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死人死人

有一天,弟弟突然死了。不知是因为事故还是生病。

记忆很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变得零零散散似的心情,就算时间推移平静下来,我也没能再现。在那之前,我只是在望着美丽的画。看着摆设在面前的、已经完成的画,我觉得只要去想“这真漂亮”就足够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我不知道,画那幅画的人、保养那幅画的人,有很多人在为此付出行动。

此外,我也不知道,再怎么小心谨慎,有些东西还是会被唐突地破坏,失去原样。那时,我一无所知。

为了知道这些付出的代价绝不算小。

我们一起走着,只有弟弟不见了。

没有死的我,和不在了的弟弟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我又不想用“运气”这种词来解释这件事。

今天真是最适合回想这件事的日子。

“嗡”的一声。随着意识固化,我意识到罩在脸上的重量。

我把手放在沾满盗汗的额头上,无奈地拖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

然后立刻像是被针扎到一样意识到日期。

“啊啊,今天是……”

接下来的话没能成声。我按着脑袋,稍微停了一下。疼痛很快就平息了,但迟钝的感觉仍停在脑中迟迟不肯散去。就算用力呼吸也没有循环,甚至感觉那东西应着闷热的天气变得更加浑浊。

我放弃将其消除,从床上下来。瞥一眼日历,不由得叹了口气。

今天,是弟弟的忌日。

我在二楼的走廊里望着晴日的景色。云彩从邻居家屋檐的另一边滚滚涌出。积雨云开始现出身影,让人意识到夏天到了。家的附近倒还好,不过上学路上经过神社那边时,好像已经能听到蝉的叫声。

七月十五日。具体的情况我记不清了,不过弟弟死的那天应该和今天一样热吧。

我走下楼梯,在只有自己的家里走来走去,做好准备。父母都要上班,出门早回家也晚。

“…………………………………”

视线的前方仿佛挂了一层幕布,我隔着幕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稻村的葬礼开到一半就结束了。这也难怪,毕竟她复活了。在那之后,我们之间没有特别聊什么,敷衍了几句就解散了。本该四个人商量一下的,话却没能顺利说出口。

而且,我和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没有近到哪儿去。

稻村和七里那边和我并没有交流。而且学校不一样,我们几乎不会碰面。和田冢与藤沢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吧。尽管如此,几乎是关系疏远的我们这次还是聚到了一起,或许是因为那时的事情还在脑子的角落里吧。过去的事就算被忘记、蒙上灰尘,也绝不会自行消失。

我在客厅的电视前弯腰,打开开关。换了频道一看,就立刻看到了稻村。“哇——”我出了声。世间会对起死回生的女高中生做出何种反应呢?现在神秘学正在流行,说不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感觉稻村能平安回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活着呢吧?”

死过一次的稻村正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活着,说不定这里其实是阴间。不过环视屋子,我就明白没那回事。

如果这里是什么死后的世界,那就算弟弟在同一个家里也不奇怪吧。

我像是嚼纸一样吃过没味道的早饭后,出门上学。

尽管人间混乱无序,万里无云的早上仍然干干净净地到来。天空张开群青色的包袱皮,裹住缺乏活力的社会。我伸直后背想要面朝太阳,却感到快要被光不由分说地压得向后倒去。尽管暑假快到了,兴奋的心情却很淡。

稻村死了,再加上想起弟弟的事,现在我还没心思去在意暑假。

我推着自行车跳上去,一如既往地前往学校。

从鞋柜到教室的路上,我简单观察了一下校内的情况,发现似乎并没有因为稻村的事引发骚动。说不定他们只是因为早已到来的夏天热得无精打采,而死人的话题让人烦躁,便敬而远之而已。毕竟我也不愿意考虑别人的事。

但,我敲了敲胸口想,自己大概,不对恐怕,不对肯定是当事者啊。

不仅是走廊,进了教室我仍然感觉热得像蒸炉。夏天把人体的热量完全变成了讨人厌的东西。就算在座位上老老实实地坐着,还是难受到让人想把自己的身体扔掉不要了。

另外四个人里,和我上同一所高中的只有和田冢。虽然不同班,不过我在考虑要不要去见他,但只靠短暂的休息时间能不能把话说完就要画个问号了。和田冢也记得吧,不然就是想起来了,在这种地方谈这个心情也有点沉重。

傍晚让他到家里来出个差好了。我得出结论,直到上课为止都没有再动。

那一天,每节课上讲的内容都比以往更听不进脑子。

就这样到了放学,嘈杂声一起涌了起来。感觉自己有点喜欢这种气氛,总是消沉的心情也稍稍得到解放,便有了想做点什么的念头。我觉得这算是积极向前,作为在人群中生活的意义也足够了。

“……回去吧。”

虽说是弟弟的忌日,但最后一次去扫墓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好像是差不多上了初中就不再去了吧。在那之前自己都是盲目地去扫墓,不过后来,我忽然开始思考那件事的意义。

一旦回想弟弟的死,心头就会落下抑郁的碎片,还有种把脚腕伸进水坑的感觉,但在那最深处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开始在意起来。对于弟弟的死,我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自从决定要寻找那个想法并且面对后,已经过了好几年,我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这可能是想多了,但不知不觉间,在我心里的某处已经把弟弟的死和自己的生死重合在一起。弟弟死了,为什么我活着呢?

这件事又有怎样的理由和意义?

我正在被非常复杂的烦恼纠缠着。

因为一份死亡而被麻烦的人生禁锢。他怎么就没给我活下来呢。

要是我在弟弟死前和魔女相遇,那他也能起死回生吗?

我考虑着无济于事的事情,走在回家的路上。早上起床,去学校,然后回家,仅此而已。哪怕发生一两次异样的事情,人生中也不会出现波浪的起伏。

我认识到自己只是个庸人,和稻村那样的存在不同。

回到家,我在换衣服前先打开电视,结果很快,上面就映出了自己认识的那张脸。我吸进室内闷热的空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

“怎么说,衣服还是会换的呀。”

稻村正被相机和记者围住。似乎医院里再怎么样也不能吵嚷,她被一大群人围在停车场的一端。脸色看起来也不错,很难相信她昨天为止都是死的。就连葬礼时不在场的记者们也是半信半疑吧。

稻村依旧顶着眼皮沉重的脸,一副犯困的样子。她好像没做什么表面功夫。

“是的,我确实死了,心脏也一度停止……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没有啊。回过神来就待在狭窄的地方,一动腿盖子就飞了……”

感觉她习惯了应对询问,这就是所说的,以前练出的本事现在也没生疏吧。

想象一下,要是我死了然后上电视,估计会紧张得舌头打结。一旦露出丑态,奇迹的光辉也会打上一半折扣。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至少在我们之中能胜任这件事的就只有稻村了吧。

这巧合之精妙就好像其中夹杂着其他什么人的念头。

我换了好几次频道,暂时观赏了一会儿清一色是稻村的节目。确定内容都一样后,便离开电视去换衣服。尽管还没确认,但晚间报纸的新闻标题上说不定也会刊载。稻村再一次受到全国的瞩目。

这件事就连藏在森林深处的魔女也……魔女家里,有电视和报纸配送吗?没有的话就很奇怪她如何了解世事了,不过说不定她和俗世无缘。

要是那个魔女现在活着,年龄会有多大呢?本想大略数一下,不过因为没什么价值于是作罢。

“接下来。”

晚饭要自己准备才行。平时只要准备早晚两顿就能解决,不过到了休息日就是扎扎实实的三顿饭。这之后到暑假的话每天都——光是想想,我就立刻没了劲头。还没站到厨房,后背就湿漉漉地冒出汗来。

直到蝉的叫声变小为止,我都愣愣地站在那里。疲倦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就算除去有话要说这点,我也有足够的理由请主厨来了。

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的固定电话像白天的余火一样微微发热。和田冢家的电话号我记得,于是用不着旁边的笔记本,直接按下号码。

问题在于他在不在家。还有,希望是他本人接电话。

和朋友的父母说话时那种独特的羞耻感,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状态呢?

稍等了一会儿,电话就通了。

“喂?和田冢家。”

听到他本人不怎么亲切的声音,我松了口气。

“我是腰越。”

只凭我报上名字的声音,和田冢就明白我找他什么事。

“噢。出差?”

“拜托你了。

“知道了,我差不多三十分钟后到。”

电话挂了。我按他所说,老老实实等了三十分钟。

光是这点时间还不够,一共过了大概四十分钟。

等到天空收起黄昏,把夜晚拿出来妆点时,和田冢来了。他身穿短裤配半袖,一副休闲打扮,右臂上晒黑的地方还带着被虫子叮咬过的红色痕迹。明明他没有勤奋地参加部门活动,却比我晒得还黑。大概这是拜整理院子所赐吧。

“总算来了啊,味沢君。”

(译注:漫画《铁腕神厨(ザ·シェフ)》主角,除了做饭的时候都是一袭黑衣黑斗篷。)

“在这种时期全身一片黑我可要死了。”

和田冢一边脱鞋一边晃了晃肩。感觉他体格瘦瘦的,肩膀的突出很显眼。有点长的头发绑在后面,平常看不到的耳朵露了出来。

升上小学之前,我和和田冢家住得很近。现在已经离得相当远了,不过时不时便会像这样,让他来我家做饭。

“那拜托了。”

“唔。”

他稳稳接过我递出的一千元。我在心里咂舌。

和田冢每次来出差要收一千元,心情好的时候免费,不过今天征收了千元纸币。我们一起前往厨房,确认冰箱的库存。

“噢,今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我是确认过才叫你来的。”

之前我曾经在冰箱空着的状态下叫他来,结果和田冢只准备了杯面就回去了。还收了一千元。遗憾的是,我没感受到值一千元的妙味。

“做什么呢……啊,你去那边等着就行。”

“交给你了。”

我把这个地方交给与食材大眼瞪小眼的和田冢,在套间的客厅随便一躺。

和田冢并没有什么饭馆继承人一类的出身,不过是个做饭技术了得的男人。以前我问过他这是不是爱好,结果他回答“说是爱好也不太对”。他的爱好似乎是给家里的院子浇水。好土。

“暑假也能叫你来不?”

“以额外付费的形式营业中。”

“那真是感谢,不过也没法整天放开钱包乱用啊……”

按平常的情况来看,也只能两周拜托他一次左右。

“你要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就好了啊——”

“彼此彼此。”

说得完全没错。

等待的时候,我两次犹豫要不要打开电视。开了就要和稻村面对面。感觉与其说稻村是美人,不如分到可爱的那一类。和沉稳的七里正相反。

非要选一个的话……之类的,我擅自给两个人做出评价来消磨时间。

没过多久,香喷喷的味道扑面而来。

“做好了。”

“来了来了。”

我起身四肢着地爬到桌子边。碗和盘子里腾起的热气让人心情愉快。盘子里盛的是猪肉和茄子,还有酱炒狮子唐青椒。

“中式菜?”

“模仿的。”

和田冢干完累人的活,贴着墙坐下,半张着嘴,不知是不是沉浸于思考中了。他并不是会露出这种破绽的人,样子有点稀奇。

“我开动了。”

我合掌示意。和田冢只是动了动眼睛,表示回应。

“唔。”

“…………………………………”

浓厚的调料味道透过舌头,让喉咙都发麻了。随后我扒了一口饭,嘴里便像被蒸一样充满热气,而这又带来了满足感,真是不可思议。

我呼哧呼哧地吃着,就被和田冢催促道:

“没什么感想吗?”

本以为按他的性格不会有这种欲望,我有点意外。

他看起来挺冷静,我便明白,果然从昨天开始,和田冢心里也并不安稳。

“啊……很有意思。”

“嗯?”

“明明是用同样的材料和调料,和我做出来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我深切感受到,到这个水平才叫做饭啊。

“谢了——”

受到称赞,楞楞地坐着的和田冢动了起来。他朝用作电视柜的柜子里打探一下,戳了戳柜门。

“我能玩超任[注]吗?”

(译注:超级任天堂,Super Famicom,简称超任、SFC或SNES,是由任天堂继红白机后开发的家用游戏机。)

“请吧——”

得到许可后,和田冢高兴地把游戏机拽了出来。

当时我被新型游戏机的宣传所鼓动,扑过去一样买了回来,不过现在已经是和田冢玩的时间更长。看样子,只动指尖的活动并不适合我。

“你不买吗?”

“在考虑。”

和田冢插上马里奥的卡带,弓着背背对我玩了起来。我嚼着茄子,时不时朝那边看一眼。茄子的风味从不均匀的嚼头中“滋滋——”地在嘴里扩散,感觉很舒服。

“我说,这个菜倒是好吃,不过肉是不是太少了?”

我用筷子夹起切碎的小块猪肉,表示疑问。

“啊,果然?”

“放肉的时候不用顾虑的。”

“别在意,这道菜就是吃蔬菜的。”

“真的是这样?”

听他如此断言,我便有种和田冢懂很多东西的感觉,被他说服了。

看来,我应付不来别人的自信。

一旦正面相对,便会像眼里突然射进强烈的阳光一样,想要背过脸去。

“你不吃吗?”

“我又不饿。”

和田冢一边四处喷出火球一边回答。他喜欢做饭,不过似乎对吃这方面不太在乎。他本人好像没这个志向,但那说不定是适合做厨师的气质。不过,好厉害啊——每次咀嚼,我都感到佩服。

“你真努力啊。”

“啊?”

“积蓄着和课业不同的东西。感觉你每天都认真地活着。”

我反省着自己表示称赞。和田冢听了,眯起眼睛嘀咕了句“并没有”。

“我只不过是有独自生活这个目标。”

和田冢一边让电视屏幕上的马里奥全力奔跑,一边继续回答:

“独自生活,独自死去。这就是我的理想。”

跳过管道的马里奥被身后的坑吸了进去。

“有坑!”

“理想坚持到底了嘛。”

“还差得远呢。”

命数还没用完,马里奥立刻复活了。话虽如此,剩下的数字不容乐观。

我用筷子拨起碗底的米粒,说出想到的四字熟语:

“真是自力更生啊。”

“算是吧,只不过不喜欢和别人交往而已。”

我痛快地细嚼慢咽,这一口也咀嚼,咽下,然后品味。

以往觉得难以下咽的蔬菜味道,划下鲜明的余味。

我一边观赏和田冢的奋战,一边无言地动着筷子。

“……多谢款待。”

“好嘞。”

我把盘子和碗打扫干净后打了声招呼。和田冢没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有视线靠了过来。

“盘子之类的放着就行,我来洗。”

“麻烦了啊。”

“这也是费用的一部分。”

“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不过目前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客人啊。”

你明明就没宣传,我想着笑了。和田冢要是正常打工肯定赚得更多,要说他为什么做这种事……哎,也就是和我装装关系好的样子吧。

肚子得到满足,眼睛也像是被拖住一样模糊起来。要是现在撑住下巴闭上眼睛,从电视传来的声音肯定会变成动听的摇篮曲。但——不行不行,我想着抬起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现在睡着怎么行。

今天可不光是为了偷懒才叫和田冢来的。

我重新坐直,把睡意敷衍过去,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起正题。

“稻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谁知道。”

和田冢踩着龟壳淡然回答。

“毕竟她起死回生了,就算检查结束也会被相机围住吧。”

“都已经上电视了啊。”

“嗬——”

我想起了大张旗鼓地在电视上播出的那副没睡醒的眼神。这不是隔了相当久吗。小学的时候,稻村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大赛,时常上电视。尽管当时她被吹捧为神童之类的,不过感觉自从上了初中就沉寂了。

也可能单纯是我不再看那类节目了。

我虽然认识到稻村是天才,可万万没想到她甚至能成功复活。

岂止是神童,这已经完全是神了。

“我说,你记不记得?野外学习的事。”

我像昨晚的藤沢一样,询问他有没有记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回应。

在听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等他说出口。

和田冢不管打到一半的关卡,把手柄放到了地上。

命数已经用光,后面就没有了。

“昨天想起来了。”

果然,和我一样。

说起来,让原本算不上亲近的我们扯上

关系的,是一次不值得一提的活动。我觉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冬天。那时是年末,十二月,夜晚最长的时期。

小学会举行野外学习这种外宿活动,目的是让学生与自然互相接触,通过一起生活来提高集体生活意识……我觉得是这样,但具体就不清楚了。

在寒冷的季节到外面参加活动,老实说不是什么让人兴奋的内容。

活动时是分组来行动,分到那个组的就是我们。

我,七里,和田冢,稻村,江之岛。然后,还有藤沢。

组长是藤沢。当时的藤沢极其冷淡,现在依旧极其冷淡。这点姑且放下不谈,她完全没有组织一个组行动的品性,但老师是这么决定的,也没法换。

要是让我们交换意见自己决定,那当组长的会是七里吧。先不说七里擅不擅长管事,至少她是会在那种场合率先站出来的女生。

而要问为什么是藤沢,无非是因为负责的老师就是那种人。

那种对阴郁的学生也想给予阳光的人。

一开始老师还想让我来做,不过我逃走了,结果最后定下是藤沢。她本不是备选的人,但在决定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反对。当时的我甚至觉得意外。那个时候我正对藤沢非常在意。尽管自己小心地没有表现出来,但搞不好已经被周围的人完全看透。后来,每当回想这部分的事,我就想捂住脸羞耻地扭动身子。

言归正传。

但有一点要说,我在意藤沢不是因为早熟的恋情那类东西。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是同情,还有同伴意识。

藤沢也一样,她的妹妹死了。

野外学习的目的地好像是叫自然之家,不然就是名字类似的地方。那里紧靠着山,远离喧嚣,而建筑无法抵御寒风。待在那里真是单调又闲散。在这里有什么可学的呢?我这么想着,连内心都充满连冬天的寒意。

那天中午,大家一起烤金属箔包好的热狗,不过我的那份有一半烤成了炭。好像是因为离火太近了。总之,我把失败先归咎到江之岛头上了。

烤得好的只有稻村和藤沢。

不知是难受还是不甘心,七里皱着眉吃下去的样子给我留下印象。

烤得好的稻村想要分给七里一半,她却没有接受而是四处逃,这件事也有点有趣。

在学校看到稻村的时候,她也基本都和七里一起行动。她的眼皮总是有点发沉,一副犯困的样子。大大咧咧的嘴松垮而懒散,再配上不高的个子,和七里并排站在一起不像同学,更像是姐妹。

我们组里最有名的估计就是稻村。

她的名字没有止步于校内, 而是扩散到了更广阔的地方为人所知。

只要是和同龄人比试,不管什么她都不会输,无关种类保持连胜。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本人不慌不忙的表情衬托出游刃有余的感觉,就算她安静地待着也会显眼。大人们对此评价很高,而我尽管觉得这很厉害,但心里又认为不至于吹捧到这个程度。我似乎不喜欢看到她被人吹捧。至少在当时,我并不具有能对其他人造成这么大影响的价值。

那时,我们的世界还被许多高大的东西所包围,令人喘不过气。自己看似自由地跑来跑去,回过神时却发现哪里也去不了。这样的感觉让我们不安、焦躁、仰天叹息。

而我们和“那”相遇,就是在那样的时候。

第二天,我们稍微登了一段山,来到平缓的广场上。伴随着被洗过一样黄绿色开始剥落的树林,我们迎来了自由活动的时间。与自然之家稍有点距离的那块土地远远地被森林围住,形成了一座平缓的丘陵。我回想起亲戚家附近的那块梯田,吸了口气。树的气味很强。

我们得到指示说,可以随便玩,但不能走远。

虽说是自由,但老师规定必须和同组的人一起行动,可我们组完全没有遵守。况且身为组长的藤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稻村也跑向别的方向,然后七里追了上去。剩下的我、和田冢、江之岛的男生组对周围的植物提不起兴趣,楞楞地站在那里。在教室里我们没怎么说过话,这情况不是来到外面就能产生什么变化的。和田冢不爱说话,江之岛也战战兢兢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至于我,和这种阴郁的人待在一起感觉更冷,想要逃走了。去哪里呢?我环视广场,找不到目标。

一眼看去,哪儿都找不到关系好的朋友。

我心情郁闷、白白耗费着时间。很快,藤沢就回来了。她是从森林那边一个人走过来的。

“你们来一下。”

在近处被她搭话,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因为她的脑袋看起来好像在流血。不过发现那是盖在额发上的叶子后,我松了口气。感觉到我的视线,藤沢像是瞪了一眼似地动了动眼睛,然后意识到怎么回事,便拂了下脑袋。

红色与茶色混杂的叶子落下来,溶进地面。

大概是看到其他四个人聚在一起,稻村和七里也跑了过来。

“怎么了?”

“有人倒下了。”

藤沢冷淡地、用冬风般干巴巴的声音向我们告知。

诶——在我们因混乱而顿了一拍时,藤沢已经动了起来。

“那边。”

藤沢进行最低限度的说明后就打算带路。真想跟她说等下等下。

实际说出口的是七里。

“你说倒下是怎么回事?”

“字面意思,有个女人倒下了。”

按这个说法,就知道对方不是一起过来的同学。

是不认识的大人倒下了吧。

“这种事去告诉老师比较好吧?”

七里说出了理所当然的想法。藤沢瞥了她一眼,立刻转向前面。

“老师又不是医生。”

哎……这么说是没错,我看着七里挠挠头。七里不服气地朝藤沢背后瞪去,可她完全不以为意。

但我们也不是医生啊?尽管这么想,我却没说出口。

感觉要是说了会被藤沢揍。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还想说什么,藤沢加快脚步。看来她打算快步走开,让我们说不出话。我们去了又能有什么用?想是这么想,但听说有人倒下却放着不管也有点无情,或者说会负疚。介于这种门面上的事情,我们只好跟上藤沢。而她朝来的方向走去,便自然会走进围住广场的森林。

“这边。”

藤沢走个不停。我们追着她穿过树林的缝隙,位置发生了很大变化,踩下地面的感触也随之改变。堆积的落叶在鞋底和土之间填进多余的东西。

我一瞬间怀疑,自己不会是被藤沢骗了,被她带进森林的深处了吧?

踏进森林不久,藤沢停下脚步。尽管与广场只隔了很短的距离,周围却像太阳已经落山一样暗得厉害。本来就冷得彻骨的空气仿佛又积上冰霜般沉降下来。但,更可怕的是背上划过一阵寒战。

从大树的另一边,伸出一双腿来。

隔着站在旁边的藤沢,我们慢吞吞地窥探过去。

“还真是。”

稻村嘀咕的声音代表了我们的想法。

倒下的,是魔女。

至少起初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名魔女没拿魔法杖也没穿长袍,但脸被深红色的帽子遮住了。帽檐很长,仿佛将眼睛劈开一样斜着翻折。魔女戴着的三角形帽子就像是用还没枯黄的红叶拼凑起来的一样。

倒着的,就是这样的人。

树林的缝隙间,始终没有光线透过。

“没事吗——?”

在旁边弯下腰的稻村用力晃了晃魔女的肩。“笨蛋,别乱动她。”七里立刻提醒她,像是抱住一样把她拽开。被摇晃的魔女一动不动,反而是稻村像是替她做出反应一样手脚乱晃。“唉,烦死了。”七里说着扔下稻村,靠近了魔女。

“有呼吸吗?”和田冢催促她确认。这家伙真敢问这么可怕的事情,我都想缩起脖子了。要是没有呼吸那就是尸体。连毫不在意地摸尸体的稻村都害怕起来,江之岛好像也在想象类似的事,偷偷退了一步。

“没有啊。皮肤倒还是温的。”

没等七里确认,藤沢就冷淡地嘟囔道。我们大吃一惊,转头朝藤沢看去。她没有承受众人视线的意思,不和任何人对视,而是盯着魔女。七里尽管一瞬间畏缩,但没有后退,而是慢慢转过头来。

她表情僵硬,就算周围很暗也看得出那张脸上没有血色。

“果然还是叫老师吧。”

在这种情况下,七里冷静地提出意见。稻村也简短地回答:“是啊”。和田冢没出声,但伏下视线似乎表示同意,江之岛则是在窥探其他人的脸色。他的目光尤其在意地转向藤沢。不过会注意到这件事,就是说我也在看着藤沢。至于这个藤沢——

“不行。”

她用冰冷的语气反对,声音和冬天相称。

“叫大人来事情就变麻烦了。”

“这算什么意思……”

藤沢毫不让步,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其实是你杀的吧?如果真是那样,不知道尸体和藤沢究竟哪个更可怕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七里急躁地问道。藤沢在回答之前,先向前迈出一步。

“这样就好了啊。”

藤沢像是一头倒下似地跪下,然后。

剥下帽子,把露出来的魔女的嘴唇,和自己的嘴重合起来。

事发突然,我们都愣住了。

藤沢把脸压在上面,一时间没有移动。她后背的动作很激烈,看样子是在做人工呼吸。哦,这么回事啊。我晚了一步才理解。

“来吧,下一个。”

把脸离开的藤沢催促我们换班。而且,是在盯着我。

本来平时我就对藤沢就抱有各种想法,现在突然被她看着,更何况光是她的意思就让我要别开视线了。对睡着的女人,呃,我感到羞耻。

“诶,不,我还是算了吧。”

明明事关人命却拒绝,太过分了吧?我心里冒出了点这样的想法。

真的,只有一点点。

“哦,这样。”

藤沢对我痛快地放弃了,然后环视其他人的表情——所有表情上都见不到行动的意愿。

总觉得,她对七里和稻村特地多看了一眼。

“几个没用的家伙。”

藤沢用平板的语气骂了一句,再次和魔女接吻。

结果,只有藤沢一个人做了。在寒冷的森林中,我愣愣地思考,我们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问题,和那一天,弟弟在那个地方遭遇事故有什么意义这个无休止的疑问重合起来。

藤沢第三次人工呼吸结束,把脸移开的时候。

魔女伸开的右臂一跳,然后呛了一下。

她的后背抖了三次左右,然后帽子后的脸活动了。魔女一边发出呻吟,一边用手撑住地面起身。她倒下这件事倒也可怕,但起来了一样让人摆起架势提防。魔女蹭了蹭淌出来的一点口水。

“你们是……呃……”

魔女像是睡醒似地挠头,环视我们。她比负责我们的老师年轻一轮,声音也刷拉刷拉的,像漂亮的流沙般纤细。魔女的帽子让人联想到她来自异国,但实际上和照片里看到的外国人不同,脸上的凹凸并不显著。可能是因为在树林里,柔软的脸颊看起来更加苍白。

黑色的长发似乎微微透出一点红色。眉毛柔弱地缩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上的大衣尺码偏大,臃肿的样子让她像羊一样。这么一看除了帽子就没有什么象征魔女的东西。而那顶帽子,现在也在地上被压扁了。

“你,没事吗——?”

稻村稍稍屈膝,视线和她保持平齐反问。

魔女不可靠的眼里呆呆地映出稻村的样子。

“看来是没事。”

这语气真是事不关己。之后她似乎被稻村松缓的表情感染,慢慢露出微笑。笑的样子没有棱角,感觉很招人喜欢。

魔女抬头朝森林的树望去,脑袋的动作很利落,似乎在确认什么。

结束后,她再次朝我们看来。

“是你们发现我的吗?”

“是啊。”

藤沢冷淡地回答。看到那个反应,魔女“唔?”地一声,不可思议地摇晃视线。在我看来,魔女才更奇怪。说什么“发现”?现在的情况适合说这种话吗?明明呼吸都停止了,这人还真悠哉散漫。

面对这种没有防备的魔女,能露出笑脸的也就是稻村了。

七里的嘴型变得严厉,似乎有点警惕。尽管如此,她也没有从稻村身边离开。和田冢和江之岛退了一步。和田冢看样子是没有兴趣,而江之岛好像很害怕,完全是一副想立刻回去的样子。说起来,我听说这家伙讨厌参加野外学习这种活动,好像完全不会产生跑到家以外的地方去住的想法。这种人应该就叫做娇气包吧。

然后,只有藤沢完全没动。

“这么有精神又爽快……哼哼——”

魔女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定睛看向藤沢。

“最近的小孩还真是老好人呀。”

“我常被人这么说。”

藤沢一脸淡然地说着大话。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听谁说过哪怕一次这种话?

老实说,我简直无法想象藤沢会帮别人。

要是教室里的藤沢,估计会装作不知道对她见死不救。

“了不起,了不起。”

魔女重复说着,之后拂掉头上的叶子,又把帽子翻了过来。她从帽子里取出那个东西,简直就像魔术里变出鸽子一样。

“对好孩子就要给谢礼呀。”

盛在她两手手掌上的,是六颗树果。红色的果实和图鉴上看过的玫瑰果实相似。但现在不是那个季节,似乎是其他的果实。

“这是在山里摘的很好吃的树果,请尝尝吧。”

被魔女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劝说,我们彼此看了看犹豫了。魔女给人的印象不错,但我们又不认识,还倒在奇怪的地方,怎么可能老实地接受她的谢礼。除了一个人例外。

“谢谢~谢谢~”,最先接受的是稻村。“喂,”七里说着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可她立刻就放进了嘴里,仔细咀嚼,嘴巴上下活动。

“嗯——?”

不知是不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味道,稻村皱起了眉头,然后继续一脸难受地嚼,但咽下去以后便“噢噢——”地露出爽快的表情。

是什么味道呢?我战战兢兢地盯着魔女手里剩下的树果。

“你住在这里吗?”稻村问道。

“是吧。冬天我在这边的时候可能比较多。”

来,请吧——魔女的手朝我伸过来。真是温雅的指尖。我随着她柔和的笑容接过树果。尽管是冬天的山里,魔女的手仍然在自己的手指肚上留下一丝温度。我像是传达那份温度般抬起视线,便意识到魔女的容貌。

五官很端正,没有鹰钩鼻,也没有厚厚的皱纹。要是她下山去,便会随着那份爽快的性格一起溶进城镇里吧。是森林和帽子支撑着“魔女”这一存在。

她本人并没有自称魔女就是了。

被她笑眯眯地盯着,我只好把树果放进嘴里。慎重地用臼齿一咬,果实便毫无阻拦地裂开。花香经过嘴填满鼻子。果实的风味与蔷薇相近,一如红色的外表。这东西好吃吗?我想着歪过头,然后继续嚼过咽下。吃的时候只有花的味道,可咽下喉咙后,嘴里便充满甘甜的余味。我能理解稻村表情的变化了。

“嗯——”

看到我吃下去以后,和田冢才把树果放进嘴里。让我试毒啊?我郁闷地眯起眼睛。江之岛也跟着他吃了下去,我禁不住“喂喂”地嗟叹。和田冢似乎不太习惯树果的味道,苦着脸皱起眉头,用那个眼神瞥了我一眼。

那样子好像在说,这味道你也能吃下去啊。

“咦咦?你不要吗?”

稻村窥探七里的手问道。七里则是基于常识犹豫着。

“要不我来吃?”

稻村打算替七里伸出手。但,魔女柔软的手指伸了出来。

“不行的,一人一份。”

魔女温和地拦住稻村。

“不过嘛,一个人全吃掉可能也很有趣呢……”

她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离得远,没太听清。在近处的藤沢和稻村她们可能听到了,不过似乎是没太理解,反应很淡。在这段时间里,七里把树果凑近鼻子,确认香气后放进嘴里。

“了不起呀。”

看着那样的七里,稻村说着踮起脚抚摸她的脑袋。

“白痴。”

七里吊起眼角朝稻村的脑袋拍回去。

这两个人关系真好啊,我偷偷笑了。

“你打算怎么办?”

魔女朝藤沢问道。藤沢似乎以常识以外的什么东西为基准在抵抗,还没有把树果放进嘴里。全员都注视着她。藤沢把树果夹在指间,举到眼睛的高度。

本以为这是要直接捏碎,但她瞪了一眼后老老实实地放进嘴里。

藤沢的喉咙立刻动了一下,她似乎没有嚼,直接吞了下去。

魔女带着微笑看完全程,然后起身。

“能报答救命恩人的东西就只有命了。我送给你们的是生命。”

“诶?”

我们不禁发出傻愣愣的声音,没法理解她突然在说什么。

“说从山里摘的是天大的谎言。不好意思呀。”

魔女把帽子深深地扣在头上,用手指调整帽檐的角度。沾在上面的叶子飘散下来,仿佛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被剥落。而魔女和那些落叶一起,穿行般移动。

“要对大家保密啊。”

最后,魔女留下这样一句话,朝森林深处走去。

这算怎么回事?我低头朝指尖留下的些微触感看去。感觉只要吹一口气,那阵触感便会像灰尘一样飞舞到空中。然后魔女曾待在这里的所有证据,也都将完全消失。

“天大的谎言……果然那是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人。”

与担心的七里正相反,稻村一副很有趣的样子目送魔女离开。不知是不是在嚼树果的残渣,她的嘴还在不停蠕动。

“会不会是仙人啊。”

“非要说的话,是魔女才对吧

?”

我在心里同意七里的感受。哪有仙人的要素?这么想着,感觉要歪过脑袋纳闷了。随后我便意识到,哦哦,是因为山啊。要是待在山里,那确实是仙人。

那魔女又会待在哪里呢?想到这个,我脑中浮现出如深渊般深邃的森林。

“……那不就是这儿吗。”

我抬起头,朝着那团微暗“嘿嘿嘿”地笑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老师发现会发火的。”

七里像组长一样打算组织大家行动。一副领头模样的七里有时会在教室里遭人顶撞,但现在没人反对,不如说被人这么拖着,我们甚至感觉很可靠。

看着这样的七里,稻村满意地笑着,藤沢则是面无表情。

就这样,我们由七里带头回去了。途中,走在最后的藤沢的嘀咕声留在了耳边。

冬风吹过,那句话仿佛很快便被冻结

“如果不是邪恶的魔女倒还好。”

“送给你们生命。”那个时候的魔女是这么说的。

至今为止,我没有深入考虑过这件事。不,应该是有意识不去考虑。只要面对“生命”,就自然避免不了触及弟弟的死。而在我心里,那件事决不是能轻易扯下的东西。

我六岁的时候,弟弟死了,那时他才四岁。

不管是四岁还是一百岁,到了死的时候就会死。

“……哎,哎,哎。”

那件事,就先不管吧。我不住地咳嗽,转换思维。

现在想来,藤沢为什么会叫我们过去呢?是不是就连她都心里没底?以她那个性格,会吗?我都要歪过头纳闷了。要是旁边有其他人,会让她露出嫌麻烦的样子还差不多。

“那时候吃的树果。可能就是那家伙所说的命吧。”

在我把过去的事回想过一遍时,和田冢开了口。

“那个吗……有花的味道啊。”

总觉得余香随着记忆一起留在鼻子的深处。我想起那种近似粉色的红色。花瓣起舞,仿佛要裹住鼻子和眼睛。真是相当生动的幻觉。

“果然,我们死了也会复活吗?”

电视的屏幕上,马里奥的命已经用光了。

“我有兴趣,但没法随便试啊。”

哎,完全没错。我说着笑了。就算稻村做过示范,也没法模仿。

毕竟,她可是天才。

“我有各种事都想确认,但这还真难搞……”

“都有什么事?”

“我想想……首先,我们的命的无限的,还是有限的。”

和田冢用指尖朝自己胸口敲了两下。

“无论死多少次都能复活吗?还是说只有一两次呢……我在意的是这里。”

“……哦。”

和田冢关心的是这个,真是意外。我是以也就是得到一份为前提来思考的。因为魔女说过——“一人一份。”

“哎,不会是没有限制的啊。”

“根据呢?”

和田冢关掉游戏机的电源,然后朝我转过身。

“没有。”

“凭感觉的猜吗……”

我苦笑了。不过,嗯,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同时,我又想起江之岛的事。

江之岛在几年前死了。他那边的葬礼没出现踢飞棺材之类不讲规矩的事吧,毕竟没有成为别人的话题。那时候我记得自己去参加了,然后隐约回忆起魔女的事……应该是回忆过。尽管薄情,但老实说包括葬礼情况之类在内,我都记不太清楚。我本来就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记得他总是战战兢兢的,是对什么怕成那样呢?

要是有两次生命,那江之岛就是死过两次。

也就是说,尽管说起来自相矛盾,但他在死前曾死过一次。

他也没找我们商量过,心里的想法永远成了谜。

和田冢把话告一段落,站起身来。解决盘子筷子这些要洗的东西后,便直接走向玄关。我也一起来到外面送他。夜深得在他的脸染上阴影。我家周围的路灯还很少。

“那我走了。”

“嗯,今天谢谢了。”

没事啦,他说着晃了晃夹在指间的千元纸币,离开了我家。

“回头见。”

“噢、噢——”

和田冢少见地说出了这种话,我的反应慢了一步。

似乎觉得我的样子很有意思,和田冢含蓄地晃了晃肩膀。

“搞什么啊……”

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嘴上抱怨,但我并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说起来,和田冢没骑自行车来啊。他平时都骑自行车上学,是晚上不骑吧。上次叫他来的时候骑了吗?想回忆一下却没有记忆,我对活得很随便的自己已经没话说了,真是散漫的人生。

是因为我也不只有一次生命吗?

“…………………………………”

现在,夜晚时还听不到蝉鸣。但,就算止步不前,夏天也会开始。

生命会不断磨损、消减。

而在稻村被世间吹捧的时候,我安稳地过着日子。

理所当然般到来的第十七个夏天,进入了漫长的假日。

费工夫和不吃饭,把这两件事放在天平上后,前者赢了。

按我的性格,空着肚子连午觉都睡不着。

于是,就算嫌麻烦,我还是在傍晚前来到超市,也算是顺便散步了。超市面朝小学的背后,走到那里要十五分钟。我用余光看着侧面耳鼻科医院停得满满的停车场,走在夏日的天空下。

就这样,我用这样那样的东西填满购物篮,然后漫不经心地放在收银台上时,两人一同“啊”地一声目瞪口呆。

是七里。她身上是超市制服和三角巾的穿扮,看来是正在打工。

“呃……哟。”

“嗯。”

招呼打得很生硬。我不知道她在这儿干活。至今为止都没碰到过,估计只限暑假期间的打工吧。

七里在店员和熟人之间的暧昧状态下继续操作收银机。我没能看场面说出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怎么说呢,好像有什么话该说,但相遇得太突然,眼睛和意识左右往返,镇静不下来。

在混乱的意识中,感觉也只有这个话题了吧,于是我试着抛过话题。

“稻村有精神吗?”

七里拿着白菜,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不快而尖刻。我这是说错话自找麻烦吧,感觉自己的脸僵住了。七里仍然带着一副以服务业来看并不合适的严厉表情继续手上的活,同时抱怨:

“她被带去各种地方,还没回来。”

“哎,也是啊。”

就算想换,也没有其他话题,于是我进一步深入。

“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问怎么办?……也没什么变化啊,就是照常去上学,照常去……照常。”

她似乎有很多想具体说的东西,但好像感觉对我喋喋不休地说出来很羞耻,便把话咽了下去。那几个重复的“照常”像是同时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好似不断用两手把理所当然的事拽出来。

……对她来说,稻村就是这么重要啊。

“你嘿嘿地笑什么。”

被七里指责了。看来我在笑。确实,自己的脸颊好像在打弯。

直到现在,我的想法仍然和过去差不多。

“没什么。就是感觉不变的关系真不错啊。”

就算时间流逝、就算死亡,仍能维持原样,真了不起。

不会动摇这一点,用老套的话来说就是“真货”。

“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

不是不是,七里叹着气摆摆手。随后,她朝我的喉咙注视过来。

“……怎么了?”

这次是换我来这么问了。

“腰越你倒是变了啊。”

收银机上的处理结束后,七里评价道。

“……是吗?”

我捏着下巴歪过头。自己无法把握的变化。

“哎,和小学的时候相比有变化倒是理所当然。”

毕竟个子也长了,七里玩笑似地耸耸肩。

和七里告别后,我走出超市。时间离太阳落山还远,外面仍维持着大白天的光亮。走在那样的太阳下,飞机声一样的耳鸣便响个不停。

说不定那是血液正以惊人的势头循环的声音。

回到家,我把东西塞进冰箱,开始准备晚饭。麻利地炒着蔬菜时,心里想起和田冢的事。

我规整煎鸡蛋的形状。

绿色还有黄色,各自微微发出糊味。

怎么说呢,一旦知道更高的水平,就明白自己做的事离“做饭”差得太远。

明天再叫和田冢过来吧。

我伴着卖相不好的炒蔬菜和熟透的煎蛋观赏电视。不管哪个电视台全都——虽然没到这个程度,总之一整天里总能见到稻村的脸。

总觉得,就算报道的次数变少,人们还是对她越来越重视。尽管不确定稻村有没有期待这种事,但包含过去在内的她开始再次被世间认可。

但是

报道隐瞒了一条情报。稻村的死因。她是坠楼摔死的。

不知道是她自己跳下去,还是被人推下去的。但如果犯人之类的东西存在,那稻村应该会主动回答然后查清楚。而没有这回事,就说明她是主动跳下去的吧。稻村是自杀的。

这件事七里应该也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呢?

我和她没有亲近到能当面询问这种事。

“……那么。”

我关掉电视,放下筷子盘起胳膊,闭上眼。

有句话叫做“拼上性命”。人能够下定拼上性命去做什么事的决心。

当然那是表现或是比喻一类的东西。

但我不同。

如果有两份生命,就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做到这件事。

在电视和报纸上,稻村靠那份生命再次恢复神童的地位,连日被人吹捧为奇迹或是神之子之类的。至少和过去相比,她受到这种对待的原因更容易让人接受。

过去的稻村在同龄人眼中确实令人惊异。她比所有人都更快、更飞跃、任谁都跟不上。但我觉得世间对她的吹捧过头了。该说是缺乏具体的内容吗……比如,没有电话就没法和很远的人说话。电话是绝对必要的东西,也是革命性的东西,非常出色。稻村也同样出色,但没有电话那么绝对。该说是就算没有,事态仍会照常运转吧……事情变得复杂,我没法准确地表达,只是她并没有神到那个地步。

现在的情况,是她本人的目的吗?稻村是明白生命还有余量才跳下去的吗?

有意而为还是事出偶然这点姑且不论,稻村演示了预备的生命的用法。

其他还有什么用法呢?尽管我绞尽脑汁地思考,还是没想到具体内容。

一旦直面这件事,就会意识到自己生命的价值。价值并不平等。我的命增加一份,不过就像是多了一粒盐。

至少也要是颗草莓才像话呀,我心想。稻村就成了草莓。

把脆弱渺小的盐粒变成草莓的方法。

别不讲道理了,我自嘲起来。

我闭着眼睛,探寻般感受自己的心跳。

“…………………………………”

耳中有大量其他嘈杂的声音。

心跳这般微小的声音,根本不可能听到。

第二天,我仍考虑着相似的事情消磨生命,以与高中生相符的样子无所事事地度过。躺在被褥上,被电风扇的转动勾起睡意。啊——年轻的自己正在被不停浪费——明明没有真实的感觉,我却开玩笑似地叹息。正在这时,电话响了。

我咂着舌头起身。

家里没有其他人时,这种事就很麻烦。只能由我去接电话。虽然想过无视,但之后再打回去又更心烦。虽说基本上都是推销之类的东西就是了。

电话没有断,响个不停。我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夏天里,连电话都是温的。

“喂?”

“腰越君?我家孩子去你那儿了吗?”

嗯?嗯?事出突然,我混乱起来。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错了。

但我在脑子里查了查声音的主人,便想到似乎是和田冢的母亲。和田冢的母亲、我家孩子。虽然没有立刻想出名字,不过是和那个和田冢有关吧。

和田冢,来我家?那可是挺久之前的事了。

“倒是没有……”

我感到不安稳的气氛,慎重地回答,随后听到深深叹气似的声音。

听到我询问发生了什么,和田冢的母亲非常消沉地说:

“他昨天就没回家啊。”

“……诶?”

放下电话后,我继续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和田冢,行踪不明。离家出走?毕竟是暑假,也不是不可能没和家里打招呼就去旅行。但和田冢没那么不负责任。要说我们六个人里会擅自行动的,也就是稻村和藤沢吧。他去哪里了?我在走廊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想象。

对父母来说最不希望的,就是被牵扯进什么事端的可能。我打开早上拿回来还没仔细翻过的晨报。扫过一眼没发现值得登报的事件,不过还是仔仔细细地确认。要说附近的大事,也就是稻村的复活剧,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与和田冢的失踪有关。

但我不认为和田冢是会无缘无故消失的家伙。

更何况,根本就不存在没有理由的行动。

他的行踪不明,和我们还有魔女有关系吗?

我朝玄关的方向望去,考虑要不要去找他。这种情况,警察会行动吗?按和田冢的母亲的说法,没有他留下的便条也没有联系。如果是以自己的意愿离开家,警察也不会插手吧,但这次有可能是被什么事牵扯进去。那样的话警察就会行动。

那么,我的行动有意义吗?

“嗯……不。”

有意义的啊。虽说可能没有价值。

好嘞,我嘴里念着,没有特地带上什么就来到外面。这是今天我第一次沐浴阳光。

搜寻在夏日消失的朋友,这种事不是很有冒险的感觉吗。

我故意积极地想着这样的事。

尽管考虑过和田冢可能去的地方,但没想出来。虽说是朋友,我们的交往并不深入,也就是偶尔让他来给我做饭而已。于是我决定在这个知道的范围内,在我和他家之间走走看。

我想起和田冢说过他要一个人活下去云云。说不定他已经开始实践。但再怎么说也太早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敢肯定。

就算是一直在高处看起来觉得不大的城镇,自己脚踏实地走起来,也出乎意料宽广。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不过就在城镇里转一下吧。现在没法保证他在不在镇内,但我能活动的范围只有这么大,也就只有在镇里找了。

我来到搬过来的和田冢家门前。不用去特地进去打招呼了吧——我想着只是朝院子望了一下。

草木有人照料,院子整理得很有品味,或许是拜此所赐,纵向的院子给人清新的感觉。地上铺着白色石头,在那一端放着铜质的瓶子。我朝那三四个并排的瓶子探过头,便看到里面很多青鳉鱼游来游去。这似乎也在和田冢的兴趣范围内。

为了不让他家里的人发现,我看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没地方可去,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的搜索。要是身边经过的那些人能一起帮忙,估计能轻松地找到。但那种事不可能实现。别人不会和想象中一样听话。

我没做什么准备就在夏季的白天没有目标地走来走去,后背和额头汗流个不停。被光和汗打湿,连头发都变重了。就在这时,我发现前面有阴凉,不由得靠了过去。

“腰越君。”

听到有人搭话,我站住了,额上的汗像是吓了一跳似地流下来。

藤沢在书店前。穿校服的打扮和葬礼上看到时一样……咦,现在是暑假吧?

“我是从社团活动回来的。”

“哦哦。”

她似乎意识到我的视线,在我发问前就说明了情况。

那头黑发混杂在入口的阴影中。想来,我很久没有和藤沢说话了。

说些什么好呢?我们学校也不一样。

“是什么社团来着?”

“剑道社。”

“这样啊。那,买东西?”

“是啊。稍微等下人。你呢?”

“啊……稍微,找下人。”

我说得有点含糊。藤沢似乎不太理解地微微歪过头,不过这件事可以随便说出来吗?不知是不是看出我在犹豫,藤沢简短地把话收了起来。

“真够呛的呀。”

真是敏锐,我心想。看来她虽然冷淡,但这方面还是懂的。

“感觉我一个人肯定不行,但姑且找一下。”

因为是朋友啊。我觉得所谓朋友就是这样的。

而且我也确信,如果是弟弟,他也会那么做吧。

藤沢像是沉思起什么似地低下头,指尖贴在嘴唇上。

“藤沢?”

“啊,没事,不用在意。”

藤沢刚一摇头,就有人从书店里出来了。……是七里。

“等你好久了。”

“吵死……啊,”

看到我,七里吃了一惊,然后朝藤沢看去,动摇起来。

“还真是……意外的组合?”

因为印象里她一直和稻村在一起。稻村已经能回家了吗?

“并不是关系好。又不是朋友。”

我明明都没问,七里却急忙否认她和藤沢的关系。

与藤沢不同,七里穿的是私服。她是没参加社团活动吧。

“我倒是觉得你也没必要否定。”

当朋友不也挺好的吗。

“就是说嘛。”

听到藤沢态度淡然地同意我的话,七里要咬上去一样狠狠朝她转过头。

“那,走吧。”

藤沢若无其事地招架七里的态度,极其自然地牵起七里的手。

“喂、”

七里慌张地注意着我,朝藤沢使了好几次眼神。

而藤沢完全不在意,拽着那只手。

“要是能找到就

好了啊,你朋友。”

“噢,哦哦。”

听到她淡然的激励,我暧昧地点头。……我说过在找的人是朋友吗?

七里似乎羞耻地抵抗着,但中途就老实下来。

发现我在目送她们离开,七里猛地回过头比了比下巴,好像在说“不许看!”

印象里他们两人关系并不好。真是看到了意外的东西。

“有种遇到朋友的外遇现场的心境……”

稻村不会发火吗?我不禁多事地操起心来。

“……嗯——算了。”

估计发生了各种事吧。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各种事。

在那各种事里,和田冢一定也身处其中。

所以我才要走去城镇的各种地方。

这样徒劳的事,持续了一周左右。

和田冢没有回到家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从镇上消失的痕迹,老实说,我开始想他是不是死了。但要是死了也会复活……真是个迷。

我考虑起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能露面呢?

我不嫌烦地在镇上继续走着,几乎被沐浴的阳光变成干货,暗沉地晒黑了。健康的肉体光辉姑且不论,和田冢的搜索仍然原地踏步。

还有其他在找和田冢的人吗?

我抱着疑问,今天也是在城镇迎来黄昏的情绪时回到家门前。

不知为什么,那个家门前,有藤沢的身影。

“晚上好。”

藤沢沐浴着红光,头发上划过一道红色。那样子让我想起过去的魔女。

喉咙极其干渴,我小心地不让声音变得沙哑。

“呦,一周不见了。”

“这点事我还是记得啊。”

我朝她身后打探。只有看惯了的自己的家,好像没有别的人影。

“看什么?”

“我在想七里会不会从我家里出来。”

“为什么?”

该说是按上次的套路猜的吗……有一半是开玩笑。

“她的话已经分手了。”

这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来谈分手的。她这句话,多半也是玩笑吧。

“稻村回来了嘛。”

藤沢的脸颊有点为难、又优柔寡断地歪曲了。她这是……在笑吗?

稻村回来了也就是说……藤沢没用了,这么回事吗?

“找人的成果呢?”

藤沢立刻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询问。

“已经知道他不在那一带了。”

“你还真会说。”

这一点我喜欢,藤沢说着耸了耸肩。突然听她说喜欢,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努力不从态度表现出来,靠在家的墙上。和藤沢之间空出一点距离。

……她找我什么事呢?我看着她端整的侧脸。那片白色,让我想到月光。

“你是来问找人的进度?”

“我对那个可没兴趣。”

那你是来干什么?我用眼神问道。藤沢注视回来,直接地回答:

“腰越君。”

“咿、”

从刚才起就净是些让人内心悸动的发言,感觉被她耍得团团转了。

她说对我有兴趣,该怎么理解?

“你从以前就在看着我,那是为什么?”

“……呃、”

又问了件不好回答的事。她注意到了吗。

感觉自己过去确实一个劲看着她,我觉得是这样,但真不想让她直接问。

虽然犹豫,但也不是亏心的动机。大概不是。于是,我吐露出来。

虽说实在没法直视藤沢就是了。

“……因为我弟弟死了啊。”

藤沢睁大了眼睛。我不由得挠了挠后脑勺。

“感觉就像是同伴意识一样的东西。”

弟弟和妹妹。失去地位类似的东西的存在。我是在寻求理解自己的人吗?

给自己在意藤沢一事找理由不是什么过分的行为——真希望自己能这么想

竟然利用死了的弟弟,我都要被自己弄哭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

藤沢像是理解了似地点头,然后,又慢慢摇头。

“但是,我觉得腰越君和我看待这件事的态度不同。”

“那当然不会一样啦。”

藤沢映在黄昏中,盯着我。

“虽然这只不过是我的印象,但你是抱着自己必须连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之类的想法吧?”

虽然前面加了句铺垫,但她真是慧眼。被看透了。

“嗯。”

“我和你相反呀。”

“相反?”

相反,也就是说……诶?我连弟弟的份也一起活着,与这相反。

连弟弟的份也一起死?这算什么,搞不懂。

“不见了的是和田冢君?”

当场被她说中,我不禁闭上了嘴。

“不说话就是回答了哦。”

“呃、”

看来靠说谎混过去是行不通了。哎,要是藤沢,说出来也行吧。

“是的。和田冢不见了。你别到处说啊。”

藤沢没答话,朝前面看去。在她眼前只有对面的人家。

除了映在眼里的东西外,还有其他引她遐想的东西吗?

“不知道是不是和魔女有关联。”

“谁知道。”

藤沢别开视线,似乎并不关心。

“就算有关系,除了魔女以外的人也做不到什么。”

听她说得好像很懂,我“哦?”地做出反应。

“你很清楚?”

“只不过嘴上说说。”

“我想也是。”

藤沢说的谎话还挺多。而且,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事。

要是她在有意义的事上说谎,倒是更让我头疼吧。

“我东奔西跑地找过,但都白费力气了。”

“你的找法错了啊。”

听到藤沢断言,我沉默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带着这个感觉询问。

“和田冢对人简慢,而且几乎没有朋友是吧?”

“估计是吧。”

这话你说合适吗?这点先放下不管。

那样的话——藤沢继续说道:

“以朋友的立场来找的就只有你了。我觉得这非常宝贵。”

言外之意就是说:“你就把这点有效利用起来吧”。

作为朋友的找法,吗。真是想都没想过的主意。

我竟然被藤沢嘱咐这种事。

“哦——嘿——嗬。”

“这算什么。”

“就觉得你意外地也会说有感情的话啊。”

“真没礼貌。”

藤沢皱起眉头,似乎坏了心情。

“原来你觉得我是个没感情的木头人啊。”

“没人说到那个地步。”

不过看样子在她听起来,我在绕着弯子说就是这么回事。藤沢反驳道:

“没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仅此而已。对有价值的东西我会很重视,也会表示敬意。”

藤沢的敬意是以怎样的形式表达的呢?感觉是像金平糖一样柔软地竖起尖刺。

“藤沢的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过去。”

藤沢毫不犹豫地回答,用力一推,身体离开墙壁。她把两手盘在腰后,朝前走去。

“明天好像也会很忙,差不多该回去了。”

“哦哦,社团活动?”

“差不多吧。”

拜拜,藤沢微微回头瞥了一眼,离开了。她的背影颜色浓郁,甚至让地上伸长的影子显得浅淡。藤沢独自一人走着,她的手像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一样,略微夸张地耷拉着。

如果说过去有价值,那藤沢会以怎样的心情对待明天呢?

“如果有机会,真想问问看。”

“……哈哈哈。”

果然,我在这样那样的方面都对藤沢很在意啊。

不必沉浸在小学生的心情里,我就发现了根底上没有变化的东西。

从那里溢出的,是带着些许温暖、近似于安心的感觉。

“作为朋友吗……”

回到家后,我没有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而是一屁股坐在走廊绞尽脑汁地思考。

现在,我正在考虑和田冢的事。

这样,是在漂亮地消耗生命。

不仅限于左思右想,走路、吃东西、睡觉。不管做什么事,生命都会平等地减少。没有任何一种行动可以不花费生命。

为了朋友拼上自己的生命。如何,心情很痛快吧?

意识到这个部分,心中模模糊糊的部分便逐渐放晴。

视野被打磨光亮,表面耀眼得甚至不留一点水分般发挥功能。

思考吧,思考什么?在之前的东西以外,我又从另一个重要的视角开始思索。

我与和田冢,是怎样的朋友?

不过就是老相识,现在偶尔来给我做饭这个程度……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没错,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立刻到自己的房间,从钱包抽出千元纸币紧紧握在手里跑到厨房。

然后,把纸币放在桌子的一角。

作为朋友,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种事了吧。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

我没有确认这份联系的强度就将其握住,吊在上面,等待那个时候。

这份联系会破得粉碎?还是会变得松弛?他会从上面紧紧抓住吗?

这种期待与其说是贡品,不如说离现实更近一步。我怀着这份期待,放下千元纸币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本该关着的房门开了。这足以抑制一大早就开始的酷暑,让我产生某种开始的预感。我没换衣服就走出房间。

然后,在盛夏的厨房,我像是被冻住般僵在那里。

腾起热气的早饭,正摆在客厅的桌子上。

“…………………………………”

一时间,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心里涌起大浪。

我拖着仿佛从侧面被殴打般弯折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朝厨房看去。

厨房的千元纸币消失了。

我朝后仰了过去。两脚交差差点跌倒,用手扶住墙才总算撑住。

等一下等一下——我来到走廊抓住电话。这个电话号不查就不知道。我打开旁边的笔记本——在哪里在哪里——带着焦躁的心情寻找。找到了,于是立刻拨过去。很快,打通了父亲工作的公司的电话。运气不错,是父亲接的。

“啊,爸爸。”

“噢噢?怎么了。”

接到儿子鲜少打来的电话,父亲的声音也很紧张。

没事的,虽然事关重大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桌上的一千块,你没拿走吧?”

“一千块?”

“没错,你拿去了吗?”

“没,还真不知道。”

啊哈,我禁不住出了声。

“那就没事了。”

“你小子在怀疑爸爸啊。”

“不不完全没有。那工作加油站啊。”

心情兴奋得嘴上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挂上电话。

然后立刻重新拿起听筒。

然后又找了一次电话号,拨给母亲的公司。

“哈?早饭?”

“早饭很豪华,谢谢了。”

“光是麦片就让你这么感动,妈妈真高兴。”

“那种东西我可不要啊。”

我愉快地挂断电话。回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深处的墙。

这里?你在这里吗?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发出吵人的大笑声回到客厅。早饭依旧健在。

你在那里吗?我想着指向电视。

“还是说在那里?那里?那里?”

我不停地在屋子里指来指去。没有任何人的反应,只有少量飞舞的灰尘。

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办法知道。

但。

我“噗通”一下坐在桌子前。

至少。

“他来过这里。”

面对摆在面前的早饭,我心里涨满无法言说的满足感。

竟然在吃之前就将内心填满,真是了不起的早饭。

“找到了?”

藤沢似乎从我雀跃的样子感受到了喜悦,于是询问道。

这是那天晚上的事。

虽然想要报告,但又对打电话感到抵触,于是我在夜里闲逛,结果半是偶然半是有意地碰到藤沢。她似乎累了,一个劲叹气。

但,我精神得没心情考虑她的样子。

“不,没找到。但肯定在这城镇里。”

“这样。”

“啊啊。看起来我对他活着这件事高兴得不能自己。”

他活着,我们之间确实存在联系。

所谓生命,或许光是能意识到他在某处存在就足够成立了。

所以,不必现在就决定生命的用法。不必勉强自己烦恼。

仅仅是活着就一定是有意义的。

现在,我只想珍惜这份晴空万里的心情。

“明明是夜晚却是晴天……呵呵呵。”

看到我对自己用全身力气说出的三流笑话满心欢喜,藤沢少见地微微翘起嘴角。

“果然,你变了啊。”

“是吗……嗯,有可能。”

过去的我是怎样的家伙倒是不记得了,但感觉藤沢对此抱持积极肯定的评价。现在的自己被人认可,我想感到骄傲。

弟弟他,一定也会接受我吧。

然后。

“我说啊,藤沢。”

“什么事?”

就在藤沢回过头的时候。

线条弯曲了。

夜晚和电线杆软绵绵地乱扭起来。

我感到自己噼里啪啦地、像是被叠起来一样渐渐倒下。

脚掌和膝盖用不上力气,我倒在人行道的正中央,动不了了。

“腰越君?”

藤沢出声搭话,可我却没法自如地回应。每次喷出汗水,皮肤便会更冷一分,仿佛裹在身体里的东西正迅速流走一样。呼哧、呼哧、呼哧,呼吸也断断续续的,仿佛在拼命地抓住什么。

“难道说……”

藤沢在嘀咕着什么,可我听不清楚。混乱的呼气声抹消了一切声音。

声音很近。自己的声音,近得过头。

而且,还有完全不同的声音。脑中响起了什么东西伸展的声音。

仿佛有什么东西吱嘎作响地铺满地面。

“我就觉得是这么回事……看来,要说再见了。呃……哎,腰越君。”

在她深深叹了口气后。

痛快地断念,说出薄情的话来。

如果藤沢的判断正确,那么虽搞不清楚原因,但我似乎要死了。

濒死中,心底有一块清醒的地方。

不过很快还会再见面啦,我虚张声势般暧昧地笑了。

就像稻村那样,我应该也会复活。这件事就算并不绝对,也足以让我相信。

等我再爬起来,就把刚才的话继续说完吧。

身体颤抖着,仿佛早一步来临的秋日流过肌肤,把我裹住。

眼前就像被布盖上一样,视野渐渐变暗。

胸口好痛。脖子像是紧紧绷直般难受。这种渐渐感到拘束而喘不过气的感觉,就是死吗?或许棺材就是代表死亡这一状况本身。

真想快点结束,然后再快点开始。

停留在胸口的心跳声……心跳声……我听不到。

……咦?

我最后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什么时候来着?

在一片漆黑的尽头。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来——做不到的。

……什么做不到?

“你要死了,因为这是第二次。”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