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咲良田的能力。最喜欢了。」
随著电车摇晃的少女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还不知道有些重要的记忆已经从脑中消失。
在离开咲良田时,人们会遗忘能力的事情。
遗忘了能力的她,不需要怀疑自己是谁。
无论是两年前的事情,还是这个夏天的事情,都被替换成虚假记忆的她,相信自己只是这世界随处可见的一名少女。因为连相信的心情都没意识到,所以也无从怀疑。
或许这是件幸福的事情也不一定。
就像在梦的世界过著虚假但幸福的生活一样,是谁也无法责备的事情。
电车缓缓减速,驶进一个小车站。坐在对面的男性起身,走向车门。这站没有人上车。
──是下一站吧。
少女看向窗外。月台有座圆形的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十分。
十月下旬的下午四点三十分,已经差不多是傍晚了。虽然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但从眼前那片颜色宛如香草冰淇淋般的天空飞过的鸟,黑得像道影子。
所有车门一齐关闭。电车重新前进。
广播响起。预告下一个停靠站。这辆电车正开向一个叫咲良田的城镇。
电车规律地摇晃。这声音和时钟指针前进的声音很像。不过她完全没去想当时钟的指针转完一圈后,会发生什么事。
少女想著少年的事情。
明天高中不用上课。因为星期天是学园祭,所以有补休。少女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和少年一起度过眼前的假日。这是个普通、小规模,但对她来说非常迫切的问题。
──虽然不需要特地准备理由。
电车畅快地在直线轨道上加速。
──但还是有藉口会比较方便。
最好是彼此都知道是藉口的琐碎理由。最好是无关紧要,但又某种程度上会有需要。
例如去买某人的礼物,或是不好意思一个人进去时髦的咖啡厅之类的。少女想藉由这种无关紧要的藉口能让自己在明天和他见面。
少女烦恼地想著。
同时嘴角也忍不住隐约露出微笑。
电车发出摇晃的声音。肉眼看不见的时钟指针,毫不犹豫地前进。
少女看向窗外。
外面逐渐变暗。尚未变得漆黑的天空,与电线看起来十分契合。
由于车内比较亮,因此少女的脸清晰地映在窗户上。少女看著自己熟悉的脸,试著练习挤出笑容。
电车与少女就这样越过某条界线。
如果不看地图就不会发现,间隔了咲良田与外侧世界的界线。
少女被丢进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后产生从外观看不出来,但戏剧性的变化。
少女映照在窗户上的表情变得扭曲。甚至到了看不出是谁的地步。
──这是怎么回事?
她按住头。
宛如下了猛药般的情报,在脑内肆虐。眼眶渗出泪水。少女一时无法理解流泪的理由。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马上就连自己为何哭泣都忘了。
──住手!
她反射性想大叫,但发不出声音。
──住手!拜托!
少女向不知名的存在祈求。她本能地理解。某种无法承受的庞大事物,从内侧不断涌出。
那是记忆。暴力地在少女内心肆虐的记忆。
咲良田。能力者的城镇。自己的能力。两年前的事情。少女的死。她失去的东西。她未能得到的东西。伤害她的东西。现在依然持续伤害她的东西。
她早已通过预定的终点。
前方没有任何救赎。
──啊啊。我非常脆弱。
不可能有办法承受这种记忆。
少女听见某样东西崩坏的声音。那些无法承受的记忆不断肆虐,破坏少女的某样东西。
──浅井惠。
少女想起少年。
想起自己和与自己非常相似但在两年前死去的少女,她想要拯救的受伤的少年。
──对不起。
对不起。她只想得到这个。不过,对不起。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种事情,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对不起,惠。我可以肯定,这一切甚至不是为了你。
明天不可能有办法见他。
「对不起。」
少女只有轻声嘟囔一下,那就是最后了。
她横躺在座位上。
电车前进的声音响起。
在经过一个大弯道后,电车缓缓减速。
窗外的天空,逐渐染上夕阳的色彩。世界逐渐变得只剩轮廓。
觉得事情不对劲的乘客走过来向她搭话,但没有获得任何回答。少女闭上眼睛,放弃理解传入耳朵的声音。
她停止思考。为了逃离记忆,关闭了意识的开关。
少女舍弃自我,露出宛如人偶般平静的表情。
相麻堇陷入沉睡。
1 下午五点──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然后野之尾盛夏不悦地皱起眉头。
现在是傍晚。她雪白的肌肤,在黯淡的光线下更显醒目。
春埼美空坐在她的旁边。两人正坐在一间位于半山腰的祠堂前方。
「首先将想到的东西,都放进A箱里。」
野之尾说道。
春埼将手放在一旁的猫背上,听野之尾说话。
「接著仔细审视A箱的内容。然后挑出觉得有问题的东西,依序放到B箱里。」
春埼偏著头纳闷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很久以前,一位老人告诉我的辨识正确之物的方法。」
「正确之物?」
野之尾盛夏点头。
「任何事物都有不正确的部分。首先得了解这点。而在知道有错的情况下,依然觉得正确的东西,就是真正正确的东西。」
是这样吗?
「绝对正确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吗?」
「至少我没看过。」
「猫呢?」
「它们动不动就会抓人,而且偶尔会无视我,害我感到寂寞。」
真令人意外。
「我以为你从猫的耳朵前端到尾巴末端都喜爱。」
「我爱它们喔。这是当然的。我爱著动不动就会抓人,任性地忽视我的猫。」
无法理解。
春埼抬头仰望黄昏的天空。
天空非常晴朗。云朵反射黄色与粉红色的光芒,画出复杂的层次。过于美丽的天空,总觉得看起来就像赝品。
野之尾盛夏温柔地抚摸腿上的猫。
「正确的东西和喜爱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猫有正确的地方,也有不正确的地方。但我连猫不正确的地方都喜爱。」
春埼在脑中重复她的话两次。
然后突然就接受了。
这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听别人讲之前都没发现。
正确与感情是不同的。
这对春埼而言是个不小的发现。
──这是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认为正确的东西,会无条件地被喜爱。
深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其实并非如此。所以白天和索引小姐在一起时,两人的对话才会搭不起来。
「惠也有错误的地方吗?」
野之尾若无其事地点头。
「当然有吧。」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觉得他完全不会犯错吗?」
春埼美空原本想点头,但未能成功。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野之尾在她迷惘的时候说道:
「如果你认为浅井没有任何错误的地方,那感觉有点悲剧呢。」
「哪里悲剧?」
「对浅井来说是悲剧。」
原本在看腿上猫咪的野之尾,静静抬起视线。纤细的黑发从她的耳边滑落。
「如果他没有任何不正确的地方,如果他只要一犯错就会变得不再是浅井惠,那就太悲剧了。像那种不允许任何错误的生存方式,我一定无法忍受。」
春埼美空用力闭上眼睛。
费了一段时间后,她总算察觉自己心里有著非常单纯的矛盾。
──浅井惠不会犯错。
她是这么相信的。
──他太过牺牲自己了。
这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不过这两件事是一样的。只是用不同的视点,在看同一件事情。
因为浅井惠不会犯错,所以才一直牺牲自己。因为他想要一直维持正确,所以才会伤害到自己。
等注意到这点后,春埼觉得自己似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
这或许并不是错觉。或许知情的她,一直没去正视这件事。浅井惠不会犯错。除了相信这句话以外,春埼美空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
野之尾盛夏的声音响起。
「所以我们应该连正确之物错误的地方都一并理解。
在知道哪里有错的情况下,依然将其当成正确的东西对待。如果不这么做,无论是再怎么坚强的东西,都一定会坏掉。」
睁开眼睛后,春埼看见她的笑容。
「春埼,你的脸看起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春埼最近经常想哭。彷佛心里的某个部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脆弱。春埼没来由地摇头。
「我有很多必须思考的事情。」
她决定要好好观察至今没注意到的事情,以及虽然看见但并未留意的事情。
春埼美空缓缓吐了口气。虽然没哭,但她还是用手臂擦了一下眼角。
「我还不知道浅井惠的错误之处。」
她想起索引小姐的话。
──只因为正确就相信对方的一切,果然还是太过头了。
光是知道正确还不够。
她打算接下来要寻找自己觉得正确并值得信赖的东西错误的地方。
尽管脸上依然带著笑容,但野之尾盛夏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也一样。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没错。
虽然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原本的话题,但春埼美空原本是为了说服野之尾盛夏才来这座祠堂。
原本预定要由惠来说服野之尾盛夏。不过因为他似乎很忙,所以春埼才代替他来这里。惠正在和浦地正宗商量一些春埼也不太清楚的事情。
惠认为只要有坂上央介与野之尾盛夏的能力,或许就能将能力复制到猫身上。然后只要让加贺谷锁定正在使用能力的猫,就能让能力的效果永远持续。
换句话说,就是能让目前藉由停止浦地正宗父母的时间构成的境界线──包围咲良田,让所有人遗忘与能力有关的记忆的线,改成由猫来维持。这么一来,浦地正宗的父母就能重新取回时间,以人类的身分生活。
不过这么做将产生一个重大的问题。
猫将代替人类牺牲。
必须让野之尾盛夏认同这一点。
「其实我也能理解。」
少女再次不悦地皱起眉头。
「到头来,我也是人类。牺牲猫来拯救人类,一定是正确的行为。」
不过正确的东西和喜爱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野之尾同学不可能轻易答应。
浅井惠如此说道。
──不过她也不会彻底否定我们这边的提案。她应该会认真思考这件事。所以今天只要先告诉她这个计画就行了。
因为春埼已经帮忙转达了,所以她的工作就此结束。
周围黑暗的浓度,在不知不觉间大幅提升。黄昏的时刻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春埼从石梯上起身。
「我要再待一会儿。」
野之尾用双手抱起腿上的猫。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强硬的行为。猫像是吓了一跳般,发出零落的叫声。
「我会再来。」
「嗯。」
一步、两步,春埼美空在踏出脚步后重新回头。
「野之尾同学。猫的时间不会被永远停止。惠迟早一定会找出连猫都不必牺牲的方法。」
野之尾盛夏再次抱紧怀里的猫。虽然挣扎了一会儿,但那只猫最后还是乖乖让野之尾抱住。
插图011
「我知道。」
在阴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对方应该也看不清楚春埼的脸。春埼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春埼美空再次转身,迈出脚步。
浅井惠说过。
──然后,她最后一定会接受我们的提案。
春埼美空知道少年当时露出的笑脸,并非真正的笑容。
她想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事情办好了。
春埼慎重地走在变暗后路况不稳的山路上,掏出手机。现在大约是下午五点三十分。
就在她准备打开电话簿时,手机刚好响了。萤幕上显示出来电人的名字。浅井惠。这就像是微小的奇迹,比能力还要不可思议,春埼连忙按下通话键。
「是惠吗?」
虽然知道是谁,但不知为何还是会想确认。这是她从开始用手机后,就有的习惯。
手机里传出他的声音。
「嗯。你现在在野之尾同学那里吗?」
「是的。我正好要回去。」
「辛苦了。话说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惠的语气僵硬。
看来他想「拜托」的事情非常棘手。
少年开口说道:
「拜托你,春埼。请你协助我。」
春埼美空轻咬嘴唇。
──拜托你。
惠很少使用这种词汇。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春埼绝对不会拒绝。
那就像是无法拒绝的命令。
这同时也表示他将负起所有的责任。
他又想要率先让自己疲惫。
浅井惠以偏向冷淡的语气──
「相麻堇倒下了。我想救她。」
如此宣告。
*
浅井惠坐在软垫已经失去弹性的沙发角落。他放松全身的力气垂下头。
这里是医院的大厅。现在已经过了接受挂号的时间。
只能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一阵节奏安定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接近。
声音很快就在旁边停了下来。惠抬起头。
宇川沙沙音。她俯瞰这里一段时间后,坐到和惠同一张沙发的另一侧。
她将一个红色包装的纸盒递向惠。
「要吃吗?」
惠姑且以微笑回应。就像按下电源开关一样。
「谢谢。不过我喉咙很渴。」
「喉咙渴的话,喝水就好啦。」
「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吃甜的东西。」
「这样啊。」
她收回红色纸盒。
惠本来以为她会当场开封,但结果并非如此。宇川将盒子放在她与惠中间的沙发上。
「相麻堇的状况如何?」
「她一直在睡。除此之外都不清楚。她才刚被送来这里。」
「是你叫人送她过来的吗?」
「我拜托了浦地先生。」
「这样啊。反应得还真快。」
她将手抵在下巴上,看著浅井惠的脸问道: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不。」
惠昨晚只使用了十分钟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他没看见这个未来。因为当时光是想改变未来,让相麻堇顺利逃离浦地正宗就已经竭尽全力,所以再更之后的未来,他几乎都不知道。
「不过,我有预料到这种情形。」
惠昨晚只是要相麻堇离开咲良田。
为了让她逃离浦地,离开咲良田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只要离开这座城镇,不管是谁都会遗忘能力的事情,管理局也会变得难以行动。当然这并不表示管理局完全无法干涉咲良田外的事情,但至少能让相麻逃离浦地。
──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让相麻堇离开咲良田,然后再回来这里代表什么意义。
拥有那种特殊到难以形容的悲惨记忆,但还只是个国中二年级生的少女。
在遗忘一切变成普通的女孩子后,又突然重新想起一切,不可能还有办法保持平静。即使是相麻堇,也不可能轻易接受。
──不。正因为是相麻堇。
惠回想起重启前,她在浴室哭泣的那晚。
她在离开惠家之前说过。
说过「再见了」。
──她一定已经到极限了。
彷佛无所不知、优秀到犯规的相麻堇的真面目,就只是个国中二年级的女孩子。
脆弱、容易受伤、但承受著所有痛苦持续前进,彷佛以损坏为前提般的女孩子。
相麻堇想必从一开始就做好在抵达自己设定的终点后,立刻坏掉的觉悟。然后她已经通过那个终点了。
浅井惠再也无法维持笑容。
「吶,宇川小姐。我之前就预料到这种情形了。」
预料到离开过咲良田的她重新回到这座城镇时,一定会受到严重伤害的事情。他在确信这点的情况下执行了计画。因为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感觉糟透了。
预料这个展开的浅井惠,刚刚才和浦地正宗交涉完毕。去见闭上眼睛的相麻堇的准备,已经全都完成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按照预定,我要拯救她。」
这点早已确定。
「一切都如同预定。我按照预定,伤害了相麻堇。所以我必须按照预定拯救她才行。」
──先伤害,再拯救。
这实在太差劲了。
一点都不正确。
其实他根本没有权力拯救相麻堇。
浅井惠是全世界伤害相麻堇最深的人。是全世界最无法拯救她的人。
不过他连这些事情都全部无视,任性地想前往她的身边。他决定即使没有权力,也要伸出自己的手。
「浅井惠。你不算正义。」
他知道。
「既不算善,也不纯粹,更不是正义使者。」
这种事情,他自己也知道。
「不过,你一定算是英雄。」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安慰。
那个声音,甚至让人觉得受伤。
即使惠板起脸,她依然接著说道:
「即使如同作梦般的祈求万能,依然无法成为万能。即使知道这点,依然想拯救所有人。无论再怎么软弱又残酷,即使客观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样,你依然也一直是个英雄。」
不对。
「我只是任性而已。」
无法接受现实,任性又胆小的人,只能试著改变现实。只能逃避般的找东西对抗。
「浅井,你知道吗?人们把那种任性称做努力。」
随便怎样都好。
「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他的行动不会改变。
「吶,宇川小姐。如果我不算正义,那你是我的敌人吗?」
宇川沙沙音以读不出感情的表情看向惠。
然后扬起两边的嘴角说道:
「我怎么可能和你这种一脸受伤表情的少年敌对呢。」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平淡。
「我不讨厌你。也不可能不认同你。不过只要一观察你,就会感到非常悲伤。」
惠没有询问原因。
但纯粹的正义使者接著说道:
「不管是保护你,还是拯救你的人,都不是我。应该保护你,应该拯救你的人,早就已经决定好了。我明明一直想成为当事人,但你连这点都不允许。」
宇川低声补了一句「简直就像是我的正义被否定了一样」。
她从沙发起身。
然后低头看向惠。
「春埼呢?」
「她正赶来这里。」
「她果然无论何时都是站在你那边。」
惠摇头。
「这次有点不同。」
「嗯?」
「她这次对我提了一个条件。」
在电话里说明一切时。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协助你。
春埼美空如此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在帮忙时提条件。
「喔。」
宇川沙沙音笑道。
「她真温柔呢。」
「是啊。非常温柔。」
所谓请求报酬,换句话说就是背负责任。
帮浅井惠背负部分的责任。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被她保护。」
虽然疲惫,浅井惠依然露出笑容。
这种台词不能用其他的表情说。
「等一切结束后,再吃巧克力吧。疲惫的少年,需要补充巧克力。」
一旁响起宇川沙沙音起身离开的脚步声。
KitKat的红色纸盒被留在沙发上。
浅井惠拿起纸盒,收进口袋。
他想起一件事。第一次见到宇川沙沙音时,她给惠的也是KitKat。
*
下午六点时,春埼美空抵达医院。
那间医院位于七坂中学附近,在一座小公园的旁边。
周围已经是一片黑暗。春埼快步走著,她按照惠事先下达的指示,推开建筑物后方的门。门把比想像中冰冷。
虽然入口旁边有一间警卫室,但里面没人。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灯,照亮阴暗的走廊。春埼美空往里面走,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走廊前方有一扇被漆成白色的铁门。门缝隐约透出光芒。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门后是被日光灯照亮的大厅。刺眼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睛。
几张沙发以背对这里的方向并排在一起。浅井惠坐在最前面一张。春埼用双手好好关上铁门后,赶向那里。
不晓得是注意到脚步声还是门开关的声音。浅井惠转过头。
「嗨,春埼。」
他笑道。
春埼也笑著回答:
「你好,惠。」
她坐到他的旁边。
惠将手靠在腿上,托著下巴。
「坂上学长应该也快到了。」
「对不起,说了任性的话。」
「不──」
春埼刚才在电话里说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协助你。
当然,即使惠拒绝,她应该还是会帮忙。
不过春埼也知道他绝对不会拒绝。
──请让我想起认识你后的所有事情。
她希望能回想起包含因为重启失去的时间在内,所有和浅井惠共度的一切。她现在想重新看一次他讲过的每一句话,以及每一个表情。
只要让坂上复制惠的能力,就能实现这件事。
「不过,你非得回想起来不可吗?」
他知道记忆会伤害人。
明明拥有能回想起所有事物的能力,他却理解能够遗忘,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救赎。
春埼用力点头。
「是的。一定要。」
「为什么?」
「为了让我能够理解你。」
仔细想想,这两年来,春埼美空的目的就一直是这个。
──我信赖浅井惠。
她对他的价值抱持的确信,胜过其他一切。
──然而我却不了解浅井惠。
她对他的事情实在太过无知,以至于有许多事情无法理解。
「我想回想起你的一切。在回想起来后,如果你有错误的地方,我想理解你的那部分。」
在与相麻堇见面前。
她想再一次思考关于浅井惠的事情。
他害臊似的弯曲嘴角。
「我错误的部分多的是。」
「但我全都不知道。」
「真不可思议。我们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了。」
「我……」
春埼收起下巴,稍微垂下视线。
「我至今一定没有真正试著了解你过。」
明明想要了解他,却完全没做出任何具体的行动。只满足于一如往常的对话,以及一如往常的表情。
所谓的了解,就是改变认识。
然而春埼美空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对浅井惠的认识。不只如此,她甚至害怕这么做。
像是抬起重物般,春埼美空用力抬起视线。
她笔直凝视他的眼睛。
「在我内心的某处,希望你不会改变。」
她认为浅井惠不会改变。
认为他是绝对不会产生变化,永远正确,宛如真理般的存在。并对此感到安心。
「惠。我害怕最喜欢的你,看起来变得不同。」
这样称不上是真正的信赖。
她长时间在没有发现这点的情况下,被不知名的混乱囚禁。就像害怕衣柜内或床底下的阴暗处,是否潜藏著怪物一般。就像年幼的孩子,害怕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一样。
现在冷静回想,就会觉得十分愚蠢。
在睁开眼睛观察他后,如果发现他的错误。
──他有可能因此失去价值吗?
完全不可能。绝对。这是比衣柜里的怪物还要缺乏现实感的事情。
──她早已对他产生了信赖。
那种东西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位于胸口内侧的最中央。
──我只是感到混乱而已。
差不多可以醒来了。
可以好好地、直率地看他。
浅井惠露出记忆中很少出现过的表情。
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如果讲得极端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害怕。这种看起来不怎么冷静的表情,对他来说非常难得。
「惠,怎么了吗?」
春埼疑惑地问道。
「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他害羞地笑道。
「这是你第二次说喜欢我。」
没想到他会被这种事吓到,这也算是一个新发现。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虽然遗憾,但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你马上就会想起那天的事情。」
惠只有如此回答,没告诉她正确答案。
两人接下来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最近看的书、有兴趣的电影,或是假日最幸福的过法。
那是宛如平凡的日常般,充实的时间。
十五分后,坂上来了。他推开沉重的门,带著像是在害怕什么般的表情出现在大厅。惠正常地和坂上寒暄了一下,然后看向春埼。
「准备好了吗?」
春埼美空点头。
「嗯。拜托了。」
站在两人背后的坂上,将手放在惠与春埼的背上。他拥有将别人的能力复制到另一个人身上的能力。只要惠在这个状态下使用能力,春埼也会受到相同的效果。只要有他的能力,春埼甚至能回想起被重启消除的时间。
「那么,开始啰。」
惠如此说道。
记忆在脑中爆发。
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
春埼美空闭上眼睛,双手抱头。
急速膨胀的记忆就像是疼痛一样。
浅井惠的能力。那里只包含了绝对的真实。
连一点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而记错的记忆都没有。即使只是眼角稍微扫到的东西也不会看错。能够单纯地直接想起实际发生的过去。
──啊啊,从他的眼里看见的过去,是如此地清澈。
没有任何混浊或模糊,也没有任何谎言或敷衍。
然后春埼美空仔细地观看过去的点点滴滴。
在约两年半的时间里,从遇见浅井惠到现在,他所有的话语、行动、表情、呼吸、体温,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她都回想起来了。
她现在重新回想起浅井惠了。
春埼美空觉得他简直就像是由各种矛盾的东西建立起来的存在。
温柔又残酷。聪明又愚笨。大胆又纤细。坚强又软弱。
这一定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就和其他的所有人一样。每个人都和浅井惠一样,宛如由各种矛盾的东西建立而成。
不同的只有混合的比例,大家的原料都一样。
不过。
──只是对我来说,浅井惠是特别的。
春埼美空再次自觉到这点。
──对我来说,他的平衡是最好的。
他漂亮,又让人觉得舒服。
他的一言一行,以及每一个想法,都美丽到残酷的地步。
等回过神时,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明明在不久之前,她甚至不懂得哭泣,但最近动不动就开始哭。
那份眼泪类似纯粹的感动,但又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就像如果将色彩的三原色混在一起会变成黑色,将光的三原色混在一起会变成白色般。将性质强烈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时,偶尔看起来会显得非常纯粹。
然后,春埼美空找到了。
两年前,在南校舍的顶楼。第一次向他表达好感的时间。
──我一定是喜欢你。
她想起自己曾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传达了如此脆弱的话语。
在回想起与浅井惠有关的所有事情的同时,她也回想起那个顶楼,然后她睁开眼睛。
一脸不安的浅井惠,出现在因为眼泪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
「怎么样?」
春埼没有擦掉脸上的泪水,直接笑道:
「我发现了一个你的错误。」
真要说起来,那其实是春埼美空的错误。
不过她觉得那同时也是两人的错误。
「两年前,在南校舍的顶楼,你亲吻我的时候──」
春埼美空向他表达好感。
并在接吻后轻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
「其实我很高兴。」
然而在那时候,她还没自觉到那个感情。
──当时的我,无知到连这种事情都不晓得。
浅井惠叹了口气。
「这表示我太过胆小,多绕了不少远路吧。」
「说到绕远路,我也不遑多让。」
光是为了正确理解自己的一种感情,就需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在绕了好大一圈后,才总算发现近在身边的东西。
春埼美空起身。
「我去洗把脸。」
虽然这一定是正确的眼泪,但也不能一直哭泣。有时候需要的并非模糊扭曲的视野,而是更加直率的视线。
「然后我们就去见相麻堇吧。」
因为已经回想起浅井惠的一切,所以不需要迷惘了。
为了让周围的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她打算去见相麻堇。
*
春埼美空离开后,大厅只剩下浅井惠和坂上央介。
惠重新坐到沙发上,坂上站在他的旁边。
「浅井学弟。」
坂上双手用力握拳,露出凝重的表情。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惠摇头。
「只是有点困而已。因为我昨晚几乎没睡。」
「这样啊。」
坂上以无力的表情笑道。
「我也很累。听完难以置信的话后,马上就和管理局纠缠,这次又换相麻学妹倒下。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感觉都不像是现实。」
然而不管哪一件事,都是现实。
「谢谢你。浅井学弟。」
坂上央介说道。
无法理解这句话含意的惠,抬头看向坂上。
坂上的视线落在比惠还低的位置,他看著地板的角落说道:
「如果我或其他人也跟你一样那么坚强,你应该就不必这么累了吧。如果大家都很优秀,就不必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了。」
惠摇头。
「这全都是出于我的任性。所以让我辛苦一点是应该的。不如说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人。这次被我牵扯进来的人,好像有点太多了。」
坂上央介猛然抬起头。
他以责备般的视线看向这里。
「浅井同学。坦白讲,我──」
他的声音颤抖到令人怜悯。就像是在寒冷夜晚中孤身一人的孩子。他以一点都不清晰的软弱语气说道:
「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你一定认为自己比周围的其他人都优秀吧?认为全部的事情都由自己来处理最有效率对吧?」
因为坂上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胆小,惠觉得自己不能对他说谎。
所以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对自己感到不满。我缺乏的东西太多。离完美差得实在太远了。」
完全无法抵达自己的理想。
自己应该还有更多、更多能做到的事情才对。
「不过,我也认为比起交给其他人,还是由我来做比较有效率。」
惠稍微停顿一下。
在轻轻吸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相麻而已。能让我觉得比我还要优秀的人,就只有她而已。不过,现在变得有点不一样。」
虽然相麻果然坚强又优秀,
但惠现在知道即使是她,也有脆弱的部分。
动不动就想放弃的她,比谁都要软弱。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
坂上板起脸。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不仅优秀,还对自己的优秀有所自觉。你因为了解自己的特别,所以就算能够原谅周围的失败与软弱,也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败与软弱。那样非常傲慢。」
惠无法反驳。
因为他未来打算管理咲良田的所有能力。
他想要像神一样,守护周围所有人的幸福。
那果然是一种傲慢。
「你的确很厉害。简直就像魔法师一样。」
坂上低著头说道。他明明站著,却看向比惠还要低的场所。
「不过即使无法做得像你那么好,即使效率很差,甚至连一个人行动的勇气也没有。我也一样想帮助相麻学妹,希望大家能够获得幸福。」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想说的是,我好歹也算是自主参与这次的行动。请你别把我说得好像是被卷进来。」
太轻率了。这实在是思虑不周。
那样的说法,的确是过度傲慢。
「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看。你又像这样道歉了。」
坂上央介露出懦弱的笑容。
「因为你认为自己很优秀,所以才会觉得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
惠总算逐渐对这个猛一看非常胆小的青年抱持好感。
感觉能够笼统地喜欢他的某个部分。
「我之后要去见相麻。」
「嗯。」
「坂上学长。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非常单纯的质问。惠觉得如果他想一起去,那也没关系。
但坂上摇头回答:
「我就算了。」
惠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他原本以为只要是为了相麻,坂上什么都愿意做,不管哪里都会跟去。
坂上以比刚才要冷静一点的语气接著说道:
「相麻学妹想见的人,应该是你。我就算去了也没用。故事的高潮,就让给主角吧。」
惠在听见坂上使用「主角」这个词后吓了一跳。
那是相麻爱用的词汇。
惠点头回答:
「我知道了。」
坂上笔直看向惠的眼睛,然后露出偏向友善的笑容。
「骗你的。」
「咦?」
「我只是觉得就算现在见到相麻学妹,也不晓得该跟她说什么而已。」
这句一定是用来隐藏害羞的台词,让惠忍不住露出微笑。
坂上央介既软弱又胆小,但拥有浅井惠不知道的正确。
2 下午七点五十分──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想见失去意识的相麻堇,只有一个方法。
为了这个目的,浅井惠拜托浦地正宗,将相麻堇移送到这间医院。移到片桐穗乃歌所在的这间医
院。
片桐穗乃歌的能力,是在梦里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只要有人在她的附近入睡,意识就会被招待到那个世界。
如果是在她的梦世界,应该就能见到失去意识的相麻堇。
再过不久,就是下午七点。
在身材高大的医生带领下,惠与春埼一起在走廊上前进。这里是医院的最上层,是平常被禁止进入的楼层。
医生惊讶地说道:
「除了管理局人员以外,你们是唯一来过这里两次的人。」
「一言难尽。」
真的一言难尽。想做出能让人完全信服的说明,非常困难。因此惠只能无奈地随便用笑容敷衍过去。
「我们到了。」
说完后,医生停在一间病房前面。
「谢谢你。」
稍微行了一礼后,惠拉开房门。医生在背后说了声「那我就先告辞了」。
病房里有四张大床。
其中三张上面没有人。只有一张靠近右侧窗户的床,床帘是拉起来的。
惠走向那里。惠知道春埼美空在病房入口停下脚步,但他依然继续前进。
他抓住床帘,用力拉开。
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洒在沉睡的相麻堇身上。
闭著眼睛的她,看起来比惠对她的印象还要年幼许多。就好像用某种没有重量的素材制造的仿冒品。
相麻堇面无表情地沉睡。她的肤色比印象中还要白。嘴唇的形状看起来也有点不同。浅井惠凝视著相麻堇。
观察她消耗至此的身影,让他感到心痛。那里有道至今依然流出新血,化脓恶化的伤口。
某人从背后呼唤他。
「惠。」
春埼美空。她不知何时来到惠的正后方,抬头看向他。
惠原本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最后还是作罢。
他原本想朝她伸出手,然后忍不住抱紧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只要碰触她,惠心中的伤口应该就会痊愈。血会止住,疼痛会消失,最后会缓缓地随著时间经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以让事情变成这样。他现在还需要这股内心的疼痛。他应该带著这份心痛,站在相麻堇面前。
她开口说道:
「我又发现一个你错误的地方了。」
应该不止一个吧。
惠纳闷地问道:
「怎么说?」
「你对伤害自己这件事,太过乾脆了。」
「是这样吗?」
「没错。这是和相麻堇一样的缺点。」
被这么一说,惠开始反省。
相麻对伤害自己这件事确实毫不犹豫,这是很大的缺点。
但惠姑且还是试著反驳:
「我很胆小,所以只会在能够挽回的范围内让自己受伤。」
不会像相麻堇那样踏入自己无力挽回的领域。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你受伤。」
那样当然比较好。
「我会尽可能小心。」
这是真的。他打算以后在能力范围内多注意一点。
过不久,敲门声响起。
惠朝房门的方向喊了声「请进」后,一位护理师走了进来。那是一位看起来快三十岁的女性。她端著一个银色托盘,上面放了水壶、两个玻璃杯与四颗白色的药。虽然那些药只是安眠药,但看起来像是作用更加特别的药物。
惠朝春埼美空微笑。
「那么,我们出发吧。」
只要吞下安眠药,应该就能见到相麻堇。
*
她眺望著南方的天空。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孤独让人感到寒冷。太阳已经下山。即使仰望南方的天空,也看不见温暖的光芒。只有宛如结冰的湖面般,闪耀著冰冷光芒的月亮。
即使如此,她依然像是依偎著月光般,眺望南方的天空。
──想要光芒。想要温暖的热度。
可以的话,最好是类似他体温的热度。
她希望少年能马上来这里。
──不过我也知道他会伤害我。
已经不想再受伤了。无论是悲伤,还是痛苦,都让她感到害怕。
高处传来一道声音。
「小堇。」
一只蓝色的小鸟,在夜晚的天空与月光中飞舞。
相麻堇将手伸向蓝色小鸟。那原本是无法触及的高度。但蓝色小鸟轻轻落下,停在她的手背上。
「小堇,你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悲伤的样子。」
相麻堇看向蓝色小鸟。她突然想到一个疑问。这个在黑暗中只反射月光的颜色,真的是蓝色吗?
「吶。奇尔奇尔。你愿意听我的愿望吗?」
蓝色小鸟以充满人味的动作点头。
「那当然。你尽管说吧。」
「真的吗?你真的什么都愿意替我实现吗?」
「嗯。我也想实现别人的愿望一次看看。」
相麻堇笑道:
「那么,奇尔奇尔。请你把我变得跟你一样。」
他在这个世界,是跟神一样的存在。
虽然其实有一点不同,但他就像神一样,几乎无所不能。
「把我变得跟你一样什么都办得到,什么地方都能去。让我变得比在天空飞翔还要自由。」
变得什么都办得到。
变得什么地方都能去。
不过即使如此,她想要的东西和想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浅井惠起身环视周围。春埼美空坐在隔壁的床上。入睡前还看得见相麻堇的病床,现在已经变得空荡荡。惠因此理解到这里是梦的世界。
「早安,惠。」
春埼说道。
「早安。在梦里打这种招呼,感觉有点奇妙呢。」
惠穿上鞋子,从床上起身,稍微伸了个懒腰。
病房角落有张折叠椅。那里坐了一名少女。
米琪儿。创造梦世界的片桐穗乃歌,在这里的姿态。
「好久不见。」
从椅子上起身的她,表情看起来有点别扭。
「嗯,好久不见。」
「我本来以为你会更常来看我。」
「来这里其实还满困难的。不过我以后会注意。」
少女笑道:
「开玩笑的啦。不过,还是尽可能找时间过来吧。我会请你吃美味的蛋糕。」
那还真令人期待。惠点点头后,开口问道:
「你见过相麻堇了吗?」
「我没见到她。不过奇尔奇尔有跟她见面。」
米琪儿收起笑脸,垂下视线。
「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和以前一样。
「相麻一直在让自己疲惫和受伤。然后在超过某个界限后,终于变得连周围的人都看得见了。」
所以要是他更加敏感,更加纤细地观察过她,应该在两年前就会发现些什么。
如果他有这么做,就一定能在她死过一次之前,在她的自我受到致命性的巨大伤害之前,看出重要的端倪。
「然后呢?你这次是来救她?」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该不会是英雄吧?」
「不。我是相麻堇的朋友。」
米琪儿叹了口气。
「那就没办法了。」
没错。真的是无可奈何。
「所以,我要去跟她见个面。」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大概知道。」
关于相麻堇目前的所在地,惠只想得到一个地方。
米琪儿皱起眉头。
「对不起。我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惠偏著头纳闷道:
「什么事?」
「奇尔奇尔赋予了小堇和他同等的力量。」
米琪儿和奇尔奇尔在梦世界,是接近神的存在。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这不是你的错。一定是相麻拜托奇尔奇尔的吧?」
「嗯。不过,下达许可的人是我。」
米琪儿以严肃但稚气的表情说道:
「要我把小堇变回来吗?」
惠笑著摇头。
「不。这样正好。相麻还是万能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
「我想跟最任性的她对话。」
所以相麻堇还是像神比较好。
「这样啊。」
米琪儿露出似笑似怒的复杂表情。
「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你上个月为什么要救我?那和救小堇的理由一样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惠原本想回答一样,但最后还是作罢。因为果然还是不一样。
「我希望尽可能让多一点人幸福。为了这个目的,就算辛苦一点也没关系。」
就算累一点,或是受一点伤也没关系。
即使被讨厌或是背叛,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在这当中,
还是有著优先顺位。比起未曾谋面的人,我更希望认识的人幸福。比起单纯认识的人,我更希望朋友幸福。」
浅井惠不是神,因此无法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有时候无论如何都必须排出顺序。
「在全世界的人当中,相麻堇是我第二希望幸福的人。」
米琪儿凝视著惠的眼睛说道:
「那种排行榜,只要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吧。就是因为第二名没意义,小堇才会一个人蹲著躲起来。」
事情一定就是如此。
「你要去救小堇对吧?」
「没错。」
「是要去让小堇当第一名吗?」
惠摇头。
「是要去让她接受当第二名。」
米琪儿轻声笑道:
「你真是个过分的人。」
惠点头。
「没错。我既过分,又任性。」
因为前方有他希望的结局。
所以他只好无奈地当个过分又任性的人。
「那么,路上小心。」
米琪儿如此说道。
「好的。我出发了。」
浅井惠迈出脚步。春埼美空紧跟在他的后方。
他必须找出不会对人敞开心胸,宛如野猫般的相麻堇。
*
相麻堇独自蹲在某个阴暗的场所。
这里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她知道浅井惠在这个世界。在梦的世界变得像神那样万能的相麻堇,能知道任何想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浅井惠正逐渐接近这里。
相麻堇原本以为他会先去消波块那里。不然就是去南校舍的顶楼。
不过她错了。
浅井惠毫不犹豫地笔直朝这里前进。
他果然不会犯错。
──只有他理解我。
他平静的脚步声,正逐渐朝这里靠近。
宛如夜晚。宛如早晨。世界总是在静寂中改变。
──啊啊,我好怕他。
他一定会温柔地伸出手。
他绝对会想拯救她。
相麻堇就是害怕这个。
──这是为什么呢?就连被拯救……
都让我感到如此害怕。
*
一旁的春埼美空轻声问道:
「是这里吗?」
浅井惠点头。
「我想不到其他地方。如果弄错了,就只能去街上慢慢找了。」
两人身处一楝规模不大的公寓。
那是他们早已看惯、真的平凡无奇浅井惠的房间所在的公寓。
惠以接近无意识的动作,爬上他每天都在走的楼梯。
他边前进边说道:
「相麻堇,不认为自己是相麻堇。」
虽然七坂中学南校舍的顶楼与河边的那堆消波块,都是回忆的场所。但那些都是两年前的相麻堇的回忆。不属于现在的她。
「我和她共通的回忆,就只有这里。」
惠和她一起做了咖哩。
她在浴室哭泣,然后两人一起享用咖哩。
他与这个夏天从相片里现身、现在的相麻堇的回忆,就只有这些。
虽然这一切都被重启消除,她应该也已经不记得这些体验。
──但她还是知道。
能够从过去眺望未来的相麻堇,就连被重启消除的时间都很早就知道了。
惠不讨厌楼梯。
每前进一步,就会抵达高一阶的地方。能稳定上升相同的距离,这种确实的成果让人感到放心。
惠从比一步前略高的位置眺望咲良田,并继续爬楼梯。
春埼开口问道:
「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相麻堇呢?」
惠也不知道答案。
「我什么都没想。」
「真的吗?」
「正确来说,虽然我有在想,但什么都想不到。」
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不过我必须去见她。我只能尽可能以诚挚的心情和她见面,并持续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即使不存在正确答案,也要找出最接近的答案。
「你──」
春埼美空以极为节制,彷佛隐藏在脚步声里的声音问道。
「你认为接下来将见到的相麻堇,和两年前的相麻堇是同一人吗?」
浅井惠摇头。
「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一定谁也无法确定。
「举例来说,重启前的我,和重启后的我,是同一个人吗?在晚上睡著的我,和隔天早上醒来时的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些我都不知道。」
结果还是只能相信而已。除了相信以外,不存在任何正确答案。
「不过,春埼,无论答案是哪一边都一样。」
「一样吗?」
「无论接下来要见到的相麻堇,是从两年前延续到现在的相麻。还是在这个夏天,另外因为能力而诞生的相麻。我该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迈向幸福的结局。
夜空下响起两人份的脚步声。两道声音的节奏非常相似,但又有点不同。
春埼美空的声音,掺杂些微的叹息。
「要是有两个你,答案就非常简单了。」
浅井惠再次摇头。
「那种假设没有意义。」
结果已经确定了。
──就算有两个我,也只是让想和你在一起的人变成两个而已。
虽然他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楼梯已经走完了。相麻堇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惠边眺望咲良田边穿过走廊。他希望尽可能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么,就将意识切换成要去见朋友的高中一年级生吧。看,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跟平常一样美丽的月亮。
浅井惠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看见的门前面停下脚步。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春埼。
「等全部的事情都告一段落后,一起吃KitKat吧。」
惠的口袋里还放著从宇川沙沙音那里拿到的红色纸盒。
「KitKat吗?」
惠笑道。
「吃甜甜的巧克力休息一下,顺便讨论做咖哩的计画吧。」
春埼美空表情严肃地点头。
「来做全世界最好吃的咖哩吧。」
「嗯。」
这一定是只要一起站在厨房,就能轻易达成的目标。
惠看向手表。下午七点十五分。时间正好。
「春埼──」
他解开表带,开口说道:
「存档。」
距离透过重启从能力消失的咲良田回到过去后,才只经过二十四小时。真是令人疲惫的二十四小时。就这层意义来看,从七月开始的四个月,和从那个夏天开始的两年也一样。
──不过,这一切一定包含了无可取代的意义。
所以浅井惠才会在这里。
「下午七点十五分,二十秒。」
单手拿著手机的春埼美空如此说道。
浅井惠将脱下的手表放进口袋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
「那我们走吧。」
浅井惠一如往常地打开门锁,转动门把。
等门打开时,一旁的春埼美空已经消失了。
浅井惠并不惊讶。应该是变得跟奇尔奇尔一样接近无所不能的相麻堇如此希望吧。
──如果你想单独和我见面,那也没关系。
惠脱掉鞋子,走进房间。房间里非常阴暗。虽然窗外应该有漂亮的月亮,但窗帘被拉了下来。只能从空隙隐约看见些微月光。
藉由那些光,他看见有人像卷成一团的毛毯般蹲在床边。
「明明开个灯也不会怎样。」
惠按下位于房间入口附近的电灯开关。
灯一亮,感觉就像眼前出现了新的空间。相麻堇抱著双腿,将娇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宛如雨天的野猫。
「你为什么要来?」
她凝视著自己的膝盖说道。
「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当然会回来。」
「根本就没必要特地跑来梦的世界吧。」
惠轻轻耸肩。
「按照智树的说法。消除女孩子的眼泪,似乎是我的工作。」
「我又没哭。」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我就消除你心里的眼泪。」
虽然这台词好像有点太过耍帅,但他是真的想这么做。
脸上的泪水只要擦掉就好,但内心的眼泪,只能像魔法一样消除。
惠站在厨房说道:
「总之先来泡咖啡吧。我家其他什么也没有。」
惠拿起电热水壶,然而──
「不需要。」
相麻低喃道。
接著他手上的电热水壶突然消失,彻底变得无影无踪。慢了一拍后,就连重量在手上残留的感觉也逐渐烟消云散。
真没办法。
惠走到相麻堇旁边,就地坐下。
她头也没抬,
专注地凝视自己的膝盖。
周围非常安静。即使仔细倾听,也只能听见日光灯低沉的声音,和她细微的呼吸声。
舒适的宁静。惠喜欢安静。
但他必须破坏这份宁静。
如果一切都要用道理来解决,那只要说最低限度的话就够了。或许只要在记事本上记下几条重点就够了也不一定。
因为一切到头来都还是由感情决定,所以才无法这么做。感觉就算有一百万句话也不够。甚至让人怀疑起字典的意思,希望能直接将感情化为声音。
为了对话,为了让声音传达给彼此,浅井惠开口说道:
「我最近想了很多事。就像因为睡不著而忍不住熬夜一样,我一直反覆在想一些没有答案的事情。」
只要一思考能力和相麻堇的事情,就不由得变成这样。
「你相信吗?光是思考一个女孩子的事情,就让我不得不想像一个彷佛完全看不清全貌、巨大得不得了的构造。」
思考一个女孩子的事情,和思考整个世界的事情,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
「如果想定义别人的幸福,我到底需要多大的权力,必须任性到什么地步才行?面对无法负责的事情,要是我不慎犯了错,又该怎么办才好?或许因为害怕失败而裹足不前,才是正确的选择也不一定。」
他一直在介意这些事情。
即使在某个场面硬是将自己的行动定义为答案,等冷静下来后,又会再为相同的问题烦恼。
「我懂。」
她维持低头的姿势回答。
「我也用思考整个世界的规模,在思考你的事情。虽然世界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太夸张,缺乏现实感,但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聪明的大人,应该了解个人与世界的差别,并用简单的算式来说明吧。
所谓的正确,就是这种东西。
──所以我一定一点都不正确。
他偶尔,不如说经常会搞不清楚伤害某人,与伤害更大集团的差异。一定是感情扭曲了他的认识。让他变得不认为感情与扭曲的认识是错误的东西。
「我之后一定会变成大人。变得理解各种事物的差异,并且不再怀疑这些事。」
若想管理咲良田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会需要这种变化。
在选择其中一方,换句话说就是舍弃另外一方的情况下,持续前进。
「不过现在还不同。我可以像思考世界那样来思考你的事情。」
即使这么做很天真,但人也有被允许这么做的时期。
他相信世界至少准备了这样的救赎。
相麻堇低著头动也不动。
惠不擅长应付低著头的女孩子。那副看起来像是在哭的样子,让他感到心痛。
「你找到答案了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像是无情的判决。
就像即使回答的人是惠,一切依然要由她的问题来决定般。
即使面对的是无从回答的问题,依然必须给出答案。
「不管对象是谁,我都没有任何权力。无法负责的失败,根本就无法可解。但我还是必须前进。」
惠寻找能诉说关于一个女孩子,或是一个世界的话语。
「一面怀疑,一面相信。在不放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思考。在迷惘中前进,即使偶尔裹足不前,还是要继续踏出脚步。」
他一定无法选择其他的生活方式。
「即使知道没有答案,我还是只能选择不放弃,继续寻找答案。」
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接近不存在的正确答案。
相麻堇首次稍微摇了摇头。
「惠。那样就和什么也没回答是一样的。」
说得没错。
浅井惠轻轻吸了口气。
像决定要让这座城镇保留能力时那样。
他要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提出答案。
「由我来定义你的幸福。」
即使没有权力,他还是要做出决定。即使没办法负责,他还是要前进。他不能因此停下脚步。
这些话并不符合逻辑。但仍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不能就这样放著低头的女孩子不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浅井惠将意识集中到自己胸口中央的疼痛。集中到依然持续流血,现在也仍在恶化的伤口。
「我一定无法拯救你。」
伤害相麻堇最深的人,就是浅井惠。
相麻堇之所以不幸福,可以说都是浅井惠的错。
──我是全世界最无法救她的人。
无论如何都无法拯救。
「不过你能够拯救我。」
就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坚强的相麻堇,能够拯救软弱的浅井惠。
「你能够让我幸福。」
她再次摇头。
「不可能。」
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惠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两年前,少女也曾在下雨的公车站发出一样的声音。
「对不起,惠。我伤害了你。」
尽管没有流泪,她依然以哭声说道。
「对不起。我想拯救你。我希望你能幸福。但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啊啊,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我们都在烦恼相同的事情。
硬是想要导出一个人无法获得的答案,但又为此感到害怕。
惠凝视低著头的少女。
「我有唯一一个强大的权力。唯一一个能够决定所有事情的东西。」
从出生时就拥有。到死都不会放手。
──我的感情,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唯独这点他能感到自豪。
「你至今一直都在拯救我,而且做得比谁都好。」
吶,相麻堇。
──虽然我的心还在痛。
虽然那份疼痛每秒都在加剧,但是……
「我可以确定。你替我制造的幸福,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幸福。」
──尽管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依然无法相信。
即使看在旁人眼里非常愚蠢,但我们依然痛切地持续烦恼。
浅井惠用力闭上眼睛。他没有哭,但像是在拚命忍耐泪水。
「那真的,是纯正的,我的幸福。」
全世界最没资格拯救她的浅井惠。
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肯定她的作为。
「谢谢你。」
他突然找到该对她说的话。
那就位于浅井惠的中心。
──怎么会有这么任性的事情。
惠找到的,是他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并非为了相麻堇。在比遇见她还要更早以前,在抵达这座城镇以前,浅井惠就一直在找这个。
他想追求的,一定就只有一样东西。
而他现在总算正确地捕捉到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的全貌。
所以这句话终究只对浅井惠有用。这句话的性质太过私人,对其他人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
不过他相信。
──因为相麻堇真的肯定了我。
因为相麻堇对浅井惠的中心思想有所共鸣。
──她一定会因为和我相同的理由获救。
至今一直位于浅井惠的中心,如今总算找到的那个细微的事物,是有价值的。
「你做的那些事情拯救了我。我对你的一切都心存感激。没错。你的所有话语,以及你的所有努力,为我带来了确实的幸福。」
所以即使这么做很狡猾。
浅井惠还是要任性地、利己地说出对自己有利的未来。
「所以,拜托你。接下来也继续帮助我。」
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也有少许救赎。
即使是宛如不存在的乐园,充满谎言般幸福规则的温暖场所,也偷偷地被准备好了。
──我一直在寻找。
拯救与被拯救,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让人幸福与自己变幸福,也几乎是同时发生。
英雄在拯救某人时,一定也拯救了自己。
就算不必这么夸张。生日礼物也好、早上的招呼也好、握手也好。
只要对方笑了,就能获得满足。
──我曾经相信。
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那种唯独幸福会持续增加,宛如谎言,就像犯规一样的场所。
「多亏了你,我接下来也会持续幸福。」
相麻堇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虽然惠想抱紧她的肩膀,但他办不到。
「真耀眼。」
她以沙哑的声音低喃道。
此时房间的照明突然消失。
变暗之后,她总算抬起头。
相麻堇从黑暗的另一端看向惠。
「惠。你一直都是浅井惠呢。」
她以细微又不安定的声音说道。
「这点让我痛苦不堪。」
浅井惠起身。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在美丽的月光照耀下,相麻堇的眼角闪耀著晶莹的光芒。
惠勉强自己笑道:
「看吧。你果
然在哭。」
虽然他无法像使用魔法般消除心里的眼泪,不过……
若是已经流下的眼泪,就能够擦得掉。
即使没有任何权力,即使对方是绝对不能拥抱的女孩子,他也相信流下的泪水应该被擦掉。
浅井惠笔直走向她的身边。
他弯下腰,用右手摸她的脸,并以大拇指轻抚她的眼角。温暖的脸颊。温度相同的泪水。
「看我的未来吧。」
不要害怕,看吧。
「看比你定义的结局还要之后的未来。一个月后、半年后、一年后。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你一定正在笑,所以看那个未来吧。」
手中的相麻堇仍在流泪,她弯曲嘴角说道:
「吶,惠。只要你如此希望,未来一定会变成那样。不过我害怕那个未来。害怕明明没有得到你,却依然笑得出来的未来。你懂吗?」
他没办法说自己了解。
但也无法否定。
她换了个表情。
宛如魔女。宛如勉强做出虚伪的表情。
相麻堇用看起来绝对不像笑容的表情笑道:
「不过,好吧。」
她那如果不特别挑选形容词,可以说是诡异的表情虽然矛盾,但非常美丽。
「只要你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照你说的话做。」
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我做得到都没问题。」
相麻堇维持那副奇妙又美丽的笑容,让泪水在脸颊上闪耀。
「很简单。我想和你玩一个游戏。」
她往前探出身子。惠的手还留在她脸上。
那双眼睛离他非常近。
声音从感觉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传来。
「只要你赢了这场游戏,我就听你的话。这样在不远的未来,我应该就会露出自然的笑容吧。」
这种事情,不应该由游戏来决定。
不过。
──我打从心底相信相麻堇。
他不晓得怀疑的方法。
惠放开捧著她脸颊的手。
「好啊。那如果你赢了呢?」
「你就要听我的话。让我决定你的未来。」
浅井惠看向被月光照亮的她。
少女美得不像人类。
「你想要我的未来怎样?」
她稍微偏著头纳闷。
「就让你放弃一切吧。你将变成我的东西。然后在这个梦世界生活。就我们两个人,过著像石子那样,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生活。」
惠不可能答应。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凝视著惠的眼睛。
周围的静寂开始骚动。刺穿鼓膜的静谧为耳朵带来疼痛。
浅井惠短暂停止了呼吸。
他在思考她的意图。尽管无法确信,但还是想到了非常接近的答案。
他叹了口气,同时点头回答:
「好吧。到底要玩什么?」
她没有别过视线。
只有眼睛完全没变,但笑容消失了。就像颜色被从世界偷走般,她的表情失去了色彩。
「打从你进来这个房间,一次也没喊过我的名字。你一定是在体贴我吧。这我能理解。不过……」
她的声音还带有色彩。
寒色系的颜色。类似宁静哭声的颜色。
「拜托你,惠。喊我的名字。」
相麻堇。从相片现身的,她的复制品。宛如swampman的少女。人造物般的少女。第二代魔女。第二代的无名系统。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泪湿面颊的女孩子。
「只要能正确喊出我的名字,就是你赢了。」
──啊啊,果然如此。
这下他总算确信她的意图。
──这个少女,是如此悲伤。
美丽,又悲伤。
为了呼唤她的名字,浅井惠吸了口气。
*
浅井惠摸了门把。
然后他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了。
──相麻堇隔离了我和惠。
春埼美空有点后悔。要是之前有提议和他牵手就好了。
她无奈地握住冰冷的门把。
门没锁。这让她大概理解自己现在待在这里的意义。
她拉开门。
里面似乎没开灯。不过房间隐约漏出微弱的亮光。她脱下鞋子走进房间。
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
在那道光芒的照耀下,相麻堇坐在床上。她将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像是在跟神明祈祷一般。
少女看向春埼后,露出美丽到奇妙的笑容。
「你好,春埼。你来得真晚呢。」
春埼在房间入口停下脚步。
「你好,相麻堇。来得真晚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大概猜到答案的春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她按照惠的指示存档的时间,是下午七点十五分。虽然感觉那是不到一分钟前的事情,但萤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五分。
──我失去了约三十分钟的意识。
不晓得那是类似睡眠的状态,还是春埼本身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又或许只是失去了三十分钟的记忆。
这并不重要。
「你见过惠了吗?」
「嗯。我们聊了一下。」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手中。」
当然,这应该是一种比喻。
不过令人在意。相麻堇一直将双手握在胸前。
「请摊开你的手。」
她带著笑容,困惑地问道:
「你是认真的吗?」
「快点。」
相麻堇摊开手。
像是要接住流下来的水般,她将双手并在一起,掌心朝上。
那里放了一块黑色的小石子。一块和被称做麦高芬的东西很像,普通的小石子。
「那是什么?」
相麻堇弯起嘴角。
「惠和我约好要进行一场比赛,如果他输了,就要成为我的东西。」
她开心地看著手上的小石子。
「然后,他输了。所以他现在在这里。」
这一定是谎言。
「不可能。」
春埼美空强烈地否定。
相麻堇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我现在拥有几乎和奇尔奇尔一样的力量。将他变成石头这种事情,根本就难不倒我。」
「这我知道。」
「那是因为你认为惠绝对不会输?」
不是这种层次的问题。
「相麻堇。你不可能期望这种事情。」
她爱著浅井惠。
而且一定远胜于相麻堇自己。对她来说,浅井惠比自己还重要。
但她依然维持笑容说道:
「前提是我真的是相麻堇。」
她突然单手握住石子,轻轻甩了一下手臂,将石子丢向这里。
春埼美空倒抽了一口气。石子划出一条平缓的抛物线。
春埼像是要抱紧全身般,接住那颗石头。
绊了一跤的春埼当场跌倒,但依然紧抱著那颗石头。
一阵笑声响起。
「真滑稽。既然那颗石头不是浅井惠,根本就不需要那么慌张吧?」
相麻堇像是真的觉得很有趣般笑道。
「春埼美空。那真的是浅井惠喔。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就连说话或伸手都做不到,但内心依然会持续思考,仅拥有浅井惠意识的小石子。」
为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吗?那我就告诉你吧。」
她交叠双脚,将手靠在上面托住下巴。
「石头不会睡。只要不睡著,就不会离开梦的世界。他将永远被囚禁在这里。」
春埼美空抬头看向相麻堇。
相麻堇低头看向春埼美空。
「放弃吧。浅井惠已经是我的东西了。」
──啊啊,我可以确定。
如果遇到这种场面,惠一定会笑。
一想到这里,春埼就笑了出来。那是只有弯曲嘴角,和他一样的笑容。
「相麻堇。」
春埼美空从地上起身。这次换春埼低头看向她。
「我为我的口不择言道歉。」
相麻堇稍微板起脸。那表情感觉有点寂寞。
「那个春埼美空,变得很像人了呢。」
「两年就是这么长的时间。」
相麻堇点头。
「唉,算了。跟我说话不需要顾虑。」
「那么──」
春埼美空瞪向相麻堇。
「真是愚蠢透顶。光靠这样,根本就不可能拥有浅井惠吧?你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让我进来这个房间。」
否则玄关的门不可能没上锁。
如果她真的像奇尔奇尔那样万能,大可将碍事的人直接赶出梦世界。
若相麻堇真的得到了浅井惠。
──不可能会和我见面。
根本没这个必要。
「简单来讲
,你只是在闹别扭。以为只要表现得任性、赌气,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相麻堇摇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可能。
──你至少应该比我聪明。
如果不懂,就只是不想理解而已。只是不想直视自己而已。
春埼美空用指尖捏住石子。
「就是因为这种东西无法让你满足,所以你才想真正得到浅井惠吧?简单来讲,你在等我把他交出来吧?」
相麻堇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笑了。
她笑著说道:
「原来如此。这方法的确很有效。」
她的笑法,就好像在哭泣一般。
宛如颤抖著肩膀流泪。
「嗯,这样的确说得通。我为他奉献一切,甚至牺牲了性命,要是我之后变得一蹶不振,那个浅井惠不可能坐视不管吧?想也知道他一定会追到梦的世界,倾听我的任性吧?」
月光下的她,甚至让人觉得美丽。
不过,那看起来也不像人类,宛如徒具人类外表的某种存在。
「然后要是我将他变成像那样的石头,春埼美空,你不可能不救他吧?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比起自己更以他为优先的你,如果是为了他,应该甚至愿意离开他的身边吧?」
她的肩膀停止颤抖。
但她还在笑。
宛如邪恶的魔女般,带著笑容说道:
「既然如此,就把浅井惠给我吧。」
她缓缓将右手伸向春埼。
「只要你这么做,我就解除对他施加的诅咒。」
春埼美空握紧右手的小石子。然后用左手包住那只右手。
──不要。
绝对不想交给她。
「相麻堇。你知道吗?」
春埼闭上眼睛,将双手连同手中的小石子抱在胸前。
「我原本是独自使用能力。」
直到两年前的夏天为止,都是如此。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价值。
即使重新来过,也只是重复相同的事情。因为无法消除泪水,所以我以为那是毫无意义的能力。
──即使如此,我依然按照自己的规则使用能力。
当时就算没有他的指示,我也会使用能力。
一切都是在相麻堇死后才改变。
使用重启后,在那之前原本没死的相麻堇死了。
然后,浅井惠受伤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变得无法独自使用能力。
不希望再发生相同的事情。不希望伤害全世界唯一一个拥有重启前记忆的他。
──不对。不是这样。
这样讲并不正确。
如果真的不希望他因为重启而受伤,那就和依照他的指示使用能力矛盾了。要是因此发生问题,只会害他伤得更深。
单纯只是胆小。
──我只是害怕被他讨厌。
害怕擅自使用能力失败后,会被他讨厌。
春埼绝对不想被全世界最重要的他讨厌。
是个连这种程度的勇气都没有,胆小的孩子。
「现在的你,有办法独自使用重启吗?」
相麻堇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挑衅。
「可以。」
若是现在,她能够背负使用能力的责任。
春埼美空必须背负起这个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负担。
她对此深信不疑。
──我能使用能力。
能力就像呼吸一样。不需要向别人学习用法,而是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做得到这种事」。
关于能力,只要抱持确信,就能做到。
耳朵深处响起「重启」的指示,感觉似乎听见了惠的声音。
春埼美空睁开眼睛。
就在她打算使用能力的前一个瞬间。
相麻堇的表情──嘴唇扭曲的表情映入眼帘。
「怎么了?」
相麻堇问道。
春埼内心冷静的部分发出声音。
──奇怪?
春埼感觉到一股明显的不协调感。
在发现疑问的真面目后──
「相麻堇。」
春埼美空总算能够理解相麻堇。
春埼再次确信某件自己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放松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然后忍不住如此低喃。
春埼自己有练习过,所以分辨得出来。
「你其实全都是在为惠著想。」
扭曲嘴唇的相麻堇的表情,是哭泣的表情。
即使她的脸并未被泪水沾湿。
那依然是用来流泪的表情。
*
相麻堇知道。
春埼不会使用重启。
并非不能使用。而是不使用。
春埼美空说道:
「对不起。」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计画。
「你其实全都是在为惠著想。」
──不对。只是对我来说,这样最好而已。
相麻堇往后倒下。仰躺在床上。
非常疲惫的她,用右手遮住双眼。对现在的她来说,就连月光都有点太耀眼。
她勉强挤出声音:
「我不可能没看见这个未来吧。」
一直想要得到浅井惠?
为了和春埼美空交涉而将他变成石头?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和浅井惠共度了两年的你,不可能没人性到乾脆地把他交出来吧?要是我拟定了这样的计画,那个惠不可能没想到吧?」
──然后比起我,他不可能不以你为优先吧?
啊啊,又想哭了。
不过她不想在春埼美空面前哭。
「我并没有厉害到能算计一切的程度。我也是有无可奈何的感情。」
只是受到感情的摆布,才会出现在这里。
无论何时,都只是顺从那些无法压抑的东西。
「对不起。」
春埼美空再次道歉。
「我太差劲了。居然怀疑这种不该怀疑的事情。」
听声音就能知道她在哭泣。
能够坦率哭泣的她,甚至让人感到羡慕。
「算了啦。毕竟要是没骗到你,那就没意义了。」
而且相麻其实想骗她到最后。
想让她使用重启。
但结果并不顺利。虽然在与惠对话时,相麻看了好几次未来,但无论如何都是不行。
──到最后,她还是会在只差一点点时发现。
看破这一切都是无聊的演技。
「你果然不可能将惠变成石头。」
那当然。那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相麻堇想守护浅井惠的一切。从他身上夺走什么的选项,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石头只是单纯的石头。相麻只是握著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的石头──被称为麦高芬的石头。
「你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能基于自己的意志使用能力,才会撒这种谎吧?」
相麻堇摇头。
「这不是为了你。」
因为惠接下来打算背负咲良田能力的所有责任。
至少在他身边的春埼美空,在使用能力时应该自己负责。
「你不能总是被他保护。他想要拯救一切,所以只有你,必须是他正确的救赎。」
这是类似仪式的东西。
如果不认同春埼美空,相麻接下来就无法前进。
「我不希望你在无法为自己能力负责的情况下,待在他的身边。」
脚步声响起。相麻知道春埼美空朝她走了几步。
「对不起,相麻堇。」
她在一旁的床角坐下。
「我很羡慕你。」
相麻堇移开遮住眼睛的右手,仰望春埼。
羡慕?
「那应该是我的台词。」
春埼美空以哭肿的脸摇头。
「你知道我的理想吗?」
虽然不想回答,但相麻还是回答:
「待在惠的身边。」
相麻想不到其他答案。
但春埼再次摇头。
「有点不同。聪明、优秀、随时都能帮上他的忙。这就是我的理想。」
然后春埼凝视相麻堇。
「相麻堇。我想变得像你那样。」
相麻忍不住笑了。
实在太可笑了。
「春埼美空。我想变得像你那样。」
两年前的她不用特别假装什么,就是浅井惠的理想。即使无力,也能位于他视野的中心。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缓缓受到他影响的春埼美空,现在已经变成如此普通的少女。比起两年前那个符合自己理想的春埼美空,浅井惠现在更爱这个变成普通少女的春埼美空。
──我想成为像你这样能被他喜欢上的普通女孩。
相麻一直在作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梦。
「如果调换过来,会比
较好吗?」
如果相麻堇是春埼美空,春埼美空是相麻堇,这样会比较好吗?
相麻表情严肃地摇头:
「即使调换过来,我们还是只会憧憬另一方。」
事情就是如此。
而且恐怕。
──我们就是如此任性。
这世界有些地方就是温柔到能容许这种任性。
春埼美空已经没在哭了。
她擦了一下眼角,拭去泪痕。
然后露出笑容。只有弯曲嘴角,和浅井惠一样的笑容。
「相麻堇。」
「什么事?」
「我总有一天会在惠的身边,变得像你一样能干。如果我能同时独占我和你的位子,那任性的我应该也会满足吧。」
相麻堇板起脸。
「真是廉价的挑衅。」
「是的。」
躺在床上的相麻堇笑了。
虽然那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但有一半是真正的笑容。
「他刚刚才拜托我,希望我以后继续帮助他呢。」
连这种小事都能成为救赎。
这样残酷又温柔的场所,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因为以工作伙伴来说,我比你还要优秀,所以我不必连这部分都让给你。」
相麻堇闭上眼睛。
「惠在哪里?」
「他已经醒了。」
只是因为他会妨碍相麻与春埼对话,所以才被硬赶出去。
春埼美空躺到相麻堇身边。
「那我们也回去吧。」
隐约能从枕头闻到他的味道。
相麻堇放松心情。
为了清醒,现在要先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