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参道之丘后方,天然食品咖啡馆、画廊及珠宝品牌直营店林立的道路上,有栋漂亮的四层楼房,采用在混凝土墙面上直接嵌入玻璃的大胆设计,玄关旁挂著下列金色文字。
UNDERDOG CO., LTD.
丧家犬股份有限公司。真有品味。
我没有预约,在入口大厅等待许久,之后被直接带往总经理室。放下百叶窗帘的昏暗房间中,那小子盘坐在桌上,眼睛盯著萤幕,敲打膝上的键盘。他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打了五分钟的键盘之后,才抬起头来。
松垮垮的黑色T恤,牛仔裤管高高卷起,露出满是脚毛的小腿;赤脚加拖鞋,还有几乎遮住双眼的一头乱发。
「要我说几次?我很忙,不要突然跑来找我。你是白痴啊?」
他嘀咕道,拿起手边的宝特瓶装碳酸饮料喝了一口。
「发条,还不是因为就算事先预约,你还是会忘记?」
说著,我把买来的伴手礼哈根达斯冰淇淋放在桌上。
这个活像发育过剩的座敷童子的男人名叫金岛喜一(Kanezima Kiichi),我们把名字截头去尾,就成了发条(nezimaki)。在SCARS之中,他的脑筋最好,也最精通机械,所以听说他在团队解散后开了间IT公司,我一点也不惊讶。说归说,看到《日经电脑》刊登他的专访时,我还是大吃一惊就是了。
发条打开冰淇淋外盒,拿出迷你杯。
「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他一面大快朵颐蓝莓冰淇淋一面询问。
「就算跟你说,你也不会来我店里买。」
「废话,都什么时代了,干嘛自找麻烦买纸本书?」
「像你这种人,要是有一天陨石坠落、文明毁灭,所有电子仪器都不能使用,没得查询挖井或捕鱼的方法,就等著死在路边吧!」
「我对于没有哈根达斯可吃的世界毫无眷恋,死了也没差。」
吃光六个迷你杯的发条坐在桌上,双脚晃来晃去。
「好,有什么事?看在六个迷你杯的分上,我姑且听听。」
「我想拜托你替我办一件事。」
「滚回去。你知道我的收入换算成时薪是多少吗?」
发条再度把键盘放上膝盖,视线也移回萤幕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道:
「你知道一个叫桃坂琴美的偶像明星吗?」
「我对现实中的女人没兴趣。」
「她最近被跟踪狂骚扰。」
「别当偶像不就好了?」
冷淡的答覆在敲键声之间传来,他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网路上很有名的某个粉丝在部落格上说他跟踪桃坂琴美,却被某个人痛扁一顿。这是这个月初的事,他的昵称是『企鹅黑』。」
「直人,你不是金盆洗手,不干这种捞垃圾的工作了吗?」
「我是碍于人情,不得不接下这份工作。我要找这个『企鹅黑』问点事,你能替我查出他的真实身分吗?」
「我有什么理由帮你?话说在前头,我不缺钱。」
这点一目了然。我压低声音,打出王牌。
「我们店里有《少女月刊紫罗兰》连载作家的联合签名板。」
发条的手指倏地停下来。他抬起头,浏海底下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我们店里之前办活动的礼物,当时请作者们先试签一张练习,我们店里还保存著。那可是签错字的超级珍品喔。」
「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混小子。」
如果一开始就说,事情的确好办许多,不过每次看他一秒变脸都觉得很好玩,所以我忍不住卖起关子。
「所以你肯帮我啰?」
「我已经在查了,现在传给你。」
发条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智慧型手机在我的口袋里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拿出手机,是发条传来的简讯,没有主旨。打开一看,上头写著「富永均 千叶县柏市增尾台X─XX─XXX 工作地点:ELS保全股份有限公司」,让我更加吃惊了。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是谁?」发条一脸不满地说道。
和我说话时他大概就已经在收集资讯,即使如此,这种速度未免太过异常。
「那个人在网路上恶名昭彰,还曾经引发网友围剿,对吧?早就有一堆人肉搜过他,查出了不少资料。哎,虽然大多数都是假的,但只要把真的挑出来就行了,很简单。」
我知道这一点也不简单。我说明来意后还不到一分钟啊。真是个了不得的男人。
「还有一件事,能不能替我查出这个东西的主人?」
我从包包里拿出装在塑胶袋里的数位相机。外壳已经碎裂,开关按键也脱落了好几个。这是琴美在家门前发现的相机。
「虽然相机已经坏了,但是里头的SD记忆卡完好如初。」
发条接过相机,拿出SD卡插入电脑中,确认内容之后,露出不快的表情。
「这家伙拚命拍现实中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凑近电脑萤幕,指著图像一览的其中一张。那是琴美剪脚趾甲的照片,大腿内侧的光滑肌肤极为性感。
「这张就是被传上网路,轰动一时的偷拍照片。」
「何必要我帮你查相机的主人是谁?这个相机不就是你从它的主人手上拿走的吗?」
我说明相机是掉在琴美家附近。
「也就是说,偷拍的混蛋掉了相机,没捡回去就逃之夭夭?这可怪了。」发条皱起眉头。「照理说,应该会回来拿才对啊。」
「我也不明白。总之,我有事要问相机的主人,替我查明是谁。」
发条咂了下舌头,拔出SD卡。
「给我一天的时间。」
「之后我会送签名板过来。」
说完,我正要离开总经理室时,发条喃喃说道:
「当初你不惜解散团队,选择书店工作。做得如何?日子过得开心吗?」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略微思考过后回答:
「日子过得很辛苦。」
发条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从头发之间讶异地瞪著我。
「在SCARS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大伙一起吵吵闹闹,打必胜无疑的架,要赚多少钱就有多少钱。不过,我追求的不是这些。书店里有在SCARS绝对得不到的东西,如此而已。」
「你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吗?」
「如果觉得,就不会解散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要是我说觉得对不起你们,我看你就会把椅子扔过来了吧?」
「怎么可能扔把椅子就放过你?我打算扔桌子。」
他的恐怖之处,就是这句话不见得是在说笑。
「发条,你呢?当IT新贵,日子过得开心吗?」
「每天都充满惊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无脑的人这么多,连SCARS的人都显得有脑袋了。」
我们面露苦笑,彼此道别。
*
我在东武野田线的增尾站下车,穿过脚踏车停车场旁边的窄巷,走了一会儿后,两层楼公寓矗立于眼前。我按下二〇六号室的门铃。企鹅黑,也就是富永均上的应该是夜班,白天大概在家里睡觉吧。如我所料,片刻过后,对讲机传来睡意浓厚的声音。
『……喂?』
「呃,请问是富永先生吗?我是千叶快递的机车宅配员,有包裹要请您签收。」
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有点拙劣,门却应声开启,我立刻将指尖插进门缝里。来到玄关的微胖运动衫男子露出错愕的表情。
「您就是企鹅黑先生吧?」
双颊丰腴的脸庞倏地发青。
「……咦、咦?你、你是干嘛的?」
「我是荒川制作的人,感谢您平时的支持。关于您的后援活动,我有些话想跟您说,能让我进去吗?」
富永均放开门把,退到走廊上。我把他的举动视为应允之意,踏入玄关。
只见深处的四坪房间被桃坂琴美淹没了。
无论是墙壁或天花板,都贴满身穿轻柔舞台服装、摆出动人姿势的琴美海报。架子上塞满杂志、小册子、CD与BD,放不下的便在地板上堆成小山,杂志封面和专辑封套的照片都是琴美,就连晾著的T恤也印著「Colorful Sisters」的图样。代替窗帘遮住窗户的,是印有「一辈子支持琴琴」大字的布幕。
整个房间充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味道,令人恶心。这是积聚了妄想、性欲与劣等感的腐臭味。
一来没有空间可坐,二来我也不想坐下,因此我便靠在房门口旁的墙上。富永均一屁股往床铺坐下,垂著头说:
「……干、干嘛?有什么事?你、你这是犯罪行为吧!制作公司可以干这种事吗?」
我什么都还没做啊。
「话说在前头。」我慎重地拣选词语。「这次我不打算追究你四处跟踪桃坂琴美的事。」
富永均用忍耐呕吐
般的扭曲脸庞看著我。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这么做没问题。今后我不希望你再做这些事情了。你的名字、住址、公司和家人我都全知道,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追究,这一点你要铭记在心。不过,偶像这门行业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靠你这种死忠的粉丝支持,我很感谢;只要你别做出逾矩的行为,以后还是要请你继续支持。」
「……那、那你是来干嘛的?」
富永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是为了你在部落格写的那件引发网友围剿的事情而来。你说你在握手会结束后守在外头等桃坂琴美出来,结果被人攻击?」
「……那、那是……」富永结结巴巴,撇开了脸。「那又不是我的错,我是被害人耶!」
「哎,我知道。我在追查打你的人。」
富永愣了一愣。我拿出智慧型手机,向他秀出宏武的照片。
「是这个男人吗?」
富永从床上起身,靠过来窥探液晶萤幕,发出奇妙的呻吟声。
「……或许……是这家伙。他的个子比我矮,体格也是这样瘦瘦的。只不过他戴著棒球帽,长相看不清楚。」
「棒球帽?水手队的吗?」
「水手队?」
我切换为网页浏览器,搜寻水手队的棒球帽给他看。富永点了两次头。
「嗯、嗯,就是这顶。」
我感到一股寒气。
在心里某处,我一直认定十之八九是琴美一厢情愿的臆测,但是现在得到的情报使得可能性一口气变大了。当然,这种帽子并不稀奇,到处都有卖,但仍是无法以「单纯的巧合」带过的一致。
*
说来令人傻眼,当天晚上,我就收到发条的简讯。他查出数位相机的主人,换句话说,即是偷拍犯的身分,连名字、住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都一应俱全。
『上传到网路上的照片会被到处转载,要找出最先上传的那张很麻烦,不过,只要找出来,再和记忆卡里的其他照片比对,要查出是谁上传的就很容易。』
发条在简讯中如此写道。幸好这小子对现实中的女人毫无兴趣,要是他也变成跟踪狂,那可会是一场恶梦。
偷拍犯的名字是木岛嘉人,住址和琴美的公寓同样位于练马区。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正巧住得近,所以才能一再偷拍啊──我恍然大悟,但是不久后,我便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我在练马站下车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不过,在我寄出附上数张偷拍照的邮件给木岛嘉人之后,立刻就收到回信。我约他在站前的家庭餐厅见面。
二十分钟后,气喘吁吁地前来赴约的是个看来年过四十的温顺男子。他打扮得相当体面,发型也整齐乾净。我一表示「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人」,男人便立刻低下头用额头抵著桌面。
他对于罪状坦承不讳,省去我不少功夫。这点固然值得庆幸,但他偷拍的开端令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琴琴住在练马,所以就在这一带租房子、找工作。」
木岛是药剂师,本来在广岛的药局工作,是为了接近桃坂琴美而搬来练马区。他并不是正巧住在练马,而是为了亲近偶像,拋弃了故乡与熟悉的职场,大老远移居到练马来。
「起先我期待的……呃,只是在街上擦肩而过,或是搭乘同一辆电车这类的小巧合而已。」
然而,当他尝了几次这种「小巧合」的甜头后,渐渐地再也无法为此满足,便跟踪起琴美、调查她的私生活周期,最后甚至开始偷拍。
他说他之所以把战利品上传到网路,是为了炫耀。
「……求、求求您,我不会再犯了,请您千万、千万别报警。」
或许因为木岛嘉人与「企鹅黑」富永均不同,社会地位不低,他始终维持卑躬屈膝的态度。我只想快点结束话题,便说道:
「不能再犯是当然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
「是、是。」
「我要问的是你遗失数位相机时的事。当时你又跑去桃坂琴美家偷拍,对吧?」
木岛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上上个礼拜的事。」
「请你详细说明当时的状况。」
当时,木岛从「Colorful Sisters」的活动及录影行程推算出琴美会在傍晚回家,便拿著相机前往琴美的公寓。当他从停车场那一侧走向窗边时,公寓后方突然有道人影冲出来,拿著某种细长物体打落木岛手中的相机。木岛大吃一惊,连忙逃离原地。
「那个人戴著棒球帽、穿著运动衫,手上拿的应该是球棒吧。是个年轻的男人,大概是高中生或大学生。」
我先出示宏武的照片。
「啊……对、对,就是他……应该没错。」
接著,我又切换成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照片。
「啊,对,他戴的应该就是这款帽子。」
我叹一口气──看来是宾果了。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桃坂琴美的住址?是你自己跟踪发现的吗?还是像你这样狂热的粉丝都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向别人问来的。有一个琴琴的狂热粉丝社群,里头有个叫『神速王响』的人,对于琴琴的隐私瞭若指掌,我就是问他的。」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木岛,宛若要烙下印子一般问道:
「你付了钱?」
「……对。」木岛细若蚊声地回答。
遗憾的是木岛是以iTune卡的序号付款,并不知道那个捞什子王响的真实身分。不过,木岛随即又说了一句几乎可以确定对方身分的话。
「神速王说他和琴琴是读同一所学校。实际上,他也曾经独家上传琴琴在学校里的照片到社群。」
太棒了。我要求木岛嘉人告知那个狂热粉丝社群的位址及登入密码之后,便放他离开。
有了这些资料,我也能独力查出对方的身分。
我打电话给琴美,她立即接起电话。
『宫内先生?关于我哥哥的事,您查到什么了吗?』
劈头就问这件事?我的心情倏地郁闷起来。如果告诉她,对跟踪狂动粗的人似乎真的是她哥哥,不知她做何感想?我可以想像出她高兴与悲叹的样子,但两者我都不乐见。
「不,还在调查。」我打了马虎眼。「对了,你下次去学校是什么时候?」
『……学校?明天第一节课我会出席。』
「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我需要你教室的照片,从后门斜看教室的角度。还有,座位表及学生名簿也要。」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
说到一半,琴美倒抽一口气。
『我、我们班上有跟踪狂吗?』
我暗自赞叹,这家伙脑筋不差嘛。
「还不确定,或许有。你知道可能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我们学校里的艺人很多,常听到这种传闻,像是有人在买卖照片之类的。』
买卖的不只有照片,但我现在姑且不说。
「还有,总经理不是替你准备了一户大厦住宅吗?明天立刻搬过去。你还想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住到什么时候?」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
案情变得越来越令人作呕,但现在才刚开头而已。
*
隔天上午,我照常到书店上班。原以为工作想必累积了不少,谁知这个月和下个月的书展日程及班表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令我赞叹不已。代我安排的吉村小姐对我冷嘲热讽:
「现在我非常明白,没有店长也完全不成问题。」
等事情解决以后,请她吃烧肉吧。不,不请一顿法国料理,她的气大概不会消。我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
过了中午我便下班,避开吉村小姐偷偷离开书店。
琴美就读的高中位于世田谷。我在京王线的陌生车站下车,穿过商店街,在墓地与寺院神社众多的静谧住宅区里走了十分钟左右,茂密树丛环绕的校区映入眼帘。
这所高中有许多艺人就读,如果我在校门前等候,警卫铁定马上过来,因此,我决定直捣黄龙。
「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人。」我向门边的警卫出示员工证。这是荒川总经理替我制作的,以备不时之需。
「辛苦了。」警卫有些讶异地点头致意。
「我们的艺人一放学,我就要立刻接她走。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哦,请进来里面等。」警卫点头。「在马路上等应该不太方便吧。不好意思,请别进入校舍,这是规定。」
走进校门后,我在广场花圃前的长椅坐下来。这所学校漂亮到令人不爽的地步。并列于葡萄色仿砖墙上的优美拱型窗,顶著角锥屋顶的时钟塔。在这种学校,老师大概连微笑的方式和说恭维话的技巧都会传授吧。我看了时钟一眼,刚过下午三点,此时大概正在上第六节课,整间学校鸦雀无声。我看到两次
学生在穿廊上奔跑的身影,除此之外,直到打钟为止,都没有任何动静。
钟声一响,校舍四处便开始骚动。我离开学校已有十年,但是一听见众人一齐拉动椅子的声音,依然可以回想起放学后的解放感。
说归说,我没时间沉浸在怀旧之情里。我站起来望向玄关,鞋柜前已经可以望见几个身穿制服的回家社社员归心似箭的身影。
那名男学生现身,是在打钟后约十五分钟左右。
我首先确认他是从一年D班──和琴美同班──的鞋柜中拿出鞋子,接著是长相,再来是书包。全都一致,错不了。
说来走运,他是落单的。
我靠近走出校舍的他问:「您就是三宅卓司先生吧?」
男学生从智慧型手机画面抬起视线,狐疑地瞪著我。
「您和桃坂琴美小姐同班,对吧?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哦,你是媒体的人?」三宅卓司脸上浮现轻蔑之色。「不行啦,我们学校禁止学生跟媒体交谈或提供媒体任何东西。」
我对于打算走过我身边的三宅轻声说道:
「那学校没禁止你上传照片到网路上吗?」
三宅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啊?」了一声,走向门口。我有些佩服他。富永和木岛这两个中年跟踪狂都是稍微威胁一下便立刻招认,反倒是身为高中生的这小子依然厚著脸皮继续装蒜。屁孩反而比较有毅力呢。
我追著三宅走出校门。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只要问两、三个问题就好。」
三宅加快了脚步,我也加大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你是谁?」
对方主动沟通,正中我的下怀。
「和媒体差不多,我想采访『神速王响』先生。」
他并未停下脚步或看向我的脸,值得夸赞。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外行人,毫无反应装过了头,反而显得不自然。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我要报警了喔。」
三宅的声音渐渐失去从容。
「我只是走在你身边说话而已,你干的事却是偷拍。自己好好想一想如果报警,是谁比较伤脑筋吧。」
老实说,如果闹上警局,今天一天就报销了,我也敬谢不敏。不过要论王牌,是我手上比较多,赌注要下多大都没问题。
当商店街入口映入眼帘时,三宅卓司咂了下舌头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就姑且听听好了。」
三宅快步横越行人穿越道,走进超商隔壁的罗多伦咖啡,我也随后跟上。
在没有客人的二楼座席区,我和三宅隔著放了综合咖啡与热巧克力的桌子相对而坐。我们都没有脱掉外套,也没有碰饮料。三宅的双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中。
「好了,『神速王响』先生。」
「……那是什么鬼?」
三宅喃喃说道。
「谁知道?我才想问你干嘛取这么丢脸的昵称。不过,这不重要。首先,以后别再偷拍了。当然,也不可以把照片上传到网路,或把桃坂琴美的个人资讯外流给其他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偷拍?桃坂琴美?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做的?」
他似乎打算贯彻装蒜的方针。这可怪了,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进咖啡店听我说话?他的口气和态度也不像是单纯的脸皮很厚,而是负隅顽抗的感觉。
「证据多的是。欸,我现在的意思是,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报警。警察一出动,你就完蛋了,因为你在社群网站的留言和电子邮件的纪录都还留著。」
三宅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
然而不知何故,他依然不屈服。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想报警就去吧,我也会跟警察说有个奇怪的中年人缠著我,还威胁我。」
他的话语虽然强硬,声音却正好相反,微微颤抖著。我在嘴里玩味这股异样感,予以反驳:
「你希望我报警的话,我会去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很多事要问你。你对哪些人外流了什么资讯?」
「我根本不知道的事,要我怎么回答?」
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我拉开椅子,抬起腰来,转头观看。出现在楼梯口的是穿著皮夹克或军装外套的年轻男人,共有四人,个个眯眼瞪著我,鼻子、耳朵及嘴唇都有闪闪发亮的金属环,脖子上刺青外露。
「……卓司,你在搞什么鬼?太迷糊了吧。」
穿了醒目鼻环的男人,隔著我的肩膀看著三宅卓司说道。
「接下来交给我们处理。」
另一个没有眉毛的男人面露贼笑说道。三宅喀当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原来如此,他走进店里,佯装要听我说话,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等这些人到来。他大概是在口袋中拨打智慧型手机把他们叫来的。
「卓司,你没多嘴吧?」
鼻环男询问,三宅卓司默默地点了几次头,离开我身边。
「那就快滚。」
鼻环男沉声威吓后,三宅卓司就缩著脖子走过那群男人身边下楼。居然被摆了一道──我感到哭笑不得。要追三宅,得先突破这四个人,怎样都会引起骚动。
「好啦,大叔。」鼻环男转向我。「在这里会妨碍店家做生意,我们去外头谈吧。」
四人把我带往大楼缝隙间的垃圾堆,又打又踹。最糟的是空间狭窄这一点,稍微一动便会撞到墙壁,无处可逃,受到的伤害也跟著倍增。
换句话说,我无法手下留情。
不到三十秒,我便收拾了四人。非但如此,其中三人的脑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流了不少血。糟糕,我本来只打算给他们几拳,让他们安分一点而已。
我揪著埋在垃圾堆中呻吟的鼻环男的衣襟,拉他起身。
「喂,你们是什么人?和三宅卓司是什么关系?」
我使劲把他压在大楼的墙壁上逼问。
「……放手,王八蛋龟儿子!」
词汇不怎么丰富的鼻环男咒骂道,我把鼻环男的手臂扭向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弯曲的角度。
「咿吱咿吱吱!」
这人疼痛时发出的叫声和叫骂的词句相比,倒是独特多了。我稍微放松力道,又询问一次:
「你刚才叫三宅别多嘴,那你知道多少内情?」
「……啰、啰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八蛋!」
我再度使劲,鼻环男的脸庞痛苦地扭曲。
不过,我也有种碰壁的感觉。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知道多少内情,逼问的方法有限。
此时,上方传来一道叫声:「呜!」
仔细一看,大楼的小窗户是开著的,有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她的视线一和我对上,表情便因为恐惧而扭曲。
女人立刻把头缩回去。不妙,被她看见了,她会不会报警?
其他四人的反应比我更快。他们站起来,拍落沾附在外套上的垃圾、吐掉带血的口水后,便拖著脚从大楼缝隙间逃走了。我也不能继续在原地发愣,追著他们来到马路上时,只见四人的背影已经混入走向车站的人群之中。
*
我暂且回到「鲸堂书店」。当我悄悄地走进里间时,耳聪目明的吉村小姐立刻发现我。
「店长!你的脸是怎么回事?都肿起来了,嘴唇也受伤!」
「啊,嗯,不小心……」
跌倒了──这种欲盖弥彰的老套藉口我实在说不出来。我刚才挨了几拳,似乎伤到嘴角。身手变差了,换作从前,那种小喽啰连我的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我去拿急救箱!」
吉村小姐从铁柜上拿下一个小木盒,也不管我说要自己来,便立刻替我擦消毒水、贴OK绷。
「店长的眼神本来就很凶恶,要是脸上又受伤,一去店里就会把客人吓跑,请快点治好。」
说著,吉村小姐用双手拍打我的脸颊。
「……对不起……事事都麻烦你……」
「与其跟我道歉,不如跟我说明原委或是好好工作。」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就在我犹豫该说什么时,智慧型手机收到了简讯。是荒川总经理,他说琴美终于决定搬家,要我去帮忙,还有,他顺便想听听我报告目前进展。
怎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我本来打算今天留在书店工作到打烊为止,这样吉村小姐的心情也会好转一些。
「……抱歉,我又得……出去一趟。」
吉村小姐气呼呼地走出里间。我叹一口气,把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中,轻轻抚摸她替我上药的嘴唇伤口。
*
荒川制作公司为琴美准备的大厦住宅位于涩谷的樱丘町。
「劳烦您了,直人先生!」
在入口大厅迎接我的是那个叫安达的保镳,他带我前往位于十七楼的套房。走进玄关,在客厅入口拆纸箱的琴美一发现我,立刻跑上前来。
「宫内先生?您的伤──」
「没什么。总经理呢?」
我推开琴美,走进客厅。荒川总经理正在安装影音器材。
「哦,小宫,不好意思,要你特地跑一趟。行李很少,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
仔细一问,原来总经理担心搬家业者泄漏琴美的住处,所以亲自出马搬运行李。这个套房似乎附带家具,橱柜、沙发、桌子和床铺都是原本就有的。
「这里离经纪公司近,也有许多艺人住在这里,安全上万无一失。哎呀,你总算下定决心搬家,我太开心了,琴美。」
荒川总经理一面摇晃松垮的肚子,一面说道。
「……因为宫内先生交代我绝对要搬家。」琴美抬眼望著我。「可是这样一来,妈妈就变成自己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我环顾室内。这么一提,屋里不见琴美母亲的身影。
「她妈妈一直反对搬家。」荒川总经理说道:「她说那间公寓有很多回忆,不想和邻居分开之类的,最后决定留在那里。」
我皱起眉头。这可奇怪,琴美的母亲明明说,是因为琴美不肯搬家才住在那栋公寓里。
总经理似乎察觉我的讶异之情,要我到阳台上去。他点了菸,一面朝著冷飕飕的天空吞云吐雾,一面说道:
「你现在查到多少了?跟我说说。」
荒川总经理是委托人,所以我把目前查明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和富永均、木岛嘉人两个中年跟踪狂见面,打听跟踪狂猎人的消息;原本也打算向琴美的同班同学三宅卓司问话,他却叫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过来,自己逃之夭夭。
「嗯……」
总经理焦虑地咬著香菸滤嘴。
「这么说来,琴美的哥哥……真的四处动粗惹事?」
「还无法确定,不过可能性变得越来越高。」
「糟糕,嗯,很糟糕。」总经理抓了抓他的自然卷发。「媒体大多知道琴美的家庭环境很特殊,只是因为过去没有具体的爆点,才没有报导出来。」
倘若亲人成了犯罪者,媒体一定会立即蜂拥而上,将她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越是腥膻的新闻就卖得越好。
「你和琴美的母亲也见过面了?」
「对,我向她打听琴美小姐哥哥的事。」
「那个人啊,嗯……你有什么感想?」
总经理语带含糊地问,但是我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她的母亲显然在隐瞒什么,说的话大有问题。」
「这样啊。嗯,果然如此……」
「她跟我说,不搬家是因为琴美小姐不想搬,和刚才总经理说的完全不同。别的不说,花那么多钱在电视、衣服和包包上的女人,居然能够忍受在三坪小房间里生活,真令人难以置信。」
总经理一脸不快地频频点头。
「那个人啊,谈合约的时候连金额的零头都斤斤计较。不只这样,前阵子我瞒著琴美偷偷确认她的存摺……」
说到这里,总经理变得支支吾吾,白烟打断了下文片刻。
「怎么样?」我催促他说下去。
「嗯……这半年来的开销有点奇怪,每个月都会提领两、三笔大钱,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之类的。」
「是因为她买名牌吧?」
「那间屋子里哪有那么多位置可以放?再说,她买昂贵的物品都是刷卡,干嘛提领那么多现金?」
「会不会是领钱给别人?」
「我猜应该是。半年前,正好是琴美的哥哥离家出走的时期。」
我把手肘放在阳台的扶手,瞪著下方首都高速三号线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在想,或许是她哥哥不时偷偷回家跟妈妈拿钱。她妈妈不愿意离开那栋公寓,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是这样,金额也未免太大了。
「所以,小宫,你要朝这个方向问问看。我实在是不擅长应付那个人,光是看著她,就觉得会感染她的不幸。」
我也一样提不起劲。如果确定她有问题,我不会留情,但现在只是略有嫌疑的阶段,总不能打她一顿、逼她从实招来。她可是琴美的母亲啊。
和我说完话,总经理便声称自己有工作,待会儿会派经纪人梅川过来,要我在那之前帮忙照应,接著便离开套房。安达搬完行李后,也出去采买面纸及厕纸等日用品。
成堆的纸箱淹没半个客厅。这么多行李是打哪儿来的?那间狭窄的公寓套房里,明明几乎没有琴美的私人物品啊。一想到得整理这些东西,我就一个头两个大。
在拆封之前,琴美替我泡了杯咖啡,小憩片刻。
「呃……您的伤真的不要紧吗?发生什么事?是跟踪狂打的吗?」
「不是。我确实找过几个跟踪狂当面谈判,但是和这些伤无关。」
「……您……和他们见过面了?」
「我已经查出他们的身分,也要他们保证不会再犯。啊,对了,你的班上有个叫做三宅卓司的小子吧?」
琴美眨了眨眼。
「呃、呃……好像有。对不起,我不常去上课,记不清班上有哪些人。」
「就是坐在窗边,从前面数来第四个座位的人。他不但偷拍你,还把你家住址卖给别人,你要多小心。」
看著脸色发青的琴美,我暗自替她担心起来。这时候她应该要露出「啊,果然是他」的表情才对吧。她家住址被那么多人知道,首先该怀疑的当然是身边的人,尤其是同校的学生。
「等我找到明确的证据以后,就可以告诉学校,让那小子退学。」
琴美咬著嘴唇摇了摇头。
「不必这么做,只要他别再偷拍就好了。」
「心肠别这么软。三宅那小子,我去找他谈判,他还是继续装蒜,根本不是会遵守口头约定的人,让他退学才保险。」
「可是……」
琴美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低下头,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我叹了口气。
「再说,三宅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个个戴耳环又刺青,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光是有这些人在身边,就够危险了。」
「他们该不会是……」
「你认得他们?」
琴美的表情黯淡下来。
「……听说那所学校有一些可怕的学长……哥哥以前也认识他们,常常被敲竹杠。」
「太糟糕了吧?你最好办休学。」
「我想至少读到高中毕业……出席日数不够也会通融的只有那所学校了。」
我故意大叹一口气,好让垂著头的琴美也能清楚听见。
「有一个方法可以轻易解决所有问题。」
琴美抬起头来。
「你别干这一行就行了。」我冷淡地说。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琴美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
「我不能这么做,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了。」
「是因为你不干了,会造成经纪公司的困扰?还是怕养不起母亲?这些事不是身为高中生的你该烦恼的。」
琴美的嘴角依然挂著哀伤的淡淡微笑,她在纸箱旁蹲下,撕下胶带。
「……理由……不只这些……」
她细声说道,从箱子里拿出女用衬衫和裙子。
理由不只这些?意思是她也需要钱吗?不能把家计交给毫无工作意愿的母亲?那倒是。如今生活水准已经攀升至涩谷的艺人专用大厦十七楼,岂能再倒退回又小又脏的三坪房间?
我吞下嘲讽,跟著拆箱。纸箱很重,撕下胶带一看,里头塞满折叠起来的各色纸张。我原本以为是她保存的宣传单,但是抽出其中几张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信纸。每张信纸上都用绚烂的圆形字体写著绚烂的文章。
『琴琴我爱你!』
『谢谢你带给我准备大考的动力。』
『新歌超棒的!演唱会我一定会去。』
『我会贡献所有财产,一辈子支持琴琴!』
『认识琴琴真好,谢谢你来到人世。』
光看一遍,我便觉得喘不过气,连忙把信纸塞回箱子里。
「啊,那个!」
琴美察觉了,红著脸跑向我。
「那个不用拆。呃,还有……」
她似乎搞不清楚哪个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只好把每个纸箱的胶带都撕下来,确认内容物。只见她连拆了好几箱,都是信纸和明信片。到最后,她拆了整整十二箱的信纸。
「这些全都是粉丝来信?」我傻眼地询问。琴美点了点头。
「本来是经纪公司代为保管,但是没地方放了,而且我也还没有回完所有来信。」
回信?我再次望著堆积如山的纸箱。数量这么多,八成是数以万计。她打算全部回信?
「其他箱子可以麻烦您帮忙吗?」
琴美腼腆地笑道。
其实大量行李几乎都是粉丝的来信,需要整理的物品极为稀少。衣服三箱,这个轮不到我整理;化妆品一箱,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放哪里,所以交给琴美处理。最后一箱装著些许书本,除了教科书和参考书以外,还有发声训练、爵士舞指南、戏剧史、舞台制作和表演技巧训练等书籍,每本显然都被反覆翻阅过,页面
边缘都因为手垢而泛黑;至于漫画和小说,则是连一本也没有。我很喜欢看著别人的书架想像那个人的性格,但是藏书如此贫乏,我感觉到的只有窘迫与窒息感。
「啊……不、不好意思。」
琴美察觉我手边的书,连忙靠过来整叠搬走。
「被星探发掘,进了公司以后,我就临时抱佛脚,找这些书来看。」
我无言以对,只能走进厨房,冲泡第二杯咖啡。
别当偶像就行了,这样一切的问题都能轻易解决……
我为自己随口说出这种话感到后悔不已。
她是个专业艺人,并不是光靠长相和肢体接触混饭吃的,就像我们书店不会只卖减肥书与占卜书一样。啊,混蛋,我对琴美说的话,不就正好和玲次当年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吗?
我也端了一杯咖啡给琴美。
「是我错了。」
听我突然这么说,琴美停下折衣服的手,歪头纳闷。我继续说道:
「当我提议解散『SCARS』的时候,有个叫玲次的成员对我这么说:『你把书店的工作辞掉就好了。』当时我听了很生气……可是,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和玲次惹我生气的话一模一样。对不起。」
「宫内先生不需要道歉。」
琴美瞪大眼睛,摇了摇手。接著,她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不过……是啊,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怎么做得下去呢?」
我想起纸张的气味、装满退书的箱子重量,与满是空缺的排班表。一点也没错,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安达回来之后,我决定返回书店。
「宫内先生,您要回去了吗?」
琴美追到玄关来。
「行李已经大致整理完了吧?」
再说,帮忙搬家只是顺便,我主要是来向荒川总经理报告目前状况。
「这样啊……」琴美垂眼望著自己的脚趾甲。「呃,不过,欢迎您常来玩。一个人住,心里难免有点不安。」
这家伙是不是误会啦?我啼笑皆非地说道:
「我不是被雇来陪你聊天的。别的不说,要是被捕风捉影,说你交了男朋友该怎么办?拜拜。」
我在琴美继续说下去之前就离开套房。
和那个女人说话,总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没想到我居然会想起和玲次之间的往事。
来到首都高的桥下,我停下脚步,仰望太阳下山后的涩谷天空。天空的色调宛若蒙上一层灰的红炭。
玲次啊?
如果能够借助他的力量,事情就好办了。琴美也说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话──她哥哥宏武和高中的毕业学长们有来往。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