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里

“偶尔想起小时候的事,就有想死的心情啊。”

“那,试着死一下?”

“现在就先算了吧。”

这是稻村第一次的死到来、一周左右以前的事。

我是社团活动后回家,稻村则只是把时间消磨过去,然后两人不停摞起盘子。偶尔,我们就会像这样,放学后顺路来到回转寿司店。我把连蹬自行车都嫌麻烦的稻村载在后座上,到回家路上的寿司店稍微休息,这件事成了小小的乐趣。随着水流回转的寿司碟子五颜六色,光是望着就觉得清凉。

“河童寿司真好吃。”

“你还真能吃下这种咯吱咯吱[注]的东西啊。”

(译注:河童寿司中间卷的是黄瓜。)

“说不定我有当河童的才能。”

这人真是随便。稻村一边摘下黏在手指上的米粒,一边歪过头。

“说起来,河童有没有鳃?”

“谁知道呢。熟人里没有河童,所以鄙人不甚了解。”

我朝侧面转过头。从墙上装饰用的河童角色身上,没法确认鳃的存在。

我和稻村就是所谓的儿时玩伴,从幼儿园开始基本都在一起。由于家里也是邻居,我从没有对这样的发展产生任何怀疑。

只是,明明我们同岁,家离得近,而且学什么玩什么也都差不多。

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地方有差距呢?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想过。

我能赢过稻村的,也就是身高了。

“这些打转的碟子真好呀……”

稻村像是趴在吧台上一样,盯着眼前转动的轨道。

眼神仿佛在欣赏屋檐下的风铃般柔和。

“看着觉得很凉快。”

“自己就在那边咕噜咕噜地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啊,这样。”

她过去明明带着那份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不顶用的笨蛋了呢?她已经感到这么腻味了吗——对这个世界。

我托着下巴感到吃惊时,稻村本来就细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人也是这样吧,跟着跟着就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随后她这么小声加了一句。

“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吃了吧。”

“你这一副干巴样没人会来吃啊。”

现在正在转的那碟金枪鱼,不也是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都没人碰吗?

就连我们也只是看着它漂走。

稻村依旧一副瘫在那里的姿势,眼睛炯炯有神地朝我看过来。

“七里也不吃?”

“结账。”

“啊——”

AA制付过钱后,我们离开寿司店。稻村紧跟在后面主张:

“我身上意外地肥嫩哦。”

“我喜欢口味清淡的。”

我把稻村载在后座上踩着脚踏板。手感,不对,脚感?上没有她说的那么多膘嘛。

傍晚的太阳面容比白天更温柔,镇上满是斜阳。风舒缓地吹过,仿佛从远方将大举行动的夏季牵引过来般微微带着热量。夏天,再次到来。

“今天也什么都没发生就要结束啊。”

啊——哈哈哈,稻村在后大笑。我感到火大。

“那当然,你什么都没做呀。”

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可能发生什么。

但自己行动,那个机率才会更高。

“你倒是加把劲儿呀,毕竟你只要去做,什么都能做到。”

唯独这件事我能保证,因为我一直在身边看着她。

稻村她,是个什么都做得到的家伙。

稻村没有回话,而是把脸贴到我背上。背上极小的一块地方被微弱的呼吸所温暖,变得躁动起来。由于在骑车,我也没法回头。

“是那样就好了呢。”

那时,她隔着后背悄声嘀咕出这句话的意思,我还并不明白。

爬上平缓的坡道,从一段承载去神社观光的客流的大路上穿过,我们来到静谧的住宅街。跨过电线杆和枯萎的大树很显眼的方形空地,我在稻村家门前停下自行车。

“嘿咻。”

我把稻村当作是货物似地甩下去。她“唔咿——”一声和提包一起掉了下去。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和稻村的身高就有了相当大的差距。我顺利成长,而稻村几乎没长个子。她脸上也还留着稚气,和娃娃头的发型相配。

“对我更温柔点啊。”

没睡醒的眼皮耷拉着,玩笑似地对我表示责难。

“到时候再说吧,到时候。”

随便敷衍过去后,我也打算回家。这时。

“那个呀——七里。”

“怎么了?”

听到她叫我,回过头时,发现稻村就在我躲不开的位置上。

嘴唇重合。

牙齿也碰到了。

稻村立刻离开,踮起的脚也收了回去。

我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稻村则“嘿嘿嘿”地笑着。

“你这人啊。”

“怀念吗?”

“门牙都撞上了吧?”

我轻轻一拍稻村的额头。然后,别开视线挠挠头。

“……以前我一直说不喜欢这样的吧?”

以前没多想就做了这种事,但现在感觉很羞耻。

“我又不是只喜欢过去。”

“为什么?”

“变成大人以后肯定就明白啦。”

哈哈哈,哎,你就继续精进吧。稻村说着轻佻地拍拍我的肩膀。

“这算什么啊,真烦。”

“拜拜——七里里。”

“这什么绰号啊我第一次听到。”

她微微摆手和我告别,走进自己家。

我目送她进屋,手指贴在下唇上。

“……至少挑个合适的地方啊。”

有旁人会看到的。况且,我记得过去亲的位置是额头之类的。

……哎,算了。

尽管已经看惯,但望着小小的背影和往常一样蹦蹦跳跳,我还是笑了。

……就这样,我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

而在积攒着“理所当然”的尽头,稻村死了。

为什么这么无忧无虑的家伙,会跳楼自杀呢?

人心这种东西,就算对方是朋友也不懂。

那么,所谓“朋友”,是有怎样价值的关系呢?

看到稻村出现在电视上,我过了一小会儿就换了频道。至今每天都会看到的脸,也没必要再隔着电视观赏。

“小××,好厉害呀。”

坐在对面啃面包的母亲深有所感地嘀咕。她也是当时参加稻村的葬礼,然后目瞪口呆的一个人。母亲的嘴角还沾着面包粉,暧昧地笑了。

“该说厉害吗……怎么说比较好呢。”

“单纯就是个怪人吧。”

这句话语气很坚决。我现在没心情对稻村的事说个不停。

吃过早饭,我准备出门。朝鞋柜上的钟一看,早就过了晨练的时间。身为社长的责任,让我多少感到过意不去,但发生了那种事,实在没法集中精神挥竹刀。我穿上鞋,离开家。

其实连学校我也想请假。

来到外面,我立刻站在稻村家门前。岂止是稻村,连她父母都不一定在家。这会儿正在医院检查吗,还是她再次倒下然后这下再也起不来了?要是没发生这种事倒还好。我抬头朝她家的门望了一小会儿,然后离开了。

初夏的早上,路边的花草让自己变得更耀眼。天空晴得明媚,可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的影响,我的视野蒙上了几分阴云。我们的城镇,还有这里的氛围,都可以用“古都”这一类词来表述。在家里往下稍微挖一下,有时能遇到还保持着原样的一千年前的地层。

我还听说过有人想盖房子便调查地下的情况,结果发现了完好的铠甲和日本刀。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镇上,我家里也装饰着日本刀还有盔甲一类的东西。

那说不定只是家人的兴趣。

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本该死了的稻村是怎么复活的。

再怎么才华横溢的人,也不至于超出人类的常识。那么是搞错了或者开玩笑……当然也没那回事。没那个可能,我想着,用力踏在地面上。

会让稻村的死变得轻率的思考,只会给我带来不愉快。

果然是那个魔女吗?除那以外,我们没有遇到过其他异质的东西。靠魔女给的果实延长了寿命……尽管很难立刻相信,但说不定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也一样,就算死一次也没问题……吧?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水手服的领巾有点朝右偏。摆正后,我叹了口气。

就算能复活,我也不想去尝试。

稻村她,还记得野外学习之类的事吗?

就算记得,她会相信那么可疑的魔女的发言吗?

复活后,她本人满足吗?

无尽的疑问不断重叠。

“……我”

要问我对稻村的复活觉不觉得开心,我还无法判断。

应该没有不开心的道理,但我还没有整理好

感情。稻村死了——自从听到这件事以后,我一直在心里拖延,就算感情想四处跳跃,也只是反复地纵向移动,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死后立刻复活就好了,然而中间空出了两天。

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不记得。

如果当时她没有跳起来,真不知道那样的时间会持续多久,光是想象一下心里就很不舒服。

对我来说,稻村的死就像是左手被切去一般。

这样的感觉,始终持续着。

一丁点都,痛快不起来。

第二天放学后,少见地有个女生来搭话。是藤沢。

她一进入视线,黑色就一口气增加。那头黑发既令人羡慕,又让人厌恶。

“社团活动呢?”

就算人复活了,这家伙依旧一脸淡然。感觉她神经的回路有问题。

“今天我休息。”

准确来说,是今天也休息。

“嗬——”

我简短地告知副社长,便得到了略显挑衅的回应。

说不定,单纯是藤沢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带刺。

“和大家还有老师说一下。”

“不行啊,我也打算休息。”

藤沢提起手里的包,耸了耸肩。啊,这样,我简短地回应。

……是说,为什么找我搭话?

她在盘算什么?我正感到疑问,就听到藤沢说出意外的话。

“要一起回去吗?”

“…………………………………啊?”

我没有立刻说出讨厌表示拒绝,说不定光是这样就说明我已经成为大人了。

要是用不怕被误解的说法,就是我讨厌藤沢。

家倒是离得不近,但从小学起我们上的学校都一样,碰面的机会也很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城墙脸……不对,意思好像不一样,是板着脸,话也不多,很难看出她在想什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印象中我没见过她和朋友在一起。

总是独自一人。

我只见过她笑过一两次,而且那笑容都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我撞见的。从那以后,我对不清楚在想什么的藤沢唯一了解到的事,就是那家伙性格非常差。

如果只是这样,那她不过是个性格阴沉又讨人厌的家伙,但对我来说不只是如此。

我赢不了她。

无论比什么都绝对赢不了。

藤沢并不是站在顶点。相比起来反而是稻村的位置高得多。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在我上面。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敌。

不知为什么,我正和那个敌人并肩走着。

“……奇怪。”

我究竟是何时、又是何地接受她一起放学的邀请的?

顺带一提,至今为止我从来没和她愉快同行过。

心情感觉极差,而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自行车上下来,用双脚走路。

尽管是藤沢主动提出的邀请,她却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而每次我出声搭话,她也都一副为难的样子,不说话反而更好。那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家。

太阳高高地挂着,仿佛为夏天的开始而欢腾,傍晚怎么也不愿到来。空气带着些许热气,走在路上总感觉不止一次撞上透明的厚重帘子。

“蝉在叫呢。”

藤沢像是看着大楼另一边似地嘀咕道。是吗?我侧耳认真听,可车子行驶声和观光客的声音很热闹,听不到蝉叫。连这种地方都输给她了吗?我有些惊呆了。

“夏天,真让人受不了,是吧。”

“哦……”

社团活动时我也没和她说过话,对于说些什么好还没有把握。

就在我困惑的时候,藤沢朝我转了过来。

“稻村同学不在你觉得寂寞?”

“啊?……并没有。”

什么在不在,那家伙可是——我话到嘴边又沉默了——死过一次了。

虽然情况乱成一团,但我不想说出“死了”这种话。

“况且,说是不在也只不过一天吧。”

准确来说是从她死后过了三四天就是了。我曾经待在稻村的尸体旁边。

低头看着她静静地睡着的样子时大脑中的空白,还没有得到填补。

“要是我有那样的人,连一天都不想分开。”

“……哦?”

她脸色倒是平静,但回答真是意外。尽管在意,可我们的关系也没有近到会去仔细问。

音调,不由得变尖了。

“你说的‘那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会接吻的人。”

心境上仿佛意识比脚步声更早一步飞出来,被“咕叽”一声踩烂一般。

喉咙和脑袋拧了起来。位置颠倒着,仿佛斜线重叠一般。

“什、啊?呃、诶?”

混乱成这个地步,藤沢也会满足吧。我狼狈得产生了这种自虐的想法。

藤沢笑也不笑,淡淡地继续说:

“你们野外学习的时候不是吻过吗?”

你看到了吗!我差点叫出声来。

洗完澡的时候、在住宿设施外面的时候、被稻村缠着央求的时候……随着我一件一件明确地回忆起来,脸颊和耳朵也越来越烫。你、这!我正要扬起胳膊,又想起不能这么做,于是忍住了,结果胳膊像钟摆一样划过空气。指尖仿佛麻痹般轻轻颤抖。

为什么偏偏被这种人知道了啊。

“关系亲密,有什么不好的。”

“该、该说,不是那样,吗。还是该说,那时都是孩子,关系不错,啥的……”

想起上周也和她吻过,我心里更急了。

“所以你们关系很好是吧?”

“不,呃……好像,是吧。”

我组织不好语言,一个劲低着头,心急如焚地看着自己焦躁地活动的脚尖。

藤沢她,平时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呢?

想到这里,我感觉一会儿脑袋发烫,一会儿皮肤发寒。

“七里同学。”

“……干什么啊……”

以前她是这么叫我的吗?我在意起来。说到底,她可能以前从没叫过我。

藤沢靠近了一步。然后再一步,又一步。干什么?就在我对她靠得太近感到可疑时。

那一步像是她在练剑道时展现过的步法一样,大步、迅速地踏过来。

还以为她是逼过来进攻,可紧接着藤沢和我的嘴唇重叠在一起。

呼吸和心跳停止了——与嘴被堵住无关。

我朝藤沢的脑袋后面,朝远处望去。

我们在街上。

放学时间。

说不定有人在看着。

我急忙向后闪开。然后,是惊愕。

“哈————?”

连自己都知道,现在我的瞳孔变成了“?”的形状。

藤沢还是一如既往,连害羞的样子都没有。她撩起挂在耳朵上的头发。

“你这、等等、呃、那个、变态!”

“这话可真过分。那稻村同学也是变态吗?”

“那个!虽然!可能就是那样!”

咯咯咯,藤沢极其罕见地,晃着肩膀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是。就觉得突然做这种事真失礼啊。”

“就是说啊!”

“那下次我有心情的话就先征求你同意。”

“就是说……诶?”

“明天见。”

藤沢离开了,清秀的站姿仿佛在说“贵安”这种话来道别一样。我绞尽脑汁地思考,不知道该喊着“你这家伙给我等等”去抓住她的肩膀还是该从她背后绕到前面去还是该在原地发怒。

我懊恼地,狠狠跺脚。

“这、这、这、”

这家伙,搞什么啊。

复活的童年朋友,和突然来和我接吻的仇敌。

已经搞不清楚情况、急不可耐、被禁锢在肉体里的灵魂发出惨叫。

回到家,我先是喝药来抑制头痛。

我愣愣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下。不等走到床边就滚到绒毯上,像人体模型倒塌一样倒下,烂成一滩。

“搞什么那家伙搞什么那家伙搞什么那家伙。”

明明脑子没有正常运转,可唯独眼睛亮得炫目,安分不下来。脚步停下后心跳似乎变得额外激烈,现在我已经只听得见那个声音了。

藤沢她,在想什么呢。那么,突然地。而且偏偏是对我。

野外学习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毫无铺垫就和魔女接吻。

那家伙,有那种癖好……兴趣……不对那次是救人命,那这次呢?我不由得碰了碰嘴唇。记忆里完全没有藤沢嘴唇的触感。那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果然和稻村的柔软度还有厚重度不同吗。

“……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作比较也毫无意义。

“…………………………………”

虽说稻村也是这样。会来接吻,也就是说至少不讨厌对方。

也就是说。

“搞什么啊,难道那家伙喜

欢我吗……”

没那个可能吧,我回忆起过去的事。那轻蔑的目光我怎么会忘记。

更何况,喜欢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是女的,我是女的。

就算退一万步假设真的是那样,我可是最讨厌那样的家伙了。讨厌的家伙嘴唇突然压过来,说真的厌恶感很严重。大概,不对一定是这样。

“……讨厌啦,啊啊啊,啊,啊——……真讨厌。”

我像小孩胡闹一样表示拒绝,可样子上完全没有气势。

感觉心性就像是鼻子被揍过一样安分下来。

为什么?严苛的疑问仿佛暴风雨呼啸。

对我来说,藤沢是什么?

本以为她应该是敌人,可涌上心头的东西却和预想中不一样。两边的东西并不合衬,我混乱起来。

心里一个劲想着藤沢,甚至稻村的事都好像一转眼就忘了。

比起死人,还是活着的人的行动更能搅乱人心。

果然这就是所说的“生气勃勃”吗。

“……这算什么啊。”

对这个蹩脚的玩笑感到羞耻,我把额头抵在地上。

脑袋深处带上了热量。

早上,我对去学校感到很吃力。在各种意义上。

要是藤沢又来搭话该怎么办。要是嘴唇突然逼过来,该怎么办。比起夏日,脑子里更热。感觉声称自己发烧都能骗过去。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便感到热乎乎的。

这温度和暑气并不相称,要是放着不管会不会煮熟啊,我担心起来。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藤沢的错。她们~都有错。

话说为什么她们都来吻我。我有那么浑身破绽吗。

对藤沢的突袭完全没能做出反应这件事也让我不甘心。

“……说起来。”

稻村死的那天,我也是那个样子输给藤沢来着。

一开始,是摆好架势,让对方用力砍过来这种练习。露出小臂,或是抬起胳膊以便对方瞄准……就这样持续练一分钟左右。然后,总觉得让藤沢随心所欲地打心里很火大,不知不觉中我这边也挥着竹刀打了起来。

然后,一下也没能打中就输了。

这岂止是样子难看。

练习结束后,我依旧不停地挥着竹刀,直到沸腾的羞耻感冷却下来。就在那段时间里,稻村死了。

要是没有这件事,我早些离开道场的话,稻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但那或许只是把那一天的死,推迟到之后一天而已。

虽说人的肉身光是延长一天寿命就很了不起了。

说不定就算是医生大人,这种事也出乎意料地困难。

要留在家里或许是能做到。但这么做等于是从藤沢那儿逃走。我凭什么非要在意那种家伙然后畏缩啊。这份叛逆的心情让我振奋起来。顺便说来,再过不久暑假就开始了,那样的话见面的机会也自然会减少,顺其自然总会有办法吧。能打起精神也是有这份乐观为基础。

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输给她,我无畏地上学去了。

“早上好。”

在鞋柜遭到奇袭,我翻起白眼来。

藤沢做着梳理头发一样的动作迎接我。

我把自然而然就会聚集在她嘴唇上的视线一次一次打散,装出平静的态度。

“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对,没错。”

“为什么!”

“那当然是”

藤沢的右脚一个箭步向前。这个步法是——我夸张地朝后仰去。

后脑勺撞上身后的鞋柜,我眼冒金星。

“啊、疼——……”

与清晨并不相称的、破坏性的声音摇晃着脑袋。鞋柜一圈一圈地旋转,让人头晕。

“不好好考虑再逃可不好唷?”

简直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真让人不痛快。

“原来如此……你在这里等着捉弄我是吧。”

真是个性格差劲的女人。差到这个地步都没有想改的意思,真让人无法置信。

我按着脑袋朝上瞪去。

藤沢笑了,仿佛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她像小孩子一样张开大嘴,笑得很明快。

平时心里总是装着沉重的东西一样板着的脸,似乎暂时得到了解放。

“…………………………………”

我抱怨不出来了。

“我先走了啊。”

好怕啊——藤沢玩笑似地说着先走了。

我摸着并没有被夺走的下唇,原封不动地嘀咕出自己的心情。

“那家伙,竟然还有那种笑容……”

看到藤沢表现出自己不知道的一面,不知为什么,我愣在原地不动了。

也没能立刻追上去和她抱怨。

第一次输给藤沢,是在小学一年级时的躲避球对决上。休息时间里,班内进行男女混合躲避球。那时候,我被藤沢用球砸了。而且,位置是以额头为中心的上半边脸。也就是说不至于压扁鼻子的程度下被打了脸。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不甘心。团体竞技时,并不会对对手产生额外的意识,总之,当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藤沢的存在明确地引起我的注意,是在海边玩千百乐[注]的时候。

(译注:千百乐,日本的一种竞技比赛,用柔软的刀剑像剑斗一样对决。)

儿童集会时,我们去当地的海边玩,借到了千百乐用的软剑。虽然也有小太刀和长刀,不过我觉得长的看起来更帅气,便选了长剑。而藤沢选了小太刀。当时并没有特别定什么规则,随意玩就可以,于是我和其他的小孩大吵大嚷地挥剑,乐在其中。

然后,不知不觉遇到了和藤沢交手的机会。

对峙的时候,我心里“啊”地想了起来。是躲避球时砸了我的家伙。我认起真来挥剑,想把那时候的账给算了。藤沢用灵活的小太刀轻松地挡开我的剑,不断在腿上、脸上砍下准确的一击。

我,混乱了。

明明她的动作没什么了不起,可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藤沢的剑是怎么突破过来的。

现在也是一样,我的动作更快。然而只有藤沢的剑会命中。

藤沢的技术不过是会输给其他人的程度,剑术并不是无敌。要说无敌,稻村远比她适合这个词。对大家来说,就连想用剑打中稻村都很难。哎,我本来就知道赢不了稻村,就连不甘心的心思也不会有。

我一次又一次挑战。藤沢中途就嫌麻烦地眯起了眼睛,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把我打倒。由于疲劳,动作变得单调,我越来越轻松地被藤沢招架,最后在沙子上绊倒时,脑袋挨了一记重重的横劈。

如果是真刀,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呢。

藤沢低头看着瘫倒在地的我,翘起嘴角,眼睛里满是蔑视。

打心底感到轻蔑的态度。

深深刻进大脑中的屈辱和愤怒就在那时诞生。

自那以后,打倒藤沢这个人,然后低头俯视她就成了我人生的目标。

在我的视线前,总会有藤沢在。

无论是野外学习时被抢走组长位置的时候,还是中学时输了的时候。

还有在高中输了的时候。

只有输了的记忆是我的人生。

正是因为习惯了收银机的操作,才必须小心谨慎。

我要求自己,就算这里比家里凉快得多,也不能放松心情。

剩下的,就是在心里想着不会饶过藤沢——对根本不在这里的家伙翻腾起斗争的心情。

我做起了只限暑假期间在超市敲打收银机的工作。

这样的经验也很重要吧——动机就是如此漠然。虽然这话自己说出来也有点奇怪,我的价值观,还有判断基准属于中间值。多数派的意见都会听从,对于被称作良知的东西则会遵守。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此贯彻到底的缘故,有时我也会被人讨厌。

唯独对藤沢的敌意很顽固。

这份超市的兼职是母亲搭桥介绍的,在店里移动,便有种独特的感慨。在这家超市里,我曾和稻村一起买点心,而现在我成了店员姐姐。真是上了年纪啊,我心里冒出了这种想法。那个稻村现在还是没有回来。暑假都泡汤了也没问题吗你这白痴。在电视上看到那家伙的时候我这么骂道。然后,立刻关上电视。

就算电视上以稻村的死炒热话题,也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哎,要是那家伙满足的话倒也好。

再怎么说也是超市,我没和同学在这里碰过面。小学生姑且不论,高中生基本上不会和父母一起来买东西。隔着收银机见过面的也就是腰越了。他好像是因为家庭原因自己做饭,我有点佩服。

腰越变得相当容易对话。据我所知,他不是这么沉稳的品性,不过腰越长了个子,大概内心也随之成长了吧。

而抛不开过去,一直不停地拘泥于藤沢的我,说不定也成熟一点比较好。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值得称赞的事。

而且,最不想见到的家伙,也理所当然一样来到我面前。

“你这人,在跟踪我?”

藤沢

购物篮里只放了乌贼刺身,听到我厌烦的声音,一副高兴的样子。

“真合身啊,三角巾。”

“别跟踪我了。”

“你差不多也该来参加社团活动了吧?”

这家伙根本不听别人说话吗。还有,我注意到她穿的是校服。

“今天没有社团活动吧?”

“换私服麻烦死了。”

藤沢像不吐不快一样说着,那样子简直好像在说,所以校服就行了。

“……奇怪的家伙。”

不过,她确实很适合校服。那头有光泽的黑发无论夏服还是冬服都很搭。

“对顾客用这种态度好吗?”

“真吵。”

我把乌贼刺身的包装扫过收银机。这种东西买一个是要干什么,你当这是点心吗?

为了快点解决让她回去,我麻利地处理着。告诉她价格时,发现她正盯着别的方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边什么也没有。里面只有卖鱼贝类的区域。

“只不过在想,我和妹妹来过啊。”

藤沢揭晓她视线的意图,什么妹妹嘛。

“你有妹妹?”

“有过。”

起初还以为她是在捉弄我,但,从那淡然的过去时中,我觉察到了什么。以往藤沢的声音总是干巴巴,但刚刚,我感到其中带着微量的湿度。

“是这样啊。”

“嗯。”

藤沢没有多余地挑衅和揶揄,仅仅是坦率地承认。

无法带上虚伪和谎言来对待的人。

对藤沢来说,妹妹是很重要的存在吧。……藤沢也有那样的人啊。

还以为她只是个人情味往负面方向定型的家伙。

但,那或许是因为我与她敌对而产生的偏见。

“啊,不好意思。”

藤沢弄掉了收款条。由于掉在我这边,我只好俯身捡起来。

“小心点啊。”

捡起收款条抬起头时,藤沢像是强抢一样,一瞬间夺走了我的嘴。

面对这种交互似的精妙手法,不对是口法?我在羞耻之前先是愣住了。

又一次,和藤沢。

“下次有可乘之机的话我还会抓住的。”

藤沢神清气爽地预告后退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舌头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

稍迟一点后——竟然在这种地方……我脸上像是到处着火一样发烫。

“所以说,为什么,”

你动不动就来吻我。这不是可以那么随便地做的、事情吧。

想说的话,总是迟一步说出口。

就如同我的剑够不到藤沢一样。

急躁,不甘,懊恼。

藤沢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感觉要是问了,就会陷得更深。

但也没道理就这样下去。

永远也赢不了的,憎恨的对手。

大量的刺激给这个凝结固化的印象带来变化。

后来,那天我在收银机上打错了好几次。

说不定,藤沢是瘟神。

“去不去书店?”

在女子更衣室一端的衣柜前换衣服时,藤沢过来邀我。

这是上午社团活动结束后的事。屋子里残留着与解脱感无缘的闷热,藤沢先一步换好衣服,在明知会坏我心情的情况下做出这种行动。

虽然换衣服的速度也输了,不过我没打算连那种事都要比。

我一边脱下练剑道的衬袄,一边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说你啊,只不过想找我麻烦吧?”

“啊?”

藤沢一副“你说啥呢?”的样子装傻。

“毕竟你的所谓全都是惹我讨厌的事情。能做到这个份上我都感觉尊敬了。”

叠好衬袄,放进包里。夏天要是不定期洗,汗就会凝固变成盐。这不是和梅雨时会发霉相比哪个强一点的问题。哪个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的事都有什么?”

“把你彻底打垮。”

我斩钉截铁地断言。藤沢听了,表情一如既往,好像连一阵微风都没感觉到。

“那难怪会积攒压力啊,真同情你。”

要是这里有装饰在家里的日本刀,说不定我会砍过去。

连我自己也清楚,脑子里的神经像是泡沫纸被接连捏爆一样支离破碎。

而藤沢笑了,完全不把我随着怒火露出的凶相当一回事。

那笑容极其令人不快,总是带着嘲讽的味道。

“好啦,走吧。”

她不管我的回答,极其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什么“好啦”,这么气势十足是怎么回事。我可是给自己踩着刹车呢。

我好不容易要大发雷霆,却一下子没了气势。

“别、别握着。”

“为什么?”

因为羞耻啊白痴。我刚要说出口,却忽然回过神。不对不对。

“因为讨厌啊白痴。”

“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知道就别做啊白痴。不管怎样,我的用词变得贫乏。

我们牵着手,像是显摆一样走在学校里。万幸的是暑假里校内人不多。到了自行车停车场,藤沢放开了手。正在想怎么回事的时候,发现她正盯着我的手心观察。哪怕是手心,遇到这么强的视线也会让我不愉快。

“干嘛啊。”

“有竹刀茧呀。”

她朝手指根,还有手心的右下方戳过来。

“藤沢同学可能不知道吧,但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做的。”

至少比藤沢更努力。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她别很亲密似地来碰我。

所谓仇敌,就该是互相争斗的关系。就算她露出想亲密相处的举动,我也很为难。

要怎么应对不和我争斗的藤沢?我连想都没想过。

和她搞好关系?……开什么玩笑。

“拜拜。”

我甩开她的手,打算赶快回去。藤沢故意“哎呀呀”地在脸上露出疑问。

“书店呢?”

“你自己去。我没有要去书店做的事。”

“这样啊。那我先去书店了。”

“什么‘那’啊。‘那’是什么意思。”

藤沢她性格很差,但是脑子并不差。虽然这么想,可最近这个女的耳朵也太钝了吧。她到底有多轻视我的主张啊?……那,果然还是她性格差吧。

“‘我在等你’就是我帮你准备的事。”

“抱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藤沢你别一脸“说了漂亮话”似地看着我。

“在那边的大书店,你知道是吧?”

“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我等你。”

藤沢不听我的回答,就朝刚才指的方向走了。……那家伙,不是骑自行车上学的啊?我知道了一件至今都不知道,而且根本无所谓的事。

被留下来的我,左右听着蝉鸣声的延展,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说等我……别擅自就这么说啊。”

为什么我非要被藤沢只顾自己方便的举动随便摆弄。我没有追上去,而是骑上自行车回家。暑假里去见藤沢是要做什么。不对,就算不是假期,我也没理由在外面见她。

“我等你”

“吵死了。”

我命令回响的幻听闭嘴,用力踏下脚踏板加快速度。

回到家,把衬袄扔进洗衣篮,然后按下屋子里的电风扇开关。

一坐在旋转的扇叶前,幻听就混在那阵声音中偷偷靠近。

“我等你”

就算晃动脑袋,或是闭上眼睛,我依然逃不掉。

“……够了。”

我站起身,换上衣服,跑过家里的走廊。

刚出的汗还没有完全平息,我就拖着身体回到太阳下。

考虑到藤沢没骑自行车,于是我走着过去。

每前进一步,脑袋都变得更沉重一分。

我,在做什么?

仅仅是沐浴到一点点阳光,头脑就被混乱煮沸,晕乎乎的。

书店在一家略大的点心店旁边。小的时候,我更喜欢点心店。

藤沢在图鉴区,正拿着植物图鉴,认出我后睁大了眼睛。她觉得意外啊?那果然我不来就好了。

在我后悔的心情堆积如山时,藤沢笑了。

“等你好久了。”

“……吵死了,”

又一次,输了。这种败北感是怎么回事。我甚至感觉心里变得非常可怜。

“这个,感觉像不像?”

藤沢指向图鉴右侧。我对那个介绍说是玫瑰的红色果实感到似曾相识。色泽和我们吃的果实相似,不过形状有点不同。

“是呀……”

我回着话朝图鉴探过头时,藤沢的头发搭在了我的肩上。

“啊……”

好近——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背上就起了一阵寒战。我一下子伸出手掌,差点打到藤沢的鼻子。同时,又觉得可惜。眼看就要打到她了。

看到我唐突的举动,藤沢僵住了。然后似乎理解了我贸

然判断后伸出手的含义,苦笑出来。

“看来我被误解了。”

“没误解。你是个罪犯。”

不经允许就去吻别人,这分明就是性犯罪了。

听到我断言,藤沢没有立刻否定,眼神飘来飘去。

“这我倒是不否认。”

“真是个懂道理的罪犯。”

有自觉的话就活得再收敛点,我都想对她提这么一句忠告了。

但藤沢随着那份意识的推移趁虚而入。

她一晃避开我的手掌。

动作明明算不上快,却极其自然地戳中意识的盲点。

一如既往的,穿过我的剑时的步伐。

互相碰到的瞬间——是藤沢的嘴唇——身体比大脑更先意识到这一点。

她让我记住了这份质感。

藤沢稍稍移开嘴唇,擅自讲出行动的动机。

“感觉你好像挺期待的。”

“白、白痴、”

正想大叫时,嘴再一次被堵住。无法防备。我甚至在意起,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轻易地被她逼近。

“在店里要安静哦。”

藤沢把脸移开,泰然自若地提醒我。那样的话用手堵上不就行了吗。

要喊出的话被封住,我感觉喉咙和脸在发抖。

看到那样的我,藤沢的嘴形松缓了,似乎觉得很有趣。

“我去等你冷静下来。”

留下这句话后,藤沢把图鉴放回书架,一个人朝门口走去。你以为冷静不下来是谁害的啊,我这么想着甚至怒火中烧。光是藤沢在外面等着,我就不可能冷静。

“那家伙搞什么啊……”

我难道不讨厌吗。难道不抵抗吗。

“…………………………………”

为什么。

我不讨厌。没有抵抗。

为了等耳朵上的热量退去,感觉花了很长时间。

我带着还残留在眼睛下面的红晕离开书店。藤沢她,一如既往地一脸嘲笑。

“等你好久了。”

“吵死……啊。”

我正要骂回去时,藤沢以外的人进入视线。是腰越。

他身上淌着油亮的汗,来回看着我和藤沢。

“还真是……意外的组合?”

听到他奇怪地询问,我慌忙否定。

“并不是关系好。又不是朋友。”

不是,完全不是。我急躁起来,差点说出“又不是会接吻之类的关系”这种话。我性格上不适合说谎。因为愚直。

“我倒是觉得你也没必要否定。”

哈哈哈,腰越像是打圆场一样笑了。

“就是说嘛。”

藤沢一脸淡然地乘机补了一句。我听了朝她亮出牙齿,你再说我就要咬上去了。

“那,走吧。”

藤沢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若无其事地牵起我的手。

然后就那么拽着我从腰越面前走过。

“喂、”

这是误解!我摆摆手,可腰越好像搞错了什么,也朝我摆了摆手。

不对不是这个意思。

我放弃解释,朝藤沢瞪去。而她漫不经心地啪嗒啪嗒走着。

“明明腰越在,”

“有什么问题吗?”

“在认识的人面前,”

“在别人面前不能握着手吗?”

“就算不在人前也讨厌,我这么说过。”

“啊——是说过是说过。”

藤沢的声音像是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一样上下起伏。

“说起来,最近有盒饭小偷出没。”

“啊?”

突然说起什么来了,我又多了一层困惑。估计是她路过的时候看到卖盒饭的店的招牌后想起来的吧。

“说是盒饭像是魔法一样浮起来然后消失呢。”

“……魔法……”

感觉是比幽灵或是宇宙人更贴近现实的概念。

“到了到了。”

藤沢带我来到的地方,是咖啡店。

这和她提到的话题,八竿子——

“——打、打不着……”

她就那样把我带了进去。店里似乎是为了迎合到访古都的观光客,色调显得朴素,算不上时髦。灯光略暗,沙发是棕色的。这阵散发暖意的颜色,让并不具体的过去松软地浮上心头。

至今我一个劲在输的过往,倒并不是这么明快的东西。

在店里的一头,有餐桌和游戏机摆在一起的座席。

一名女性正坐在那里兴致勃勃玩游戏,我总觉得那背影在哪里见过。

“我在想你变得那么激动,估计口渴了吧。”

听到坐在对面的藤沢说明带我来咖啡店的理由,真想狠狠揍她。而她爽快地微笑着,好像在说“你想打就打啊”。

我握住分开的手,“咯吱”一声活动手指。

两人一同点了咖啡后,我对面对面坐着的情况感到莫名其妙。搞什么啊。

眼神总是要朝讨厌的家伙的嘴唇上看,包括这件事在内,我全都觉得莫名其妙。

“啊,对了对了。稻村同学还好吗?”

听到藤沢提起稻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亏心的感觉。

“我才不知道呢。既然在电视上出现,估计是挺精神吧。”

她又没有突然倒下的样子,看来复活得很顺利。什么啊好可怕。

“嗬——”

藤沢一副故弄玄虚的反应。

“你想说什么?”

我可是满嘴都是想和你说的话。

“总觉得好像很冷淡,你讨厌稻村同学?”

“……别说蠢话。”

不可能讨厌。

“…………………………………”

“但是呢?”

她像是看出我的想法一样,解读我的沉默。

确实,刚才我在心里给那句话后面加了个“但是”。

准确地看透这一点的藤沢甚至让我觉得像是魔女。或许正因为是藤沢,我才说得出口。因为她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我把一直埋在心里的沉重的东西吐了出来:

“稻村她,死了啊。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那时结束了。”

事到如今,我仍然抹不去儿时玩伴的葬礼上的失落感。我觉得这并不是可以消失的东西。

因为讨厌失去,因为难受,所以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拼尽全力。

而将其全盘否定,告诉我和死去的人之间还有下文,这种事对我来说无法接受。

比让我如此厌恶的藤沢更甚。

“无论你还是我,都有额外的生命是吧。”

像稻村一样。

“应该吧。”

藤沢像是别开视线一眼朝店门口的座席看去。

“这种东西,真想还回去。”

“为什么?”

“因为并不正确。”

一个人不该有两份或是三份生命。不然就不会珍惜了。

然后,一切的决断都会钝化。感觉将会衰退。

将不再竭尽全力地活着。

听了我的主张,藤沢微微翘起嘴角。

“七里同学真是正经。”

“你觉得我是个头脑顽固的白痴是吧?”

藤沢散去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地评价:

“确实顽固。心里被被害妄想塞得邦邦硬。”

她伸过手“咚咚”地做出轻轻敲脑袋的动作。

“我倒是从没有瞧不起你。”

“瞧不起了。你的眼神就是瞧不起我的眼神。”

藤沢“呼”地吐出一口气,那态度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我心头火起。

“你讨厌我这点我很清楚啊。”

“我倒是没看出来。”

至少从眼下的情况来看。

“你一直在一个劲看着我,看得我都要烦了。”

“……啊?”

反应慢了一步。这不是因为愣住了,也不是因为发怒。

而是因为心里有数,想蒙混过去需要花些时间。

“你这种positive thinking算怎么回事。”

Flexible藤沢像是重新来一遍一样在桌子上握住我的手。

感觉耳朵里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血,又再次吵嚷起来。

“为了被更加讨厌,我在请求你的理解。”

藤沢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我这边俯下。

距离猛地靠近。这是,要来了。我想着摆起架势防备。

怎么办,打倒她?

但是绝对会被躲开,这份经验让我变得胆小。

“这儿,是店里。”

“少管周围。”

就算她说得好像“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和往常一样看着我就好了。”

手指缠了上来。我被结结实实地抓住,无处可逃,连缩起身子都做不到,然后又一次和藤沢嘴唇重合。本想拧着身体躲开,反而朝前探了出去。彼此的门牙轻轻撞到一起。然后,藤沢转来转去的眼睛便出现在眼前。

距离近到眼球都快要贴在一起了,但是闭不上。

我仿佛被施加了“藤沢说的话”这个诅咒。

她并没有像在书店时那样立刻离开。

距离这么近,又没有防备,感觉现在能赢。

啊啊,但我做不到,手正被她占用。

根本不是没有防备。

我没能逃走,嘴唇久久和她贴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脑袋对面有灯光,我眼里渐渐暗淡模糊。

藤沢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眼神虚浮地继续盯着我不放。

……我在干什么啊。

这个夏天,我不知重复想过多少次同样的疑问,可至今没有得到答案。

感觉就连稻村,我都没有和她把脸贴过这么久。

之后藤沢终于离开我的脸,满足地回到座位上。

我愣愣地座着,回过神时桌上已经放了两杯咖啡。

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消失了。

我捂住脸趴在桌上。

“好想死。”

要是在镇上传开,被同学知道的话我就完蛋了。

“这是第几次呢。”

“我才不知道呢……”

自己犯下的罪状自己去数啊。

我把手从脸上挪开,正好有这个机会,我想让藤沢说个清楚。

“藤沢你,对我,就是,呃,怎么回事?”

我支支吾吾地询问。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只能这么说这么问。你这家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心里想到的全是这句话,我脑子是怎么回事啊。

藤沢喝了一口咖啡,像是故意让我心急一样,然后嘀咕一句“好苦”。

“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妹妹。”

“……mèimei?”

不知为什么,刚一听到这句话,情绪上就窜过噪音。

“你不会想说我和她很像吧。”

那种事我才不要呢。

“一丁点都不像。只是,想起和她关系很好。”

藤沢的眼睛松缓下来,像是在咀嚼砂糖。

“这算啥……”

是说藤沢她还能通过我,看到自己和妹妹的美好回忆吗?

……总觉得,不痛快。

那样的话不是和谁都行吗,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

心里猛然起了一阵怒意。

“回去了。”

我站起来,心意已决。怎么能被利用。

“别生气嘛。”

“没生气。”

我转过头。

“啊,抱歉说了谎。对你我一直在生气。”

我只留下这一句话,就逃走了。

快步走出咖啡店后,我左看右看。该往哪边走?家在哪边?正在我辨别道路时,藤沢也很快追了上来,她校服的衣角飘舞着,很快站到我身边。

我像是并排跑一样大步前进。

“干得很漂亮嘛。”

“你指什么!?”

“竟然让我付了咖啡钱。”

她抛过“小气鬼”这种谴责。

虽然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现在的气氛也说不出谢谢或是抱歉。

我从钱包抽出千元纸币,狠狠摆在藤沢面前。

“我付。”

“算了吧,这没什么。”

看到她没有收下的意思,我正想硬塞过去,却被她连着手里的千元纸币一起握住。糟了,我想道。被她抓住了。尽管我晃了晃想快点挣脱,却没能做到。

“只把钱拿走啊。”

“为什么我必须按七里同学说的做?”

“果然这才是真心话吗!”

给我收下,我才不要,我们紧紧握着手互相推挤。竟然在街上斗气,简直像傻子一样,可这么想的同时又不愿意输,我毫不让步。

藤沢也这样那样地一副觉得有趣的样子,这算啥啊,我要跟着笑出来了。

但这里果然是镇上。

就算有谁路过也没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七里会——”

我从另一个方向被人叫到名字。而且,是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和藤沢一同停下胳膊,我回过头。

“稻村。”

稻村拧着脸,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看着我们。

我意识到连在一起的指尖。感觉,稻村的眼泪都汇集在那个地方。

她回来了吗?什么时候?现在?偏偏是这个时候。

藤沢眼神冷淡地盯着稻村。

然后。

稻村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爆发出接下来的话:

“那家伙,明明是把我推下楼的人!”

稻村放出的炸弹,让我的时间停止了。

她说的“那家伙”,当然,是藤沢。

藤沢的指尖还握在手里,凉飕飕的,冰冷得与季节并不相称。

“你在说什么?”

藤沢睁大了眼睛。和路过的人一样,是吓了一跳的反应。

看到她完美地装傻的样子,我明白了。

同时后背流下冷汗。

“是真的对吧。”

我甩开手。一步,又一步地移动到稻村那边。

然后像是护着稻村一样站在前面,和藤沢面对面。

“哎呀哎呀。”

看样子她没有掩饰的意思,声音干巴巴的,连感情也没有。

“你那点事情,我还是知道的。”

她一直在说谎。所以,反过来就全是正确答案。

“能得到你的理解,我真高兴。”

“别说言不由衷的话,那个,”

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就算藤沢真的杀了稻村,稻村也不在坟墓里。

这么一来。

“没人能制裁我。那,你会怎么做?”

藤沢询问道,仿佛在和我内心的低喃对话。

明明外面是晴天,我却感觉有大片阴影打在脸上。

但是。如果她杀了稻村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不可能认同。

“那样的话,我就杀了你。”

藤沢脸上现出仿佛露出獠牙般炙热的表情。

她这是,在笑吗。

“我要拼上性命了结这件事。”

额外的生命,真的将被用来拼“命”。

对我们来说,这种事可以得到容许。

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了。

“你说性命,又不是时代剧里的决斗。”

“没错,我想和你决斗。”

藤沢板着脸皱起眉头。难不成她提不起劲吗。

可能这也是当然的。

但,我一定,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候。

“有什么不好。不管是谁,就算死了也会复活。”

要是没有这种条件,我怎么也杀不了人。

不对就算有这个条件,我也没有能杀人的自信。

但,如果对手是藤沢。

如果是我不惜耗费全部人生的“敌人”。

“死人四处徘徊不是错误的吗?死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对她说过这么多心里话吗?藤沢的询问似乎让我想到这个疑问。

让我不痛快的,是她以我会被杀为前提来询问。

“我可没打算死。”

如果,万一。要是我就要被藤沢杀死然后复活的话,就让我失去一切吧。

遵照为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对的规则,真正地失去一切。

“……真是失败。”

藤沢嘀咕着什么。她“唉——”地把手放在腰上,沮丧地垂下肩膀。

看着她突然失去战意的模样,我甚至觉得现在开始决斗的话,自己就能赢。

“要是这样你能接受的话,哎,行吧。”

她轻率地接受,最后断念一样空虚地笑了。

“那,明天见。”

简直像是约好要约会一样,藤沢淡然地接受然后离开了。

我死死握紧拳头正要目送她离开时,注意到手上的触感。

藤沢没有接受的千元纸币,还留在我手里。

“…………………………………”

我没心情把钱收进钱包,拿在右手上转过头。

稻村哭得脸上稀里哗啦的,像是在拒绝什么一样左右摇头。

看到总是无忧无虑的稻村那孱弱的态度,我心里感到一抹寂寥。

她活着。

连葬礼都举行了的儿时玩伴,现在正站在我面前。

……然而。

“总之,好久不见了。”

我只好这么说。

然后握住嚎啕大哭的稻村的手,愣愣地,仰天望去。

我要拼上自己的一切,把藤沢打倒。

对于自己有这样的对手,我稍稍觉得,有一点自豪。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花了很长时间等待天亮。

藤沢她,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迎接黎明的吗。

然后早上,我和响个不停的耳鸣一起离开家,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等在那里。她在啊,我心里稍稍冒出这样的想法,能遇到她,心里有点高兴。

“明明喜欢睡懒觉,挺早的嘛

。”

稻村没有理会我的调侃,而是拉近距离。

然后,向我央求:

“再多看着我嘛。”

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磨人。她抓起我的衣袖,拽住。

“看电视了吗?看我了吗?”

面对稻村不安定的言行,连我都要被搞得担心起来。

“你怎么了啊?”

“像过去那样,仰起头看我嘛。”

稻村毫不羞怯,也不掩饰,直白地袒露欲望。

“……啊啊。”

这时,我看到了令人目眩般的事实。

原来你在考虑这样的事啊,稻村。

尽管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稻村的愿望。

但如此轻易、坦率地暴露内心的想法,绝不是我所知道的稻村。

回忆正在一点点地变得具体……我,只能这么想——在我眼前的,果然是稻村的亡灵。

确实,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稻村经常撒娇。但如此袒露内心弱点的稻村,把她和以前已经不是相同的存在这一事实强硬地摆在我面前。

果然,人一旦死了,就会失去什么。

无论本人,还是周围。

“做不到。因为,是我长得更高了。”

我解开稻村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告别。

能和自己珍惜的人的亡灵说上话,自然是高兴的。

但我同时明白,内心正因擦碰而不断变得残缺。

尽管听到哇哇大哭声,我也没有回头。

在车站前,我找到了在等人的身影。就算混在人群里也立刻就知道是她。

休息日穿校服,就格外显眼。再说了……她还是美人。

认出我后,藤沢便叹了口气,一脸嫌麻烦地梳理头发。

“今天请多关照了啊。”

“……是呀。”

藤沢好像完全提不起劲。

面对那样的藤沢,我主动牵起她的手。她似乎也对我先发制人感到吃惊。

“这样,右手就被控制了。”

藤沢掌握情况,露出微笑。我牺牲的活祭是左手,这样是不是就稍微变得有利一点呢。我们亲密地小手牵小手,走了起来。我缠住手指,绝不让她逃走。

一眼看去,藤沢两手空空,但她不可能什么也没拿。

如果她有携带家伙过来的话,也就是美工刀、小剪刀这类东西吧。

“要带我去哪儿?”

“无聊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美好的回忆很少。所以,现在我要去创造美好的部分。

从车站前转向右边,沿着下坡路不断前进,然后走在同大批观光客方向正相反的路上。话虽如此,这边的路上人也不少。毕竟是晴天,大家都被那片绿色的海面吸引了吧。没错,我们正在前往的地方有海。

离开大路,走了二十分钟左右。

我一直牵着手。在别人面前,心脏泛起波澜。

甚至有种藤沢的心跳也从握住的手上传来的错觉。

现在,两人都还活着。

“为什么杀了稻村?”

难道说是为了能和我这样——我可没有这么自恋或是自我意识过剩。

“稍微有点情况。”

藤沢没有改变表情,也没有畏缩的样子。

“‘稍微有点’啊……”

竟然因为那种小事就能杀人,藤沢是怪物吗?

至今为止,我一直在挑战怪物吗?

而现在,我正在和那个怪物牵着手。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那感觉还远没有发展到厌恶或愤怒的程度。

脚从铺着地砖的道路转移到沙子上。我们来到的,是与观光客会造访的海岸距离很远的海滨。这块禁止游泳的区域岩石很多,从小我连靠近这边都被禁止。

当然,淘气的小孩子不会听话,就算是这边也会来玩。

我是负责劝告的一方。

而且一直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

“只有两个人的海,真有情调呀。”

“我就觉得你会这么说。”

其实那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藤沢脱下鞋,连同袜子一起扔到海浪打不到的位置。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模仿她,最后还是决定就这么穿着。因为担心沙滩会烫。

发现藤沢的脚发出声音,踩着沙子动了起来,我过度敏感地做出反应。

现在要来了吗——我差点摆起架势。她靠过身子,然后。

藤沢和以往一样吻了上来。

“……………………………”

连指尖都麻痹了,我只好沉默。

藤沢和我嘴唇重合后,径直离开。

仅此而已。……不对,倒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完事。

刚才,她明明能杀了我。你就那么从容吗?真让人打心底觉得火大。我这边可从容不起来。

下唇一阵阵地发麻,像是被涂了毒一样。

刚才稍稍镇静下来的心脏,仿佛复发一般不安定地跳跃着。

在一决雌雄之前,真是不平静。

“所以说为什么,那样。”

“问题不具体,我可没法回答。”

她明明清楚却装傻。这是想让我心情更乱。

那样的话我就要以牙还牙了,我显露出敌意。

“你这家伙,对、对我,该怎么说……喜、喜欢?”

声音哆嗦着。要是被她抓住我在动摇这个机会,估计马上就要结束了。

藤沢注视着海,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并没有。”

三个字。就算慢慢地数、不止一次确认,还是只有三个字。

哎,“喜欢”也只有两个字?反而是她的回答更长?

“哦,这样。”

“嗯。”

太好了。就算她真的说喜欢我,我也对这家伙讨厌透了。但是。

“连喜欢都不喜欢的人,你也能随心所欲地接吻啊。”

“嗯。”

后背和头皮喷出汗来。

“杀了你。”

握住的手中聚起名为杀意的力量。突然被紧紧握住,藤沢“好疼”一声皱起脸。我不禁差点开口道歉。我是白痴吗?

明明接下来要让她尝到更多苦头才是。

“过去,我在这片海边输给了你。”

我朝远方的海面望了一眼,同时意识起开端。

“是吗?”

藤沢好像不是装傻,而是真的忘了。

发现自己看得懂那些微的差别,我笑着念了句“真怪”,然后心头火起。

决定我人生的指南针,被如此轻率地对待。

集中精神,快想起来!

想起自己有多厌恶藤沢。

想起被她施与的屈辱。

无法消失的疼痛,人生的开端。快想起来!

我从包里若无其事地拿出剪刀紧紧握住。

两人一同面朝大海,同时手握着手。

藤沢的手,第一次带上了湿气。

波浪涌来。白浪零乱走形,以不上不下的势头打湿海岸。

在那阵浪裹住我们脚腕的同时,我动了起来。

连同剪刀一起撞上去一般扭动身体,冲向藤沢。

不会有错,是我更早行动。

将肉穿透的手感从手指猛烈地游窜到手腕。

那阵刺激仿佛让手上的皮“呲溜”一下子剥落。

“…………………………………呃”

呃咳、我不禁发出连惨叫都算不上的短促声音。

那是想要自喉咙而下的空气的,逆流的声音。

这么近的距离,还封住她的惯用手,而且是笔直地刺过去。

可为什么,藤沢的小刀正刺在我身上呢?

藤沢拿手的武器,准确地刺穿了我的胸口。

要说我的剪刀,不仅扭身时的力道不足,而且在出手之前就被刺了,所以被我刺向空无一物的半空。那个手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误解了自己被刺的感触吗?这样逃避现实何等丢脸。

不过说起来,对藤沢来说真的不存在犹豫这回事。

这就是杀过人的经验差距吧,我这么想着,身上失去力气。藤沢没有作出抱着撑住我那种浪漫举动,而是俯视着倒下的我擦拭额头。她出汗的量好像比我还大。

我没能从她的眼睛和嘴边浮现出的东西中找出嘲笑……

擦完汗后,藤沢慢慢地俯下身,从我手里夺走剪刀,扔到一边后把我抱了起来。藤沢她,面无表情。顺便加一句,她还是无伤。

哎……我倒是隐隐约约地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毕竟,被她近身到可以轻易夺走嘴唇的次数,都已经多达五、六次了。

而现在只不过发生了和那相同的事,我明白。我明白,可是。

俯视下来的藤沢身上冒出新的汗,落在我的脸上。

“好、脏”

“还要吗?给你追加一份?”

谁要啊,我吐出舌头。然后,然后,然后。

没有止境地,无力地感到不甘。

好不甘心啊。不甘心。为什么,我赢不了呢

我想要如此呼喊,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就算把生命置于危险之下,我仍碰不到藤沢。差了一步,有什么决定性的欠缺。

对那样的欠缺,藤沢出示自己的见解:

“你是剪刀,我是石头呀。”

藤沢伸出握紧的拳头。展示的,是这世上的规则。

无论在怎样的条件下,我都是赢不了藤沢的生物。

那不是理论,而是一开始就决定的规则。

相当于被躲避球砸到就出局那种等级的规则。

存在这样的规则,绝对无法推翻。

……或许,自从出生开始就有这样的东西。

挑战的一方既无谋,又无用。

想着想着,眼泪就不停溢出来。

……哎,反正要死了,就算了。

她想说的东西我明白,不过,那个譬喻——

“我,拿着剪刀,才……开的玩笑?”

“嗯。”

一本正经地点头的藤沢,比她说出的玩笑还有趣。

很滑稽,浑身破绽。

哈哈,我嘴里撒落空气不足的笑声。

开玩笑的话,好像我也能赢。

虽然没发出声音,但意思好像传到了。

“……怎么谁都这个德行。”

藤沢似乎感到什么苦涩的东西,眼睛和嘴唇都拉得笔直。

我朝那样的藤沢的胳膊缠上去。

这样就和稻村一个样子,我想着要笑了。但嘴唇颤抖着,几乎动不起来。

连能不能呼吸都变得暧昧,我拼命想把空气从喉咙里挤出去。

随着那个动作,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往下黏糊糊地脱落。

“要是复活了……我还会,对你穷追不舍的。”

嘴上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关于死亡,我期待的是确切的结束,是对任何人都会理所当然地来临的东西。

无论是才华横溢的家伙,还是天敌,又或是失败鬼。

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觉得还是可以期盼的。

“……忘了我也可以啊。”

她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就算是在这种最后关头我还是生起气来。

明明感觉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想告诉她。

可血渐渐地流干,思维沉寂。心里的念头没有成形。

大概,这就是最后了。

“那么,我很快就会再……”

让你杀死。

“杀了你……”

因为,死人四处徘徊,是错误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最先看到的东西是云。

带着红色的浅淡天空上,漂浮着同样泛红的云。Yún,我低喃着愣愣地看去,附近便响起踩下沙子的声音。一爬起身,盐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海。”

我,在海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从哪里来的呢?

夹在头发之间的沙子洒落而下,那份触感让背后躁动不已。

我像是应着疑问一般转过头,便发现有女孩子在沙滩上打下影子。

距离算是不远,让我感觉她找我有事。

每次被风掀起,黑发便飞舞起来,很漂亮。

那个女孩子带着非常亲昵的笑脸欢迎我。

仿佛亮出牙齿给别人看一般,最最开朗的笑靥。

那是我不认识的笑脸。

“永远追在我后面吧,七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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