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感觉真不可思议。
在清爽微风的吹拂下,我们缓缓走在林间的道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走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地方。我们就只是静静地走著。
好紧张。打从踏出第一步时起,心里就一直充满著兴奋与不安,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这一定都要怪走在前面的那个穿著长大衣,四肢修长的男人。像这样走在一起后,我发现他比我还要高很多。基尔罗亚•巴斯克──被世人恐惧的大魔术师。他和我之间的距离,短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他现在没被施加任何的魔术封印,身上也没缠著锁炼,就像是把出鞘的刀。我正走在那个大魔术师的后面。顺带一提,之所以用走的,是因为马被我们与嘉拉赛雅的战斗吓跑,让我们失去了马车。
直到刚才,我都还没什么现实感。毕竟在自己差点死掉,以及嘉拉赛雅这个敌人还在时,我根本没有余裕去思考其他事情。直到恢复冷静后,我才察觉现在的状况有多么令人胆战心惊,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单独和逃出栅栏的猛兽走在一起。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玛丽安大人?」
我吓得瞬间僵住。
「什……什么事?」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让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对方是重获自由的基尔罗亚•巴斯克,世界数一数二的大魔术师。只要他有那个意思,一瞬间就能够打倒我。
「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咦?」
「虽然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走在前面,但接受『诏令』的人应该是玛丽安大人吧?我只是个随从。接下来的目的地与目标,都必须要由您来决定。」
「你要我决定……意思是你打算继续跟著我吗?」
「啊?」基尔罗亚露出困惑的表情。「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契约』就是这么订的。」
──啊,说得也是!
我总算也跟著察觉。
因为基尔罗亚施展了「全域解咒」,所以我本来以为他已经完全成为自由之身,但他和我之间还有魔术契约。解咒的对象只限于瓦塞尔海姆监狱的魔术刑,我以个人身分和他缔结的魔术契约依然存续。简单来讲,就是即使他已经不受监狱的拘束,我和他之间还是存在著契约关系。
──这份心情到底是什么……
我感到松了口气。是因为不用与他战斗,还是其他的原因?
「怎么了吗?」
「没……没错,魔术契约是绝对的。如果你敢逃跑,我可不会放过你喔。」
「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说这种话。好了,我们走吧。」
──对了。
放松下来后,我的心里开始浮现出许多疑问。
「基尔罗亚。」
「什么事?」
「那个……」
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实在不太好开口,但我现在也没办法不问。
「你……你真的……」即使我觉得自己已经下定决心,声音还是愈变愈小。「杀了露易丝吗?」
「是啊。」
「咦……」
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像平常那样说些「谁知道呢」、「到底是怎样呢」之类的话来敷衍过去,结果他回答得意外乾脆,让我陷入困惑。
「为……为什么?理由是什么?」
「理由……」
基尔罗亚犹豫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咬紧嘴唇,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
──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突然想起达赖安的话。基尔罗亚当时也出现过类似的反应。
「这件事……」我慎重地问道。「该不会……和『世界的真相』有关吧?」
「好吧。」
「咦?」
「玛丽安大人或许也有权利知道『那件事』。」
基尔罗亚突然低下头。感觉他瞬间瞄了一眼我的胸部,但因为他戴著眼罩,所以我也不晓得他到底在看什么,或是没在看什么。
「站著说话也不太方便,到下一个城镇找个地方住吧。之后再慢慢说明……所有的一切吧。」
「所有的一切……」
这句话让我感到极度沉重,大概是因为他难得用正经的语气说话吧。
「这样可以吗?」
「啊……嗯。」
我暧昧地点头。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愿意告诉我,而且语气还莫名地温柔,让我陷入困惑。
「你……你今晚要好好告诉我喔。我们说好喽。」
「我知道了。」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露出从容的微笑,让我再次莫名地感到紧张。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
「什么事?」
「为什么……你还继续戴著眼罩?你已经可以自己摘下来了吧?」
他现在依然戴著厚厚的眼罩,「这个嘛……」并一脸从容地回答。
「是为了时尚。」
2
「听好喽,绝对不能偷看喔?如果偷看就是违反契约,心脏会破裂喔。」
「我本来就对玛丽安大人的裸体一点兴趣也没有……好痛,好痛啊,您为什么要踩我?」
「为了让你一步也走不出这个房间。」
走了约半天后,我们总算在太阳下山前抵达驿站城镇利菲亚。随便找了间旅馆投宿后,我听说这里有温泉,所以决定久违地泡个澡。与莎拉•嘉拉赛雅的战斗让我全身都是魔术生命体的黏液或体液,所以我想洗个澡让自己清爽一点。尽管基尔罗亚就在附近这点让我有点犹豫,但反正还有魔术契约的拘束力在,考虑到之前让他听「心跳声」时,就已经在他面前裸露过胸部,事到如今才在担心这个也有点奇怪。
我走到旅馆后方,发现一个感觉不错的桧木浴缸。
「对了,得先洗头发才行。」
我用肥皂水搓出泡沫,仔细清洗在漫长的旅行中受损的头发。洗好澡后要去见他,所以得趁现在洗乾净一点。
「不对,讨厌,这样不就像是一对情侣吗……」
洗完头发和身体后,终于能够泡澡了。
「啊~这热水真不错~」
我缓缓将肩膀以下都泡进水里,消除旅途的疲劳。
利菲亚是个以温泉闻名的驿站城镇,但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泡温泉。虽然温泉要另外加钱这点让人有些在意,但幸好有下定决心奢侈一下。感觉真的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我短暂忘记自己正在执行血腥的任务,以及今天差点死掉的事。虽然试著摸了一下被攻击魔术打中的胸口,但那里只有光滑的肌肤,一点伤痕也没有。
──这真的是回复魔术吗?
理应是致命伤的箭伤已经完全痊愈。这与其说是魔术,不如说是神迹,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却依然觉得难以置信。然而挂在脖子上的魔术钟上面的裂痕,证明我受到的攻击不是幻觉。
──玛丽安大人或许也有权利知道「那件事」。
等洗完澡后回到房间,他就会告诉我「一切」。不过比起期待,不安的心情还要更加强烈,让我感到难以平静。是因为害怕听见真相,还是因为基尔罗亚给人的感觉和平常不一样呢?
我就这样烦恼了好一段时间,感觉有点泡昏头了。
──差不多该起来了。
就在我扶著桧木浴缸的边缘准备起身时。
「咦……?」
浴缸里的颜色突然变了。原本透明的热水变得又黑又浊,一下就变成了充满黏性的液体。
「咦……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想立刻起身,但脚被黏液缠住,像扎了根似的动弹不得。等我发现这是陷阱时,身体已经开始下沉。
「啊……啊,基尔……」
我试著呼救,但还没念完那个名字,意识就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3
等我恢复意识时,周围一片黑暗。
我凝视著黑暗,发现隐约能看见建筑物的轮廓,看来这里是户外。远处有栋高耸的建筑物,我对那个特别的三角形屋顶有印象。
那是大圣堂。所以这里是……
──施特雷利茨。
我荒废的故乡,反叛军的终焉之地。这里位于我刚才所在的利菲亚南方,徒步大约要花十天才能走到。这表示我是被传送魔术送来这里的。
「唔……」
身体无法动弹。
我的双手被各自朝左右伸展,斜斜地举高,只有脖子稍微能动。脚下有个正在发光的巨大魔血阵。应该说,我正浮在一个相当高的位置。
磔刑。
我被人用与这种古老的处刑方式同样的姿态限制行动。虽然没看见枷锁或绳子,但手脚都完全无法动弹,被彻底剥夺了自由。我的身上穿著一件陌生的连身裙,应该是某人替我穿上的吧。毕竟我原本在洗澡,当时应该没有穿衣服。
附近响起「当」的一声,让我不自觉皱起眉头。那个声音实在太近,我藉此得知自己正被绑在作为城里景点之一的钟塔上。
「唔,
可恶……」
我用力想要挣脱,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感觉就像是被深深埋在土里。
就在这时候。
「──没用的。」
我惊讶地转头,然后发现一名少女正灵巧地站在钟塔边缘。我对那个黑色短发、上挑的眼角,以及严峻的表情有印象。
「嘉拉赛雅……」
「…………」
魔术师少女──莎拉•嘉拉赛雅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瞪著我。她看起来像在生气,又像是心情不好,虽然表情还是一样严峻,但并不像之前面对基尔罗亚时那样充满烈火般的激情。
「那个浴室的陷阱……是你设置的吧?」
「…………」
「这件衣服是你帮我穿上的吗?」
「…………」
不出所料。虽然她一直保持沉默,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个人应该是那种不会说谎的类型。
「呃,那个……」
「真是个聒噪的女人。」
她总算回应了。
「你是用来引他上钩的『诱饵』。只要乖乖配合,就不会被杀。」
「诱饵……我吗?」
「没错。」
这个说法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可是,就算拿我当人质,基尔罗亚也不一定会来吧……」
「他会来的。」
嘉拉赛雅如此断言。
「我一开始也认为你连诱饵都当不上,但我在之前的战斗中改观了。我从来没看过他那么情绪化。所以基尔罗亚一定会大摇大摆地来救你。」
「可……可是……」
「反正你没有选择权,乖乖闭嘴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再次移开视线,用力闭紧嘴巴。
嘉拉赛雅确实很可怕,但我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奇妙的亲近感。嘉拉赛雅在输给基尔罗亚,变成全裸的时候,曾经泪水盈眶地蹲在地上发出尖锐的惨叫。见过那样的场景后,我觉得她是个可以沟通的人。替全裸入浴时被抓来的我穿上衣服,也是她个人的温柔表现吧。
所以我忘了自己是被囚之身,不小心就直接向她问道。
「基尔罗亚……」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这件事。「真的杀了露易丝吗?」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可……可是……」
──为什么你要杀死露易丝大人?
这句话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我脑中萦绕。我希望嘉拉赛雅能替我说明,因为我被抓来而没从基尔罗亚那里听到的「真相」。
她沉默了一会儿。一阵冷风吹过,晃动著她的黑发,少女像是在思考著什么般,眨了几下眼后开口:
「那个男人……」
嘉拉赛雅像是在咀嚼某个痛苦的事实,断断续续地说道。
「杀了……露易丝大人,挖走了……她的心脏。」
「…………」
她的回答,让我忍不住陷入沉默。明明是自己想确认的事,但在内心的某处,又不愿意接受真相。
「会……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雷梅迪奥斯亲眼看见了,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怎么会……」
就在这时候。
「──你们在说什么?」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
之所以觉得冰冷,是因为我的全身确实感受到一股寒气。这种寒冷的感觉,就像周围的空气被急速冷却一样。这恐怕是说话者的魔力造成的影响。
天空微微发光,一道人影出现在嘉拉赛雅的旁边。
那是一名少年。
他拥有一头不修边幅的闪亮银色长发,以及中性的五官,如果没听见他的声音,或许会以为他是个少女。
「雷……」
嘉拉赛雅后退一步,叫出少年的名字。
「雷梅迪奥斯大人。」
──咦?
这个名字让我吓了一跳。
雷梅迪奥斯。她确实是这么说的。这表示眼前的少年,就是那个被当成「巨凶」恐惧的魔术师吗?
难以置信。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而已。他的身高和嘉拉赛雅差不多,身材以男性来说算是娇小,外表甚至比我还年轻。
──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罗斯•雷梅迪奥斯吗?
印象中他在通缉令上的图像,确实是个少年没错,但作为一个被世间恐惧的凶恶罪犯,这样的落差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如说他还比较像是贵族千金──不对,应该是王子吧。他和嘉拉赛雅站在一起时,甚至有点像是一对姊妹。
──真奇怪。这样他在施特雷利茨会战时,到底是几岁啊?因为是七年前的事情。所以……他当时才七八岁吗……
太年轻了。以前感觉到的不协调感又再次复苏。反叛军的两个重要干部都只有十几岁,而且还是比我年轻的少年和少女,这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瓦塞尔海姆的刑法官。」
银发少年以冰冷的眼神看向我。
这和缺乏感情又有点不太一样。他的话里隐约带有某种像是愤怒的紧迫感,危险的程度就像是将滚烫的岩浆累积到极限后,再强硬地封进冰河里面。不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基尔罗亚都给人一种「从容」的印象,但眼前的少年和他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为什么?」
「咦?」
少年脸色苍白地说道。从他的皮肤完全看不到任何血色,明显非常不健康。
「你为什么要和基尔罗亚一起行动?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那个……」
我一时语塞,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刑法官的保密义务,但主要还是他的眼神太过冰冷。感觉就像是被一把冰刀抵在喉咙,强烈的压力让我的背流下冷汗。
「为……为什么要盯上基尔罗亚?」
「…………」
面对我的问题,他选择用冰冷的眼神回应。
「是……是因为他杀了你的『姊姊』──露易丝•罗森贝尔格吗?」
「哼。」
他用如同冰柱般的锐利视线,看著我说道:
「我就告诉你吧。」
雷梅迪奥斯以极为自然的动作,朝我的胸口伸出右手。我本来想躲开,但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呀……!」
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胸部,正好就在心脏上方的位置。他撕破我的衣服,让我的胸部露了出来。
啊……啊……骗人……!
然后,他抓住我的胸部,让弯曲的手指逐渐陷进皮肤里。并不是用握力捏碎我的骨肉,而是靠某种神奇的力量让手指融入我的体内般──没错,这是某种魔术──他的手持续入侵我的胸部,进入我的体内。
「──?」
我突然变得无法呼吸,差点失去意识。强烈的痛楚和痉挛同时来袭,视线也变得无法集中。
这个人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入侵」胸部的手,抓住了我体内某个重要的东西。
「姊姊被活生生地挖出了心脏。你看,就像这样,被强硬地挖出来。」
心脏传来直接被手指碰触的感觉。全身的痛觉都集中到那里,让我痛苦到无法呼吸,这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痛苦,就像是身体从中心开始烧焦破裂,被人用插进身体的刀子不断翻搅,让伤口愈变愈大一样。
「嘎……啊……」
眼泪和口水都不受控制地流个不停。
「这样你稍微能够理解,姊姊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了吗?」
「呜啊……啊……」
然后,更过分的是,他还打算把手从我身体里抽出来──在抓著心脏的情况下。
心脏要被扯出来了。
即使被压倒性的恐惧与绝望支配,我还是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用力闭紧眼睛,体会心脏被人挖出来的感觉。他像是要让我觉得生不如死般,缓缓将我的心脏拉向体外──
「哼,是窃听魔术(席哈斯)啊……」
「……咦?」
我睁开眼睛。
仔细一看,他的手已经离开我的胸口,而且正握著──一个像金属的物体。那个沾著我血液的银色物体,表面浮现出复杂的图案,像在黑夜中发光的星星。
「魔矿石……?」
「这是一种能从你的心脏吸取魔力的媒介。大概是用这个确保魔力『来源』,好让某个『装置』维持运作吧。」
「装置……?」
我一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哎呀,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再次将手伸向我的胸口,这次换拿起某个被我挂在脖子上的道具。那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裂开的魔术钟。
「这个魔术钟被施加了『窃听魔术』。应该是想透过声音来『监视』你,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就启动埋在胸部里的媒介装置『湮灭』一切吧。」
「监视?湮灭?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真是迟钝,所以我才讨厌笨蛋。」
虽然被人恶意贬低,但比起生气,我更在意谜底。
「我
就用笨蛋也能明白的方式,说明给你听吧。」
感觉愈来愈不爽了。
「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像你这种贫民出身的刑法官。所以他们对你施展了窃听魔术,一直在监视你。」
「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当然是王国。」
「王国?」
──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在名叫瓦塞尔海姆的王立魔术监狱工作的刑法官,所以王国就是我的雇主。
「不只是反叛军,他们就连一般市民和自己的部下都不信任。他们总是在暗中观察与监视,等时机差不多就直接舍弃。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就是证据。」
雷梅迪奥斯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刚才从我胸部里挖出来的金属状物体,接著那里就浮现出一道小型魔血阵。
「啊……」
「这东西上面的魔术不只有窃听用的『集音』,还有能远距离引爆的覆灭(杰尔斯)。大概是打算如果出了什么状况,就启动这个杀人灭口吧。」
「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即使爆炸规模不大,还是足以将心脏炸个粉碎吧。」
那个金属状物体一被他丢到空中,就突然炸裂。
「哼,看来被设计成一定时间没有通讯就会爆炸呢。他们的手段还是一样卑鄙。」
「骗人……」
我哑口无言。王国居然在我的体内,在我的心脏上装了那种东西。
「哎,反正不管怎样──」
雷梅迪奥斯再次朝我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子。冰凉的触感以及用力的指尖让我忍不住发出呻吟。
「我都会让王国愚蠢的走狗消失。」
纤细的五指陷入我的脖子。皮肤轻易地就缓缓依照他指尖的形状下沉。这种杀人方式十分无情,四肢都无法动弹的我只能难看地流著口水,发出「咳……呼……唔……啊……」的呻吟。就在我心里想著「啊,死定了」的时候,不晓得是因为过于痛苦还是恐惧,眼泪流了下来,失去的故乡景色和已逝父母的脸庞在脑中浮现,最后不知为何──连那家伙的脸也出现了。
就在这时候。
「──啊?」
雷梅迪奥斯停止动作。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芒,然后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世界激烈地闪烁,刺眼到令人目眩,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在一旁待命的少女静静宣告:
「是那家伙。」
4
──咦?
我抬起头。
在大马路的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道人影宛如栖息在黑暗当中的恶灵,静谧又诡异地缓缓朝这里靠近。即使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我还是能够清楚认出那头清爽的金发与从容的微笑。
人影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我。
「玛丽安大人,您这身打扮真是不错。」
「……为……什么?」
我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您的胸部都露出来了,该不会是刻意要给我看的吧?」
刚才被雷梅迪奥斯撕破的衣服横向裂开,露出底下的胸部,但我现在根本无法遮掩,更重要的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出现。
「为什么……要来?」
我忍不住如此说道,但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么问。这明显是陷阱,为什么要特地冒著危险过来。为什么要为了我这种「诱饵」,跑来这种地方。或许──
──你有什么「目的」?
我无意识地在追求过去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哎呀~我实在是难以忘怀。」
基尔罗亚•巴斯克完全无视我复杂的心情,张开双手开玩笑似的说道。
「玛丽安大人的『报酬』让人欲仙欲死,我想再次品尝当时的快感,所以就忍不住过来了。」
「喂,别刻意讲得这么奇怪啦。」
「您的『身体』不论是胸部或头发都棒透了。我晚点要尽情享用一番。」
一旁的嘉拉赛雅厌恶似的皱起眉头,眼神像是在说「原来你们是那种关系」。不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现在就过去。既然我都特地来迎接您了,您晚一点可要多给我一些甜头喔。」
基尔罗亚又继续说了一堆会加深别人误会的话。
此时,他的面前出现一道魔血阵。那道魔血阵发出蓝色的光芒,某人从上面现身。
「──道别完了吗?」
拥有一头银发,身材苗条的少年。
罗斯•雷梅迪奥斯。
「好久不见了,雷梅迪奥斯大人。您过得好吗?」
「当然,这都是为了能够杀掉你。」
「请别这样瞪著我,这样可是会糟蹋您那俊美的脸庞喔。」
「我早就决定,」少年维持相同的声音继续说道。「要在这里杀了你。」
「在这里……?啊,原来如此。这里啊。」
基尔罗亚环视自己所在的位置,耸了耸肩说道:
「这里是露易丝大人去世的地方呢。」
「不对,是你杀死姊姊的地方。」
「我不否认。」
「为什么要杀死姊姊。」
「因为这是那位大人的期望。」
「别开玩笑了。姊姊怎么可能会自己选择死亡?」
「不,会的。只要有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事物,那位大人就会这么做。雷梅迪奥斯大人您迟早也会明白。」
「够了,我已经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雷梅迪奥斯举起手。
「我要撕裂你那喋喋不休的嘴巴,让你闭嘴──冰神混沌(蒂涅斯•塔伦)。」
他的手上出现一把长度超过本人身高的「魔术杖」。那把魔杖带有玻璃工艺品般的透明感,散发出冰蓝色的光辉,简直就像是魔术师本人的投影。
「那把魔杖真是令人怀念呢──魔神铁锤(戴蒙奈兹•盖因)。」
基尔罗亚的手上也出现一把黑色魔杖。那把魔杖又黑又粗,装在前端的骷髅形宝玉发出黯淡的光辉,给人一种不祥的印象。
「稍微运动一下后,就来聊聊以前的事吧,雷梅迪奥斯大人。」
「前提是你的心脏到时候还在跳动。」
「说到这个,您的心脏还好吗?」
「多管闲事,我的心脏好得很。」
──心脏?
我跟不上两人的对话。
双方握著魔杖,互相瞪视。既没有摆出架势,也没有咏唱咒文。就像是两个卫兵在面对面般,一动也不动。
然而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只是等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照射下来后,才变得能够直接用肉眼确认。
火花四溅。在两位魔术师之间,不断迸出小但激烈,像是光线互相冲突产生的火花。
「刚才的火花是……」
「两人的攻击在互相抵销。」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疑问,一旁的嘉拉赛雅低声说道。
「抵销……?」
「实力高超的魔术师,会在对手生成魔血阵前就加以解除,让对手无法施展魔术。两人现在都在做相同的事情。」
「所以那些火花……」
「均衡开始瓦解了。」
瓦解后会怎么样──我还来不及问,两人面前就浮现出魔血阵。雷梅迪奥斯往前踏出一步,不晓得喊了些什么。基尔罗亚将魔杖举到面前,首次摆出防御的动作。
然后──
从雷梅迪奥斯的魔血阵发出的「光弹」,袭向基尔罗亚。基尔罗亚也展开魔血阵,一发一发地挡了下来,但他每次防御都会后退,逐渐被对手的攻势压制。
基尔罗亚是连嘉拉赛雅都能轻易击退的大魔术师,这样的他居然会处于劣势。
──好强……
雷梅迪奥斯进一步发动攻势。他一挥动魔杖,就出现好几道魔血阵包围基尔罗亚。被包围的基尔罗亚为了自保,只能往上空逃跑,但那些魔血阵配合他的动作追了上去,并且随著时间经过愈变愈多。五、十、十五、二十,等增加到数量已经数不清时,雷梅迪奥斯一口气发动攻击。
「啊……啊……!」
我只能在一旁发出惊叹。
基尔罗亚当然也有应战,他叫出几道魔血阵充当盾牌,但全都被对手的攻击打破,化为光点消散。
雷梅迪奥斯暂时停止攻击,现场被白色的烟雾笼罩。等烟雾散开后,我发现基尔罗亚跪在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他的衣服变得破烂,即使远远看过去,也能发现他中了不少攻击。
「基尔罗亚,一阵子不见,你变得迟钝不少呢。」
位于上空的雷梅迪奥斯,背后漂浮著数个魔血阵。他的表情还是像冰块一样,完全没有笑容,只是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
「太激动的话,对心脏不好呢。」
「啰嗦。」
「您应该要多听长辈的建议喔。」
基尔罗亚从屋顶上起身。他的语气还是一样轻浮,但身
上冒出阵阵白烟,明显没有挡住所有的攻击。
──居然这么强……
我重新体认到雷梅迪奥斯的强悍。基尔罗亚的攻击一次都还没命中,只能不断防守。
「您果然是个天才,就连露易丝大人的攻击魔术都没到这个程度。」
「所以我才让你负责保护姊姊,结果你却背叛了。你能明白姊姊的悲伤吗?」
雷梅迪奥斯的侧脸变得更加凶狠,从他的表情,能够看出他对姊姊的深刻爱情,以及对眼前对手的强烈憎恨。
「您在提到姊姊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很棒呢。」
「闭嘴。」
「实在充满了人性。」
「我来让你闭嘴。」
雷梅迪奥斯举起魔杖。
空中出现数支光箭,射向基尔罗亚。基尔罗亚举起魔杖防御,但由魔血阵组成的防线马上就被打破,他的身上也中了好几箭。
「基尔罗亚……?」
身中数箭的基尔罗亚朝地面坠落,然后就这样陷入地下失去踪影。从那里射出的光芒也逐渐减弱,最后彻底消散。
──骗人,基尔罗亚……?死掉了吗?骗……骗人的吧……?
「基尔罗亚,你就好好体会一下我的感受吧。」
雷梅迪奥斯自言自语道,接著不知为何──
将脸转向我这边。
──咦?
他的魔杖尖端出现了新的魔血阵,开始接连吸收周围的其他魔血阵。被组合起来的巨大魔血阵持续增大,最后像是足以填满夜空的巨大太阳,普照整个世界。就连位于远处的我,都觉得耀眼到睁不开眼睛。
那道魔血阵缓缓靠近我。就像个要对世界下达判决的巨人,慢慢将他的手伸向我。
──等等,咦……?
目标是我?
巨大的魔血阵逼近眼前。
这画面实在太震撼,让我忍不住闭紧眼睛。
死定了,死定了,不行,躲不掉,讨厌,我不想死──
就在我像这样害怕的时候。
大地突然晃动起来。
而且一下子就愈演愈烈,我也跟著上下左右地摇晃。彷佛我脚底的「钟塔」在痛苦挣扎般的震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
「咦……?」
某处传来低沉的声响,接著就是一连串东西坏掉的声音。
视野逐渐改变。眼前的建筑物和街景逐渐远去。
不对。
是我在上升。
我正在朝天空上升,连同钟塔一起。像是折下乾枯的树枝般,整栋巨大的建筑物被挖离地面,朝空中上升。等看见地面的魔血阵,发现这是魔术的效果时,一道惊人的冲击通过下方。那是雷梅迪奥斯刚才施放的攻击魔术,那道攻击在削掉钟塔的下半部后,依然势不可挡地持续飞向地平线的另一端。光芒划过的轨迹像隧道般长长地延伸,最后像颗拖著尾巴的流星,消失在远方的天空中。
「什……什……」
我依然连同钟塔一起浮在空中。底下的街景远到令人头晕,我被高处特有的恐惧包围,内心感到不寒而栗。
「啊……啊哇哇哇……」
高到这种程度后,恐惧的心情更甚于获救的心情。
「玛丽安大人,您没事吧?」
基尔罗亚浮在空中,出现在我面前。
「你……你这个人啊……」
这时候明明应该道谢,我却忍不住开口数落他。
「就不能用更好一点的方法救我吗……?」
用魔术将整座钟塔连根拔起,简直就像是神话。
我傻眼地瞪向他,但其实我的身体仍在发抖。
「哎呀,这样对救命恩人说话不太好吧?」
他以一如往常的轻浮语气说道。
「比起紧急解除您的拘束魔术,还是像这样将建筑物连根拔起比较快。」
「真是太乱来了……」
基尔罗亚扶著我的背和脚,把我像个公主一样抱起来,然后趁我无法动弹时,将鼻子凑向我的头。
「嗯~玛丽安大人头发的味道果然很棒。」
他毫不客气地开始闻起我的头发。
「喂,不准闻,不准碰我!住手啦,变态!」
「我刚才的表现应该值得获取报酬吧?」
「就算是这样,也要看场合啦!」
我在他的怀里大闹,敲打他的胸膛,乱踢双脚,但在被他抱得紧紧的情况下,根本就没什么效果。
「呜~呼~嗯~那么,既然已经收到报酬。」
他擅自享受了一番后,才缓缓下降,将我放到地面。
「差不多该工作了。」
说完后,他再次飞向空中。
「等等,你要去哪里……」
我将手伸向他的背影时,他已经和宿敌展开对峙。
罗斯•雷梅迪奥斯──另一名「双璧」。
最后的战斗,就此开始。
5
天空充满了大大小小颜色鲜艳的魔血阵。
双方的魔力与意志不断冲突,使出各种华丽的大招。基尔罗亚和雷梅迪奥斯都像狂舞的流星般在夜空遨翔。
我持续奔跑。
虽然基尔罗亚应该不希望我这么做,但我还是前往两人交战的地方。
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能做到什么。无力的我根本就没办法介入那两人的战斗。
不过,我也无法默默地旁观。
和刚才不同的是,我的手和脚都可以动,也能够使用魔力。既然如此,就应该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以后也一样。
两人持续战斗。在这距离下,我不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眼睛也追不太上他们的身影。
但我总觉得能够明白。
两人正在用魔术「对话」,这种感觉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雷梅迪奥斯和之前一样,招招冰冷且毫不留情。缺乏人味的攻击既合理又没有破绽,但也因此给人一种内心没什么余裕的印象。
基尔罗亚正好相反。即使拚命防御敌人的猛攻,他的动作仍显得莫名悠哉,甚至让人觉得不太正经。
我边跑边想。
总觉得这两个人就像兄弟一样。
雷梅迪奥斯曾经有个双胞胎姊姊,对他来说,基尔罗亚是不是也曾是个像哥哥的存在呢──我擅自这样想像。然后我想起基尔罗亚以前低喃露易丝的名字,流下一行眼泪的事。
过不久。
「啊!」
才刚听见一声惊天巨响,我就看见在空中飞舞的两人激烈相撞。两道色彩鲜艳的光芒纠缠在一起,朝地面坠落。
然后,响起一道激烈的撞击声。
坠落……?
我什么都没想,就直接冲向那个方向。我穿过巷子,拚命朝刚才看见的「坠落地点」奔跑。
最后,我来到位于城镇中央的大圣堂前面。
「唔……」
情况非常惨烈。到底要使用什么样的魔术才会变成这样?炸裂的地面出现一个大凹洞,整个地形都被改变了。到处都不断冒出白烟,如果从天降下几千道熔岩,大概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凹洞的中央,有两个人在。
其中一个是雷梅迪奥斯。他用手紧紧揪住胸口,弯著腰痛苦地呼吸。银色的头发变得凌乱,呼吸也相当急促。
另一个是基尔罗亚。他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撑住身体。右手的袖子不见了,从那里可以看见他的肩膀受到严重烫伤。我第一次看见他痛苦的侧脸。
──结……结果怎么样……?
我心里浮现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答案也马上就揭晓了。
基尔罗亚倒下了。
他的身体像棵腐朽的枯木般弯曲,脸部直接撞上地面。从他倒地的方式,能够看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基尔罗亚……
我的心里涌出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情感。那是一种丧失感,亲眼目睹他倒下后,感觉心里某样重要的东西也跟著被折断了。
从他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之前的强大魔力。同为魔术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银发少年走向基尔罗亚。尽管他的呼吸凌乱,表情也充满了疲惫,但烫伤和出血量都没基尔罗亚那么严重。
「真……真是无趣呢……」
雷梅迪奥斯边喘气,边调整呼吸说道。他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是刚才放出庞大魔力造成的反动吗?
「长年以来,一直想杀的对象……居然只有这点程度。」
「呵呵……」
笑声是来自基尔罗亚。他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雷梅迪奥斯大人,您变强了呢。」
「我承认你有点棘手。」
「有点吗……」
雷梅迪奥斯揪住基尔罗亚的胸口,硬是让他站起来。少年的身材明明非常苗条,到底是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力气,难道是用了魔术吗?
「我都说像这样过度使用力量,对心脏不好了。」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冰神混沌。」
冰色魔术杖再次出现在少年手中。雷梅迪奥斯轻轻一挥,基尔罗亚的身体就浮在空中,一道魔血阵出现在基尔罗亚背后,随即困住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是之前也对我施展过的「磔刑」。
「好……好好品尝姊姊的──」
雷梅迪奥斯举起魔术杖时,嘴角流下一行血,他明显是在勉强使用魔术杖,但看起来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痛苦吧!」
魔杖发光,一道光线横切而过。
下一个瞬间。
「某个物体」飞到空中,稍微旋转了一下后,掉到我所在的小巷子前方。
──唔!
我差点发出惨叫。
掉在地上的是「手臂」。
「感……感觉如何啊?」
雷梅迪奥斯痛苦地按著胸口,但还是以冷酷的笑容如此问道。基尔罗亚的「右手」被砍断,从切断面喷出大量血液,让地面变得鲜血淋漓。
──呜呜……
面对那副凄惨的景象,我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哦,您这么做,还真是过分呢……」
即使失去了右手臂,基尔罗亚还是继续说笑。
「哼。」雷梅迪奥斯举起魔杖。「这次……换脚。」
光线再次划过。
这次换基尔罗亚的「左脚」唰的一声飞到空中,然后掉落地面。与此同时,他被砍断的脚喷出大量血液,其中有些血也溅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少年。
基尔罗亚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喊痛。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哭喊……?」
砍人者看起来居然比被砍者还要痛苦,这实在是副不可思议的光景。
「谁知道……」
基尔罗亚的脸明显变得苍白。这已经超越忍耐的程度,可见他那超人般的精神力有多么异常。
──我……
用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压抑想吐与恐惧的心情。
只要出去就会被杀。
即使如此。
「白银月神!」
我还是叫出新月形的魔术杖……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缓缓但确实地集中精神……
「现在顺从吾心,缔结严肃的契约──」
巷子里的粉尘飞舞,强风让我的头发竖了起来……
「化为驱散邪恶的闪耀光阴!」
魔杖的前端开始发光,我使出浑身解数发动魔术。
这是我最强的攻击魔术。
「──全魔覆灭(梅•亚•杰尔斯)!」
附带羽翼的白色光箭,直线射向雷梅迪奥斯。他的注意力都在基尔罗亚身上,所以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命中了。
我最强的魔术直接在他的侧脸炸裂,让光芒宛如盛开的花朵般四散。
然而。
──唔……
雷梅迪奥斯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这里。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魔术对他无效。
即使如此,我还是难掩惊讶。他刚才到底是怎么挡下我的攻击?光箭命中的时候,我甚至没看见魔血阵。
实际亲眼见识过后,我才总算明白,这已经超出强或厉害的境界。
绝对的神与无力的婴儿──我们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哦,你还在啊。」
银发少年走向这里。相较于举起魔杖戒备的我,他的动作看起来既随兴又毫无警戒心。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已经够了。」
「咦?」
他一轻声低喃,从我的魔术杖显现出来的魔血阵就静静地分解,消散。
「咦?啊,咦……?」
「我没时间陪你这种愚钝的家伙。」
雷梅迪奥斯伸手抓住我的头发。即使我因为疼痛发出呻吟,他依然毫不留情地将我拖走。感觉整颗头都要被拔掉了。
「喂,基尔罗亚。你喜欢的人来了。」
他将我扔到基尔罗亚面前,我的手也因此碰到地上的血洼。
「唔啊……」
近距离看见基尔罗亚后,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右手和左脚被砍断,到现在仍断断续续地流出鲜血,模样十分凄惨。
「基尔……罗……亚……」
「哎呀,原来玛丽安大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就连他一如往常的轻松语气,都让我听得非常不忍心。
「不可以露出这种表情,这样会糟蹋您的美貌。」
「对不起,我……我……」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好不容易才让我逃跑。」
「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您的个性也太耿直了。」
他再次笑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有办法笑?他明明应该很痛才对。
「刑法官,你看仔细了。」银发少年缓缓走向这里。「这就是你的无力,以及你所宣扬的愚蠢正义的末路。」
雷梅迪奥斯用右手揪住基尔罗亚的胸口,然后硬是将五根手指插进去,继续「入侵」他的体内。
「住手!」
「玛丽安大人,不用担心。」
基尔罗亚的嘴角流下一行鲜血,但他仍笑著说道。
「因为我是不死之身。」
「姊姊是被挖走心脏死去,所以我也要对你做出一样的事。这就是你最后的报应。」
少年以冰冷的眼神静静宣告。他的手完全没入基尔罗亚的体内,从外面已经看不见了。
「再见了,基尔罗亚。你直到最后都是个不正经的男人。」
「我觉得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正经的人了。」
「这种蠢话就留到另一个世界再说吧。」
等我在心里叫了一声时,事情已经结束了。
雷梅迪奥斯从基尔罗亚的胸口里拔出手,毫不留情地拉断血管,将他体内的「那个」硬扯了出来。
心脏。
「啊……」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不晓得是一直绷紧的紧张之线,还是他托付给我的希望之线。
就这样乾脆地断了。
基尔罗亚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笑。他无力地垂下头,化为沉默的亡骸,变成只会从伤口流出鲜血的存在。
「姊姊,我帮你报仇了……」
雷梅迪奥斯举起基尔罗亚的心脏。他毫不犹豫地将其握碎,发出讨厌的声音,漆黑的血液也随之四溅。
我愣愣地瘫坐在原地,看著那副光景。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这个事实像苍蝇般在我脑中萦绕,让我完全无法思考。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感觉就跟发烧时的头晕很像。这是在逃避现实。
雷梅迪奥斯悠然地转身离开。我到现在依然站不起来。无法接受现实,充满绝望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候。
「──玛丽安大人,您哭泣的样子也很可爱呢。」
我听见了声音。
令人怀念的说笑声。
──咦?
我抬起头。雷梅迪奥斯也跟著转身,一脸惊讶地注视基尔罗亚的「尸体」。
然后那具尸体──
缓缓地抬头。
「大家好。」
「基……」
我第一次看见少年惊慌失措。
「基尔罗亚,你该不会……」
「不愧是天才魔术师,观察力真是敏锐呢。」
他用沾满血的嘴巴笑道。原本拘束基尔罗亚的魔血阵瞬间消失,他在重获自由后轻轻著地。掉在地上的「右手」和「左脚」自己动了起来,在接回原本的位置后恢复原状。
基尔罗亚稍微活动手脚确认状况,顺便舒展了一下脖子。然后他像个王者一般,缓缓走向对手。他胸口上的大洞还在,我已经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唔……」
雷梅迪奥斯悔恨地举起魔杖,但从他嘴角流出的血又变更多了。
「您已经到极限了,请投降吧。」
「少废话──」
在下一个瞬间,雷梅迪奥斯突然变得无法说话。他蜷缩起不断颤抖的身体,从喉咙发出呻吟。
然后,巨凶缓缓跪倒在地,就这样倒下了。
「我就说那样对心脏不好了。」
基尔罗亚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在夸耀胜利,反而像哥哥在关心弟弟般充满温柔。
雷梅迪奥斯倒在地上,基尔罗亚站在他的面前。两人的立场完全逆转。
「基尔罗亚,你没事吧……?」
「如您所见。」
我总算回到现实。虽然不晓得理由,也搞不清楚状况,但他仍像现在这样活著,会动也会说笑,这让我高兴得不得了。
「胸……胸口的伤呢……?」
「喔,这个啊。看起来很通风对吧?」
「笨蛋,会死掉喔。」
虽然我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都要怪他太爱胡闹了。
「我是『魔术生命体』。」
他乾脆地表明自己的真
面目。
「……啥?」我傻傻地回应。「魔术生命体……基尔罗亚,你在说什么啊?」
「您之前也有见过嘉拉赛雅大人的『军团蚁』吧。就和那个一样。」
「可……可是……」
「露易丝•罗森贝尔格大人创造的魔术生命体,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我哑口无言。基尔罗亚•巴斯克是魔术生命体?
银发少年像是在接替我进行质疑般,开口说道:
「别……说谎了……」雷梅迪奥斯维持倒在地上的姿势,吐著鲜血继续说道。「魔术……生命……顶多……只能活几天……」
「那是指普通魔术师的情况吧。」
基尔罗亚理所当然似的说道。
「露易丝大人是天才,而我是那位大人倾注所有心力创造出来的存在。」
「骗人……」
「我没有骗人。胸口像这样开了个大洞还能活著,就是最好的铁证吧?啊,顺带一提,刚才那个像心脏的物体,是用我的肉片合成出来的产物。」
「太……荒谬了……」
「我也这么觉得。」
基尔罗亚从头到尾都像是在开玩笑。虽然他的语气感觉还是一样瞧不起人,但我大概能够接受他的说明。我从以前就觉得「魔术刑对基尔罗亚没什么效果」,如果他是和人类不同的生命体,那一切都说得通了。真要说起来,魔术预设的对象原本就是「人类」,如果他不是人类,那当然会没什么效果。
「哎,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基尔罗亚从容地说道。「雷梅迪奥斯大人,您的败因就是太小看了姊姊的力量。」
雷梅迪奥斯悔恨地瞪了一下基尔罗亚,最后像是死心般微笑道:
「哼……真是丢脸……」
他像是放弃了自己般低喃:
「──杀了我。」
「看来就算是雷梅迪奥斯大人,也终于认命了呢。」
就在基尔罗亚说完这句话,准备走向少年时。
「住手!」
某人大喊。
仔细一看,基尔罗亚和雷梅迪奥斯之间突然出现一道魔血阵,一名眼神锐利,留著黑色短发的少女从那里现身。
莎拉•嘉拉赛雅。
「不准你继续靠近雷梅迪奥斯大人!」
「你果然在附近啊。」
「我叫你不准靠近!」
「雷梅迪奥斯大人真是受人喜爱呢。」
基尔罗亚开心地说著玩笑话,然后往前踏出一步。
「可恶……!」
嘉拉赛雅伸出手,瞬间咏唱完咒文使出「某种魔术」。那个魔术化为黑色火焰,以惊人的气势包围基尔罗亚。
然而──
「啊……」
「很遗憾。」黑色火焰消失,基尔罗亚从中出现。「凭你是无法阻止我的。」
「唔……!」
嘉拉赛雅仍不死心,继续咏唱咒文,连续对基尔罗亚使出魔术攻击,但全都被他一一化解,最后甚至连魔术都使不出来了。
──实力高超的魔术师,会在对手生成魔血阵前就加以解除,让对手无法施展魔术。
我想起她之前提过的「抵销」。
「嘉拉赛雅大人,是你的对手太强了。否则大部分的魔术师,应该都无法抵挡刚才的攻击。」
「啊……啊啊……」
黑发少女发出呻吟,她继续咏唱咒文,但不管再怎么叫喊,她的面前都没出现任何东西,简直像是魔术直接被人封印了。并不是魔术没有生效,而是对手让她使不出魔术──双方之间有著压倒性的实力差距。
即使如此,嘉拉赛雅还是站在雷梅迪奥斯前面,用力瞪著基尔罗亚。即使她是敌人,那副就算知道赢不了,依然勇敢护主的身影还是令人动容。
而且,赶来救援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住手……!」
──咦?
我忍不住睁大眼睛。继嘉拉赛雅之后闯入战场的,是一群「孩子」。他们比雷梅迪奥斯或嘉拉赛雅还要年轻,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施特雷利茨早已荒废,为什么还会有小孩子在?
「拜托你,不要再……欺负雷梅迪奥斯大人了……」
其中一个少女如此恳求。接著其他孩子也开始跟著喊「拜托你!」、「请住手!」、「求求你!」挺身保护雷梅迪奥斯。
「雷……雷梅迪奥斯大人……是个好人。是……是他救了差点死掉的我们……所以说……拜……拜托你……」
其中一个少女如此哭诉,她像是整个人倒下来般跪在地上,做出祈祷的姿势。
「住手!」
雷梅迪奥斯大喊。
「快点消失!想死吗,笨蛋!」
「可是……可是……雷梅迪奥斯大人……」
被责备的少女眼眶开始浮现泪水。
──为什么有这么多孩子……想要保护那个「巨凶」?这是怎么回事?
基尔罗亚看穿我的困惑,静静说道:
「您觉得不可思议吗?」
「咦?」
「您很好奇为什么这些孩子要保护雷梅迪奥斯大人吗?」
「呃,嗯……」
「理由很单纯。他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的领导者。」
──领导者?
我看向倒在地上的雷梅迪奥斯以及那些试图保护他的孩子。眼前有超过十个孩子,而且陆续还有其他孩子从巷子里跑出来。
「啊……」
骗人。
我的心在抗拒接受这个答案。
「骗人……的吧……?」
「玛丽安大人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一直想得到的答案如今呈现在眼前。
他看著那些拚命哭著恳求的孩子,说出「真相」。
「这些孩子就是反叛军。」
他弹了一下手指。接著孩子们的胸口一齐浮现出「光环」。那是小小的魔血阵。
「魔术……刑……?」
「没错。」基尔罗亚淡淡地接著说道。「这些孩子也被施加了『魔术刑』。换句话说,就是天生的魔术师。」
「这些孩子都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丽安大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反叛军,也就是过去曾经和王国军对抗的魔术师。」
「不可能。这些孩子七年前才几岁啊?大概只有五六岁而已吧?」
「您有看过吗?」
「咦?」
基尔罗亚静静问道。
「在之前的战争中,您有见过任何反叛军的人吗?」
「这个……」
我想起故乡施特雷利茨的事情。当时才十岁的我拚命逃离火焰。在众多惨叫声与混乱当中,我并没有清楚看见反叛军的身影,我当时拚命逃跑,根本就没有那种余裕。
「玛丽安大人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王国一直在隐瞒这件事。」
基尔罗亚平静又悲伤地说道。
「他们就是『诅咒之子』──虽然我也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些孩子就是反叛军的真面目。」
「怎么会……」
「玛丽安大人应该也知道。为了不让魔术师反抗王国,这些孩子一出生,心脏就会被埋入魔血阵──也就是『魔术刑』。换言之,王国将这些婴儿视为未来的犯罪者。除此之外,王国还大肆散播『诅咒之子』这个名称,好让魔术师从一出生就被鄙视,遭到社会孤立。」
「…………」
这个首次得知的「真相」,让我哑口无言。
「……哎,总而言之。」
他像是稍微喘口气般耸了耸肩。
「以上就是在七年前的叛乱中,被隐藏的『真相』。那场战争,是由被王国打压到失去容身之处的孩子们引发的战争。」
「…………」
我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感觉自己已经被真相打垮,那和我过去认知的事实落差实在太大,让我没办法整理好心情。基尔罗亚默默看著哑口无言的我,雷梅迪奥斯和他周围的孩子也陷入沉默。彷佛大家在这时候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现场安静到恐怖的程度。尽管这段静寂的时间并未持续多久,我却感觉非常漫长。夜晚的黑暗就像是在揭示历史真相的重量般让人倍感沉重。孩子们苍白又僵硬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缺乏现实感,作为我一直以来痛恨的「仇人」真面目,他们实在太年轻又太不可靠了。
此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在离这里有段距离的巷子里,以及建筑物的背后,藏了几道「人影」。光是看得见的人数,就不下三十人,他们全都在窥视这里。当中也有许多未满十岁的孩子。
「您发现了吗?」
基尔罗亚望向相同的方向,进行说明。
「那些孩子都是雷梅迪奥斯大人的仰慕者。他们在叛乱后出生,在被父母丢弃失去容身之处时被雷梅迪奥斯大人捡回去照顾。不只是躲在那里的那些人,在整个王国内,还有成千上万个像他们
那样的孩子。」
──啊,这么说来……
我想起在维腾塔克发生的事情。当时,我确实在嘉拉赛雅的「基地」听见了年幼孩童的声音。『肚子……饿了,饭还没……吗?』、『好了,别哭……我马上去准备……』、『呜哇啊啊啊!』那些是被雷梅迪奥斯救回来的孩子吗?
「可……可是,这样太奇怪了。」我总算能够开口。「因……因为『诅咒之子』的出生率,不是下降到几乎没再出现了……」
「那也是王国的谎言。」
「怎么会……」
我已经不晓得该相信什么了。
「我再揭晓一个秘密吧。」
基尔罗亚静静地继续说明重大的真相,我只能默默地聆听。
「您曾在柯雷顿遇见了一个叫达赖安•卡森的男人吧。您还记得他的女儿苏菲亚说过什么话吗?」
「苏菲亚说过的话……」
──又要来杀我了吗?
她以年幼的声音说出来的那句话,至今仍在我的耳里萦绕。
「苏菲亚在叛乱时期,还只是个小婴儿,但王国连那种毫无反抗能力的『诅咒之子』都想处死。达赖安那样的大人是为了保护那些孩子才加入叛乱。当时的『猎童行动』就是如此严重。」
「太过分了……」
我总算理解苏菲亚那句话的意思。那也是其中一部分的真相。王室曾经派人去杀她。
「可……可是,」我像是在反抗真相般提出疑问。「我当时有对达赖安的女儿施展读心魔术,但并没有发现那样的事实。」
「大概是雷梅迪奥斯大人事先替苏菲亚施展了防御魔术吧。为了让她在被王国的官员怀疑时,不会暴露身分。」
基尔罗亚看向雷梅迪奥斯,但后者只是瞪向这里,什么也没说。
「是瓦塞尔海姆啊。」
曾被囚禁在那里的最下层的魔术师如此说道。
「对魔术师而言,在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和那个阴暗的地狱底层一样。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背负著名为魔术刑的沉重枷锁。」
瓦塞尔海姆──那是魔术师的地狱。不只是那座远洋孤岛,对这些孩子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地狱。
「别……开玩笑了……」
此时,银发少年开口说道。
「姊姊……曾经想要……改变这个腐败的世界……但最后姊姊被杀,反叛也以失败告终……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吧……」
「……您说得没错。」
基尔罗亚露出痛苦的忧伤表情,语气低沉地回答。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这个杀害姊姊的凶手,现在才来揭露『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当时破坏了一切的人,明明就是你……」
此时,雷梅迪奥斯的嘴里再次流出鲜血,他痛苦地咳嗽。「雷梅迪奥斯大人!」嘉拉赛雅喊著,孩子们也慌张地接连呼喊他的名字。
「我就来回答您的问题吧。」
基尔罗亚以平淡,但非常有力的语气说道:
「我来这里,是为了实现露易丝大人的遗志。」
「什么?」
「那位大人将最后的遗言托付给了我。为了将露易丝大人最重要的东西,留给她最重要的人。」
「重要的东西?遗言……?」
雷梅迪奥斯露出狐疑的表情。
「那就是──」
此时,基尔罗亚做出了不可思议的行动。
现场响起讨厌的湿润声音。
「请稍等一下……要拿出这个,需要一点诀窍……哦,拿出来了。」基尔罗亚将手插进自己胸口的「洞」里,喃喃说著,然后像是从口袋里掏出零钱般拿出了「那个」。
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没有淌著血液,但发出耀眼光芒的「心脏」。那颗心脏受到魔血阵的保护。看在旁人眼里,基尔罗亚就像是拿出了一个发出强烈光芒的提灯。
「这就是露易丝大人的心脏。」
「什……」
雷梅迪奥斯惊讶得说不出话,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露易丝大人并不是因为想要能够协助叛乱的士兵才创造出我,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代替自己进行『手术』的魔术师。」
──手术……?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就算想隐瞒也没用喔。」
基尔罗亚轻轻晃动手指,就让雷梅迪奥斯的衣服敞开,露出胸口。
「啊……」
这是!
他的胸口有块漆黑的痕迹。乍看之下是烧伤的痕迹,以心脏为中心,画著复杂的图案扩展到全身。
「魔术痕……」
那是魔术的副作用。虽然症状比较轻微,但我在卢海特治疗的孩子胸口上,也有相同的痕迹。
「雷梅迪奥斯大人自己也一样,在婴儿时期就因为拥有强大的魔力,而被施加了『魔术刑』。他也是『诅咒之子』。」
「…………」
雷梅迪奥斯默默地瞪著基尔罗亚。嘉拉赛雅扶著他的身体,孩子们也不安地紧盯著他。
「雷梅迪奥斯大人生来就有魔力中毒的症状,这使得他心脏上的魔术刑呈现堪称突变的状态。因此就连露易丝大人都无法替他进行解咒,导致他长期为后遗症和副作用所苦──所以即使他从叛乱后到现在都非常恨我,还是无法入侵瓦塞尔海姆。之所以要迂回地利用玛丽安大人引诱我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自己无法挺著衰弱的心脏主动来找我吧?我有说错吗?」
「……」
雷梅迪奥斯没有回答。
基尔罗亚独自点头,淡淡地继续说道:
「露易丝大人深爱著弟弟,而弟弟又因为心脏的重病,注定无法活得长久。所以──」
基尔罗亚让「露易丝的心脏」浮到空中。
「她打算将自己的心脏献给弟弟。」
「怎么可能……」
雷梅迪奥斯低喃著,但马上就说不出话来。看来他也被基尔罗亚道出的真相,以及眼前的耀眼「心脏」玩弄在股掌间。
「她拜托我等时机成熟后,利用魔术替弟弟进行移植手术。那位大人原本打算等反叛成功,为世界带来变革后,再将『生命』献给弟弟。然而,她在施特雷利茨会战中受了重伤。虽然正常人应该会瞬间毙命,但她用尽最后的魔力,将这颗『心脏』托付给我。她挖出自己的心脏,然后……去世了。」
「呜……」雷梅迪奥斯无力地反驳。「少……骗人了……」
「您不相信也无所谓,不过雷梅迪奥斯大人只要收下这颗心脏就能明白了。这是您的姊姊灌注了所有魔力与生命力,为您准备的最后也是最棒的礼物──来,请收下吧。」
基尔罗亚往前踏出一步。雷梅迪奥斯像是已经说不出话般没有回应。
「请暂时不要动。」
「你想干什么──」
基尔罗亚没等对方答应,就直接施展魔术──应该是要进行「手术」吧。他蹲在雷梅迪奥斯面前,轻轻将「露易丝的心脏」放在他的胸口。然后,他的周围展开了好几个魔血阵,包住雷梅迪奥斯的身体。无数光芒交错,许多魔血阵出现又消失,从雷梅迪奥斯的体内不断冒出像黑烟的东西,被魔血阵吸收。与此同时,「露易丝的心脏」就像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般逐渐进入弟弟的体内。
魔血阵的数量实在太多,再加上光芒非常刺眼,我根本看不清楚「手术」的状况。即使如此,我还是看得出来那是极度复杂的作业。大概是在同时进行治愈魔术、再生魔术、净化魔力中毒和抑制拒绝反应等所有想得到的作业吧。雷梅迪奥斯的「魔力中毒」已经是末期症状,光是要替他治疗就够神奇了,还要同时替他进行移植手术。即使找遍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基尔罗亚•巴斯克能做到这种绝技。
就在心脏即将完全进入雷梅迪奥斯体内时。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心脏发出的光辉突然增强。才刚觉得心脏的轮廓变得模糊,就从那里冒出了像热气的影子。那个影子像极光般变形,最后形成某个形状。
──咦?
尽管外表模糊不清,但看起来像是个长发少女──一个看起来未满十岁的年幼少女,低头看向雷梅迪奥斯的胸口。少女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银发,两人看起来就像是兄妹一样──不对,一定是「姊弟」吧──我做出这样的推测。
「姊……姊姊……」雷梅迪奥斯公布了答案。「为什么……」
虽然不晓得那是幻觉,还是姊姊的亡灵,但雷梅迪奥斯确实将那个模糊的少女影像视为「姊姊」。
他的双胞胎姊姊,担任反叛军首领的奇迹大魔术师──露易丝•罗森贝尔格居然是这样年幼的少女,即使知道了真相,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少女似乎在讲话。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对「弟弟」说了几句话。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最后「姊姊」静静微笑,外形再次变得模糊,回到原本的「心脏」。
发光的心脏慢慢陷入雷梅迪奥斯的胸口。等完全进
入他的胸口后,光线也跟著逐渐平息下来。
「姊姊……」
少年哭了。全世界最凶恶的大魔术师,正像个与家人走散的孩子般不顾形象地流泪。
基尔罗亚静静宣告:
「露易丝大人的遗言,确实传达到了。」
光芒完全消失后,雷梅迪奥斯静静闭上眼。他胸前那片漆黑的痕迹也消失得一乾二净。
「您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基尔罗亚平静地说道。
「雷梅迪奥斯大人,露易丝大人是为了您而战的。她想替您打造一个能够幸福生活的世界,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不晓得这句话有没有传达到。银发少年的表情非常安详,像是原本附在他身上的邪恶都被驱除了一般,幸福地闭著眼睛,感觉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他的脸庞非常美丽,与其说是个少年,更像是个天真无邪的睡美人。
「真是可爱的睡脸呢。」
基尔罗亚像是觉得大功告成般,开始活动肩膀。
「这样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嘉拉赛雅大人,后续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咦?」
黑发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的工作是将心脏送达,不管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都与我无关。既然手术已经结束,可以请你把他带回去吗?」
「咦,啊……?嗯……嗯……」
嘉拉赛雅困惑地走向雷梅迪奥斯。在看见像变了个人似的少年安详的睡脸,以及伤痕完全消失的身体后,她颤抖著嘴唇喊了一声:「雷梅迪奥斯大人……」
「雷梅迪奥斯大人。」、「雷梅大人。」、「雷梅迪奥斯大人。」孩子们也从巷子里冲来这里。许多孩子都只有五六岁,由此可以看出除了参加七年前那场叛乱的人以外,雷梅迪奥斯在「战后」也救了许多孩子。嘉拉赛雅也和那些孩子一起担心地围著他,祈祷似的看向少年。
「那么,请随意吧。」
基尔罗亚俏皮地耸了耸肩。
「……我可不会向你道谢喔。」
嘉拉赛雅的脚底出现一道小型魔血阵。
她怜爱地抱起自己的主人,对孩子们喊了声「要走喽」后,几十个孩子就聚集到她身边靠在一起。
「传送。」
地面出现一道闪闪发光的巨大魔血阵。
他们缓缓沉进去,没多久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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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大人,您没事吧?」
「啊,嗯……」
我无法好好回应。
刚才雷梅迪奥斯他们还在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普通的地面,刚才那些以命相博的战斗就像是骗人的一样。
晚风吹起,晃动他的浏海。「结束了呢……」基尔罗亚说这句话时的声音,以比往都要来得平静,他应该是觉得如释重负吧。这点我也一样。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尽管问。」
「为什么要和我缔结契约?这次的任务,在我之前也有很多人找过你吧?」
我一直都很想问这个问题。
「我之前也有说过,是因为头发的味道……」
「因为和露易丝很像吗?」
我刚才确实看见了。疑似露易丝的少女幻影,和年幼时的我长得非常相似。
「…………」
基尔罗亚难得语塞。「没错。」他稍微仰望天空,然后回答。
「坦白讲,就是如此。」
「哎呀,你还真是坦率呢。」
「事到如今,再蒙混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毕竟是最后了。」
「最后?」
我好奇地反问,但他没有回答。
──咦?
回头一看,他正站在和刚才一样的地方,默默地看向这里。
他的样子有点奇怪。
「……基尔罗亚?」
即使我向他搭话,他还是没有反应。
──啊!
我倒抽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宛如一座沙堡般,从脚边开始「崩毁」。
「基……基尔罗亚,你……你的脚!」
相较于慌张的我,他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看来时候差不多到了。」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露易丝大人用魔力创造出来的。」他微微动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像是早就接受了一切般,淡淡地说明。「所以只要没有补充她的魔力,过不久就会消灭。至今都是由她的心脏在替我提供魔力,但这也只到刚才为止。这是非常单纯的道理。」
「所……所以你现在是魔力用尽了吗?既然如此──」
我取出自己的魔术杖。
「算了吧。」
他轻轻笑道。他膝盖以下的部位已经消失,宛如一根从底下开始融化的蜡烛,从底下开始崩毁。
「我可是那位天才魔术师露易丝•罗森贝尔格倾注了大半的魔力才创造出来的奇迹人工生命体喔,就算用尽您的所有魔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可是!」
「将心脏交给雷梅迪奥斯大人后,我总算摆脱职务,正式恢复自由之身了。」
「基尔罗亚……」
我直视青年的脸,他的身高已经变得比我还矮,脸也只到我的脖子附近。崩毁仍在持续中,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著他宛如沉入地底般逐渐消灭。
等崩毁延伸到大腿时,他的身体开始失去平衡,我连忙用双手扶住他。
「受您照顾了。」
他以开玩笑般的语气说著,朝我露出微笑。
但崩毁没有停止。
啊……啊啊啊。
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他的上半身平静但确实地化为白色的沙尘。那副逐渐化为白色灰烬的模样,就像是一块已经完成任务,开始崩解的木炭,只能以「燃烧殆尽」来形容。
「基尔罗亚……!」
「拜托您。」
他平静地说道。
「拜托您,就这样让我走吧……」
「…………」
面对他的请求,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呜……」到底是什么呢?「呜……呜……」
这份心情。这种彷佛内心深处被人紧紧抓住,悲伤至极的心情。
我曾经讨厌过这个人。我憎恨他,轻视他。
我总是对他恶言相向,净对他说些难听的话。
但是,现在这份心情。
「你一直……」
眼泪像是从体内深处涌出,然后聚集到眼睛那里。
但我拚命忍耐。感觉只要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你一直……在帮助我……」
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脑中浮现。
在酒吧被魔术师包围时,帮助我摆脱困境的建议。
在卢海特的火灾现场,让崩塌的民宅暂停的神秘现象。
还有小时候在故乡天空看见的巨大魔血阵。
「全部……都是你吧。」
「…………」
「那个时候,也是你救了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听我说话。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向你道谢呢。」
每次看见他的脸时,我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害羞,所以一直没能说出口。
但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坦率。
「谢谢你,基尔罗亚。一切都是多亏了你。」
「呵呵……」
他静静地笑著。现在已经连腹部都消失不见了。
「玛丽安大人……居然会向我道谢……看来明天可能要下红雨了……」
他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在开玩笑。
「那么,我也来送上一些微薄的回礼吧……」
「回礼?」
他轻轻举起右手,抚摸我的脸颊。随著他的手缓缓发光,我的头上出现一个像天使的光环。
「这……这是什么?」
「我来……替您的记忆……盖上一层薄纱……」
「……?」
就在我打算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时,基尔罗亚的手已经从指尖开始逐渐化为沙尘,洒落在我的腿上。我哽咽了一下,什么都说不出口。
此时。
或许是因为崩毁仍在持续,之前的「眼罩」从他的头上滑落。
「啊……!」
我吓了一跳。脱掉眼罩后,我发现他的「真面目」确实非常俊美,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睛。
没有。
那里少了应有的东西。
「基尔罗亚,你的眼睛……」
「哎呀。」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边的秘密……也被发现啦……」
他没有「眼球」。本来应该装著两颗眼球的眼窝空无一物,里面只有一片黑暗。他一闭上眼睛盖住那道黑暗,就变回一个面带美丽微笑的青年。
「魔术……生命体……很难重现『眼球』……这点……就算是露易丝大人……都办不到……」
──魔术生命体没有眼睛。人类的「眼睛」是非常精巧的器官,不论是哪个魔术师都极难重现
。
与嘉拉赛雅的「蚂蚁」战斗时,他确实说过「眼睛」很难重现。
──啊。
此时我总算发现了。「玛丽安大人的头发……闻起来好香……」、「这声音跟我想的一样好听……」基尔罗亚一直都很喜欢我头发的「味道」与心脏的「声音」。我总算知道理由了。
「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所以才对『味道』和『声音』……?」
「呵呵……很好笑,对吧……」他自嘲地说道。「我的制造者……明明是露易丝大人……我却……连她的脸都没看过……」
我感叹了一声。基尔罗亚没有眼球,所以当然没看过露易丝的脸。换句话说,他记忆中的「露易丝•罗森贝尔格」并不包含脸,而是「味道」、「声音」以及其他视觉之外的资讯。对他来说,那个「味道」和「声音」,就是「露易丝」本身。
「玛丽安大人……」
「什么事?」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可以……为我做那件事吗?」
──!
我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最后希望我替他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
我轻轻用双手环抱他的头,这个让他的侧脸贴在我胸口上的姿势,是我与他缔结的魔术契约。
报酬条款第二项──「心跳声」。
基尔罗亚一被我抱住──
「啊……」
就发出舒服的声音。
「果然……很好听……」
我用双手轻轻地……温柔地支撑著他。他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经都消失了。
「感谢……您……」
他的声音从头到尾都非常平静。
「我在……失去露易丝大人后……就变得搞不清楚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自己……是为何而活……我完全……搞不清楚了……」
「…………」
我专心听他说话。
他淡淡地说道:
「所以,我本来以为只要将那颗『心脏』……交给雷梅迪奥斯大人……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生存意义了……」
「才没有这种事……」
「没错。事情并非如此……是您……教会了我这点……」
「我吗?」
基尔罗亚肯定地点头──不对,他的身体已经只剩下头部,根本就无法点头。
「我一开始……只是因为您和露易丝大人有点像……所以……才选择了您……但我后来发现……不只如此……」
我默默地听著他说话。
「您比谁……都要温柔……不屈服于……强者……体贴……弱者……这些地方……和露易丝大人非常相似……啊,如果是露易丝大人……在战争结束后,一定……也会像这样生活吧……所以,后来……不只是您的『心跳声』……我连您的『心』……也一起喜欢上了……」
「基尔罗亚……」
我已经无法好好回话。
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看待我。
我的内心像是被揪紧般悲伤不已。
基尔罗亚有好好在看著我,以及我的生存方式。
心脏「噗通」、「噗通」地激烈跳动,像是在配合心跳的节奏般,我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滴落他的脸上。
「啊……」他静静低喃。「这声音……真的好好听……」
从手掌传来的触感逐渐变轻,他的脸正在持续崩毁。
最后听见的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而是透过念话魔术直接传到我的心里。
〈玛丽安•尤斯缇尔,能与您一起旅行──〉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温柔。
〈真的非常开心。〉
此时吹起了一阵风,他的头部已经完全崩毁。夜风从我的手里吹散了他的灰烬。
这就是基尔罗亚•巴斯克临终前的最后一刻。
【任务报告】
○在施特雷利茨遭遇罗斯•雷梅迪奥斯,尽管有过交战,但未能将其逮捕。
不过雷梅迪奥斯消耗了大量魔力,短期内应该无法从事魔术犯罪。
○在前述的战斗中,协助者基尔罗亚•巴斯克死亡。与他之间的魔术契约自动消灭。
以上,尽管内容简略,仍郑重进行报告。
详细情形,日后将另行提交报告书说明。
一级刑法官 玛丽安•尤斯缇尔(隶属单位:瓦塞尔海姆大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