胱都会一起松掉。我一时间不禁回想起自家养的狗在夏天时无力的模样,我自己现在八成也是以同样的表情和动作喘着气吧。
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是因为被叫来这里吗?是因为电话响了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今天早上因为我的车子后轮爆胎,所以骑脚踏车到旅馆才变成这样?或者是因为和那个沉不住气的貌似学生的男子一起搭电梯上十七楼的缘故?原因必定存在于某处,只是我现在还找不出来,应该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还没走到最后吧。
拖着身体往墙边移动,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靠在墙上。脚部的肌肉像有微弱电流通过般不停痉挛,感觉自己像变成了一条电鳗似的。
我得快点离开这个房间才行,然后回去「1701」号房……啊!卡片钥匙放在那个包包里了!这不就是说,我没办法开门进去了?
因为不是我住的房,所以就算拜托旅馆柜台也没用吧。这么一来,果然还是只能从窗户再一次……只剩上这条路了啊。不过幸好这是距离那里最近的一间房,只要再像刚才那样移动一次就行了——要是能轻易重覆这种动作的话就好了。我可是有惧高症啊,平常就连公司的三楼都不想上去耶。
我的身体拒绝着在充分休息之前再次前往窗外,呕吐感与头晕袭来,拚命将我的力气抽乾。房里没看到任何行李,我祈祷着,希望这间房是没人入住的空房。这间旅馆看起来生意不是很好——因为地心引力与恐怖而无法起身的我,擅自给旅馆打了一厢情愿的评价。
静脉在皮肤上浮了出来,为了安抚颤抖不已的手,我半下意识地将手伸进皱巴巴西装的口袋里。手指触碰到一个盒子的角,拿出来一看,是香烟。形状很像手机,这才想起今天出门时忘了把手机带出来,看来我出门前实在是太紧张了。
虽然已经戒了烟很多年,但在儿子死后,却不自觉地又抽了起来。自从家里少了个讨厌于味的成员后,就没人叮咛我别抽烟。我老婆也没对我多说些什么。
烟盒里有几根香烟和摺起来的照片。那是我们家族成一贝都还健在,去旅行的时候拍的照片。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似乎是代表会发生某种事的记号。这是在我儿子书架上的某本小说里看到的。
可能是嘴的满足感多少填补了心的寂寥,当肺部充满不健康的烟雾时,我反而能感受到些许满足,这是事实。但是这个事实并不持久,所以我还得继续抽。然后满足。等雾散了,再抽。最近的假日我都是以这种过程度过。虽然肯定是很闲,但感官却不知道是哪里麻痹了,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暧昧不清。最近已经不像以前那般认真将工作事项记录在笔记本上了,这大概也是提示我自己开始变得痴呆的要素之一吧。
因为失去了家人,所以我也开始为了能早一点死而努力不懈……真可笑,扯那么多理由,但其实可能不过就是尼古丁中毒罢了。说到这个,我当初又是为什么开始抽烟的呢?我以麻痹了的下巴咀嚼着过程,同时双手在身上的衣服探索着打火机。进旅馆前为了安抚情绪抽了一根,然后收到哪里去了呢?虽然每次都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收在自己找得到的地方,但最后都还是免不了要像这样来上一回。
……结果,在找到打火机之前,回溯记忆的过程先结束了。第一次抽烟,记得是在高中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吧。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日本这国家的规矩还没那么多,在校外抽烟被老师抓个正着也不会受到什么大不了的处罚。假日打小钢珠,还曾经碰过坐在身边的人刚好就是老师。不过那种状况就比较让人怕怕的就是了。然后,我就是在那时候,与午休时间躲在学校柔、剑道道场抽烟的那群人混在一起的。一开始虽然只觉得抽烟很不舒服,但慢慢地却也上了瘾。好啦,我承认自己是中了毒吧,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过程养成了抽烟的习惯,才让我得以邂逅了妻子,人生真是有趣啊。喔,发现打火机了。摇曳的火苗将火光分给我嘴上叼着香烟的前端,我思考着要把打火机收到哪里,同时吸进一口烟。当初还呛到自己的紫烟,如今却让我舒畅无比。
香烟离口,我用力吐出一股烟。虽然一瞬间担心飘升的烟会不会触发天花板的火灾警报器,但想到比起这种事,我该更担心自己的未来一点,就镇定了下来。总觉得五十三年来多灾多难的人生,还比不过今天一天的艰难困苦。
慢慢地慢慢地,僵硬的肌肉和从肺部流出的烟雾一起缓和了起来,连睡意都大胆地找上了门。眼睑做出门窗已关闭的宣言。我无法抵抗,它渐渐下垂,擅自创造了夜晚。边睡边抽烟不太好啊——担心着搞错方向的问题,意识渐行渐远,仿佛都听见自己的打呼声了。
然后,某种金属声响撕裂了我的意识,一回神,发现是这个房间的官方认可使用者进来了。那道声响是插入卡片钥匙后,门锁解除的声音,或者是从门外转动门抱的声音,但直到对方进入房间为止我都没察觉。大脑虽然被紧绷到极点的现实所贯穿,但身体却毫无反应;对方也同样沉默不语。
少年少女站在一起,少年以感觉不到生命力的瞳孔往下看着我;少女则像刚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地闭着眼睛。我的表情虽然应该已经在刚才缓和不少,但如今脸颊肌肉又开始抽搐的这张脸应该相当不堪入目吧。
这对在入口停下的情侣,不知该说有点怪还是奇特,两人的小指头上连着一条红线……咦?呃,那个该不会是真的穿了洞吧?这么说那个红色其实是血……吗?
「这个房间是禁烟房喔。」
少年以缺乏起伏的声调,做出相当搞错方向的指责。
「咦?啊,喔。」虽然很傻眼,脑袋里想说你搞啥啊?但身体却下意识地起了反应。低下头想把烟熄掉,但是也不能捻在地板上,但房里又因为禁烟而没有烟灰缸——「呜喔…哇呀!」被踩了。我的后脑肯定被人踩在脚下。触感是这么告诉我的。
两只脚毫不留情碰碰碰地践踏着我的头,头撞向地面,这次换地板成为我的疼痛来源之一。气死我了。但我一点也没机会开口表示意见,因为那两只脚毫不客气、毫无顾忌地往我的背部、腰、脖子后头不停招呼,就像要把我加工成地毯似的。一般来说,发现房里有可疑人士的时候,正常人的反应不都应该是发出尖叫逃离房间吗?还是说这两人就如他们手指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属于特别分子?为了缓和如倾盆大雨般落下脚掌的冲击,我像乌龟般弓起身体采取防御姿势。其实也不能说是采取,而是身体很自然地就做出了这种反应。因为我缺乏经验。不但没有互殴,就连单方面被施加暴力的
经验都没有,对于身体该怎么应对这种状况,我可说是连一丁点儿的知识也付之阙如。
我痛切地体认到,自己缺乏在危险状况中保护自己身体的「过程」。我主要是指脖子。尤其是延髓被踢到时最痛。眼泪抛开「已经一把年纪的成年人」这个身分,轻易地从眼角欢呼着跑了出来。要是就这样被踩扁,我会不会以平面老爹(注:影射《JoJo的奇妙冒险》第四部中,吉良吉影的父亲)的身分展开人生的第二春呢?但话说回来,就算我是非法入侵这种极端不利的立场,被踹成这样也没理由不生气。虽然这社会都说年轻人很容易理智断线,但那些说话的大叔以前不也曾经是自己口中的那些年轻人?人啊,愈长大就愈不会去挖开那名为虚荣或面子的土壤来矫正自己的性格。也就是说,我也依然和以前一样,个性缺乏耐心又爱疑神疑鬼。
「不…这…等…等……」虽喊出停战口号,但对方在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听我要说什么。无可奈何,比起动口,我决定还是动动自己来得实在些。
我保持乌龟的姿势胡乱挥手,想摆脱那两只碍事的脚,虽然我的视野依然停留在地板上,但从手上传来的痛楚让我知道自己也劈中了对方的脚踝和小腿肚数次。如午后雷阵雨般落上的脚暂时停歇,我没放过这个机会,像只想摸灭背上火焰的动物般在地上打滚。幸运地,虽没有刻意为之却也滚到了窗边,真是谢天谢地。途中以已经停止抽筋的脚好不容易起身跪坐在地板上,我伸长了手想取回掉落在地上的香烟盒,但不知是不是远近感有一点故障,左手掠过地板,却只在烟盒前方抓了一把空虚。背部、脖子、还有腰都拒绝再承受更多攻击,逼我放弃对香烟的眷恋。我二段跳似地大跨了三步,以会给楼下带来困扰的跳跃构上窗台,慌张地企图往窗外爬去。在现在的状况想要成功逃脱,不容许我摇头嚷嚷不要不要,现在的我没有那种余力在已经能预测到可能会被通报到旅馆——不,最坏的情况下甚至会被报警处理的情形下,还用自己有惧高症这种话当藉口拒绝逃脱。似乎并不想亲手抓住我,少年少女并没有潇洒地冲来窗边试图抓住我的脚。我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注意力让自己不掉下去,然后就只是拚命地抓住窗台边缘一跃而出。好几次都差点脚底打滑往地面栽下去,不过人类这种生物一旦面临紧要关头,身体似乎就会变得特别灵活,我靠抓着窗缘的指尖支撑整个身体,在墙缘迅速成功站定。
房中传来两道接近窗户的脚步声,我原本要往左的脚突然向右动了起来,因为我在一瞬间做出判断——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前往「1701」号房。那名少年恐怕会向窗外窥视而发现我的行踪,因此要先让他误以为我往右逃。毕竟左边只有一间房,若被发现我会很伤脑筋。
然而,做出合理选择的出一张嘴脑袋小弟虽然很满意,但身体其他部位却纷纷发出惨叫,像被上司强塞不合理业务的属下那般抱怨着。他们装出这样的态度,假装自己只是单纯怕高,并没有腿软无力。
我再次走起绝望的螃蟹步,畏惧着从背后来的视线,害怕着吹起的风,也没有多出来的手可以揉揉发疼的背部,压榨着从未参加过运动类社团的自己的手足,试图摆脱这数小时的束缚。横越窗户时虽然又担心起里面的人会不会看见自己,但是因为实在已经没有那种余力担心这种事,只好不去理会,只能祈祷他们会以为是活见鬼了。
我今年究竟是犯了什么冲啊?
儿子、财产、遗体、卡片钥匙、香烟,全都没了。
我为什么一直失去东西呢?最后是不是会丢到只剩一条内裤?
眼角的泪水被风吹散,为眼睛带来一股寒意。
夹杂在风声中,我彷佛听见那只白猫在不知道左边还是右边悠闲地叫着,我的耳朵被这个错觉所囚禁。
半年前,和变得活像发情的猫一样吵的女儿吵架却惨败,那不堪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指尖将恐惧当作核心,与对这不讲理境遇产生的隐约愤怒揉合,一起包覆在颤抖中。
「妈的!」
不是都说只有看见黑猫从眼前走过才会不吉利吗!
樱山惠子(主妇) 中午12点10分
首先我必须搞清楚,那件事对我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将手机凑在耳边,在家里的走廊来回踱步。我喜欢拖鞋在木头地板上掠过时发出的啪哒啪哒声。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理电话联络不上这件事?是该放弃;还是想办法联络上呢?这应该就是重点所在吧?
我的老公在三天前说要出差而离家,结果现在都联络不上。明明到昨天为止都还会接电话的啊,是怎么了呢?今天早上虽然也怪怪的,像很忙似地草草结束了通话,但还是和平常一样都会接听电话。每次都不嫌烦地揍我的电话正是他的优点,这是身为妻子的我对老公率直的评价。我在婚前就是被他这个一本正经的部分所吸引,这个主轴直至今日也没有任何偏移。
而我这个心思细腻的老公在上午十一点过后就完全没办法用电话联络上,身为妻子的我以废寝忘食的心境不断反覆拨打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到底是怎么了呢?老公应该也知道今天是假日,不可能用工作当藉口才对。我今天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打给他的时候,听他说话感觉还很正常,所以应该也不可能是因为感冒而睡死了。如此一来,判断为老公身上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应该是很合理的。
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我的老公似乎是靠与危险长伴左右的工作维生。他虽然嘴上总说是很普通的工作,还拿名片给我看,但我就是知道。因为我是他的妻子嘛。当然,我还不至于像发白日梦似地认为「啊,真是太啰曼蒂克了……」但是身为妻子,多少还是会在迎接完成工作得意地返家的丈夫时有些感慨啊……哎呀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陷入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电话还是没人接听。
「该怎么办好呢?」我看着墙上的木纹寻求答案,但没得到解答。我没什么朋友,栖息住这个家里的灵魂或其他超自然的东西就不能代为回应我一下吗?真不公平——我发着牢骚。
把萤幕被我汗水弄脏的手机往地上一敲,抒发潜伏在平稳日常生活中的压力。用这种小技巧自然地解除压力,是长保健康的秘诀喔。这可是主妇的生活小智慧呢。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即兴哼起小调,我唱着歌旋转了起来。围裙随旋转飘起,刮起的微风带来小小的秋意——我觉得这么说也不为过。
摆出困扰的摸样,我旋转着朝更里面的房间前进,准备换上外出服。
老公身陷危机,我这个做妻子的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啰。
老公总是不告诉我出差和住宿的地点,所以我就「偷偷记下来了」。虽然很遗憾地不知道是哪一间房,但旅馆的地点一清二楚,随时都能前往。
朝客厅的粉红色时钟看了一眼,现在是十二点十五分。坐巴士然后换电车转新干线再搭计程车的话应该可以在三点出头抵达旅馆。
确认一下记忆中的巴士时刻表,我加快旋转速度,将衣服从衣架上一把揪下来。这一件虽然原本预定是下次和老公约会时要穿的衣服,不过就穿这一件吧。
没装窃听器,没去跟踪,也没请侦探跟踪,当然是因为全世界上我最相信的就是老公了……不过这或许的确是天真了一点。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
我转呀转地朝放化妆品的房间前进。「得快点才行,得快点才行~」但表面上依然装作气定神闲。你就是这个沉稳的部分最吸引我——老公曾经……不,是两年又四个月前这样称赞过我,我可是都有听进心里呢。
「喔呵呵呵呵……」我一脚踢飞地板上的手机,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坐下。
给手机接收不到我的电波的老公:
其实啊,有一件更~更~让我担心的事喔。
喔呵呵呵呵——镜子中的当唇鲜红而歪斜。奇怪,我口红并没有涂过头呀?
老公,问你喔。
虽然我想你应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连「万一」的这种可能性都应该不存在才对。你应该不可能背着我搞外遇吧?
我朝装饰在镜台上的蜜月旅行的照片微笑,抚着胸口呼了一口气。
嗯嗯,怎么可能嘛,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呢?
一定是老公被卷入会危及生命的那种大事件了。这样还比较好。可靠的丈夫偶尔也会出包,这样感觉更是有魅力呢。
而这种时候,就更是我必须发挥贤内助价值的时候了。
种岛桧垣(大学生) 下午2点50分
我头一次体验到几乎会让心脏整个反转过来那种程度的惊愕。
手机响了。「喔…哇…哎呀~」尖锐的铃声响彻走廊,我想接听电话,但是却不慎把手机掉落在地。掉落的撞击声被地毯吞噬大半,手机在地板上震动着,播出设定好的来电铃响。我宛如要下跪似地屈身,将手伸向手机,想要像三垒手处理短打击出的球那样华丽地捞起手机,但手指却掠了个空。再一次弯腰,这次慎重地捡起手机,慌张地打开手机萤
幕,上面无趣的黑字映出的正是学妹的名字。我在紧张到差点按成结束通话按钮的错乱状态下接通电话:
「呀~不,嗯,是,喂。」我跪在走廊上,以手掩口说道。
「啊,是学~长吗?」
慢条斯理又拖长音的独特语调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毫无疑问地是学妹的声音。不过背景相当吵杂,令人心烦。
「嗯,我是学~长。」连拖长音的部分也一起模仿,我笨拙地点头。记忆中蒙胧浮现曾有人劝告过我要改掉这个对讲电话另一头的人点头的坏习惯。
「我啊~现在好不容易才到车站了,应该再一下就能到了~」
「喔…喔,好。」
「啊~不过我好像有点迷路了,所以你再~再~再等我一下喔。」
「没问题吧啦。」我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我没特地更正自己的胡言乱语,因为咬到舌头了。
「嗯,那就待会儿见啰~……啊,所以到旅馆……」要结束通话将手机离开脸颊时,感觉听到她似乎在和谁说话。是谁呢?是在向站员问路吗?
一边对舌头上扩展开来的铁锈味束手无策,一边结束了通话。按下按钮之际,上臂像抽筋般痉挛抽动了一下。
然后,将视线投往不远处的两道身影确认反应。视线对上没多久,对方就别开了头,看来并不是很注意怪模怪样引人注意的我。
那两个男人从刚才就在同一条走廊的「1707」号房前说着话。一个是从房里出来的海滩鞋男子,另一个则是刚才那个戴绿帽子的男人。海滩鞋男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气氛看起来并不是很愉快的样子,面对不停抱怨客房服务的海滩鞋男,帽子男看起来有些不耐。
不知道是否和我手机发出的声音有辟,那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海滩鞋男邀戴帽男进入自己的房间。
我在一小时后,是否也会和她一起重演这幕呢……啊,不不不,思想要健康。
旅馆这种东西其实就是像自家院子那种东西啦!(占地面积一类的琐碎事项暂且不提)只要把这件事当成邀女生到自己家,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不,可是我上次邀女生到自己家里也已经是国中时的事了吧。
唉,我那时候还真是纯情啊……若干像乡愁般的、对自己太嫩的悔恨浮上心头。
呼~地叹了口气来压抑心脏的鼓动,我站起身,想拍拍膝盖的灰尘而往下看——「喔?」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坐在了我脚下。
似乎是在我刚才弯下身时在我背后坐下的,是用我当掩护躲着什么吗?
它有条长尾巴,身形像把鱼在水中游泳的影子漂白以后那般纤细。
而它的嘴,叼着一枚长方形的群青色物体。
猫发出像是「你看啥啊~!」的威吓,抬头盯着我。
然后尾巴又像说着「干嘛突然站起来变大啊,你这家伙~!」似地画着弧线。
「……我果然还是不怎么喜欢动物啊。」
只要是无法以言语沟通的生物,我都很不擅长应付。
就在我这么想,决定避之为吉,离白猫远一点的时候……
「我喜欢猫」——在大学餐厅里热切地对我这么表示的友人面孔,有如褪色照片一般在记忆中复苏。
啊,那是丧礼的颜色。最后的回忆也同时浮现。
……缓缓地「不好意思——」「呜哇!」悠哉咀嚼回忆的余裕烟消云散。
吓得跳了起来跌坐在地,猫不想被我牵连,轻巧地避了开来。
一回神,发现一名瞳孔闪着异样光辉的女性站在猫的反方向。
手上拿着小小的女用钱包,是一位美女,肌肤洁白细致。
我的两边都被白色包夹。
如果这是黑白棋,那么我身上哪个部位会变成白色呢——我朦胧地想像着。
山名美里(企图自杀的人) 下午2点30分
VIVA-NON-NO(注:出自日本乐团「漂流者」在综艺节目中的唱和)。你干嘛啊——水流像在喝斥我似地倾注而下。或许是调整失败了,淋浴的水温异常地高,水流也强得夸张。即使想开口即兴吟一句诗,也只能像要溺死的人一般发出「咕咕噗噗噗」的声音便告终。就是因为热水很难调整,所以我才不喜欢这种不怎么高级的商务旅馆。但是更让我感到厌恶的是,原本应该已经跳下楼去,不应该有余裕在这里抱怨水温和水流强度的、还活着的我自己。
因为某些原因,我第二十一次下定决心想追随姊姊踏上相同末路的目标又失败了。话说,膝盖好痛,痛到发麻,像在伤口淋上热水般发烫。在看到那只白猫后,我也试着往窗外跳出去,结果膝盖猛撞上墙壁。这一记意料外的膝盖攻击,使我的嘴发出「KYO~MYOE~!」的怪叫,为眼前四散的星辰之美而潸然泪下。
在地上打滚,后脑勺猛撞上椅脚,但比起膝盖,这种程度的痛完全没能引起我的注意。「喔哈哈喔哈哈呜噫~!」我发出足以把医生叫来的惨叫,光线从苦恼与苦闷的夹缝中溢出,我看到一扇新天地的大门为我开启。要是就这样在三秒后失去意识的话,我明天应该会因为「膝盖猛烈撞击而死」这种世上罕见的死因而被电台新闻报导个二十秒左右吧,然后听众们接着会马上把注意力移到接下来的天气预报吧。我一边痛苦地翻滚,一边像乐观的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高速描绘着自己死后的发展。
以额头和安好的左膝支撑身体,我以毛毛虫的姿势烦恼着。要是发出的是「唷呵呵呵呵」的笑声,感觉会比较像正贪图着自我陶醉的享乐,然而事实是像倒立环游世界一周的人那样,处于脸颊不住抽搐,冷汗也直流的状态。
我保持这个几乎可以当作前卫艺术模特儿的姿势五分钟,等待疼痛消逝。期间,「好想哭」在事后变成「哭出来了」。
已经有多久没流过泪了呢?我在姊姊的丧礼上没有哭……应该是。老实说我不记得细节了,不过姊姊已经死了的这件事还记得就是了。
狼狈地起身,右膝上多了个像从高空拍摄的蓝洞(blue hole)般的瘀青。我逃进盥洗室,发狂似地吼叫,疼痛,流汗。好难过。原本就喜欢洗澡的我,可以的话其实想一溜烟冲进盥洗室,但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敏捷行动的能力。
我用左脚跳呀跳地进入盥洗室。死前先把汗水冲掉吧——对到现在还在意这些琐碎事情的自己感到嫌恶而叹了口气,但事情还是没解决。不假思索地扭开热水的水龙头,将所有感官交付给热水的水声。不过因为没调整好,热水有够烫。
回想结束。我双手抱膝坐在盥洗室地板上,把从莲蓬头落下的热水当成瀑布来享受。国中运动会的时候,红队的啦啦队在开始帮选手加油前用水桶往自己身上淋水来振奋士气,不过当时我只冷冷地觉得——好蠢喔。没错,日本有这种叫做「祓濯」的习俗。我现在泡在浴缸发呆的这种行为,只要把它看作是那个的同类,或许就能更容易下定决心吧。自尽前就是要净身才对。
「……呜哇,好像发霉喔。」右膝上瘀青的蓝黑色色素像是想住下来似地蠢动,像被打扁的变形虫似地侵蚀着我的皮肤。虽还不至于因为剧痛而休克死亡,但一片混浊的心情到现在仍然未能拨云见日,就像泳池里饱含氯气的水侵入鼻孔、高度还淹过额头的那种心境。某个东西在我体内一直转啊转的,让我平静不上来,但是因为我累到没力气了,所以只有肌肤骚动起来。动弹不得意外地是件好事,虽然心底轻率地产生要发疯般的冲动,但是因为懒得动弹所以一点也不想去鲜决,最后只有讨厌的感觉沉淀,堆积在胃底。
只不过膝盖撞上墙壁就能忧郁成这样,我真的有办法跳楼自杀吗?我不安了起来。一想到那痛楚会是现在的数十倍,我的念头就确实地萎缩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从小就不是个能完成他人期望的小孩。
父母的……朋友的……还有恋人的也是。即使最后努力过,也还是个没用的人。
因为我是那个轻易就选择自杀的姊姊的妹妹嘛,基本上肯定就是没用的人,不会错。
「但是话说回来……」抱着膝,我的指甲陷入膝头。
决定自杀,并且能够付诸实行的人,其实心智应该非常强悍才对吧?不,不对。姊姊在没用的人里也算是高等级角色,也就是下层的上级。而我则是下层的下级吧,最低阶层啊。
「……对不起。」我低下头,为自己的窝囊向已逝的恋人道歉,热水从莲蓬头倾泻而上,淋湿了头发。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温柔地轻抚我的头,但这样反倒更好。我现在对自己充满厌恶,甚至想从路边找个人来狠狠骂自己一顿。
随便伸手关上水龙头,至少这点事我还办得到。
我的个性从以前就被老师在联络簿上写成消极又缺乏行动力。在某种意义上我和姊姊完全相反,既温顺又不需要人多注意,双亲都为此感到庆幸。
但是现在,二十岁的我对自己这种已经不可能改善的性格充满了怨恨。
例如,要是有人问我——你要是碰到了
杀你男友的犯人,会怎么做?
「……哭倒在地就结束了咕噗咕噗~」浴缸的水位变高,热水灌进了嘴呢。我想,我只会因激动过度而说出支离破碎的文字,然后就结束了吧。
我连一丁点复仇的念头都挤不出来。因为好可怕。我认为,杀人是要有资质才做得到的事,而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对我来说,杀人这种事只有电视里才会出现,而且我觉得那就够了。但那梦幻却成为了现实,还夺走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现在根本搞不懂自己是醒着还是在作梦……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泡澡泡太久晕了头吧。
「果然,想死的话还是选择跳下去比较好吧……」溺死的话,好像还满痛苦的。
也差不多该起来了。跳吧。这样就能解决这一堆事了吧。大概。如果办得到的话。
踏出浴缸,拔起底部的黑栓,热水咕嘟咕嘟地从浴缸排掉,热气笼罩在狭小的盥洗室里,离开了浴缸,再加上这一层因素,更是觉得不快。
「呼~」我裸着身体,在脖子挂上一条毛巾,与水气一同跳出盥洗窄。
「热~死~了~」我将身体贴上正面的墙预演一下冲撞的情形,「咿~咿~咿~」地像只该死的蝉一样呜叫着。我的脸颊贴在墙上,徐徐往下滑。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超乎常识的行动和言语就会不自觉源源而出。不必在乎他人的视线,所以心灵才得以喘息。我当初在进大学之前,就总是低着头避免与人视线相对。
虽然「不想被他人看」,但对象换成是他,在意的部分就会变成「他怎么看我」。
因为出现了这样的差别,所以我连平常购买的杂志和购物的服饰店都大幅变更。原本因为毫无兴趣而对自己的阮囊羞涩毫无感觉,转变成一马当先去找兼职工作,我的个性确实变得更积极了点,而这些全都是他的功劳。
而现在,则是在这间旅馆孤单寂寞地进行跳楼自杀的准备。
「不管是梦还是希望,全都已经……」四目交接。「……………………………………………………………………………………………………………………………………………………………………………………」和谁?「…………………………………………」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该打招呼问好的对象。
我像滑板选手滑行中的模样,保持前倾的姿势僵在原地。
「……啊?」
「……咦?」
明明是单身入住……我的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个人。
和那个人再次眼神交会。
外表看起来和从未来世界来的蓝色机器人毫无关系,单纯就只是个可疑人物。
不带一丝梦想、希望与甜美的,平淡无奇的风貌。
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副累坏了模样的大叔,正背靠着墙在休息。
大叔手中把玩着的打火机轻轻地掉落在地。
跳下去的话,连眼前这个问题也能一并解决吗?一瞬间,我真的认真地烦恼起这个问题。
花咲太郎(侦探)&Touki(少女) 下午2点40分
可以归类于爱抱怨、自尊异常膨胀、个性差劲到极点的类型。
委托人肆无忌惮的评价,看来正是橘川英次这个人的侧写无误。
我才和他打上照面没多久,就已经了解了这件事。
「……基本上,我是从房里打电话的耶,一般来说很简单就能知道是哪间房吧?不然还叫什么客房服务啊?而且我为了避免他搞错,还特地连房间号码是「1707」都告诉他了,到底要怎么听错才能把东西送去「1701」啊?还说什么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声,干找屁事!我干嘛连别人不在房间里都得负责啊!」
「就是说啊~」
其实是你自己说话太快害人听错的吧?我刚才也把你说的「7」听成「1」了。话说这个人干嘛把「1707」念做「ichi nana zero shichi」呢?真是个怪人。
手倚着门,橘川英次懒洋洋地靠在门上俯视着我。
这名情绪和眼神都自然地坏到极点的男子,舌头还是持续动个不停。用漂亮一点的文字来包装的话,这种神经质的部分大概就叫做艺术家特质吧。
看他滔滔不绝都不用换气,我都开始为他担心起需不需要氧气面罩了。
和他碰面之后最少已经过五分钟了。我可是得在四点之前赶回去啊。
「如果是一般餐厅也就算了。但是旅馆可是收了超出必须以上的高额费用,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收了昂贵费用却达不到应有水准这种事。例如寿司店,如果是便宜的回转寿司,寿司里混进一些异物,大家也会说这也是难免的就算了。但如果是高级店的醋饭里混进了头发,这种对工作马虎的状态就不可原谅。所谓支付高额费用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要得到应有的服务!不过我不吃生的,所以不会上寿司店就是了!」
「说得也是呢~」反应变得制式化,不禁让我想起以前的电视广告。好想吃咖哩啊。
「总之,客房服务就因为这样而晚了几十分钟才送来,我在他们终于把东西送来并付了钱之后就摆脸色说老子不要了,叫他们直接把东西撤掉,结果服务生那是啥态度啊!嘴巴说着真是抱歉,收东西的时候却低着头贼笑还嘀嘀咕咕的,他真的是活在这个充满空气的地球的生物吗!是不会露出厌恶的脸给我看喔!给我生气啊!不然我这样摆谱不就一点意义也没了吗!啊啊,真是气死我了!」
「说得也是呢~」回头看向斜后方,那里有一部像夜晚的招牌般闪烁着的自动贩卖机(怎么看都像是有点故障),而之前遇到的那个沉不住气的貌似大学生的男子又在那里旁徨徘徊。他似乎偶尔也会注意我这边,不过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
「话说,你是哪位啊?负责听房客抱怨的工作人员吗?」
他的舌头大概是终于迎接了成人式的到来,以平稳的语调回到被束之高阁已久的主题。
「这种服务需要拥有超越现今人类的胃的强度才能从事,所以这间旅馆目前还没有导入这一项服务喔。」
「是吗,那真不好意思,让你听我抱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应该不认识你吧?」
没有惊讶,口吻听起来也对我兴趣缺缺。
「您是橘川英次老师吧?」
我故意捏尖声音,演出紧张的表情。
「……你是出版社派来的还是什么别的吗?」
他猜测我是和他工作上有关的身分。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与其说他个性差嘛,倒不如说这个人就是单纯没礼貌吧。
「不,我只是老师您的书迷。我投宿这里,然后听到传言说橘川老师也住在这里,所以就想无论如何都要找您为我签个名,真是不好意思。」
「喔……这样啊。」
哼哼~他以因为泄了气而萎靡的塑胶人偶似的举动点了两下头,接着抛出一句「然后呢?」向我更进一步地追问。看来他似乎不是很相信我的粉丝宣言。
「啊~就是那个啊~想请您帮我在书上签个名啦~」我现场连忙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书皮弄上了摺痕的橘川英次着作。而作者本人低头看了一下书的封面正想说什么的当下,音量大小设定大得夸张的电子音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我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喔…哇…哎呀~」貌似大学生的男子把手机掉了下去,跪在地板上。看来是他的手机响了。虽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等那通电话,不过他看来很紧张,整个人都很僵硬。他接起电话,讲了十秒左右就一副不安的模样结束了通话,唰地站了起来。这间旅馆的怪客人还真多呢——我在心里这么想,但完全没把自己也算进去。
远眺着貌似大学生的男子的橘川英次把方才原本要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用手指抠着太阳穴,接着发出「啊~」的一声,像做出什么转折似地说:
「你就先进我房里来好了,我在里面帮你签名。」
他的大手把门推开,向我表示要我进他房里去。我则「这样子好吗?是工作场所吧……」地装客套。情况出乎我意料外的顺利,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眼莳这名男子酝酿的可疑空气,让我没办法率直地感到开心。话说我对从事小说家这种职业的人究竟是抱着哪一种印象唰?真想把自已的幻想与眼前的现实揉合在一起好好整理一下。
「说是工作场所,但其实也不过是放了台笔记型电脑罢了,和其他房间大同小异啦。」快点进来——他推着门的手背浮现的静脉彷佛在对我这么说。「那就打扰了。」我低头装出谦逊的模样往「1707」号房走进去,在进去之前,低垂的视线发现似乎有只白猫走在走廊上。不过我没时间确认,一走进房里,橘川英次就关上门然后越过我走进房间最里头。看来不只嘴和舌头,他基本上就是个性急的人。不过这也是啦,毕竟委托人就说过他是个性好强的人了。不过,悠然自得平稳和气的个性好强,这种形容还真有点难想像。
橘川英次长期住宿的房间,除了角落放了两个装满文库本的纸箱之外,
其他部分的确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可能是因为刚打扫过,床单整整齐齐,垃圾桶也是空的。桌子上放着一部阖上上盖的笔记型电脑,旁边则放了个装了牛奶的玻璃杯。窗户关着,室内因此有点闷热。还有……喔唷,有乐高积木。是他的兴趣吗?
「你坐那边。」橘川英次的手随便指着整个房间。我确实地收到了他袤示我爱坐哪儿要怎样都行的意志。
因为是双人房,所以椅子有两把。我拉出橘川英次没在用的那一把坐上去。话说,他单身投宿却住双人房呢,是因为空间比较大吗?在我轻轻推敲这个疑问时,橘川英次开口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
「啊?……好的。」
「描写宇宙的时候,想要找个太空人来询问细节是很难实现的吧。」
橘川英次打开那部白色笔电,随着电脑开机,开始说起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对吧?而且话说回来,就算想也不知道要上哪里找嘛,总不可能就住在附近啊。」
「嗯,这倒也是。」虽然推测他已经为自己的自言自语做出了总结,向我寻求肯定应该只是一种会话形式,不过我姑且还是回应一下。
「写以杀人案为题材的故事时也是,没看过哪个小说家能轻松找到杀人犯来问话吧。不,或许附近就有也说不定,但绝对不会有人自己举手报上名说『就是我』嘛。肯定是这样。」
「这个嘛……」我想起冬天时总是在事务所地板上的暖桌里缩成一团,嘴里嚷着「好想破个杀人案一类的啊~」的所长,暧昧地点了头。同时,脑海里也同步上映了另一个回忆——在以前一个没透过事务所委托而解决的杀人事件里碰到的杀人凶手,意外地就像个普通人啊。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想,能遇上拥有特殊职业或境遇的人,绝对是个好经验。知识和见闻虽然不见得能直接让作品变得有趣,但至少能让作品的表现方向变宽广。这是我的想法。」
「噢……」终于能看出这段谈话的主旨了。原来是在讨论关于创作的事啊。
橘川英次看也不看找一眼,只顾看着电脑萤幕。他打开文书软体,用手肘支着脸颊,盯着一片空白的原稿。
「以前曾有人问我要怎样才能当上小说家。那时候对方还问过我是不是必须体验过各种经验才当得了……不过我回答他说没那回事。但若是现在,我想我应该会回答刚才这番话。」
「原来如此。」
「还曾经被问过在小说比赛得奖的诀窍是什么,不过这种事我比他还更想知道咧。」
「真的是这样呢。」
啊哈哈——我装出微微与他的玩笑共鸣的笑容。记得他当初的确在小说比赛中落选了。
「接着嘛——」无视于我的笑声,橘川英次的食指用力往ENTER键敲下。
这个敲打键盘的动作,发出一道会令人担心他的指甲会不会因此脱落的厚重效果音。
电脑萤幕上文书软体的画面跳了一行。
「就这层意义,你虽然只是第二号选择,但还是很贵重,所以我才邀你进我房间。」
「啊?」
「你应该是侦探没错吧?这次是来调查关于我的什么事?」
以不耐烦的语调转过头来,橘川英次向「花咲太郎」寻求真正的来意。
……咦?
我以前有发生过这种在自己露出马脚前就先被看穿的经验吗?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点40分
要说有什么能拿来当藉口的,那应该就是我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
也就是说,请不要对我这项身体要素——体力,抱有过高的期待。
所以,在墙壁外缘移动的夸张行为,根本是苛求身心的代名词,耗尽我的心神体力。一开始本来还打算半路就折回「1701」号房,我真的这么打算,但那个少年太纠缠不休了。
少年从我进入「1702」号房使用的那扇窗户探出头来,不管我回头多少次,都能看见他那毫无光彩仿佛都要散发出尸臭来的瞳孔凝视着我,一点也没有把头缩回去的意思。而正因为目击者还处于现在进行式状态,我不得不继续前进(是说也无法停下脚步,因为都快掉下去了),愈来愈远离房间的结果,就是我像长泳以后在沙滩上虚脱似的,已经到达了消耗的极限。虽然也不过是往右移动了五、六个房间之遥,但也不是我能轻松地来个U字回转折返的距离。头晕目眩加上气喘如牛,我的意识只差一步就要降入浑沌状态了。
正当此刻,哎呀。眼前出现没锁的窗户其二。真是的,粗心大意不锁窗户也要有个限度嘛。是觉得在十七楼的高度就连嵘螈或壁虎都不会爬上来就安心了吗?太天真了——我恼羞成怒地愤慨了起来。人类也办得到这种事啊!就连我这个看起来摇摇晃晃快掉下去的大叔,现在也正活生生地在墙绿走着啊!要是有认识的人从底下经过刚好抬头看到我,解释说我在玩忍者游戏的话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我猜不管怎样,结果都会是我被公司命令把座位收拾干净走人吧。
已经面临极限的我连确认也不确认了,就这样宛如积水顺着水道流下一般,直接滑进了窗户内侧。这次是用脚在地毯上着地,着地时的冲击带来些许麻痹。
脚跟一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衣服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地方破损,还真是个奇迹。我半是认真地后悔没找人把自己到现在为止的行程拍下来,搞不好会被用在哪部电影里。「看哪,人也能走猫路!」一类的。不过应该没人要吧,毕竟马戏团里比我更厉害的人应该比比皆是。
右手掌平贴着头,我用因为遭受冲击使得三半规管发生混乱的视野往房间里看了一圈。我跳进房间时没听到尖叫,所以应该是没有人的房间吧——在还没确认完之前,脑子就已经先朦胧地这么判断了。我不否认这对我来说的确比较好,这次我的祈求和命运一致,房间里没有投宿的客人。我祷告着,希望这次别又和刚才一样只是表面上的幸运。
背贴在墙上,一边呛着一边试图调整呼吸。我用手掌抚向地板,因为地面确实存在而感到安心,肩膀也整个放松了下来。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总比死了好吧——只要这样以负面的乐观态度思考,什么羞耻和苦难都能吞下去,再次向前踏出脚步。这句话,我记得是从儿子生前在被窝里低喃的时候听来的。
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想满足烟瘾。而我也没去违抗这个念头。
打火机因为放在固定的口袋,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了。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无法露出开怀的笑容,不过苦笑至少还办得到。接着要找香烟时——「啊……」想起来了,在刚才掉了。
这次虽然不愁打火机,但却换成最重要的角色没登场机会。就和人生一样,净是些不如意的事啊。不,至少我是如此。虽然也有人过得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把手中的打火机点燃;熄灭地把玩着,放空的那一瞬间——盥洗室传来放掉热水的声音。
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某人从盥洗室里嚷着「热~死~了~」冲了出来。
……嗯,这个场合,我该对哪一件事表达歉意才好呢?
是非法入侵客房,还是……目击了年轻女性的裸体呢?
「……………………………………」在地板上正座的我保持沉默。
「……………………………………」而在我眼前正座的女性,不知道为何也哑口不语。当然,她已经穿上了衣服。她一身都是黑色,正座,又一脸严肃地对着我,这种气氛感觉就像丧礼的现场。一般来说……女人如果头发半乾,眼皮又无精打采地半闭,会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但她虽然整体感觉很阴沉,五官看起来却生气勃勃,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珠吧。被眼皮遮着而难以看清的瞳孔闪耀着光芒,我不禁暗自猜想要是她睁大眼睛,搞不好会像颗电灯泡。
方才,女子与我四目交接,在僵硬的身体恢复行动力之后便在行李箱东翻西找,抓出衣服之后便「了~死~热~」彷佛倒带似地回到盥洗室,换上衣服之后走出来,正座着凝视我,声音也没有一丝惊慌。
没有骚动把事闹大,甚至也不胆怯,她这样的反应反倒让我找不到逃走的契机。也没有任何例如与旅馆柜台联络一类的具体行动,这名女子就像想睡的婴儿般平静。
她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吧,摆着一脸不开心的模样,忠实地表现出感到厌烦的情绪。不过这仍然无损她给人黑发美女的印象。
因为看到她的裸体,该怎么说呢,这也成了我不好逃离这里的原因之一。该向她解释或道歉吧——虽然一直思考着但是却拿不定方针,结果无法付诸实行。
不过,就像头上的白发,我的眼球也因为年龄而老化,其实只看得到一团色块,就像人类形状的蜡笔(浅橘色)那样罢了。我的眼睛没有变焦功能。是真的。我没骗你。看我的眼睛。大致上来说,把三句话挂在嘴边的人绝对是大骗子。
「呜~……咿……」
女子的唇虽然开开阖阖,但低喃着什么的声音却小得异
常。
「是…是。请问你说什么?」
我将身体往前探,采取低姿态的立场向她询问。女子则是「咦?噢……」困惑似地别开了视线,接着又嘀嘀咕咕了起来:
「就是那个,我只是想说好热啊~因为刚洗完澡,而且洗的时候水温又没调好……」
女子把前端卷在脖子上的头发往后拨,用手朝脸搦着风。
这名女子该不会是因为刚洗完澡头还很昏,所以才这么迟钝吧?若是如此,等她体温下降回复冷静之后,也有可能给我来个华丽的通报。
继续帮她淋热水吧——我即席想出解决方案,但又立刻将其驳回。
趁现在道歉,然后赶快离开这个房间吧。话说回来,我有那个空间在这里向人道歉吗?一想到「1701」号房里的尸体和钱,我焦急了起来。不过,这样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为了一时之间能逃避必须第三度前往窗外的现实。
「总之,真是非常抱歉。」
低下头。我把手置于膝上,头深深压低,做出拟似磕头的姿势。
「喔……呃,你是指哪方面?」
「呃,基本上……两方面都有。」
「比例呢?」
「看到你的裸体占七成。」我老实地回答。
因为视野只看得见地板和膝盖,所以很难把握女子的反应。她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只有偶尔为了舒缓脚的麻痹感而扭动身体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这到底是在干嘛呢——为什么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磕头谢罪呢?我开始能体会阿尔卑斯的少女为什么要向老爷爷求教的心境了。谁来教教我啊——当初要是碰到部下和同期的同事这样悲叹,我总是会温柔地告诫他们「自己好好想一下吧」。想到这些往事,我只想狠狠地把当年的自己揍一顿。
终究是自己的脑袋啊。自己做出判断并行动而得到良好的结果——自信过剩也要有个限度。事实是,依自己的想法而行动结果伤害到他人的家伙可多得是。
「窗户外面。」
「嗄?」我被这道声音与无法理解的内容所吸引而抬起头。
「窗户外面感觉怎样?」
正想说她终于又开口,结果抛出的却是不知从何回起的话题。虽然有点像「你远道而来辛苦了,新干线人多不多啊?」这种,每次陪老婆回娘家的时候岳母都会说的寒喧,但是内容却不一样,充满了野性的味道。
我实在无法解读这名女子这样问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怎样啊……唔,就是很累吧。精神濒临极限,走着走着的时候觉得真想死。」
「想死……请问你的死亡计划是?」
女子这么问道。那不知羡慕着什么似的遣词用字还真奇妙。
「总有一天吧。只不过,不希望是死因是从高处跌落地面摔死的意外啊,我的志愿是老化或疾病。」
「喔,和我相反。」
「啊?」
「不管是变老或是生病,两种都让我害怕。」
宛如在揶揄结婚典礼誓言似的,女子淡淡地诉说自己所害怕的事。她是真的害怕吗?她那难以理解其真意的乾枯话语,让我突然恢复了冷静。
我干嘛和她谈得这么起劲啊?我的理性不耐烦地耸耸肩。照理说,我应该对眼前这名女子不驱赶陌生人而且还与其对话这件事感到不协调才对吧。
或许是在窗外逃窜这种非日常的行为让我的常识灰飞烟灭了吧。我摇摇头看向窗外,然后再看向房门。虽然能从房间回到走廊,但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卡片钥匙在「1701」号房里,虽然也可以拜托这个靠干劲、精气、理智之外的东西维持着神智的软弱女子用电梯送我下楼……但要是我有能放弃一切逃离这里的决心,当初就不会跳进旅馆这个虎穴了。
果然还是只能再一次从窗户离开,以分钟为单位削减自己的寿命,往「1701」号房前进啊。我做出自觉。只不过,要即刻动身的话太严苛了,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
既然如此,和这间客房的主人,也就是这名女性打好关系愉快地聊天自然就是正解。我的理性发出惊叹。我已经变得不正常了。这间旅馆怎么净是些怪人投宿啊?
说到这里又突然想起「1702」号房的情侣。他们也用绳子串起自己的小指。虽然我对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流行不流行什么不是很清楚,不过,在身体开个洞用绳子串在一起,应该是类似耳环的分支一类的吧。我试着把经过车站前和公司附近的学生情侣的身影与杂乱的景色一起在脑中回想起来,但可能因为我平日并不会去注意别人的手指,所以找不出什么类似的案例。
回到主题。
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找出这名女子为什么让我待在房间里也不叫警察的原因。
若不找出这个理由,个性神经质的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安心。
我得一窥幸运的背后藏着什么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四处飘移的视线焦点回到原位。她还处于热昏了头的状态吗?
「就是那个,可疑人物啊。我是指我。如果是一般来说都会随身带着凶器的强盗的话,大家都会害怕吧?」
「那样的发展也算颇美好。」
「啊?」
「没事,请不要介意……」
女子微张着嘴,像腹语术那样发出「啊哈哈」的笑声,但表情毫无变化。看起来就像位诉说她连变换表情都嫌麻烦的样子。
「不过一般来说,强盗不会偷偷潜入房间还坐着休息吧?」
「我倒看过闯空门然后在主人家看电视而被捕的小偷就是了。」
「喔。当小偷也真辛苦呢,还得爬上这么高的地方。没考虑过向五楼的高度妥协吗?还是有哪句俗语说『有钱人喜欢高的地方(注:改自日本俗语「笨蛋与烟喜欢往高处去」)』吗?」
「不,我不是小偷啦。」
「嗯,你说自己是可疑人物嘛。」
「没错没错。」
「喔。」
「嗯。」
「……………………………………」发呆。视线的焦点再次开始飘移。
不行啊,没有进展。这名女子实在太消极了。到现在为止就连手脚都几乎没动一下,只有随波逐流活到这把年纪的自我主张还存在着。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啊,就连我公司里也有。
只会等待指示,虽然得到命令就会行动,但里头也有不少家伙是即使接到指示,反应也依然钝重。那些人总是让人伤透脑筋。
「总之……真是抱歉。」
再一次低头道歉。虽然也用视线在这个房间里大致上找了一遍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当作威胁这名女子的凶器,但是一无所获。总不能叫我用梳子抵住她的颈动脉吧?虽然也有用毛巾勒死她这一招,但我的目的又不是要杀了她。
……的确,要是杀了她,就可以完全避免在这几分钟内被她通报的可能性。但这种手段实在非我所好。说起来,就连想到这一招的自己都使我感到厌恶。
「关于这件事倒是无所谓……」
「若对我有什么不满,请不必顾虑,直接告诉我。」是说,真的没有反倒更可怕。
而且,我为何要和这名女子平静地进行这种对话啊?想到这点,我就实在笑不出来。
「那不然,就这样好了……作为简单的补偿……」
「嗯。」我抬起头。
「你陪我一起跳下去如何?」
她那像刚煮过的白鱼般的手指越过我指向窗户。
嗄?打击这么人吗?啊,不,毕竟被看到裸体。不,即使如此,一起死也未免太……因羞愤难耐而自杀,还顺便完成复仇——虽是充满合理性的选择,但太缺乏人情味,请恕我婉拒。
「很遗憾,我目前还不想死。即使我的人生已经走到十分之九,这想法也不会变。」
因为我就连完全绝望的骨气都没有,就算只是随波逐流也要继续活下去。
「……这样啊。」
连一丁点的失望也没有,女子只是左右摇摇头,晃动着头发。
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对我抱着期待,所以自然也不会失望吧。
「那,你进这个房间到底是想做什么?」
喔喔,一般来说会第一个出现的主题,这名女子现在终于抛出来了。
只不过,是像看着我背后的大字报念台词般,不带一丝感情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事我自己才想知道。
因为客房服务的旅馆服务生一直不厌其烦地敲门?因为电话铃声吵死人了?因为白猫走在窗户外面?因为差点被那对情侣给踩扁了?因为我有惧高症?因为我没力了?因为收到了一封信?因为那一天我儿子死了?
究竟哪个是致命性的,而哪个是决定性的,现在的我无法判断。就算看着「心脏病」游戏中翻过来的扑克牌,也无法理解上面的图案究竟是什么,根本无法回答。
所以,翻一张牌就对了。现在还不是揭晓胜负或结局的时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