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她是喜欢猫。
尽管非常接近「不喜欢也不讨厌」,但硬要说的话,是稍微偏向喜欢。若全世界的猫都消失了,她想必也会难过。
不过,她还是难以接受在不稳定的姿势下,长时间让猫待在自己的背上。
春埼美空不自觉地将手伸向靠到自己脚边的猫,是五分钟前的事。猫咪流畅地爬上春 埼的手臂,抵达她的肩膀。然后它似乎在绕到少女脖子后面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在猫咪用爪子抓住薄上衣时,春埼瞬间采取的行动,是将身体往前倾。她认为只要让背部和地面平行,猫就不会掉下来。
这个计尽成功了,但猫贴在春埼背上已经超过五分钟。那只猫似乎很喜欢春埼的背。春埼试著说声「请你下来」,不过那只猫依然动也不动。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维持蹲著又上身前倾的姿势,腹肌附近传来阵阵疼痛。胸口也感觉有点苦闷。就在她烦恼要不要直接站起来时,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干什么?」
春埼小心维持姿势,将脖子转往声音的方向。
这里是一间山中的小祠堂。在只有数段的石阶上,坐了一位女孩。那是拥有白皙肌肤和黑色长发的少女。明明是暑假,却不知她为何穿著高中制服。少女的名字叫野之尾盛夏。
「我是来找你的。」
春埼回答。因为姿势的缘故,她只能勉强发出声音。
野之尾和春埼背上的猫咪对上视线。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在你睡著的期间,发生很多事。」
春埼来到这间山中祠堂时,野之尾盛夏正在小憩。当时她腿上躺了一只猫——和春埼背上那只不同的小猫。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野之尾睡觉时微微皱著眉头。
春埼本来是想在野之尾醒来前消磨时间,才对猫咪伸出手,结果就变成这副模样。
「那真是辛苦你了。」
野之尾点头,语气温柔地喊声「过来吧」。
光是这样,春埼背上的猫咪便跳到地上。跳跃之前,它的爪子陷入春埼的肌肤,让她感到有点痛。
春埼一面看著那只猫飞也似地冲向野之尾,一面起身。稍微伸个腰,她的脊椎附近便发出细微的声响。
野之尾看向那只靠近自己的猫,顺著它的背部轻轻抚摸。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春埼跟在猫咪后面走向野之尾,然后回答:
「我是来跟你交朋友的。」
再度看向春椅的野之尾,停下抚摸猫背的手,表现出有点困惑的样子。
——你也应该再多交点朋友比较好喔?
浅井惠在三天前说出这句话。
春埼反问:「你有推荐的人选吗?」他回答:「野之尾同学如何。」
因此春埼才在今天,也就是八月十一日来到这间祠堂。
听完说明后,野之尾点头回答:
「原来如此。我了解状况了。」
「所以,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嗯,好啊。」
目的一下子就达成了。春埼本来以为交朋友是一件费工夫的事,没想到意外地简单。
「总之先坐下吧。」
春埼听从野之尾的指示坐到她旁边,亦即祠堂前的短石阶。在那上方正好有树枝延伸过来,达到遮蔽阳光的效果。
风一吹,树叶的影子跟著晃动。彷佛和枝叶间洒落的阳光一同细语。
野之尾看著猫咪说道:
「话说回来,你认为朋友是什么样的东西?」
「好像是指一起念书,一起玩耍的人。」
在来这里之前,春埼事先翻辞典调查过朋友的定义。应该是那样没错。
野之尾轻声笑道:
「我讨厌念书。那很麻烦。」
「那我们要玩什么呢?」
「虽然那样也不错,但我比较喜欢单纯坐著聊天。」
春埼点头附和。其实做什么对她都无所谓。
「要聊什么呢?」
「你想聊什么?」
「没特别想聊的。」
野之尾发出细微的笑声。
「你总是这么坦率呢。」
虽然春埼认为并非如此,但她没有说出口,反而问道:
「坦率有什么问题吗?」
「基本上是种美德。可是,偶尔会造成问题。」
「比如说?」
「比如说,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
野之尾又笑了。
「这句话视情况而定,有可能会伤到人。我自己则是觉得,这样反而比较轻松。」
一只猫爬到野之尾的腿上。少女摸著那只猫的背,同时说道:
「无论什么事,都是轻松点比较好。对了,我们来聊些无聊的话题吧。最好是那种没意义,会让人忍不住想睡,却又感觉愉快的话题。」
无聊的话题。无意义的话题。
浅井惠也喜欢这些东西。
但是,春埼一时想不到有什么符合的话题,于是她问道:
「例如什么样的话题?」
「这个嘛。例如,我们来讨论世界上最温柔的话语是什么。」
「最温柔的话语吗?」
「其实愉快的话语,或开心的话语也行,不是悲伤的话语,或寂寞的话语就好。选择很多,这次就先聊温柔的话语吧。」
野之尾看向春埼。
「对你来说,全世界最温柔的话语是什么?」
全世界最温柔的话语。
尽管试著去思考,但春埼连思考方向都不清楚。她觉得这是毫无脉络可循的话题。
「我不知道。」
春埼回答。
野之尾点头。
「那么,我们来思考具体点的内容好了——例如在寒冷的夜晚,有一只瘦弱的猫睡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它非常疲惫又饥肠辘辘。这时候,有什么话语能够拯救那只猫吗?」 春埼脑中浮现出一只猫。
一只瘦弱的小猫,它既疲惫又饥肠辘辘,同时冷得发抖。
那只猫正在受苦。它所冀求的,一定不是什么话语。只要有牛奶和毛毯,就能拯救那只猫。可以填饱它的肚子,让它在柔软暖和的地方好好休息。
有什么话语,能够取代牛奶和毛毯吗?
有可能只靠话语来拯救那只猫吗?
思索到这里,她只想到一个答案。不过,春埼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
野之尾微笑。
「不用那么认真想啦。无意义的话题,本来就没答案。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行了。」
春埼轻轻点头,然后回答:
「那么,我会说『我去帮你找你想要的东西』。」
「嗯?」
「举例来说,我会答应那只猫,帮它找毛毯和牛奶过来。」
可是,这称得上是温柔的话语吗?
到头来,拯救猫的依然不是话语,而是在那之后的行为。
就在她心想这个答案果然错了的时候,野之尾满意地点头。
「原来如此。约定会成为希望。」
「希望吗?」
「如果知道未来有救读,说不定那只猫在饥饥与寒冷的夜晚,能撑久一点。无论是猫还是人,都需要希望才能忍耐痛苦。」
「希望是温柔的话语吗?」
野之尾轻声笑道。
「不知道呢。或许只是一种残酷也不一定。那只猫隔天可能依然饿著肚子承受寒冷。但是,我认为想给予对方希望的情感,就是一种温柔。」
春埼美空听不太懂这段话。
她发现自己就连温柔的意义,都无法显利理解。
因此,春埼看著野之尾问道:
「对你来说,最温柔的话语是什么?」
野之尾盛夏思索片刻,一边温柔地抚摸猫背,一边回答:
「假设在我面前,有只冷得发抖,为饥饿所苦的猫。我会对它说『今天真冷。好冷, 我肚子饿了』。」
「这样就能拯救那只猫吗?」
「怎么可能。光说几句话,根本无法改变什么。但我至少能告诉它,我也和它一样。」
「告诉它这件事后,会怎么样呢?」
「视对方而定。如果猫说想去找食物,我就回答『好,我们走吧』;如果它说想要温暖的床,我就和它一起去找。」
「如果猫什么都没说呢?」
「那我也什么都不说,睡在它旁边。」
春埼不知道野之尾的回答是否正确。
——如果是惠,他会怎么判断呢?
春埼想著。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时,就会这样思考。对春埼而言,少年永远是正确的。
春埼揣测完惠的回答后说道:
「我觉得这是非常诚实的回答。」
如果是他,一定会这么想。
「哪里诚实?」
「不扭曲现实,坦率地接受这点。
「那样算温柔吗?」
「我不知道。」
春埼现在还不太懂温柔的意思。
「不过,那只猫应该稍微有获得救赎。」
春埼补充道。
野之尾静静地笑著。
「那就太好了。」
「嗯。」
「可是呢,其实我不太相信言语这种东西。」
少女非常自然地摸著猫咪脖子周围。猫咪闭上眼睛,张大嘴巴打呵欠。
「你无法相信言语吗?」
「直接将脑袋里想的事情付顾言语 ,会让人觉得那是别人说的。感觉有点讨厌。」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春埼不认为言语是不适合传达情报的媒体。
「举例来说,我摸猫是一种爱情表现。但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表达和它相同的爱情呢?」
春埼思考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两人短暂地陷入沉默。现场只剩下蝉的叫声.
过不久,野之尾摇头说道:
「抱歉,我说了无聊的话。」
「不会。」
「但是,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追求无聊的对话。我喜欢没有正确答案,即使意义不正确也不会让人感到困扰,单纯觉得愉快的对话。」
在那之后,两人随兴地聊了一会儿。最近做的梦、云的形状、猫咪的肉球等等。
每个话题都不具意义,只是那种单纯让言词交错,睡了一觉就会忘记的对话。
时间流逝,太阳逐渐下山,春埼从石阶上起身。接著她突然想起什么地问道:
「我们已经变成朋友了吗?」
野之尾困惑地想了 一下。
「这个嘛。与其说朋友,感觉还只是在认识的范围内。」
春埼点头。她也隐约这么觉得。
果然,她是没有达成目的。不过,这也不是非得在今天完成不可的事情。
野之尾笑出声后说道:
「如果你心血来潮,可以再来这里没关系。」
「道样我们就能成为朋友吗?」
「当然。聊过一次天只能算是认识,多重复几次就会变成朋友。」
「是这样吗?」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这样。而且我还满喜欢你的。我们不久就会变得像朋友吧。」
那真是太好了。
「其实我很不安。因为我从以前到现在,只有一个能称作朋友的对象。」
「一个?是浅井吗?」
「不是。」
春埼认为自己无论和少年讲过多少次话,都不会将他归类成朋友。他目前属于一个没有名称,非常不可思议又特别的类别。
春埼唯一能称作朋友的对象,是两年前认识的少女。一位喜欢荡秋千,动辄就会握住春埼制服下襬的少女。但野之尾应该不认识她,继续讲下去也没有用。
「那么,我还会再来。」
「恩,我等你。」
轻轻挥手后,春埼和野之尾道别。
开始参杂红色的夕阳光线,拉长了周围树木的影子。
春埼美空一面走下山路,一面思索。
关于今天一整天的结果。
春埼美空交友的计画,仍在进行中、
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结果。而春埼的结论是,何时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