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七日(星期一)——三天前
当时,浅井惠与春埼美空正在咖啡厅的座位相视而坐。桌上摆了两杯喝到一半的冰咖啡。
「八月七日,十一点四十九分,三十二秒。」
春埼说道。
惠回想起接下来将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情报非常复杂,且难以掌握全貌。
「好像重启了。」
惠说完后,喝了口冰咖啡。总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喝冰咖啡。八月十日早上喝宝特瓶咖啡,然后中午遇见冈绘里时喝罐装咖啡。
春埼笔直地看向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发生了很多复杂的事情。不过简单来说,总共有三件。」
惠按照顺序说明。
第一件,从今天算起的两天后——亦即八月九日,惠与一位叫佐佐野宏幸的老人见面。虽然他拥有进入照片的能力,不过那却被别人给封印了。惠决定要替他取回能力。
第二件,在隔天的八月十日,惠见到了一位自称魔女的管理局要人。对方能够预知未来,拥有非常强大的能力。而且她还说自己死期将近。
第三件,同样是发生在八月十日,惠走出魔女待的楼房后,遇见封印佐佐野能力的少女——冈绘里。她表示非常讨厌惠,并宣告要夺走麦高芬跟重启的能力。
在惠说明的这段期间,春埼一直凝视著这边。
少女总是如此。无论话题的内容为何,她都鲜少将视线从惠身上移开。不过惠发现她眼神深处蕴含的认真神情,正逐渐加深。
「你还记得冈绘里的事情吗?她当时叫藤川绘里。」
不过在两年前因为父母离婚,而跟着换了姓氏。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你跟她几乎没碰过面。」
惠开始说明起冈绘里——曾叫藤川绘里的少女的事情。
冈绘里是惠国中时期的学妹。她比惠小一岁,同时也是惠在两年前曾经利用过的对象。
当时的藤川绘里还没有任何能力。因此惠并不晓得她现在拥有什么样的能力。
「藤川绘里的父亲是市议会议员,与管理局间有很深的关联。为了调查她父亲,我曾经接触过藤川绘里。」
藤川绘里的父亲也参加了好几个管理局的重要会议。只要知道他的行程,就能得知管理局的动向。
春埼点头。
「我想起来了,是一位害怕父亲的少女吧。」
「嗯。」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放弃比较正确也不一定。
简单来讲,她的父亲是一位既傲慢、暴力又不爱家的人。
藤川绘里与她的母亲都因此疲惫不堪。真要说的话,当时的藤川绘里外表其实是位文静软弱的少女。
关于她家庭的详情,惠并不清楚。不过他姑且还是知道藤川绘里的母亲想要分居,以及父亲不允许的事情。藤川家在本地算是名门,因此她的父亲非常在意面子。然后对当时的惠而言,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我从她那里问出了关于她父亲的情报。像是每天回家的时间,以及出入她家的人物等简单的资讯。」
惠的目的就只有这个。
不过在跟少女聊过几次后,惠发现她本人已经筋疲力竭,因而兴起了稍微帮助她的念头。
「我用了不太好的方法跟她合作——那甚至称不上合作。我几乎是单方面地改变了她周围的环境。」
「不好的方法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将能够威胁她父亲的资料交给了她。而且我还告诉她,只要有这些就能让父母分手。」
少女在使用那些资料后,便从藤川绘里变成了冈绘里。
惠认为自己做了蠢事。明明可以准备更妥善点的解决办法,但看在当时的惠眼里,那就是最佳的方法。
舂埼看着惠的眼睛说道:
「你只有把资料交给她而已吗?」
「嗯,没错。」
「而使用那些资料的,是冈绘里吗?」
「大槪吧。虽然我并没有了解得很清楚。」
「不过既然如此,该负贵的应该是冈绘里才对。若是冈绘里自己选择的行动,那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拿来当成恨惠的理由。」
「不对。」
惠摇头回答:
「两年前的她已经筋疲力竭,并深深地感到痛苦。在那种状况下所给予的选项,根本就不能算是选项。」
大部分的人,都没坚强到能为自己所有的选项负责。
强迫人必须拥有那种坚强的世界,绝对称不上温柔。可以的话,惠希望能在更温柔一
点的世界生活。
「她说她非常讨厌我。这就是答案。对她而言,我的行动并不算正确。」
舂埼还是一样凝视著惠的脸。
那副表情跟平常相比虽然没什么决定性的差异,不过或许是受到空气干燥的影响,她眨眼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就连嘴唇用力这点,或许也没包含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过惠心想,她应该很不安吧。
在知道有可能失去能力——失去重启后,春埼美空害怕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想失去重启。」
舂埼难得提出强烈的声明。
惠点头。
「嗯。」
所以他才选择重启。
不顾一切地,为了守护春埼的能力下达重启的指示。
「总之我会试着调查冈绘里的事情。」
除了在意她发生了什么事之外,这对取回佐佐野的能力来说也是有必要的。
春埼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要怎么做呢?丨
「幸好她念的国中是我们的母校。我打算去那里看看。」
即使几个月前毕业的学生造访母校,应该也不成问题。
春埼喝了口冰咖啡后说道:
「接下来要马上移动吗?」
「嗯,我打算试着这么做。」
喝完咖啡后,惠问道:
「要一起去吗?」
春埼再度点头。
「当然。」
走出咖啡厅的惠,在去学校之前打了三通电话。
惠首先绕去商店街,,用公共电话打给隐藏号码,说明重启前从他那里获得的情报,以及拜托他继续调查麦高芬。
第二通电话是用手机打给村濑阳香。惠说明完情况后,跟重启前一样约好请她帮忙。
第三通电话,是打给津岛信太郎。除了重启的事情以外,惠也连带报告了和佐佐野、冈绘里以及魔女见面的事情。
关于曾与魔女见面的情报,大概不宜公开吧。不过如果是津岛,应该不会误用这项情报才对。
打完电话后,惠和春埼便出发前往母校——七坂中学。
七坂中学位于商店街南方,搭公车大约十五分钟的地方。之后只要再走五分钟,就会抵达海岸。由于周围没什么能利用的店家,因此属于毕业后就不会再造访的地区。
站在校门口,就能越过操场看见四栋校舍。尽管在五个月前都还会来这个地方,但感觉已经十分令人怀念。
惠不自觉地望向位于南侧的校舍屋顶,以及再过去的那片南方天空。
记忆带着强烈的浮力,自动浮现脑海。
两年前,那里有位野猫般的纤瘦少女。如今已经不在世上的少女。南校舍的顶楼是她的地盘。而这点对过去的惠与春埼来说也一样。
记忆中的她在顶楼眺望南边的天空,同时开口说道。
————————————————
「我偶尔会思考关于『世界』这个词。像是在闲暇的夜晚,听着喜欢的音乐的时候。」
当时少女频繁地把惠和春埼找去顶楼,跟他们说了许多的话。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由惠充当她的听众。春埼通常只是静静地站在后面。
不过即使惠跟春埼的位置互换,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
例如惠比较晚到顶楼时,闲得发慌的少女就会开始找春埼聊天。
这次也一样,就读国中二年级的春埼站在少女的旁边,任凭当时留长的头发随风摇曳。惠从略远的位置,眺望两人的背影。
野猫般的少女说道:
「假设在某颗遥远的星球上住着跟我们不同的人,建立了不同的文化。不过在我们的世界里,并不包含他们。例如当我们使用世界和平这句话时,并不会祈祷他们的和平——你觉得世界的范阐究竟有多大?」
少女的比喻既奇妙又冗长。
虽然那当中想必蕴含着某种感情,但惠无法解读。恐怕存在于世界上的所有言语,都无法完美地表达她的感情。所以她才会经常使用又长又复杂的比喻。
春椅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难道不是代表地球上的一切吗?」
野猫般的少女摇头:
「我想应该不是那样。在知道美洲大陆存在之前的欧洲人,所说的『世界』应该不包含美洲大陆的居民才对。就像现在的我
们所说的世界,不包含遥远星球的居民一样。」
春埼什么也没有回答。在没有疑问时,春埼不会自己主动开口。
少女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我觉得所谓的世界,一定就是我们的认识。我们能够用头脑认识的范围就是世界。换句话说,世界只存在于我们的脑中。」
少女看向舂埼。
春埼回答:
「不过现实上,世界位于我们的外侧。这里确实是顶楼,而且眼前也有护栏。」
「没错。无论是我的世界还是你的世界,确实都有护栏。不过住在远方城镇的人既不晓得这个护栏的事情,也不晓得这所学校跟我们的事情。那个世界里,并不包含我们。」
之后少女又补了一句:「你认为呢?」
春埼连头都没点便回答。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野猫般的少女问道:
「舂埼,你希望世界和平吗?」
「我并没有特别希望。不过比起不和平,还是和平比较好。」
「那你会想扩展自己的世界吗?」
「道里的扩展世界,是指扩张认识的范围吗?」
「嗯,就是那个意思。」
「我只要维持现在这样就够了。」
「这样啊。」
少女点头,然后突然转向这边说道:
「惠,你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巧妙回答的惠谎称:
「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在聊什么?」
少女笑道:
「是关于我的话题。总而言之,就是我非常任性的话题。」
难以理解到底要怎么联想,才能变成那种话题。
惠叹了口气说道:
「我觉得你的确很任性。」
少女点头回答:
「我一定是住在个非常狭小的世界。换句话说,那个世界才是我本人。我所期望的世界和平,其实就是期望我本人的幸福。」
这究竟是不是少女的真心话呢?还是说,她仍持续在使用复杂的比喻。
少女直直地看向惠说道:
「除了我以外,不存在其他与我拥有相同世界的人。」
虽然希望能理解一切,然而——
国中二年级的惠,还无法理解少女所说的话。
————————————————————————
现在的——高中一年级的惠,突然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一旁的春埼抬头看向这里问道:
「你在想什么?」
该怎么表现才好呢?惠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在想swampman的事情。」
春埼疑惑地发问:
「swampman是什么?」
「那是一种思考实验。」
惠催促春埼前进,同时边走边进行说明。
swampman。翻译成中文就是沼泽人。
某个男人经过沼泽旁边,被雷打死了。不过当时还有另一道雷打到沼泽里。泥沼因为那道雷而变质,创造出跟死掉的男人一模一样的生物。而且是无论外表、知识还是性格,全都完全相同的生物。暂且先无视所有现实,动员全部的偶然与奇迹,来假设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从沼泽里诞生的男人,当然以为自己是已经死掉的那个男人。他唯一不知道的,就只有被雷打到的事情。好了,你觉得从沼泽里诞生的男人会怎么做呢?」
「难道不是采取跟死掉的男人相同的行动吗?」
「嗯,他大概会回到死掉的男人家,睡在死掉的男人床上,用死掉的男人的刮胡刀刮胡子,去死掉的男人的职场上班。没有人会发现有一个男人死掉了。」
惠看向春埼。
「现实会跟男人活着的情况完全一样,继续发展下去。即使是这种状况,春埼还是会认为男人死掉了吗?」
春埼点头。
「嗯。因为事实上他真的死了。」
不过,死掉的男人跟从沼泽里诞生的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所谓的「认同」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这个思考实验的主题。
惠问道:
「那么,你觉得从沼泽里诞生出一个相同的男人,能算是他死而复生吗?」
这次春埼花了一些时间才回答。难得看见她对这类型的问题烦恼该怎么回答。
春埼缓缓摇头。
「我不知道。所谓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说的也是。我也不知道。」
若将魔法药洒到死者的骨灰上,制造出跟死者相同的某人,那应该会被称作是死而复生吧?不过若是对与死者完全无关的泥巴洒下魔法药,那么即使发生相同的事情,也不会被称作是死而复生吧?
这之间的差异究竟在哪里?难道所谓的自我,是寄宿在被烧成粉末的骨灰里吗?
惠再度仰望南校舍。不过离校舍愈近,角度就愈难看见顶楼。
奇妙的少女。野猫般的少女。
如今已经不在世上的少女。
不过她在佐佐野拍的照片里面。而佐佐野拥有进入照片的能力。
照片——换句话说,就是过去的复制品。进入照片的能力,一定就是能移动到过去的复制品里的能力——惠是这么解读的。
只要了解那个能力,理所当然就会产生某个烦恼。那就是真货与冒牌货的差异,亦即认同的所在。
若透过佐佐野的能力与她见面,能称得上是与她重逢吗?若有办法将她从照片里带出来,那能称得上是让她复活吗?
照片里的少女只能算是跟她一模一样,但却是不同的别人吗?就像沼泽人那样。
野猫般的少女两年前在顶楼上说的话,一定就是在针对认同下定义。
——除了我以外,不存在其他与我拥有相同世界的人。
如果已经去世的她,跟照片里的少女拥有相同的世界。
——那个世界才是我本人。
那么「她」自己所定义的「她」,就会是相同的存在。
走在一旁的春埼仰望这里说道:
「如果我死后出现了某个跟我完全一样的人,惠会怎么想?」
惠觉得这真是个过分的问题。
「我会难过。非常地难过。这是为什么呢?」
「那么,你会觉得要是不知道那种事实就好了吗?会想象沼泽人周围的那些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
春埼的质问实在是过于确窦。少女的死讯已经广为人知,毫无扭转的余地。
惠摇头回答: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不想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无论是什么样的悲剧,惠都不会想要忽视现实。
春埼说道:
「谢谢你。」
惠有些惊讶地看向春埼。
「谢什么?」
她究竟是在感谢什么呢?
春埼笑了。那是一道非常美丽的笑容。
「总觉得就是想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惠的回答让我感到很高兴。」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惠微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
「嗯,太好了。」
除此之外,惠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话好说。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进校舍。
虽说是暑假,学校里还是一样有不少学生在。而其中大多数是为社团活动才来学校。
惠与春埼走去拜访文化系的社团。
社团活动十分便于收集情报。通常一个社团里都会包含所有年级的学生,而社团本身也明划分了男女。换句话说,人脉会被自动归类。
他们找出三年级的学生,打探关于冈绘里这位学生的事情。
——实际负责对话的人是舂埼。光是同性别的毕业生这个身分,就让问话变得轻松许多。
七坂中学每个年级都被分成六班。也就是说在三年级生中,六人里就有一人是冈绘里的同班同学。
两人首先找上了文艺社,但并没有找到认识冈绘里的人。再来是拜访管乐社,并同样专找三年级生打听。其中一位拿着长号的少女是冈绘里的同班同学。
虽然从她那里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不过至少借此得知冈绘里所属的班级是三年二班。
只要找到一位同班同学,接下来就简单了。只消再找到想要的情报之前,不断寻找认识她的人就行了。虽然不是每位学生都会把知道的事情全讲出来,但相对地也有些学生会积极地配合。每个班级都会掺杂着几个这种人。
在持续这样的作业约一个小时后,知道的事情非常简单。
冈绘里的朋友很少,至少在三年二班里称得上是她朋友的人,可说是一个也没有。冈绘里既没参加社团,也不隶属任何委员会,她在校内原本就很少跟人对话。
惠决定稍微改变做法。
他放弃冈绘里现在的同班同学,转而寻找二年级时曾跟她同班的人物。
冈绘里就读二年级时,惠还在这所学校念书,因此他确实知道冈绘里当时的班级。印象中是二年
四班没错。
两人还是一样到处拜访社团的三年级生,寻找过去就读二年四班的学生。只要找到符合条件的学生,就能问出冈绘里的朋友。
他们就像这样找到了一位学生。
那是一位参加美术社的少女。在打开美术教室的门时,惠发现少女正独自一人紧盯着白色的画布。少女穿着被颜料弄得脏兮兮的宽松白袍。从尺寸不合来看,那或许是别人送她的东西。
「方便打扰下吗?」
春埼向少女搭话。
少女看了这边一眼后,马上又将视线移回画布。
「如果我可以边画边讲的话。」
那是一道压抑过的低沉声音。
白袍少女握著像刷子般巨大的笔,不打底稿便直接对着画布上色。她用的是淡黄色。在画布中心附近,快速、大胆地随机涂上大面积的黄色。
「你认识一位叫冈绘里的女孩吗?」
舂埼说道。
少女在沾了黄色的刷子上,稍微混了一点茶色。这次她换用有些暗淡的黄色,涂在刚才那些淡黄色的周围。
白袍少女动着刷子说道:
「你们是谁?」
舂埼回答:
「我们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到去年为止,都还在这里念书。」
少女再度看向这里——她看的并不是春埼,而是惠。
「浅井学长?」
惠点头回答:
「没错。你居然认识我。」
「学长还蛮有名的喔。你是道间学校的老师最讨厌的高材生。」
「原来如此。」
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白袍少女再度用混了茶色的黄色涂抹裹布,并接着说道:
「而且绘里也经常提起学长的事情。」
「她都说了些什么?」
「大部分是坏话。」
画布上已经大约有三分之二,都被涂上了浓淡相间的黄色。少女接下来换用看起来脏脏的暗绿色,一样大胆地在画布上挥洒色彩。
惠问道:
「那是抽象画吗?」
「怎么可能。只是普通的风景画。」
少女动着刷子回答。
「你知道鲍伯·鲁斯吗?」
「不。那是谁?」
「美国人。」
惠露出微笑。他对这种随便、平淡的语调颇有好感。
「是画家吗?」
「没错。他就是采取这种画法。活用色彩的浓淡,在短时间内以大画笔简单地画出外观复杂的画。虽然我还满喜欢这种手法的,但如果在老师面前画会被骂,所以只能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画。」
白袍少女换上一支细笔,在笔尖沾上白色,靠近笔杆的部分沾上暗黄色。
两种颜色并未混合。少女在画布上方挥动画笔,一笔就画出了同时带有明暗部分的云朵。云一出现,原本黄色的部分便确实地变化成夕阳的天空。
「真厉害。」
惠说道。
白袍少女摇头:
「这只能算是模仿而已。只要知道方法,谁都做得到。所以老师才会禁止。像这种事,应该等更理解画的事情之后再做。这我非常清楚。不过因为很有趣,所以还是会不自觉地想画。」
少女又换了支更细的笔,在画布下方暗绿色的部分涂上接近黑色的茶色。那些茶色化为树枝与树干,至于暗绿色的部分,则是逐渐化为变暗的树林。
惠回答:
「我觉得知道方法也很重要。」
「即使只有表面?」
「因为我不太清楚画的事情,所以不知道那是表面还是本质。不过大部分的事情,应该谁都只看得见表面而已。」
如果不看表面,也无法推测本质;比起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只看表面的理解度要高得多了。
少女停止动作,看向这边说道:
「总觉得你给人的感觉,跟我从绘里那里听来的不太一样。」
「你是指我吗?」
「对,就是指你。」
惠再度重复先前的疑问:
「她都说了些什么?」
「不认真听人说话、完全看不出真心、只会用言语迷惑周遭、刻意表现出坏的一面、宛如瞧不起全世界的人。总而言之,就是个坏人。」
「原来如此。」
国中二年级时,亦即初遇冈绘里的那段时期,惠的确算是那样的人。
白袍少女再度转向画布说道:
「绘里在说你的事情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不过她后来渐渐不再提起你,也不再跟我说话了。」
「你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跟她的感情原本就没那么要好。女孩子啊,很快就会在班级内形成团体。我跟绘里都讨厌那种事,所以感觉只是在分组行动时,无奈地凑在一起罢了。」
少女一反先前的做法,开始在画布上描绘出纤细的阴影。
「绘里以前曾经说过,想变得像浅井学长那样。」
「像我?」
「没错。也就是变成坏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总之绘里所指的坏人,意思就是坚强的人。她讨厌软弱的人。」
少女停下画笔,咋了一下舌。
「怎么了吗?」
「失败了。这幅画没救了。」
虽然惠看不出来哪里失败。
「对不起,打扰你了。」
「打扰?不,没那回事。我喜欢边跟人聊天边作画。感觉动笔时还是随兴一点,比较能画出好作品。我现在的画法还太仔细了。」
「我看不出来有哪里不好。」
「总之意思就是我还只会人工的画法——啊〜真是的!」
少女用沾了颜料的手粗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之后她重新转向这里,低头朝惠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必须完成这幅画。不过我賨在提不起兴致完成已经失败的画,所以不想让人看见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画的样子。」
虽然惠觉得若不想画,只要直接放弃就行了,但少女大概有她自己的坚持吧。
惠点头回答: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谢谢你。」
「不会——啊,对了。」
白袍少女叫住准备离开教室的惠与春埼,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了。绘里曾经说过,只有浅井学长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
「名字?」
「对。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全名。虽然冈绘里这个名字,的确是有点像在开玩笑(注:日文中的冈绘里,与欢迎回来发音相同)。不过感觉绘里之所以讨厌别人用全名叫她,是因为别的理由。」
冈绘里。
并非藤川绘里,而是冈绘里。
「谢谢你。」
惠低头行了一礼后,便与春埼一同离开美术教室。
惠与舂埼离开校舍后,便在校园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下午三点的夏日天空,带着淡淡的浅蓝色。位置愈高便愈接近蓝色,愈低便愈接近白色,呈现漂亮的层次。
棒球社在操场上练习。惠眺望着那样的场景,开口问道:
「春埼有什么想法?」
关于冈绘里的事情,两人已经大致打听过一遍了。
春埼回答:
「她想变得跟惠一样这点,有点令人在意。」
还有对冈绘里而言,坏人就是指强者。虽然过程极端,但惠也想到了原因。惠以前曾经跟她聊过那样的话题。
「惠不是坏人喔。」
「这就难说了。而且,冈绘里说的是两年前的我。」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没什么改变。」
「那样也让我有点受到打击呢。我是自认为多少有变得正经一点。」
春埼轻轻微笑道:
「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喔,惠。」
那副笑容近似春埼美空平常的表情。
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心情好时,内心深处的感情直接连结到表面般清爽的笑容。
不过稍微有些不同。无论眉毛、脸颊、嘴角还是眼睛,全都有点僵硬。现在的她,只有表面在笑而已。
「你害怕冈绘里吗?」
惠问道。
春埼大概是害怕有可能会失去自己的能力。
重启对舂埼,以及对惠而言,都是意义极为重大的能力。
「我只有一个问题。」
春埼说道。
「惠,假设我的能力被冈绘里封印,变得无法使用重启,会对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造成什么变化吗?」
少女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平淡。
舂埼美空的重启,以及浅井惠的记忆保持。
只要一使用就会连自己的记亿都消除的能力,以及只能记住事物的能力。
两人的能力若不一起使用就没有意义。
这两个能力,将两人比什么都还要强烈地连结在一起。
失去重启,就代表两人失去一起行动的理由。
惠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
残忍的回答。而且恐怕比惠所想像的还要残忍许多。
舂埼美空的语气没有变化。
「那我绝对不会失去这个能力。绝对。」
说完后,少女露出微笑。
明明她可以直接生气,或是哭出来的。
但春埼美空选择微笑。
————————————————————————
当天深夜。
躺在床上的惠,正在翻阅本三年前曾造成话题的小说。尽管内容无疑非常有趣,但他就是无法顺利跟上文章。感觉意识与故事无法衔接。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令人在意的事情。
惠停止看书,望向窗外。在距离约二十公尺的位置,有一条宽广的马路,几道红色的尾灯在上面穿梭而过。
抬高视线,便能发规月牙高挂天顶。那是接近新月的月亮。看来今晚的云不多。虽然对星座并不熟悉,但或许找得到夏季大三角也不一定。就在惠这么想着时——
手机响起。外萤幕上显示是津岛老师打来的。惠按下通话键。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调查的对象,是叫冈绘里没错吧?」
津岛讲电话时经常唐突地开启话题。或许他不太喜欢透过电话对谈也不一定。
惠回答:
「是的,没错。」
「七坂中学的三年级生?」
「嗯。」
「我也有稍微调查过她的事情。」
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消息。
「真是帮了大忙。有查到些什么吗?」
「嗯。她恐怕跟管理局有所联系——某位管理局人员最近开始利用的能力者,就叫冈绘里。」
管理局寻求能力者的协助,并非什么难得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管理局的力量,正是拥有关于能力的丰富资料,以及能够有效率地运用能力者。
然而——
「那么冈绘里是奉管理局的指示,封印佐佐野先生的能力吗?」
这么一来,问题就麻烦了。取回在管理局指示下封印的能力——与管理局对立,实在很难称得上是明智之举。
津岛回答:
「这还不清楚。至少表面上我并未发现有什么资料显示管理局打算干预佐佐野宏幸的能力。」
「我知道了。谢谢你。」
「感觉有点不对劲。无论是冈绘里还是佐佐野,你最好都别跟他们扯上关系。」
「看来是如此呢。」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就这样对一切置之不理。
惠问道:
「有查到什么关于她能力的情报吗?」
冈绘里曾扬言要从春埼那里夺走重启,因此她的能力绝对不容忽视。
「不,还没有。这部分比想像中要来得棘手。」
这还真是难得。管理局人员在调查特定人物的能力时,很少会遇到麻烦。
「是被什么人给隐匿起来了吗?」
「很有对能。不过并非管理局以组织的名义,禁止公开她的情报。」
换句请说,是少数的管理局人员基于个人理由,想隐匿这些情报啰。惠并不清楚管理局内部的状况。
「唉,只要再稍微调查一下,应该就能知道了。」
「不好意思,这件事能麻烦你吗?」
「嗯,我就当成是消磨时间来找找看吧。」
津岛粗鲁地说了句「小心点」后,便挂断电话。
惠将手机放到桌上,开始思考。
冈绘里。
她的行动,恐怕与两年前的浅井惠息息相关。
第一个用冈绘里这名字叫她的人,无疑便是浅井惠。
2 八月八日(星期二)——两天前
八月八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冈绘里还躺在床上。
她用刚睡醒还茫茫然的头脑思考。
——我有两个目标。
第一个,是变得非常、非常强。第二个,是打倒浅井惠。
无论哪一个,都是必要的目标。
冈绘里闭上眼睛,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当时她的名字还叫做藤川绘里。
这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虽然她不是那种会整天沉浸在回忆里的人,不过回想过去那个无趣的自己,已经成了某种习惯。
少女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讨厌藤川这个姓氏。
藤川是父亲的姓氏,同时也是她以前待的家名。她从来不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名字。
少女从小就发现那个姓氏似乎带有重要的意义。藤川家在当地是最为庞大、古老的家族。父亲总是反复地对少女说:「你是藤川家的女儿」,而这句话也在各种场合束缚着她。
从小就有家庭教师,无论是游玩还是笑出声音都不被允许。唯一被允许穿的衣服,也只有某个看起来一成不变的白色名牌服装。
少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得搭轿车去国小上学。每当她表达不满时,父亲都会以冷淡的眼神对箸她说:「因为你是藤川家的女儿」。若继续反驳,就会被打耳光。
无论哭还是笑,只要方式一出错就会遭到怒骂——因为你是藤川家的女儿,所以动作必须更洗练一点。
只有母亲会站在她那边。正确地说,是想站在她那边。
不过少女的母亲实在过于软弱,不足以和父亲对立。母亲只能以泪洗面,而只要一哭泣就会惹父亲不高兴。即使少女向母亲求助,也只会让事态恶化。
所以,藤川绘里老早就下定决心要放弃一切。
不笑、不哭,不依靠任何人。她决定只在心里诅咒父亲与藤川这个姓氏,然后静静地活下去。
少女就像这样从国小毕业,成为国中生。
当时的她有一个习惯。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去图书室独自待一个小时。
少女并非特别喜欢看书。她只是不想马上回家,而图书室又是学校里最适合独处的地
方。藤川绘里总是在图书室的角落随便摊开本书放在桌上,然后安静地坐在前面。
从图书室的窗户,能望见海岸附近的某座尖塔。
那是一座白色的高塔。虽然看起来像是灯塔,但少女从来没见过那里点灯。
塔的外墙有一道看似逃生梯的铁梯。
尽管藤川绘里觉得爬上那里应该会很舒服,但从来没动过实际造访的念头。即使上了国中,她依然每天搭车上下学,藤川家不可能因为她想登上海边某座莫名其妙的塔,就下达外出的许可。虽然或许能用谎言敷衍过去,不过一想到事迹败露时的状况,那风险还是太大了。
藤川家的女儿,不能无意义地登上海边的塔。她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只叹了口气便决定放弃。真要说的话,她是为如此轻易便放弃的自己感到悲伤。
打从入学以来,藤川绘里已经过了半年这样的生活。而且她也相信这样的生活将持续到毕业为止。
然而,某天情况急速地开始产生变化。
一切的契机,就从少女在前往图书室的楼梯上被人叫住开始。她亿回头,便发现那里站了一位少年。
浅井惠。比自己大一岁的学长。
藤川绘里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究竟跟他聊了什么。因为不习惯跟身为异性的学长说话,所以少女从头到尾都很紧张。在少年跟她聊了约十五分钟后离开时,坦白讲她松了口气。
不过隔天,以及再隔天,少年又出现了。而且同样是在少女为了前往图书室走上楼梯时,从背后向她搭话。
过了一星期后,藤川绘里已经习惯跟少年说话了。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能跟同年代的少年聊天的话题。
少女发现自己除了跟藤川这个最讨厌的姓氏有关的事情以外一无所有。
这也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其他话题,所以她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家庭环全都告诉了浅井惠。母亲不知是基于何种义务感,大约每过一年就会提一次离婚,然后家里的环境就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更恶劣。或许当时刚好是那个时期也有影响吧。
藤川绘里清楚地记得浅井惠是如何回应自己的抱怨。
少年露出无畏的笑容,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母亲的旧姓是什么?」
虽然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少女回答了「冈」这个姓。
就在此时——
「那我就叫你冈绘里吧。」
堂堂正正地宣言,少年成了世界上首次称少女为冈绘里的人。
少年悠然地接着说道:
「这名字不是很棒吗?冈绘里。听起来一点都不纤细、感觉像是在开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烦恼 、又目中无人的坚强名字——特别是跟现在的你一点都不相配这点更好。」
还是藤川绘里的少女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浅井惠仅弯起嘴角笑道:
「你只要成为冈绘里就好。舍弃父亲,舍弃藤川。」
只要别当藤川绘里,成为冈绘里就好,少年是这么说的。
少女无法正确地回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回答。
她只记得少年那目中无人的眼神感觉非常恐怖。
在那之后的几天,藤川绘里放学后都独自在图书室度过。摊开没打算看的书本,望向不可能上去的塔,思考着浅井惠以及冈绘里这个名字。
冈绘里。这的确是个像在开玩笑的名字。如果出生就是叫这种名字,或许会怨恨父母也不一定。不过,至少比藤川这个姓氏好多了。
虽然舍弃藤川是个缺乏现实感的想法,不过少女每次在教室被人叫藤川时,都会觉得讨厌。于是她开始希望浅井惠能再度出现。即使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也好,光是有人不会用藤川叫自己,就让少女感到开心。
然而少年却迟迟不出现在藤川绘里面前。
少女变得每次在前往图书馆的楼梯中,都会在意起背后。
开始只是纳闷对方到底怎么了的程度。之后开始担心起对方该不会是感冒了。直到最后,她才发现少年根本就没有任何特地来找自己的理由。
藤川绘里跟以前一样静静地放弃了一切。
上楼梯时也再度变得只看前方。
然后某天,她看见浅井惠站在楼梯的最高处。
「嗨,冈绘里。」
虽然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有点难为情,但少女还是很高兴。
浅井惠喊道。
「我今天有礼物要送给你。」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
「只要让你父亲听这个就行了。我想大部分的事情 ,他之后应该都会答应。例如让你以冈绘里的身分,跟母亲两个人生活。」
浅井惠还是一样悠然地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看向这里。
总觉得有股非常危险的预感。少女问道:
「那么做,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吧?」
少女自己也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坏事?」
浅井惠像是觉得有趣般的弯起嘴角。
「那还用说。你觉得我看起来是在讲什么正直清廉的话题吗?这怎么可能。这个录音机啊,是你父亲明确的弱点。」
少年的笑容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总而言之,我是叫你威胁自己的父亲。这想也知道是坏事。不过啊,冈绘里,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会与他人对立。而在与他人对立时,能够巧妙应付的人就会被称为『恶』。虽然令人难过,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浅井惠以让人全感觉不到难过的笑容说著,同时将录音机递了过来。
「由你来选择该怎么做就行了。」
少女以宛如触碰枪枝般战战兢兢的动作,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收下了录音机。
录音机里录了段父亲与某人的谈话。他们恐怕是透过电话交谈吧。父亲说话的对象用变声器改变声音,那个人是浅井惠吗?不太清楚状况的少女,只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比国中二年级生要来得成熟许多。
被录下来的对话,长度只有约两分钟。藤川绘里并不晓得两人在讨论什么,不过她发现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等听完录音机的内容后,浅井惠说道:
「你的父亲泄漏了某项情报。那是一个绝对不能被泄漏的情报。录音机里面收录的就是当时的对话。你只要试着跟他说要把这个送交给管理局,他应该就会听从你大部分的要求。」
对少女而言,父亲是力量的象征,同时也代表了藤川这个姓氏本身。
绝对无法获胜、完全无可奈何的对手。这是打从出生时起就定好的规则。
然而父亲在录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软弱、滑稽。
少女认为眼前的这位少年,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强上许多。
于是藤川绘里问道:
「要怎么做,才能变强昵?」
她想要变强到能轻易践踏藤川这个姓氏的程度。
浅井惠若无其事地回答: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要深信自己很强。」
「深信吗?」
「没错,就算毫无根据也没关系。相信自己很强,而且什么都办得到。」
少年以悠然的语气说道。
「所谓的软弱,其实非常舒适。只要说自己是因为软弱才办不到,就能让自己轻松。所以人会轻易地承认自己软弱。不过啊,只要能停止这么做——不承认自己软弱,至少就能不放弃任何事情。」
虽然听得懂少年的意思,但少女还是问道:
「不过,那样就不会失败吗?」
拥有毫无根据的自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当然还是会失败啊。不过即使失败,只要继续相信自己很强就行了。若能在成功之前反复尝试,那么总有一天会成功。」
「如果一直都没成功呢?」
「这个嘛。虽然我没看过那样的人,不过能够持续失败到死的人,应该不会被说是软弱吧。」
「……那只是理想论。」
感觉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但浅井惠点头回答:
「没错,我认为不否定理想,就是坚强的基础。」
说完后,少年笑道:
「再见了,藤川绘里。祝你能够无视旁人的眼光,坚强地活下去。」
浅井惠以瞧不起人的声音,用完全感觉不到祝福的语气说完后便走下楼梯,然后就这样消失到某处去了。
被他在最后的最后以藤川的姓氏称呼自己这件事,让少女感到悔恨不已,厌恶到无以复加。
然后少女理解了——我,最讨厌藤川绘里了。
藤川绘里很无趣。藤川绘里放弃了一切。藤川绘里很软弱。
藤川绘里,就像是由跟少年所说的坚强完全相反的要素汇集而成的生物。这让她厌恶得不得了。
所以她才下定决心要成为冈绘里。
她要成为那种一点都不纤细、感觉像是在开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烦恼、又目中无人的坚强的人。
浅井惠。全世界第一个叫少女冈绘里的少年。
让藤川绘里变成冈绘里的人是他。
她想成为一个像浅井惠那样既邪恶又坚强的人。
藤川绘里打算消除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
然而——
现在的冈绘里感伤地笑了一下后走下床。
接着反省到自己不能像这样笑。必须要是那种一点都不纤细、感觉像是在开玩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烦恼、又目中无人的坚强笑容才行。为了配得上冈绘里这个名字。
少女再度「咯咯咯」地笑道。
那是她还是藤川绘里时绝对不被允许的,看起来一点都不高雅的笑容。
无法理解那种美丽的人,就算永远都不理解也无所谓。只要用手遮住嘴巴,露出优雅的笑容就行了。
「好了。」
冈绘里嘟囔著换上破牛仔裤,戴上项圈,装上红色的隐形眼镜。
然后她打开窗户。今天也是个大晴天。看来还会热上好一阵子。
冈绘里仰望青空想着。
——我有两个目标。
第一个,是变得非常、非常强。第二个,是打倒浅井惠。
为了这个目的,她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
她想得到在咲良田的能力当中,最为优秀的能力。
浅井惠透过活用春埼美空的重启,最多能拟似地将时间倒回到三天前。就结果而言,他能够得知自身三天后的未来。
那是非常优秀的能力。不过在咲良田里,还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就像是将浅井惠活用的重启,直接强化般的能力。
——我想要能更加绝对地预知未来的力量。
少女相信那就是明确的力量。而且在各方面都比重启要来得优越。
「我要变强」,冈绘里如是想着。
必须变强到能完全忘记还是藤川绘里时的自己那样的程度。
——————————————————————————
上午十一点。
村濑阳香快歩走在联良田的街上。
在确认周围没人后,她将手掌贴在墙壁上。
「右手,阻挡我跟冈绘里的东西。」
低声说完后,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手掌形状的洞。
方向没错。村濑确信后便再度动身,发出节奏快速的脚步声。
在戴到遮住眼睛的棒球帽内侧,额头附近已经累积了令人不快的汗水。村濑维持相同的步调前进,同时仰望炫目的天空。
她心想天空之所以如此湛蓝,或许就是为掩饰夏日的暑气也不一定。若真的有像神那样的存在并决定了天空的颜色,那蓝色可说是个非常妥当的选择。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只要一开始就别做出夏天这种季节就好了。
村濑阳香在心里咒骂着自己不相信的神明,持续走在路上。
少女讨厌夏天。她本来就不习惯吵闹的气氛。而从一年前的七月初开始,这种讨厌的心情更是变得无可救药。
村濑无法忽视这点。那天,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走着。将手贴在墙壁上,呼喊哥哥的名字,
并为某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感到焦急不已。而其中决定性的差异,没错,就是她当时还不知道哥哥的死讯。当时的她内心充满了不安。
哥哥的个性十分耿直。在管理局工作的哥哥,对管理局的制度感到愤慨不已。他只因为成为社会人这个理由就离开家里,并频繁地约妹妹出来吃饭,不论何时都正当地活着。
那天,哥哥既没有出现在约好的地方,也没有联络。他很少在约定的时间迟到,如果会晚到,也绝对会事先联络。
村濑突然想起,当时比起哥哥迟到,自己更为他那过于规矩的态度感到不耐——真是的,明明只是迟到一下子,为什么我非得这么担心不可呢——像这种小迟到,如果哥哥平常的个性能再更随便一点,自己就能笑着原谅他了。
村濑当时就是像这样焦躁地将手贴到墙壁上,呼喊哥哥的名字。
她汗流浃背地走着,并发现了疑似造成事故的车子。周围停了警车,救护车离开时发出的警笛声传入她的耳中。
哥哥在被送到医院后,马上就断气了
村濑还记得遗体比想像中要来得漂亮。不过,她无法顺利回想起白布底下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仔细看过吗?她连这种事都不记得了。即使脑中突然浮现哥哥的笑脸,村濑还是马上就发现那是他生前的表情。
村濑阳香再度仰望夭空,这次她停下了脚步。
短短一年。光是这样,记亿里就混入了杂音。令人悲伤。真的,令人悲伤。光是想起他的事情却不会流泪本身,就让少女感到绝望。
不过,她当然也理解这是一种救赎。让人能够相信假设真的有神创造了人类,那么祂一定是基于深厚的慈悲才赋予了人类遗忘的能力。在这当中,一定蕴含了比将天空设定成蓝色还要深刻的温柔。
之后村濑开始思考浅井惠的事情。打从上个月十六号杀了他后,就一直是这样。只要一松懈下来,少女就会思考哥哥跟他的事情。
于是她这才注意到,少年拒绝遗忘的能力有多么异常。
据说咲良田的能力,会强烈地反映使用者的意志。只要是那个人的希望或认为必要的东西,就会化为能力呈现出来。
村濑认为自己只要碰触就能消除事物的能力,确实受到了自己感情的影响——包含过了五分钟后就会恢复原状,这种不上不下的胆小部分。感觉这种任性的能力,确实与自己非常相配。
大部分的能力都是如此。例如春埼美空的重启,就包含了可以说是任性的人情在内。
然而,浅井惠的能力从头到尾都非常异常。真的有人能够发自内心,拒绝忘记所有的事情吗?真的有人能够持续怀抱着过去的一切,绝对不加以舍弃吗?
七月十六日,浅井惠曾经死过一次。他的头上开了个大洞,流出大量的血液。是村濑阳香杀了他。
虽然那项事实被重启消除了,但世界上依然有两个人记得那件事情。那就是村濑阳香,以及浅井惠。而且浅井惠今后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死亡,他的能力不允许这点。
真的有人连自己死去的记忆,都能够承受吗?
村濑曾经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谎言,全部都只是幻想。然而浅井惠却会将这件事作为不容置疑的事实,持续记亿在脑海里。
这让村濑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不过同时也有一股奇妙的安心感。
或许是哪里的感情失控了也不一定。尽管这种想法很难称得上正常,但少女还是有办法相信——只要他持续记得自己的罪孽,那自己一定不会再犯下相同的罪。
村濑阳香将手掌贴在眼前的墙壁,轻声喊道:
「右手,阻挡我跟冈绘里的东西。」
今天早上,津岛信太郎打电话来通知辅导课取消了。看来他似乎要去管理局调查什么事情。
村濑决定要用这临时空下来的一天,来搜索冈绘里的行踪。她打算找出浅井惠想要的情报。
这并非为了赎罪。这点绝对不能搞错。村濑认为所谓的罪,应该是用来指那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即使少年因为重启而复活,也不代表村濑曾经杀害过他的事实便就此消失。
村濑只是对他的理想稍微感到一些共鸣罢了。
浅井惠曾说过:「让我们跟其他人一起做些充满笑容的事情吧。」她真心地认为那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
用这个只能消除事物的能力,来找到冈绘里。
若从她那里取回能力,能让素未谋面的某人幸福,那一定是件正确的事情。
——虽然这同时也是件让人有点难为情的事情。
村濑摇了摇头。
她无论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在少年面前,对他说:「你是正确的」。
所以村濑独自一人在炙热的柏油路上跨出脚步。
「右手,阻挡我跟冈绘里的东西。」
她一面低喃,一面持续前进。
————————————————————————
在无人造访的房间中,有一位无名的女子。她总是独自被沉默的书本包围,因此也没有露出表情的必要。
全身都提不起劲。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无论是头部中心隐隐作痛,还是连呼吸都嫌麻烦的部分。这个身体确实即将迈向终结。
女子深深坐在椅子里,翻阅手上那本硬质封面的沉重书本。
那是一本收录了外国童话的书。这个房间里大部分的书,都是跟童话有关的东西
二十八年来,女子一直在寻找某个故事。一个以前从某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她不晓得故事的名称,就连故事内容也几乎不复记忆。如今她已经连当初是在何时、何地,以及为什么会听见这个故事都想不起来了。
她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个场景。魔女骑着扫把在天空飞翔,去敲恋人房间窗户的场景。那大概就是故事的结局。魔女确实敲了约好绝对要再度相见的恋人房间的窗户。
之后两人一定将迎接幸福的结局。
女子如此希望。
但她怎样都想不起来那位魔女后来怎么了。在敲过恋人房间的窗户后,魔女真的能够幸福地露出笑容吗?
女子想知道答案。她想确认故事的结局,所以才会搜集足以塞满整个房间的书。打从被关进这个小房间的二十八年来,她唯一要求的东西就只有书。这本书可以说是她唯一的个人物品。信也好,照片也好——所有能彰显她过去的物品,全都被管理局给销毁了。
不过无论搜集多少书,都找不到她探求的故事。
——或许那样的故事,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女子如是想着。
或许一切全都是错觉。就连「他」说故事给自己听的记忆,都很可能只是一场误会。或许只不过是自己擅自创造出不存在的回亿,并因此感到在意而已。
记忆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消磨。过去曾经确信的所有事物,都逐渐变得无法确信。
告诉自己这个魔女与恋人再会的故事者,是比谁都还要重要的人。
照理说,那个人至今应该仍对自己很重要才对。
不过女子已经连那种事情,都无法带着确信主张了。
二十八年实在太长。几乎不与人对话,只是持续地观测未来,在没有名字的情况下作为系统的一部分活过来的这二十八年,以各式各样的形式消磨著女子。
举例而言,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表情了。
无论是他说的话,当时的语气,还是动作——
事到如今,就连他的人格也已经无法清楚地回忆。
他的身影在女子心逐渐变得残破不堪。
这样她还有办法对那样的对象,说自己依然爱着他吗?
如果光靠欠缺具体性的模糊回忆就能萌生恋情,那喜欢的对象根本就没必要是他。既然连声音都听不见,连手上的温暖都感觉不到,那对象就算是小石子也无所谓。
这样跟喜欢上普通的石头,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不过,那样也太令人悲伤了。
无名女子思考着。
——我曾经想爱他。必须要爱他才行。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确信自己的爱。
可以的话,她想等确信之后再死。
女子抚摸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
未来在眼皮内侧排成一列。而最后面的影像,就是她本人的结局。
她将在他身边死去。在那副似哭似笑的表情看护之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情报。她能透过能力获知的,就只有声音跟影像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想什么,思考什么。
在与他重逢时,自己究竟会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那个时刻,她有办法好好打从心底觉得高兴、感动、兴奋——确信自己对他的爱吗?
好比说自己是否能发自内心展露微笑,她就连这点都无法知晓。
这对她来说是唯一的问题。
至今仍未能知晓的时间——她唯一仅存的未来。
一切
都正按照预定进行。
与他再会的时刻就快到了。
女孑闭着眼睛观看未来。
一名少女即将打开这房间的门。
「哈啰,我来绑架你了。」
红眼的少女,将把女子带离这个房间。
——————————————————————————
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浅井惠正在咖啡厅里与春埼美空相对而坐。
还差五分钟左右,重启后就经过了二十四小时. 只要二十四小时一过,就能再度存档。
惠点了一份肉酱义大利面当午餐兼迟来的早餐,用叉子卷起来送进口中。总觉得有股甜味。
喝了柠檬苏打的春埼抽出店家事先准备、放在桌上的纸巾递给恵。
「你嘴巴旁边沾到酱汁了。」
「嗯。谢谢。」
惠收下纸巾,擦拭嘴角。
「你在想事情吗?」
「有点。」
「是关于冈绘里的事情吗?」
「嗯。」
虽然其他还有很多事,不过最令人在意的还是冈绘里。
「我今天打算直接跟冈绘里见面。」
惠不知道冈绘里的家。虽然他知道冈绘里还姓藤川时住在哪里,不过她在父母离婚后就搬出去与母亲两个人住了。
只要拜托村濑, 应该就能轻易地与冈绘里见面。不过她现在照理说正在上辅导课。等傍晚辅导课结束后再跟她一起行动就行了。
「见到冈绘里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春埼问道。
「不知道。不过我想得先跟她谈谈。」
「这样就会让状况好转吗?」
「这个嘛。」
——我啊,最讨厌学长了。
冈绘里曾经这么说过。
「要是我道歉便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不过大槪没办法。
冈绘里想成为坏人。那恐怕跟两年前的惠有关,既然如此,惠就必须以适当的形式负起资任。
真是的,你的做法实在太欠缺深思熟虑了——对两年前的自己抱怨。虽然即使后悔也没用,但还是应该反省。
「总之我想尽可能跟冈绘里谈谈。不管是什么无聊的话题都好,我想透过对话多了解她一点。」
恐怕两年前的惠,就是缺乏这种认知。
明明不了解对方,却擅自替别人决定什么是幸福。而且还以极为自私的做法,单方面地自以为拯救了她。
「你还是暂时别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比较好。」
惠提出劝告。
「因为有丧失能力的可能性吗?」
「嗯。至少在确认冈绘里的能力之前,你应该避免跟她直接碰面。」
「我知道了。」
舂埼点头时,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满。
明明她的声音和表情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这应该不是错觉。
惠用叉子卷起义大利面。
「关于冈绘里的事情,或许得花点时间也不一定。」
惠想不到有什么不花时间的方法,而且这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春埼像个懂事的孩子般点头。总觉得就连那样的动作,都参杂了不满。
看了一眼咖啡厅墙上的时钟后,惠说道:
「时间差不多了。」
距离重启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
春埼拿出手机,拨打报时台后将手机抵在耳边。
「存档。」
惠说道。
————————————————————————————
上午十一点四十九分,三十二秒。就在咖啡厅里的惠向春埼宣告存档的时候——
村濑阳香人正在便利商店前面。她将空了的矿泉水宝特瓶扔进入口旁边的垃圾筒里。
她透过能力找到了这个地方。冈绘里很可能就在店里。
好了,该怎么办呢?虽然也能不跟浅井惠联络,直接和冈绘里见面,但村濑有些迷惘。虽然这没什么不行,而且如果真的感到在意,只要打通电话就行了,但村濑就是觉得不好与惠联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摆出自己是迫于无奈才帮助他的态度。
村濑在内心抱怨——真是的,你自己主动联络我啦。
毫无道理可言的焦躁。此时村濑才想起自己没告诉他辅导课停课的事。她原本有种浅井惠似乎对这边的事情全部了如指掌的错觉,但看来并非那么一回事。尽管难以接受,但对方的年纪其实比较小。
村濑是为了见冈绘里,才在大太阳底下长时间走来走去。即使在这里犹豫也没意义。就在村濑打算姑且先确认一下里面的状况时,自动门开了。
一位打扮显眼的女孩,正单手拎着装了冰棒的袋子。十字架的项圈、破牛仔裤,以及不自然的红眼。
这应该就是冈绘里没错。村濑不自觉地跟女孩对上了视线。总觉得气氛有点愚蠢。两人对视了一段时间后,冈绘里走向村濑说道:
「咦?村濑阳香?」
虽然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名字」,但村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冈绘里打开冰棒的包装,拿出苏打口味的冰棒。那是将冰沙状的冰固定成长方形,再插入两根木棒的类型。
女孩取出内容物后,便将空袋子扔进垃圾筒。她用双手各握住一根木棒把冰棒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向村濑。
「要吃吗?」
真是莫名其妙。
「我才不要。」
「……你这是在客气吗?」
「我是打从心底不想要。」
「欸〜亏我都分成两半了。」
无奈地嘟囔了句「真没办法」后,女孩交互舔著双手的冰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无法理解。
村濑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冈绘里轻轻耸肩。
因为我大致调查过学长的事情。啊,我说的学长是指浅井惠喔。所以关于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
「你是怎么调查的?」
「秘密。一言难尽啦。」
冈绘里「咯咯咯」地笑道。这看起来像是在胡闹的笑法,让村濑不悦了起来。
女孩用右手的冰指向这里:
「村濑阳香,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在找你啊。」
「那是学长的指示吗?」
「难道还有其他理由吗?」
「没有啊。我跟你的连接点,就只有学长而已。」
冈绘里嘟囔著「嗯嗯,原来如此」,同时舔著左手的冰。
然后开口说道:
「那表示学长重启了吧。」
「你为什么——」
会知道那件事情?
「果然啊。你这个人真好懂呢。」
冈绘里再次「咯咯咯」地笑道。
「这很简单啊。目前跟学长有关的人,应该没理由找我。既然如此,原因就只可能出现在未来。想必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情,所以学长才重启了。」
虽然冈绘里自信满满地说道,但她错了。浅井惠是因为佐佐野才开始寻找冈绘里的。他寻找冈绘里的原因早就已经发生。尽管村濑有股冲动想像这样出言反驳,但特地泄漏情报给对手也很愚蠢。
冈绘里咬著右手的冰,吞下一口后说道: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像是学长手下的事情?」
「……手下是什么意思?我跟他才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你该不会想说同伴或友情之类的事情吧?」
「那种事,随便怎样都好吧。」
「才不好。一点都不好。学长——浅井惠才不是那种人。那个人应该要更单方面地,当个任性的坏人才行。」
村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少女到底觉得哪里有问题。
「 结果你到底想说什么?」
冈绘里轻轻摊开双手。
「现在的学长太弱了。光看就让人火大。」
村濑不自觉地感到恼怒。
她瞪向眼前的少女:
「至少浅井比你强多了。」
冈绘里大笑一声:
「不可能。我很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没为什么。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毫无条理的回答,让村濑头痛了起来。
冈绘里「咯咯咯」地笑道:
「 你真可爱。特别是一生气就会瞪着对方的眼睛这点。」
「那又怎样。」
冈绘里耸肩。
「没怎样。只是,也对啦。或许差不多该证明学长的软弱了。」
——————————————————————————————————
十二点刚过时,佐佐野宏幸站在自宅的庭院里。
在庭院中心距离八步处,有一棵年老的樱树。即使春天来临,那棵树也已经无法绽放花朵。
佐佐野看向拿在左手上的照片。那是三十年前这棵樱树还会盛开时拍的照片
。在花开繁盛的樱树底下有一位女性。
将近三十年来,老人一直都活在回忆里。佐佐野拥有适合这点的能力——进入照片的能力。
沉浸在回忆里的生活十分舒适。已经完成的过去是不变的。如果将毫无变化的世界称为乐园,那过去的世界才真正称得上是乐园。
不过,那也即将结束。
佐佐野抬头仰望仅存少许枯叶的樱树。蝉鸣在蓝天底下唧唧作响,缓缓地渗进地面。
看着天空的佐佐野想起自己的年龄,然后开始思考。
自从看见「她」的眼泪并坠入爱河以来,已经过了五十年。不知不觉间流逝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实在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老人露出接近苦笑的笑容,用双手抓住照片。
拍立得的照片很厚。虽然他已经挑了最好撕破的机种,还是需要相当的力道。
佐佐野将力量灌注指尖,发出声音,撕破照片。
眼前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就像相机的闪光灯般,瞬间发出一道强烈的光辉。
蝉鸣声被那道光淹没。
青空再度映入眼帘。不过原本刺眼的夏日阳光,变成了柔和的春日光芒。
位于庭院中心的已经不是老树,而是开着无数白花、遮蔽天空的盛开樱树。
风将花瓣吹得满天飞舞,底下站了一位女性。
那是一位黑发女性,当时应该是三十四岁的她,露出非常自然的微笑。
佐佐野的能力。照片中的世界。
那里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周围全是纯白的空间,整个世界只朝一个方向扩展。这里终究只是照片里面,无法重现照片没拍到的部分。而那些部分就成了纯白的空间。
佐佐野走向女子。一步,两步——全部总共七步。两人在樱树底下相对而视。
「你好。」
女子说道。
「你好。」
佐佐野回答。
「在那之后过多久了?」
「二十八年多一点。今天是八月八曰。最近很热呢。」
「这样啊。那就快了吧。」
「嗯。我们马上就能履行约定。」
二十八年前,两人立下了一个约定。
那是重逢的约定。绝对要再见一次面,既简单又坚定的约定。
「我可以看你的未来吗?」
「拜托你了。」
女子闭上眼睛,碰触佐佐野的胸口。
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这段期间内,花瓣持续随风而落。
佐佐野静静地凝视女子闭着眼睛的脸。
进入照片中的能力。这项能力的效果时间只有十分钟。等效果时间一过,佐佐野就会返回现实世界。
然后照片的世界——美丽过去的复制品,将不留痕迹地消失。
眼前的这位女性再过几分钟就会消失。
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消失,是一件非常令人难过的事情。
思及此处,佐佐野自嘲地笑了。
使用能力的人是佐佐野。是他自己创造了这个只能存在十分钟的女子,而且——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吗?
真是过分的表现。佐佐野无法相信女子是真正的「她」。
眼前这位女子终究只是拷贝。这里只不过是个跟现实一模一样的冒牌世界。
佐佐野的人生至今,一直都沉浸在过去里。
不过那也即将结束。必须让它结束才行。
过不久,女子像是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般,缓缓睁开眼睛。
觉得她的表情有些悲伤的佐佐野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自己至今应该都完全照着她的指示行动才对。
持续避免与人接触,并尽可能低调地生活。佐佐野甚至没在别人面前使用过能力。不过,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女子轻轻摇头。
「不。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
「不过?」
「管理局发现他们之前误会你的能力了。换句话说,就是知道你还能进入照片的事情。」
「……为什么?」
明明四十年来都没被发现,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不知道。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管理局警戒你的事情……不对,说管理局也不太正确。因为只有一位管理局人员在警戒你。」
女子像是叹气般的吐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今天两点左右,会有个女孩为了回收所有的照片来找你。」
「那就麻烦了。」
还是带着照片逃到某处比较好吗?
然而女子摇头。
「不,放心吧。即使失去照片,预定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还是别随便抵抗比较好。只要维持现状,就能抵达预定的未来。」
那就没问题了。既然她这么说,那一定不会错。
不过既然如此,为何她会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呢?
女子轻声说道:
「一切,都将按照预定。」
「咦?」
那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女子以严肃的视线,凝视佐佐野的眼睛。
「你无论如何都想跟我——跟真正的我重逢吗?」
佐佐野点头回答:
「那当然。」
真要说的话,那是佐佐野唯一的愿望。
「即使会让别人因此遭遇不幸?即使我们重逢本身是件坏事也一样吗?」
佐佐野只迟疑了一瞬间。
他也笔直地凝视著女子的脸说道:
「对我而言,没有你的世界的善恶,根本就毫无意义。」
佐佐野一直都是只想着与她重逢活过来的。就只为了完成与她再度相见的约定。
佐佐野的人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了。」
女子再度闭上眼睛,以右手触摸佐佐野的胸口。
她闭着眼睛说道:
「接下来你要趁被回收之前,把指定的照片邮寄出去。」
「邮寄给谁?」
「浅井惠。」
佐佐野曾经好几次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为了让两人重逢,那位少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他早已事先调查过少年的电话与住址。
「那是为了让我们重逢必要的事情吗?」
「嗯,无论如何都有必要。」
女子诉说著只有她知晓的未来。
关于未来的事情,并无法得知真伪。佐佐野只能选择相信。
女子指定了三张照片。
「然后还要附上一道讯息。」
「要写什么?」
「现在马上来见我。另外两张是礼物。」
可以的话,佐佐野想知道理由。
不过已经没时间了。距离撕破照片,已经差不多要过十分钟了。
女子睁开眼睛,将右手留在佐佐野的胸口上说道:
「那么,再见了。」
女子——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经消失,化为虚无。
「对不起。谢谢你。」
眼前再度被宛如闪光灯的光芒染成一片空白。
能力的效果时间结束。佐佐野再度被带回现实。
被女子抚摸胸口的触感消失,那道温度也不复存,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周围的蝉鸣以及夏日尖锐的阳光。
等佐佐野恢复视线时,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眼前只剩下一棵年老的樱树。
跟撕破照片前相比,什么都没有改变。若真要说有什么变化,就只有在照片中的世界走向她的步数——自己靠近了樱树七步的距离而已。
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无论是孤独感、不安感,还是对重逢的期待都一样。
佐佐野将手伸向眼前的老树,用右手轻抚那已经干燥、坚硬得像岩石般的树皮。
————————————————————————————
十二点十五分。正当浅井惠打算对着已经净空的义大利面盘子,说出「差不多该走了」的时候。
他的手机响了。
来电者是村濑阳香。惠掀开手机,按下按钮,将听筒抵在耳朵上。
在惠说话之前,村濑率先开口:
「救我。」
她以柔弱的细微声音,简短地喊道。
「拜托你,快点来救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村濑的话听起来非常不对劲。
虽然惠知道村濑阳香潜藏着脆弱的一面,但她一直都试图掩饰著点。既然她会主动求救,不难想象是遭遇了极大的危险。
惠回答:
「我知道了。你在哪里?」
惠听着村濑的说明,同时在脑中回想附近的地理位置。村濑人在距离不远的便利商店,用跑的只要五分钟就会到。
「你人在哪里?」
「在第一次跟你见面的咖啡厅。」
惠以前曾在这间店跟村濑见面,并接下寻找猫的委托。
「我过去找你。」
如果村濑真遭遇了什么危险,或许确实不应该留在原地。
「
那么——」
惠在脑中连接便利商店与咖啡厅,向村濑说明最短的路径。只要两人走同一条路线,应该就能在中途会合。
「我知道了。」
村濑回答。
「我马上过去。」
「嗯。」
电话就此挂断。虽然惠还想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比起重新打电话给她,还是应该先移动比较好。
惠立刻起身,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扔给春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钱结帐。既
然不知道,那也只能尽快行动了。
「我有点事得处理。」
「我也要去。」
惠短暂地迷惘了一下。
他确实不太想留下春埼一个人。
不过同时也不希望把她带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地方。
在比较过两者的风险后,惠回答:
「不。抱歉,我一个人去。」
惠在说完之前便跑了出去。
考虑到村濑的能力,能让她陷入危机的状况必然极为危险。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春埼平安无事,便能以重启应对。
惠冲出咖啡厅,奔驰在炙热的柏油路上。
——————————————————————
目送著惠的背影,春埼美空从座位上起身。既然他离开了,那么一直坐在这里也没意义。
春埼收起惠的钱包,用自己的钱付了帐。虽然她在走出店后左右张望了一下,但已经找不到惠的身影。因此春埼只好无奈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春埼不晓得刚才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即使试着思考现在可能发生的问题,她还是什么都想不到。
既然留下自己,就表示惠预设可能会有极大的危险。那么他现在应该正边跑边联络中野智树才对。
中野智树拥有将声音传达给别人的能力。为了提防惠本人被卷入危险的可能性,他应该会先做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将重启的指示传给春埼的准备。类似的事情,至今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春埼心想,到头来,自己能做到的就只有重启而已。昨天她第一次,对这件事感到不满。不对,与其说是不满,不如说是不安比较正确。
冈绘里能够封印别人的能力。坦白讲,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假设我变得无法使用重启,会对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造成什么变化吗?
春埼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没道理不会改变。
恐怕惠表面上的态度应该不会改变吧。或许就连感情方面,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只是两人将不再像至今为止那样,为了解决什么事件而共同行动。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倒不如说, 惠反而会避免让春埼被卷入问题。
重启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
不过若失去这项能力,春埼将同时失去与浅井惠之间明确的关系性。
这让她感到害怕。
春埼美空理解到,这就是名为恐惧的感情。
所以她绝对不能失去这个能力。
春埼以一定的节奏走着。距离家里大约是十分钟的路程。虽然并没有特别着急,但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水。
在走到家前面最后一个转角时,春埼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呼喊。
「找到了!」
舂埼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进。一辆自行车快速穿过她身边,并阻挡住她的去路。跨坐在自行车上的红眼少女,喘着气说道:
「初次,见面。春埼学姊。」
——冈绘里。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不,理由什么的怎样都好。现在没时间犹豫了。
春埼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冈绘里跑了起来。虽然离家里是反方向,但这也无可奈何。
后面传来冈绘里的声音:
「喂喂喂,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一点都不过分。绝对不能让能力被封印。现在除了逃跑以外,没有其他选项。
后方传来踩自行车踏板的金属碰撞声。
春埼并不认为自己有办法逃离自行车的追击。她躲进位于转角的电线杆后方。
就算无法完全躲起来也无所谓。只要能让冈绘里稍微犹豫下,春埼就能趁机逃往别的方向。这条路并不宽,若想让自行车百八十度转向,势必得费上一番功夫。
然而冈绘里以高速过弯的自行车在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后,便于电线杆前停了下来。
「我从脚步声就知道你停——」
在冈绘里得意地说完之前。
春埼冲出电线杆后方,用力踢了一下自行车。虽然没特别猫准,但最后踢到了坚硬的车身。
冈绘里发出惨叫的声音,同时用力踏稳了脚步。
春埼瞄准倾斜的自行车下方,朝连接踏板与轮胎的链条踏了下去。她原本期待链条能因此松脱,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真是毫不犹豫呢。」
春埼丢下喃喃自语的冈绘里,再度奔驰而出。这次她改变方向,转为跑向自己的家。总之先回家锁上玄关大门,再跟惠联络吧。
不擅长跑步的舂埼,已经开始喘起气来。自行车正逐渐从后面接近。这样下去应该无法甩掉对方。必须想点什么办法才行——
此时春埼的脚尖绊了一下,大概是地面稍微有些凹陷。差点跌倒的她,勉强稳住脚步。
正当春埼准备再度逃跑时,她发现有样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惠的钱包。
真是的。明明钱包跟他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心里明白就算弄丢了,他也不会生气。
春埼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行动。等春埼蹲下并捡起钱包时,冈绘里的自行车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在春埼做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的判断之前,自行车上的冈绘里笑道:
「不过说到毫不犹豫,我也很有自信呢。」
敌人就在眼前。
冈绘里再度踩下自行车的踏板。来不及起身的春埼,瞬间握紧手上的钱包闭上眼睛。
然后一道冲击袭向她的全身。
紧接着第二道冲击也随之而来。第一次是被自行车的篮子撞到胸口,第二次是仰躺倒地时,背后撞上了马路。
空气从喉咙间被挤了出来,胸口、背上,以及手肘也分别传来疼痛。春埼看来得知自己的手肘似乎也擦伤了。
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青空。参杂着泪水的视野,感觉十分耀眼。
耳边传来「哒」的一道响亮脚步声。
冈绘里站在仰躺倒地的春埼美空旁边。
「真是的。因为刚才跌了一下,害我自行车的篮子都变形了。」
她从正上方凝视春埼的脸。那张在逆光下的脸庞,就只有一对红眼看起来莫名地清晰。
「我还满中意这辆自行车的耶。既便宜,骑起来又舒服。虽然不到这副隐形眼镜的程度。」
冈绘里盯着春埼的眼睛,指向右眼的红色隐形眼镜。
「这是特别订制的喔。你看,这里隐约有写文字对吧?」
春埼并没有看见那种东西,而且也毫无兴趣。在镜片的另一侧,是冈绘里充满喜悦的眼神。
「你看,这里。看仔细了。」
冈绘里指著红色的镜片,以及深处的眼睛笑道。」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她以奇妙的声音,开心地笑着。
——————————————————————————
离开咖啡厅三分钟后,惠就发现正从前方跑来的村濑。少女将棒球帽戴到遮住眼睛的身影,看起来十分新奇。
村濑抓住惠的手臂停下脚步,低头调整呼吸。看来她似乎跑得非常拚命。
惠也跟着调整呼吸,开口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总之目前周围似乎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危险。
村濑以仿佛快哭出来的眼神仰望着惠。
「喂,浅井。后面没有人追上来吧?」
惠确认村濑背后的情形。刚过中午的街上行人众多。不过并没有明显在注意村濑的人物。
「就我大略看来,应该是没人。」
「说清楚点。都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吗?」
「恐怖的东西,例如呢?」
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女犹豫地说道:
「……例如猴子之类的。」
猴子?真是莫名其妙。
「有猴子在追你吗?」
虽然那的确是有点恐怖,但这展开也太出人意料了。
「该说是追着我,还是一直盯着我看呢。」
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总而言之,这里没有猴子。」
不但到处都没看见,就连声音都听不到。
「真的吗?」
「真的。你试着回头看看。」
惠感觉得出来抓着自己手臂的力道变强了。只见村濑战战兢兢地回头。
「没有呢。」
「嗯。到处都没有猴子。」
基本上,惠从来没听说咲良田附近有猴子栖息
。
村濑大口吐气,握住惠手臂的力道也稍微变弱了一点。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虽然有很多事情想问,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而且可以的话,惠希望村濑能放开自己的手臂。
「……说的也是。要去哪里?」
尽管惠希望能去凉爽的店内,但他的钱包正寄放在春埼那里。
「稍微往前走,有一座公园。」
「我知道。就去那里吧。边走边说好了。」
「你还好吧?」
「嗯。我已经没事了。」
村濑的脸色确实已经好转许多。
她看向自己依然抱着惠手臂的手,稍微僵了一下后,便松开手臂踏出脚步。她背对惠加快脚步离开。
惠一走到村濑旁边,后者便开口:
「我刚才见到冈绘里了。」
「然后呢?」
「然后——」
村濑摇头。
「总觉得,有点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
「总之就是觉得很恐怖,非得联络你才行。不过,总觉得记忆连不太起来。」
「那猴子呢?」
村濑瞪向惠:
「那无所谓吧。」
「我非常在意。」
明明是跟冈绘里见面,为什么会跑出猴子这个词呢?
村濑以带着怒意的语气说道:
「有猴子在盯着我看。那只猴子的眉毛以上被切掉,露出血流不止的脑袋,却还面无表情的,看起来很可怕啦。就这样,听懂了吗?」
惠点头回答:
「我懂了。」
「……你真的懂吗?」
「大致上了解了。」
「为什么会懂啊?」
面对恼羞成怒的村濑,惠困扰地回答:
「总之就是发生了照理来说不可能的事情对吧?那么应该是有人使用了某种能力。通常只要这么想都没错。」
村濑不情不愿地点头。
「嗯,是这样没错啦。问题在于到底是什么能力。」
「如果使用那个能力的人是冈绘里,那某种程度上就有办法判别。」
「为什么?」
「她使用能力封印了佐佐野先生的能力。能够同时引发村濑同学遇到的事情跟封印他人能力的能力,种类应该不多才对。」
至少那应该并非能凭空创造出猴子的能力。
「有能同时做到这两种事的能力吗?这两种效果截然不同吧。」
正因为截然不同,所以能同时办到的能力才不多。
惠说道:
「我想冈绘里的能力,应该是能干涉他人意识的种类。」
换句话说,就是类似洗脑的能力。虽然惠也有想到其他可能,但这个的可能性最高。
发生在村濑身上的事情实在过于唐突,缺乏现实感跟没有头部的猴子实际存在相比,还是让人深信「发生了那种事」的说法较能接受。
例如只要能让人强烈相信「自己无法使用能力」,就能产生跟封印能力相同的效果。
毕竟不知道能够使用的能力,就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村濑说道:
「嗯,虽然可以理解……不过为什么是猴子呢?」
「为什么呢?这个——」
在说出「恐怕只有冈绘里知道」之前,惠突然打消了念头。
假设冈绘里使用能力的目的是要让村濑害怕,那么利用无头猴子这种手段,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村濑同学,你心里完全没底吗?」
「咦?」
「例如你是不是本来讨厌猴子之类的。」
「我吗?」
「是的。」
村濑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悄声说道: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
「是跟猴子有关的电影吗?」
「嗯。是一群在国外遇难的人,因为缺乏粮食而抓猴子来吃。不过却因为猴脑里的病毒,而掀起轩然大波的恐怖电影。」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看见猴子的脑袋啊。
「冈绘里的能力,应该带有笼统的性质。例如只能给人『发生恐怖事情』的印象。然后对方就会自己擅自联想到恐怖的东西。」
村濑瞪向惠。
「照你这样讲,不就好像我在害怕电影一样吗?」
嗯,的确是那样没错。但若详细地追问,恐怕会惹村濑不高兴,因此惠就此打住。
他们走进公圜,坐上长椅。那张长椅正好在树荫底下,只要能避开阳光直射,暑气也会跟着和缓一些。
「好了。」惠在心里嘟囔。
既然村濑见过了冈绘里,那么有件事非得先确认一下才行。
「村濑同学。可以请你用能力消除那顶帽子吗?只要消除前端的部分就好。」
村濑狐疑地看向惠说道:
「你讨厌帽子吗?」
不是这个问题。
「不,只是姑且做个确认。」
「……嗯。」
既然遇见了冈绘里——遇见拥有封印别人能力的能力者,那么就应该先确认是否还能使用能力。
村濑用右手摘下棒球帽后喊道:
「左手,帽子。」
她用左手食指轻弹了一下帽子,接着帽子被手指碰触到的部分便消失了。
「还能用呢。」
村濑的能力并未被封印。
「为什么还有办法用呢?」
「怎样啦。难道不能用比较好吗?」
「不。只是村濑的能力实在过于强大。对方不可能不加以警戒。」
当然前提是冈绘里对村濑阳香怀抱着敌意。
「我之所以还能使用能力,是有什么理由吗?」
「不知道。目前这个阶段,一切都还很难说。」
是因为冈绘里的能力有什么限制吗?还是她有什么刻意不夺取能力的理由呢?或者单纯只是她不晓得村濑的能力也不一定。
现在的情报实在太少,无法找出特定原因。虽然能够推测,但若无法确信也没有意义。关于她的能力,还是只能拜托津岛了。
「我还有一个无法理解的地方。」
惠说道。
「什么啦?」
「为什么村濑同学要打电话给我呢?」
一遇到恐怖的事情就马上向别人求救,总觉得这不太符合村濑的作风。她应该是那种会逞强到底的类型才对。
「……没什么理由。等回过神来时,就觉得必须联络你才行。」
「或许就连这件事,也是冈绘里能力效果的一部分——」
说到一半,惠总算发现了。
惠忍不住从长椅上起身。
「怎么了?」
村濑问道。
不过惠根本就没有余力回答她。
假设比起让村濑害怕,让她向浅井惠求救才是冈绘里真正的目的——
这中间的意义何在?在赶到村濑身边之前,惠究竟做了什么?
应该要早点发现的。思考实在太过迟钝。
惠为了找村濑而与春埼分开。
让她变成一个人。
若冈绘里的目的就是让惠离开春埼,那她将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如同冈绘里在重启前的世界所做的宣言。
——我要夺取春埼美空的重启。
惠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春埼美空。
同时在心里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误会。
过不久拨号音停止,电话的另一端按下了通话键。
然而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并不属于春埼。
「哈啰,学长。」
冈绘里。
「你打来得正好。我刚好想联络学长呢。」
女孩以刻意装出来的爽朗语气说道。
「我己经夺走春埼美空的重启啰。而且干得很漂亮呢。」
惠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
「冈绘里。算我拜托你,别把春埼卷进来。」
然而女孩笑道:
「我不要。不这么做就没意义了。」
「为什么?」
「我想证明学长的软弱。」
证明软弱。做这种事究竟有何必要?
冈绘里说道:
「如果想要回重启,就把麦高芬交给我。」
麦高芬。那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
惠回答。
「嗯,这个嘛。约晚上好了。今晚九点见个面吧。」
「地点是?」
「我还没决定。」
冈绘里丢下一句「我会再联络你」。
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3 同日/下午一点三十分~
下午一点三十分。距离春埼美空被冈绘里袭击,已经过了约一个小时。
浅井惠来到春埼的房间。
上次进来这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书桌、床铺、书架。房间里到处充满了附有猫咪插图的装饰品或是布偶。虽然这房间看起来很有女孩子的风格,不过感觉就像目录的
照片般,充满不自然感。
春埼美空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站在房间角落。明明是在自己的房间,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该不会是有怪物躲在衣柜里面吧?不过她的视线,明显正紧盯着这里。
觉得这种思考接近逃避现实的惠,重新笔直地看向春埼。
让少女感到害怕的人是惠。她害怕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与浅井惠见面。
春埼递出钱包。
「这个还你。」
惠笑箸道完谢后,收下钱包。里面的钱大概没减少。虽然惠想付咖啡厅的钱给春埼,但他好歹也知道现在这个场面并不适合做那种事情。
「你有受伤吗?」
惠认真地慰问春埼。他知道若不特别注意,自己的声音就会缺乏感——无论那有多么发自真心。
春埼以跟平常不同的笑脸,露出笑容。
「我没事。身上,完全都没有地方痛。」
无论是那副表情、动作,还是说话的方式,都跟平常的她有点不太一样。
惠能像玩「大家来找碴一样,指出所有不同的地方,同时也有办法证明她身上还有地方在痛。
不过即使那么做也没什么意义。事实上,她的手肘上就贴了微微渗出血的OK绷。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要是让春埼贴OK绷的理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惠无法接受她的身体流出血液,不过若追溯原因,就会回到自己身上。
——我还真是任性。
明明春埼受伤的可能性一直都在预料之内;明明至今已经害她受伤过好几次;明明自己早就知道这点,却还是选择行动。
明明之后依然没有改变行动的打算,但还是无法接受。
「对不起,惠。」
少女说道。明明她根本就没有理由需要道歉。
「不。是我不好。」
在各方面都不够谨慎。
从两年前开始,自己就一直在累积错误。而贴在春埼手臂上OK绷,就是其中一个具体的证明——跟理想相比,自己的力量压倒性不足。
惠陷入沉思。
现在该做的事情,是好好掌握状况。例如对春埼下达重启的指示,确认能力是否真的被封印。若惠能够忽视所有对春埼的感情,他就会这么做。
不过惠办不到。恐怕春埼的能力是真的被封印了。等发现无法重启时,她应该会再度道歉吧。可以的话,惠不想让她那么做。
春埼说道:
「请你命令我重启。」
少女的声音,比平常要来得僵硬。
感觉似乎混杂了一些原本没必要的感情。
惠心想:「看吧,我的力量就是如此不足。」
春埼美空比谁都了解浅井惠的思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不是理所当然,而且应该要注意到的事吗?
必须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才行。
「拜托你,请做出你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惠不可能没发现少女正感到悲伤。
于是他摇头回答:
「等我一分钟。」
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如何对待这名少女?一分钟也好,惠希望自己能胆怯地感到迷惘。
「我知道了。」
听见春埼的回答后,惠闭上眼睛。
为了在这一分钟内,回想起这两年来的一切。
然后重新确认自己早就一清二楚的事情。
两人之间总是与能力脱不了关系。春埼美空的重启,浅井惠的记忆保持,无论哪一方都派不太上用场,两者都是半吊子的能力。
我们是透过能力联系在一起。
那就像钥匙与锁孔一样,两者不凑在一起就没有意义。两人因为能力这个理由见面是必然的。
这两年来,两人自动地,也可说是理所当然地,总是一起行动。
这是多么轻松、扭曲,又残酷的联系方式。
春埼美空对自己的能力并不执著。虽然这在咲良田的能力者中算是异质,不过她几乎不依赖自己的能力。
——假设我变得无法使用重启,会对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造成什么变化吗?
如果少女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对失去能力感到悲伤。
「你的价值并不会因为能力的有无而改变,你也没必要为了那种事情改变。其实你根本就没必要一直配合我行动。」——惠想这样告诉她。
不过那么做窦在太不负责任了。想将能力当成两人连接点的人,正是惠自己。
过了整整一分钟后,惠睁开眼睛。
他直直地看向春埼美空,弯曲嘴角露出笑容——没错。在这种场面,我总是会笑。面对春埼,即使伪装态度也没意义。
浅井惠说道:
「春埼,重启吧。」
在露出认真的表情一阵子后——
「看来果然不行。」
春埼美空笑着说道。这次她没有道歉。
这名少女本质上十分坚强。惠明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但后来却忘记了。
真是滑稽。明明自己什么都记得住,结果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春埼以比平常还要认真的表情,笔直地看着惠说道:
「拜托你。请你帮我取回重启。」
惠也笔直地看着少女回答: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一定会取回你的能力。」
即使两人未来迟早会舍弃彼此之间那扭曲又残酷的联系方式,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谢你。」
舂埼吐了口气。
然后总算露出平常的笑容。
「这样我就放心了。」
「现在放心还有点太早。」
「不。只要惠希望,就一定会实现。冈绘里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是这样吗?
目前还完全无法确定冈绘里的能力。
同时也无法确信一定能取回重启。
不过惠目前实在不想在春埼面前说丧气话。
「唉,我会妥善处理。」
惠若无其事般的回答。
「你现在能马上移动吗?」
「嗯。要去哪里?」
「很多地方。不过,总之先离开家。」
村濑阳香就在附近的马路上等待。
虽然也可以请村濑一起来这个房间,但她似乎非常不情愿。而站在惠的立场,他也希望能先单独跟春埼见面。
「我知道了。」
春埼回答。
他们走出玄关时,村濑阳香正靠在前方的墙壁上。
她一看见这里,就轻声喊道:
「右手,冈绘里的能力。」
这是惠事前拜托她的。村濑在喊出对象后,便消除所有指定的事物。就连冈绘里对春埼施加的能力,也可能有办法消除。
她笔直地走到春埼面前,开口说道:
「我要摸啰?」
春埼点头。
「嗯。拜托你了。」
村濑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春埼的额头。
村濑直接将手顺着移动到春埼的头顶,并在犹豫了一会儿后改为触摸胸口。接着她把手收回去,看着出去你的眼睛说道:
「……怎么样?」
春埼瞄了惠一眼。
「重启。」
惠下达指示。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春埼摇头。
「对不起。果然不能用。」
「这样啊。」
村濑叹气地说道。
虽然大致跟预期的一样。
村濑的能力必须直接碰触对象才能发挥效果。虽然村濑不认为自己能够碰触「施加在春埼身上的能力」,但只要有可能性存在,她还是想姑且一试。
村濑一张一握地活动右手,同时嘟囔道:
「看来我的能力也意外派不上用场呢。」
倒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你的能力非常优秀。」
就惠所知,魔女的预知未来无疑是最为顶级的能力,但想找到像村濑那样方便的能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村濑瞪眼望向惠:
「跟重启比起来,哪一个比较优秀?」
惠摇头回答:
「这很难比较呢。」
春埼的能力有点难排定顺位,在那之中实在混杂了太多的感情。
「至少确定我派不上用场就是了。」
村濑干脆地说道。这让惠有些意外。惠本来以为真要说的话,她应该是对自己的能力颇有自信的类型。
「接下来要怎么办?」
村濑问道。
「去找津岛老师,详细问清楚冈绘里的能力。」
惠事先巳经联络好了。总之若不了解冈绘里的能力,就无法演练对策。
「我也要去喔?」
虽然这样当然最好。
「你愿意帮忙吗?」
村濑刻意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摇头回答:
「不然你以为我上午在干什么?」
当时她正为了寻找冈绘里而在大太阳底下四处徘徊。
村濑意外地合作。她在本质上应该是个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