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穿过战场 第一章 女武神的骑行

(译注:源于德国音乐家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 1813-1883)谱写的大型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部《女武神(Die Walküre)》第三幕前奏曲的标题。女武神(Walküre,英Valkyrie,又译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引导英灵的死神。该曲描绘了骑着飞马纵横驰骋的女武神们登场的恢弘画面)

最前线的天空被蜉蝣型无人机形成的薄云彻底覆盖,呈一片颓废污暗的银色。

“正在靠近的战车型(Löwe)推测为一个大队(译注:相当于一个营)的规模!……这边也来了一个中队(译注:相当于一个连)!”

近乎悲鸣的呼叫响彻中队的无线电。眼下,中队的兵力已损失三成,敌军增援的消息对于他们——吉亚迪联邦军第一七七装甲师团第一四一连队第十八中队残存的士兵而言,无异于死亡宣告。

“距离遭遇还有四十五秒!上帝啊……!”

“……又要来了吗……!”

尤金(Eugene)坐在“瓦纳尔刚(Vanargand)”(译注:意为“破坏之杖”,是北欧神话中怪物巨狼芬里尔(Fenrir)的别称)因战斗机动而剧烈摇晃的纵列双人座驾驶舱内,发出呻吟。他是纯血白银种,头发和眼睛都是银色的,纤细的脸庞相较十七岁的年龄略显童稚,戴着眼镜。

联邦对付“军团”的战术是标准的团队战,以多对一。即使是最新型的第三代多足装甲战机(fulldress),想要与陆战王者战车型抗衡,也至少需要二倍于其的兵力。若兵力处于劣势,便已无胜算。

“混账,炮兵们到底在搞什么!快点开炮拦截啊!”

后座上的中队长——此时担任炮手(gunner)兼战车长——愤愤的骂声也在无线中响起。八只脚移动时发出的响声、战车炮的轰鸣、能量单元(powerpack)的噪声交织在一起,即使是在“瓦纳尔刚”驾驶舱内的两人,也只能通过无线电进行交流。

中队长自然也明白,面对蜉蝣型无人机时时刻刻的展开干扰,雷达和传感器都无法正常工作,就连肉眼也因昏暗的环境而难以看清四周。与“军团”的战斗,总是以突如其来的急袭拉开序幕。

穿着伤痕累累的装甲强化外骨骼(armed skeleton)、端着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与近战佣兵型对战的装甲步兵们连同战壕一起被无情碾碎。装备着坚固的复合装甲和威力巨大的一百二十毫米战车炮的僚机“瓦纳尔刚”在机动性上差了对方一截,也被轻易击溃。面对纯粹的杀戮机器“军团”,人类的反应速度无以望其项背,而且加速度也远不及对方。虽然最高运行速度相差不大,但加速、制动、转向等综合机动能力却存在致命的差异。

“不许怂!就算逃也逃不掉!”

“一群废铜烂铁,给我来啊!我巴不得给祖国的同胞当盾牌呢!”

“混账,怎么能在这儿死了,怎么能被它们带去……!”

无线电里充斥着步兵们拼死抵抗钢铁魔兽的骂声和枪声,以及濒死的惨叫声。

听着叫声中鲜明地渗出的觉悟,尤金只有紧咬牙关。

“嘀”

这时,有人回应了他们一直在发出的救援请求。

宛如撕裂重叠的月光与昏暗的纱帐一般,数发炮弹从天而降,异常精确地在“军团”队列正上空爆炸,将内含的子弹(cluster)如骤雨般猛地倾泻。

这一击堪称神来之笔,它刚好避开了装甲步兵们所在的扇形阵地,并使攻击范围内的“军团”数量达到最多。

装甲薄弱的侦察型一齐陷入沉默。近战佣兵型背部的连发火箭炮遭到损伤,只得抛弃。轻量级的“军团”接连失去战斗能力,剩下炮塔毫发无伤地转动的战车型,却在下一瞬间被穿甲弹击中了侧面的装甲,也陷入了瘫痪。

当尘埃散去,战车型轰然倒地后,持续的炮声才如远方的雷鸣一般隐隐传来。

初速一千六百米每秒——数倍于音速的战车炮的炮声,要等到着弹后才听得见。而且,那个声音沉重而尖锐,特征十分明显,像是两块钢板猛地撞在一起。

“八十八毫米(Latsch Bam)……!?”

“难道说……!”

宛如无情地狩猎狼狈地匍匐在地面上的虫子的跳蛛一般,它从被黑暗阻隔的空中突然出现,向“军团”发动袭击。

落在队伍中央的战车型的炮塔正上方的同时,它将四条腿脚步的反装甲打桩机(pile-driver)上的电磁桩同时猛地击入敌机内,使其剧烈颤动。

四条纤长的腿模仿了昆虫的节支,纯白色的装甲像极了被打磨得光亮的白骨。两条格斗臂上各装备了一对高频刀和滑线锚(wire anchor),现在如同蜘蛛的螯角一般折叠起来,背上则是安装了八十八毫米滑膛炮模块。

四条腿脚部的五十七毫米打桩机的锐利银色,散发出一如其女武神之名的狰狞冷艳,同时又像是在战场上搜寻失去头颅的异形白骨尸骸。

“‘瑞根丽芙(Reginleif)’(译注:女武神之一,意为“被神遗弃之人”或“神之女儿”)……!”

无线中响起的呻吟,不像是看到救援时的欣喜,反而是像面对敌军时的恐惧。

XM2“瑞根丽芙”。与重视攻防能力而装备了复合装甲与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的“瓦纳尔刚”相反,它着眼于机动能力,有着高性能的线性驱动单元(linear actuator),相较机体重量而言具有极为强劲的动力,是晚些问世的第三代装甲战机。

为了实现高机动性,舍弃了装甲和火炮,过高的动力输出甚至足以毁坏驾驶员的身体。这台三维高机动战斗专用机,就是在如此疯狂的设计理念下制造出来的。

以“军团”控制区域另一侧的共和国开发的载人式无人机这一恶魔般的兵器为蓝本设计的,专为来自共和国的“他们”开发的战机。

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的“军团”不会畏惧或悼念战友的死亡。它们立刻切换最优先攻击目标,战车型的炮弹不顾会波及僚机的残骸,眨眼间便飞到“瑞根丽芙”面前。

“瑞根丽芙”以毫厘之差后退躲过,炮弹击中瘫在地上的战车型。重达十数吨的炮塔在自身内部被引爆的弹药炸到高空,不断翻滚。为了保护设计机密,炮塔刻意没有安装喷射弹出面板(blow-off panel),这也成了它绽放的最后一朵爆焰花蕾。

穿过暗红色的火焰以及从天而降的无数锋利的装甲碎片,“瑞根丽芙”继续在战场上奔驰。

它眨眼间穿过战车型之间相隔的五十米距离,横着跳到转过炮塔试图瞄准它的战车型的面前,同时将八十八毫米炮射出的尾翼稳定脱壳穿甲弹(APFSDS, Armour-Piercing Fin-Stabilized Discarding Sabot)射入机体的侧面。展开的高频刀只一击便斩倒了不知何时冲过来的近战佣兵型,旋即单枪匹马地冲向了另一台战车型敌机。

单枪匹马。

仅一台战机,便将直到刚才为止仍毫发无伤的一个“军团”加强装甲中队蹂躏到几近全灭。高频刀尖锐的声音不断响起,打桩机的电火花闪个不停,八十八毫米炮的咆哮声不绝于耳,将一台台敌机逐个变为废铁。

并不是因为战机的性能多么优异。纯粹是因为坐在里面的驾驶员(pilot)——为了讽刺原本的“无人机”而故意不叫成驾驶员而是处理单元(processor)——的能力过于强悍。

平均来看,“瑞根丽芙”与战车型的击毁比率(kill ratio)和“瓦纳尔刚”与战车型的击毁比率十分接近。考虑到前者薄弱的装甲难以抵御哪怕仅一次炮击,应该是“瑞根丽芙”的损耗率更高。实际上,驾驶“瑞根丽芙”的一个试验中队在一次战斗中几乎被全歼。除了一个人——他在那场战斗中,只身将敌部队尽数歼灭。

在联邦的救助下逃离了名为战场的地狱,却再一次选择回到那里的狂战士(war junkie)。

“他们”不畏惧与“军团”的战斗,不害怕面临的死亡。“他们”若无其事地乘坐上抛弃了装甲——同时也抛弃了驾驶员的性命——的“瑞根丽芙”,面对“军团”压境,奋不顾身地踏入孤独的战斗当中。

这只能用疯狂二字形容。

忽然,一个人影撑起身子,试图抱住“瑞根丽芙”纤长的节肢。“瑞根丽芙”立刻抬脚躲开——然后粗暴地落下,用脚部的打桩机狠狠刺穿人影的头部。

那是反战车自行地雷。尤金知道。然而,他仍止不住内心深处涌起的颤栗。在那一瞬间,处理单元真的能断定那不是求救的友军士兵吗。

还是说,他只是优先保护自机,根本没有在意那是不是友军。

长长的节肢漫不经心地挥起,将穿在脚部的人偶以异常鲜活的动作甩到最后

一台战车型敌机上。被激活的雷管在撞击的瞬间点燃炸药,在爆炸下迅速成型的高速金属射流眨眼间穿透了战车型的上部装甲。

冲天的鲜红火焰,将“瑞根丽芙”和它雪白的装甲上向前的纹章(personal mark)映得鲜明。

处理单元许是疯了。扛着铁锹的无头骸骨,似是象征着过分凶险而不吉的、在战场上最令人忌惮的同时又最亲切的死神。

第一次出战,在队友全部阵亡的情况下,仅一人全歼了敌部队,在“他们”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那个处理单元的纹章。

名字好像是——。

尤金想了起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坐在后方炮手席的中队长恨恨地骂道。

在共和国的恶意中诞生,历经残忍而毫不留情的磨练,几乎与可怖的“军团”别无二致,以人类形状的杀戮兵器被人敬畏的,那个名字。

“八十六(eighty-six)……共和国的怪物……!”

基本上,对于装甲兵器而言,不论是履带式还是多足式,为了减少损伤和故障,在战斗以外应尽量避免使用。

把自己驾驶的“瑞根丽芙”——“殡仪员(undertaker)”装入先进技术研究局设计编号一〇二八试验实战部队“北极光(Nordlicht)”的专用重型运输车里后,辛回到车舱内。

穿着联邦军通统一的钢铁色装甲战机服(panzer jacke),衣服上是双头鹰的国徽和表示少尉军衔的军徽。系在颈部的蓝色纱巾严格上讲是违反军纪的,但只要不是正式场合,这点程度的打扮没有人在意。

他刚想把纱巾下面的阵列器摘下来,就接到了后面集装箱平台(container cargo)里维护班成员的感官同步(para-raid)。

“——诺赞少尉”

“班长,无线还开着呢”

一声咋舌从感官同步和无线电中同时传来。

“哟,我给忘了。哎呀,这个感官同步跟无线差别太大了,不太会用。让我们试验那种烈马也就算了,干嘛连这玩意儿也要在我们战队里测试……哦对了,弹药和上次一样,补充高速穿甲弹(APFSDS)和爆炸成型弹(HEAT, High-Explosive Anti-Tank warhead)各一半就好了吧”

北极光战队的队员们大多是旧时战区属地士兵(Wargus),他们没有正式军籍。当年,联邦还是帝国之时,他们被分配到帝国边境发生战事的防卫阵地上,居住在战区属地,算作附属兵。他们世代生活在战场上,形成了粗放不羁的性格,现政权下被当作佣兵,纪律并不很严格。虽然语气显得随意,但这已经是在对上级表示敬意了。

“嗯”

“还有,高频刀已经没有备份了。‘毁灭之力’的数量越来越少,在那里面使用那种奇葩装备的人也就只有少尉您一个了。下一次战斗可千万别再玩那种心跳战术了哦”

不用XM2的官方名称“瑞根丽芙”而是用其蓝本的共和国“无人机”“毁灭之力”称呼,也是北极光战队的一大特点。一个月前,在新型战机的测试战斗中,原战队队长以及一个中队——战队的一半兵力——阵亡,辛作为剩余队员中军衔最高者接任了队长一职。由于辛习惯性地把战机称为“毁灭之力”,其他人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

大家也都认为,这个名字比原来的女武神之名更适合。

在开发过程中把测试驾驶员折腾得半死,装备到战队后也无情地啃噬了过半的队员。用以救济之名屠杀世人的异形之神“毁灭之力(juggernaut)”命名那头钢铁悍马,实在是恰到好处。

因战机对驾驶员极端的挑剔,尽管北极光战队在军事上完全符合无法战斗的定义,却不能进行重组,甚至是得到哪怕一名兵力的补充。

“无所谓吧。反正‘军团’也该撤退了”

“嗯?……哦哦,这样啊。……虽然不知道少尉您那个是怎么回事,不过还真是方便啊……”

不顾班长夹杂着苦笑和一丝畏惧的、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辛摘下了阵列器。阵列器是金属制的环,形似喉咙式麦克风(译注:紧贴喉部,直接拾取声带的振动并转化为电信号的麦克风。简称喉麦),只是外观更加简练,功能也更先进。

结果还是要戴在脖子上啊。他忽然想到。

这时,从车长席传来了尖细的说话声。古朴的遣词显得有些高傲,对于战场就是全部的辛来说像是相隔了数个时代。

“有劳了,辛艾”

“……弗雷德莉卡。你怎么又溜进来了”

从座位上探出身子扭过头来的,是年仅十岁左右的娇小女孩。

身形纤细柔嫩,军帽下是人偶一般白皙精致的脸庞。焰红种的红色双眸宛如宝石般闪闪发亮,夜黑种的黑色长发则一直垂到膝盖,与肃穆的钢铁色军服搭配在一起,竟显得十分相称。

辛与这个少女在被分配到试验部队之前便已相识,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只见她得意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想瞒着妾身和维护班勾结,未免天真。紧急出动时,维护班都在埋首做最终检查,溜进来的机会多得是”

“——班长。回去咱俩好好谈谈”

“少尉……!?不、那个,您听一下我们的解释啊!这次真的是忙得没办法才……”

不等对方的辩解,辛关闭了无线通信,叹了口气,低头看着与自己相同颜色的双眸。

“我说过多少遍了,出击的时候不要跟来。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吉祥物(mascott)’”

“莫忘了汝可是在妾身的管制下行动的。何况汝本无资格横加指责。汝是部队的指挥官,就算部队再小,亦不应丢下僚机独自前行。贝尔诺特(Bernalt)可没少抱怨”

先一步回来的中年男子——也是队里资格最老的排长——只是耸了耸肩,没有多说什么。

贝尔诺特知道,从战术上来看,辛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的抱怨只是个人的不满,不值一提。辛也未进一步追究。

“没跟上来是他们的问题。如果因为等着汇合而错过了攻击的时机,也就没了机动防御的意义”

同小队被丢在后面的处理单元们露出无声的苦笑。

弗雷德莉卡则是皱了皱眉。

“机动防御吗。这诚然是适合汝的任务……不过妾身可不欢喜呢。那种战术,等于是以我军之防线被突破为前提啊”

故意将步兵作为主力配置在最前线,而把具有高机动力和强大火力的装甲部队全部藏到后方。一旦最前线遭到突破,便立刻把装甲部队派上去,以期迅速歼灭敌军。这一个月来,“军团”的攻势尤为猛烈,西部战线各军团只得停止推进,原地固守,以尽可能降低兵力的损耗。

“就算能撑过现在,只要双方的总兵力和再生产率存在差距,此战术早晚会行不通。——到了彼时,前线的汝等又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说那些又有何用,反正也从来不必在意。辛没有搭理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对于他们来说。

当国家千疮百孔时,前线的士兵会变成什么样——那还用问吗。

弗雷德莉卡不满地探出身子。

“汝在听吗,辛艾?还有,不愿反省思过也是汝之缺点。汝已不在共和国八十六区,而是在联邦的战场上,所以——呀!”

女孩的嗓音虽然不大,但那特有的尖锐令他感到烦躁。他一把拽住挺着身子的女孩头上戴着的军帽向下扯,盖过鼻子,让她闭嘴。

女孩立刻手足无措,辛只是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夜间偷袭的“军团”数量太多了,今天接到的救援请求也是接连不断。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彻夜战斗,但也想尽量保证睡眠时间。

一旁的弗雷德莉卡仍然在手舞足蹈。

“呜啊,摘不掉,摘不下来啊。贝尔诺特,快点帮我”

“好好。不过摘掉帽子后可要保持安静哦。少尉和大家已经连续战斗好几天了,都累得不轻,想好好睡觉呢”

“唔……抱歉了”

仿佛有人朝他瞥了一眼。辛没有在意,逐渐沉入悄然到访的睡意。

在睡眠中仍然能听到的机械亡灵的嘶喊丝毫不见减弱,而是遍布战场,直到西方的尽头。

***

第十五号前沿基地(FOB15, Forward Operating Base No.15)是第一四一装甲连队的驻地,位于吉亚迪联邦西部战线第一七七装甲师团负责战区的第二预备防线后方。

考虑到连队人数众多,还要容纳与之相当的装甲战机,基地也建得十分宽广。在宏亮的士兵食堂里,尤金一手托着餐盘,正在大厅里寻找着某个人影。基地要随着战线的移动而不停地重新设立,为此食堂的构造也比较朴素。里面的墙上挂着写有联邦的国训“我们即为笑傲世界的正义”的横幅。若是在十年前的国民革命之前,联邦仍名为帝国的时候,那堵墙上恐怕会

挂着独裁者们的肖像吧。

“唔。北极光战队的士兵们在那边呢”

“谢谢您”

“你敢于理解并接受异邦人,这个态度很好,小个子少尉。毕竟他们八十六本应得到我们的同情与关怀”

似乎曾为贵族的纯血青玉种的大尉冲他爽朗地露齿一笑。尤金含糊地笑了笑,然后朝大尉所指的方向走去。

大尉说得没错。毕竟,尤金自己也是除了他以外并不认识其他“八十六”(也没见过),对他们也仍怀有一丝畏惧。

但也没有大胃说得那么夸张。只要正常地与他们说话交流,就应能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不过……。

联邦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军队的基地中自然也有形形色色的民族,但整体年龄相当低,其中不乏仅十余岁的少年男女。与尤金一样,他们是特别军校的毕业生。这是一个特例制度,将接受了中学教育的人们进行最低限度的培训后便委任少尉一职,本应在任职前修读的高等教育内容则在从军期间逐渐学习。

在与“军团”长达十年的战争中,联邦消耗了太多军官,不得不以此方法来维持军队中的军官人数。

不过拜此制度所赐,普通家庭的孩子也有了当上军官的机会,而且它是自愿的。不论战况多么不利,也不会无视市民的意愿而强制征兵。联邦政府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强迫他人战斗,是渣滓才会做的事情。

联邦和帝国可不一样——当然和西边的那个国家也不一样。

现代的战争要求军人们具备熟练操纵兵器的知识和经验,只是靠征兵来凑人数,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吧。特别军校里的室友、尤金的搭档(party)曾这样解释。

“……喂,为什么北极星战队的人会在这儿啊?”

“我们昨天不是发了救援请求吗。死神附体的无头骸骨,真是让人不舒服”

“听说他们来了之后的这一个月里干掉了不少呢。敌军也好,我军也好”

“我说,他们心眼里是不是真的长了什么东西啊。我差点真的以为他们是什么处理装置(processor)呢”

“快别说了。你那个样子,和共和国的人渣们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光荣的联邦怎么可以做出那种事”

“说得好。——愿荣光永照双头鹰”

与几名像装甲步兵一样壮硕的士兵擦肩而过时,听到他们的对话,恰巧帮他指引了方向。

看到寻找的人坐在大厅角落一张长桌的尽头,他端着餐盘走了过去。

那个人的对面坐着一个戴着军帽的娇小少女。本人穿着双排扣(double-breasted)的常服(blazer),只是默默地将自己餐盘上的食物送到嘴里。

两人都长着夜黑种的黑发和焰红种的红色眼眸,乍一看去像极了兄妹。或许是因为旧帝国贵族阶级特有的端庄容貌导致两人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但尤金听说过他已没有了家人。

熙熙攘攘的早间食堂里,唯独这一片显得空旷,不知是因为被尊奉纯血统的贵族排斥,还是因代表性的色彩和容貌被曾遭迫害的平民厌恶(夜黑种和焰红种都是从帝国早期持续到晚期的贵族,两种族的混血则尤其被其中任何一方所讨厌)——亦或是因为两人所属部队和本人的恶名所致。

少女用叉子轻敲餐盘的一角,用宛如金丝雀啼鸣般的嗓音尖声说道。

“……辛艾,汝喜欢吃蘑菇吗”

“谈不上喜欢。你要是不愿意吃就别硬吃了”

“可……此乃厨师辛苦之作,剩菜岂非不敬”

“那就努力吃吧”

“呜呜”

他嘴上那么说着,但仍将少女餐盘内的油爆蘑菇移到自己的餐盘里,只留下一块。虽然看上去冷漠无情,但实际上是很温柔的哥哥。

“好久不见,辛”

红色的眼眸朝他瞟来,认出他的瞬间眨了一眨。

“尤金,你分配到这儿来了啊”

“上个月来的”

他向女孩示意后,坐到她的身旁。她抬起头看向他,红色的眼瞳硕大澄澈。

“昨天谢谢你了。那个骸骨纹章,是你吧”

辛思考了片刻。

“呃……抱歉,你说哪个部队?”

看来昨天请求救援的不只是他们一个部队。

“哈哈,还是那么大显身手啊”

弗雷德莉卡来回看向两人,问道。

“汝等相识吗?”

“特别军校,我们是一届的”

“不过在入学之前就认识了。我们都是填报了装甲科,住在同一间宿舍,训练的时候也互为搭档,在练习‘瓦纳尔刚’的操作时也乘坐同一台战机”

弗雷德莉卡的目光立刻带上了同情。

“啊啊……汝想必也不容易啊……”

尤金恶作剧一般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可不,这家伙真是又闷又没趣,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你知道吧”

“唔,妾身自然知道了。别人搭话的时候也盯着书,连头都不抬,如果觉得无聊连话也不接,甚至理都不理”

“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有时候都怀疑他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却偏喜欢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使劲卖力气。你知道辛那个传说中的零分吗?”

“嗬,那是何事?”

“战斗技能课程的模拟战斗的时候,让‘瓦纳尔刚’跳起来了。老师判定是危险操作,直接让他挂科了”

那是四个月前,在特别军校为期三个月的基础课程临近结束的时候。

虽然那个动作本身毫无疑问属于操纵技术的一环,然而让战斗重量超过五十吨的“瓦纳尔刚”进行跳跃机动不仅容易损坏机体,而且还可能会危及内部的驾驶员。实际上,当时在后座担任炮手(gunner)的尤金便狠狠地把后脑勺撞在头枕上,只觉眼睛里险些要冒出火来。

原本便不习惯“瓦纳尔刚”——居然会有人嫌弃具有坚固装甲和强力火炮的战车太重,这也实在是令人称奇——的辛以此为契机,被改派到“瑞根丽芙”的试验部队,即一〇二八试验部队。……当时,尤金着实感到相当寂寞。

不过,被当面说尽了坏话的辛本人却只是漠不关心地呷着咖啡,也是很让人扫兴。

尤金和弗雷德莉卡一齐面露不满。两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大笑。

“我是第十八中队的尤金·兰茨少尉。请多指教”

“弗雷德莉卡·罗森福特。这算是认识了。……那么”

喝完了杯中加了许多白糖和牛奶的咖啡(加到第四勺的时候辛直接把砂糖罐拿走了)后,弗雷德莉卡站起身。

“旧友难得重逢,妾身不便打扰。告辞了”

她用两只手端起成年人用的、与她的个头相比大了许多的餐盘,灵巧地从人群里穿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如此年幼的女孩,与军事基地实在是格格不入。看着她远去的娇小背影,尤金问。

“……她是你们部队的‘胜利女神(mascott)’吗?”

“嗯”

这是从帝国时代一直流传至今的军队习俗。

据说原本是为了避免被征来的士兵出逃的对策。将与士兵的女儿或妹妹相当年纪的幼小少女安置在战队里,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以营造出接近于家庭的氛围。军队期望士兵们为了守护可爱的“女儿”,愿不惜性命与敌战斗。

“毕竟我们的部队里几乎都是佣兵。和以前的人质没什么区别”

不是“几乎都是”,而是“完全都是”。

以昨晚为例,前来救援的小队中只有辛一人是正规军人,其他的都是佣兵。包括辛的上级在内的其他军人都在与“军团”的战斗中阵亡了。

“……真过分啊。现在居然还有这个制度,而且是在佣兵队里”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看到辛不为所动,尤金皱起面孔。

“别开玩笑了。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去战斗”

辛那血红色的眼睛忽然看了他一眼。瞬间,尤金的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那是表示隔阂的目光——不,是明白了隔阂的存在的目光。

似乎在表明,他们并没有处在同一个世界里,仿佛相隔着无可逾越的深渊。

尤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有战斗的理由,哪里有需要守护的东西。家人也好,国家也好,正义也好,自己的生活也好,都不需要由她来守护。……可她为什么还要战斗啊。——不是吗?”

辛闭上眼睛。片刻后,他重新睁开,鲜红的双眸中已经没了刚才的隔阂。

“……或许吧”

辛去端了第二杯咖啡回来,顺便给尤金也带了一杯。尤金道了谢,接过纸杯。

说是咖啡,其实只是把大麦和菊苣(chicory)根混在一起炒出来的代用品。领土被“军团”包围得水泄不通,再加上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联邦无法和外界进行任何通讯或物资交流,甚至连其它国家是否尚存都无法确认。至于原产于

大陆南方和东南部的真正咖啡豆,自然也是无处可得。

“对了,你好像有个妹妹吧”

“哦,嗯。不过她年纪还小”

尤金隔着衬衫,摸了摸军服领带下面与标识牌(dog tag)一起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坠(locket)。

“……我们没爹也没娘。我得多挣点钱,才能让她上好一点的学校”

六年前,与“军团”的战争升级,尤金一家被迫离开家乡逃难。

通往首都的运送火车上没有足够一家人乘坐的空间。父母选择将两个孩子送上了火车,自己留了下来。

自那以来,他再也没有见到双亲。

纷乱与惊慌的出逃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带上哪怕一张家庭合照。当时尚是婴儿的妹妹根本不记得父母的容颜。

“现在小学已经放暑假了,下一次休假如果能回去的话,我想带她出去玩一玩。虽然没法去太远的地方,不过动物园或者游乐园应该还是可以的。还要给她买东西。毕竟是女孩子,衣服鞋子什么的总要多准备一些。对了,听说联邦首都(St. Yedder)的百货商场里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呢”

看着尤金兴致勃勃的样子,辛微微扬起嘴角。

“当哥哥的真辛苦啊”

“羡慕吧。我可不会让给你哦”

“很遗憾,我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辛露出了略显无奈的笑容,尔后忽然严肃起来。

“那岂不是更不应该选择成为军人?眼下战局不见好转,以后会不会也没有保证”

——你可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听出话外之音的尤金也收起了笑容。

“那是在之前那个战场上得到的经验吗?”

“——嗯”

那是他们仍为预备役时,尤金听辛讲述的内容。

他也因此而捡回了一条命。

在特别军校,预备役学生们会踏上真正的战场,作为训练实践的一环。他们穿着旧式的野战服,只拎着一只突击步枪(assault rifle)到前线巡逻。这是为了让他们实地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用于壮胆的“任务”而已,然而很不幸地遇到了“军团”的突袭。率队的教官在抵抗中阵亡,尤金则是因与辛搭档而幸运地活着回来了。

那时他曾问他,为什么能预测“军团”的动向,……为什么对战斗如此熟悉。

辛踌躇了一会,但最终还是回答了。用他一贯的平淡语调,讲述了他的经历。

他的过去。

被祖国赋予了死亡的命运,却仍苟延残喘至今的经纬。

至于藏在军服衣领里的颈部的那条疤痕——显然是遭人下了杀手的、宛如斩首般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实在是没敢问。

正因为辛知道战场的残酷,知道与“军团”的战斗有多么严峻,才会像这样表示担心。明白了这一点后,尤金感到无比高兴。虽然他沉默寡言、无趣又冷漠,但绝不是坏家伙。

而且,在经历了那么多后,他仍愿意与纯血白发种的自己成为朋友。

“……嘛,也是呢。你说的没错”

尤金喝了一口凉了的咖啡,不禁皱起眉。好苦。他忘记加糖了。

“我们的部队昨天一天就死了十五个人。和十年前比起来,现在的控制区域已经扩大了一些,这个基地也是今年春天跟着前线推进才搬到这儿的。不过,这不意味着没有人牺牲了”

联邦的前身——吉亚迪帝国,其领土从大陆西北一直延伸到北方,横跨东西,是大陆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超级大国,同时也是军事强国。

联邦成立后不久便遭到“军团”的反击,但守卫边境的战区属地发挥了原本的作用,各属地的面积均缩为原来的一半,然而具备生产能力和活动的关键领土以及首都区域却成功得到保卫。

在坚守下,联邦维持了莫大的生产力和军力,同时从旧帝国研究所中找到了残留的“军团”战机的部分性能数据(spec data),在十年的战争岁月里又积累了与“军团”战斗的种种经验。

综合了以上这一切,联邦总算有了与“军团”抗衡的实力,并逐渐开始一点点收复领土。国家的安全、领土的扩张,都可以说是建立在国家实力与每一名军人的鲜血之上。

本来,论综合的性能,无需顾虑脆弱的驾驶员而搭载了更多机能的“军团”,在各个方面都要比联邦的兵器更胜一筹。

而且,“军团”本应在中央处理系统中设定了不可更改的寿命限制,却通过引入阵亡者的大脑结构而克服了这一问题(辛把这样的战机称为“黑羊”),使其可以无限制地战斗下去。它们为了得到尚未劣化的个体大脑而积极地发动进攻,甚至组成专门袭击以活捉士兵的“猎首小队”。该小队的存在已得到了证实,照此下去,联邦反而会在这个持久战中先被拖垮。

“昨天,就我能看到的范围内,其它部队的情况也是差不多。第二防线还没被突破已经算是奇迹了”

“队长他们说,不好过的时候这点程度很正常。说因为西部战线是联邦最大的战场,第一七七师团负责的战区又是西部战线里数一数二的重战区”

联邦的东部战线以及位于南北的第一到第四战线的地势多为山川高地。凭借天然的屏障,防线相对而言还算比较容易维持。然而西部战线则是一片广袤的平原,攻守双方不得不硬碰硬。战线全长四百公里,投入的兵力共有四个军团,是所有战线中兵力最多的。面对不利的条件,西部战线上的伤亡率居高不下,……在这里战死的士兵自然也是最多的。

“很正常、吗。我在这个战场也打了一个月的仗了,可我觉得这个死亡率绝不正常。‘军团’的战损数量和我方的伤亡总数对不上。防线是守住了,但死的人也太多了”

“确实,感觉不到我们在赢。队长他们当然是习惯了,军队的高层也都是所谓的旧时贵族,小平民死一两个的,在它们看来还不是少了一两头牲口的事”

说完,他才暗叫不好,紧抿嘴唇。

眼前的朋友可是真的被共和国当成畜生一样使唤,甚至没有被计入阵亡数。

“……抱歉”

“?怎么了?”

对方露出讶异的目光,尤金只是挥了挥手。没注意到就算了,没必要特地让他回忆起惨痛的过去。

可是。

忽然,尤金心生疑惑。

那,辛为什么又回到了战场上?

辛已经没有家人了。

他的家人都被曾为祖国的共和国抛弃在战场上,徒留他一人孤独在世。

他不是联邦出身,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他值得拼命守护的人,也不存在保卫祖国或同胞的使命问题。若只是想要填饱肚子,依靠联邦政府的救济,他也足够生存下去。

可——为什么?

“……辛,我说”

“怎么了”

“那个,……那,你的话”

真的可以问出来吗。话到嘴边,尤金又陷入了犹豫。

忽然,红色的眼睛转而望向别处。

那视线似是穿透了基地厚厚的防壁,看着遥远的远方,同时表情也变得更为冰冷。碍于那股魄力,尤金踌躇着。

“……为”

他想问——为什么。

就在这时。

凄厉的警报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这是深入竞赛区域内部的自动无人侦察机发现了“军团”而发出的警报。

曾经的吉亚迪帝国开发了“军团”战机,并发动了面向整个大陆的侵略战争。然而,继承了其部分遗产的吉亚迪联邦,则只使用可以远程控制、侦察用的无人机。

在帝国时代,高等教育资源被组成独裁政府的大贵族及其属下贵族阶级垄断,以平民阶级为主的联邦在技术层面上不敌旧时的帝国。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开发了“军团”使用的人工智能系统的首席研究者在战争爆发之前便殒命,联邦再无力制造能与“军团”匹敌的完全自动式无人战机。

而且,不论是联邦的政府还是公民,都一致认为不应将无人机用于战争。为了守护国家与同胞而战斗,是公民的义务,也是权利。他们无法、也不愿意让机器夺走这个宝贵而光荣的权利。

失去控制的机器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已经用双眼目睹了太多。

短暂的沉默随着紧张降临,旋即又被充满紧张的喧嚣替代。两人站起身。

“说曹操曹操到啊。那群废铁真是不嫌热闹,看样子是找不到媳妇儿了”

“自动工厂型(weisel)这个单词本来是‘蜂王’的意思吧。照这么说,那些工蜂‘军团’应该都是女性才对”

“那就是来联邦军物色男人了?这么热情,我都要哭了啊”

两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走出食堂,在走廊分开。尤金隶属正规的装甲部队,与从研究局外派出来的试验部队所属的辛不在同一套指挥系统里,各自战机所在的机库也不同。

“那就待会儿见了”

“嗯”

联邦西部战线的主战场大多位于障碍众多

空间狭小的森林区域,或是旧城市的废墟中。

这是为了能在与“军团”主力的战车型、以及在突破战线时大量使用的重战车型进行战斗时尽可能弥补己方的劣势,但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如他们所愿。“瓦纳尔刚”战机的体积也不小,在狭窄的区域里同样难以机动,一旦与僚机分离,便很容易被体积更小的近战佣兵型围堵而陷入不利。

针叶树和阔叶树混杂在一起的树林,是西部战线特有的一道风景。近战佣兵型攀上粗壮坚硬的古树后跳下,从四面八方发动袭击。尤金拼命驱动“瓦纳尔刚”,试图逃离它们的包围。五十吨重的战机快速驶过,地面隆隆作响,驱动机关不停地发出咯吱的呻吟。

“军团”的攻势昼夜不停,宛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时断时续,每次都不尽相同,却执着地重复着足以削弱我方战力、体力和士气的攻击。一旦开始发动攻势,有时会持续长达半个月。

与十月怀胎后还要十数年才能长大的人类不同,在控制区域最深处的自动工厂型可以源源不断地量产“军团”,这也是它们可以转眼间又派出一团黑云压境的原因。

战场的天空一直被蜉蝣型无人机组成的银色薄云覆盖,传感器、雷达和数据链路均遭到持续的干扰,同时长程炮兵型猛烈的炮击时不时会落在步兵的战壕里。论个体性能,装甲步兵不敌近战佣兵型,“瓦纳尔刚”不敌战车型,然而数量上却是“军团”占据优势,以小队为单位协同进攻。虽然战术多少有些单纯,但凭借数量和性能上的差距,仍然让联邦前线陷入苦战,猛烈的攻势一如其亡灵之名。

偶尔会想,我们到底能不能打赢呢。

我们——联邦,以及人类,面对不懂得战争的理由和目的的杀戮机器,我们会不会终有一天溃败呢——……

“兰茨少尉!愣着干嘛,想死吗!?”

“对、对不起!”

随着怒吼声,尤金的后背挨了一记飞踹,他才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表示“军团”的红色光点密密麻麻地布满雷达屏幕。勉强连接成功的综合情报系统(vetronics)在多功能全系屏幕上显示着各部队的战斗状况。

形势不容乐观。负责机动防御、本应位于第二防线后方的装甲部队,已经几乎全部冲到了最前线。

辛所属的部队——北极光战队也在附近展开阵型,向正在冲锋的战车型集团的侧面发动突袭,并冲入敌阵,止住其攻势。敌军正面的我方装甲部队则趁机重整阵型,与北极光战队协同发起反攻。

辛的部队总是出现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而那里也是最为危险的地方。不论是敌军的“军团”,还是我方的士兵,都一个接一个倒下,累累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面对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战火地狱,他们却不显畏惧,踏步前进。

尤金知道,前线部队有不少人戏称他们为“吸血恶魔”。

肩负死亡女神(Walküre)之名的无头白骨,会循着血腥味来到死亡之地。

滋啦——一阵强烈的噪声席卷所有的光学屏幕和多功能全息屏幕。

全系屏幕上显示蜉蝣型无人机的分布密度发生了改变,电磁干扰(jamming)愈发强烈了。

在一切都被噪声吞没之前,他只依稀记得北极光战队忽然慌忙后撤,在公共通信线路里有人在冲全体部队大喊着什么。

高空中,有某个飞来的东西炸裂,冲击波撼动周围的空间。

现代的战争中,即便是射速很低的无后坐力炮,其速度也超过了音速。炮声总是会比打击晚一步到来。

无数钢铁化作骤雨,眨眼间落在四周。

强干扰下,无线电彻底陷入沉默。但藉由无意识集合体的感官同步则没有受到影响。

“无事吧,辛”

“嗯”

“甚好”

说着,弗雷德莉卡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过……抱歉,有个坏消息”

抬头望着被爆炸成型弹的骤雨击穿撕裂、冒着一缕青烟的钢铁色残骸,辛静静地开口。

“弗雷德莉卡。——把‘眼睛’闭上”

睁开眼睛,只见周围是青翠欲滴的绿色。

头顶上是栎树和山毛榉叶片的淡绿,旁边还有鱼鳞云杉和松树锐利的墨绿色。阳光艰难地透过蜉蝣型无人机形成的薄云,将笼罩的的雾气照得透亮,染上周围的绿色,形成北方夏季森林中特有的透明的翠绿,如烟如幕,如泣如诉。

沾了露珠的草叶碰到脸颊,他知道自己现在是躺在地上。近处,是宛如巨兽的尸骸一般塌在地上的“瓦纳尔刚”的影子。

一个细瘦的影子跪在身旁。尤金费力地眯起眼睛。

“辛”

血红色的眼眸静静地转向他。冰冷沉静的目光,在这个时候,仍没有一丝动摇。

如果说死神真的存在,它的目光必定也是这样的吧。

“队长、呢……?”

“死了”

“我、呢……”

他隐约知道自己没救了。哪怕还有一丝希望,辛也绝不会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

“还是别问了”

“告诉我”

辛叹了口气。

“肚子往下都没了”

从辛穿着的钢铁色战斗服被血浸透的样子,多少也猜到了自己的伤势不轻。

真的,……不是坏家伙啊。他知道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挤出了一丝苦笑。

明知已经没救了,却还是不惜弄脏军服,把他从驾驶舱里拽了出来。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看来是给他用了吗啡吧。把极为贵重的镇痛剂,用在了一个即将死去的士兵身上。

但他仍然感激他把自己带到了外面。

在密闭的驾驶舱里,与自己的血和内脏散发的臭味混在一起死去,听上去不太好看。

“辛……最后,有件事想求你……”

“说吧”

“能不能、把项链坠给我……在备品舱里……”

看到低头望着自己的红色眼眸中产生一丝动摇,尤金明白了。

啊啊,现在,我连可以拿着坠子的手都没有了啊。

辛摘下手套,从舱中取出项链坠,似是害怕血会把它弄脏。他想了片刻后,把坠子从战斗服的衣领口放入衣服里。冰凉的金属贴在身上,吸走了些许热量,尤金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辛无声地站了起来,宛如一只象征着厄运的乌鸦。他打开右腿上的枪套,取出手枪。

拉动枪栓,把子弹装入枪膛。那是一把九毫米自动手枪,比联邦军配发给战机驾驶员的标准手枪的口径还要大一些,却仍然无力穿透“军团”的装甲。

若是让尤金去做相同的事情,他的手一定会晃动得厉害,无法扣动扳机吧。然而,眼前枪口后面的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尤金知道这并非出于他的冷淡。于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露出笑容。这是对他的报答,哪怕现在他只能做到这些。

“抱歉。……谢谢你”

一声枪响。

弗雷德莉卡只说他还活着,但没有说快去救他,所以他大概猜到了情况。

“菲德(FIDO),……”

他下意识地呼唤,然后想起那个忠心耿耿的“拾荒者”已经在“军团”的控制区域内寿终正寝,不必再带着它过来后,便闭上了嘴。

联邦军不会抛弃任何一名战友,哪怕那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这场战斗结束后,尤金的遗体也会被回收,送到家人的身旁,以供凭吊。若人类真的有所谓的灵魂,至少在回到世界尽头的黑暗深处之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息吧。

他只是记住了,记住了他的名字,他濒死时的面容,他欢笑时的面容,以及听了无数遍的有关他的家人的事情。就像他至今为止,对目送归去的数百名同伴所做的那样。

他也只能做这些事情。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为了记录阵亡报告,他取下两个标识牌中的一个。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要把一个重得要命的东西硬是拖拽过来一样。

那不是“军团”。它们性能惊人的驱动和减震单元可以让重战车型也不发出一点声响,何况如果有“军团”接近,辛早就该发现了。

终于,从翠绿的浓雾中,出现了戴着第十八中队刺猬图案的中队徽章(squadron mark)的、负伤的“瓦纳尔刚”战机的身影。

看到站在报废的“瓦纳尔刚”和战友的尸体旁、却并非本部队所属的少年士兵,第十八中队唯一一台幸存的“瓦纳尔刚”战机的驾驶员停住了脚步。

这儿是死亡战场的一角,“军团”不知会埋伏在哪里,可眼前的士兵却连自动步枪都没有拿着,看上去毫无防备,简直是不要命了。然而,他静静伫立的身影,却没有现出丝毫危机和动摇。

在报废的“瓦纳尔刚”的阴影里,是一架待机中的白色装甲四足战机。见此,驾驶员不禁倒吸一口气。

“瑞根丽芙”。只出现在伤亡惨重的战线上的厄运之象征,无头

的白色骸骨。

少年摘下了头盔,无法用无线电交流。坐在后座上的车长兼炮手谨慎地打开了驾驶舱。

少年士兵朝他们瞥了一眼,微微扬起眉毛。驾驶员禁不住呻吟。

“诺赞……!”

是同一届的学生。

所谓特别军校只不过是为了补充将官的一个暂缓之计,不少学生都是因家境贫困才被送到这里念书的。眼前的少年在其中却显得很优秀,战术技能训练的成绩更是出类拔萃,却因违反命令等种种问题而最终被分配到某个试验部队。听说那个部队里净是战区属地(wolfsland)出身的最低等的野人(wargus),专门让他们驾驶特攻兵器作为一种惩罚。

少年的面前,是同为一届的、那台报废战机的驾驶员(operator),也是少年的室友和搭档(party),名为尤金·兰茨。

看到那只剩下一半的躯体,他愣得忘记了呼吸。

“正好,你写一下阵亡报告吧”

他接过少年粗鲁地扔过来的标识牌(dog tag)。

炮手静静发问。

“是你送走他的吗?”

大概是从他单手拎着的手枪,以及地面草坪上溅射的血迹判断的吧。

对负伤者进行鉴别分类通常是军医的职责,但有的伤势过于明显,无需专业人士便足以判断。若伤势过重,来不及运送治疗,当场结束其生命,对濒死之人反而是一种解脱与安慰。

辛点了点头。炮手虽露出复杂的表情,但也想要道谢,然而年轻的驾驶员却抢先开口大叫。

“——为什么没救他啊!?”

对方没有回答。

只是抬起头望向他,血红色的双眼中依稀可见已经干涸的痕迹。

“你知道他是尤金吧?今早出击之前他也说过见到你了,你知道的吧!?……为什么没去救他啊!明明在别的部队的战斗里就知道横冲直撞把敌人扫个精光!”

即便是在负责机动防御的装甲部队中,北极光战队的总战绩也是首屈一指的。毕竟他们一直都是在别的部队无法出手的激战区迎击敌军,这也正常。

明明那么厉害。

明明得到了联邦的救助和保护,不用再回到战场、投身战斗了!

“反正你就是要先干掉那些废铜烂铁吧!——你这个战争狂八十六(eighty-six)!”

八十六。

那是被他们的祖国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定义为长着人样的猪、被吉亚迪联邦救助的,来自共和国的同胞们。

在被强制执行的处死之旅的尽头,终于抵达了联邦的领地的,共计五名少年士兵。

辛沉默不语。

他刚要继续开口,便被长官炮手抓住了肩膀。

“够了,马尔赛少尉。你想变得和共和国的渣滓们一样吗”

听到平静的话语,马尔赛闭上了嘴。共和国对本应加以保护的公民“八十六”们做了哪些惨无人道的事情,在联邦收留并保护他们的半年前,就在电视和广播等媒体中连续报道了数日,人尽皆知。

他绝不要变得和他们一样。

可是。

炮手按着马尔赛的肩膀,低下了头。

“希望你能原谅马尔赛少尉的无礼。还有,我替兰茨少尉向你道谢。谢谢,真是难为你了”

“……不必了”

辛轻轻摇头。炮手用有些悲痛的目光看着他,沉思片刻后,说道。

“如果你是为了报答得救之恩而加入了联邦军,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

“我们联邦绝不会向‘军团’屈服。这不只是为了赢得战争,更是为了宣示正义。我们战斗,是为了以自己的意志,守护我们的家人、祖国和同胞,绝不会强制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参加战争。……现在也不晚,快点退伍,去过平安幸福的日子吧”

辛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忽然,辛移开了目光,转过身。虽然对方并非自己的直属上官,但这样做仍未免有些失礼。然后,他用平静、漠然而冷淡的声音补充一般说道。

“‘军团’要来了。趁现在快和其它部队汇合吧”

看了一眼自己的“毁灭之力”——“殡仪员”驾驶舱内多功能屏幕上显示的战况介绍。

尤金的死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了。五年的战场生涯,把他的思考塑造成了一台战斗的机器。

他回想起来,启动了刚才暂时关闭的感官同步。从帝国时代起便一直以战事为生的队员们倒无所谓,但他不愿意让弗雷德莉卡也听到自己亲手杀死友人的声音。他事先叮嘱过了,但至于她有没有偷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同步连接,耳边立刻响起了弗雷德莉卡的声音。看来她一直在等着。

“辛艾吗”

“战况怎么样了”

综合情报系统(vetronics)的数据连接仍然没有恢复。“军团”的位置他很清楚,但友军的位置则不得不从敌军的分布反演。虽不是办不到,但在这片战场上,友军的数量比他想象中还要多,还是直接问知道的人更快。

“不甚乐观。主力已后撤至预备阵地,准备进行反攻。刚才的炮击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能说具体一点吗”

“有几个战队的指挥官已经看不见了……妾身搭乘处虽兼任指挥车辆,但数据连接仍未恢复……”

蜉蝣型无人机的干扰仍然没有解除。本用于驱散无人机群的高射炮遭到地方长程炮兵型的压制,迟迟无法向前推进。

真是难办啊。辛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联邦的战力远远超过共和国,投入使用的兵器的性能也十分优秀,同时还有来自后方的炮火和数据链路的支援,……然而却依旧敌不过“军团”。

共和国的那套搞笑的防卫系统之所以能坚挺九年不倒,实际上恐怕是因为联邦消耗了“军团”过半的战斗力。亦或是“军团”只把共和国的战场当作是一种试验或训练的地方而已。

“——师团司令部有令,我方反攻时,北极星战队绕到敌军侧面发动突袭。到27-32地点集结待机,等候进一步指示。……通信兵亲自跑来传令,真是不容易啊”

“明白”

他操纵“殡仪员”掉过头,很快便遇到了贝尔诺特,以及他所率小队剩下的两名士兵。

散落在战场各个角落的战队成员接二连三地来到身旁,雷达屏幕上出现了与之相同数量的蓝色友军标识。

看到熟悉的用户名出现在屏幕上的同时,耳边响起了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

“——难得我们小队集合在一起啊。‘瓦纳尔刚’已经被干掉那么多了吗”

“狼人(werwolf)”。

辛瞟了一眼与部队代号和机体编号一同显示出来的那个名字后,向同步的另一端回答。

“莱顿。……你那边支援的队伍怎么样了?”

“很不巧,我这边的正规装甲部队也都被干掉了。……就算要反攻,估计也不会有原本的战斗力了吧”

“……反正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

“我说,万一连这次反攻也失败了,我们可就真会被孤立吧。说是突袭,实际上就是切断敌军前阵的诱饵”

“扔到最危险的地方,让我们自己看着办。结果到哪儿都是这个命啊”

散布在战场的其他八十六的伙伴们接连开口。

在强烈的电磁干扰下不断闪烁的雷达屏幕上,出现了一如既往的名字。

看着那些名字,辛叹了口气。

虽然来到了另一个国家,但战争的形式却没有任何不同。面对机械之身的亡灵军团,人类无以抵抗,只能在包围网中逐渐被吞没。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有无数同伴倒下的那片原野的尽头,相同的战争竟仍然在持续不停——以及,自己会再次踏上战场,面对相同的敌人。

在执行那个名为特别侦察的死亡任务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 机设插图 =*=*=*=*=*=*=

吉亚迪联邦军主力多足装甲战机

【M4A3瓦纳尔刚(Vanargand)】

<规格>

生产商:费尔什因塞(Felsinsel)陆军工厂

全长:6.5m / 全高:2.9m

武器:

120mm滑膛炮 x1

12.7mm重机枪 x2

备注:可容纳两名驾驶员,一人驾驶战机,另一人为炮手,兼任车长。

为吉亚迪联邦作为主力战机使用的第三代多足装甲战机。具备威力强大的火炮和坚固的装甲,对侦察型和近战佣兵型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同时能较好地保证驾驶员的生命安全。然而,其性能与“军团”的主要战机——战车型相较却略逊一筹,需依靠配合良好的协同作战和人海战术维持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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