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身在难以舍弃的过去夹缝间

破烂雷纳多——只要拔剑就会失去理智,战斗到无法动弹为止。

他听到战争就笑著冲出去,不但失去理智,也失去了身体的各部位。头皮剩下一半、眼睛少了一只、一只脚成了义肢。就连剩下的两条手臂,也在四年前少了一条。

破烂雷纳多,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多。

眼前刺客的头颅飞起,另一端是四年不见的吉伊,他一脸不耐烦。

『为了你这家伙,每次都害得伙伴遍体鳞伤,你想害死雷纳多吗!』

他当时说的话,在脑中复苏。啊,果真如他所说,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

……八月底,从『魔女左足(扎立亚)』出发,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的米蕾蒂亚,很快地进入了『魔王之森』。

这是帝国之中,数一数二恶名昭彰的大森林地带。沿途的景色与气候不断变换,简直到了令人目不暇给的程度。从树海到湿地,再到风穴地带,地貌犹如被斧头切断般唐突转变。不变的是栖息其中的全是足以致命的生物,无论在何处拿出指南针,指针只会团团转动,不管走到哪里,都可能当场死亡。

据说这里是冬之王最初刺杀魔女的地方,地貌也从此产生变化,各种诡异的植物四处蔓延生长,由于太过奇形怪状,这里又称为『受遇刺魔女诅咒的森林』。

米蕾蒂亚刚闯过一处有著苍郁参天古木的巨树林。在枝叶的辽蔽下,即使是大白天也处于阴暗之中。吃人肉的巨鸟在顶上盘旋、致使大脑发狂的花木香气异常浓烈、大大大小的沼泽吐著看似有毒的气泡,在林中各处形成陷阱。

能活著离开的途径原本就极为有限。谨慎的米蕾蒂亚选择的,更是有别于旅人或商队惯常行走的街道,那是一条几乎不为人知的路线。

(没想到……)

映入眼帘的,是看似几天前死亡的人类遗体,还看得出骨肉的残骸,在沼泽的酸液侵蚀下只剩下一半。米蕾蒂亚努力让自己不为所动,只看了一眼就飞奔离开。草丛上挂著连巨鸟都不吃的徽章,上面的图案是象徵『狂信』的转心莲——属于法皇家的暗杀神官。

……看来,法皇猊下和他身边的人已经迅速采取行动了。他们的原则是不杀目标之外的对象,只要与米蕾蒂亚分开,雷纳多和吉亚应该能平安无事。

(可是,吉亚的马车一眨眼就插满箭矢和匕首……虽然他表示已事先做了预防措施……)

她看著自己那头乱翘的头发。米蕾蒂亚和奥莲蒂亚不同,几乎不曾在公开场合露面,一头醒目的银发也染成了深咖啡色。不仅出发日期严格保密、路线也变更过,在这广大的森林里,对方是如何预先埋伏在自己会经过的地方呢?真是个谜。

隔著裙子,米蕾蒂亚确认缠在大腿上的皮套与里面的护身刀还在。

现在重要的是和雷纳多分开。可以的话,自己必须一个人想办法解决。

有两个人从耸立在前方的巨树上跳了下来。

米蕾蒂亚小小地吸了口气,以单手将刀刃从刀鞘中拔出。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让手不再颤抖。接著身子一沉,一口气往前冲。目标是对方的喉头。

——不要杀人。

雷纳多的话,沉重地压在胸口。

(————)

她表情扭曲,用力咽下翻涌而上的情绪,挥舞手中的刀。

这时,某个从对向飞来的坚硬重物撞上了刀柄。咦——她才刚这么想,手中的护身刀便飞了出去。强烈的冲击力道彷佛能贯穿骨头,几乎将米蕾蒂亚整个人撞得往后飞,手腕闪过一阵麻痹。米蕾蒂亚踉跄了几步还是无法稳住身体,朝长满蔓草的地面倒去,她赶紧伸手撑住地面。

眼前,两名刺客的头颅名符其实地朝空中飞去。

死者的另一端,那件除了耐用外没其他优点的大衣映入眼帘。穿著它的是死神的代理人。

「吉伊!」耳边传来雷纳多错愕的叫声。

紧接著,带著东风刀现身的死神,俐落地斩断分别从两个方位飞来的箭矢,又立刻从掌中掷出某个东西——大概是随手从路上捡来的石头。

伴随著低声哀号,远方传来两个人死去的声音。

即使白天依然阴森昏暗的森林中,只有那头经常曝晒在阳光下的金褐头发反射著光线。吉伊手中握著刀刃,就这样盘起双臂——紧盯著森林深处的某一点。

「……那里的,你们应该还有两个人。不是法皇家,大概是『吹笛歌舞团』派来的搜索人员吧。看在我朋友的份上,这次饶你们一命,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消失。」

剩下的两道气息,瞬间消失。

确认两人离开后,吉伊才擦拭刀刃,一脸不耐烦地还刀入鞘。

米蕾蒂亚一脸难以置信地看著这一切。吉伊不是应该正在奥莲蒂亚所在的东方葛兰瑟力亚,或类似的大城镇里昂首阔步才对吗?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忽然出现在这座森林里。

难道是森林中的奇异花香让自己产生幻觉?她不禁用力揉了揉脸颊与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吉伊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以流氓的架势蹲在眼前,恶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亚一眼,然后毫不留情地伸手朝她额头一弹。

被死神吉伊弹额头可不是好玩的事,米蕾蒂亚像个不倒翁似地往后倒,又马上爬起来。好痛,这是现实。她试著触摸吉伊胸口,好像真的是他耶。

「——吉伊!真、真的是你没错……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喔,很有胆识嘛。对我这个救命恩人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米蕾蒂亚再度成了不倒翁。

米蕾蒂亚第二次爬起来时,吉伊已经从她身边走开,面无表情地将两具无头尸体踢进一旁的沼泽。随著咕噜咕噜的声音,漆黑沼泽将落入其中的头颅和身体吞噬,吐出满足的气泡。米蕾蒂亚默默看著这一幕,这座森林就是这样进食的。

「你没听说吗?奥莲蒂亚要我来保护你的事。」

「大姑母要吉伊来——吉伊,你竟然接受了?」

「你这么认为吗?」

吉伊脸上浮现冷笑,以若无其事的姿势握住刀鞘中段。他耸了耸肩,那抹淡淡的冷笑已经从脸上消失。

「……米亚,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被束缚吧?」

那双眼眸转瞬间失去情感,手指再次无声地握住刀柄。空洞的眼神彷佛在诉说著,宁可杀了她获得自由,也不要受到束缚。

那看似缓慢的动作,却令米蕾蒂亚逐渐无法呼吸,身体微微颤抖著。

就算雷纳多在身旁,一旦吉伊拔刀,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压迫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等回过神时,吉伊的手指已离开刀柄。只见他伸手按压太阳穴,一脸焦躁地坐在地上。

「啊——混帐,头快痛死了!可恶的东西。还以为杀了你就可以尽快闪人——奥莲蒂亚那个臭老婆婆!」

「啊,那、那个头箍,该不会是……」

米蕾蒂亚靠近吉伊,在他头上摸索。那里有条纤细的锁链。手指刚碰到,便感受到一股雷击般的咒语力量,随即被弹开。奥莲蒂亚的咒语很强,紧紧地锁在吉伊头上。

「米亚,你再怎么差劲,好歹也是个魔女吧。快想办法弄掉这个鬼锁链!我刚才救了你,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他好像忘记自己才救了米蕾蒂亚,就立刻想要杀了她的事实。

「……抱歉……这个……我没办法。既然是大姑母做的头箍……我、我想大概就连世界第一的咒杀士都解不开吧……」

「……没用的家伙,都是你的错~~~~~~」

吉伊恶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亚一眼。如果换做别人,恐怕没办法说这么多话,他的头此刻一定痛得像是被人拿锤子殴打。即使是吉伊也痛得无法拔刀。

米蕾蒂亚轻轻抚摸吉伊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那是某种古老的语言。

吉伊似乎感觉痛苦减轻了些。很快地,也能大口喘气了。

「只要朝反方向走,这个鬼头箍就会收紧——我又不是你的管家。」

要是真有这种管家,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过,如果箍的不是头部而是手臂,吉伊宁可当场斩断手臂也会选择自由吧。在这个世界上,吉伊愿意跟随的人只有奥莲蒂亚,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自由。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四年前。想起葛兰瑟力亚那一战,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便涌上心头。米蕾蒂亚发现自己心情开始松懈,便慌张地将情绪压下。对米蕾蒂亚而言,吉伊就像一条旧毛毯,只要有他在就能感到安心。

「呃……谢谢你过来,吉伊。」

「谢你个头。干嘛跑到这种到处都是恶心菌菇和怪鸟的恐怖森林啊,不管用烤的还是用煮的都很难吃耶。」

「……吉伊……你该不会是吃了这里的菌菇吧?」

「菌菇怎么可能吃得饱!我吃的是怪鸟和巨大的蛋。」

连狼都能猎食的肉食怪鸟,会发出人类婴儿啼哭的声音,在森林中徘徊

,它们是这片诡异黑沼泽的主人。没想到吉伊不但将它打落,连鸟蛋都毫不客气地吃了。顺带一提,怪鸟的内脏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所有部位都有神奇药效,只要能抓到一只,卖掉的钱便足够玩乐十年了。

(吉亚要是知道肯定会发出惨叫……)

如果吃的是菌菇,事态就严重了。既然他吃的是怪鸟,暂时不会感冒了吧。

这时,米蕾蒂亚终于想起雷纳多。她找了一下,发现他彷佛吓到失了魂似地趴在稍远处的草丛中。

「吉伊……拜、拜托,别做这种吓死人的事。你刚才是真的想杀了公主大人吧!」

「啧,雷纳多,我看你和平日子过太久,变傻了是吧。刚才那些家伙,你一人就能全部解决了!」

「抱歉,太久没战斗,直觉都不灵敏了……用不惯的刀和独臂也害我搞砸了。不过,幸好有你赶来保护公主大人!感激不尽。」

「你以为我喜欢啊!一旦想闪人,或是朝反方向走,这个鬼头箍就会收紧!现在还多了你这个擅自跟来的家伙,根本增加我的麻烦,我可不负责保护你。」

听到「保护」两个字,雷纳多瞪大双眼,莫名其妙地笑了。

「欸~欸~~欸~~~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啊——这下我可以放心了。」

「我倒是很不爽。米亚,你要在那里沮丧到什么时候?」

米蕾蒂亚试图站起来,却失败了。比铁丝还硬的藤蔓缠住头发。她找寻短刀想斩断发丝,不过吉伊已经抢先一步斩断了藤蔓。从以前到现在,只要米蕾蒂亚一剪头发,吉伊不知为何就会不高兴。

掉在树荫下的短刀,也是吉伊用脚灵巧地拾了起来。

米蕾蒂亚这次虽然成功站起来,但步履蹒跚,头也有点痛。才踉跄走了几步,急性子的吉伊就板著一张脸走回来,像拎小猫似地把她拎了起来,背在背上。

护身刀在吉伊手上,米蕾蒂亚大腿上的皮套依然空荡荡的。

一旁的雷纳多看著这一幕,不禁有些羡慕吉伊。

米蕾蒂亚只有面对吉伊时毫不客气。现在的她或许也肯让雷纳多背,不过如果让她挑,她应该还是会选择吉伊吧。从被捡到那时起,她和吉伊在一起超过十年,相处时间的差距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赢不过的。

「是说吉伊,你这么多年没和公主大人见面,一点感想都没有吗?她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和十三岁时完全不一样吧。你至少表现得惊讶一点啊。」

「喔,我好惊讶,她竟然一点都没有长高。简直像这座鬼森林里的克鲁波克鲁小人呢。」

「大概不会再长高了……不是啦!你看看她这双腿!或许人矮了点看不出来,但你看看线条多匀称、脚踝多纤细。难道不该为此惊讶得呆住片刻吗!」

「你的脑袋真的愈来愈废了,雷纳多。啊——……」

背著米蕾蒂亚的吉伊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胸部倒是长了点脂肪,差不多可以说是隐藏版巨乳了。要是没一点好处,这差事还真是干不下去……好痛!米亚~!你竟敢撞本大爷的头,好大的胆子!」

米蕾蒂亚给了吉伊后脑勺一记头槌,她摸著鼻子,气得全身发抖。为什么担任我护卫的人,偏偏是雷纳多和吉伊呢。

因为这缘故,让她产生回到从前的错觉。雷纳多、吉伊、行李与我。在遇见戴头巾的神官之前,一切都没变的日常生活……米蕾蒂亚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

自暴自弃之余,她索性整个人瘫在吉伊背上。这时,白色小花轻飘飘地飘落,掠过鼻头。仔细一看,另一朵同样的白花,就埋在金褐色的头发里。

是卯花。米蕾蒂亚偷偷称呼这种花为……吉伊的花。

雷纳多已经先回头去找吉亚的马车了。

他的重心略为不稳,步伐看来有些踉呛。

……米蕾蒂亚趴在吉伊背上望著摇摇晃晃的雷纳多,喃喃嘟哝著:

「吉伊,谢谢你过来。不是为了我,我要代替雷纳多谢谢你……」

吉伊左手扶著米蕾蒂亚,用右手掏了掏耳朵。

「没想到你会把雷纳多带来——他还能撑多久?」

「……还有、一年……也可能不到一年吧……」

「……我想也是。」

吉伊只说了这句话。米蕾蒂亚把头埋进他那头金褐色的头发中。

「别哭,把我的头弄得好凉。」

「……一下下就好,让我哭一下。」

破烂雷纳多的身体原本就是破铜烂铁,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使用著。四年前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受的伤,更是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如今的他失去一半的身体,脆弱不堪,五感迟钝,唯一不变的只有笑容。

——请说您想跟我在一起,公主大人。

米亚的拼接部队,只剩下两个人……很快地,就会只会剩米蕾蒂亚一个人。

明知如此,自己还是牵起他的手。这是米蕾蒂亚的决定。

后脑像被雨淋湿般,令吉伊烦躁不已。真是的,我背的是发抖的小鸭子吗?强忍住的呜咽声在头盖骨中响起,泪水彷佛沿著背脊滑落。这个小不点很少在人前哭泣,一定是因为看到吉伊的脸,心情松懈下来了吧。

雷纳多也有权利决定自己怎么死。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吉伊将手中刀刃外露的护身刀,有如飞刀表演般,不停向上拋掷。

今天,要不是吉伊用石头砸向刺客,米蕾蒂亚就会用这把刀割开对方的喉咙吧。这也是吉伊一直以来要她做的事。

……没想到,他现在的心情会如此复杂。

无论什么理由,米蕾蒂亚始终不肯杀人,唯有她能激怒吉伊。这样的她,只要有某种藉口——为了雷纳多、或是去帝都——似乎也能变成愿意杀人的普通人。看到她这样,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别杀人。

会对自己说这种话的笨蛋军师,从过去到未来,也只有这个傻女孩而已。

但是,那样的她已经不在了。

对米蕾蒂亚的兴趣,开始变得不感兴趣。背上背的不是小鸭子,也不是从不肯对吉伊屈服的米亚,只不过是个还没变成尸体的人类罢了。

还有,一直要她杀人的自己,刚才为什么故意丢出石头阻止她呢?他不明白,吉伊心中也对自己留下了这小小的奇妙疑问。

「吉伊,大姑母有托你带什么话来吗?」

「亚琉加王朝似乎也会派出刺客来暗杀你。」

米蕾蒂亚闻言脸色一僵。衣服下,三色宝石项炼冷冷地触碰著肌肤。「……这样啊。」她只能吐出这句话来。

「——你后悔放走艾简了吗?」

平常总是无法反驳这个问题——尽管不反驳还是会激怒吉伊——这次她难得做出了回应。沙哑的声音,彷佛呻吟般地吐出沉重而清晰的回答:

「对于帮助别人这件事——无论对象是谁——我都不想说后悔。」

吉伊一边走,一边听著她的声音。她又从还没变成尸体的人类,变回小鸭子了。吉伊眯起眼睛,只回了她一句「是喔」。

这声音既不冷淡也不带有轻蔑,让抬起头等待判决的米蕾蒂亚松了一口气,她低下头,又把脸埋进吉伊的后脑勺。

「吉伊……这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除了被通缉外,我没听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

「是你害我被禁止进入帝都的吧!什么……什么都没做啦。」

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自己还真的什么都没做。

接著,背上傅来一声「是喔」,语气透露出一丝欣喜,彷佛对吉伊这四年来一事无成感到很开心似的。

还没变成尸体的人进化成小鸭,又从小鸭进化成十三岁的米亚。但也只有这一剎那。

至于十七岁的米蕾蒂亚,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还不清楚。

米蕾蒂亚趴在全世界最安全的背上,出神地眺望著『魔王之森』。

很久以前,她在这片森林里的某个地方,遇见了亚奇。这次前往帝都,米蕾蒂亚坚决避开那个地方。一方面避开,一方面却又去见他。黑羊亚奇一直被她丢在布袋底下,可是人生中却到哪都带著它走。回到过去只是一种错觉,一切早就和过去不同。米蕾蒂亚的刀鞘不再是空的,吉伊也已经不再为了「竟然让别人帮你杀人」而生气,而雷纳多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要是我们身上又有哪个零件损坏,您只要像平常那样拼拼接接地把我们修好就好啦。这点您很擅长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把脸埋进吉伊的后脑中,心想……也有无法修好的时候啊。

『不会的,一定修得好。毕竟,公主大人连坏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φφφ

——当天晚上,雷纳多发烧了。

在此之前,他们晚上总是靠著寻找适合的洞穴勉强过夜,或是钻进巨大树洞里,要不然就躲在风吹不到的岩石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在吉亚的马车里度过夜晚。今天晚上预定休息的地方,刚好是米蕾蒂亚在地图上

做了记号的小木屋,这点让她松了口气。

小屋里,有张一百年前的破床。不过,比起露宿野外已经好太多了。雷纳多躺在床上,一脸惭愧地叹了口气道:

「……抱歉,公主大人……可能是看到吉伊,让我松懈下来了吧。」

「咦?……看、看到吉伊?雷纳多,你振作一点啊。」

「啊哈哈。那家伙不是放走了两个人吗?我想他大概是故意的,为了将消息散播出去。一旦听说死神吉伊来了,没有人会笨到敢来偷袭吧。就算有,人数也会锐减……法皇家目前的暗杀种宫人数应该也不多。而且,即使在地下社会,吉伊的名声也很响亮。在抵达帝都前,暂时可以安静好一阵子了。所以我才会感到很安心。」

或许因为经历过漫长的佣兵生涯,雷纳多的消息灵通到教人惊讶。

吉亚正在屋外生火,可以听见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混入柴火中的驱兽香木,传来刺鼻的气味。米蕾蒂亚端来在火上熬好的汤药,从木碗里舀起一匙,送到雷纳多嘴边。破床发出叽咿声,几乎要陷到地板上了。还好毛毯是自备的,没有破洞。另外也为他准备了在溪水里冰镇过的水枕。

米蕾蒂亚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同时告诉自己没事的。

「那你就别担心了,好好休息吧。我也从中午就开始头痛,正在整理大姑母给的护身符和咒符。话说,你以前更夸张呢,总是受了重伤回来。啊……不知道吉伊能不能再去猎只黑沼泽的怪鸟回来……就算不吃那个,他也是最不可能死掉的人,结果竟然被他吃了。」

米蕾蒂亚只对吉伊毫不客气,就像对待家人一样。雷纳多忍不住笑了。

「我才不吃那种食人鸟!有公主大人的药就足够了。比起这件事,公主大人,您头痛啊?」

雷纳多一脸担心,伸出仅存的一只手放在米蕾蒂亚的额头上。不过,相较之下,雷纳多的手还比较烫。米蕾蒂亚移开雷纳多的手,将他按回床上,又舀起一匙汤药送到他嘴边。

「没事……吉伊背了我之后,疼痛渐渐消退了。」

「……咦,该不会……」

「大概吧……我一直在想,刺客为什么能正确掌握我们的位置。」

大姑母精通媲美圣僧与咒杀士的咒术,但米蕾蒂亚却一窍不通。不只如此,她对咒术的承受力还很低,简单的咒语就足以让她发烧。而吉伊则和米蕾蒂亚完全相反,拥有堪称最强的避魔体质,就算对他下咒,也会被他下意识地反弹。他甚至能够自动帮助身旁的人驱厄避邪。奥莲蒂亚总是被他们两人逗得咯咯笑。

「对手是法皇家的人,又擅长追踪,或许对我下了什么咒语吧。可是……如果没有我身上的东西或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应该不可能办到啊……」

因此,她刚才才会整理起咒符来。

雷纳多侧耳倾听,听见了柴火焚烧的声音以及虫鸣声。是夏末的夜之歌。

汤药喝完后,雷纳多凝视著米蕾蒂亚,伸出仅存的手轻抚她的脸颊。那白皙的脸颊,传来一丝紧张的情绪。如果亲吻她的脸颊,尝到的一定是微苦的哀伤味道吧。她脸上此刻就带著这样的表情。雷纳多微微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自然最清楚。

「……怎么了?公主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您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

米蕾蒂亚微微张开口,再次闭上。她本想装作没事,看来是失败了。

她不打算说,不想承认带他来是一个错误。公主大人总是能带给雷纳多喜悦。她一定不知道,就算明知一切,还要他留下来,究竟让雷纳多多么高兴。雷纳多再度轻抚米蕾蒂亚的脸颊。

公主大人真的不再笑了。从前的她虽然称不上表情丰富,但只要触碰她,就会像含羞草一样直接传达情感。然而,现在的公主大人就像个损伤过度、身体一部分再也动不了的人偶。就算仍有情感,也如同被囚禁的小鸟,无法释放出来。

掩饰失败的米蕾蒂亚,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想说的事」。气氛既符合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提及雷纳多的身体状况。自从决定前往帝都后她就一直在思考此事,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轻声低喃:

「那个啊……到了帝都之后,我打算去佐哈尔监狱探望被关在那里的耶赛鲁巴特大人。」

对雷纳多而言,这是个出乎意料的「话题」。不过,这么一说,米蕾蒂亚确实不太可能完全没思考过这件事。他四年前失去的手臂正隐隐幻痛。

在戴头巾的军师指示下,令葛兰瑟力亚尸横遍野的将军。

雷纳多叹了口气。连向来开朗的他都叹息,证明真相真的教人意志消沉。

「……你想问他,造成我们在葛兰瑟力亚大败的原因吗?」

……米蕾蒂亚娓娓道出想见耶赛鲁巴特的理由。听完,雷纳多凝视著她,嘀咕了一句「这样啊」。

今后,米蕾蒂亚不知还会受到多少伤害。四年前她就已经伤得那么重了。陷入困意之中的雷纳多暗自下定决心——至少我得对她笑才行。

米蕾蒂亚替他重新盖好毛毯,点燃蚊香并熄了灯后,走向屋外的火堆。

随著唧唧的虫鸣声,躺在吉亚那辆帐篷马车上的吉伊猛然睁开眼睛。藉由明亮的白色月光与星光,他看见米蕾蒂亚踩著枯草而来的身影。火堆的火变弱了,吉亚正睡在火堆旁,于是米蕾蒂亚替他添加了几束细枝和香木。不久,她似乎发现了吉伊,接著便传来她蹑手蹑脚爬上马车的声音。

米蕾蒂亚立刻将脸伏在吉伊的肚子上。原本因为吉伊的重量而下沉的马车,如今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

吉伊转动眼珠,望著擅自以自己的肚子为床的女孩。不过,这次他没有出言抱怨。为了嘉许她拚命忍住泪水,就当作是多了一条肚兜吧。

——这里是帝都史特拉迪卡。

守护这座城市的七个城廓,彷佛贵妇礼服裙襬似地团团环绕,从上帝宫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庶民城区,如盐一般闪闪发光的白垩建筑『卷贝城』。

比庶民城区中的最下层更低的底层处,形成一个拥挤不堪的住宅区。

居民擅自在空地或建筑空隙找地方搭建住家小屋,日子久了,缝隙自然成为通路,到处充斥著死路、巷弄尽头与石阶杂乱交错,就连白天的空气都混浊沉淀,视野更是阴暗不已。人们称此处为『垃圾街』,到处散发著动物尸体、人与马的排泄物、停止流动的地下水等臭气,加上为了除臭而焚烧的便宜线香气味。不习惯这里的人,只须半小时就会忍不住呕吐头痛,无法继续待下去。

在这正经人绝不会踏入的城区角落,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店』,于深夜悄悄点亮了灯火。

最里面的房间,身为店长的老婆婆叼著一根空的长菸管。

她是个形似蟾蜍的老婆婆。骨节粗大的手指上戴著几个宝石戒指,背脊挺直,脸却怪异地扭曲,眼神犀利,嘴角不怀好意地弯起。

她面前的老人,是店里长久以来的『贵宾』,正趴伏在桌子上。

「唔喔喔喔喔可恶的奥莲蒂亚!每次都挡在我们法皇家前碍事。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选也是——还以为这次候选人终于只有我们家拉姆札,铁定没问题了,岂料她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一个来路不明的皇子,而且还让小魔女辅佐他?真是够了!」

老人用力一拍,桌上的牛奶杯跟著弹跳起来。

「对她施加咒术也没用,还是一样生龙活虎;派出的刺客一个也没回来、下毒的蛋糕她也没吃。难道那个臭魔女真的有神明保佑吗!」

「你这傻子,那个女人哪需要神明保佑。要是有办法咒杀奥莲蒂亚,我老早就下手了。这些年来,我接到的委托件数都超过三位数了吧。」

老婆婆恨恨地在菸管里填入菸草后点火,盯著不悦的老人看。多年来,这个男人至此店委托咒杀案件的次数多不胜数,结果竟然还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保佑,真是可笑。不过他的职业毕竟是神官,用来支付咒杀费用的,也都是信徒奉献的香油钱。

老婆婆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场皇帝遴选,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

「这么说来,你当时也气急败坏地冲到这里来呢。说什么『候选人只有埃里法兹和吉莉安!要是输了,帝位就会被那个魔女夺走!绝对要在皇帝遴选前杀了奥莲蒂亚!』,不但给了我一万枚帝国金币,还下跪拜托。哈哈。」

「当然要下跪啊,谁教竞争候选人偏偏是那个奥莲蒂亚!」

男人怎么也不愿承认,拥有成熟美貌、睿智卓绝、在战场上守护帝国的魔女将军,确实拥有令人心醉的神性光辉。尤狄亚斯的大儿子年龄不过二十岁上下,还从未上过战场,当然完全比不上她。

那时,假如由奥莲蒂亚出马与大皇子埃里法兹竞争皇位,下任皇位毋庸置疑地一定会落入奥莲蒂亚手中。然而,拥有继承权的继承者却接连离奇死亡,就连唯一幸存的埃里法兹都逃亡、失踪了——

「……结果下任皇帝遴选因此不了了之,『女皇帝奥莲蒂亚』当然也没了下文。」

「是啊,真教人遗憾,哈哈。当时整天举行葬礼,谁

有那个闲工夫。」

「你还真敢说,不知是谁兴奋地在这间店里手舞足蹈了一个小时啊。」

老婆婆望著喝了一口加入白兰地的热牛奶,不小心烫到舌头的男人。无论下手的是谁,这个男人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状况,仍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话说回来,原本当上皇帝的应该是我,尤狄亚斯才是当神官的命!要是三十几年前,王朝皇帝亚琉加没有出兵攻打帝都的话——」

男人又开始啰啰嗦嗦抱怨起内心的不平,老婆婆心不在焉地听著,吐了一口烟圈。三十几年来,她已经听对方抱怨不下百万次了。

三十多年前,先帝瓦伦狄米亚斯突然死亡,王朝皇帝亚琉加趁机袭击帝都。

据说,攻入帝都的亚琉加皇帝一口气冲上玉座,在那里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尤狄亚斯展开剧烈冲突。尤狄亚斯化危机为转机,将亚琉加率领的大军驱离帝都。话虽如此,当时帝都一团混乱,老婆婆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确认传言的正确性。唯一能确定的是——那起事件,让尤狄亚斯当上了皇帝。

「别说击退亚琉加大军了,那时的你只顾著逃到我这里来发抖祈祷。」——这句话,老婆婆并未说出口。在男人心中,似乎早已认定自己当年英勇奋战亚琉加大军,即使弹尽援绝也未受挫。不过,有时他也会说「那时刚好吃坏肚子了」。

三十几年来,还有另一个人也持续说著同样的话。只不过,那人不像这个男人满口抱怨,而是每年都对皇帝尤狄亚斯本人提出退位禅让的要求。

「……那个魔女对皇位的执著,连我也不明白……聪明过人的魔女,为什么会这么想当皇帝呢……」

「哼,那个魔女还能有什么理由?只要她一即位,就会立刻和亚琉加王朝展开和平谈判吧。她在宰相会议上提过几十次了,从二十五、六岁说到现在。」

「是喔……原来如此。这不是好事吗?那个魔女也已征战几十年了吧……」

老婆婆从口中取出菸管。为了和平而争取皇位吗?虽然也不是不能体会,只是莫名地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奥莲蒂亚可是『没有心的魔女』啊。

「皇帝尤狄亚斯尽管怠惰又懦弱,至少懂得驳斥这个愚蠢的提议。」

「………」

亏他有脸这么说。自己不上战场,只知道躲在男女将帅辈出的朱蕾米亚家后面,将那个家族的人一个不留全部逼上战场的,不就是兄弟王家吗?

再说,表面上虽然谁也没有说破,但今天法皇家的势力能在全国扎根,还不都是拜长年战乱及人民对死亡的恐惧所赐。透过葬礼、捐献、进贡,庞大的财富就这样流入法皇家。

「……话虽如此,你们还不是想逼尤狄亚斯皇帝退位。」

「那家伙都年过六十了,差不多到该退休的年纪了。站在法皇家的立场,自然认为他可以退位了。反正还有下任皇帝遴选,现在正是时候。」

若非尤狄亚斯将诸多特权还给法皇家,曾经一败涂地的法皇家也不可能重拾威望。就算对方是皇帝,只要没有利用价值,照样一脚踢开吗?

老婆婆突然不想再看到老人。他那张油腻的脸上,总是挂著一抹死缠烂打、居心不良的奸笑。老婆婆朝他的脸吐出烟圈,男人于是呛咳著背过身去。

「……要谈工作就快说,先拿十枚帝国金币来。」

「你还是这么会敲竹杠!」

男人愤然丢出一包钱,听声音应该有二十枚金币。对方也不杀价,这种显露出标准富家子特质的地方,老婆婆倒是挺喜欢的。金币的声音,让她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下任皇帝遴选的事尚未对外公布,却已传人老婆婆耳中。

「你刚才说魔女家找了个来路不明的皇子?除了拉姆札之外,还有其他皇子吗?奥莲蒂亚找来的,该不会是法皇家的还俗和尚吧?」

一旦进入法皇家,就等于放弃继承权,无法再角逐皇位。不过,还有『还俗』这个最后手段。当今的皇帝过去也曾是一名神官候补生。

「不太可能。身为法皇家上位者的我实在不该说这种话,但进入法皇一门的,都是一些老早就在继承权竞争中落败的家伙。法皇家根本是垃圾回收场,里面尽是空有自尊心和傲气,优柔寡断、怠惰软弱,一味依赖神明的凡人,毫无决断能力,一点用处也没有。即使当上皇帝,一定也是昏君。」

「……哎呀,你对别人的事倒是挺瞭解的嘛。不然,你认为会是谁呢?」

「关于这点,不管我怎么派人追查,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尤狄亚斯和赛希尔已经打算承认那个皇子的正式继承权了。不过,老实说……以我们兄弟王家荒诞淫乱的程度,就算真有哪个皇室私生子流落在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倒是。」

法皇家那些皇族出身的僧侣毫无节操、到处拈花惹草,替花柳欢场增色不少。况且,眼前这位坐上法皇地位的男人,在皇子时代也是花天酒地,无法公开的私生子更是多不胜数。

「哼。如果没有辅佐人,那种来路不明的皇子绝不可能获得皇帝候补权。最糟的状况是杀了小魔女,或者退一步让他们来不及参加宰相会议。此事就拜托你了。」

「小魔女啊……我可不打算亲自动手——佛罗连斯。暗杀教团『山长老』的低阶神官已经采取行动了,是你指使的吧?竟然在没有获得『长老』许可的情况下……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就表示派出去的人全都断了音讯吧?」

男人板著一张脸,不悦地抿起双唇。

老婆婆叼著菸管。刚才听到最有趣的话,莫过于「最糟糕的状况是杀了她」这一句。

「不关我的事。」男人说道。声音平淡且毫无感情,彷佛来自无底沼泽。

「那些家伙是骯脏的狂信派。不过,只要能杀了魔女那帮人,谁动手都无所谓。」

这说法真有意思。男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赌上自己的职业和对神的信仰,打死不承认的确没错。但在老婆婆看来,双方的狂信度倒是不相上下。

「侍奉神的人不能委托别人杀人。但是,你这边若有谁能帮忙铲除小魔女,我不会少给你谢礼。事成的报酬是帝国金币八千枚。不愿意的话,帮艾莉卡一点忙也行。你只要制作两、三张咒符,就会付给你想要的金额。」

「你要叫艾莉卡动手?」

艾莉卡并非专门的暗杀神官,也非职业暗杀者,在执行手法上绝对逊色许多。然而,她的忠诚度毋庸置疑,只要命令她杀人,就会二话不说确实下手。反过来说,她只是一枚用过即丢的棋子。要她动手的话,必定需要人帮忙。这个男人能动用的棋子本来就不多,而小魔女背后还有『魔女』奥莲蒂亚撑腰。

男人的人生中没有等人回答这件事,只见他放下牛奶杯,从椅子上起身。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差不多该走了,还得烤派呢。」

派?……老婆婆想了一会儿才意会过来,露出虚脱的表情。是指那个派吧……

「……嘉涅夏。」

老婆婆对这名字起了反应。被男人这么呼唤,或许令她想起了往昔。

「你刚才说你不明白魔女为何对皇位如此执著。由我来说的话,我才不懂尤狄亚斯皇帝在想什么。铲除魔女和朱蕾米亚家,肯定对皇帝有好处,他大可利用法皇家。可是直到现在,皇帝还是会带著金雀枝,在浓雾弥漫的早晨独自祈祷。这习惯从孩提时代到现在未曾改变。皇帝想铲除的并非魔女,而是我法皇家。」

老婆婆放下菸管。尽管声音轻微,听起来却很刺耳。

「听说尤狄亚斯皇帝的精神状态,一年比一年错乱……?」

「那又如何?皇帝不这样才稀奇吧?尤其是我们『冬之王』的直系子孙。或许可以说,正因如此,尤狄亚斯才能当上皇帝。」

承袭夏洛姆拉格利亚血统的皇帝中,确实不时出现异常的情形。呈现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与无法取得均衡的情感。彷佛为了弥补这些缺陷似地,皇帝的能力也十分出众。比方说,前任恐怖皇帝瓦伦狄米亚斯就非常擅长战争与内政,不仅重新整顿陈腐的统治机构,也为帝国与臣民带来胜利与繁荣。

然而这类有为的皇帝,下场通常很悲惨。就连那位恐怖皇帝,最后也是在自己床上被杀死的。究竟是谁、以什么手法杀的?连嘉涅夏都打听不到任何情报。

「要是尤狄亚斯变得像恐怖皇帝那样,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我才要他在那之前退位啊。」

老婆婆嘴角一歪,发出冷笑。在这座城的顶端,没有办不到的事。就连任何凶手都办不到的皇帝暗杀行动,身在第一阶层的他们也能设法达成。他们不假借他人之手。纵使在这条恶德蔓延、地下情报横流的街上,还是无人知晓『离奇死亡』的原因。

「……佛罗连斯,你侍奉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帝国?抑或是神?」

男人用抹煞一切情感的眼神望著老婆婆。那双眼睛,彷佛不通人语的蛇目。接著,他简短回应了两三句后,便披著斗篷离开了。

嚓,伴随著莫名响亮的声响,长针指向十二点的位置。当……当……摆钟传出报时的声音。老婆婆看向桌面上的『魔女』符卡。

——要是有办法,我老早就下手了。

……比起肤浅的法皇佛罗连斯,嘉涅夏才是最想取『魔女』奥莲蒂亚性命的人。像扼杀雪白的小鸟一样,亲手杀死奥莲蒂亚,是她数十年来的心愿。尽管咒杀行动失败了无数次,她还是无法放弃。

瓦伦狄米亚斯的玩具箱——『鸟笼』中,最美丽的三个人。

那便是尤狄亚斯、亚琉加,以及奥莲蒂亚。

但玩具箱早已毁坏,三个美丽的人偶,如今分散在各地。

当、当……

宣告凌晨三点的报时声,渐渐消失在夜晚的静寂中。当……这样就结束了。

φφφ

……九月中旬,米蕾蒂亚一行人终于脱离『魔王之森』,踏上连接葛兰瑟力亚与帝都之间的东西大动脉——〈龙骨大街〉的石板路。

一路南下,秋老虎的威力十足,米蕾蒂亚伸手拭去脖子上的汗水。大街上的气氛悠闲,有赶著数十头山羊和绵羊的牧童,也有途经此地的旅人。风一吹,四面八方便扬起了漫天尘土。

雷纳多说得没错。自从吉伊来了之后,袭击者便不再出现,攻击他们的顶多只有怪物般的野兽和河里的怪鱼,而且几乎都被吉伊拿来祭五脏庙了。从散落在路边的人类残骸看来,就算有刺客追来,多半也被『魔王之森』吞噬了吧。拜此所赐,在那之后,雷纳多的剑始终只发挥了拐杖的作用。

话虽如此,走出森林后,不管是强盗也好,法皇家派来的暗杀神官也罢,再不见到人类的脸实在教人受不了。那座森林实在很诡异。

只要踏上这条〈龙骨大街〉,就算是吉亚那辆慢条斯理的马车,顶多再七天就能抵达位于西方的帝都。

看到大街上的石板路时,四年前的记忆瞬间浮现米蕾蒂亚的脑海。

和吉伊两人出城,在这条大街上第六度迎接黎明。天亮前的乌鸦啼声……

米蕾蒂亚回过头,凝望遥远的东方——葛兰瑟力亚,大姑母所在之处。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不行,你得去。我们明年夏天再见,于紫丁香绽放的季节……

耳边传来大街上的行脚商人的马车及马蹄的哇哇声,令米蕾蒂亚回过神。

她仰望天空,正好看见一只大白鸟从西边飞向东方。

鞋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沿著这条大街往西走,就能前往亚奇位处的大圣堂。

「公主大人?怎么了?今天就在村里找间旅店好好休息吧。终于可以睡在床上、吃顿像样的饭!」

嗯!她朝雷纳多点点头,脚尖往前跨出一步。

西方——皇帝与法皇、十二岁的皇子,以及亚奇所在的地方。

雷纳多,你的身体还好吧?这句话随风飘逝,消失在东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