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结物语 第四话 葛·人类

001

甲贺葛是风闻科中唯一的人类。这个科由一群与怪异有着联系的成员组成,即使说是百鬼夜行都不为过。然而在这样的一个团队中,领导却既不是人鱼,也不是石人,既不是狼人,也不是吸血鬼,而是一名纯粹的人类。虽然丝毫不摆架子的本人只是耸着肩膀说“因为我是人类,所以不是纯粹的人类”这样的话,但在这种场合追究人类的纯粹性就只具备哲学的意义了。虽然我还没问过卧烟小姐为什么要选这个人担当领导者,但我想意义应该就在于:这个由与怪异有着联系的警察组成的、致力于防患怪异于未然的团队,应该由人类来率领。

由纯粹的,或者是不纯的人类来率领。

说到底,卧烟小姐的“从个体到公共”、“从个人到组织”的计划,现在还只是处于正在进行的过程中。

如果说我是因为被看中了针对怪异的交流能力,而在直江津署接受研修培训的。那么甲贺葛大概就是因为被看中了针对人类的交流能力,才被选为风闻科的创始者吧。在关键时刻,如果没有能跟人类在对等(不管是从好的意义上说还是坏的意义上说)的立场上进行交涉的人类,风闻科的存在本身搞不好就会被变成谣言了。

应该就是为了应对那种情况而采取的对策吧。

名为对等的对策。

所以甲贺葛就连专家也不是。

没有任何专业的技能。

既没有像忍野咩咩那样跟所有怪异交涉的手段,也不是像贝木泥舟那样的介由怪异行使诈术的老手。既不是像影缝余弦那样的专门殴打不死身怪异的阴阳师,也并非拥有像斧乃木余接那样的式神,同样也不像手折正弦那样掌握着通过操纵人偶往返于现世和阴间的能力——当然,也不是像卧烟伊豆湖那样什么都知道。

既看不到怪异的姿态,也听不到怪异的声音,没有触碰过怪异或被怪异接触过,也不能跟怪异对话。

那就是纯粹的人类的纯粹部分——或者说是不纯人类的不纯部分。总的来说就是完全没有染上半点怪异的色彩。

大概她既没有背后灵,也没有守护灵。

就连占卜也没有占准过吧。

而且也没有落空过——就是所谓的“不远不近”的状态。

正因为是那样的她,才能够率领着人鱼、石人和狼人。

不受任何影响,或者说是不受到任何坏的影响——正因为她至今为止都过着跟怪异无缘的生活,才能很好地担任着风闻科的指挥。

不会投入感情,也正因此而能毫无偏见地以平和的心态,跟幻想和神秘打交道的公务员——在这个复杂奇怪的世界里,那样的人反而是出乎意料的珍贵吧。

按照卧烟小姐的性格,在找到这样的人才(这真的就是人才)的时候肯定是会欣喜若狂的吧。正因为她是“什么都知道的大姐姐”对“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姐姐”的稀少价值当然是非常了解的吧。

她熟知着一切。

无知也许的确是一种罪过。但是,知道会带来恐惧,同样也是事实。

风闻科是为了排除恐惧而存在的,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制造出恐惧来。

绝对不能让风闻的速度变成强风。

柔和地轻抚脸颊的风是最合适的。

002

那么,如果这是警匪剧的话,在长达四个月的研修期接近尾声的这个时间点会发生大事件,可以说是一种定论了。但是实际上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在直江津署的工作已经临近结束之日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基本上把大多数的案件变成“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我们风闻科的业务内容。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私人方面倒是发生了大事件。这应该可以说是重大的事件吧。如果说得到了什么补偿的话,就是已经获得了两次失败的经验了吧。世界上存在着“事不过三”这个令人讨厌的成语。虽然包含着类似“自然直”的伦理性的含义,但这个成语为什么听起来就那么令人厌恶呢。

我和战场原黑仪分手了。第三次。

为什么啊。到头来,在出身地的逗留期间里,我明明都是过着几乎贯彻了薄情寡义这个方针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学生时代还要远离人类的生活——到北白蛇神社进行新年的首次参拜,结果还是没能去成。因为我就是个怕死的胆小鬼——即使这样,我明明还是规规矩矩地维持着和黑仪之间的交流的啊。

而且也遵从了周防小姐的建议啊。

既有发邮件也有打电话,是国际电话。我还专门开通了海外通话的廉价优惠套餐,和她逐一汇报自己的近况,只不过是稍微隔了一片海洋。可以说是至今为止交流得最为频繁的四个月——甚至说是蜜月也不为过。

说不定,这反而带来了不好的效果。

我们一不小心就脱离了近况的主线,谈起了将来。

简直是愚蠢之至。

可是,我的研修期也己经差不多到达终点。我也完成了和甲贺课长的最终面谈,还要考虑离开直江津署之后的事情。而黑仪那边也迎来了决定是否要从大企业的专业金融交易见习生晋升为正式经理的时期——正因为是奉行实力主义的海外企业,晋升也来得很快。对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她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虽然与展开全球性活动的羽川相比活动范围要小得多。但是如果黑仪今后要把活动据点定在海外的话,要跟身为国家公务员的我共同生活就会变得极其困难了。

也就是说必须做出某种抉择。

而且是毫无余地的严峻无比的抉择。

说心里话,黑仪那干劲十足地工作的姿态,看着就让人觉得痛快——虽然她也没有明确地这么向我炫耀过。但考虑到她的上司似乎对她有着相当高的评价,我终究还是说不出“要不你回来吧?”这样的话。

虽然她回来我当然会很高兴,但那毕竟是黑仪的人生——并不是我的人生,并不是就连自己的人生也无法掌握的我的人生。

那是应该由黑仪决定的事情。

大概就是这种暧昧不定的态度触碰了恋人的逆鳞,结果我们久违地大吵了一架……因为真的是好久没有吵过架,就连吵架的方法也搞不清楚,双方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简直就是糊里糊涂,简直就是乱七八糟。

以前在这种时候,我本来应该会坦然地选择妥协的。但是这次我却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就是说,我大概也在内心积压着许多东西吧。

尽管我不会说那就是积愤。

不必多说,我当然也考虑过自己放弃当警察这条路。毕竟我只是基于“因为父母是警察”这种漠然的理由,就报考了国家公务员考试。粗暴地向曾经宣誓效忠的国家举起反旗,出发前往黑仪所居住的异国这个选择也……不,要这么说的话,黑仪她自己也同样是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才在同行业的其他公司就职的吧。

尽管选择了在竞争对手的公司就职这个跟我截然相反的方向,但根源是非常相近的。

只是,在风闻科的工作中找到了工作的价值这一点,对我来说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啊,对了,选择与寄宿在自己肉体里的怪异性共度一生的同僚们一起工作,对我来说实在非常的新鲜,也是至今为止从没有过的体验。

开放性的职场也让我感到很自在。

主要是针对在年轻的孩子们之间泛滥的传闻,在其发展为惨痛结局之前加以解决的这个职务内容,也跟我无可救药的性格非常适应——也感觉到好像弥补了在上中学的时候犯下了的各种错误。

“阿良良木警部补,决定你将来的人是你自己,而不是我或是卧烟前辈。卧烟前辈能做的事情,就只能到让你体验风闻科为止了——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判断。”

是你决定的事情。

最终面谈时,甲贺课长对我这么说道。

就像是在安抚紧张的我似的,她的语气非常的沉稳。

“如果你希望对抗高技术犯罪的意向是认真的话,要我给你写推荐信也没问题——说实话,你是有能力的。大概是所谓的地狱般的经历让你具备了永不放弃的毅力吧。不管被分配到哪个警署,我想你也应该能做得很好。就我来说,我当然是希望你将来能坐上我这张椅子。不是开玩笑,要是你能当上这里的署长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但我并不认为人生就全是为了追求理想。虽然跟卧烟小姐的想法有所不同,但就算是有能力。就算是有特殊的体质……”

甲贺课长指着我的影子说道——竟然就敢这样用手指着潜伏着吸血鬼的影子,她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可怕吗?是的,她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可怕——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做到这一点。

同时,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这样对我训示。

“也并不一定非要当‘那个’不可,完全可以去过轻松自在的生活哦。”

……要是她在这时候给我讲述风闻科设立的理念和崇高的目的,说不定反而会让我的热情冷淡下来。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稍微再做一下这样的工作的欲望——即使明知道那就是上司的本

领所在。

可以去过轻松自在的生活哦。

要是再过十年的话,这恐怕就是羽川将要对我说的台词吧。

于是,现在的我不光是要考虑研修期间结束后的去向安排,同时还要决定是否要离开这个国家。或许更切实地面对这一考验的应该是黑仪吧。说不定她是想听我亲口说出“回来吧”这句话。

只是,就算我这么说了,多半也只会演变成另一场吵架吧。

所以就推进到了分手的话题。第三次了。不,只不过是实际上分手是第三次。破灭性的吵架在大学时代早就经历过无数次——虽然这么说的话,对人生的前辈来说,听起来就像是在炫耀情侣分分合合的恋爱故事一样,不过他们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时期,只不过可能已经忘记了而已。

相反,也许会有年轻人觉得既然我说到这份上,那就干脆结束这段拖泥带水的关系好了。但作为将来的参考,我希望各位记住,大家也早晚会变成这样。

从高中生时代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光是在大学毕业之后能继续维持着恋人关系(即使中途有过倦怠期),那已经算是奇迹了。

所以我并不想失去这个奇迹。不过我也不应该单凭这种“太可惜了”的心情去左右黑仪的将来——我的将来也一样吧。

我不希望那是一个令人后悔的结束方式,又或者是令人后悔的维持方式。

003

“啊……阿良良木。为什么你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

不,这种仿佛看到了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似的台词,也不应该属于我——那毫无疑问是属于老仓育的台词。

这几年来又再次陷人绝缘状态的青梅竹马,以出乎意料的形式跟我邂逅了——又一次。

在我的人生中,我到底要跟这家伙绝缘多少次,又重逢多少次呢?

地点是在镇公所。

在离开风闻科之前,已经进入了对手头上的工作进行交接的阶段。作为其中的一环,我为了提交各种各样的文档,而独自依次访问镇公所的各个部门——其实这就跟羽川抹消经历的工序步骤很相似。但是,在其中的一个部署,我发现老仓居然就在这里工作。

把头发稳稳地束起,戴着闪亮的眼镜,摆出一副正式会计师的架子在那里工作——不,我也知道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这个专业,也确实是正式的会计师。但是即使如此,那也是像演戏般的会计师模样。

那简直是连为递交档案而站在窗口前的我也不禁哑然的程度……咦?为什么你有好好在工作?而且还是在本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警察还要正经的,公务员中的公务员……

“我……我一直在担心你啊。我还以为老仓现在都快要露宿街头了……”

“别擅自让我去露宿街头,小心我干掉你!”

虽然外表是会计师,性格看来还是没什么变化——不,只是对我来说是这样吗?是吗?在大学毕业后,这家伙原来回到本地了吗……看来是的。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她之后也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不管长多大也还是那么喜欢学习啊。

“怎么,阿良良木,你当警察了?……警部补?国家公务员?相对于地方公务员的我,你就是国家公务员?为、为什么你总是比我靠前一步啊……”

“不,我可不是说要比你靠前一步……因为会计师资格那边,我搞砸了。”

实际上关于那部分,我们是一起做应考复习的。因为某些原因我搞砸了。说来话长。总之简单来说,我的数学资质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溃灭了——虽然说不上是数学家,但还是取得了会计师资格的老仓,是数学赛跑中的胜利者……我率直地这么认为。

“嘿,现在的话,想让我称呼你为‘欧拉’也可以哦。”

“开什么玩笑,两年前的十月十三日,我就已经和你第四次绝交了吧。别借机会跟我套近乎,我讨厌你。”

“好啦好啦,我并不是来你的职场捣乱的……午饭要不一起吃吧?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姑且答应你,午餐时间之前你就在那里等着吧。”

她以吵架般的口吻回应道。

某种意义上说真的是个毫无绝交价值的家伙……是吗。与跟身为恋人的战场原黑仪的分手相比,我跟老仓闹翻的次数还要更多吗。

我不由得惊讶地心想,居然会有这样的偶然。不过仔细想想,这毕竟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小镇。老仓大概在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镇公所工作。大家都是公务员,在研修期间的某个时间点偶然碰上的机会可以说是多不胜数。

即使是镇公所,我这四个月里也反复来访过几十次——说不定还有过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却没有发现对方的情形。不管概率有多么低,只要机会多的话,就总有一天会遇上——这也同样是数学的基本原理。

比起跟神原在医院碰面,总得来说还是是跟老仓见面的可能性还要高一点。在我即将离开小镇的时候,才迎来了和老仓育的又一次重逢,不如说是太迟了吧。

也不知道算是有缘还是无缘。

幸好,在老仓的休息时间到来之前,我还有一大堆要递交给其他部署的档案……虽然我并不记得准确的日期,但上次和老仓吃午饭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自从说来话长的“那件事”以来都没有见过。

说得简单点,那就是从我和黑仪第一次分手以来……严格来说,应该算是第二次吗?

我和老仓实现第三次的重逢,是在大学的教室里。我本来还想着这命运是怎么回事,但原来是羽川在给我们穿针引线——羽川在老仓从直江津高中转学到别处后也似乎一直在关照着她,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劝说着老仓升进大学——老仓的学力虽然综合来说比我高得多,但设有数学科的大学却非常有限。所以如果说得直白一点,第三次的重逢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必然的。

我当时是从老家就读大学,而老仓则正在寻找寄住的地方。因为房租和保证人没有谈妥她似乎相当的困扰——我把这些事情跟父母一说,就接到了“既然如此就再把她叫来我们家吧”这样的指令。

毕竟我当时还没有完全脱离叛逆期,所以也不打算说“只是遵从了指令”之类的话。

尽管明知道状况和小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看到让我心怀内疚的老仓遇到困难,我还是无法置之不理——因为就算由我开口,她多半也会抗拒……不,应该是推辞吧。所以我就采用了让妹妹们拉拢她的招数。于是在时隔七年后,老仓又再住进了阿良良木家。

我们一起复习会计师就是在那个时候了。

那是久违的复习会——后来,这件事就被黑仪小姐知道了。

把屋子借给完全没有异性感觉的青梅竹马居住,按照我的基准应该是勉强能过安全线的,但以黑仪的基准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当然是会发展到最初的分手了。

后来好不容易修复了关系,也是多亏了老仓——为了让我和黑仪重修旧好,老仓可是竭尽了全力。虽然这个竭尽全力,具体来说就是用“要是你们不和好,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自杀”这种话来威胁我和黑仪,不过除此之外,也有和当时还是“普通的名人"的羽川(是参加志愿者活动的女孩子,而不是活动家)互相配合,想方设法帮我们修复关系。

老仓马上就搬出了阿良良木家。

就连面对自杀威胁都毫不动容的黑仪,对于自己夺走了穷苦学生老仓的住处这件事也难免感到有些内疚。虽然也不是说以此为契机修复了关系,但总算是成为我们重新开始对话的契机。

作为结果,我和黑仪终于言归于好,有好一段时间都拉着老仓一起,三人过着嘻嘻哈哈的快乐校园生活——直到我和黑仪迎来第二次别离为止,都过得非常快乐。

第二次别离。

那真的是一次因为超级无聊的理由的分手。

大概是感觉自己平时很少会付出的决死般的努力,还有罕见地为了他人而竭尽全力做的事都被白白浪费了吧。对于这次分手,比任何人都更生气的居然是老仓。

或许并不是生气,而是失望了吧。

虽然我和黑仪后来总算是和好如初了,但是在那之后,到毕业为止,老仓就再也没有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了。

这就是第四次的绝交。

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留有芥蒂的状态下从大学毕业。所以后来老仓她究竟过得怎么样,还有她的就职方向也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为止。

这不是在很正常地工作嘛。

虽然我还不至于真的认为她会露宿街头……总之还是松了口气。

这无论如何也必须先告诉黑仪才行……我刚这么想,却猛然记起我和黑仪目前还在处于翻脸状态。

是第三次的分手。

这件事对老仓……嗯……还是不能告诉她啊……

可恶,为什么偏偏就是在跟黑仪分手的这个时间点啊!这种不凑巧的感觉,总是让我想起以前的老仓育事件……不,说得好像是老仓的错也太奇怪了吧。

“久等了

,我们走吧。阿良良木,我专门为你腾出了三十分钟哦。”

“那真的谢了,有没有哪家去惯的店?我对这附近可不怎么熟悉啊。”

“真无语,明明是本地耶。”

“风景跟以前真是完全不同了啊,而且还开了新的购物中心。我请客吧。”

“要是被你请客的话,我宁愿去死。”

已经二十三岁了还在说这样的话吗……虽然现在放下心来还为时尚早,不过大家都已经是有工作的人了,AA制也无所谓吧。

在老仓的带领下,我走进了设在镇公所旁边的一家咖啡店。因为价格设定都比较合理,我还以为是她平时经常光顾的店子,后来问她才说是第一次来的。

“我可不想把你带到平时吃饭的地方。”

她这么说道。

真的彻底被讨厌了啊。

我就只能祈祷这里本是老仓很想光顾但一个人又不好意思进来的店子了——我把赌注押在这个可能性上,点餐都全部交给老仓了。

“那么怎么啦?有什么事?来找我——找区区的我。”

“不不,为两年前的事情向你道歉什么的——也不是那个意思啦。”

“不是那个意思吗?”

“说实话,真的没想到那竟然是会被绝交的事情……我之所以邀你吃饭,果然是因为吃了一惊啦。看到你还活着……哦不,看到你在镇公所里工作。”

“别因为看到我还活着就吃惊好不好。谁会死嘛。”

“谁会死嘛——听你这么说,我就感到由衷的高兴呢。”

“哼!不过,我也不是因为突然萌生了乡土爱而折返回来的啦。虽然我是那么说,但我本来就没什么‘这里是我的出身地’那样的意识——毕竟也搬了好几次家,而且完全没有好的回忆呢。”

不过——老仓说道。

“在想到今后就要成为大人,要走出社会的时候,作为角色范本,我却只能想起一个人。”

对我来说,那就是我的父母了。但是老仓的父母却并不是那样的父母——她反而会强烈地提醒自己,绝对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吧。

话虽如此,其他的大人——像是学校的老师什么的——她也不会抱有向往的。考虑到她曾经不回校的经历,学校对她来说完全不是一个愉快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灵机一动。

“啊啊,是吗?你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时候,曾经受到过镇公所职员的关照对吧。在从直江津高中转学之后也是……所以……”

“被你这样一口咬定,我也很火大耶。”

不管我说什么都生气啊,这家伙。

到现在也还没成为大人什么的。

这样子不是不应该进入到社会吗?

“我先跟你挑明了:为了不再出现像我这样可怜的孩子,这次就由我来充当照顾者的角色之类的谦虚的情感——我就连一丝一毫也没有哦。因为这是自我救助的一环啦。”

“为什么你非要自己说出这种降低好感度的话……”

真是个容易看透的傲娇。

不,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是个傲娇的话,就只能说是个麻烦的家伙了。不过,要是黑仪也这么容易看透就好了啊——我忍不住这么想道。

“唉~我要是喜欢你的话,该多好啊。”

“什么啊!你这恶心的台词。快为惹我不高兴而以死谢罪吧!我讨厌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在心里这么想的哦。”

看来她偶尔还是会变得坦率的——只有在讨厌我的时候是这样。

不过,那稳健的就职理由确实非常的稳健,真是太好了。

负责关照老仓家的镇公所职员,是不是在职场跟她重逢了呢——虽然产生那种师徒关系真的很美好,不过过问这种事也未免干涉过头了吧。

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现在你住在哪里啊?”

“为什么打算问出我的住址,你到底打算对我做什么?”

“别暴露出那么强的警惕心啊。虽然现在也是这样,在离开阿良良木家之后,你不也是到处搬来搬去吗。难道你不一直动来动去就会死吗?”

“有问题吗?为了躲开你和战场原还有羽川同学的追踪,我也很拼命耶。”

“还说有问题吗——如果那就是理由的话当然有问题啊……话说只有羽川你还是会加上称呼么,即使是你这种级别的人。”

“怎么能对‘Tsubasa Hanekawa’直呼名字嘛……上个月的镇公所闹得可厉害了。”

“是吗?那倒也是啦。”

反而是镇公所比警察署还要闹得天翻地覆吧。

毕竟是当事者。

“羽川那家伙有没有来见你?”

“没有来啦。跟你们绝交的时候,我也跟羽川同学断了联络。”

“还真是无辜的牵连呢。”

“她多半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怎么啦?”

“没有怎么啦,我只是羡慕你能看得这么开罢了。”

虽然她好像并没有忘记你。在镇公所工作的事情,她大概也只是在装糊涂,实际上是早就知道的吧。

“那么,老仓,你住在哪里啊,在什么地方租房?”

“别那么执拗地打听我的住处好不好!难道是想来放火吗?我可要报警了啊。”

“虽然我就是警察啦。要不就在你那里设置个警察岗亭好了。”

“别干那种多余事。”

“如果是让执勤的巡警对那一带重点巡逻的话,我真的可以拜托人帮忙哦。这种程度的人脉还是有的。”

“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监视我?”

“真的很担心你啊!”

“吵死了,快停止心肺机能吧!”

在口出骂言的同时,她却似乎领悟到我的担心是发自内心的。“那不是租的”,她这么告诉我说。

“是买的啦,用公务员的贷款。长远来看听说房子还是买下来更划算呢。”

“…………”

没问题吗……不,等一下,要断定还是为时过早了……

关于付房租更划算还是买房更划算的议论,因为两者都各有各的道理,也很难说是谁对谁错。但是听老仓说买了房子(尤其还是贷款),那稳健的空气就顿时烟消云散了。不过还是先听到最后吧。

虽然也许并非作为青梅竹马,而是真的要以警察的身份来协助她,不过为了老仓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为了这个笨蛋的幸福的话……

“你……你是购买了什么样的楼房?”

“因为几乎是废墟一样的幽灵房子,所以很便宜……没事,别站起来啊!因为已经完全翻新整修过了。”

“虽然你可能不知道,但是现代可是存在着一种名叫装修诈骗的东西……”

“别把我当成是世界最高峰的蠢货好不好!是你也认识的地方耶,因为就是我初中时住的那个家。”

“…………”

这个——我是知道的,也去过许多次。

那是老仓和我度过最平稳的时代的地方——虽然对老仓来说,那毫无疑问是最激荡的时代。不过,是这样吗,原来是买了那个房子吗?

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个状态的话,就算是二十岁出头也能轻松地买下来。或者说得明白一点,那就相当于作为镇公所的职员解决了空置房屋的问题——就算给她发放点奖金也不算过分吧。

虽然翻新整修的工作绝对不轻松啦……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己伤害自己的事……这完全不是自我救助啊。为什么要回到起始地点,难道你就那么喜欢从头再来么?”

“就跟‘Tsubasa Hanekawa’相反啦,我是以吞食过去为生的。”

老仓育像是在发誓似的说道。

“我要把回忆涂抹成我的颜色。我要在那个家构筑起幸福的家庭哦。虽然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对象——说起来阿良良木。你跟战场原最近怎么样了嘛?”

“嗯,如果你想削减改建费用的话就来找我吧。听说可以DIY的地方会控制得很便宜哦。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假惺惺,但是对我来说,那里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所以也希望留下我的色彩。”

“别说这种假惺惺的话,还从正面装蒜。难道不是一起回来这里吗?”

“虽然你可能有所误会,但我本来就没有回到本地,只不过是研修期间啦……”

“难道你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叉子的用法了?”

老仓边说边紧紧握住了手边的餐具——叉子的用法,我一直想着她也差不多该学会了。

没有办法,终于到说这个话题的时刻了吗。

由于出乎意料地重逢,在边说往事边聊到好处的时候,现在也许又要一下子被绝交了。不过这本来就是必须好好跟她说的事情……我就把自己的现状和战场原黑仪的现状,还有两人关系的现状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仓。

在某段时期组成了三人组的我们,结果就这样各散东西,各奔前程了——听我说完的老仓,结果并没有像扔飞镖那样,用叉子朝着

我的眉心投掷过来。

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地说道:

“真是笨蛋呢~”

笑了起来——反而好像在享受乐趣似的。

太好了,只是暴露出老仓性格的恶劣,并没有以绝交收场。

也许是我特别强调了原因跟第一次完全不同这个做法奏效了吧。总之,她就是一个讨厌责任落在自己身上的家伙啊。

我对青梅竹马的性格可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不过嘛,是不是大多都这样呢?应该算是寻常的情况吗?与升学的时期相比,说不定在就职的时间点上分手的情侣更多。唔噗噗!”

“我好像听到不像人发出的笑声啊。”

“你没有跟她商量过吗?在就职活动的时候。要是一个跑去海外企业,另一个当国家公务员的话,出现分歧根本就是迟早的事情吧。”

“不可思议的是,那时候我们反而是互相为对方喊加油。毕竟那家伙也在不停地考取各种金融系的资格呢。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找一份更能发挥自己能力的工作。”

“真有上进心呢!努力工作的女孩子,我也会鼓励她的啦。即使振翅高飞到海外的那个女人是多么瞧不起回到本地的我。”

“我想是没有瞧不起你的吧……那家伙也很在意哦?想知道毕业后的你到底过得怎么样。”

“是想知道我怎样露宿街头而已吧?”

“虽然我也无法否定。”

“快给我否定啊!”

这么说完,老仓又持续笑了好一会(这是什么人啊),然后才终于说“……不过你打算怎么办呢?”,稍微以关心我的口吻问道。

太迟了吧,这个反应。

只是一点点,而且还半带笑意。

“这不是相当致命的争执内容吗?现在的状况,除了你和战场原哪一方放弃现在的工作,改变据点之外,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吧?诶?怎么样?怎么样?”

“别用逼迫的语气说话好不好。要是你就以这种态度接受民众的咨询的话,那可真是很惹人讨厌的官员啊。”

“民众什么的……没事的啦。我还是懂得区分公私的界线的。让您久等了。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到您的吗?”

“落差也太大了啊。”

如果能很好地展现出营业式微笑的话就姑且算是过关吧。

“要是你辞去现在的工作,移居到海外之后再分手就好了呀……”

“你心中的愿望都漏出来了啊!”

“我是通过把愿望告诉别人来避免得到实现的哦。”

“通过把愿望告诉本人,你就变成了敌不过的对手。”

当然,根本不需要她强调。这的确不是能轻易修复的状况——无论如何,都只有做出重大的决断才行吧。

“诀别的话就好了呀。”

“你不要再针对我许愿了。就连请多关照也别说了。”

“要勉强说的话,阿良良木。战场原的前进方向是相当清晰明确的,但你的方向还是模糊不清呢。就是要看你想怎么做——是要回到本地,还是要攻向中央。正因为是国家公务员,如果在日本国内考虑,还远远没到稳固根基的程度吧?因为我是地方公务员,所以就决定扎根在这里活下去了,而且也买了房子。”

通过买下固定资产,成为房子的所有者,这家伙就抱着站在比我更高的位置上了吗……不过说实话,对于老仓的现状比我想象中还要稳固的事实,我也的确很惊讶。

虽然跟神原那时候不同,我并没有被她抢先一步的感觉……

“那么说,你是觉得我移居过去比较合适了。”

“不,我是觉得你死了就最好。”

“我可觉得跟你聊天是真的很愉快啊。今后我每天都到镇公所来找你好吗?”

“要是你那样做的话,我就滥用职权把你的经历抹消掉。”

“你别真的滥用职权啊,不是乱用而是乱心了吧,你从平时开始就是。”

“我可以说句认真的话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在移居之后闹僵分手,然后在海外露宿街头啦。”

“什么认真的话,这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啊,我是说你的性格。”

“如果咬紧牙关替你们考虑一下将来的话,我就只能说你要注意不要因一时的感情而冲动行事了。就像因为同情我而让我住进家里的时候那样。”

“……也对啦。”

要是我写辞职信,黑仪搞不好会以此为理由选择跟我分手。

就算己经不再像十几岁时那么锋锐,她也不愧是羽川的亲密好友,是一个有着极强信念的人。

“那个女人的话,只要阿良良木你坦白地跟她说清楚,我想就算是回国在本地找别的工作,她也会心甘情愿的,毕竟是个为爱情而饥渴的女人。”

“还真是过分的说法啊,我可不想她因为我而辞去工作。出现这样的例子,我觉得对世间也并非一件好事。”

“真是像公务员风格的思维呢。原来你想成为世间的模范吗?既然这样,阿良良木你为了战场原露宿街头,不也是同等程度的坏例子吗?”

“你好像无论如何都要让我露宿街头啊。还用尽了各种手段。就不能让我也在海外工作吗?还可以先住到妹妹那里去。”

“你说这种话也太逊了吧……不过,为自己考虑是好,但你也要好好为战场原做考虑啊。毕竟你也不是‘Tsubasa Hanekawa’嘛……嗯?仔细一想,既然抹消了过去,这个名字是不是也已经失效了呢……以后那个优等生究竟打算怎样自称啊?”

“毕竟是猫啊。就用‘还没有名字’来自称吧——还是说‘已经没有了名字’呢?考虑战场原的情况,那就更加说不出希望她回来日本之类的话了吧。”

“那么就这样分手算啦。”

被她当头一棒。

在这时候,老仓似乎并不是怀着要伤害我或者折磨我的意图,只不过是说出了理所当然的话而已。

或许是站在公所职员的立场上说的话吧。

“就职和公务员,嗯,不管是你还是战场原,即使双方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毕竟彼此都不是小孩子了呀。”

“不是小孩子……吗。那是当然了。”

如果是不懂得为对方考虑的二十三岁,那才真的是马上分手算了。为对方着想而选择分手什么的,十几岁的时候或许还觉得有点伪善,然而一旦开始对各方面的事情做考虑,那就无法一概而论了。

“我先把话说在前面,被你消费了青春时代的战场原,要是连二十岁以后的人生也不得不牺牲的话,那你就真的是罪孽深重了。”

老仓拿出手机——在操作画面之后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联络人名单的画面。

似乎是叫我在上面登录个人信息的意思……看来第四次的绝交总算是得到正式解除了。

“你可别在这里得出结论哦,否则我就会产生责任了。你就给我事后报告吧。我还想多笑笑。请给我笑容吧,我的小丑先生。”

“…………”

“什么呀!我就算是滥用职权也可以收集到你的个人信息哦。难道你想把我变成犯罪者吗?”

“我当然不想啊。可是我已经清晰地看到给你套上手铐的未来情景了。为了避免悲剧发生我还是递交辞职信算了。”

“实际上,你还是不要过度参考我的意见比较好啦。刚才我也说过,我现在也还没有对象啊。”

这时候老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就像是突袭似的这么说道:

“如果彼此过了三十岁也还是单身的话……”

“还是单身的话?”

“我们就互相掐死对方吧。”

真是个美妙的提议。如果能一直跟这家伙斗气到三十岁的话。

004

基于以上理由我就前往北白蛇神社了。

虽然就连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基于以上理由”,但我好不容易才终于下了决心——虽然我很想说,因为跟老仓交谈后想通了一些什么,不过那家伙多半会很厌恶,所以就姑且当作是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逼迫下,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在这一天登山吧。

完成下午的工作后,我就直接前往北白蛇神社所在的山麓——上一次来这里登山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我频繁来访这里的那个时代,一月份到处都布满了积雪,是光想起来就觉得讨厌的严酷行军。也许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发生了气候的变动吧,虽然也有相当程度的积雪但还不至于会让人打滑摔倒。

那么——

现在的我究竟还能不能看得到八九寺真宵呢?

因为那家伙也不是成了大人以后就再也看不见的怪异的类型(至少卧烟小姐是能看见的。反过来说,如果是甲贺课长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幼小期也是看不见八九寺的吧),仔细一想我或许只是怀抱着自以为成熟的懊恼而已——光是为这种事思前想后陷入烦恼,或许就已经可以看得到结论了。

不知为什么,这就像是在担心“要是被讨厌了怎么办”的,打算向喜欢的男生展开追

求的少女似的,我真的是完全不像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成为长大了的男人。

虽然现在是被供奉在北白蛇神社的神明,但是八九寺真宵归根究底还是迷路的蜗牛——是只有不想回家的人才能看到的,那样一般的幽灵。

是令人在回家路上迷路的幽灵。

先不说现在是去路还是归路,在为前路感到迷惘这一点上,这个小镇根本不存在比现在的我更严重的人。或多或少都巨细无遗,在所有的意义上,我对自己的前路和将来都感到难以定夺。

完全看不到任何归着点。

虽然还不至于露宿街头,但还是迷路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要参拜北白蛇神社的话,现在这个时间点至少是比新年初次参拜的时候更合适——然后……

“……这个,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穿过鸟居进入境内,登上参道到达本殿——夜间的神社果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就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无论是一只猫、一条蛇、乃至是一只蜗牛都见不到。

在微微积起的雪上,就连脚印也没有留下。大概是那些雪会吸收声音,我总觉得周围比实际上要宁静得多。

我最初来访这座神社的时候,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废弃神社,外观比现在还要更适合用来做练胆探险的场地,虽然老仓的家也是这样。仔细想来,当时的我就是个喜欢在废墟里玩耍的家伙。

实际成为练胆探险——锻炼心脏的场地,是在神社改建之后的事情。我也不记得自己在这里曾经有多少次化作破布一样的东西了。

最后还落入了地狱。

虽然现在似乎被管理得相当有条不紊,不过也还是有己经过了五年的消磨感……也许只是因为昏暗才这么觉得吧。同时也有跟星空形成鲜明对比的因素——好像还在里进行过天体观测来着?

不过话虽如此,本来这里就不是晚上该来的地方……不管是为了练胆还是为了天体观测,在这个时间来这种毫无人气的地方,简直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真没办法。

在迷路之后还走进了死胡同吗。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就从钱包里拿出硬币,放进了捐献箱里。是五日元硬币。在这时候基本都是行二礼二拍手一礼来着?

“汝想死了吗?”

这时候——

正当我思考着要许个什么样的愿望时,落在雪上的影子就传出了声音——并不仅仅是传出声音,从影子里还陡然冒出了金发幼女的身姿。因为星光和堆积起来的白雪在夜晚也形成了影子,于是就接通了我和忍之间的热线。

因为是在山上,这简直就像是在搜寻手机信号般的微弱接触……忍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毛线帽,身上穿着雪人般的厚大衣,脚上就穿着一双毛皮长靴。

这家伙也开始渐渐地理解人类世界的常识了呢。

以前不管是在什么样的零下温度的世界里她也只是穿着装饰用的纤薄衣物——不过这个就先不说吧。

“咦?什么?刚才说什么了?”

“我是问汝是不是想死了啊,因为活太久,所以开始想死了吗?”

就像吾一样。

幼女露出了凄美的笑容——那副笑容我也好久没见过了。

“啊啊……是活腻了想自杀吗。吸血鬼的死因有九成都是这个来着?嗯,的确有过呢,那样的事情。”

“何止是有过那么简单。毕竟并非别人,吾自己就是为了死才来到这个国家的嘛,所以才降落在这个小镇。因此,就算吾的主人现在觉得想死,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饶了我吧,我现在才二十三岁啊?”

“可是,汝看来不是很怀念过去的样子吗?会不会在想如果五年前死掉的话就好了?比如说在这个神社里,比如说在那个操场上,比如说在那座废弃大楼里。是不是觉得死了的话就会很幸福?咔咔。”

看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虽然还没到老仓那个程度,但性格也还是很恶劣的。

不过她说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在生存了六百年后,选择在这个遇上第一眷属·死尸累生死郎的国家里死去的传说中的吸血鬼。尽管无法与这位铁血的热血的和冷血的吸血鬼同日而语,但长生并不意味着幸福这一点,对不死身怪异来说已经是常识了。

身为人鱼的周防小姐,身为石人的兆间前辈,都是在本来已经死了的状态下以怪异的形式存活下来的。在风闻科里,还存在着像桑方才那样的特殊类型的成员。虽然我也一样……但我却反过来让濒死的吸血鬼作为人存活了下来。

“因为高中时代很快乐很幸福,而且那就是人生的巅峰,所以你觉得我认为自己在那时候死掉就好了吗?……算了吧。虽然的确有过许多快乐,也有过许多幸福,但基本上都是吊车尾的阴郁无比的高中生活啊。”

在当初发生“镰鼬”事件的时候,我还跟兆间前辈谈论过那样的话题——如果仅以我个人来说,因为考进了偏差值跟我实力不相符的私立高中,所以我那时一直过得相当颓废。

无论如何也无法单以一句“那时候真幸福”来概括。

和家人的关系也非常恶劣。

想起那时候的状况,现在能跟妹妹们相处得这么融洽,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情——虽然我不想过度地美化过去,但是综合来看,我实在不认为高中时代的我比现在的我幸福。

“咔咔,的确是呢。毕竟现在的汝受到太多的恩惠了。在职场也很受欢迎,一定是很意气风发吧。要是以前那个明明是不死身却两眼无神的汝看到现在的汝,想必一定也会觉得很自豪呢。”

“这就难说了啊,说不定我会很想揍这家伙一顿的……因为现在的我到处挥洒着过去的我讨厌得不得了的精英气息啊。身为国家公务员,拿着不错的薪水,尽管遇到过各种问题,大学时代也还是相当快乐的啊。行动范围也很广阔,本来是骑自行车的我,既驾驶过小车,也坐过飞机,还去旅行过呢。读了高中时代不理解的书籍后弄懂了意思,现在也能够欣赏以前完全看不懂的电影了。从身为吊车尾差点误入歧途的那时候的我看来,现在的我一定是个俗不可耐的讨厌家伙啊。”

“感觉像背叛了过去的自己,不敢全力追求幸福吗?对自己的成功抱有负咎感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啦。”

就是那个意思吗?

难道我只是在恐惧变化吗?

不,也不能说单单是这个原因。

读了高中时代读不明白的书,现在的话确实是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成长之后,喜好也有可能发生变化——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存在着明明以前觉得很有趣的书却变得无法理解的情况。

过去明明是那么的有趣,如今却变得无聊乏味。

明明绝对是为之感动过的,过去甚至觉得改变了自己人生的书籍,现在重新读起来,却感觉肤浅得令人难以置信——觉得庸俗也该有个限度——对于这样的失望,我不由得产生了想要马上让自己消失的罪恶感。

说得夸张点,那甚至是仿佛杀死了一个人的罪恶感。

“咔咔,就像杀死了过去的自己似的,感到气闷难耐吗?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永远继续读着同一本书吧。那说不定就像在那个春假变成吸血鬼时产生的想要马上变回人类的心情一样啊——正如吾被邀请去当神的时候,觉得还是想继续当吸血鬼那样。”

这时候,忍把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看向鸟居的那边。

“即使如此,假如汝还是希望那样的话,吾毕竟是主人的忠实仆从,也可以把汝送回过去哦。”

“咦?送回过去……”

“虽然当时并没有这么整洁干净,过去在这座神社我们不是做过类似的事情吗——以那鸟居为门,把时间倒回到了过去吧。”

啊啊……的确有做过。

那简直是高中生的恶劣玩笑。因为暑假作业没做完,所以就想回到昨天什么的,就是这样的起因。

那时候的忍还很随意的邀请我展开时间旅行……然后到头来却招来了不得了的结果。可是,现在的忍却以跟当时无异的态度跟我说“只管干吧”。

“之前虽然失败了,不过没事的,下次一定会做好。只要回到汝不存在的那种过去就好了吧?那样的话,汝应该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度过第二次的高中生活了。如果汝对失败感到后悔,只要重新再来就好了吧,一旦现在的汝感觉到失败,无论是升学还是就职,只要选择第二次就行了。即使这样汝也还是能活下去——毕竟是吸血鬼嘛。”

不要迷失在道路上,迷失在黑暗中吧。(注:「路頭に迷う」为惯用语「流落街头,生活无着落」的意思)

忍是这么说的——虽然是以半开玩笑的声音说的,但大概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吧。她就是会若无其事地做出那种轻率举动的家伙——那真的是来自黑暗的诱惑。

高中时代的我不止一次地接受了她的诱惑。

傻乎乎地接受了下来,怀着轻松的心态。

虽如此,忍和我是一莲托生的——如果感觉到忍在那方面没有改变,那也就意味着我没有发生改变。那样一来,这个大问题,单就现在这一刻来说,或许是值得庆幸的。

在我心目中的过去的我,还没有死去。

“我可没有打算回到过去啊,忍。现在的我,过去的我,两者都同样是我。永远的高中生什么的,交给小扇就好了。”

原来如此。

的确,时隔四年的归乡,确实是令我沉浸在怀旧感伤当中。跟神原和老仓见过面,跟妹妹们谈过话,也感受到羽川的心情,内心变得紧张和多愁善感了吧——之所以跟黑仪吵架,也许都是因为正处在这样微妙的时期。然而,这样也只不过是心情愉快地玩着“过去真好”的过家家游戏而已。而且还摆出自虐的姿态,好恶心的感觉。

即使产生了类似“被扔下”的感觉,大家其实也并不是撇开过去而到达了今天这个状态——神原经过和竞争对手的对战到达今天,老仓通过吞食过去走到现在。正因为有过去,才会有现在。抹消了过去的羽川什么的,说不定反而是最强烈的思念着过去的那个人吧?

就像在表现出对过去的自己怀抱歉疚的姿势的同时,也确认着现在的自己所处的位置一样——但是,十八岁和二十三岁的区别,要是等到三十岁时再重新回首的话,大概就变得没有任何区别了吧。

“成为大人很没趣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时间说那种话吧。无论是卧烟小姐还是忍野,不都是这么一路成长过来的吗——当然,就算他们都属于例外的存在,成为大人基本上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无论从风闻科来看,还是从整个直江津署来看,我都认为是这样。高中时代很开心,现在也很开心,现在也跟过去一样有遇到讨厌的事情。但是我会努力设法解决。那样就好了吧。”

我没有再看传送门……不,没有再继续看着鸟居,转而向着本殿看去。

看不到神明,那样就好了。

看不见才是理所当然的啊……必须这样才行。正如甲贺课长那样……怪异本来就是看不见的东西。

而怪异就算是看不见,也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是即使看不见也能让人相信它们就在那里的存在。

“又或者这么想吧。我现在并没有迷惘。虽然装出犹豫不决想来想去的样子自我陶醉着,但是要怎么做已经早就决定了——只不过是站在分叉路口上,根本就没有迷路。所以我才看不见八九寺啊,在我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会不出现呢。”

“咔咔,汝这样想的话,当然也很好啦……顺便一提,吾本来也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但那个迷路丫头的身影,就连吾也完全看不见。”

“咦?是这样的吗?”

你怎么不早说啊。

话说回来……那样的话——不是很奇怪吗?我看不见的话还好说……就算是跟那样的我连系在一起,忍毕竟是吞食怪异的怪异,要是这样也看不见的话……

“嗯,现在恐怕单纯只是外出游荡了吧?从以前开始,那家伙就是经常离位的神明啦。”

“…………”

明明不是神无月,居然还离位了……不,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既然这样,就赶快把我放进去的钱还来啊。

把五日元还给我。

“……那么,现在就先回去吧,下次再来。这回就别相隔那么久了。”

“有烦恼的时候再来吗?”

“不,找个更好的时间来吧。我现在决定了。我和黑仪的婚礼就在这里举行,是神前婚礼。”

面向不知道在不在那里的本殿,我还是姑且行了二礼二拍手一礼的作法。

现在想起来,我和黑仪开始的时候就是八九寺见证的——那么现在祭奉着她的这里,不就相当于结缘神社了吗?

“在我登上华丽舞台的那一天,她是不可能不出现的吧。”

到时候我就衷心地拥抱一下那喜欢散步的神好了。

让她看看大人也喜欢玩的一面。

“……虽然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但据我在影子里看到的情况,汝跟那女孩不是已经吹了吗?”

“我不是说过么?要走的路早就已经定下来了——决定了。所以,我的仆从,为此无论如何也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嗯唔?是工作么?”

“不,是百分之百的爱好。”

“工作的话,我只想适度地帮忙一下而已,不过——”

忍笑了起来。

并不是凄美的——而是可爱的笑容。

“爱好的话我就竭尽全力帮到最后吧。”

校注:神无月的意思是“神仙离开的月”,据说这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日本各地的各路神仙都会聚集到“出云”这个地方来开会。在日本除了“出云”这个地方把“神无月”叫作“神有月”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会叫作“神无月”。

005

研修最终日,我拜托甲贺课长特别为我腾出了两人对话的时间。甲贺课长粗略浏览了一遍我通宵整理归纳起来的大叠文件,“看起来不像是辞职信,这是什么?是怎么回事?”她以讶异的表情向我问道。

“是这个小镇的住宅地图。我把怪异——或者应该说其前阶段的‘不净之物’都全部列出来了。”

老实说,我本来是打算把这些项目都全部解决,使其风化后再提交这叠报告书的,那毕竟是我做的事情,遗憾的是在我的时间安排内就只完成了其中的一半——虽然这毫无疑问是给风闻科留下的礼物,但终究不能说是令人满意的工作。

独创性也不高。

我从北白蛇神社下来后做的事情,基本上就跟专家·忍野咩咩逗留在这个小镇的期间所进行的怪异谈的搜集活动相类似的作业。

如果要问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运用了怪异之王的食欲这个作弊级工具而已。

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来得及完成。

因为力有不逮,连哪个有害哪个无害也无法逐一辨别开来,我就只让忍吃掉了存在着明确危险的东西,剩下的就只能仰赖风闻科的可靠前辈们的活跃了。

即使如此,这份列表应该也能充分起到显示我决心的作用——希望甲贺课长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虽然我是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也不能毫无来由地接受这个啊。你并不是当成工作来做的吧?是打算作为今后不再回来风闻科的饯别礼吗?”

“虽然也包含着对这四个月来您给予我关照的谢礼,不过这并不是饯别礼要说的话,就是贿赂。”

“贿赂?喂喂!我这个课长看起来像是会作奸犯科的那种人吗?”

“我选错用词了,现在订正为一点心意。其实我是希望您给我写封推荐信。”

“我早就说过会给你写的啊,也没有必要特意为我准备这么华丽的自由研究报告。你的目标并不是直江津署,更不是风闻科对吧?OK,OK。没问题,只要你不是打算不当警察的话,我就能帮你的忙。无论转属的目标部门是中央还是地方,我都会给你最高评价的。”

“但是,那既不是中央也不是地方。”

正因为如此,我才极尽礼数向她提出请求。

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想要的是更甚于最高评价的推荐心。

“我希望这样继续研修下去——只不过是在海外。”

“……警察厅青年警察官海外研修?”

甲贺课长果然领悟得很快,顿时惊讶的眨了眨眼腈。

没错,海外研修。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以为要奔赴黑仪的身边就不得不辞去自己的职务——以为身为国家公务员,就绝对不能离开国家。

但是,在跟老仓谈话的期间我就意识到。

虽然不是说像“Tsubasa Hanekawa”那样,但是现在毕竟是全球化的时代,即使是警察厅也不是在完全封闭的国家里展开活动,只要去找就会发现相关的制度——跟国际刑事警察机构联合运作,被派遣到海外去的警察也多不胜数。不过理所当然的是,那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有时候还要担任大使馆的警备工作。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代表国家在海外从事活动,所以还是需要相当程度的资格。

比如说……嗯,年龄条件,还有警部补的阶级等等。

这样看来,感觉就像很愚蠢的事情。我之前还自己发牢骚说“如果选的是别的工作就能追着黑仪到海外去了啊”这样的话,但实际上我简直就像从大学生时开始——不从高中生时代开始就已经预计到这种事态似的,一直循着紧跟着她的最短距离向前进。

为什么会想当警察?

被周防小姐这么问的时候,我当时是回答“因为父母都是警察”但是现在我就这么回答吧——“为了今后也继续跟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交往”。

公私混同,有什么不行的。

在公仆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我的仆从是这么教会我的。

……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一个难关。并不是说高级公务员就能毫无限制地过去。

那简直就是明星中的明星,志愿者遍地皆是。而且那还全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志愿者,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因此甲贺课长的推动力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所以我接着说道: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到时候不管是当风闻科的课长还是直江津署的署长都没有问题。然后,当然在海外我也希望活用在这里学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你是想让卧烟小姐也替你说话吗?”

“现在扎根于日本的公务机关的那个人,应该也不是不想拥有海外的据点吧?虽说FBI和MI5之类的还是有点夸张,但她应该也不会打算永远依赖着像德拉曼兹路基和艾比所特那样的外部协助者吧。”

“那个我想也的确如此啦……唔唔。”

甲贺课长再次哗啦哗啦地重新读起了我交给她的地图。刚才只不过是速读,而这次则是熟读——作为风闻科的创立成员之一,她也许是在估算着我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整理出来的质量还是太粗糙了点……也不能说文档工作是我的专长。

“语言能力呢?不是说考试的分数,你有自信在现地进行交流吗?现地的工作就要用现地的语言——哦。”

从上司的口吻换成了面试官的口吻。

看来至少还是愿意为我考虑一下的——到了这个地步就破罐子破摔了。

虽然在忍面前我还斩钉截铁地说不打算回去高中生的时代,但唯独是现在先回到单靠虚张声势混过关的那个时候吧。

“国语就已经不怎么样,外语也不能说是擅长,交流能力是偏低的,也不善于人际交往。性格是相当的薄情寡义。不过我会带翻译过去,相信能和那边的怪异展开对等的交锋。”

“翻译……吗,是小忍啊。”

甲贺课长没有从文件上挪开视线,就这么说道。

“怪异语的翻译。就是我们最看好你的那方面呢——那可是再崎巡查很难办到的,纤细入微的工作。”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慌张。现在还在考虑当中——阿良良木警部补的提议,对我和卧烟小姐来说都是很合适的,的确非常的理想。然而那只是进展顺利的情况,还存在着进展不顺利的情形。这并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组织构造的问题——如果让我做出一个大人的判断,你在海外被严厉的职务环境压垮,遭受挫折而放弃当警察官的可能性相当高。虽然我完全猜不透你希望到海外勤务的理由,但你到时候也会跟女朋友分手。”

这不是已经猜透了吗。

还有就算是那样也断言得太绝对了。

“比起做了之后才后悔,你也可以选择不做而后悔哦?”

“是为了不后悔才做的啊。我现在明明受着很大恩惠却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心里感到不踏实的理由……对过去的自己抱有负疚感的理由,既不是因为成功了,也不是因为成了人生赢家,而是因为没有竭尽全力去生存。虽然是尽了努力,但还没有竭尽全力。虽然有了成长,但却没有竭尽全力去成长。”

“不是说过吗?你并不需要追求理想,也没有发挥出全部能力的义务啊——不管是谁都可以在自己合适的地方轻松地活下去哦。”

“但是,也可以不轻松地活下去吧?还可以拼命地活下去,在超出能力的地方,工作到极限为止——”

“当然了。”

只要在不违反劳动基准法的范围内——甲贺课长结束了列表的第二次审读。

"OK,OK。那么就是这么回事。”

“咦?这么回事,那究竟是……”

“推荐信我会写的。评价我也会盖上花印,也会向卧烟小姐如实转达——其他的我就管不到了。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早晚也会让你回来风闻科的。到时候就算你说想辞职我也不会让你辞职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当中包含的意义实在太多,我的头脑一时间也无法处理过来——什么?OK OK什么的就是OK OK的意思?确切的答复?我明明还保有着理论武装啊……虽然只是暴论武装……是满额回答?

“做得相当好。虽然在细节部分也有瑕疵,不过那点程度也可以由我来稍作处理,濑古酱搞不好会感动得哭起来吧……我能从中感觉到光让小忍帮忙也无法得到说明的干劲。不愧是以前曾经协助过忍野君工作的帮手呢。”

得到这样明确的正面评价,我当然是觉得很高兴,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在这里沾沾自喜……我毕竟曾经跟欺诈师打过交道,无论如何也总会怀疑对方的话语有什么陷阱和圈套,又或者作为交换要被提出什么条件,不由得提高警惕——该不会是有什么严酷的考试和过度的修业在等着我吧?

“那样的讨价还价你就跟卧烟前辈交涉吧。因为我只是等待指示的人类,是中间管理层而已。专门的怪异什么的,我是完全不懂的。无论是考验还是修业,我也无法给你打分。我只是对和你共同度过的这四个月和刚才的陈述报告给予高度评价罢了。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吧?我是看不见怪异的。”

甲贺课长说道。

“不过我相信自己是有看人的眼光的。”

006

接下来是后日谈或者说是这次案件的结果。

我想到了在双方都不扭曲前进方向的前提下继续前进的方法,总之就先踏出了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比起沉浸在喜悦当中,我反而是感到浑身累得发软。总之为了补充连日以来的睡眠不足,我就径直回到了自己家,结果在玄关口却陷人了史上最大的厌烦情绪中——看来月火已经从东京回来了,在鞋架上看到一双既不是我也不是火怜的运动鞋。

自从上次月火和羽川的归乡后,我每次回家都会习惯性地检查鞋架的变化,所以才察觉到了……还真是不想发现啊。

是吗——说起来,她确实说过在回去海外生活的时候,要再回来这里一趟……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是今晚啊。因为火怜今天是上夜班,我还以为可以悠闲地休息一下。老仓和月火还真像是有预谋似的看准了最恶劣的时机……不过算了,难得有机会,我就围绕海外生活的事情向妹妹刨根究底问个清楚好了。虽然我想那家伙的乱七八糟的生活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但至少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来听。想到如今因为时差的关系应该正在异国之地努力工作的战场原黑仪,我就向这个小妹好好盘问一番吧——

正当振作精神我一鼓作气地走进客厅的时候,却发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正是本来应该因为时差的关系在异国之地努力工作的战场原黑仪。

“哟。”

“哟什么哟啊。”

我的膝顿时一阵脱力,但还是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来,就像爬似的走近了沙发。

“是怎么进来的?”

“钥匙的藏匿处,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哦。”

“你知道这里是警察一家的家吗?”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真的是个笨蛋。”

她笔直地看着我道歉了。

话虽如此戴着能看出是刚从日照强烈的地区回国归来的深色墨镜的状态下发出的道歉声音,却完全没有起伏抑扬。不,黑仪似乎根本就不是在为自己大胆无畏的非法人侵行为做出道歉。

难道是为了道歉才回国的吗……?

从她旁边放着一个看似很坚固的旅行箱就能看出,她好像连老家也没回就直接跑我家里来了——不过,这倔强的家伙就算是死也不会承认这个事实的吧。

“不……该道歉的应该是我啦。因为积累了不少压力,对不起。”

尽管怀抱着被先下手为强和被抢先一步的难以言喻的心情,我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安心,并且在黑仪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虽然我绞尽脑汁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和计谋,但毕竟是完全没有跟黑仪商量过的计划啊。

在有头绪之前,我还是希望根据自己的判断行动。这本是为了表达我的诚意,但怎么说呢。或许其中还包含着类似于“最低限度的执着”的东西吧。

不过,我本来是想着明天主动给她打电话的,但是既然这样见了面,我就连一秒也无法忍耐。我很想立刻和黑仪分享我所考虑的进路计划。

“黑仪,首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可以吗?”

“尽管说吧。只要不是第四次分手的话题。还有就是,如果历愿意先听我说完的话。”

“唔……”

真是个喜欢的家伙,不过也好吧。要是在热情的驱使下拼命说个不停的话,她说不定会指责我只顾着自说自话不理会她的感受。表达方式还是多想想比较好。

“作为晋升正式团队经理的条件,我拼命向CEO发出设立日本支部的方案,现在总算是成形了。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决定,接着只要能解决预算问题的话,从今天春天开始我就可以和上司和全体团队成员回来这个小镇。这样我就能和历一起生活了哦。”

“…………”

被她擅自说起来了。

咦?咦咦?咦咦咦?

你对自己的晋升附加了条件吗?非但如此,还把

上司和团队都牵扯进来了?就只是为了回来日本?就只是为了不再跟我天各一方?

“关于日本支部的话题其实从以前开始就有了。我只不过是稍微推波助澜而已……虽然这样一来就真的跟爸爸成了真正的竞争对手关系,但女儿毕竟是早晚都要超越父亲的呢。”

我觉得那句话应该是说儿子的吧。不过,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女儿不允许超越啦……话虽如此,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都想到一块了吗?不,只是打算在组织原有的制度内行动,并以附带条件的进步为目标的我,跟改变组织的制度并在附加条件的前提下实现进步的黑仪相比,也只能说她还是比我棋高一着了……

不过啊……这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哪里会有这样横跨国度的贤者的礼物啊?

如果以小扇的风格来说,这就是愚者的礼物。

“怎么了吗?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就要哭了耶。”

“我有高兴啊,真的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我甚至正强忍着想要跳起来欢呼的冲动呢。只是,黑仪小姐啊。你可以先做好觉悟,再好好听我说一说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真的很期待过去被唤作羽川翼的和平象征把全世界的国境都擦掉,但是我也不能悠哉悠哉地默默等着那天的到来。而且如果那样的事态开始带有真实味道的话,黑仪就不得不逐一守望着国际金融的情势,而我搞不好甚至会站在对其加以管束的立场上。

所以首先还是互相商量吧。

“什么呀,你说做好觉悟……人家都一下子紧张起来了耶。难道真的是第四次分手的话题?那我就真的要哭了哦。”

“都说不是了。为什么你就那么想哭啊,况且……”

况且,还说什么分手不分手的,我们明明还没有正式言归于好吧。对了,首先必须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不管那是多么常见的情况,我也不想被人说我们整天离离合合。更不想这样拖泥带水含含糊糊地重修旧好。

我伸出手,把她的墨镜摘了下来。之所以在室内也一直戴着,大概是希望我这样替她摘下来吧——我抱着这个想法做出的耍帅行为,结果完全表错了情——黑仪只是用墨镜来掩藏着那连续哭了好几天而变得红肿的双眼而已。

就是说她一直都在哭吗。实际上,她真的是个很爱哭的家伙啊。

那么,如果说这种话,是不是会令她哭得更厉害呢……然而我毕竟是必须马上开始学习语言的人。以后的事情就留到以后再想,先让在海外生活这么长时间的她检查一下我马马虎虎的发音吧。

“I love you。”

黑仪瞪大红色的眼睛,“历,荡漾!”——就像半哭半笑似的露出了微笑。

结语的词句完全没有流行起来,那是只属于我们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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