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布鲁·斯戴尔在股市开盘的同时呈现跌停板,价格跌了70%来到八慕鲁。投资客的卖出动作频繁,怎么看也觉得不可能逆转局势。在那同时,我们思考了一整晚,试图针对贱价收购布鲁·斯戴尔的举动找出反击的切入点,但最后徒劳无功。不动产相关部位的规模过于庞大,腐败气味也过于强烈。
这天股市收盘后,一方面因为股价下跌,导致布鲁·斯戴尔的资金流出速度加快。那速度快得甚至让人觉得布鲁·斯戴尔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情况可说刻不容缓。
在这之中,E·J·洛克柏格展现了符合月面最具实力的E·J·洛克柏格作风。E·J·洛克柏格拨打电话给慌张失措的布鲁·斯戴尔副董事长,告诉副董事长说:「我们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进行融资。」E·J·洛克柏格简单明瞭地表明了谁才是手中握有资金的人。
布鲁·斯戴尔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意气用事地让公司倒闭,身为导致经济陷入严重混乱的罪魁祸首遗臭千年。另一条是身为被人贱价收购公司的倒楣鬼永世流传。
于是,因为留在月面不走而被卷入这场骚动的副董事长,以及恰巧投资给布鲁·斯戴尔的倒楣股东,做出不符合月面作风的决定。他们决定妥协于常识和伦理道德。
布鲁·斯戴尔举白旗投降。
在副董事长心慌意乱地拨打电话给葛詹尼加之后,只过了三天。照我打听到的内部实情,在布鲁·斯戴尔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之后,只过了五天。所有相关人士都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不敢相信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
据说在被E·J·洛克柏格收购后,布鲁·斯戴尔面临的信用恐慌现象因此退烧,资金流出也立刻止了血。在盘后交易以及在那之后开盘的欧洲市场上,也出现价格若干回升的现象。世界经济在最后一刻获得解救。
另一方面,我和华莱士的办公室收到正是我们当初试图挽救的布鲁·斯戴尔某一部门的通知,表示将支付总额超过十一亿慕鲁的保险金。
我觉得自己彷佛走进了四面被镜子围绕的迷宫,甚至有种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像是晕车的感觉。
「好了,今天会请大家过来,当然不会有其他事。」
我们聚集在莎蒂亚的办公室里,这时全回过神来。因为事态来得太突然,所以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就连我和华莱士也发愣地看著新闻节目。
媒体立刻播放著布鲁·斯戴尔被闪电收购的相关报导,另一方面也报导了E·J·洛克柏格内部掀起权力斗争的消息。我猜想应该是守旧派人士总算察觉到克莉丝等人的企图,而刻意透露消息以试图牵制,但这么做想必也只会形成既有事实。
被视为叛变核心人物的董事就是在25俱乐部看见的那个神似巴顿、如猛兽般的男人。在一群身穿西装的男人堆里,也看见克莉丝的身影若隐若现,克莉丝的侧脸严肃得宛如黑手党的成员。
「虽然有人顺利接管了布鲁,但令人头痛的问题还堆得像一座山那么高。」
「你是说下一个目标吧。」
华莱士说道,但没有从嵌入墙里的电视机上挪开视线。
「也对,面对暴跌行情是你的拿手绝活。」
「哼。」
悲观帝王用鼻子哼了一声后,缓缓闭上眼睛。
莎蒂亚的办公室里除了她本人之外,还有我、马可、华莱士和玛莉亚共五人。
「我收到葛詹尼加先生的委托。他要我想一想:未来如果再发生像布鲁·斯戴尔那样的状况时,身为政府应该怎么做?还有,如果政府真的应该伸出援手,那又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
「我们是民间人士耶。不对……有一个政府官员。」
虽然几乎只是挂名,但我是经济谘询委员会的常任委员。
「为了这种没钱赚的工作把你们叫来,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毕竟现在这种行情,想必正是你赚钱的好时机。」
在莎蒂亚的发言,以及并肩而坐的玛莉亚轻声提醒下,华莱士完全表现出顽固老头的态度哼了一声。
「你们好歹也察觉一下吧!在我被迫扛下重责大任帮布鲁谈判的那个时间点,政府内部也因为医疗报告出炉而陆续有人回地球去,惨不忍睹啊!」
「啊!我果然没猜错。」
马可回应后,莎蒂亚一副总算找到知心的模样叹了口气。
「真的很夸张。工作人员完全不够,内阁成员也不知道只剩下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们把所有事情都硬塞给属下,自己远走高飞。不过,大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吧。」
「那也还是太不负责任了……」
「说穿了,真正热爱这块土地的人或许很有限吧。」
莎蒂亚拿起细长的金色菸斗,发出清脆的声响敲了一下桌上型打火机。
「那也就算了,别说是政府内部,从议员到清扫人员,所有人都是从不知哪家企业派来的手下。万一掉以轻心地跟他们商量未来大事,那可就一发不可收拾。」
「未来大事……意思是政府将予以救助啊。」
华莱士不悦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就从结论说起吧。如果现在要我进行卖空,我会挑哈罗德兄弟当目标。」
「方便请教原因吗?」
「首先,因为它的规模。哈罗德兄弟仅次于最大规模的白金史密斯,在该业界中算是排名第二。其规模是布鲁·斯戴尔的1.5倍。也就是说,万一哈罗德兄弟就快倒闭,必须使出比布鲁·斯戴尔更大的力气才有办法支撑得住。不过……」
我的目光转移到电视机上。
「月面最强的银行已经采买完毕,就表示没什么后备势力好期待。这么一来,哈罗德兄弟当然会是无可挑剔的卖空目标。」
「就是说啊!万一比布鲁更大规模的公司陷入和布鲁一样的状况,能够伸出援手的恐怕不能只是一个对象。这么一来,就必须向多家金融机关募集资金来进行调解融资,再不然就是……」
「请国家出面调解?」
听到马可的发问后,莎蒂亚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不过,毕竟在月面那会是史无前例的举动。尽管就理论来说我们都知道地球的例子,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万一实际发生什么状况而必须采取行动时究竟该怎么做。这么一来,就表示有必要现在就先做好准备。既然有可能发生像布鲁那样五天就倒闭的事情,就代表等到真的发生问题后再思考,就来不及了。对了,还有其他把哈罗德兄弟视为目标的原因吗?」
「他们的风险喜好度最高。」
「嗯……」
在名为「经济相关法律」的丛林里,莎蒂亚既不是带路人,也不是猎人,所以我做了说明:
「针对ABS或CDO等不动产相关证券的保障商品,当初是哈罗德兄弟开出最便宜的价格。也就是说,对于不动产行情,他们表现得最强势,也是最积极在承担风险的公司。」
莎蒂亚顶了一下下巴,要求我继续说下去。
「哈罗德兄弟在他们的业界永远都只拿得到第二名。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说他们还挂了一张电脑绘图,画出业界第一名的白金史密斯办公室大楼倒塌的模样,不是吗?当这种公司得到如圣杯般存在的东西时会怎么做呢?关于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提到过这点。」
「那些人总会做过头。」
莎蒂亚耸耸肩说:
「你们觉得内部实情很糟糕吗?」
华莱士闭上眼睛,整面额头浮现一道道彷佛可以夹住铅笔的抬头纹。
最后,华莱士挤出话语说:
「如地狱一般吧。」
我也认同华莱士的说法。直到新纪元发展公司垮台的前一刻,正是哈罗德兄弟仍旧全速启动著火箭的引擎。
算一算,透过哈罗德兄弟购买的保障商品达到将近一亿慕鲁的部位。
哪怕只针对近乎免费取得的保障商品金额,也是相当惊人的数目。如果所有保障商品都拿得到赔偿金,肯定随随便便就会超过二百亿慕鲁的金额。
至于支付赔偿金的对象,想必不会只有我一人。
「唉……」
莎蒂亚叹了口气后,发问说:
「那这样,他们会陷入危机吗?」
发问的对象是一路来揭发内部腐败的企业进而谋取暴利、历经千锤百炼的卖空派。
华莱士面带苦涩的表情,我猜想著他应该是恨不得马上就著手卖出股票。
「这要看他们掌握现实到什么程度吧。」
「阿晴,请解说。」
「……意思就是如果现在动手,或许还来得及做资本调度。」
「嗯?」
「如果等到出现挤兑人潮才想要集中资金,那会比登天还难。不过,如果是在事前,就勉强还有机会。只要支付一定金额的利息,或是发行新股折价卖出,想必要募集到数目可观的金额也不会太困难。只要让资本往上堆,就能够让周遭人们产生一种心态,认为凭哈罗德兄弟
持有的那一大堆资本,应该禁得起或多或少的动荡。」
「会有什么理由让他们不想那么做吗?」
我耸起肩膀回答:
「那么做必须支出金额不算小的成本。意思就是要看他们愿不愿意为了预防紧急事态购买保险,还有……自尊问题。」
「……一路来他们是选择当卖保险的一方,对吧?」
「而且抱著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态,认为不可能发生紧急事态。」
「愚蠢至极。」
华莱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说道。
「天天都有不动产公司倒闭,人们也从月面逃回去。从月面被撤出的资金比人更多,信用利差持续在扩大中。那也就算了,因为全地球的金融机关都买了叫什么ABS还是CDO的商品,凡间世界就像受到月面砸下的炸弹猛烈攻击,损失惨重。看见这样的状况后,心生恐惧的投资人赶紧把一叠又一叠的钞票收进衣橱里。于是,企业为了开店所需的现金就这样从市场上消失不见。不用怀疑,接下来肯定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布鲁·斯戴尔。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不知道会落在什么时间点,或哪一家公司发生而已。」(注:信用利差(credit spread)是指除了信用等级不同,其他所有方面都相同的两种债券收益率之间的差额,信用利差代表仅用于补偿信用风险而增加的收益率。)
「对一个卖空派来说,这状态真是会让人垂涎三尺,对吧?。不过,会让卖空派觉得最扫兴的瞬间会是在什么时候?」
华莱士臭著脸回答:
「当然是政府介入的时候。我所经验过的都是在地球发生的事例。不过……你当真在思考政府介入的方法啊?」
「……这种事情有可能开玩笑吗?有时候还是有可能发生如果没有人伸出援手,一切将会摧毁的状况吧?」
莎蒂亚保持著沉稳的口吻说道。
华莱士仰头看向天花板,这样的反应说出他能够理解莎蒂亚的发言。
「现在正是这样的状况。而且,无庸置疑地,只剩下政府可依赖的那一刻即将到来。」
莎蒂亚想必在地球经验过无数案例,对于她的发言,华莱士露出苦涩的表情说:
「既然如此,还需要思考方法吗?只要打开中央银行的金库,启动印钞机就好啊。只要印出无限张的钞票,全数买下让金融机关痛苦不堪的不良债权,或是无限借出资金就好啊。这样就可以解决所有信用问题。」
我和马可倒抽了一口气。以教科书上会有的知识来说,我当然知道可以这么做。不过,实际听到有人说出口后,才觉得那是多么跳脱常规的事情。
「蠢得可以。只要去翻阅法典找出条规,不就好了?再来只要透过中央银行专用的终端装置,在键盘上敲一敲。看是要一千亿慕鲁,还是一兆慕鲁,连续打上好几个零就好了。金额根本没有上限,只不过是中央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的现金会增加,另一方则会累积相同金额的负债,就这么简单而已。这么做之后,把刚刚说的金额汇进中央银行替各家金融机关开设的户头里。各家金融机关就可以用那笔钱,把成为万恶根源的负债一扫而空。这一切都是数据上的操作,实际支出大概只有十慕鲁左右的电费吧。」
现在是在开玩笑吧?
我不禁觉得听到了一个完美的虚构故事。
我们所热衷追求的,正是方才说的可以无限印制的慕鲁钞票。对身在名为「政府」的游戏里掌控规则、如神一般的存在来说,慕鲁钞票的存在却比可以用来无限生产的空白纸张还不如。
「当然了,如果随心所欲这么做,货币供应量将一鼓作气地增加,导致货币失去信用。最后恐怕会引起相当严重的通货膨胀……」
通货膨胀是指货币价值下跌的现象。假使货币价值因为通货膨胀而下跌20%,存在银行里的存款价值也会随之下跌20%。尤其是月面的一切生活皆仰赖进口,一旦货币价值下跌20%,就等于进口物品的价格将会抬高20%。重点就是,整体月面将会比原本穷上20%。
「如果这部分可以称之为费用,那肯定是数也数不清的费用支出……一旦陷入恶性通货膨胀,不管事态怎么演变,经济都会垮台。所以,就结论来说,即使一时脱离危机,也可能只是暂时性地解决了问题。」
「有方法可以避免恶性通货膨胀吗?」
对于莎蒂亚的发问,华莱士耸了耸肩说:
「现代的货币并没有纯金等实物资产的保障。那么,货币究竟是依什么来决定价值?发行货币的政府徵税能力会大大影响到这部分。」
通货膨胀的状况就和孤岛上的鱼价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岛上只有一条鱼和一百慕鲁,最多也只拿得到一百慕鲁,但如果有二百慕鲁,就能够支付二百慕鲁。这样的状况说穿了,就是持有越多慕鲁,鱼价就会越上涨,在那同时,慕鲁的价值也会越降越低。
另一方面,没有纯金等物可保障的纸钞也是靠著相似的理论所支撑。政府会有收入和支出,也会有盈亏。出现盈余时,从市场吸收过来的慕鲁会被堆在金库里,而出现亏损时,则会印制慕鲁钞票来支付给民众。因此,当政府的经营出现盈余时,在市场上流通的慕鲁就会减少,慕鲁的价值也会逐渐上涨。当出现亏损时,在市场上流通的慕鲁就会增加,慕鲁的价值也会逐渐下跌。
这里所说的盈余或亏损,指的就是税金收入和政府的支出,而所谓现代的货币,基本上会归因于此。
不过,这样一路思考过来,必然会引出一个结论。
我总算明白华莱士为何会露出充满绝望感的表情。
「有方法可以避免这样的危机。那就是启动中央银行的印钞机,印制无限张慕鲁……不过,那将会招来通货膨胀,通货膨胀会导致月面陷入贫穷。为了避免发生通货膨胀,必须透过徵税来改善政府的收支,但这里不是地球。」
华莱士用著诅咒似的口吻说:
「如果调高税率,月面会立刻化为一座空城。」
月面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土地,也没有资源。
如果要说月面拥有什么深深吸引住人们的力量,那就是自由。
「原来如此,意思就是保护月面的最终手段,同时也会是让月面划下句点的手段啊。」
「月面靠著人们的梦想而得以成立,但货币则是靠著共同幻想而得以成立。也难怪会如此。」
「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
莎蒂亚轻声问道。
华莱士垂下头,让额头贴在握住拐杖的手上,开口说:
「除了祷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不要发生问题。」
一个不畏惧神明的卖空派做出这般发言。
虽然布鲁·斯戴尔是一头不小心闯进玻璃工艺品店的可怜牛只,但勉强找到收留的对象。
然而,就像引起耳鸣一样,悲伤的牛叫声从远方传来。
在股票市场,祈求不要发生问题的祷告往往都是无力的挣扎。
隔天,哈罗德兄弟在以卖出居多之下展开交易。
看来华莱士博士表示「如果现在要进行卖空,就要挑选哈罗德兄弟这支个股」的预测相当准确。
市场多数人似乎都看准哈罗德兄弟会是第二个布鲁·斯戴尔。
市场时而蕴藏著一股奇妙的力量。
假设拿著装满雷根糖的玻璃瓶在路上到处走动,让路过的行人猜测瓶子里装了几颗雷根糖。当然了,人们都会凭直觉来猜测,但如果收集了好几百人的答案再取平均后,就能够准确猜出雷根糖的数量。集体就是拥有这样的智慧。
基于这样的理论,即使没有翻帐簿来评估资产,市场也能够嗅出哈罗德兄弟的内部最为腐败。至少这世界是以「凭靠自由市场的集体智慧可发挥准确的嗅觉」为前提而成立。
「会不会也可能是组织性的卖空动作?」
「那也是忽视不得的可能性。虚弱的猎物总会遇上被猎杀的命运。」
然而,站不稳脚步的哈罗德兄弟即象徵著月面的命运。
如果哈罗德兄弟的可信度就这么一路下滑,最后像布鲁·斯戴尔一样陷入挤兑骚动之中,到时候恐怕将无能为力解救。人称月面英雄的我也只能眺望交易画面,眼睁睁看著哈罗德兄弟的股价一分一秒地下跌。
为了回避风险,我让本业的基金持续将部位转换成现金。
由于全世界的投资人都做著一样的动作,因此所有资产的价值持续下跌中。我知道自己也成了促成这股趋势的助力,但总不能保有明知价值会下跌的资产。就像在电影院里遇到火灾时,尽管心里明白如果大家一拥而上,一定会堵住出口,但对每一个个人来说,最合理的方法还是选择冲向出口。
当然了,任何地方都会有欲望强烈的人,月面也是靠著这般强烈欲望所形成的热气在带动涡轮。趁这机会进行卖空来获利才是符合月面作风的举动。
不过,我虽然选择卖出资产,但没有同时进行可以靠跌价来获利的卖空动作。我不是基于伦理道德上的观念,而单纯是因为没有想要积
极参与其中的干劲。
听到华莱士的发言后,我不禁觉得月面已经没救了。
现实终于朝向持续了二十五年的梦想,使出猛力的一击。原来月面这座企业得以在近乎无政府的状态下繁荣发展,只要有实力,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大富翁的城市,被写上了但书。
仅限于在一切顺利运作之下。
一切得以持续顺利运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连在状况绝佳的时候,也有不少人从月面的梦想跌落绝望深渊。说穿了,月面就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国,而孩子国势必会有需要大人力量介入的时候。我深刻感受到地球的政府之所以能够稳定保持目前的状态,并非毫无理由。
悲观的新闻消息布满整个萤幕画面,好似在月面一路抱有的梦想主动使出还击。
不仅不动产的价格下跌、贷款违约,现在就连提供资金给不动产公司或不动产的投资公司也持续倒闭,导致几乎所有建设工程突然停摆,甚至负责采买建材的业者也开始受到波及。另外,也有新闻解说指出因不动产行情暴跌,几乎所有人都被迫必须支付金额高过实际价值的贷款。毕竟就算用一百万慕鲁买来的房子跌价成五十万慕鲁,贷款金额也不会随之减少。
这状况就跟一百万慕鲁的投资蒸发为五十万慕鲁一样。那么,如果是在投资股票时遇到这样的惨况,人们会怎么做呢?答案非常简单。
因为亏损而痛得在地上打滚一阵后,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时刻将会到来。接著,人们会发出一声乾笑说:「明天开始要过节俭的生活了。」
人们不会再购物,也不会从事休闲活动,商店和娱乐设施的生意会变得萧条,也不会有企业兴起新事业。更重要的是,只是为了还债而工作的事实将会大肆吞噬人们的勤劳心。
未来的月面将陷入景气低迷的状态,也难以逃避走入寒冬期。
不过,就连这样的假设,也是建立在人们未来仍会继续住在月面的前提之上。人们会不会愿意在寒风彻骨的月面生活呢?对于这个问题,只能够得到悲观的答案。
长期住在月面后,想要回到地球会变得不容易,而且在这次的骚动也意外得到了证实,证实在事到紧要关头时,无法一次让所有人都从月面逃回地球。
更惨的是,一旦赚钱比性命更重要的吸引力也消失,月面将变得一无所有。
政府开始介入后,经济规则肯定会改变,月面将不再是过去那个人人向往、充满疯狂欲望的赌场。
必须重新回想一个事实。
月面本来就不是人们可以居住的土地。
这样的土地想要存活下去,就必须持续保有让人眼花撩乱的吸引力。
「万一企业和人们都撤出月面而无法继续维持这环境下去,不知道会怎样?」
我轻声低喃道。
「……那当然是……也不得不回地球去吧?」
「我们是在月面出生的耶?我们根本无家可归。」
「对喔……」
「会不会被看待成难民?」
「只要有钱,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吧?地球那么大,总有地方可以住吧。」
马可做出极具现实性的发言,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要不要趁现在把慕鲁换成美金?」
「……就是因为很多人都抱著同样的想法,慕鲁的汇率才会急遽下跌……」
不论是物品或金钱都一样,如果没人要,价格就会下跌。
「一些地球人持有以慕鲁计价的证券,他们光是这样就会蒙受亏损。」
「有人蒙受亏损后,投资就会变少。」
「一旦投资变少,经济活动就会萎缩,景气会开始低迷,人们将会流落街头。」
我的脑海里浮现发出喀哒喀哒声响、以黑白画面映出起自美国的经济大恐慌景象。
除了经济之外,也有一些月面才会遇到的状况值得忧心。
「不仅如此,如果慕鲁就这样一路持续下滑,所有进口物品的价格将会三级跳。就算没有再发生其他问题,光是这样就无法生活的人数也会增加。」
「毕竟汇率下滑和通货膨胀是一对好搭档。」
「我很怀疑到时候能够维持秩序到何时。与其因为买不起食物而活活饿死,还不如拿石头来砸破橱窗。」
在地球上,这算是常见的事情。
「月面的治安比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好,有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吗?」
马可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问道。
「我只是在强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而已。不过,更可怕的状况是,砸破橱窗也没有东西好吃。万一进口业者全都倒闭,就连我们隔天要烤来吃的面包,都没有人可以帮忙进口面粉。」
「……最后会怎样?」
我轻轻耸肩说:
「早晚有一天,月面也必须关门大吉吧。」
马可一脸就快哭出来的表情。即使是个热爱二十世纪的地球迷,还是会觉得自己的故乡是月面。为了旅行而前去地球,和拿著再也回不了月面的单程票前去地球,完全是两码子事。
不过,我对著陷入感伤情绪的马可轻笑说:
「这纯粹是悲观的假设。毕竟大部分的人知道如果照著危险剧本走,就会演变成那样的结果。这么一来,不是就会产生不要照著危险剧本走的动机吗?」
「……会吗?」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鲁·斯戴尔的副董事长和大股东们所做的决定吗?他们尽管知道自己会单方面蒙受亏损,还是决定卖身给E·J·洛克柏格。而且是以一般来说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价格。不过,只要想到如果不卖会怎样,也就不得不狠心卖掉了。」
克莉丝说过这笔交易从一开始就处在走投无路的状态。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如果是攸关真正重要的事情,人们大多会以那件事为优先。
如果其他一切都将消失,就算多少可以剩下一些钱,也毫无意义。
巴顿用在我身上的心理战术,正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地球那么大。当中想必也有可以毫发无伤度过这一关的金融机关。只要做好面对时间和降价的心理准备,应该有办法撑过去才对。」
「……但愿可以撑过去。」
「我不是故意在学博士说话,但也只能祷告了。」
为了让快乐时光继续下去,就必须咬牙熬过现在的痛苦。
心里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实际要去做却很困难,相信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实。
看见我露出带有揶揄意味的笑容,马可在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说:
「如果有保障商品赢来的钱,搞不好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马可一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模样低喃后,急忙摀住嘴巴。
我隔著书桌看向马可说:
「我不会生气啦。」
「……对不起……」
「是我自己太蠢。应该说,多亏你还愿意在我底下工作。」
不过,如马可所说,如果有以一百亿慕鲁为单位的资金,确实可以在这次的危机之中提供一臂之力。如果可以买下金融机关的不良资产或提供雄厚的资本,极可能光是如此就能够免于陷入挤兑人潮的现象。
然而,巴顿已经没收走了那笔资金。
这就是现实。
身处在股票或投资的世界里,势必会与「如果」、「假使」的美梦邂逅。哪怕是再悲观的人,追根究柢也是因为相信一切会顺利进行,才会从事投资。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即使不断渴望、祈祷、恳求,也没有一次顺利过。
哈罗德兄弟的股价在开盘经过一小时十三分钟后,呈现跌停板。
那状态就像心电图上的波形突然消失不见。没多久,办公室里的电话响起。马可接起电话以平淡的口吻应对后,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先生。」
「嗯。」
「葛詹尼加先生打来的。」
一头特别巨大牛只闯进了玻璃工艺品店。
「对方的说法是,有人在进行组织性的卖空动作,股价因此呈现不合理的低价。」
去到政府大楼后,才发现莎蒂亚和华莱士都还没有现身。
不过,葛詹尼加一副无法继续等待片刻的不镇静模样向我搭腔。
「他们说从交易金额来看,肯定是裸卖空。我还听说那是违法行为!」(注:裸卖空是指投资人没有借入股票而直接在市场上卖出根本不存在的股票,在股价进一步下跌时再买回股票获利的投资手法。)
卖空是一种向某人借入股票来卖出的行为,而裸卖空就是在不但未持有股票,也没有向人借入股票之下,针对不存在的股票进行卖空的行为。即使是在可以凭空创造出东西的金融界,那也是不被允许的诈骗交易。不过,我虽然时而会听人提及裸卖空,但并未实际见识过这样的手法。
毕竟如果在藉由线上交易系统紧密相连的现代金融市场里卖出不存在的股票,并不容易兜拢数字。就连如海市蜃楼般的阿法隆,该公司股票也确实存在过。
「联络过证券交易委员会了吗?」
「联络了。我能不联络吗?只不过,那里的委员长已经跳上轨道电梯准备逃回地球、顾问律师三人当中有两人已经提出辞呈!听说他们是投资不动产失败!还说什么如果不转当民间律师赚钱,就赚不到供女儿上大学的学费!」
「毕竟在月面有选择职业的自由,而且讲求资本主义。」
我刻意先这么说,才继续说:
「我听博士提过打开中央银行水库的提议,会实际执行吗?」
听到我的话语后,葛詹尼加一副忍受头痛的模样按住额头。
「我也听过说明了。那样或许能够解决问题,但有可能引来恶性通货膨胀,对吧?不过,比起这点,政治性的问题才是严重。只是我现在要跟你说明这个政治性的问题有多么难以解决,就跟想要对一个没有感冒的人,说明感冒有多么痛苦一样。这次危机的一切原因都在于部分金融机关和不动产公司所做出的愚蠢赌注。只要摊开经济的产业地图来看一看就会知道的。像金融或不动产这种产业,只占了广大地图的一小角而已。几乎所有企业都是每天持续做著踏实的工作。证券交易所里有好几千家公司,更有好几倍数量的未上市公司,现在不过是因为当中不到一百家公司的蠢行,就害得所有公司暴露在危险之中!每天认真工作的那群人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会觉得难道赌博赌输了钱,还要国家帮忙付钱吗?」
说到风险和投资回报的关系,反过来也同样得以成立。
也就是说,如果承担了风险,就必须做好也可能得到负投资回报的心理准备。
「可是,也不能放任一切不管,不是吗?」
「没错,大家也都明白这点。所以,政府可以出面援助,但相对地金融机关肯定会遭受报复。可能是被监视、受法规限制,或是特别课税……不管是哪样的报复,到时候那些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做生意的家伙肯定会离开月面。更可恨的是,那些家伙赚到的钱比满头大汗在工作的人多出不止十倍。毕竟那些家伙正是移民有机会在月面当上大富翁的梦想象徵!」
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遇上死胡同。
葛詹尼加捧著胃,闭上眼睛在脸上浮现郁闷的表情。
他开口说:
「所以,以我的立场来说,有部分我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想到什么好方法了吗?」
对于我的发问,葛詹尼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颤抖著双唇。
「想到我必须问你同一句话,我真想要诅咒自己。」
「总统,你已经拜托过我一次了。」
我笑著说道。葛詹尼加拜托过我向克莉丝提出无理的请求,我也确实付诸行动。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让克莉丝接受请求,但葛詹尼加听到我的回答后,露出苦涩的笑容。
葛詹尼加睁开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后,随著吐气的动作开口说:
「哈罗德兄弟预计在明天公开结算结果。以现状来说,如果使用他们的评估程式,听说保有的不动产相关证券,以及看不懂内容的保险契约等等的评估金额达到七十亿慕鲁的估价损失。不仅如此,这还只是暂定的数字,目前还掌握不到损失范围会扩散到多大。我听说是因为牵扯到不动产行情的资产价格仍持续在下跌。」
「七十亿……又是个惊人的数目。」
我一边表示认同,一边吞下就快脱口而出的话语。哈罗德兄弟光是要支付保险赔偿金给我的基金,理论上就将蒙受二百亿慕鲁的损失。也就是说,都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哈罗德兄弟还是没有正视事实。不过,我猜想著也可能是因为二百亿慕鲁的数目有太多位数,所以输不进评估程式里。
如果我在此刻指出这个事实,濒临崩溃边缘的葛詹尼加很可能会拋开一切,跑去改当农夫种植马铃薯。
「这件事一旦公开后,哈罗德兄弟肯定会出现挤兑人潮。所以,他们才会来提出恳求。」
葛詹尼加朝向我射来犀利的目光。
「他们说不想以时价来评估,而想要恢复成以帐面价值来评估。也就是不想用现在的价格,而是想用购买当时的价值来评估保有的资产。」
意思就是,即使是针对依现况来说,怎么看也知道价格已经下跌的资产,仍打算坚称该资产直到卖出之前,都具有购买当时的价值。的确,不动产行情下跌得太过急遽。倘若这个危机退去,医疗报告引起的骚动也恢复了平静,或许不动产会再度升温,价格也可能回升。这么一来,如果在这次的恐慌之中耿直地以时价做评估,只会让状况更加动荡不安而已。这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不是吗?哈罗德兄弟想必是抱持著这样的主张。
我能够体会哈罗德兄弟的想法。虽然能够体会,但也理解葛詹尼加的痛苦。
为什么呢?因为那正是葛詹尼加和我能够拥有现在这个地位的原因。
「阿法隆当时就是以帐面价值进行不当的评估,才能够盖出那么壮观的空中楼阁。」
「……我知道的。」
「在那之后,以帐面价值来评估的方式就被取消,切换成以时价来评估。原因是如果无法凭会计掌握到资产的适当价格,就无法在市场取得信赖,企业也容易做出违法行为。」
「我知道的。」
「还有,揭发这些违法行为正是我们的职责。」
「我知道的!」
葛詹尼加大吼大叫起来。
「可是,已经没有其他手段了!你想想看如果算出金额高达七十亿慕鲁的估价损失会怎样!那将会和布鲁·斯戴尔走上同一条路!」
「资金调度的可能性呢?」
「他们说正在全力调度资金,但实在看不出有可能顺利调度到资金。重点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假设延后公开结算结果好了,光是这个不安要素,市场就有可能向哈罗德兄弟宣判死刑。」
「……你会说资金调度不顺利,是因为即使便宜卖出也无法顺利调度吗?」
如果真是如此,就表示哈罗德兄弟走向死亡的时刻已经进入倒数的阶段。
「不是。」
「不是?」
「没有……你说的正是原因……」
因为情绪激昂加上疲累,葛詹尼加像发生贫血似的晃动著身体。
我急忙打算搀扶葛詹尼加,但葛詹尼加朝向我顶出掌心,以手势告诉我他没事。
「……抱歉。不过,那正是原因。我也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
「原因是指?」
「他们说股价下跌是组织性的卖空动作所导致。」
葛詹尼加又说了一次「组织性卖空」的字眼。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却是抱持怀疑的态度。毕竟企业针对股价急遽下跌而想要找藉口时,总会陈腔滥调地拿出组织性卖空当藉口。
「哈罗德兄弟的人在怀疑可能有人靠著组织性的卖空动作促使股价下跌,硬是要营造信用不稳的局势。」
「怎么可能!」
「至少他们在电话上是这么提出主张的。不过,你能够笃定地说那纯粹是妄言妄语吗?」
「会用到组织性卖空这个字眼时,有一大半都是妄言妄语。」
我以一个一路深陷在市场里的过来人身分,做出这般发言。
「卖空是非常困难的投资。拿博士来当例子好了。你觉得除了博士之外,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成功?如果那个叫什么组织性卖空的投资可以做得成功,早就有一大堆人在做了。」
「……我对经济或投资不熟悉就是了。」
葛詹尼加看著我继续说:
「我好歹也是个政治家。对于人们的想法,或许应该说人们有何居心,我比别人更加敏感。」
「……什么意思呢?」
「月面现在不是处于正常的状况。现在是呈现恐慌现象。接下来会怎么改变?以后会怎样?人们的恐惧心正在蔓延。的确,卖空或许是很困难的投资。不过,我虽然只是玩票性质,但对股票多少有些掌握。一次全数卖出时,价格就会下跌,而一次全数买进时,价格就会上涨。」
「那当然……」
「现在只要明白这点就够了。」
「可是──」
卖空投资必须在卖出后再买回。就是因为经常会被抓住这项弱点,卖空投资才会难以进行。
我试图传达这个事实,但葛詹尼加只靠著眼神便让我闭上嘴巴后,缓缓道出话语:
「如果目的不在于靠股票赚钱呢?」
「咦?」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鲁·斯戴尔被收购的惨剧吗?那应该可以形容是投资银行版的挤兑骚动吧?一旦发生那样的事件,就能够用令人难以置信的便宜价格买到一家巨大的投资银行。世人想必都是如此看待这件事,还有……」
葛詹尼加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继续说:
「投资银行内部的那些人想必也都是如此认知。」
每股仅有四慕鲁的价值。该时价总额等同于布鲁·斯戴尔总公司大楼的价格。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试
图收购布鲁·斯戴尔,想必需要十五倍到二十倍的价格。如果还出现竞争对手,就是变成三十倍或四十倍也不足为奇。毕竟就算布鲁·斯戴尔的资产再腐败,仍是一家有盈余的企业。四慕鲁的价格太便宜了。克莉丝的团队进行了一场太漂亮的交易。那场交易想必会被美名为「完美交易」,在后世的金融史上持续辉煌。
不过,我们也没料到会这样两三下就谈成交易。
想必人们也确实认知到这个事实。
「而且,挤兑骚动是道理说不清的东西。很难预测什么时候会引起挤兑人潮,不是吗?我查过地球的案例,据说还有案例的起因在于邻居太太们的聊天内容。挤兑人潮是很容易发生的现象……我想光是有人这么做出预测,就真的会引起挤兑人潮。」
「然后就抓住这个弱点,贱价收购……?」
这是由被称为「绿票讹诈」的行为变种而来的行为。绿票讹诈是一种买下某企业的所有股票,表现出欲进行敌对性收购的态度,进而让拒绝被收购的企业高价购买这方手中持有的股票来获利的行为。虽然这几乎是一种威胁行为,但并非违法。(注:绿票讹诈(Greenmail)又称为绿色勒索,命名源自美元钞票的俗称green以及讹诈函blackmail两词,指个人或一组投资人大量购买目标公司的股票。其主要目的在于迫使目标公司溢价回购上述股票,以进行讹诈。)
哈罗德兄弟此刻会变得疑神疑鬼,也是类似的状况。哈罗德兄弟有可能被强硬要求如果不想倒闭,就便宜卖掉公司。
显而易见地,万一真的倒闭了,势必会陷入一片大混乱。到时候公司资产只能够在半文不值的状态下进行结算,债权人极可能变得一无所有。这么一来,就如克莉丝所说,如果想要多少收到一些钱,只能选择把公司卖给别人。
一旦形成挤兑人潮,几乎不可能自力挽回信用,想必是这般担忧情绪让事态更加速发展。
就哈罗德兄弟的角度来说,等到开始出现挤兑人潮就太迟了,所以会认为哪怕被耻笑过于神经质或想太多,也必须以谨慎态度预想出所有不利的事态,而当中最为不利的事态就是被视为组织性卖空的目标。哈罗德兄弟想必是这么提出了主张吧。
不过,让我感到难以置信的一点是,这样的谨慎态度不是更应该发挥在平时的投资吗?如果发挥在平时的投资,就不会做出愚蠢行为,以区区七万慕鲁销售可针对金额达一千万慕鲁的危险证券做出赔偿的契约,也不会那么疯狂投入在不动产投资之中。到最后,理应也不会导致估价损失高达七十亿慕鲁的事态。
葛詹尼加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为在理解这些事实之下,仍希望让哈罗德兄弟陷入挤兑人潮的可能性多少降低一些。
我不是该负起责任的一方,所以能够只把合理的论调挂在嘴边。
然而,葛詹尼加站在必须接受人们质询的立场。他是为了保护月面人们的生活,才会站在现在的位置。
正因为如此,葛詹尼加才会做出不得已的决定,试图让阿法隆使用过的会计手法复活过来。事实上,这么做就等于要求在结算上协助掩饰七十亿的亏损。
我们是击垮阿法隆的一群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然而,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有其他选择吗?
「而且,哈罗德兄弟那群人的担忧似乎也不是凭空而有。」
「……难道已经掌握到有哪个大户集团在动作的证据吗?」
投资界里确实存在著拉帮结伙在操作股价的团体。因为不是每次都能够顺利操作,所以到最后都无法掀起足以席卷市场的旋风。不过,有些强大的大户集团确实持有不小的影响力。
然而,比起站在市场结构端的投资银行,或被称为Real Money的机构投资人,两者之间的落差还是大过内行人和外行人之间的落差。毕竟两者所动用的资金规模相差太远了。
我投以质疑的目光后,葛詹尼加摇摇头说:
「不是,听说是有某家企业去找哈罗德兄弟商量。」
「商量?」
「那家企业表示有人试图以这种危险的收购方式收购他们公司,所以想找哈罗德兄弟商量,看能不能在资金调度上提供协助。哈罗德兄弟著实大吃一惊。他们心想既然已经有企业被人以这种方式威胁,就表示自身所面临的状况有可能也是有心人士的一连串行动之一。」
「……有过一样的例子吗?」
葛詹尼加缓缓点点头说:
「当然有。告诉我那件事的人物没有好好遵守保密义务。不过,该人物似乎是无法独自承受把秘密藏在心里。那时他一边哭,一边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会一辈子懊悔没有把秘密说出来。」
「那是……那是在哪里发生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蠢蠢欲动地涌上心头。哈罗德兄弟的生死将直接影响到月面的生死。
然而,那是一件让身处当中的某人因为承受不了把秘密藏在心里,而泄漏情报的事情。
这么一来,只有一个可能性。
葛詹尼加宛如在描述无法独力解决的问题,显得无力地说:
「绿宝石工业。」
明明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却无法理性接受这个答案,不由得痛苦扭曲著表情。
「听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葛詹尼加伸手拿起桌上的菸草,但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点菸。
「贵公司似乎受到致命性的亏损,应该需要一笔资金来填埔缺口,不是吗──听说对方是这样切入话题,还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就顺便让我们来出资呢?』」
迫切需要资金而接受某人的金钱,最后将会被对方彻底斩草除根是世间常理。但是,如果状况是不接受那笔资金,就根本活不下去呢?
我想像著对方出现在巨大总公司大楼,以桀傲不逊的态度提出交易。对方捧著上门的现金金额肯定就像小孩子在乱写数字一样,位数多到数不清。一个有能力筹到甚至全人类都难以想像的钜额资本的人物,恐怕只有通货膨胀才会让他心生恐惧吧。
在一手掌控月面基础的绿宝石工业里,该人物想必悠然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嘴里甚至还一边叼著雪茄,一边面带优雅的笑容与人交谈。
想像那画面后,我差点没有掉下眼泪来。
因为我猜得出那个人物会是谁。
想起该人物后,我咬紧牙根说:
「可是,对于绿宝石工业的致命性亏损……哈罗德兄弟理所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绿宝石工业之所以会向哈罗德兄弟哭诉,想必是因为不需要一一解释内部实情。若非如此,绿宝石工业不可能向一个不熟悉的对象请求协助调度救命资金。
「似乎是的。毕竟哈罗德兄弟似乎在帮绿宝石工业贩售那个搞不懂是什么东西的证券和保险,进而收取手续费。」
「包销人……」
在保险契约上,对于承担保险责任者会称之为「包销人(Underwriter)」,但当初哈罗德兄弟能够那样到处推销保障商品,似乎是因为另有金主在承担支付保险赔偿金的风险。印象中,我最后购买的保障商品似乎是在多数企业表示愿意承担保险风险之下,由哈罗德兄弟整合而得的保障商品。
意思就是,光是既有的基础建设业务,绿宝石工业还无法满足,而背著世人做下钜额的赌注。
「……所以,因为赌输要赔多少钱?」
「光是他们目前掌握到的就有一百八十亿。」
看来当初我和博士透过哈罗德兄弟购买数目惊人的保障商品,似乎与绿宝石工业有所关连。
「不仅如此,据说这金额还只限于哈罗德兄弟而已。有迹象指出绿宝石工业也和其他投资银行做过交易,所以难以想像总亏损金额会有多高。」
绿宝石工业肯定是乐观认为保障商品绝对不会遭到违约,以为卖得越多就赚得越多。如此肤浅的心态令人哑口无言。
他们实在应该思考一下为什么大英帝国的人对于承担保险责任者,不直接称呼为Undertaker。
除了承担人的意思之外,Undertaker也有送葬人的含意,就连喜爱黑色幽默的英国绅士们也会迟疑不该以这个字眼来称呼保险承担人。
如今,绿宝石工业挖了一座特大号的墓穴。
「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吧?」
「听说还没有。正因为如此,哈罗德兄弟才会那么惊讶吧。」
我稍作思考起来。像鲨鱼可嗅到十公里远的血腥味的一群人正聚集在市场里,但可以认定这群人还没有察觉到绿宝石工业内部的惨况。这是多亏了绿宝石工业还保有最低限度的羞耻心,而隐姓埋名透过哈罗德兄弟做下愚蠢的赌注。我们现在等于是仅靠著绿宝石工业用来遮挡私密处的一片无花果叶,勉强保住性命。
不过,这么一来,就表示出现在绿宝石工业的掠夺者持有特殊的消息管道。
「这表示绿宝石工业有人泄漏了内幕消息吗?」
「哈罗德兄
弟说肯定是的。所以,他们也变得疑神疑鬼。他们心想既然其他公司有内应,我们公司肯定也有。然后,既然有滋事者知道内幕消息,想要播放多少言过其实的新闻报导都有可能。只要找到一个不算是天大的谎言,看起来像是证据的东西,就能够散播近乎是谎言的消息,不是吗?更惨的是,就连内部人士也无法百分之百掌握内部如今究竟蒙受多么破天荒金额的亏损。」
我闭上眼睛。把绿宝石工业锁定成目标的人物肯定是巴顿。
以巴顿的投资哲学来说,聘请一两名内应可说是理所当然会有的准备动作。
「而且,哈罗德兄弟之所以想要转换成以帐面价值来评估,还有另一个原因。也就是基于他们认定的道理。」
「道理?他们能有什么论调?」
我反问后,葛詹尼加的脸上浮现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复杂表情。
「虽然我有种被视觉陷阱给蒙骗的感觉,但以道理来说,又觉得好像是正确的。我会这么说,是因为说到那个赌输而蒙受致命性亏损的绿宝石工业,当初似乎有个人物在负责下赌。」
「这有什么问题吗?」
「据说这个人物在绿宝石工业深陷其中的赌博世界里,算是创世主的存在。」
「……我掌握不到话题的方向。」
「你仔细听啊,在金融机关的那群人都深陷其中的赌注里,绿宝石工业明明有全世界最了解赌博的人物加持,却蒙受致命性的亏损。这等于是证明了其他人所做的预测都不可靠。」
这个说法确实合乎道理。
我这么心想的瞬间,也识破了哈罗德兄弟的肤浅思绪。
既然全世界最懂得计算的人预测错误,不就表示这次的莫大亏损也有可能是计算错误吗?怎么说呢?因为目前所做的损失评估,也是利用这个预测错误的数学程式所算出来的。
「这说法……该解读成是哈罗德兄弟太谦虚吗?」
「意思就是凡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说法。」
葛詹尼加深深叹了口气,搔了搔头继续说:
「还有,这个帮绿宝石工业下赌注、堪称创世主的人物,据说已经有好一段时间都联络不上。因为无法和负责人物取得联系,所以就连绿宝石工业本身也未能掌握到整场赌注的全貌。听说没有一个人掌握到亏损金额有多高。万一在这样的状况下走漏风声,你想想会怎样?你想想人们会怎么看待这只黑盒子?我想恐怕会被看待成潘朵拉的盒子,认定盒子里塞满会导致世界毁灭的灾祸。」
葛詹尼加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处处冒著火花,导火线接二连三地被点燃。看见凄惨的偶然事件居然持续发生,我实在忍不住要怀疑有可能是阴谋论。毕竟这场骚动的火源只因为那份报告书。光是一份报告书,就让支撑月面根基的金融机关吃大亏而摇摇欲坠。在这样的状况下,一道宛如天降的黑影对绿宝石工业展开攻击……毕竟绿宝石工业是掌控轨道电梯的唯一一家企业,应该有不少人想要拿下他们吧。就连我都可以说出有哪些人。」
「……好比说?」
「美国政府之类的。」
葛詹尼加显得嗤之以鼻的口吻以及说出的内容,让我感到讶异。
另一方的葛詹尼加则是看似有些开心。
「要找多少理由都找得到。像是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宇宙战争,所以要把月面改造成军事基地之类的。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在古老地球生活的一群蠢货才会有的想法吗?你会觉得太荒唐吗?不过,地球各国对那份医疗报告的反应都显得异常。他们似乎当真想要处理月面的问题。或许他们是觉得那很像电影里的情节吧,但何不回顾一下二十世纪的历史呢?一路来,时下的先进国家真的在南美洲、非洲或东南亚处理过问题。我们月面是唯一和那些事情无缘的地方。」
我是在月面出生的温室花朵。
我在与地球残酷历史隔绝开来的环境下一路长大。
「不过,也不是不能体会他们的愤怒心情就是了。毕竟有一个像月面这样在无政府状态之下也能够顺利运作的国家,就等于是在证实他们在统治国家上有多么无能。所以,也会让人忍不住猜测在绿宝石工业负责掌控赌注的人物其实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并且刻意投入早已知道会亏损的危险赌注。然后,期待的一天终于到来,美国政府派来的另一名特务佯装成民间人士来收购绿宝石工业之类的……话说回来,用来收购绿宝石工业的资金想必是一笔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筹到的钜款……这更让人觉得只有国家才有办法拿出如此钜款。」
如果要说一句「这根本是荒唐无稽的剧本」并不困难,但那个人物不是别人,而是巴顿。就算告诉我有大国在他背后撑腰,我也不会惊讶。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假设有著过重的虚构感。假使巴顿的背后有大国在撑腰,就没有理由为了调度资金而锁定我的户头为目标。
更重要的是,葛詹尼加说的什么特务只去了绿宝石工业,这点显得不自然。如果真的早就预测到报告书的出炉将导致不动产行情崩盘,那也应该早就预测到像布鲁·斯戴尔那样的企业会陷入窘境。
然而,不光只会影响月面,甚至有可能带著地球经济同归于尽的布鲁·斯戴尔即使就快破产,也没有看见大国派来的特务现身。那时是计谋在E·J·洛克柏格内部掀起政变的一群人的贪念,以及布鲁·斯戴尔的倒楣股东们的道德观,阻止了月面踏上崩坏之路。
不过,以做了一个思想实验的角度来说,葛詹尼加的想法挺有趣的。
假使布鲁·斯戴尔所面临的事态是人为所能造成,理论上就能够逼得任何一家企业走上破产绝路,再廉价收购该企业。这般做法正是巴顿那群人在四年前利用阿法隆所做的动作的进化版。
「咦?」
思考到一半时,我忽然有所惊觉。
四年前的进化版?
然而,我立刻改变了想法。说到当初预测到不动产行情会暴跌、ABS或CDO会无法履行契约等状况的人物,就是包含地球在内,理应也只有少数几个。也就是我、华莱士博士,还有……
「啊……」
我总算察觉到了一点。
就是这个可能性。就是那么回事没错。
「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总统一件事。」
我咽下一口口水说道。
「嗯……什么事?」
「关于那个被称为创世主的人物的名字。」
「该不会是你认识的间谍吧?」
葛詹尼加用著开玩笑的口吻发问后,继续说:
「听说是地球上的学者。名字叫作──」
「安娜·哈格。」
葛詹尼加听到我这么说,僵著笑脸整个人愣住不动。
「你真的认识对方啊?」
面对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错不了的,巴顿肯定是为了这点才雇用羽贺那。
如果是开发出成为ABS基础的概念,并且受到多方猎才专家积极招揽的羽贺那,绿宝石工业肯定一下子就信任她。
于是,羽贺那引导绿宝石工业投入危险的赌注之中,让风险持续膨胀。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如果任凭事态自然发展,绿宝石工业有可能不会购买ABS等商品,就算购买,想必数量也不会太多。想要确实达成贱价收购绿宝石工业的目的,就必须把帮手送进绿宝石工业,让绿宝石工业投入鲁莽的赌注之中。
我闭上眼睛痛苦低吟。如此俐落的手法让人不甘心到胃部紧紧揪起。
所谓懂得预测未来,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阿晴,你怎么了?」
听到葛詹尼加的话语后,我用著痛苦呻吟的声音回答:
「阴谋论或许是事实。」
「什么!」
「我知道安娜·哈格是谁。还有,我也猜得出来是谁企图得到绿宝石工业,而且这两个人是合作关系。」
玩笑话成真。
葛詹尼加像缺氧的金鱼一样一张一合地不停动著嘴巴。
「无庸置疑地,他们设下圈套让绿宝石工业也被迫参加像布鲁·斯戴尔和E·J·洛克柏格参加过的试胆大赛。」
至于应该形容这是疯狂的举动,还是应该称为以计算打底的交易,就要看个人的解读了。也有人会说投资和投机的差别就在于顺利达成目标的叫投资,没能顺利达成目标的叫投机。
不过,两者有一个共通点,也就是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都办不到这两件事。
毕竟绿宝石工业有可能倒闭的消息万一被报导出来,将会掀起一场医疗报告远远不及的大骚动。一旦演变成那样的事态,不动产行情将彻底遭到扼杀,只要是冠上ABS或CDO之名的所有金融商品将化为乌有。不仅月面,全世界的投资人因为贪念而吞下肚的炸弹将一鼓作气地引爆。到时候想必将目睹投资人的鲜血和脑浆散布满地。
于是,随著一场完美的经济版杀戮战场上演,我们也将回到以物易物的石器时代。
「……有、有没有可
能设法解决?总不能眼睁睁看著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吧……万一失败了,月面……不,整个世界真的有可能崩坏的!」
「有可能会那样。」
葛詹尼加咽下一口口水说:
「该怎么做?是不是……果然要拿出印钞机?」
「不。我猜即将支付给绿宝石工业来填补钜额损失的那笔钱,应该是本来会进到我的荷包里的利益。」
葛詹尼加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难以置信到极点的眼神看著我。
也就是说,我等于是当了帮凶促成有可能导致月面崩坏的赌注。
「只要提出想要解除交易契约的请求,搞不好有可能让绿宝石工业所蒙受的亏损一笔勾销。」
听到我的话语后,葛詹尼加皱起眉头说:
「什么意思?我是说为什么会说是搞不好有可能?既然签约对象是你,不是百分之百有可能让契约无效吗?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绿宝石工业本身想要支付亏损想得不得了?」
「不是。」
巴顿会不会是在也预测到现在这状况之下,聘请了羽贺那?
不,现在就是想破头也没用。谁也不知道纯属偶然的部分涵盖到多大的范围,有哪部分又是经过计算的结果。我这么说或许像在开玩笑,但投资银行在聘请优秀的交易员时,总会重视一项要素。
也就是交易员的运气好坏。
「因为我已经把获利交给企图得到绿宝石工业的那个人物。当然了,那是在我同意之下。那是一笔交易。」
我没有说出其实是被夺走了利益。
那是契约。
那是无庸置疑的交易。
「……那不是在讨论晚餐要由谁来请客的金额吧……我实在一点儿也搞不懂你们的世界。」
「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搞懂。我想那应该就跟测不出人们的欲望深渊有多么深一样吧。」
「……不过,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要怎么办?你想到什么好方法了吗?」
「关于法律方面的事宜,我会找莎蒂亚小姐问问看。不过,或许可以从不同方向横加干涉。」
「要怎么做?」
我努力不让缺乏自信的心态表现在脸上,开口说:
「安娜·哈格和我是旧识。」
羽贺那极可能知道巴顿的真正想法。她可能知道巴顿为什么会把绿宝石工业视为目标。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不认为羽贺那会为了金钱而行动,也不像受到威胁。
这么一来,就表示羽贺那愿意提供协助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对于巴顿想要逼迫绿宝石工业的理由有所共鸣。
不论我的猜测正确与否,只要知道巴顿的想法,自然会有谈判的空间。
因为只要知道对方的想法,就能够提出替代案。
「……但是,万一失败了呢?」
葛詹尼加问道。
克莉丝那次我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请启动印钞机。」
「……不管怎样,看来距离月面崩坏时刻已经进入倒数的阶段。」
「视状况而定,这件事可以拿来作为威胁题材。」
我轻轻耸了耸肩说道。
这状况简直就像为了试胆大赛互相在教唆。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这边做得到的事情当然也会全力以赴。」
说罢,葛詹尼加一副彷佛看见鼻头上停了一只苍蝇的模样皱起眉头继续说:
「不过……我手上也只剩下在背后推动以帐面价值来评估这件事可以做而已。」
隐瞒亏损。
虽然停顿了几秒钟,但我很快地定下决心。
「……对于以帐面价值来评估一事,我不会反对。我相信总统也连同我那一份一起苦恼过。」
「阿晴……」
葛詹尼加顿时露出就快哭出来的表情。当然了,他没有真的哭出来。
「……很感激你愿意这么表态。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告诉大家已经得到月面英雄的赞同。」
「我明白了。」
做出回应后,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先设法掌握到巴顿的想法,再提出替代案让巴顿取消与绿宝石工业之间的契约。这么一来,绿宝石工业就能够回避一百亿慕鲁或更多的亏损。这样做所带来的价值肯定会高过一百亿慕鲁。
不论是一万还是万一,都不能允许绿宝石工业有可能倒闭的事态发生。倘若绿宝石工业倒闭,百分之百会引起恐慌,到时候就算有一千亿慕鲁也不够拿来灭火。一旦点燃火苗就没救了。绝对不允许失败。
我想起羽贺那的那种态度,就快心情沮丧起来。现在等于是要我在面对羽贺那那双对我失去一切兴趣的眼眸之下,打听出关于巴顿的情报。我实在不觉得羽贺那会轻易透露情报。
所以,还有另外一道我必须克服的难关。
如果想要打听出巴顿的情报,必须奉上同等对价给羽贺那。
我有办法准备出所谓的同等对价吗?
甚至是支付三百亿或四百亿的金钱也没用。我不认为羽贺那会屈服于暴力,也不觉得她会愿意倾听我的恳求。
我是不是应该求助于理沙?虽然我很想只靠著自己的力量解决事情,但事态不允许失败。我应该利用所有可利用的工具。
离开葛詹尼加的房间后,我在前往饭店的途中写了电子邮件给理沙,理沙没多久便寄来回信。看到理沙的回覆内容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对不起,没能够帮上忙。昨天我就想告诉你……羽贺那不肯跟我见面。
羽贺那没有和理沙见面?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事实。羽贺那恨的人是我,而不是理沙才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回覆内容还没有结束。
──不过,我死了心打算离开饭店时,饭店的员工转达了讯息和一封信给我。那是羽贺那要给我的。信里装著──
「轨道电梯票……?」
──还有短短一句「对不起」。羽贺那在想什么?
理沙的回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内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我们正站在月面有可能崩坏的场所。明明如此,身处中心位置的羽贺那却早已帮理沙准备好轨道电梯票。这简直就像早已有所预知。
那正是──
「难道那家伙认为月面会崩坏?」
一股令人作恶的不安感从喉咙深处缓缓涌上来。我拚命咬紧牙根吞下不安感,并加快前往饭店的脚步。很快地,小跑步变成快跑,当我抵达格兰德中央饭店时,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八年前来到这里时我只知道畏缩,四年前来到这里时我只知道卑微。
然而,此刻的我丝毫不在意饭店有多么隆重庄严或多么有格调。
我一边上下摆动肩膀喘气,一边走进专用电梯准备前往皇家套房。我无法抚平紧张的情绪,更是挥不开不安感。我满脑子想著羽贺那。那张彷佛一切事物都无所谓、甚至散发出死心感的侧脸让我无法忘怀。
表现出这般态度的羽贺那会站在有可能导致月面崩坏的场所,同时预期月面崩坏,这代表著……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做不好的联想。这么做了联想后,我忽然觉得能够理解羽贺那的谜样发言是什么意思。
那发言内容就是,虽然巴顿的目的和羽贺那想要前进的方向有重叠之处,但她根本不在乎绿宝石工业这个存在会面临什么命运。
羽贺那和巴顿想要前进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一开始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我搞懂了。说穿了,那甚至是合乎理论、理所当然会有的回答。
前进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这么一来,就表示差别在于前进的距离。
至于羽贺那协助巴顿的行为,如果借一句华莱士说过的话来表达,会是什么呢?
试胆大赛。
在试胆大赛里错估前进距离的家伙会落得什么下场?
从悬崖一路直坠地狱!
我站在5002号房的门前。这是八年前导致我失去一切的饭店里的最高级套房,也是四年前让我有机会找回迷失自我的地方。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思考关于羽贺那的事情。我甚至觉得自己这四年来都是以「如果羽贺那看见我会怎么想」为基准在行动。
然而,我之所以能够这样直直朝向目的前进,绝不是因为拥有坚毅不拔的精神,也不是因为拥有一颗强韧的心。若不是理沙、克莉丝或艾蕾诺亚紧紧抓住我,让受尽挫折而就快支离破碎的我得到支持力量,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我。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纯粹是运气好。这几乎是一种奇迹。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应该抱著这样的想法。
孤军奋斗的羽贺那不知道度过多么煎熬的日子。
我想起羽贺那觉得一切事物都无所谓的表情,以及理沙收到的轨道电梯票。
羽贺那预期到月面即将崩坏。
「不对……羽贺那她……」
羽贺那她应该是为了让月面崩坏才前来的吧。
她装出愿意协助巴顿的态度,藉由持续把金额大到连巴顿都无法消化的钜额亏损加诸在绿宝石工业的身上,打算让真的从没有遇到过一件好事的月面变得一蹋糊涂。
她心想:「既然月面仅仰赖经济而得以成立,当然也能够仅仰赖经济使其崩坏。」
羽贺那以冷静的态度针对这项弱点展开攻击,用她那可看穿数学抽象世界的黑色眼眸找出了开关。也就是可以让月面吹熄灯号的开关。
我拿出门卡对著房门。这是我用不确定是三百亿慕鲁或四百亿慕鲁的钜额获利交换来的门卡。到了此刻,我忽然觉得门卡极度具有象徵性的意义。
如果羽贺那真的试图让月面崩坏,该责任无疑会在我的身上。我必须确认当初被甩开的手究竟在绝望的尽头抓住了什么。我必须确认自己的所为带来了什么样的因果。
我必须面对现实。
不是以被称为月面英雄而趾高气扬的投资人身分,而是以那个八年前对现实一概不知、真心相信只靠著一台笔记型电脑就能够实现任何梦想的川浦良晴身分。
我开启一扇通往八年前的门。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开启了时光机的门。
饭店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彷佛延续了那时的教会场景。
我站在主卧室的门前,右手握起拳头准备敲门。
然而,举高到肩膀的位置后,拳头却违背我的意识迟疑起来。
不准犹豫!
我在心中大喊,并使出全力敲门。
跟著,我抱著甚至想要跨越时空的想法真心诚意地一边祈祷,一边呼喊:
「羽贺那。」
羽贺那三字穿过喉咙发声出来后,我不禁觉得彷佛事隔了八年才再次呼喊这个名字。事实上,我真的是事隔八年才做出因为想要叫住某人而呼喊其名的动作。这八年来,羽贺那三字一直只是个代号,用来代表已成为遥远过往回忆的某人。
然而,在这个瞬间,我呼喊了连在梦中也想见到的羽贺那名字。
所以,即使得不到回应,我也不会再畏缩。
「羽贺那!你在里面吧!」
我的声音被隔音效果绝佳的房间地板和墙壁吸收了进去。
我紧握住拳头,再次敲门。
「羽贺那!我有话要跟你说!」
于是,我趁势转动门把,没想到门把一转就开。
房门并未上锁。
思考一秒钟后,我豁出去地打开房门。
在那一刻,我陷入当真飞回到过去的错觉。
主卧室里一片黑暗。
「……羽贺那?」
遮光性良好的窗帘紧紧拉起。主卧室里昏暗得让人难以想像此刻是大白天,一脚踏进后,更是让人觉得彷佛来到八年前的教会。
房间的气味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也闻到了和那时相同的羽贺那气味。
「羽贺那。」
我呼喊了羽贺那的名字。
不过,这次不是对著不知有何存在的一片黑暗在呼喊名字。
这次是在知道一片黑暗里的人物之下,呼喊其名。羽贺那坐在床边,在膝盖上掀开著笔记型电脑。她以毫无情感可言的目光直直注视著画面,时而触碰萤幕进行操作。
羽贺那身边放著看似昂贵的酒瓶以及酒杯。
在那之后经过了八年的时间。尽管我觉得自己和八年前没什么太大的改变,也不代表羽贺那和我一样。
「羽贺那。」
我再次呼喊羽贺那的名字,但羽贺那还是毫无反应。
难道是没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这么心想的下一秒钟──
「干么?」
那口气不带一丝排斥感或厌恶感,也显得不感兴趣。
机器人般的冰冷话语让我忍不住就快退缩,但还是立刻开口说:
「我有事情想问你。」
羽贺那依旧保持著沉默,几乎眨也不眨眼地注视著笔电的萤幕。
「巴顿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想要收购绿宝石工业?」
「不知道。」
回答后,羽贺那轻轻按了一下键盘。
「那你为什么要帮巴顿?」
「……」
沉默降临。
「羽贺那。」
「我没理由要告诉你。」
拒绝的态度。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开口说:
「你有理由。」
这时,羽贺那第一次看向我。或许是因为笔记型电脑萤幕发出微弱的光线,反而让拉上厚实窗帘的昏暗房间更突显出昏暗感。
尽管在如此昏暗之中,仍看得出羽贺那的眼神黯淡。
「你们的所为含有导致月面崩坏的可能性。」
然而,对于我的发言,羽贺那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视线也再次拉回萤幕上。
我不死心地继续说:
「布鲁·斯戴尔原本就快倒闭,但勉强撑了过来。可是,哈罗德兄弟也奄奄一息。在这样的状况下,万一发生绿宝石工业因为算出钜额的亏损而有可能倒闭的事态,月面将会彻底断气。」
「这样啊。」
羽贺那轻声说道,视线再次拉回萤幕上,不知操作著什么。
我仍旧不肯罢休地说:
「我们现在正在设法阻止月面崩坏。不过,事态的进展速度实在太快,我们能做的事情变得相当有限。所以,我们没有那种从容度,可以只在旁边观看巴顿的试胆大赛。如果真的发生紧急事态,我们没有可以解救月面的手段。我们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事情发生。羽贺那。你知道巴顿为什么要追著绿宝石工业跑吧?拜托,告诉我答案。」
羽贺那保持注视著萤幕的姿势,表情一动也不动地说:
「你知道答案要怎样?」
「要解救月面啊!」
我不由得放大嗓门吼道。即使如此,羽贺那还是毫无反应。一个人再怎么不感兴趣,也会有自然反应。如果突然听到巨大声响,身体自然会在无意识之下做出反应。
然而,羽贺那不动声色。
她简直就像一尊真人大小的洋娃娃。
「羽贺那……听说你给了理沙轨道电梯票。你该不会是认为月面有可能崩坏吧?不,应该说……」
我一边拚命压抑想要再次放大嗓门的情绪,一边说:
「你打算让月面崩坏,对吧?」
「……」
羽贺那沉默不语。
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一直操作著膝盖上的笔记型电脑。
「羽贺那!」
我伸手抓住笔记型电脑。就连被我抢走笔记型电脑,羽贺那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我看向电脑萤幕后,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萤幕上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奇怪的画面。也没有像恐怖电影那样,以为对方正在写小说,却发现是在画面上持续打著「救命」两字。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羽贺那方才一直操作著电脑纯粹是在玩扑克牌游戏。
都什么时候了,羽贺那居然在玩游戏排遣时间,这样的举动让我感受到极度的病态。
「……羽贺那。」
我呼喊了羽贺那的名字,就像看见某人即将消失到不知何方去而试图喊住对方。
羽贺那就这么任凭我抢走电脑,注视前方的目光也没有聚焦。
那发愣的模样就像放弃了所有一切。
「羽贺那。」
我蹲下来伸手触摸羽贺那的肩膀。
只有在那瞬间,羽贺那以机灵的动作,无情地拨开我的手。
「不要碰我。」
「可是,羽贺那──」
「不要靠近我!」
羽贺那像八年前一样用著歇斯底里的声音说道。
她的视线看向虚无空间,不带一丝动摇。那模样更显得病态,我内心满溢著想要向人求救的心情。
然而,我不可以逃避,也不会有人来解救我。
我拚命地鼓舞自己,并开口说:
「……你佯装成提供建议给绿宝石工业,其实持续让他们购买早已知道会无法履行契约的金融商品。到这部分算是顺著巴顿的计画走。不过,你让那金额发展到大得惊人的规模。我没说错吧?」
「……」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现在简直……」
像是打算和月面同归于尽。
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过,我知道吞下肚的这句话还是传达给了羽贺那。
羽贺那看了我一眼。
「我想怎么做都跟你无关。」
羽贺那没有喊出我的名字。
「谁说无关!」
大吼一句后,我因为情绪过度激昂而没能够立刻接著说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口说: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羽贺那看我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
正因为如此,她的发问狠狠地往我的胸口刺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话来。
我拚命在脑中寻找话语,脱
口而出的却是狼狈的话语。
「你是真心这么问吗?」
在那一刻,羽贺那似乎在一片昏暗中鼓起腮帮子。
「跟你有什么关系?」
听到羽贺那再次询问,我回答:
「我想守住月面。」
「我可不想。」
羽贺那一副彷佛在告知话题已结束的模样别开视线。
然而,我抓住羽贺那的手腕。羽贺那甩动整只手臂挣扎著。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月面……你正打算让这个月面崩坏耶!这攸关到几万人、几十万人的生活,还有……人类一路追寻的梦想和希望……!」
我和羽贺那两人互相拉扯著,酒杯翻倒在地上,笔记型电脑也飞了出去。
「月面根本没有梦想和希望!」
羽贺那终于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
「没有!没有那种东西!我……我没见过那种东西!我只看见一群痛苦的人们!月面根本没有一件好事!」
月面最好给我消失不见!
我抓住羽贺那的两只手腕,羽贺那试图甩开我的手。
男女生之间的力道差距就快被在地球出生长大的人以及在月面出生的人之间的差距逆转过来。
尽管随时有可能被甩开,我还是拚命地抓住羽贺那。
「难道就因为这样……因为这样就要毁掉月面吗?」
「没错。」
羽贺那轻声说道。
「月面最好消失不见。」
看见羽贺那看向我的眼神后,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羽贺那的眼神已经超越不感兴趣的境界。那明显是在憎恨我的眼神。
「……是因为我吗?」
对于我的发问,羽贺那没有回答。
然而,羽贺那的眼神胜过一切雄辩。
「对于我那时候的举动……我真心感到后悔。如果可以,我一直很希望可以重新来过。我是说真的……」
我的内心深处明明情感沸腾,却找不到可以传达情感的话语。
究竟是怎么搞的?太教人心急如焚了!
我勉强挤出话语说:
「这八年来我一直挂念著你。」
「骗人。」
羽贺那给了回应,而且是非常极端且犀利的简短一句。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谎言吗?」
「我没有骗你!」
回答的同时,我也就快哭了出来。我说的才不是谎言!八年来羽贺那一直住在我的心中。然而,我此刻不是率先想到希望羽贺那能够知道真相,而是因为羽贺那不肯相信我而感到伤心。
羽贺那用著充满怨恨的目光注视著我。
果然没办法挽救八年前的过错吗?
「我、我……做过足以引来恨意的事情。我做了理所当然会被怨恨的事情。我一直很想向你道歉,并且重新来过。这八年来,我一直抱著这样的想法。所以,每次采取行动之前,我满脑子想著当你某天回来时,如果看见什么样的我就会愿意原谅我那时的过错。为了得到你的原谅,我一路拚命努力。」
我一边忍住泪水,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拚命挤出话语说道。
羽贺那以充满恨意的眼神瞪著我。
忽然间,充满恨意的眼角渗出泪水,顺著脸颊滑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我没有骗你!拜托你相信我!」
「骗、骗人……!」
羽贺那从我的身上别开视线,并且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一样试图甩开我的手。
羽贺那每次低下头,泪水就会从她的眼中滴落。
我一头雾水。对于自己的不理解,我甚至感到悲伤。
为什么羽贺那不肯相信我?为什么她要一口咬定我在说谎?
而且,既然认定我在说谎,为何又要流泪?
即使满脑子的疑问,我还是紧抓住羽贺那不放。为了挽回失去的东西,我甚至不惜前往月面的尽头,所以绝对不会松开手。
「那……那我问你,为什么我要把数目惊人的获利送给别人?」
羽贺那没有停下挣扎的动作,也不肯看向我。
我不在意地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我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赚到那笔钱?……你们或许会觉得事情很简单明瞭,但对我来说……那可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真的非常地煎熬。不过,我决定放手去做。我也真的做了。因为那么做可以让我朝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梦想前进。而且、而且……我认为除了那么做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可以得到你的原谅!」
羽贺那的挣扎力道转弱。
我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所以,赢得那场赌注的时候,比起为自己终于实现八年前的愚蠢梦想感到开心,我心里有一个更加强烈的想法!现在……现在只剩下一个梦想还没有实现!那是什么梦想呢?」
羽贺那试图用上臂遮住脸庞,我使出全力紧握住她的上臂,跟著像八年前一样硬是撑开上臂。
「也就是和你重新来过。」
羽贺那哭花了脸看著我。她的脸上丝毫不见这八年来孕育出来的成熟味。那是八年前面对凡事不顺心的现实,无处宣泄自我情感而不知所措的少女面容。
羽贺那看著我。她用著已不见恨意的目光看著我。
明明如此,羽贺那却显得痛苦地扭曲著表情,别开视线说:
「你为什么要……满口谎言……」
我也忍不住想要落泪。
「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抓著羽贺那的手臂使劲晃动。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不论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内心情感。就像动物被关在笼子里时会做出的举动,我只能够以使出蛮力的方式任凭焦躁的情绪宣泄。
羽贺那甚至放弃了挣扎。她在我的面前无力地垂著头,任凭我晃动她的身子。
看见羽贺那的模样,我忽然察觉到自己做得太过分。
说不定羽贺那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而是不愿意相信。
蒙受亏损时,只要赚到钱就能够挽救回来。不过,人的情感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是不是只是单方面地在逼迫羽贺那接受我的心情?我是不是只是不停地在旧伤口上撒盐巴?随著激昂的情绪开始降温,这般想法猛烈地吞噬著我。
即使如此,看著羽贺那无力垂头的模样,还是让我察觉到一件事。
我发现必须先告诉羽贺那一句话。
「我到现在……」
或许是需要勇气吧,说到一半时,我屏住呼吸像是要吞下什么。
「还喜欢著你。」
我根本不在乎月面会怎样。我根本不在乎巴顿的想法。
对我而言,只有对羽贺那的心意才是真实的。
不过,我的话语肯定没有传达到羽贺那的心中。
沉默气氛持续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在这段时间里,市场仍持续奔向崩坏之路,摇摇欲坠的哈罗德兄弟也持续嘎吱作响。就好比恋爱一样,停不下脚步。
如同克莉丝和艾蕾诺亚所做过的努力,我也必须让事情做出了断。
羽贺那的行动装置就掉落在地上。只要确认行动装置的内容,或许就能够查出什么答案。即使上了密码锁,也只要拜托赛侯或其他人帮忙,就能够突破安全防护。
我准备松开手不再抓住羽贺那的手臂。
就在那一刻──
「骗人。」
羽贺那垂著头轻声说道,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骗人。」
羽贺那反覆说道。我甚至没有想要说服羽贺那的精力,只觉得一股悲伤涌上心头。
「骗人。」
然而,羽贺那没有闭上嘴巴,她保持垂著头的姿势,又说了一遍。
「骗人!」
这句话说得既清楚又明瞭。那是在意志坚定、有凭有据之下,朝向对方发出攻击的话语。
我注视著羽贺那。除了这句话,我也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回答:
「我没有骗你。」
羽贺那抬起头。
「骗人!」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肯相──」
我说到一半时,忽然间──
「那我问你,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的一切时间顿时停止流动。
「……怎么……回事?」
羽贺那狠狠地瞪著我。她用著恢复情感的眼神瞪著我。
然而,那不是充满恨意或憎恨的情感。
而是一种愤怒。
「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啊……?你在说什──」
羽贺那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地球看到的!你早就有其他喜欢的对象!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你!阿晴!我亲眼看到……你和其他女人过得幸福美满!」
我愣在原地。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演变,我眼冒金星,整
个人就快晕厥过去。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不是因为听不懂羽贺那在说什么,而是因为我明白了羽贺那在说什么。
白痴与天才只有一线之隔。
我记起羽贺那从以前就是这种人。她明明智商高得吓人,如果是玩类似黑白棋的游戏,可以瞬间掌握每一步棋,而且平常像野猫一样有严重的疑心病,却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天真地释出信赖,是一个动不动就可以让人乘虚而入的女生。
我深深吸入一大口气让空气填满肺部,跟著把内心的怒气、难以置信的情绪、混乱的情绪,以及对混帐世界的恨意全部凝结在一起,化为猛烈的话语吐出来:
「你才是白痴!」
我抓住羽贺那的手臂往这方拉近后,直直盯著羽贺那的眼睛大吼:
「你才是在骗人!」
「我哪里骗人了?」
「你说你亲眼看到的事情啊!你亲眼看到的是捏造出来的故事。你看到的是那个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
毫无意义的《打倒阿法隆英雄传》!
「那部电影全是捏造出来的故事!」
「骗人……」
「我没有骗你!你!你竟然会相信那种东西……!」
因为没能够完全宣泄出满腔怒气,我甚至无法顺利吸气。
即使如此,我还是硬张开嘴巴,哪怕要吐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地大吼:
「那是捏造的故事!我完全没有参与其中!我也没看过半次!不过,我大概想像得到会是什么样的内容。那部电影八成是写了我和艾蕾诺亚最后结为连理的结局。我没说错吧?」
在我的凶狠气势压倒之下,羽贺那轻轻点点头。
我抬头仰望天花板,一一找回因为过度愤怒而失去的理性后,编织出话语说:
「事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艾蕾诺亚前阵子才在地球订婚了!她和我之间是清白的!完全清白!」
「那、那克莉──」
「克莉丝?你是说克莉丝吗?」
听到克莉丝的名字后,我像在迁怒似的猛力摇晃羽贺那的手臂。
「我也伤害了克莉丝!而且伤得很深!可是,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啊!克莉丝陪著我做了四年的复健,也有意愿和我一起做投资,她的笑脸那么可爱,既温柔体贴又有才华,而且知道努力向上。月面的所有男生看见她,都会认为除了当女朋友之外,不会有其他选项!可是,我已经有其他喜欢的对象!除了拒绝她,我还能怎样!」
我从正面直直看著羽贺那,上下摆动著肩膀喘个不停。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多说些什么。
以世上的标准来说,羽贺那无疑是个天才,在与巴顿携手合作的计画中,她也完美地发挥了天分。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在即使没有参与金融工作的人们之间,肯定也会成为美谈流传好几十年。只凭靠智慧就摧毁了一个被称为月面的城市,姑且不论好坏,身为做出这般壮举的本人,羽贺那的名字想必会被烙印在人类的历史上。
不过,这毕竟是局限于擅长领域的话题,而每个人势必会有擅长和不擅长之处。
而且,我最近才学到一件事。当面对投资以外的事情时,即使是冷酷无情到让人怀疑他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如恶魔般善于算计、身经百战的卖空派人物,也会变得像个彻底的笨蛋。
羽贺那根本一点也没有成长。我自己也没有成长,所以或许没资格说她吧。
不过,羽贺那拥有的才华不是我能够相比。
正因为如此,她的钻牛角尖想法才会导致这般的事态发生。
对于这件事,除了错愕,我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实的,那也未免太真实了。
「那部电影是捏造出来的故事。我……」
喘口气后,我面向羽贺那缓缓开口说:
「我从八年前就一直喜欢你。羽贺那,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才总算能够正常呼吸。羽贺那注视著我,脸上浮现困惑不已的表情。
我缓缓松开羽贺那的手臂。因为我实在使力过度,手指僵硬得无法顺利张开。
或许那是我出自本能的恐惧心态在作祟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八年前的可恨记忆束缚,我害怕一松开羽贺那的手,就再也抓不到。
经过八年的岁月,我终于能够把所有心意传达给羽贺那。
不过,我不可能永远追著羽贺那的幻影生活下去。
如果要放弃这项投资,此刻正是分歧点。
有人会说有勇气割舍蒙受亏损的部位,才称得上可独当一面的投资人。
我正站在即将从八年前的少年有所转变的分岔路。
我的手完全松开羽贺那的手腕。
在那瞬间,羽贺那的手笨重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我开口说:
「拜托你不要说什么没有一件好事这种话。我虽然对八年前的事情感到后悔,但和你一起度过的那几天真的很快乐。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我只靠著那几天的回忆支撑下去。那是一段描述给别人听的时候,对方会听得满脸通红,也会被人家说难以置信或被取笑的快乐回忆。难道……难道对你来说,不是一样的感受吗?」
羽贺那吓一跳地缩起身子。
泪水也随之再次夺眶而出。
「月面还是没变,一样是个愚蠢的地方。在这里有一大堆令人生气的事情,不合理的事情更是多到数不清。不过,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希望月面消失不见。因为和八年前的事情一直保有关连,才会有今天的我。我学到人们绝对无法摆脱过去变得自由,也认为正因为没有断绝与过去的关系,才有办法向前迈进。所以,拜托你也不要有那种想法,想要破坏一切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停顿下来,向羽贺那伸出右手。
当初我就是用这只右手甩开羽贺那的手,一切事件的元凶就是这只右手。
「我希望可以和你重新来过。我也一直深信可以和你重新来过,才能够走到这一步。羽贺那。」
我直直看著羽贺那的眼睛说:
「我到现在还是一样喜欢你。」
羽贺那闭上眼睛,在眼里打转的泪水随著闭眼的动作一齐夺眶而出。
当羽贺那再次睁开眼睛时,我隐约猜测出她的心情。
如果是一场梦,应该会醒来才对。
羽贺那心里肯定这么想。
「羽贺那。」
我呼喊羽贺那的名字,并且更往前伸出右手。
羽贺那像个小孩子号啕大哭,然后──
「阿晴。」
羽贺那说道,并准备抓住我的手。
「怎么办……」
在那一刻,我握住羽贺那的手:
「别担心。我就是来寻找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
我就这么把羽贺那拉近自己,并用尽全力紧紧抱住羽贺那。羽贺那的身躯似乎比八年前来得娇小,但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变壮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那时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羽贺那什么也没说。
不过,羽贺那本来就不是多话的女生。而且,我花了八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
所以,尽管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觉得一眨眼就过了。
「阿晴。」
「什么事?」
「……我好想你。」
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在这一刻,八年来的痛苦终于得以划下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