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插曲发生的时间,是在故事最终幕的稍早之前。
「总之就是这样,假我请好了。」
当我久隔一百八十四小时,在半夜三点半再次回到家,睽违四十七小时终于能再次躺下,却仅在短短两个半钟头后就听到闹钟响而弹跳起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
「……请假?喔……你要回地球吗?理沙你平常太勤奋埋头工作了啦。有这机会很好啊。」
因为持续过着一周睡不到十个小时的生活,让我已经几乎忘记「想睡觉」是什么感觉了。我的手脚各处都在发疼,太阳穴的上方感觉很沉重,喉咙干沙沙的、感觉头盖骨像是用粘土捏成的一样,但我的意识却意外清楚。
到了这样的地步,人能否继续工作下去、或说能否持续让手脚、让嘴巴保持动作,已经只能说是有没有干劲的问题了。
也没脱鞋就躺在沙发上的我缓缓起身,看着像理所当然似的准备好放在桌上的早餐,难得涌起了食欲。理沙的生活态度无论如何都很严谨,总要人每天吃三顿饭、夜深就要睡觉,让人听了就烦。那种像是牛顿力学般既古典又美好的生活虽然很棒,但我真想拜托她至少明白,在现今这种状况下我实在是没办法那样过啊。
我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将手伸向刚泡好而香气四溢的咖啡,但我的手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理沙会在这里?
我的记忆很混乱。
而正当我心想自己搬离理沙的教会应该已经好几年了的时候,理沙说道。
「我不是自己请假呀。是我替你请了假。」
「嗄?呃?理沙,为什么你——」
「还有,这是这里的钥匙。」
理沙边说话边把钥匙抛给我。我在接过之后,确认了那应该是这房子的钥匙没错,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经将这把钥匙给过理沙。
毕竟我对于自己太忙而过着很不像样的生活非常有自觉,所以可能是拜托理沙帮我打扫房子什么的所以把钥匙交给她了吧。但因为我也几乎不会回来这里,所以房子里面也并不脏乱。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平时当理沙对我的生活看不下去而送慰劳品来的时候,每次都是送到行政中心那边去才对。
嗯……正当我手拿着钥匙而感到大惑不解时,才注意到了挂在理沙给我的那把钥匙上的钥匙圈。
那个暗金色钥匙圈的造型,是一只看起来狡诘的猫。
「啊,这个是——!」
在我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理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傻眼了。真亏你能在这种状态下做出会影响数万人生活的决策呀。」
「呃嗯?不……不是啦,这是两回事嘛……」
我直到几小时之前都在和地球那边的人开会,讨论的是关于以月面为开端的房市泡沫,以及恶意利用这种情势而展开的贪婪之宴要如何善后。
全世界——包含月面和地球两边——的股价都因此暴跌,股票的总市值在两个星期内变成原来的一半以下,让市场陷入了大混乱。而总市值减半也就代表着投资人们的财产也分毫不差地跟着变成原来的一半。状况就像当你某天起床,却发现全世界的金库里面竟然只剩下一半的钱,那无疑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吧。
甚至连我都有一瞬间认真怀疑起是否世上的各大公司都会垮台、国家相继破产、纸币会被废弃让人类退回以物易物的石器时代。
不过说是这么说,就跟现今医学已经发展到连从前早已重病到没命的人都能救活一样,经济系统也同样有所进化了,世界也因此总算撑过这起风暴。虽然这让我到至今仍在为了使余波早日平息而奔走,但我接二连三所做下的那些决定,每个都会对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生活造成影响。
我所处理的事情的规模实在太大,让我也确实曾对自己在做的事是否真实感到疑惑。因为光是我的一个签名,有时就会决定陷入困境的大企业会是倒闭或者得救;而且这种事可能还只是一连串令我忙到无暇深思的决策事项的其中之一。
要是企业倒闭的话,就会有很多人流落街头,而他们的人生规划和眼前的生活也都会被毁掉。但我既不是神,也无法确知事情的发展,究竟又为什么有权力去下这样的决定呢?
我隐约明白自己为了从经济破灭的边缘拯救世界,而身处一个和自己的实力不相应的地方,也曾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成了帮凶,做下一些非常过分的事。
然而这些事情却是一定得要有人来做的,而且我想不管任谁来做,也都会觉得自己力有未逮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这么刚刚好被嵌在这位置上也只是碰巧而已。即便我有这样的自觉,但自己既然已成为了让巨大齿轮转动的一个重要零件,那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并咬牙苦干。为了支撑起世界,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将其他一切的事情都往后边推。
即便我现在可说废寝忘食、忘记要洗澡、忘了上厕所后要冲马桶,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记不得了,但靠着目前这种打磨得透彻的感知,我有自信自己在金融市场发生问题时能马上进行处理。
所以即便我连这把钥匙的存在都忘了,但也不代表我没办法做下适当的决策,却拯救因资本亏损而濒临破产的金融机关。
但如果钥匙这件事是真的,那也就代表另一个状况也真的发生了。
「难道为了拯救世界,你就算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吗?」
侍奉着全知全能之神的理沙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既然我是凡人之身,也就注定没办法获得世上的一切。
在人生中存在着选择。
「不……不是……」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讲不出话来。虽然我明白理沙想说的是什么,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此刻强风还未停歇,大家都在支撑着几乎要倒下的大树,就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这样好吗?
在我这么一想后,理沙简短说道。
「就算你不在场,事情也不会改变太多的啦。」
「你说啥!」
我抬起头来,心里感到惊讶同时又有些生气地朝理沙看去,但只见她温柔笑着。
「还是说你认为你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成这么多事的呀?你也好好回想你工作的那层楼里面有哪些人在吧。」
「……」
在那个地方有着我的许多部属,还有在更底层支应他们的其他人员。
这群人个个都相当优秀,也都废寝忘食地埋首于职务之中。
「当然啦,如果你在状况真的很不妙的时候不在场那是很过分,但在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这也算是不简单的一项工作喔。我听说你自己就分配让员工们逐批休假不是吗?而且要是大家不愿离开各自工作岗位的话,你甚至还会用主管命令强制他们休息呀?」
事情的确全如理沙所说。
而理沙的个性,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临时想到些什么就随便开口说的。
她会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时机一定也是仔细计算过了吧。
「不过因为在那工作场上没人有权力对阿晴发号施令,所以就由我来罗。」
看着理沙爽朗地笑着,我也只能垂下肩膀。
我全身无力地垂下目光,搔了搔头之后再对理沙瞥了一眼。
「这样的话,理沙你又算是我的谁啊?」
理沙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说。
「严格却又体贴的姐姐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不过与其说是姐姐,她更接近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向理沙回嘴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我知道了啦。」
我投降似的这么讲,然后接着对她说。
「不过也真谢谢你。我差一点就又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
理沙一副拿我没办法似的笑笑,也没有否定我的话,只说了句:「是呢」。
「总之你先吃饭、喝完咖啡,然后去冲澡、刮个胡子、刷好牙、再把衣服换一换吧。对方可是蛮不高兴的哦。」
「……真的……这么严重?」
我瞧了瞧手上的那把钥匙,只见那只铜质的猫一脸故作不知的表情。
接着我把目光转回了理沙身上,发现理沙此时很明显是在生气。
「她一整天都坐在沙发上,一边玩弄着脚趾甲上的甘皮一边盯着装置瞧喔。其实她应该要住在你这里才对吧?现在我那边也有很多人上门寻求帮助,我也没办法抽身呀。要是她是真的没地方去的话那当然另当别论,但现在也不是这种状况吧?再怎么说——」
理沙讲到这边,双手插腰像在责备我似的说道。
「她可是阿晴你在这世上最想要珍惜的一个人嘛。」
理沙这句扎扎实实的重话,是我理当接受的惩罚。
我手中的这把钥匙,是为了另一个计划要住在这里的人所准备的东西。
但我因为工作过于繁忙的关系极少回
到这个家里来,就算回来了也只是睡觉,而连这睡觉时间最长也不过就三个小时而已。
虽然我心中有着罪恶感,但却也无计可施。我还记得当我听到她说要到理沙家里去的时候,自己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因为与其在放她一个人在这间宽敞得太过多余的楼中楼高级公寓里,我想还不如让她到理沙那间热闹的教会去,她会过得比较快活。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存在我脑海中的,就只有那一段时间非常愉快的这个印象而已。
要是能修复与她之间的关系,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不过——」
我一边用手指顶了顶水煮蛋一边这么说,但接着却犹豫了。
理沙还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歪了歪头问道。
「怎~么啦?」
我之所以支吾其词,是因为在理沙的面前,我仍然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可以在这等我准备好吗?」
要我自己过去我会害怕。
理沙瞪大眼睛看我,她脸上的表情真的刚好只有半边是在笑的。
「好啦好啦。姐姐我会等你的,你就动作快点吧。」
「……谢谢。」
在我道谢后,理沙把双手叉在胸前,故意深深叹了口气给我看,口中喃喃念着「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之类的话。虽然这叹气让我听了心里实在不好受,但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自己该怎么做了。既然如此也就只剩下将其付诸行动。
「所以你面包要吃一片还两片?」
被理沙这么一问,我本来开口想说一片,但还是改口跟她要了两片。因为我非得把体力补回来不可。
毕竟我接下来要面对的对象,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就连让月球坠落到地球上去的大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我在开始动手吃早餐之前,再一次看向那把钥匙。
羽贺那她现在绝对是在生气。
我有必要做好觉悟。
那栋理沙在里面设立了教会的集合住宅,现在整栋都变成教会的所有物了。
这些房子是由把所有财产都押注在房市泡沫会破灭,在恶战的最后终于得胜的卖空专家渥雷斯所捐赠的。年纪已经好一把的渥雷斯,当时对于什么东西真正重要陷入了迷惘;他在做下关键决定时征询了理沙的意见,而这栋住宅听说也就是那件事的回礼。看到像渥雷斯这样年资甚长的老练投资家,有时都会因为些幼稚的事而困扰,让我不得不点头同意理沙说的那句话:「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依然是小孩啊。」
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有一部份算是为了帮自己打气吧。
明明我都当上了月面中央银行理事长这个至今都会因为名不符实而说出来难免会脸红的职务,每天更过着跟地球上有悠久历史的各国政要你来我往的生活,但当我站在教会的大门前,却还是会因为紧张而喘不过气。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这几个月间完全丢下羽贺那一个人不管。
虽然如果让羽贺那累积八年份怒气的话,就连月面都会为之崩毁这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但我也能想见就算只有几个月的份也是相当可怕。理沙发现了我手握住门时颇为犹疑,傻眼地笑了。
但当我想到我每犹豫一分一秒,羽贺那都会离我更远,我也就不再迷惘了。
另外在打开门后,已经一段日子没接触的教会空气也让我不禁感到怀念。
「……呃,咦?很安静耶?」
在月面陷入大混乱后,景气显然是变差了。因为有很多人失业,而跟房屋相关的投资也都从根本处崩毁了的关系,空屋明明多得跟山一样,却出现了有人无家可归的状况。
因为我能轻易想像会有很多人来向理沙这样乐善好施的人借地方住,所以预测场面会更加喧闹,但实际上这里现在反而要比我四年前常常出入的那阵子更安静。
「我把圣堂移到别处去了。现在是借位于其他栋住宅的会场来办弥撒一类的活动哦。这部分真多亏马可弟弟帮忙呢。现在这个地方算是管理员住处的感觉吧。哎,在安静的地方和羽贺那两个人相处,也真的会让人稍微想起八年前就是了。」
「……我说,那羽贺那她人又在哪?」
不管是道歉的话语或赔罪的礼物,我完全都没有准备。毕竟我觉得对羽贺那耍什么小花招也只会起反效果,另外心情面上我也想老实地跟她说对不起。
理沙看着挺直了背脊的我,竖起拇指往走廊深处一指。
这应该是要我接下来自己一个人过去的意思吧。毕竟她都已经大张旗鼓地跑到我家来,硬是连假都帮我请好,甚至还陪我来到这里;做到这地步已经可说是太宠我了。
「我人会在集合住宅的其他栋。哎,你们就尽情吵个一架也好吧。」
理沙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走到外头去了。
都到这地步还说没做好觉悟,那就是谎言了。
我踏出了沉重的一步,并以这个脚步为起始往走廊尽头走去。这屋子的格局和八年前我借住的教会是似像非像,但却不可思议地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感觉。因为理沙她也住在这里很久了,或许是这个地方也浸染上了她的气息一类的东西吧。
虽然我本来是这么想,但当我穿过走廊踏进客厅时,却又理解到了另一个事实。要是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该处的空气性质也就会因为那些住着的人们而改变。而我之所以会对这气氛感到怀念,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不只有理沙的气息,更有着羽贺那的香味。
不过话说回来,羽贺那她也是变了很多。
虽然我在相隔八年重逢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在那之后已经又是一小段日子过去了,而她也又再次有了相同程度的改变。
「……」
我隔了许久再次见到的羽贺那,身影沐浴在朝阳之中,显得闪闪动人。
她把装置摆在桌上,旁边放有一个装有柳橙汁的杯子。
她原本干脆地剪短的头发已经留长了,在脖子的高度附近扎了起来。
羽贺那身上穿的衣服是件稍薄的高领毛衣加上牛仔裤,或许是照着理沙的喜好穿的吧。虽然这身打扮完全没有女人味,但看起来却相当有魅力。大概是因为这样穿很能凸显她身体曲线的关系吧。
再来我想,也就因为我是这么喜欢羽贺那,才会有如此感想呀。
「呃,嗨。」
而身为月面中央银行理事长,同时又被称为月面英雄阿晴的我,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却是这种样子。
我想都没想便说开口的这句话,口气听起来竟然像是八年前的自己,让我吓了一跳。
羽贺那的目光从装置上抬了起来,看往我这边。虽然她还是一样没什么表情,但看她这副不似在生气的样子却让我心头一凉。因为她看来完全不在意我啊。她甚至连我为什么突然来这里都完全不感惊讶。
要是她对我发脾气的话,我还可以针对原因向她道歉,但她摆出的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那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到我傻愣愣地呆站在一边,羽贺那挑起她那形状漂亮的眉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你不坐吗?」
她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对我这么说,让我的胃都缩紧了。某位在地球上被歌颂为圣女的传奇修道女,曾经留下这么一句名言:
爱的对极并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就连在股票交易,真正恐怖的也不是股价下跌,而是所有人都从市场上消失,让你要买要卖都没办法的情况。
「呃嗯……」
虽然我心想一定得说些什么才行,但却结巴了。虽然我学过在政治的舞台上只要沉默的人就输了,但这里却不是需要打那种盘算的地方。当我拼命找寻着位于自己心中,我真正想传达给羽贺那的一句话时,羽贺那关掉装置,将它揽在身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唔,呃……你……你要去哪?」
听到我含含糊糊地这样问后,羽贺那皱起了眉头来。
她的态度一副像在说「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
「买房子。」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理沙说吗?」
我没听说啊!
我的这声高喊没有从喉头发出,而是直接从肺部传上了脑门,在我的脑袋瓜里面匡琅琅地回响着。
她把钥匙交还给我,然后要到不动产门市去。这种状况怎么想都像在提示要跟我分居。
虽然我们还没正式结婚,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分居不分居的……但我以为我们事实上也已经算是这样的关系了,因此格外感到打击。
我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过分。因为全心忙碌工作,而丢下她不管的人也确实是我。
不过羽贺那会对我坦白这件事,一定是她为了想与我和好而主动退了一步。要是她真的不愿再理睬我的话,应该是会一声不响就从我眼前消失才对。
这
一点也是我自己曾经体验过才明白的。
我拼命克制内心的动摇,说道。
「没啊……我没……听说啊……」
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这样子算有掩饰好自己的动摇,但总算是没蠢到在此刻缄口沉默。
「不过……羽贺那,我要跟你说。全部都是我不好。」
我如此开口。
除了这样做外,我也实在没其他说法了。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实在太迟了。我也承认是有理沙的提醒才总算让我回过神来,但我真的知道错了。所以——」
「……?」
面对羽贺那因为诧异而皱眉的表情,让我连珠炮似的话语刹时停止了。
不管她对我说出怎样毒辣的话语,我都乐于承受。
在我做下了如此觉悟后,羽贺那这么说道。
「你在说什么?」
「咕唔……」
她的这句话刺进了我的胸口。因为在你对一个人拼死道歉,却被对方回一句「你根本没有理由要跟我道歉啊?」的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这让我几乎要不顾面子地哭出来了。
而在我差点开始祈祷要理沙快点来拯救我的下一秒钟,羽贺那说道。
「对了。阿晴,说到那把钥匙……」
我心想:这下有道歉的机会了!便把握机会奋力一试。
「喔?喔喔,关于这个——」
「借我。」
羽贺那冷淡地抛出这句话,对我伸出手来。我的目光在羽贺那的手和脸之间来回了几次,人僵在当场。我完全不明白羽贺那在想什么。她的脸上还是一样没有表情,让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想法。
「理沙没拿给你吗?」
羽贺那不解地对我这么问,让我慌张地从口袋拿出钥匙交给她。
她在拿到钥匙后,就把那只仿照那只象征着月面金融街的黄铜猫造型的钥匙圈拆了下来。
「我忘了把这拆掉。」
然后她便伸手将那支只剩本体部分的钥匙递还给我,而我默默地、愕然地将那东西收下了。
我脑中的念头是:原来她真的这么生气吗?
我拼命忍耐着不要当场跪倒,然后终于发现自己的大意。明明我和羽贺那之间不存在任何有形的羁绊,我却光因为她说过八年来一直很想见我,就以为只要讲些什么话向她道歉,她就会原谅我放她孤伶伶过了好几个月。
我本来以为因为有理沙帮我们牵线,所以我们一定能轻易地重修旧好。
但这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到头来还是有可能很干脆就会损坏。
我屏息盯着羽贺那瞧,几乎要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窒息死亡。
而羽贺那她则是盯着那个铜质的猫咪钥匙圈瞧,稍微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把剩下的柳橙汁喝完。
或许她是在理沙的监督下有好好吃饭,而且穿着上也很像样,所以看起来非常地健康有精神。
那样子就好像她抛下了我,自己一个人成为了大人似的。
「呼。」
羽贺那最后轻轻呼了一声,将装置抱在身旁就要走出客厅。
在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面。在羽贺那走过我身旁,好像就要从我眼前永远消失的时候,我曾抓住过她的肩膀。
没错。
我当初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挽回了从前的过错不是吗?这样的话我这次也可以办得到。
在羽贺那要穿过我身旁的那瞬间,我猛转过身去,结果却差点和也要朝我转过身来的羽贺那撞个正着。我慌忙地后退,但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羽贺那瞪大眼睛看着跌在地上的我,看到我在屁股着地时很痛似的皱起了脸来。
「……你还好吗?」
但她却对我这样问,让我的混乱程度又更上了一层楼。
拜托你别用这种素昧平生似的态度对我。拜托不要露出没在生气的样子给我看。
能再一次被你怒骂、被你揍我还比较好过。
我很难堪地当场快哭了出来,仰头看着羽贺那说。
「羽贺那……」
我叫了她的名字,也不怕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不要走。」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恳求。
但羽贺那她张大了眼睛,直直对着我瞧。
对,请你看看我吧。虽然我的目光总是一下就会被其他东西吸走,然后又会弄丢自己珍视的事物,但我认为自己是有决心、也有勇气在走错路时改正的。
所以拜托你不要走。
我认为我是睹上了自己的一切,才把这句话说出口的。
但羽贺那在对着我看了一阵之后,这么说道。
「可是……我已经联络好房地产门市了。」
你连为我花工夫取消那预约都不愿意吗?这个事实让我没了呼吸。
就当我的身体开始倾斜,就快这样往后倒下的时候——
「阿晴……你从刚刚就很怪。」
「啊?」
「你果然很忙是吗?」
「呃?」
我差点倒下的身体停住了。我再次往羽贺那看去,发现她神情中有着担心。
「虽然理沙她说不会有问题……但改天可能会有别人买走也说不定。」
「咦?」
「可是我觉得光靠我一个人的主张做决定不好。所以想要阿晴来……然后就去找理沙谈了。」
「咦??」
「如果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不会强迫你的。你好好休息。虽然这样没办法让你亲眼看到,不过我会用相机拍影片传给你的,就算这样——」
「等……你先等一下。」
「怎么?」
我完全听不懂羽贺那现在在说什么。
不过我依稀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
说不定羽贺那她是真的完全没在生气。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怎么?」
羽贺那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对我这么反问道。
她就像是只纯真的幼猫似的,张着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
我先吞下一口口水,然后说道。
「你没生气吗?」
「生气?」
羽贺那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好像她现在正感到不悦似的表情,仿佛思索着什么而别开了视线,然后又歪了歪头。
「我没有……生气——啊。」
羽贺那说到这里时,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看来。
「是因为那杯柳橙汁有一点酸。那是真正天然的柳橙汁……不过我并没有在生气。」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用手搓揉自己的脸。
「之前来教会的人也以为我在生气,所以理沙有叮咛过我……可是一时还是改不了。」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硬是想挤出笑容,做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脸。
因为她的眼神中并没有笑意,让那表情看起来像是个性格残虐的独裁者。
然而羽贺那脸上那扭曲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她随后换上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所以说我没生气。而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这么说是纯粹想要发问。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兜圈子或挖苦我。
我全身从头顶到脚尖都僵硬了,仿佛能听到像是颇有厚度的甲壳一类东西从我身上剥落的声音。
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刻板印象,又或是我自己作贼心虚吧。
被剥得一身光溜溜的我,展现出一副蠢透了的态度说道。
「……因……因为我很长时间都丢着你一个人……」
「咦?」
羽贺那露出了打从心底觉得意外的表情,她本来偏向右边的头这时摆到了左边去。
「因为阿晴现在做的工作很重要,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从羽贺那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很明显就是我首先想到,同时也是男人所说的藉口中最难看的一种,所以怎么听都会觉得像在讽刺。虽然听起来是这么回事,但我看到说出这句话的羽贺那态度非常认真。
「可是……可是你……」
但在状况演变到这里后,这次换成是我心中冒出了疑问。
我的疑问是:羽贺那她又是为什么没有生气?
「你不是连钥匙都……不,还要再更早……」
于是我把自己所犯的错摊在羽贺那面前,任她宰割。
「基本上你离开那间房子,跑到这边来不就是……」
「那是因为我觉得不要跟阿晴见面比较好。」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气,但羽贺那却对我的反应一点也不介意,但要打开她的装置,但她好像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跟我要讲的是两件不同的事。虽然我也想跟你谈这个,但这样要花很多时间讲。」
「呃……咦?」
羽贺那的脑筋转得太快了。在她的思绪中不言可喻的结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只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谜团。再加上我的脑袋因为知道羽贺
那没生气而完全松弛了,思考能力就像是晒得干巴巴的豆子一样,完全跟不上她说的内容。
不过羽贺那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总之现在非得去见房仲业者才行。而且我希望阿晴也一起来。」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看向我。
她的神情有点羞涩,眼神像在央求。
「因为……那是我们两个人要住的房子。」
而在她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中,稍微掺杂了一抹不安的色彩。
「你很忙吗?」
「才没这回事!」
我气魄十足地回答,然后随着自己那句话的势头站起身来。
虽然羽贺那缩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但这我哪管得着呢。
「没问题啊!假我都请好了!」
虽然羽贺那刚刚被我吓了一跳,但她在听到这句话后,紧张的情绪也渐渐舒缓,最后松了口气说。
「太好了。」
她随即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觉得好像一切怎样都已无所谓,仿佛我只要能看到这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一样。虽然羽贺那很笨拙,眼神和行为举止都很容易被误解,但我却觉得她的这些特点不用改掉也没关系——如果这个笑容将来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那就保持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表情十分开心的羽贺那看了看戴在左手腕的手表确认时间,那只细表带的手把可能也是理沙的喜好吧。然而羽贺那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消失了。
「时间要赶不上了。」
「那我们快走吧。」
只要羽贺那不生气的话,不管怎样都好。
我很有绅士风范地陪伴着羽贺那走在走廊上,一边笑着心里一边这么想。
理沙之所以对我瞒了这么多事情,绝对是故意的不会错。
身为被吓到打从心底发颤的当事人,我不管怎样都很想对她埋怨个几句。
但「别放羽贺那一个人」这个警告也确实是再正确不过,让我对她是连一个字都没办法反驳。
这样想就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实在非常受到眷顾。
「怎么?」
在我们出了教会,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时,羽贺那一副不解地对我转过头来。
我摇了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觉得你这发型和打扮都很好看。」
「……」
羽贺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红了起来,把头猛一转看回前方去。
虽然我曾为了羽贺那交出了三百亿慕鲁的身家,但我想这价钱实在是够便宜了。
在我轻轻握住羽贺那的手之后,她虽然没有和我对上目光,但却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
在搭乘电车到街上去后,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月面生活情景。
在政府的行政中心里面,从已经进入危险区的利率价差、逃往地球的大量难民人口,以及可说是从月面都市建立以来最惨不忍睹的经济统计数据都在漫天乱舞,让人对于月面正面临空前危机的事实深信不疑。
但在实际走到了街上之后,我却看到还有很多人仍留在月面,至少用看的分不出跟之前有什么差别;店家也都照常营业,人们都正常地工作着。
这让我一瞬间不禁怀疑,是否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当然了,就跟光看数字就明白世界的全部未免太极端一样,光在街上闲晃所看到的世界,也不会是这世界真正的模样。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感觉自己真的好久没看到这种在眼前存在着实体,甚至能用手触碰到的现实了。
而我就是为了要保护这样的世界,才自愿挑起大梁的啊。
我和羽贺那两人站在电车的车门旁,原本话就不多的羽贺那一直安静看着窗外的景色。当我盯着她的侧脸瞧时,羽贺那也对我瞄了一眼,好像有点不满似瘪了瘪嘴,又将目光转回了风景上面。
因为要是一直看她的话好像真的会惹她不开心,所以我也跟着把视线移到了风景上。
在我眼前,有着许许多多人们的生活、有着他们的人生。
我还有办法再继续努力下去。
我在心中这么想着。
「话说我们是要去哪呀?」
不过在我们搭电车一路来到终点站后,疑问最终还是胜过了我心中的这份感慨。
月面都市是以集中了经济机能,被称为牛顿市的地区为中心,以同心圆状向外扩展而建成,所以愈往外走去地价就会愈低乃是通例。不过由于地价连续涨了许多年,让都市更新也重复了好几轮,外侧的一些地区好像也变得挺有模有样了。
电车终点站的站名也叫作什么某某公园站,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名字。车站的内部装潢颇为雅致,让人能舒展身心。
「这里。」
但羽贺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操作装置切换成了通话模式,跟房地产业者进行了联络。我左右张望这车站的模样,觉得实在是美仑美奂,实在很难想像这个地方从前可能被称为某某外区,是低收入族群所聚集的地区。
而后,终于有个揣着公事包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跑了过来。
「啊,抱歉让您们久等。我是从另一头下了车……」
「就算这样依然有准时。房子怎样了?」
虽然羽贺那对那位不动产业者这么说道,但那个人却还是茫茫然地看着另外一个地方——他的目光所指不是别处,正是我的脸上。
「怎么了吗?」
我故意露出笑容反问,让业者吓得回过神来摇头。
「请带我们去看房子。」
在羽贺那再次这么说后,那个男子虽然回说「啊……是,是的……房子是吧?那当然没问题了」并为我们领路,但目光还是不住朝我飘来。
毕竟我上电视的次数那么多,他会有印象也是当然的吧。
但毕竟我也没有坦承身分的必要,所以便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不过我说真的,两位客人会选在这时候购屋还真是有眼光呢。」
这个房地产业者用一副老古板的口吻开始寒暄,那副模样从某方面来看会让人想起八年前借钱给理沙她们的户山大叔。
「正如您们所知,虽然土地等物件近来是惨跌,许多物件都还没办法定价,但在这时候呀,也有一些人认为价格已经到底,所以来自地球那边的投资就渐渐回笼了哦。」
这事情我也有听说。
房地产的行情应该迟早会触底反弹才是吧。
毕竟羽贺那和巴顿所装设的炸弹并没有爆炸,月面并未崩毁;到头来也不是全部的人都舍弃了月面。实际上是有很多人把这里视作故乡,决心要留在此地;而也有很多人相信,既然如此,月面也就必定能东山再起。
我也有从艾蕾诺亚那边听说,现在一手经营修拜崔尔投资的马可也有在投资房地产。而我之所以没跟他本人确认,原因则是因为现在我身处的立场。要是我和在进行投资业务的马可见面谈话的话,可能会让人质疑是内线交易。我所决定的任何一个利率调整或金融支援的行动,都可能大幅改变市场状况。
在走出行政大楼回到现实世界后,我确实感受到权力还真是可怕啊。
「这附近一带虽然在往日被用外区这种名字来称呼,但现在却整然得会让人以为自己看走眼呢。不过因为在重划时,这个区域被规划成了月面的游憩场所,所以气氛可是很闲静呐。」
这个地方的建筑物楼层确实并不高。从牛顿市那个不免会使人产生错觉,仿佛要摔进摩天大楼夹缝间的地方来到这里,让我觉得天空非常广阔。
「客人您们看中的建筑,到前阵子为止都是由知名的珠宝设计师当成工作室兼住家,实在是别具风格呢。依坪数来说也非常适合两位居住。」
直直朝着前方走着的羽贺那稍微朝我看来,浅浅露出微笑。
虽然光是这个表情就让我开心不已了,但也有些事让我挂心。
因为如果是住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那我要上班感觉会很不方便。但也或许是羽贺那事先算准我横竖会忙到没办法回家,所以才这样选的吧。
正当我心中这样想着并弯过了转角时,房地产业者开口道。
「说起那栋房子呀,其实有着很奇特的经历,是历经了两次迁建,最后又回到原址呢。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别有一番风味吧?房子内部受到精心打理,看起来没有外观那么陈旧。总而言之,这实在是一栋和景色相当合衬,富有格调的房子不是么?真该说把这房子迁建回此地的前任屋主,不愧是位艺术家,品味实在不俗呀。」
虽然业者兴高采烈地这么介绍着,但我的脚步却依然停止不动。
「这栋房子……」
羽贺那用一种恶作剧般的眼神,朝着表情茫然的我看来。
「我在网路上查到它刚好被迁建到别处而留了下来,再调查后发现它又被迁回这里。于是我下定决心,当它被出售时绝对要买下来。」
羽贺那这么说,跟着业者往前走,让他打开了门锁。
我看着羽贺那的动作
,登时不知所措。虽然我想说这时只要笑就好了,但却也有着满心感慨,既想哭、又觉得眷恋、亦感到几分苦楚。
这都是因为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那段时光,实在对我的人生有着太重大的意义,更可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呃嗯~……这位客人,您要不要先进屋里看看?」
房地产业者对着羽贺那这么说后,羽贺那也走进了门里。她在进屋前从门边朝我望来。
她的表情就是个孩子,一副像在说着:「你看,我做到了唷」。
羽贺那她实在为我们找到了一栋再美妙不过的房子。
因为这个地方就是理沙在八年前所开设的那间教会。
「阿晴!」
快来。她用那像孩子般的表情对我说道。
虽然业者在听到我的名字时愣了一下,但我已经不感在意了。
在这个地方,我就单纯只是阿晴。除此之外我什么人都不是。
在久隔八年再次穿过这扇门时,我一副打从心底服了似的浅笑,说道。
「我回来了。」
睽违八年的这间教会虽然各个地方都有了些变化,但几乎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它就像今日的我们一样,就伫立在这里。
房子内部从前是教会的区域,现在变成了作口展示区以及工作区域。
从各个地方都被整齐地打理过,以及盖上了防尘罩来看,可以知道房子的主人并非破产而趁夜潜逃的。至于展示珠宝的架子等之所以仍维持原样,是因为要清掉它们需要花上不少的费用和时间吧。在工作区域中也只缺了些精细作业的工具,仿佛随时会有个金工师傅走进来,挥动小小的槌子开始工作似的。
在我们走到居住区后,发现就只有这边的模样变了很多,呈现出杂沓的工房景象。
「这边这部分好像是用来制造工作上要用的合金,以及进行研磨和烧结等工作的地方呐。这个大得很夸张,几乎能把人都吸进里面去的吸尘器状机械……噢,是为了把镀金作业时产生的汞蒸气吸进去回收的装置。啊,当然这栋房子并没有验出重金属等物质的残留。毕竟月面的环境检查标准可是很严格的呀。」
业者一边叫出装置中的资料一边对我们解说。
「再来这边就是住家的部分罗。」
羽贺那也不仔细听业者说明,便快步朝着曾经是我们房间的方向走去。
因为她一度回头看我,所以我当然也就朝她追了上去。
「一楼的部分听说是前屋主收的学徒所居住的地方,二楼则是住着前屋主,也就是那位艺术家;三楼的部分好像是私家的庭院,这在月面都市里面算是颇为稀有的——」
我完全没听到在这之后,那名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些介绍的业者又说了什么。
在我踏上两间房间相邻的走廊上时,看到羽贺那她伫立在原地。她好像没办法往前踏出脚步。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害怕,或是此刻觉得紧张。我站到了羽贺那身旁,看着她的侧脸,只见她长长的睫毛晃动着,闭上了眼睛。
接着她就像在氧气舱中做深呼吸似的,饱饱地吸了一大口气,让胸膛都鼓了起来。
「就像八年前一样。」
羽贺那轻声地这么说道。
「——也因为这样的关系,虽然说现在买这栋房子是非常划算,但改装可能会满花成本的呐。但话又说回来,因为现在装潢业者大概也都很有空的关系,我可以帮您们介绍不错的包商。至于价格呢,包含这部分的话——」
「买了。」
「还请跟我……呃?」
「买了。」
能看到羽贺那这种生性实在无欲无求,就算拿到钱也不知该怎么花的典型人物说出这种话,实在是相当难得一见的景象。
但也因为这样,让她的话语里带有强大且不由分说的魄力。
「呃……啊……是,好的。这个嘛……嗯……不过啊……加上其余各项费用的金额会是——」
「不管多少我都买。」
羽贺那在说出这句话时,带着连我都好像从未见过的得意表情。
「我为了这个,在理沙那边下了苦功。」
羽贺那是边看着我边讲出这句话的。
就理沙的说法,羽贺那她是在沙发上把弄着脚趾甲上的甘皮,然后一直盯着装置瞧。
我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会觉得不住在阿晴家会比较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
这是因为在羽贺那进行投资的时候,若被质疑是内线交易会很令她头痛啊。而我之所以对她搬到理沙的教会去住这件事全往坏的方向去想,则是因为心中有着愧疚的关系。
我带着几分自嘲叹了口气,用拇指的指腹抚摸羽贺那的右脸颊。
「要是赚得太凶的话,又会惹理沙生气罗。」
「没关系。除此之外我就只有赚够生活费而已。」
「……这部分至少也靠我赚的钱来出啦。」
羽贺那被我摸着脸颊,像是怕痒似的眯起了一边眼睛,用像只缠着人撒娇的猫一般的眼光看着我微笑着。
「不过——」
就当羽贺那的表情突然一沉,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房地产业者插了话进来。
「两位客人,那么包含各项费用总共是两百七十万慕鲁,还麻烦您们签个名。」
我转过头去,看到业者的眼神烨烨生辉,对我们递出了装置和触控板。在房地产价格暴跌的期间内,像这种数字就某个程度来看还算漂亮的销售额,可说正是他们的救命索吧。显示在那装置上头的,大概是从前理沙在此地开设教会的时候,恐怕完全没办法想像的一个数字。
羽贺那接过显示着那金额的装置,干脆地签了名。
「十分感谢您的惠顾!呃嗯,那您们要如何付款呢?我这边是能帮您们介绍有优惠利率的银行啦……」
「现款支付就好。」
听到羽贺那迅速的回答,让业者往我这边瞄了一眼。
而我也就只能耸耸肩了。
「哎呀,真是感谢您们。之后若有需要也请多多光顾本……」
「之后都没需要了。」
羽贺那断然这么说道。
「只要有这里就好。」
我在一时征住的业者面前不禁快笑出来了,但这笑容却有着另外一层意思。因为对羽贺那来说,她所重视的东西,数量大概真的一只手就数得完吧。
而既然我明白在那之中包含了自己,那会更不愿让这类事物的数目增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诶……呃嗯,嗯,好的。」
于是房地产业者便在口中念念有词地这么说道。
「什么时候可以住进来?」
而羽贺那这么问道。
「啊,因为钥匙就在我这,所以说……嗯,现在就交给您们也行的。」
明明应该还有所有权的转移手续等诸项事务要办,但对方在这方面却显得很大而化之。这大概是因为在这场空前的房产泡沫当下,进行这样粗略的交易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那我收下了。钱之后汇给你。」
当然啦,羽贺那的性格也算很大而化之就是了。
「那么之后的各项手续文件等,我会用电子邮件寄给您们,之后也请多多关照了。」
房地产业者这么说完,恭敬地低头致意后便离开了。
在门一关上后,屋内一下子便静了下来。
这份宁静和八年前有点相似,但果然还是有些不同。
然而我们也并没有期望能回到过去。
因为我们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才走到了这个地方来的。
「是说啊,羽贺那。」
「?」
羽贺那打开了从前是她房间的那扇门,又打开了我房间的门,然后朝着站在走廊上的我转过头来。
「你有跟理沙提过这栋房子的事了吗?」
被我这么一问后,羽贺那再次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看来她好像准备让理沙大吃一惊。
「真是个好主意呀。」
在我对她这么说之后,羽贺那很开心地笑了。
「我也去二楼看看。」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就走上了坡度很陡的楼梯。
而我伫立在自己当年的房门口,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此刻我之所以感到些许目眩,是因为这房间内的摆设完全和八年前一模一样。听说这房间住的是珠宝匠收的学徒,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跟我那时候相近吧。毕竟当年我同样是个打从心底相信着远大的目标,为了梦想而勇往直前的毛头小子,也有着理沙或巴顿这类能称之为师的对象。
我进到房间里面,坐到了那张被看起来清洗整理过的床单覆盖着的床上面去。感觉仿佛能听到理沙的说话声,又或是克莉丝送东西上门来的叫门声。
在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后,更是真的有着这种感觉。
那是一段令人怀念,透着尘埃气息的记忆。
虽然我并不会打算回到那时候,但
却也想要珍视这段回忆。
在我回想了各种往事后,理沙当初让我躺过的那大腿突然浮现脑海。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只觉得全因为我当初还是小孩才能享受那种待遇,而不禁苦笑。但我好像直到现在,也都能马上回想起那时的感觉。那份触感并不单只是柔软而已,更还有着适度的弹力和人的温暖。因为理沙的温柔中带了点坏心眼,让我隐约觉得当时她更还摸了摸我的头。而在我溯往记忆的更深处时,当时的体验仿佛历历在目,就浮现在我眼前。
没错,就是这种头枕着大腿的触感,还有手放在额头上的感觉。
然而我却大感不解地想着,理沙的手有这么小巧吗?
「哧!?」
在那之后我随即发现了有哪边不对劲。一张开眼睛后,我眼前却是羽贺那吓了一跳的表情。
「羽……羽贺那?」
「……没事吗?」
低头看着我的羽贺那脸上有着不安。
「我看你倒在这,吓了一跳。」
大概是因为我刚刚闭起眼睛的关系,所以在我感受到睡意前,意识就中断了吧。
「可是……总觉得你好像是很舒服地睡着……」
所以她才没有出声叫人过来,而是静静地守在我身边吧。
「嗯……我不要紧。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我在这么回答之后,稍微移动了一下头部,发现自己的头果然枕在某种既温暖又柔软的东西上面。
羽贺那让我枕着她的大腿。
「我知道你睡眠不足。脸色很糟。」
「呃,真的喔?」
「嗯。所以我很苦恼要不要带你来。但理沙说在决定新家的时候,阿晴绝对要在场才好。」
比起我的身体状况,更该以羽贺那的想法为优先,这点确实是没错的。我在心中暗自佩服理沙做的判断。要是让羽贺那独自来这个地方,而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一定会感到十分地后悔吧。
这里可是我和羽贺那相遇的地方啊。
我并不想让羽贺那一个人来这里,同时也不会想要独自到这里来。
「不过既然有时间,我想你就这样睡一下比较好。」
我感觉羽贺那在讲「就这样」这三个字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力气强调。
也或许会这样想是我心中的罪恶感使然也说不定。
因为在梦境之中,把大腿借给我当枕头的人是理沙。
虽然这让我像是外遇的场面被抓包一样心生愧歉,但想想还是决定将这个秘密只留在自己心里。因为我喜欢的人毫无疑问是羽贺那没错,而心中留给理沙的则是另外一个位子。
「……虽然我是很高兴啦,但你脚不会麻吗?」
「……」
羽贺那低着头直直看着我,扁了扁嘴巴说道。
「有点。」
「那就——」
「不行。」
羽贺那用手制止了想要移动的我。
感觉就像她想牢牢地把我绑在这里似的。
「理沙说,因为阿晴好像一下子就会溜得不见踪影,所以不好好留住他是不行的。」
这感觉就很像是理沙会说的话,而且我也隐约觉得这话说的不算有错。
「不过……溜得不见踪影的可是你呀。」
我不经大脑就说出了这句话。我没有细想这句话会不会伤到羽贺那,更没想到她会那么做,其实也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就只是想对羽贺那撒娇罢了。
这个幼稚的念头就是此刻我心中的一切。
「可是……这是因为……」
听到我这么说后,羽贺那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啪」的一声用手心拍了我的额头。
「是阿晴的错。」
事实就诚如她所说。
所以我也这么回答道。
「这我无可反驳。」
「那你就继续这样躺着。」
羽贺那的口气十分干脆。
「不过一般来说不是应该相反吗?」
「相反?」
「像这种事情,我觉得应该是要由男方主动要求才对哦?」
羽贺那稍微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浅浅的笑容说。
「阿晴你什么也不懂。」
她笑得既开心又愉快,就跟她当初第一次在股票交易中顺利赚到钱时一样。
「理沙说的完全没错。」
「……你在说什么呀?」
「理沙教了我很多让阿晴没办法逃走的方法。」
「……」
羽贺那看到我露出了老大不高兴的表情后,笑得更开心了。
虽然理沙和我情同姐弟,但再怎么说女孩子们还是同一国的。
我摆出了投降的表情,而羽贺那好像也看了出来。
她在这个时候露出的笑容就理沙一模一样。
「是说理沙她跟你讲了些什么啊?」
「这是秘密。理沙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别让底牌曝光。」
「……这话说得可真对啊。理沙她该要当个投资家的。」
听我这么一说,羽贺那像是同意似的点点头,然后将她纤细的手指穿进了我的发间。头发被别人把玩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虽然在上理发店时这种事情很是平常,但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做着某种很不道德的事情。
「不过有件事可以告诉你。」
「嗯……?是……什么呢?」
我让羽贺那梳理着我的头发,几乎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坠入梦乡。
今天久隔多时再次吃到了理沙亲手做的菜,也是让我想睡的原因之一吧。
「……我觉得你真的睡一下比较好。」
「要是不听完你想说的是什么,那我会在意到睡不着。」
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几乎阖上了,但还是硬要逞强一下。
「……理沙她说,只要把饵挂在阿晴面前就能够制住他了。」
「听她在乱讲啦。」
我不禁笑了出来,张开眼后看到羽贺那也微微笑着。
「她说阿晴就像鲔鱼一样,要是不朝着梦想游动的话就会死掉。」
鲔鱼是种听说若不持续游泳就会死掉的鱼。虽然我曾在月面的水族馆看过实物,但至今还是对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不过说不信是不信,但我有印象当自己在凝望那长得像一发银色炮弹的鱼时,也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这话的涵义。
「……这样形容我,应该要算似是而非吧。」
「我觉得说得很准。」
羽贺那坏心地如此断言,让我实在百口莫辩。
「好,就当作是说得很准好了。那羽贺那,你又会想要挂什么饵在我眼前呢?」
我不确定羽贺那会不会愿意回答,而即便她愿意回答,我也有点怕听到答案。
但我实在没办法不追问下去。毕竟这女孩可是曾说过在这月面没有半件好事,更策划出了一个破天荒的计划来的人啊。
要是羽贺那的目光正看往未来,那我也想知道她所凝望着的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我先前提的事。」
羽贺那说完这句话后,面露出些许担忧。
「但可能要花一段时间讲……而且可能会干扰到阿晴的工作。」
「干扰到我工作?」
我睁开了半闭起的双眼,看到羽贺那的神情中有几分苦涩。
「这件事就是我从阿晴那里搬到理沙教会去的另一个理由。」
「……」
我揉了揉眼睛,稍微清醒了一点。
「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刚刚说,搬去理沙教会的第一个理由,是不想让人怀疑我透过阿晴取得内线情报。」
羽贺那指的是她为了赚买房子的资金而去做投资的事情吧。虽然我心中先是想到,要是她有跟我提的话,从我放在修拜崔尔投资那边的部份出这点钱也还够……但随即想起我拥有的资产已经分毫不剩都为了月面政府而拱手奉上了。
现在的我并不是一名金光四射的投资家,而是得谨守分寸的受薪阶级。
「可是我会做下这个判断,有一个根本的理由。」
「我很难想得出理由耶。」
我这么说完后,羽贺那点头道。
「我也吓了一跳。但有件事不管我怎么想,都认为一定是内线交易。」
「咦!」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而仰起上半身,但却被羽贺那用手压了下去。
她的这动作吓了我一跳,而羽贺那自己好像也略显惊讶。
她在压下我的身体后,像是触碰到灼烫的东西似的放开了双手。
我们两人顿时陷入了沉默,只交换着眼神做沟通,而在我先轻笑出声后,羽贺那红着脸别过了目光。
我放松了身体,再次将头枕在羽贺那的腿上。既然她觉得这样子好,那就保持这样吧。
但羽贺那方才所说的话却很沉重。
在金融市场的动荡尚未稳定,局面上飘散着一股不知道还会发生何事的空气时,位于爆炸中心的月面政府,但是处在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全世界投资家行动的关
键立场上。
要是能早一步预测月面政府的任何决策,那便能够迅速赚得一大笔钱吧。
因为这里是月面,所以即便到处都充斥着有这种想法的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我实在不想怀疑自己的部属里面有这种人存在。因为我认为他们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勤奋工作到简直没时间起这种念头了。
「可是这件事……你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之类的吗?」
「与其要说证据……不,或许那就是证据也说不定。」
「哪种证据?」
羽贺那在我这么说完后,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后说道。
「有电话打到教会去,是理沙接的。」
「电话?」
「对。是游说人做投资的电话。不过理沙她说像这种内容的电话还满常有的。」
「哎,毕竟虽然所有投资家都从市场上消失了,但公司不养员工可不行呀。然后呢?」
「嗯。然后,虽然理沙平常都是不回应就挂掉,但因为其中有通电话很特别,所以让她留下了印象。打那通电话的人对之后的行情会涨会跌做了预测,说要是能认同的话就请投资他们。」
虽然这种推销方式显然很诡异,但羽贺那应该是即便亲眼看到鬼也不会相信的那类人才对。
「在我从理沙那边听说时,当然也是不相信,但理沙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连续四次料中了未来的行情。」
「你再讲详细点。」
我将思路切换成了工作模式。
「打电话来的那家投资公司好像大方厥词说能预测两天后的行情是涨是跌。然后理沙在他们连续说中四次时联络了我,怕会不会是有坏人在哪干着不法勾当。」
理沙她之所以不先找我,是因为知道我的工作极端繁忙吧。
而且如果这件事发展到让我怀疑起自己人,那也会对我的工作产生阻碍。
理沙选择找羽贺那谈这件事,让我实在对她的手腕感到佩服。
「我也对此起了疑心。在听理沙说完后就重新开始进行之前中断的投资,但市场乱七八糟根本就预测不准。虽然短期预测有时确实能算准,但那仅限于市场稳定的状况下。」
毕竟现在市场上就像刮起了金融性的典型风暴,把一切的一切全部扫倒在地一样,所以状况确实就像羽贺那所说吧。
「可是在理沙联络我之后,那个电话还是继续打来,最后连续说中了七次。在第八通电话中,对方说要是他们这次也说中的话,就请务必投资他们。」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羽贺那的描述。
而羽贺那颇感困扰似的说。
「理沙最后问说,要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是不是可以投资呢?」
「……是因为她那边有很多为钱所困的人吗?」
虽然理沙是典型对钱没兴趣的人,但她却也明白可以用钱让他人得到救助。
在许多人都失业的这个时候,就算手上拥有的资金再多都不会让人发愁吧。
「可是理沙也怀疑对方的正当性。因为在圣经上好像有说占卜是邪恶的,所以理沙也在想是不是其中有诈。」
「但不对未来进行预测的那一类投资,也全部都是利用系统的不周全来攫取利益的啊。」
利用市场之间的价格差异进行的套利交易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种手法。同一件商品在某时间点会被用不同的价格来买卖,是肇因于交易系统的不完备,因此也让这种作法有受人非议的空间。
但这么做当然不算坏事,另外也算是对市场有贡献吧。
不过这种做法却是无关乎预测,算只要挥汗耕耘就一定能赚钱的类别。
该怎么说呢,那毕竟不算是什么有着浪漫情怀的东西。
另外内线交易之类的行为也能算进这类别里。毕竟纯就理论层面上来说,所谓的市场是被期待能让一切资讯都在转瞬间公平进行流通的。而内线交易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交易系统本身追不上理想的脚步。
「所以理沙是认为在我身边可能有着泄漏内线情报的人,是吗?」
「她是没这么说……是我想到当自己重新开始投资后,要是赚了钱会不会也被这样质疑。因为连我自己都马上就起疑心了。」
「那我懂了。」
羽贺那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虽然在这件事情中像巴顿那种人是真的很有嫌疑,但他看起来是正沉醉于现在的工作中,再说他的个性也不会拘泥在一点小钱上面。要是哪一天巴顿真的妥善利用内线情报做案,那也一定是他打算占领火星或木星的时候吧。
「然后你就对这谜题起了兴趣?」
「这不是谜题。」
羽贺那表情正经地说道。
「我单纯是无法接受,在阿晴想要守护的月面上,可能有人正在做着坏事。我想阿晴一定也是这样觉得。」
羽贺那的眼神决然而直率,让我甚至感到有点害臊。
虽然我努力工作确实是为了守护月面没错,但那毕竟只是个动机,而且月面是否真能得救也还是个问号。另外也有些人会因为我的决策而受苦,甚至也有些人觉得我蛮不讲理吧。
不过羽贺那看起来对此是毫不在乎的样子。
「所以我想跟从前一样,和阿晴一起把坏人找出来。」
我在听到羽贺那的这句话后,不禁别开了目光。
房间的天花板好像一如我熟悉的那副模样,但却又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说,我们所处的时空都已不是八年前的昔日,而且我们也没道理想要回到那时候了。
羽贺那会有这种想法,主要应该不是对这种勾当感到愤慨,而有比较大的原因是这样做可以再次和我怀抱同样的目标吧。
虽然这也算是件让我开心的事,但我也觉得到头来还是我丢着羽贺那不管,才会让她兴起这样的念头。
在充分的自省之后,我开口说道。
「羽贺那,这件事啊,其实根本算不上哪门子谜团。」
「咦?」
羽贺那眨了眨眼睛,连忙再对我强调说。
「可是他连续说中了七次。我的预测程度就算重复计算两万次也办不到。」
所以她的思考方式才会指向是有人靠着内线情报办到这种事。
或许一个人的头脑太好,也不完全算是件值庆幸的事情。
「那些人确实是诈骗集团不会错。要是理沙把钱汇到他们帐户里去的话,大概隔天再也联络不上他们了吧。」
羽贺那屏住了呼吸就要起身,而后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头就枕在她的腿上。
「另外这靠的也不是内线喔。那些人连半点内情都不知道。」
「可是……」
「你想说他们确实预知了未来对吧?」
在我这么一问后,羽贺那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她很多疑,但却又容易相信人的话。
会觉得再也没人能比敞开心房的她还要可爱的,或许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这些人手上有的,顶多就是两样东西。」
「哪两样?」
「就只有一张最少写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号码的纸,以及电话。」
「……」
羽贺那皱起眉头,表情一副说她完全听不懂我在讲什么似的。而实际上要是能连续七次或八次说中行情会涨或跌,那也能够赚到一笔莫大的财富了。要是能办得到这种事的话,背后必然有着什么巨大的机关不会错。
一般来说,人就是会这么去想。
然而这世界却是更加单纯而坦白。
「他们就只要把一百二十八个电话号码对半分两组就行了呀。」
在我讲到这里时,羽贺那很明显倒抽了一口气。
「该不会……」
「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世人所谓的奇迹,指的大多是单靠运气绝对不可能引发的事情在偶然之间,又或是因为人刻意使力催动而发生了,总之无非就是这两者之一。
这次的事件就属于后面那一类。
「因为行情也就只有涨或跌两种,所以那些人就一直把群体分成两组,打电话去讲说行情会升或是降。只要打给一百二十八个人,其中就必然会有一个人遇到连续说中七次的状况。他们之所以要隔两天才打电话,就是需要这些时间去打电话给所有盯上的肥羊吧。」
「……」
羽贺那愣得张开了嘴。就是因为这把戏太过单纯,所以她才没有想到啊。
「这算是很老派的诈欺手法吧。」
在我这么说完后,羽贺那的表情从愕然渐渐转为了沮丧。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期待能再和我一起做点什么吧。
但我却在一瞬间就看穿了事件的谜底。
这下子羽贺那就又得要一个人待在家里面了。
只是我并不打算再继续麻烦理沙。因为我也必须从让理沙看不下去,而扮演姊姊的角色打我屁股、要我振作的状况中毕业才行了。所以面对正感到消沉的羽贺那,我握住了她的手。
从羽贺
那看着我的眼神中感觉得出她的寂寞。
而我则对她露出笑容。
「羽贺那,我还会再忙碌个一阵子。」
「……嗯。」
「但我一定会穿过这阵风暴。这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人才能,而是因为有群具备热忱和才能的人和我共同面对问题;另外最重要的是,月面的人们也都如此期望啊。」
「嗯。」
「我想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在那之前,我想虽然还是得让你稍微孤单一阵,不过……」
我本来是想在最为潇洒的场面下、在最为闪耀的气氛中,飒爽地抛出这句话来的。
但就如我在理沙面前仍然是个小鬼头一样,我也没办法在羽贺那面前一摇身就变成一个成熟的男性。
所以我便躺在羽贺那的腿上,对她这么说。
「我想要和羽贺那看着同样的未来,然后一起往那里去。就算未来有一百二十八种,我也打算一个个打电话过去,来选出其中最幸福的一个。至少到现在这一刻为止,我是估量了许多的可能、做下了许多的决定,可说几乎是偶然才走到这里来的。但我已经受够自己一个人了。」
「嗯……嗯?」
羽贺那低语似的回应我,双眼盯着我瞧。
一定是因为投资家是永远靠着预测未来赚钱的人种,才会让她的脸上挂着的笑容,含有一丝丝泫然欲泣的气息吧。
「羽贺那。」
「嗯。」
我紧紧握起羽贺那的手。
就如我八年前那样——不,现在我握得比八年前来得更加确实。
「我们结婚吧。」
羽贺那没有马上回应我。
那是因为她抹了抹眼角。
「嗯。」
要是我说自己在听到这答案后松了口气,应该又会被理沙骂吧。
但我也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因为一项投资不管多么确实,在看到结果之前我们终究是无法确定成败。
我效法投资家的立场,想确定我的投资利益,而从下方对着羽贺那的脸蛋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
「之后也要麻烦你照顾了。」
「嗯。」
羽贺那答道,梨花带雨般的笑着,也反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也想,和阿晴——永远在一起。」
当然好了。
我用猛一翻身的动作代替回答,用力抓住了羽贺那的肩头。被朝后推倒在床上的羽贺那虽然惊讶,但还是在我的臂弯中羞涩地笑了出来。
「阿晴……」
「嗯?」
羽贺那在我耳际,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似的说。
「你会对理沙保密吗?」
紧拥着她纤柔身躯的我也笑了。
这是在历经了巨大困难的月面,正要起步迈向崭新时代的某一天里面,所留下的一枚剪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