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意识之中，伊丝卡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
——嗯……发生了什么事……？
伊丝卡触摸了镶有红色宝石的门，门便自行开启。
里面有个老旧的男性人偶，无法移动，另外还有一个茶杯，外观倒不是那么陈旧。那里面装着乳制品，想来是修妮曾经来过。
男性的人偶带有兄长的身影，但其老朽程度之深，令人难以辨识，而且皮肤栩栩如生，简直不该称之为人偶。
没错，那就好比是将活生生的人肉贴在上面似的。又或者象是把活人的身体内部改造为机械似的。
伊丝卡忍不住盯着看——
——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有个东西在她身上缠绕，将她拖到一个狭窄的地方，记忆就在那时候突然断绝了。
伊丝卡被关在一个棺材般的容器。
身上各处都接着机械管子，衣服也被扒了下来。她的身体只有上半身暴露在外，样子象是个低俗的雕刻。
——啊，对了。我得唱歌……
那是什么样的歌呢？
唱了歌会带来什么结果？
又是为了谁而唱歌？
伊丝卡不知道这些，但她知道有那首歌。
因为直到她被放到「外界」之前，她一直在唱着这首歌。
所以她只要能回想起来就够了。
收到不成人样的机械下达命令，伊丝卡静静张开双唇。
——真的只要这样就好？
她的念头突然转了个弯。
伊丝卡已经陷入无法厘清自身状态的状况，但她仍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打算要做的，将会导致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不行，我不能唱！
那肯定会给伊丝卡珍惜的人们带来不幸。
然而少女身体违反了意志，她的嘴唇吐出了气息。
她的声带震动，传出弦乐器般的音色。
当伊丝卡碰触那扇门的时候，就表示她同意了。
被关在笼里的小鸟唱起《灭亡之歌》。
少女的意志根本不具意义。
☒
「什么——」
希尔达惊叹一声。
当她翻开古书的瞬间，原本已经组成的雾钥式忽然消失。
周围纷飞的〈女武神瓦尔基丽〉飞刀也是。
不仅如此，原本交锋的《洛基》也不见了。将大地熔解的火焰、保护希尔达不受烧灼的〈白银之厅〉也是，一切都消失了。
令人窒息的炼狱之火还没完全熄灭，现场除此之外只剩下两名少女。
「哇哈哈哈哈哈哈！时间到了，希尔达。」
修妮稚嫩的声音笑着。
「嘿，你听不见吗？歌声啊。」
那首歌没有歌词。
那音色听起来象是声带随着气息吐出而震动。也没有明确的强弱变化，称不上有旋律。
但是希尔达很清楚这种声音。
「伊丝卡……」
她错愕的低语。
修妮忍不住爆笑。
「哇哈哈，答对了。你可爱的伊丝卡在唱歌呢。」
希尔达紧握拳头。
修妮倾听那歌声，象是在怀念过去。
她还挥动手中纯白的阳伞，象是拿着指挥棒似的。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那时也听得见这首歌呢。那时在提耶拉生存的居民总是听着这首歌……直到十二年前你毁了一切为止。」
没错，一切都是希尔达破坏的。
当初希尔达为何要刻意保护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并带着她在大陆四处奔走？
因为希尔达知道了内幕。
她知道这首歌是个年幼的女孩唱的。
她知道这首歌的真面目是什么。
「——《灭亡之歌》——」
那是告知末日的神器——加拉尔号角的乐声。
修妮似乎笑到受不了了，只见她掩着嘴角说道：
「〈七大钥〉之所以是雾钥式的始祖，是因为世上只有七种类型的震动可以让〈雾〉固态化。不过，其实世上还有五种类型的副震动，它们虽然无法单独发挥作用，对〈雾〉还是有影响力。就是因为光有副震动还不够用，才会需要有第八号。」
修妮得意的眯着眼睛。
「七种震动，五种副震动。这好像某件事情喔？」
歌声在毁灭后的城镇缭绕，修妮说着侧耳倾听。
为何永恒机关会被称为第八号？
为何洁西卡也是其中一个候选？
为何〈七大钥〉如今才想让提耶拉坠落？
绝对语言又为何会有绝对之称？
所有的线条都是连在一起的。
修妮颤抖着身体说道：
「由七个音阶和五个半音组成，〈雾〉的终极指令——这就是绝对语言啊。」
声音是由七个音阶与五个半音所构成。
「虽然理论已经解开了，人类却无法善加运用绝对语言。〈雾〉对人类的声带反应最强，人类却无法承受〈雾〉的反作用力。况且人类的声音也无法传遍整个世界。」
也因此，即使花了八千年，〈七大钥〉仍然无法毁灭云界。
「其实〈七大钥〉是绝对语言的增幅器。所以我们要找出最有效率的位置，还跑去云界做安装……真想不到，这样的工作竟然要花八千年。」
原版的〈七大钥〉并非失传了。
而是修妮所说的「最佳」位置确定后，就被安装到该处。
所以仿制品只要能凑合着用就够了。
修妮之所以要数度毁灭世界，是因为每次的位置并非最佳。
每次的失败，都是先有《灭亡之歌》响起，然后提耶拉这般的大陆就被打入云界。
「方法是正确的。但有一点失算了，就是光靠天空之钥，输出功率还不够。」
修妮睥睨着希尔达。
「包括仿制品在内，〈七大钥〉已经全数打入云界的关键位置了。只要天空之钥和你的永恒机关——两个《加拉尔号角》凑齐，这次我就真的可以毁了云界。」
正因为这些准备都就绪了，修妮才想要让提耶拉坠落。
因为她知道，希尔达到时候一定会出现。
希尔达是被她引出来的。
「伊丝卡现在只是个零件了。接着只要你把《加拉尔号角》交出来，事情就结束了。」
事到如今，希尔达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她还是摇头说道：
「伊丝还活着。既然歌声还持续着，她就还有得救。」
「哈，你以为你的玩具还救得了她啊？太迟了，虽然还不够完美，但她现在唱的可是绝对语言啊。」
「救不救得了小妹也不知道。可是伊丝卡、其他几个人、还有被你糟蹋过的人，都是跟你不同的。」
血红色的双眼没有露出一丁点的绝望。
「世界该不该灭亡——有资格做出决定的，只有活在当下的人。」
修妮嗤之以鼻。
「什么嘛。照你这么说，结果还不是都要靠别人？」
「小妹的意思是，古老时代的人不应该跟现代的人有所牵扯。你不应该，小妹也不应该。」
「哦？所以呢？你只有任我宰割的份，如今又有什么计策？」
希尔达对着幼女的脸露出冷酷的笑容，说道：
「——嫔根家的人总是在赌命——一只给人逼着唱歌的小鸟，根本无法阻止小妹的歌曲。」
希尔达开启古书，张口轻声歌唱。：
『——在此揭开神罚之雷——其名《神号铁锤》——』
这是绝对语言的旋律，能够以性命为代价，唤起仅仅一次的奇迹。
这旋律将回荡在废墟的《灭亡之歌》吞噬，进而向外扩张。
古书的书页自动翻页，彷佛是在呼应希尔达的歌声。
光环在天空展开。
光环不只一个。那是重重相连的圆环。每个光环都印着细微的纹路，彷佛咒文一般。
「……是喔。这就是你的答案啊？」
火焰的长枪在她手中回旋。
在施术完成以前，术士必须持续歌唱。也就是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修妮没有理由静静看着不理。《灭亡之歌》可以消灭〈雾〉，在其影响范围内，原先因为《芬布尔》而时间停止的雾钥式更能显现其威力。
「拜拜，我的希尔达。」
灼热的长枪从纯白的手上射出。
『——射穿高远的天，粉碎者千里驰骋——』
『——在此揭开众神的堡垒——其名《不落城塞》——』
长枪直接命中希尔达，却未能贯穿她的身体，而是被反弹开来。
「呃——绝对语言的二重奏！」
修妮双眼瞪大，似乎看到了不可能的现象。
希尔达手中有本古书，堪称泛用型绝对语言——永恒机关。
过去与现在，两个旋律造就了双重的奇迹。
天空的圆环犹如浑天仪般的松开，组成立体的魔方阵。
一道光墙守护着希尔达的身体。
——听到了吗？小妹的歌声。
希尔达心里想的，是另一名绝对语言的歌手。
——小妹只能提出这样的答案，但在你的眼前，应该还是有无穷的可能。
有个少女是半人半妖，在奇迹似的平衡之下诞生。
绝对语言的确拥有极大的力量。
这股暴力凌驾于一切的雾钥式，甚至可以毁灭世界。
然而少女们赌命歌唱的这些曲子、这些歌词，肯定不是如此狭隘的存在。
——所以至少让小妹把这份希望、把未来传承给你，交给你来掌握。
修妮的额头首度冒出汗水。
「……有你的，希尔达。现在是要比快吗？看是你先完成施术，又或者是我先把你彻底的宰了。」
修妮说着，将手伸向《不落城塞》的屏障。
那屏障曾经承受《胜利之剑》的一击，如今发出叽嘎叽嘎的声响。
两个少女漫长无尽的战斗，终于即将分出高下。
☒
「——搞什么鬼啊，这到底……」
威尔愤恨不平的说着。
这里是地下空洞极其下层之处。
没有伊丝卡的影子。
通道崩塌的时候，威尔看见神父外貌的男子将她掳走。
威尔等人笔直坠落，是小莲的黑狼救了他们。
他们抓着黑狼，闪躲着从天而落的瓦砾，总算躲进地下最底层，并且找到这个空间。
这里散布着许多棺材。
岂止是许多，根本是数不清的数量。也许棺材的数量达到上千，放眼望去满满的都是棺材。
棺材……说是这么说，但那些都是玻璃制的容器，里面放着干枯的尸骸。
洁西卡跪在地上，彷佛承受不住那恶心的感受。
「喂喂，你还好吧？」
诺伊搀扶着洁西卡。本来这应该是威尔该做的，但他的双眼却无法离开眼前的景象。小莲也是如此。
她明白了。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嫌恶、恐怖、愤怒、痛哭，洁西卡的低吟掺杂了各式各样的情感。
小莲也变得面无表情，太阳般的笑脸消失得无影无踪。
威尔简直也想狂呼高吼，将周遭事物全部打烂。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座坟场怎么了吗？」
大部分的尸骸都化为白骨了，但是其中也有几具木乃伊般的尸体。即便是外行人也能明白，那些遗体还很年轻，称得上是个少女。
这时他们发现一个熟悉的脸孔。
「这些都是用过的天空之钥。」
那是神父的话声。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坐在其中一具棺材之上。
「……喂。下来，别坐在上面。」
不知道威尔的声音有无传进他的耳中，只听神父继续说道：
「在八千年的时光，守护这座大陆的并非都市的外墙，而是伊丝卡们所歌唱的《灭亡之歌》。是这招在防止都市〈雾〉化的。」
没错。散布于此的棺材，里面装的少女全都有着伊丝卡的脸孔。
诺伊似乎也明白了。她颤抖着话声说道：
「你说什么……」
她的反应似乎令神父欣喜，神父语音爽朗的说道：
「虽然只有旋律，绝对语言就是绝对语言。就算用机械辅助，也无法撑过八千年。毕竟唱歌的非由真人负责不可，于是用了这个手段。」
说到这里，神父看似疲倦的说道：
「不过辅助这套系统的是我，《英灵战士》。于是乎，天空之钥也必须是基因跟我相似的人——唉，也就是说必须是我的血亲……当时也只剩下伊丝卡一人了。」
神父夸张的敞开双臂。
「现在的伊丝卡是第九百八十三……不，应该是四号吧？是用旧世界的技术复制的。」
这就是希尔达与比尔基德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真相。
砰的一声，枪声响起。
神父带着笑容后仰。
「——我叫你别坐在那里。」
是威尔干的。
铳机枪还剩两发子弹。原则上他不想动用希尔达的子弹。因此刚才那枪实质上是最后一发。
但威尔忍不住要开枪。
神父从棺材上被打了下来，他仍然笑着。
「别那么生气嘛。我才说到一半。」
看来这个神父不会因为枪弹而死亡。
「十二年前，我的眼前简直是一片黑暗。她好像对这套系统很不满意。都怪那个魔女，是她毁了一切。」
事到如今，威尔才理解希尔达为何要将王都破坏到这个地步。
理该如此。
看了如此疯狂的景象，怎么可能保持平静？要保护伊丝卡，就必须毁了这里的一切。
铳机枪只剩一发子弹，威尔将之举起。
「小莲，你带洁西卡跟她去救伊丝卡。我要把这家伙打个稀烂。」
「明白啦——啊咕……呃。」
小莲突然按着胸口倒下。
「小莲！」
洁西卡慌忙去扶她，脸色顿时发青。
小莲的身体冒出噪声般的现象，彷佛她即将消失似的。
神父伸手放在耳边，看似心情愉悦。
「你们没听见吗？真是好歌声啊。」
歌声在不知不觉间传到这里。
这首歌没有歌词，音色凄凉。
威尔知道这是伊丝卡在唱的。
「……混帐。」
神父双手击掌，似乎一直很想看见威尔那张表情。
「最后的关键回来了。伊丝卡是自愿回来当天空之钥的。」
威尔没把神父的话听完就飞身上前。
神父举起手枪，彷佛早已预料到——
他的手臂飞在半空。
「咕——厉害！」
没有犹豫……不，是丝毫没有留情。
尽管他具有人的形体，尽管他的外貌跟伙伴海力熙相同，却是个不可原谅的恶魔。
威尔挥动铳机枪，打算顺势砍了他的头，却被另一把手枪挡住。
——第二只《英灵战士》？
想到这里，威尔发现自己搞错了。
神父围绕在威尔身旁，同样的身形多达四个。
神父的身手只差威尔一点点。凭札克斯的实力，就算会陷入苦战，也不至于打不倒他。威尔这才注意到，几天前阻挡札克斯的海力熙，肯定也已经死了。
——可是神父竟然有四个。
不需确认就能断定，他们拥有共同的意志。
敌人有四个，实力都比威尔弱一点，但是可以完美合作。
也许这样的对手比起修妮更加棘手。
「洁西卡！你带着小莲往上走。这家伙我来对付。」
「……不行。」
洁西卡扶着小莲，她的表情狼狈，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不行啊。这首歌会抹杀雾钥式。」
洁西卡本身也按着胸口，似乎是呼吸困难。
「哈哈哈，我就说这是《灭亡之歌》吧？仰赖〈雾〉的一切都会迈向死亡。」
洁西卡的手中冒出朦胧的蓝白色光点。看来她是在设法维持小莲的存在，但她自己也无法摆脱《灭亡之歌》的侵蚀。
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损她的性命。
「那、那怎么你就没事！」
《英灵战士》也是雾钥式。既然同是〈七大钥〉的《芬里尔》也会被侵蚀，这男的没有理由能动。
神父伸出断臂说道：
「因为这副机体既是原版的《英灵战士》，同时也是原版的索达特。」
那是条机械手臂，截面正劈里啪啦的放着电。
——是机械兵的骨架啊。
因为他是雾钥式与机械的复合体，所以才能在没有〈雾〉的国家活动。
不对，雾钥式的功能根本只是做出外貌而已。否则洁西卡起初一眼就能看破。
现在得尽快阻止伊丝卡的歌声。
不仅小莲与洁西卡有危险，伊丝卡光是唱出这首歌就会消耗自己的性命。
然而阻挡在眼前的墙壁是多么的高大。
尽管敌人只有一个，神父的心胸却没宽广到愿意放人。
神父从四个方向同时奔来。
独臂的枪火从正面袭来，威尔侧身躲开，另一架机体从左边杀来，彷佛预料到他这步，对此威尔则用铳机枪惊险挡住。
威尔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另一架机体跟着从右边绕了过来，伸出手枪。
「别来挡我！」
威尔屈膝，上半身压低，然后右腿回旋踢般的上踢。
第三个神父的下巴被他踢穿，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
第四架从背后杀来，威尔却是毫无防备的状态。
——躲不开！
威尔坐以待毙……
「什么——」
神父胜券在握，却突然往后跳开。
「……动作真快。」
只
见诺伊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红剑。
「诺伊，你……」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的不爽。」
说着，她与威尔背对着背、举剑抗敌。
「我不管你们是国王还是《英灵战士》，反正都不该活在世上。」
阿洱特与海力熙——曾经有两人一起对天空怀抱梦想，相互吸引。
如今有两个跟他们长相相同的人，在此刀剑相向。
也许威尔该感叹这状况太夸张了，不过有这个纯白的女孩为他守着背后，倒是让他现在感到安心无比。
然而她的话声也让威尔知道，她其实是在逞强。
诺伊的身手并不太差，但毕竟还差神父太远。刚才那一下也只是因为出其不意才能成功。
瓦砾从头上纷纷落下。地面也发出小幅度的晃动，可见这个大空洞的结构也是岌岌可危。
状况只有愈来愈糟。
『——在此揭开神罚之雷——其名《神号铁锤》——』
歌声响起，但这不是伊丝卡的声音，也不是洁西卡的声音。
「这声音……希尔达？」
喊出她的名字后，威尔又注意到一点。
——这声音不是永恒机关。是希尔达的人声！
黑夜般的少女正在唱着牺牲性命的歌曲。
一旦唱出这首歌，不论胜败，希尔达都会丧命。
然而提耶拉的坠落并未止歇。
一切都趋向毁灭。
☒
「——岂有此理，不可原谅！」
波尔曼在嘶吼。
连接上《英灵战士》以后，他看见了一切。
他目睹了一切，包括现在休塔特•孥鲁发生了什么事。
「喂，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比尔基德发出疑惑，但波尔曼无暇回应他。
「他跟我一样。就算做错了事，仍努力想要挽回，就好像以前不断失败的我。」
海力熙相信自己是善良的，但恐惧粉碎了他的想法，让他有了同理心，渴望赎罪。
这样的轨迹可以完全套用在之前的波尔曼身上。
——我不能让他白费心机。
提耶拉国王、修妮都还没注意到。
他们还没注意到，海力熙这个男子在此留下的希望。
「比尔基德，帮我个忙。这件事只有我们办得到。」
「……你要抢夺控制权吗？」
不用多说，这个男人就能理解。
比尔基德曾说他的目标是《英灵战士》。他在希尔达的身边接触到最深刻的真相，这样的他比起〈傀儡师〉，或许是更接近《英灵战士》的深层。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
波尔曼秒答。
比尔基德突然瞪大双眼苦笑。
「你变得跟威尔有点像了。」
说着，他伸手放在《英灵战士》头部。
波尔曼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人偶的胸口。
——《英灵战士》被初始化了。
这也就是雾钥士不存在的状态。
只要重新启动，这人偶应该就会成为波尔曼的雾钥式，可以任他操控。
「我要上了。」
人偶蓦的睁开双眼。
海力熙的样貌随即熔化般的消失，露出机械的骨架。表层的《英灵战士》已经恢复为〈钥〉的状态。
——问题还在后头。
这么一摸波尔曼就明白了。《英灵战士》这种雾钥式并非个体，而是群体。它与其他地方的《英灵战士》是彼此相连的。
这样的信息量既纤细又庞大，与波尔曼操控的仿制品有天壤之别。
如今波尔曼才体认到，原版的〈七大钥〉是多么与众不同的存在。
这种东西提耶拉国王一个人就能操控十架，而且是以差不多消失殆尽的自我在操控的。
（插画）
由此可知，那些毁灭世界的始祖雾钥士能与修妮并驾齐驱，每个人是多么超乎寻常的存在。
——这样的男人我赢得了吗？
要重新启动《英灵战士》，就表示要和提耶拉国王争夺主导权。
正因为〈傀儡师〉长久以来都在追求原版的《英灵战士》，他更能理解双方实力有着令人绝望的差距。
波尔曼额头冒汗。
他拭去汗水，然后对着〈钥〉发话。
「醒来吧——《英灵战士》。」
大量的讯息流入脑内，彷佛解开〈封书〉时的感受。
在这瞬间，波尔曼了解到自己是多么的肤浅。
苍界的居民理当拥有抗〈雾〉性，但这却是《英灵战士》带来的结果。
如果一个人类的五感完完全全的加在另一人身上，光是这样就不是人类的大脑可以承受。而且《英灵战士》是个群体，其信息量更是高达一个城镇，乃至一座大陆。
在同一时间识别这一切，就好比同时开封几十、几百、几千的〈封书〉。
如果撇开〈七大钥〉不谈，大概也只有洁西卡或希尔达才能正面面对这种事情。这个雾钥式显然是波尔曼的能力无法驾驭的。
「喂，我没办法撑太久喔……呃。」
比尔基德叫苦。
他可是雾钥士，也是〈七大钥〉的干部之一。正因为有他承受一半的负担，波尔曼的精神才能撑到现在。
现在波尔曼意识到的就象是毫无意义的景象。大量的信息似乎能凝聚成一股质量，《英灵战士》的主导权却彷佛是在这片信息汪洋的另一端。
波尔曼继续向内部潜入，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景象大变，他看见跟《英灵战士》的相关信息了。
首先他理解到一点，就是机体以前共有十架，如今包括这架在内只剩五架。
一架在十年前沉入云界，一架败给了火焰刺青的男子，一架被黑夜般的少女破坏，一架为了烧毁海力熙的自我而变为雾妖，一架为了保护天空之钥的少女而被压在瓦砾堆下。
这时波尔曼看见休塔特•孥鲁的景色。
——威尔正在和《英灵战士》交战！
他的对手是四架《英灵战士》，纯白的女孩和她背对着背奋斗。不仅有数量上的差距，这些人偶的攻系彷佛都是无懈可击的计算，他们两人能够迎战而不倒地，已经算是奇迹了。
波尔曼又看见伊丝卡与天空之钥的装置连接在一起，唱着空洞没有生气的歌曲。她被关在玻璃容器里面，身体各处都插着机械管子。少女歌唱的样子显得很可悲，生气迅速消失。
从那里往地面看去，发现夜晚般的少女与纯白的少女正在对峙，象是在比力气似的。
少女在天空刻画出强大的魔方阵，能量不断凝聚，恐怕足以贯穿大陆。她的身边有道屏障在守护，看起来却好像随时都会碎裂。
这一切都需要救援。
然而波尔曼能做到的实在太少。
提耶拉国王已经注意到他了。波尔曼之所以还保着小命，是因为提耶拉国王将大部分的处理能力都运用在他和威尔的战斗。
波尔曼只有一次机会出招。
而且他大概无法得到什么成果。
微不足道。好比移动一个小石头，好比引起一阵微风，好比发出轻微的声响，光是要引起这么小的变化，就已经达到他的极限。
这样的奇迹能够改变什么？
即使如此，波尔曼仍静静下定决心。
——我只能做到这点事情，但如果换做是你，我想一定可以来一场绝地大反攻吧。
他脑海里浮现一个少年的背影。
——我帮希尔达寄〈封书〉来，如果要回信告诉她岛坠落了，那我可不能接受。我要来个绝地大反攻——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而且真的将一切都翻盘了。
「——收下吧。这是我最大的努力了！」
在这声呼喊的瞬间，鲜红的液体喷发而出。
大量的血液逆流而出，从波尔曼的眼眶、鼻腔、口腔、耳朵、超越容许值的大脑喷出。
波尔曼缓缓倒入自己造成的血泊之中。
☒
「——闪开诺伊！」
诺伊与其中一个神父对砍，她的动作因而停止，第二个神父朝她射出子弹。
威尔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放倒在地，总算勉强躲过，第三个、第四个神父的枪弹却也在此时打向威尔。
威尔扭身避开第一枪，又以铳机枪当盾牌挡住第二枪。
劣势……岂止劣势可言。
每一瞬间、每一秒钟，在奇迹般的回避与偶然的堆栈之下，威尔勉强保住一命。
「抱歉，让你分心救我。」
「少废话快站起来！你会被干掉。」
「我知——呃，喂，你受伤了！」
诺伊站起身来，脸部抽搐。
威尔已经全身是血。
在刚才的攻守之间，威尔无法彻底躲开，子弹便在他的侧腹开了个洞。有别于锐利的刀剑，枪伤
引发的是火烧焚化般的闷痛，夺走了威尔的思考能力。
这样的伤口刻在威尔身体各处。虽然每个伤口并不怎么深，但数量一多出血量也就极多。
诺伊咬着嘴唇，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只是在拖累威尔。
如果只有威尔一人，或许受到的伤真的会比较少。
——但因为有诺伊在，《英灵战士》才会分散攻击目标。
只要她继续站在这里而不倒下，威尔的负担就会减轻。
「哈哈，你还真会躲。但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死。」
威尔没有反击手段。
他使尽全力彻底回避才总算撑到现在。现况并非胶着状态般的理想，而是一只死到临头的小虫，正在盲目逃窜。
《英灵战士》继续猛攻，不让威尔有时间喘息。
「我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四个人偶同时杀来。
这表示威尔正被八只眼睛盯着。不管威尔怎么躲、怎么挡，《英灵战士》都会毫不留情的抓住他行动时的破绽。
枪火如天罗地网般的撒来，威尔在缝隙间攒动，人偶却缅怀过去似的说起话来。
「我有六个同志。但只有我和修妮活过八千年的时光，其他人则留下子孙，其族人总是和我们怀着共同的目标。然而他们的后代如今也几乎断绝了，说来都是陈年旧事了。」
神父说着，枪口正面指向威尔，威尔则是甩头避开。
他的脸颊破裂，喷出血液，但总算躲过了致命伤。
然而神父的目标并不是他。
「——啊。」
诺伊的尖叫。
威尔避开的子弹贯穿诺伊的手臂，红剑脱手而出。
红剑脱手后，插在半垮的天花板上。
「十年前，我的分身好像去找了《米斯特汀》的继承人来帮他的忙。某个男人便代表着族人来到提耶拉。而且他还带着绝对语言的歌手过来。」
诺伊手无寸铁，神父毫不留情的对她施以追击。
赤手空拳的诺伊想对神父施展擒拿手法，但神父预料到这点，轻飘飘的向后跃开。
诺伊攻击落空，眼看另一个神父击出的子弹就要命中。
「——咕。」
威尔总算赶在那之前挺出铳机枪。
虽然挡下击向诺伊的子弹，威尔的手却也因此伸展到了极限。
伸展到极限的手臂无法立即运动。子弹从左右夹攻，在威尔的惯用手上留下撕裂伤。
虽然铳机枪不至于被打落，威尔的手却使不出力。
「这做法虽然违背我的意志，却也是以保护提耶拉为出发点的计划。因此我决定静观其变，结果却碰上了最可恶的背叛。」
威尔左手也按在铳机枪上，如此他还使得出力气抵挡子弹，但他的动作显然少了原先的伶俐。
诺伊跪倒在地，她已经不被认定为敌手，八个眼睛与枪口彻底盯上威尔。
「那家伙竟然放弃保护《米斯特汀》跟绝对语言的歌手，而且还将情报泄漏出去……如果没有那次的背叛，也许阿洱特•剎多已经拯救了提耶拉。那个女孩或许也就不会坠入云界了。」
说着，他看向扑倒在小莲身上的洁西卡。
威尔不该听他多说。
虽然他明白这点，但对方说的毕竟是那场飞行船意外——一场打乱威尔与洁西卡命运的意外。威尔再怎么忽视，声音还是一步一步钻进耳里。
其中一个神父排出空弹匣，枪口指着地面。他的手腕冒出一只机械臂，上面嵌着一个弹匣，神父仅以单手完成补弹。
他耗费的时间不到半秒钟，其他神父也开始补充子弹。
子弹从四面八方毫不间歇的打来，而且随时受到补给。神父不会因为射光子弹而产生破绽。
在四个神父的集中枪火之下，威尔的脚步终于停止。
神父施以追击似的说道：
「那个叛徒的名字是丹恩•史达宁——没错，就是威廉•史达宁你的父亲。」
威尔不由得全身僵住。
——老爸是害洁西卡的飞行船坠落的凶手？
威尔的内心只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但这一瞬间就绰绰有余了，神父可以给他致命一击。
神父一枪对准头部，威尔无法反应。
「——危险。」
诺伊救了他一命。
诺伊从旁飞扑而去，朝着威尔射出的子弹贯穿她的肩膀。
「诺伊！」
诺伊摔在地上，仰倒着一动也不动。
本来是威尔在保护人，结果却变成他被别人保护了。
「你好像很生我的气，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今天会有这个状况，其实是你造成的喔。当时只有你一个人从那艘飞行船平安离开，是吧？」
威尔只想塞住耳朵，然而那些言语依然无情的刺穿阻挡。
但威尔还是沉住了气，尽管他的牙齿已经咬得快要裂开。
——机会一定会来临。
这是毫无根据的直觉。
《英让战士》的攻击经过精细且大胆的计算，就好比西洋棋在杀王的阶段。在八只眼晴的包围之下，威尔的状态简直是随时都将底牌摊在对手面前。
他确信自己没有办法击溃对手，而对手也不会有任何失常，攻击也不会失手。
威尔彷佛处于手牌被克得死死的状态。
——可是机会一定会来临。
威尔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却觉得一定会「出事」。
威尔相信的，是个位在远方的男人。
这个男人很可悲、很不可靠、不值得信任。
以前他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他变了。
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期间内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威尔已经感觉不到他以往令人郁闷的气质。
他的外表仍旧软弱，实在不象是可以信赖的样子。
但威尔还是认为他值得信任。
他相信这个男人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
毕竟是他给了〈霞曲〉一对真正的翅膀，这是威尔他们想都没想过的。
「看来你已经变不出把戏了。」
枪弹纷飞，威尔晃动身体，或者以铳机枪为盾牌拚命闪躲，但有一半以上都从他身上擦过，留下枪伤。
威尔心里明白，他已经躲不了多少子弹了。
——但我还站得住身子。
伤痕累累的手还没放开铳机枪。
疲惫颤抖的双腿仍然踩在地面。
睁开的双眼如今也回瞪着四个敌人。
更重要的是，决意抵抗的心还没屈服。
这时神父举起手枪，象是要给威尔致命一击。
「机会」来了。
「嘎——？」
神父的身体冒出噪声般的现象。
那就象是侵蚀小莲身体的噪声。
事情只在一眨眼之间，连好好喘口气的空档也没有。
但威尔可没放过这微乎其微的破绽。
威尔的身影从四个神父眼前消失。
「怎么可能？」
八只眼睛竟然同时看着一个大男人消失。
大概只有仰倒在地的诺伊，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威尔在天花板上。
他抓着诺伊被打飞的红剑，另一只手高举铳机枪。
「——在上面！」
神父晚发现了一点点。
威尔左手按下红剑机括，右手铳机枪一刀劈出。
威尔的铳机枪击向天花板。
天花板有一部分早已坍塌，在长剑的高频震动与铳机枪接连两次冲击之下，瞬间被打得粉碎。
比起左右的动态，人类的视野更难及时反应上下的动态。虽然只是一瞬间，四个《英灵战士》却都漏看了威尔的身影。
瓦砾伴随着枪声落下，威尔象是流弹似的穿梭于其间。
除了原有的前后左右，威尔又多了上下两向的立足点，四个神父都跟不上他的动作。
落下的瓦砾更是起了扰乱耳目的作用。
「这家伙——呃？」
乘着跳跃之势，威尔从神父身旁闪过，砍了他的躯干。
那身影彷佛传说中的生物——虎鲸在捕食猎物的样子。
《英灵战士》被砍成上下两半，步履蹒跚的后退，然后被瓦砾压烂。
——干掉一个了。
手臂上的枪伤喷出血液。受伤的肌肉细胞正在喊痛，希望威尔放开铳机枪。
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威尔岂能只给一击就罢手？
他继续蹬着瓦砾躲入半空，铳机枪从第二个神父的正上方挥落。
铳机枪的刀刃从他肩膀直劈到腹部。
「别高兴得太早！」
照理来说这个《英灵战士》的功能应该已经停止了大半，现在却能抓着铳机枪不放。
——拔不开？
《英灵战士》是替身般的躯体，不会贪生怕死。
这下牺牲了身体，却也封锁了铳机枪。威尔再怎么忍痛，也没有力气
将刀刃从替身抽离。
「逮到你了。」
第三个神父的枪指向威尔————
「嘎嘿——？」
机械剑贯穿了他的颜面。
刚才威尔从天花板上拔出诺伊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放手过。
但这次他真的用尽所有的武器了。
「漂亮。但你也没戏唱了。」
第四个神父冲了过去。
最后一个神父是个独臂人，就是起初被威尔砍断手臂的《英灵战士》。
纵使威尔的身体能力再怎么优异，就算他能洞烛先机，他也不可能在手无寸铁的状态下，击倒手持枪械又拥有机械力量的《英灵战士》。
这么简单的事实任谁都能理解。
然而神父有所不知。
威尔再度朝地面一蹬。
威尔逃向半空，神父虽然无法立即反应，双眼却也及时开始追踪。
纵使威尔在瓦砾之间反覆跳跃，那些瓦砾也会立刻受重力牵引而全数落地。神父只要看准这点下手即可。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
「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威尔嘶吼着，朝向神父使尽全力一踢。
「愚蠢。」
这记回旋踢从正上方击落，神父冷静伸臂阻挡。
本来这个动作是正确的。毕竟《英灵战士》的基础是以机械兵的骨架制成。人类肉身的一踢，岂有承受不住的道理？
倘若神父双臂都还在，又或者他不选择防御，而是以手枪迎击，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但既然威尔在空中有了立足之处，他的动作就能使得神父不得不转为防守。
果不其然，喀啦一响，骨头碎裂般的声音响起。
「啊……？」
这声错愕的感叹不是威尔发出的。
神父拥有钢铁的骨架，他的手臂却犹如火柴棒似的折断。
威尔之所以有虎鲸的绰号，并不是因为他有〈嗜血剑〉，不是他有强大的臂力，也不是他有洞烛先机的眼力。
原因是他能像流弹一般，在半空中穿梭。
实现这样的动作，必须要有多么强大的腿力？
如果腿力能够使一个人类轻松在半空中穿梭，将之转换为踢击就连石板也能踩裂。
虎鲸的尖牙将神父的头部连带手臂击碎。
瓦砾如雨降下的期间顶多几秒钟。
在这几秒钟内，所有的人偶都趴在地上了。
——成功了，波尔曼！
波尔曼赌命创造的那一瞬间，确实造就了一次绝地大反攻。
「呼——呼——」
威尔气喘吁吁的仰望上空。
地面的战斗似乎使得上层的天花板也破碎了。
这时，黑白两个少女的决斗也将分出高下。
☒
『——持铁护手，挥落红莲般燃烧的你——』
『——裹银衣衫，顶冠至高无上的宝座——』
那歌声彷佛水上涟漪，静谧无声却能传向无比遥远之处。
尽管歌声美妙，世界却开始崩溃。
烈焰留下的星火也熄灭了，冷却后的大地多了一层玻璃般的结晶。两名少女相对而立，脚边的大地却已破裂粉碎，形成无底深渊般的空洞。
希尔达同时唱出两段绝对语言，却发现其中一个就要破功。
——还差一步。
都赌上了性命，却还差一步。
修妮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哇哈哈，你知道的吧？再过一回儿，我的《芬布尔》就能破解你的《不落城塞》了。」
蓝白色的屏障满是裂痕，恐怕无法再撑几秒。
希尔达要完成《神号铁锤》还差那么一点点。
屏障碎裂的瞬间，修妮的手多半会将希尔达的脖子扭断。
若要确实将歌唱与性命两者终结，这招会比打穿心脏来得实时见效。
希尔达若要达到最后一步，得看她能否躲过修妮这锁喉的一击。
然而希尔达知道，这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梅金吉奥德〉——原来如此，这展现了你的决心啊。
修妮不惜以雾钥式改造自己的身体，活过了八千年的岁月。
如此沉重的时间，确实并非希尔达所能比拟。
只要她放弃歌唱，选择逃离此处，她就还有可能存活。
——可是这样就保不住伊丝卡的命了。
既然要拯救那可怜可爱的少女，就不存在着任何「退路」。
屏障总算面临致命的破坏。
霹雳一声，玻璃般的碎片纷飞，屏障碎裂四散。
同一时间，希尔达也确信自己的死亡。
在〈梅金吉奥德〉的强化之下，修妮的力量终究不是希尔达躲得开的。
但希尔达直到最后的瞬间都不曾停止歌唱。
这么做是正确的。
砰的一声，枪火贯穿修妮的手。
「咦……？」
那时修妮脸上的表情活像个呆怔的孩子。
这里是《灭亡之歌》回荡的场域，就算希尔达的绝对语言抵销了极大部分的效果，雾钥式的枪弹还是没有意义。在开火的瞬间，恐怕就失去了力量。
但那子弹还是击中了目标，而希尔达对它还有印象。
——这种东西你竟然把它当作宝贝留到现在啊……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希尔达要寄〈封书〉给战友的时候，送了一点礼物聊表心意。
那属于第一级雾钥式，威力足以贯穿界龙等级雾妖的甲壳。虽然威力被《灭亡之歌》削减，只剩下普通枪弹的力道，却也成功击中了目标。
「你这可恶的浑蛋……」
修妮并非看着希尔达。
在无尽深渊般的大洞底下，有个犹如黑白世界钻出来的少年，他正举着铳机枪。
那少年满身是伤，希尔达看着正直得几乎不知变通的他，不由得露出关切怜爱的笑容。
当修妮脸部扭曲的时候，希尔达的施术也已经完成。
『——因此我这一击，也可击碎世界蛇——』
砰的一声，希尔达手中的古书碎裂开来。
立体魔方阵已在天空交织完毕，其中产生真空状态。
那是光子的轨道。光子一个个顺着浑天仪般的圆环传导，速度超乎逻辑的加快。光子加速的轨迹有两道，愈往中心移动，愈能看出两者正描绘着相反的轨迹。
绝对语言组成的光子加速器——这就是立体魔方阵的秘密。
两个光子瞬间达到光速，并且冲撞在一起，激发态下的光子引发伽玛衰变。这些反应产生一股霸道的能量，连原子核也遭到吞噬。
启动后仅仅〇•〇二秒，暴力的光子便朝向浑天仪型魔方阵的正下方聚敛——
然后神号铁锤挥落。
拟似伽玛射线暴——恒星死亡后会造成引力坍缩，并释放无处宣泄的能量。
雾钥式重现了量子电动力学的智慧结晶，精密而且细致。就算只是局部性的攻击，其破坏力也足以摧毁天文星体。
「——呃呃呃呃呃呃呃？」
纵使修妮活过八千年的时光，总是君临天下顶点，面对这道光芒也是手足无措。
铁锤贯穿了提耶拉的大地，朝着脚下的云界坠落。
一股冲击接着传来，彷佛要将大地扯碎。
世界最强的雾钥士牺牲性命，发出毕生绝无仅有的一击。这一击甚至在云界也打出巨大的空洞。
光芒消逝之后，那可怕的宿敌已经没了踪影。
「姐姐……小妹这可找到了……」
值得付出生命的梦想——五十年前她没能掌握的梦想。
外貌年幼的希尔达茫然摸索多年，终于寻到答案。
——把希望传给活在当下的人——
实现梦想后，希尔达也就此殒落。
☒
「洁西卡！小莲、诺伊！」
希尔达九死一生。
威尔情急之下射出最后仅有的子弹，毁灭性的光芒紧接着打了下来。
威尔原已做好死的准备……但他现在仍然活着。
——这是希尔达的雾钥式吗……？
光子创造出球体般的屏障，守护在威尔身边。
他放眼望去，发现洁西卡等人也分别由球体保护着。说不定支撑地下空洞的主要支柱，甚至地面上也受到保护。
希尔达之所以演出二重唱，是为了保护敌人以外的对象不受她的攻击影响。
众人平安令威尔松了口气，但他脸色马上又变得铁青。
「——希尔达！」
希尔达用尽生命，从天空坠了下来。
「——去吧威尔！」
那是洁西卡的声音。
威尔无条件的信任她，飞身而出。
他的手总算接住希尔达的身体。
抱住她的瞬间，重力引得两人走向深渊，后来却形成了抛物线的轨迹。
洁西卡的藤蔓正缠在威尔腰间。
下坠之势缓和，
天空就在脚下。
——怎么搞的。那是……云界吗？
那里不存在着〈雾〉。
不仅如此，那里还有一片大地，彷佛是另一座大陆——
「……真是的，你好吵。」
调侃似的话声一如往常，威尔因此回过神来。
希尔达在威尔双臂之间睁开眼来。
左右两边绑头发的黑色缎带已经松脱，放下头发时的长度很接近洁西卡的发长。她的鞋子也不见了，露出小小的脚丫子，威尔再次体认到她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孩。
「你要抱着淑女，应该更轻柔一些。」
「你啊。如果我没把你接住，你已经死了吧？」
一如往常的毒舌令威尔感叹——然后他全身僵直。
——好冷……
身在灼热地狱，希尔达的身体却犹如死人般的冰冷。不仅如此——
希尔达的身体渐渐变得透光，开始消失。
「喂，这开玩笑的吧……？」
也不知道威尔的声音有无传进希尔达耳里，只见她微微露出笑容说道：
「五十年前，小妹就该死了。这五十年的时光是借来的，现在只不过是该还债了。」
说着她抚摸威尔脸颊。
「所以你不必哭成这样。」
希尔达的生命渐渐消逝。
威尔抱着她明显感受到生命的消逝，双眼不禁流泪。
「——胡说八道！你怎么可以自顾自的瞑目死去。你欠我们的可多着呢！」
每次帮她送件都会被卷入麻烦，死里逃生的次数也不是一次两次。
每次送件总要开枪动刀，这次更是长达四个月的长期送件。如果不跟她加津贴，根本不合成本。
他有说不完的怨恨。
然而每次返回的时候，却只能看到这个少女瞧不起人的笑容。
听了威尔的怒骂，希尔达仍挂着笑容，象是在开导顽冥不灵的孩童。
「抱歉了……」
说完希尔达伸手环绕在威尔脖子，紧紧抱住他。
「小妹也想看看你们最终的梦想。」
希尔达当然不是故意找死。
但她如果不赌上性命，就无法制伏修妮。
诺伊与洁西卡在上面拉扯藤蔓，将他们两人拉上去。但她们的救援恐怕是赶不上了。
明明希尔达就在威尔手中，他却感觉不到触感。
「我不是问你要不要一起飞吗？我还没听到你的回覆啊。」
威尔的事务所曾经面临存亡危机，当时威尔曾邀请希尔达担任〈候鸟〉。虽然她一度接受威尔的邀请，却因为威尔与洁西卡发生争执而改变心意。
威尔曾经再次提出邀请，却还没听见希尔达的回应。
「……你真是，不通情理。在这种状况下，哪有人会，提这种事？」
希尔达的双眸在威尔肩上流下眼泪。
威尔彷佛没看见似的，只是轻抚她酒红色的头发。
「你再说点话啊。你也是会使性子的吧？」
希尔达抽抽噎噎的开口说道：
「……小妹想，跟你们飞。」
「嗯。」
「……小妹再也，不要被，丢在一旁了。」
「嗯。」
最后，她又补上一句。
「小妹好想，跟你们在一起。」
这是少女最真实任性的一面，五十年来她一直闷在心里。
威尔猛力咬牙。
「那你就老实说嘛！你可以缠着我们，依赖我们。我们绝对会牵着你的手啊。」
希尔达那时确实是笑着的。
「……谢谢。」
说完最后这句，希尔达失去质量的身体便从威尔手上穿透过去。
「别走，希尔达！」
威尔伸手挽留，叶片般的东西却也在此时纷飞四散。
原来那是纸片。
纸片的数量可不是一张两张，而是数以百计之多。
「什么？这是……〈封书〉？不，不对！」
威尔知道那是什么。
——永恒机关——
那是希尔达拥有的古书书页。
夜色般的少女渐渐消失，古书破碎的书页彷佛拥有意识的飘舞着，轻轻包覆在她身上。
希尔达的身体即将被彻底包覆的前一刻，威尔似乎看见那里有个少女的身影。
她外貌与洁西卡有点相似，只见她拥抱少女，表现出关切怜爱之意。
——吉洁尔……小姐？
威尔正想喊出这个名字，却觉得有股轻柔的力道拉着自己的手。
是她的老朋友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小小的手确实拉在他手上，没有几分重量。
希尔达原已消失的手确实还在威尔手上。
「希尔达……？」
威尔的手感受到她心脏的鼓动。
少女的幻影转瞬即逝，早已不在。
古书纷纷飘落的碎片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意识。
希尔达没睁开双眼。那股力量是要献出性命的，想来不是牺牲区区一本书册就能抵销代价。
尽管如此——
——她还活着。
威尔知情以后喊道：
「洁西卡，快点！希尔达还活着！」
威尔紧紧抱着夜色般的少女，彷佛永远不愿放手。
藤蔓总算拉到底了，不只小莲哭了，连洁西卡也哭了。
没有多少人知道真相。
夜色般的少女并非破碎的古书所救。
也不是威尔出言挽留，或者击出子弹所救。
在遥远的井底都市，有个青年赌上性命。
是他创造出那一瞬间，给了威尔胜利的契机。
正因为有那次胜利，希尔达才能躲过修妮的一击。
因为希尔达当时活了下来，才能得到老朋友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五十年前，〈傀儡师〉打乱了夜色少女的命运，今天救她一命的，正是继承了这个名号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