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曾为德国的军歌之一,创作于纳粹年代,现已停止使用)
特别侦察任务比预想中更加安稳,五人前进的天数超过了预定的时间。
任务第一天歼灭了敌对的部队或许是好事。穿过了竞赛区域(contest area)后,便进入了完全由“军团”控制的区域,敌军巡逻的频次反倒下降了。凭借辛的能力,他们得以察知“军团”所在的位置并绕过或是藏起来,尽可能避免交战,同时向东进发。
季节逐渐进入秋天,野外露营时开始感受到丝丝寒意,每天的食粮也是干涩无味的合成食品,这样的行军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然而对他们来说,这是历经困苦后迎来的,生平第一次的自由的旅行。
“军团”的控制区域中曾经也有人类居住,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但村落和城市的建筑仍然残留着。只要有机会,他们就深入遗迹探索,狩猎恢复野生的家畜,若条件允许,还会在晚上点燃篝火。沿途遇到的城镇各不相同,自然的风光也是无限美好,这些都给他们的旅途增添了许多趣味。
进入深秋,沿途的废墟中终于不再出现共和国的地名,只剩下帝国的标识。
这时,他们终于来到了。
“菲德”
“你是我们来到了这里的见证者。——命令你,成为永远的证人,直到腐朽为止”
菲德的侧腹遭到炮击,彻底陷入瘫痪。单膝跪在它身旁的辛缓缓站起来。
不知道他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有没有被即将毁坏的“拾荒者”收到。不知道这台只会捡垃圾的机器,凭借它羸弱的处理能力,——能否理解命令中的意图。
转过身,只见莱顿已经回来了。
“这样可以吗?”
思忖片刻,他想起来了。还有那些刻着阵亡战友们名字的铝牌。
算上哥哥的铭牌,共计五百七十六个。他刚刚决定,把这些铭牌和菲德以及“毁灭之力”的残骸一起,留在这个地方。
“嗯。反正我们也撑不了多久了”
在刚才的战斗中,除了“殡仪员”以外的所有“毁灭之力”全部报废,所幸五人以及菲德活了下来。如今,他们手中的武器只有自卫用的火枪,面对强大的“军团”已无力应战。
下一次遭遇战斗的时候,他们就真的完了。
然而,辛却淡淡一笑,用指甲敲了敲菲德已经被烧得焦黄的装甲。
“我能报答它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毕竟,已经没法再带着它前行了”
剥离代表死者的装甲片的忠实拾荒者,已经不在了。
莱顿也轻轻一笑。事到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太晚了。
终点近在眼前。
“开心的远足,也终于要结束了吗”
他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望向西方——他们至今为止走过的道路。
深秋湛蓝的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干涸战场。吹过的微风卷起残存的黄花的花瓣,面前八条黑色的铁轨并排延伸向无限的远方,显得多少有些讽刺。这是这个无人的平原上曾经有人来往的唯一证据。
“不过,没想到有那么多啊”
“……嗯”
他们勉强通过的“军团”控制区域最深处存在的“军团”数量,比曾经从呻吟声中推测的还要多得多。
草原上,视线可及之处,几乎是毫无缝隙地布满了待机状态的战车型与重战车型的战机群,宛如马赛克的图画。回收运输型(Tausendfüssler)的队列似两条洪流一般,一条从后方到前线,另一条从前线到后方,不知疲倦地往返。收起翅膀休息的蜉蝣型无人机群覆盖在枯木林上,为其披上一层银色的冰霜。时不时地,他们会不小心来到仿佛被切掉了一块的山丘,或是每一寸土地都被翻过、宛如撞击坑一般的干枯地面。大概是这个地方的矿物资源已经被尽数开采了吧,那副场景像极了世界末日。
他们也看到了在浓重的晨雾中悄声潜伏的巨大怪物。那个恐怕是自动工厂型或是电厂型的战车,因其体积过于庞大,甚至看不清它的全体轮廓。在周围移动的“军团”实在是过于密集,有时他们不得不在连日的阴雨中一直潜藏在同一个地方。
面对如此数量的机械亡灵军团,又如何能够抵抗。
这场战争,共和国必败。
或者说,人类必败。
——她抵达这里的那一天,……到底,会不会到来呢。
把残存可用的物资装入事先抛出的最后一个附加集装箱后,在箱子上硬是安装好绳索和辘轳,以用“殡仪员”牵引。完成这些工作后,安珠回到辛和莱顿身边。
“你们两个,我已经完事了,差不多该走了。拖太晚的话,听到战斗声音的其它‘军团’会赶过来的”
只见同样完成了安装作业的科莲娜和赛欧各自从“殡仪员”和集装箱上面跳下来。
众人商定接下来的旅程由五人轮流驾驶“殡仪员”前进。如果遇到了“军团”,则由在那个时候驾驶“殡仪员”的人迎战,其他人则躲避以不干扰战斗。
赛欧伸了个懒腰,然后把双手绕到头后,抿着嘴说道。
“不过,剩下来的偏偏是辛的‘毁灭之力’啊……辛的操作系统参数设定超级敏感的,说实话开着有点害怕。限制器也坏了好几个”
这也正是“殡仪员”能够进行“毁灭之力”本不可能完成的机动的原因。当然,这同样也有辛的驾驶技术在“异名者”中也出类拔萃的原因在内。
就在这时,科莲娜举起了手。
“那就由我先来驾驶吧。刚才是我的机子最先被干掉的,现在没那么累”
虽然挺到了现在,但由于长期没有维护,“殡仪员”也已经变得相当破旧,操纵起来比驾驶不习惯的机体更为危险。科莲娜启动机体,坐在被牵引的集装箱上面的辛忽然再次将注意力转向身后。
从很久之前起,就一直有一个“军团”战机在跟着他们。
不知为何,对方没有发动攻击。有可能是侦察型,或只是监视他们的动向,然而它没有呼叫其它“军团”,只是独自在后方跟踪。如果停下来试图埋伏,对方也会跟着停下来。如果沿原路返回,恐怕对方也会同样行动。“毁灭之力”的武器以照准射击为主,因而射程不远,只能攻击视野范围内的目标,打不到藏在地平线之下的“军团”。既然对方没有攻击的意图,辛也就没有告诉其他四人。
从传来的声音判断,对方是“牧羊人”。声音被刻意压低,没能听清其中的话语,但总觉得在哪儿听到过。
究竟,是在哪儿——……?
***
该死的时候没死成。这就是所谓因果报应吗。
雷一边拖动着难以控制的躯体,使用即将崩溃的流体微机械神经网络,这样想到。
当被击破时,为了保存和汇集战斗数据,“军团”的任务记录仪中的数据文件会立刻被发送到身边最近的僚机。若被击毁的是“牧羊人”,则战机内中央处理器的结构图也会被一同发送至事先备好的预备机。
虽然同样以人类为原材料的“黑羊”可以存在任意多个,但“牧羊人”只有一个唯一的个体。
具有人格的“牧羊人”无法承受存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其它个体。然而,“军团”不愿失去具有更高处理性能的“牧羊人”,故为其准备了预备机和特别的转移系统,作为一种保险。
不过雷认为,这个系统实际上根本没有用处。
被击毁的瞬间,几乎是不可能发送几近毁损的数据文件的。恐怕大部分战机根本无法发送,就算发送成功了,也很难想象预备机能够正常启动运作。
实际上,被爆炸成型弹的钢铁碎片击中后,雷的千疮百孔的数据文件虽然勉强发送成功,但那时它已经即将崩溃,摇摇欲坠了。
它撑不了太久。
它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它才决定跟踪前行的辛。在后方远远跟着,确保不被发现,……同时想要亲眼目睹他们旅途的尽头。
预备用的老旧重战车型机体一边吱呀作响一边前进。
它忽然想到——自己果然只是薛雷·诺赞的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数据文件逐渐破碎,然而却偏偏保留了最后一战的记忆。在战斗机器本能的驱使下混淆了守护与杀戮的自己的疯狂。站起身似要保护的银白色少女的幻影。将数度试图夺取性命、却到最后仍然念出哥哥的声音,——这一切,雷都还记得。
在数不尽的“军团”横行交错的控制区域里,辛和同伴们从部队之间的缝隙穿过,一边避免交战,一边继续前行。
这样就好。雷想到。不要考虑无人期望的战斗,而是思考怎样才能往前走更多一步。前方是联邦的领土,那儿是与外界孤立、但勇敢地与“军团”战斗着的、人类最大的存活区。
只要抵达联邦,辛他们就一定能得到保护。
和共和国的比起来,联邦的军人可谓再正常不过。不同颜色、不同种族的士兵并肩战斗,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伴,即便那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从死亡之地逃出来的五个孩子——他们一定不会放着不管的。
到那时,我一定已经消失了吧。这样就好。虽然现在还勉强保持着清醒,但早晚会失控发狂的。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愿望,都会被“杀戮”涂抹,……然后再次呼唤的吧。
若呼唤了,他一定又会回来找他的。无法丢下夺人性命又死去的哥哥不管,在名为战场的地狱里排华了五年之久的,温柔的弟弟。
对不起啊。这次,我一定会走的。
重战车型迈开了脚步。那动作似是在祈求,希望自己守护到最后的愿望能够得到原谅一般。
***
“——安珠,差不多该换我了”
听到通过感官同步突然传来的辛的声音,正在驾驶着“殡仪员”的安珠感到不解。自与菲德和她们的战机搭档道别以来,今天是第二天。天高云淡的秋日,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下斑驳的光点,森林中染红的枫叶随着微风起舞。
“太早了吧?上午的值班不是到午休为止吗?”
“腻了”
听到对方简洁而毫无来由的回答,安珠不由得苦笑。确实,眼下并非能够闲谈的氛围,无所事事地看着景色,感到无聊也在所难免。
“早知道这么闲,出发的时候带一本在路上看的书该多好”
安珠苦笑着,伸手拉下舱门闭合杆。
***
看着辛一行人顺利地逐渐接近联邦区域,雷松了一口气。它的思考因逐渐崩溃而变得迟钝。
照这样走下去,早晚会遇到联邦军的警戒线的。境界线上的“军团”只会关心面前的联邦军,而不会注意从它们背后悄悄接近的一台战机。只要借助地势掩藏得足够好,穿过警戒线并非不可能。
雷不知自己的躯体能不能撑到目送他们抵达边境的那一刻……不过他们应该没事的。他可以瞑目了。
——嗯。
勉强连接上的数据链路中显示出附近我军部队的情报。看到分布位置的瞬间,雷顿时感到模拟神经网络中一阵似火的焦躁。
不好……!
***
在经过近乎垂直的斜坡下方的险道时,“殡仪员”忽然停住了脚步。披着从自机中拿出来的毯子躺在集装箱上的莱顿撑起身子。
“怎么了,辛?”
辛平静地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然而却带着一丝沉稳的觉悟。
“——谁驾驶谁战斗。之前说好的吧”
莱顿瞬间明白了。
“喂!你早就发现了吗!?”
无论如何回避,都躲不开“军团”。……恐怕,在与安珠交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激动得似乎汗毛倒竖的安珠从集装箱上跳了下来。
“不行,辛!——没有你这么干的!”
她刚要靠近,辛便当着她的面弹射出牵引用的绳缆。安珠立刻闪身躲过冲她笔直飞来的绳子,而趁这个时候,“殡仪员”便登上斜坡,一口气爬到顶部。陡峭的斜坡几近悬崖,只凭人力难以攀登。附近也不见任何可以迂回的道路,恐怕他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裂了几道缝的红色光学传感器转过来看向四人。“毁灭之力”已是千疮百孔,两边的格斗武装早已不见,白色的装甲上到处都是焦痕,驱动单元也是严重损耗。
“你们继续朝现在这个方向前进。进入森林以后,应该就不太容易被发现了。……走不多远,就没有‘军团’的声音了。如果还有活着的人,就请他们保护吧”
那是曾经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上听到的消息。
他们不会被发现也是正常。只要控制区域内有敌方的战机——“殡仪员”,这附近的“军团”便只会关注战机,而不会过多关注其它方面。
恐怕连这一点,他也早已想到了。
“开什么玩笑!这不就是你去当诱饵的意思吗!?”
“不是说好大家一块儿去的吗!?我绝不会让你到最后关头一个人——”
不顾赛欧的怒吼和科莲娜含泪的大叫,“殡仪员”直接切断了感官同步,消失在绿荫中。
莱顿猛地捶打集装箱的钢板。
“妈的……!”
遭遇“军团”时,驾驶战机的人与之战斗。最后的一场战斗,不论让谁负责,其他人都不会同意,所以他们才想出这么一个依赖于运气的、显得公平一些的方法,可他们还是漏算了一步。能够感知远方的“军团”的辛,一旦发现了无法躲避的敌机,便总可以选择由谁去死。
为了避免选择,只有牺牲自己。
“那个笨蛋……!”
莱顿一把抄起身旁的突击步枪,站起身来。
***
巡逻中突然遭到了不明战机(unknown)的袭击后,“军团”的巡逻部队立刻更新(rewrite)了敌我识别(IFF)情报,在战术数据链中广播了遇敌(engage)事件,同时开始迎战。
敌机无视装甲兵器的通常战术(theory),毫无征兆的炮击首发命中并摧毁了一辆战车型,然后直接冲入敌阵。“军团”巡逻队的战机的本地数据中没有这一类敌机的记录,然而在广域网络的数据库中搜索后,它们找到了符合特征的机种——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主战兵器,识别名称“毁灭之力(juggernaut)”。威胁等级为低,不论是装甲还是火力都与普通的装甲兵器差得很远,仅仅相当于装甲步兵。
在平坦且没有障碍的平原上,是绝无法与具有压倒性火力和极为坚固的装甲的战车型匹敌的。
然而,这台“毁灭之力”却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战斗能力。通过引发乱战,敌机借助战车型厚重的装甲抵御来自其它“军团”的炮击,甚至抵近至零距离而炮击,以弥补火力上的不足。
用于近身战的“毁灭之力”——不过机体参数(spec)与其它个体无异,唯一的差别就是中央处理器的性能。
负责方位的战车型已被击毁四台,中队战斗力损失达到百分之四十五。
然而,机械制的怪物战机仍不会感到丝毫的焦躁。提升威胁等级至联邦主力多足战机“瓦纳尔刚”。以目前小队战力无法完全压制,向主部队及周边部队发出支援请求。
特别要求——推荐活捉。
仅用零点几秒,将报告和请求在广域网络中提交后,“军团”们再次开始了行动。
***
……敌军的动作有变。
在击毁第四台敌机的同时,辛察觉到“军团”的展开模式发生了变化,他快速向四周扫了一眼。
一般来说,实施包围时,部队和战机会相互错开以避免友军位于射击线上。对于在必要时可以毫不犹豫地连着僚机一块轰飞的“军团”来说,这一战术同样适用。然而,与辛对峙的“军团”们却不顾进入友军的射击线,仍然试图绕到他的身后,封住他的退路。
拖延战术。辛刚做出了判断,便察觉到邻近的“军团”集团开始了行动。最近的集团——应该是这个巡逻小队的主部队——距离这里只有八千米。按照战车型的巡航速度计算,不出一分钟,这个地方就会进入射程内。
若援军到来,他就真的危险了。躲开冲到面前的近战佣兵型的斩击,反手一炮把它打趴下,然后迅速朝着瞬间形成的空隙冲了出去。重机枪射出的子弹擦着装甲飞过,表示机体左后部脚关节负荷超限的警告灯亮了起来。
“军团”瞄着的是——
想到这里,辛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是这个“脑袋”吗。
“黑羊”,亦或是“牧羊人”。汲取了阵亡人类的大脑结构、宛如亡灵附身的“军团”。
然而,即使是在处理单元中拥有最长兵龄的辛,也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也难怪。迄今为止,他只遇到过一次“牧羊人”,而且若混在“黑羊”群里面,便很难分辨。
而且,辛自己也曾说过,“牧羊人”的本职是大面积的压制或固定目标的破坏,很难想象会为了对付区区一个装甲战机而被派上场。
他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
从长程炮兵型的射程之外瞄来的目光中带有强烈的恶意,甚至足以让人产生看到了被狂热填充的漆黑双眸的错觉。
“我要杀了你”
或许是因为话语区别不大,声音与本应已经送别的哥哥的声音出奇地相似。
被杀的那个夜晚在他眼前闪现,握着操纵杆的手因漆黑的恐惧而变得冰凉。
杀了你。
图像断断续续地流入意识中。这不是辛的记忆,而是像通过感官同步、亦或是自己曾经拥有的异能与某人相连时,偶然窥见的画面。
阴天。废墟。破碎的石砖。灰色的背景中,宛如被绞死的罪人一般吊在空中、被血液染成深红色的儿童外套,显得分外鲜明。
杀了你。
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贵族,贫民,……把他们害死的所有人。
不论是谁,都要杀掉!
辛知道这个声音。
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先锋战队负责的第一战区的战场上。
在那次战斗中,有四人阵亡。从雷达探测范围以外遥远的地方,仅一击便把“毁灭之力”炸得粉碎的——
“……!”
凭借战士的本能,亦或是仅有的一次遭遇的经验,他立刻操纵“殡仪员”向后跳去。
雷达上显示警告,同时着弹。
凭借高达四千米每秒的初速度,以及重约数吨的质量,炮弹携带着庞大的动能,不顾战场上的“军团”侦察部队,如暴雨般猛地倾泻在四周。
响起足以让人误以为耳聋的巨大爆炸声,同时炫目的闪光将视野瞬间染白。
席卷一切的猛烈冲击波和高速四散的炮弹碎片将“军团”坚硬的装甲扭曲撕裂,吹飞到远处。沿着地表传播的震动在平原上画出逐渐扩大的圆形波阵面,卷起大量的沙砾和土块,形成宛如陨石落下后形成的撞击坑(crater)。
祥和美丽的秋日原野,眨眼间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洼地。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劈头盖脸的狂风中,“殡仪员”勉强逃到了爆炸的波及半径以外,但还是未能毫发无伤。碎片穿入驾驶舱内,主屏幕灭掉了,回转系统和冷却系统的读数消失,全息屏幕也被迫彻底关闭。
驱动单元和武器系统仍然工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敌人还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单手操纵以控制损伤,同时无视派不上用场的主屏幕,探索敌机的方位——
就在这时,一直承受着超过额定负荷的左后脚的关节脱落了。
“!”
他用剩余的三只脚勉强支撑住躯体免于倒塌,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毁灭之力”装备的火炮与机体相较偏重,而且又是装备在后部,两只后脚只要坏了一边,战机就会彻底无法移动。
辛的耳边回响起很久以前年迈的维护班班长令人怀念的怒吼声。
——它的轮子没那么结实,别总是乱来,我都说了多少次了!
——再那样下去你早晚没命!
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
损失了一半脚部的战车型撕裂扬起的尘土幕墙,飞速冲来。
眼睁睁地看着瞄准自己挥起的前脚,辛只是露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苦笑。
“殡仪员”被吹飞向后倒去,装甲四散脱落。
总算找到方法登上斜坡、循着炮声穿出森林的莱顿等人,目睹了这一幕。
“死神”战败的瞬间。连莱顿也是第一次看到。
生存的本能立刻发出呼唤。——凭借肉身的躯体,无法与敌机抗衡。
头脑的理性拼命拽住身体。——如果从这里出去,辛就真的白死了。
去他娘的。
驻足只是一瞬。听着同伴们弹射一般冲出去的脚步声,莱顿率先奔上前。
传来了突击步枪的射击声。
听到尖锐而熟悉的声音,辛费力睁开发沉的眼皮。所有的光学屏幕和仪表都灭了,“毁灭之力”倒在地上,他正躺在驾驶舱里。
他感觉呼吸十分费力。肺里面似乎正在燃烧,呼出的气带有一丝血腥味。明明没觉得流血,身体却异常寒冷,只是事不关己一般想着身体受伤了。
看来自己还活着,那身子应该还能动弹。他想至少拔出手枪自我了结,却无法活动哪怕一根手指头。
薄薄的装甲外面,传来本应被丢在身后的同伴们发出的怒吼声和枪声。
真是蠢啊——这样想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也是自食其果而已,便无法再取笑他们的行为。
或许,这个结局——毫无意义、愚蠢之极、却又合情合理的结局,很适合作为这个同样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战斗的终点。
辛再一次露出不合时宜的苦笑。
哥哥已经亲手送别了,在那之后又意想不到地前进了很远,已经心无所恋了,……然而到这种时候,果然还是会觉得不想死啊。
如果死了,我会不会也变成“军团”呢。
变成“军团”的我——又会叫着谁的名字呢。
试图回想,却连长相都不知道。心中掠过一丝遗憾。
怒吼和枪声忽然消失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通过听取亡灵之声的异能,知道了“军团”来到跟前,准备剥开驾驶舱的门。
——钨芯的炮弹强行穿透厚重的装甲,发出尖锐的声音。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这是辛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
确认了五个敌军单位陷入沉默无力回击后,唯一残存的战车型向战域内的网络发出广播,宣告战斗结束。
它还顺便提交了一同进行火力支援的“试验机”的调整请求。明明发出了优先活捉的要求,却发动了以击毁为目的的炮击,为了对付一台敌机而把一整个友军部队拉去陪葬,看来中央处理器的判断能力尚显不足。
发送了请求后,它将光学传感器瞄向瘫痪的“毁灭之力”。
包括其余四个生命体在内,敌方单位都还活着。敌单位的中央处理器十分脆弱,取出扫描时组织会被破坏,更糟的是一旦停止了生命活动就会立刻开始劣化。故而捕获的时候要最大限度保持存活。
乘坐这台“毁灭之力”的敌军单位。
其处理性能之高,甚至弥补了机体性能上的差距。若能使用到自军战机上,一定能够进一步提升战绩。
就在这时,敌我识别单元探测到了迅速接近的友军战机的应答信号。
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战斗部队的重战车型。或许是感知到了炮声而前来——
一阵巨响。
炮塔正面足以抵挡同型号战车型主炮的零距离抵近射击的、相当于六百五十毫米厚度冲压钢板强度的复合装甲,被一百五十五毫米高速穿甲弹的直线射击轻而易举地击穿。
重战车型的炮击。即使是不知恐惧和惊讶的自动机器,也花了一定时间搞清楚状况。毕竟,这对于它们来说,是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能是误伤友军(friendly fire)——不,双方的敌我识别单元之间进行了通讯。对方明知是友军,却仍发动了攻击。即,它是敌人。
所幸它使用的炮弹是旧式钨芯的高速穿甲弹。如果是爆炸成型弹或是贫铀弹芯的穿甲弹,被击中后机体内部就会被灼穿,一发毙命。更新敌我识别情报,登录为敌机。通过战术数据链报告遇敌情况,准备应对——
第二发炮弹。
几乎是紧接着第一发袭来,把勉强躲过第一击的中央处理器彻底粉碎破坏。
为了不引发战机自爆而伤及近处的“毁灭之力”,重战车型故意没有使用爆炸成型弹而是用了高速穿甲弹——被击毁的战车型自然无从理解这一点。
从重战车型的机体中伸出了由银色的纳米机械形成的“手”——破碎的光学传感器捕获了这一景象后,战车型便停止了一切活动。
***
辛做了一个梦。
梦中,自己是一个小孩子,正在被某个人抱着移动。除了那个人以外,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从机械亡灵的声音中经常能感受到的,沉在意识和灵魂底部的黑暗深处。
抬起头,看到了哥哥的脸庞。
那模样比自己的记忆中更大了几岁,大概二十出头,……恐怕是死时的年纪。
“哥哥……?”
雷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怀念。
“醒了吗”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把辛放到地上。幼小的身躯不易保持平衡,辛摇晃了一下才站稳,然后再次抬起头。
雷仍然蹲着身子,却还是比辛要高一些。看着辛的眼睛,他说道。
“我就到这里为止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能走的吧。你还有同伴陪着你”
说着,雷站起身。
辛依然略微仰着头,——哥哥明明站起来了,四目之间的距离却几乎没有改变。
“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辛立刻低头,发觉自己已经变回了十六岁的身躯。
哥哥——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所谓亡灵,所谓逝者,本来是无法与活人交谈的。
看着辛沉默的视线,雷忽然露出痛苦难忍的表情。
雷伸出手,轻抚颈部的伤痕。哥哥宽阔的手掌,一如那恐怖的夜晚,一如那落雪的战场。
“对不起啊。很疼吧。……我没能死成,结果一直在呼唤你,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
不是这样的。辛想要回答。他试图摇头否定,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纹丝不动。
说不疼那是假的。感受到的憎恨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听着“这都是你的错”的叫声,每天晚上都梦到被扼住喉咙的那个夜晚。堵上耳朵也不会消失的惨叫声,一直都在持续不断地告诉他,到最后都不会原谅他。为此,他痛苦不堪。
然而,也正因为此,他才得以来到这里。
与“军团”的无尽厮杀也好,终会无谓地死去的战场上的每一天也好,战队全员尽数阵亡、只
剩下他一人的孤独夜晚也好,——都是因为有送走哥哥的目的与信念,才坚持挺了过来。
不然,他早就忍受不住,横尸角落了。
因为有你在。因为有你,即使已经死去,也仍然在前方等待。
想说的话无穷无尽,却偏偏说不出来。
“已经不必被我连累了。忘了我吧”
我不要。
“啊……不,还是希望你能记得我。如果你能在接下来属于你自己的人生里,得到自由和幸福之后,偶尔能想起我的话,就好了”
哥哥。
雷笑了。
“这次,我就不等你了。……因为我已经等累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好好活下去吧。祝你幸福”
手松开了。
转过身,逐渐走进黑暗之中。
走进父亲、母亲、还有并肩战斗的无数同伴们滑落的深渊中。
如果去了那儿,就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见不到了。
忽然,身体解开了束缚。
“哥哥”
他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他喊出声音,却无法传递。
分隔生与死的某个界限横亘在眼前,他再也迈不出追赶哥哥的一步。
“哥哥!”
雷回过头,冲他露出微笑,然后便溶解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和那场战斗的结尾——在伸手不及的前方溶于光芒中的、哥哥温柔宽阔的手一样。
明知无力回天,却仍然尽力伸出手。
“哥哥”
辛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盯着昏暗而毫无生机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辛眨了眨焦点仍然发散的血红色双眸。
从未见过的雪白天花板。围在四周的同样雪白而冰冷的墙壁。有节奏地发出电子音的监视仪。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他正躺在狭小房间内一张很干净的床上,身体上附有点滴的输液管,还有一些线缆连到监视仪上。对于从小便被送到强制收容所、几乎没有接受过正规医疗的辛来说,很难想到这里是所谓的病房。
鼻尖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他伸出左手,捂住双眼。
强烈的安心感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同样程度的失落感从心中猛然溢出,模糊了视野。
他终于想起来了。
实际上——他不愿失去。
左臂上除了输液管,似乎还连着其它传感器,一动胳膊,便响起了警告音。声音十分轻柔,比起警告,更像是提醒被监视人的苏醒。
床边的白色墙壁逐渐消失而变得透明,另一侧出现了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的身影。
黑琥珀种的男子戴着高度数的银框圆眼镜,黑发中掺着几缕白色,颇有一副学者的模样。他的身后站着护士,再往后是与这个房间一样毫无生气的通道。刚才变得透明的这个“墙壁”似乎就是房间的门。通道对面也能看到同样构造的门,看来两侧也并列有好几个类似这样的房间。
“……你醒了吗”
平稳的声音,让他想起了某个早已忘却的人。
不明就里的辛想要开口提问,却发不出声音。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呻吟。只见后面的护士皱起眉头。
“阁下,他才刚刚恢复意识,手术后仍然在发烧,最好还是不要……”
“我知道。我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男子露出平稳的笑容回应护士的抱怨,然后伸出右手触碰房门。
那是军人的手。朦胧中,辛如此想到。坚硬而厚重的手掌,表示他习惯使用手枪。唯有戴在无名指上的银色指环令辛在意。
“你好。……首先,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如此简单的问题,本不需要思考,然而辛却花费了相当的时间从记忆中寻出答案。脑袋转不起来。他不知道这是麻醉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也有人像这样问过他的名字——当时的记忆掠过脑海,他便下意识地照着回答。
只觉得,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银白色长发。
“辛艾……诺赞”
男子点了点头。
“我是厄伦斯特·齐默尔曼(Ernst Zimerman),吉亚迪共和联邦的临时大总统”
***
那一天,联邦国家频道播放的新闻节目中,报道了似乎是来自他国的五名少年士兵在西部战线的境界线上被发现并得到保护。
据说,五名少年均被前线部队击破的“猎首”重战车型囚禁。
从他们穿着的野战服以及一并回收的型号不明的多足战机上搭载的操作系统(OS)来看,他们很有可能是来自西边邻国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士兵。
联邦市民沸腾了。没想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存活的国家。我们并不是孤独的。
同时,人们担心着邻国的境遇。难道说共和国已经被逼到极限,不得不把这么小的孩子们派到前线战斗吗。
终于,随着少年们的审讯记录被公之于众,人们明白了他们被派上战场背后令人发指的理由,心中的担忧转为愤怒。
对于来自邻国的少年,大部分人们仍然表现出了同情。
可怜的孩子们,受到祖国的迫害,却仍挺身战斗,一路奔逃,才终于抵达了这里。
至少,应该让他们在联邦度过平稳幸福的生活。
***
“——以上就是你们受到我军保护后发生的事情。不知你还记得多少呢”
听到问题,辛开始思考该如何作答,同时感觉大脑正在徐徐开始运转。
忽然,他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状况,便立刻回望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
“啊啊”只见厄伦斯特笑了。
“抱歉抱歉。因为你在睡觉,就把墙壁的透光率调到零了……也难怪你会担心。……稍微等一下”
男子回过头,冲身后的护士说了些什么,只见左右墙壁中的色素立刻开始分解消失。
变得透明的墙壁另一侧,是与这里同样毫无生机的几个房间。在左侧的四个相邻的房间内,分别看到了同伴们的身影。
隔壁的莱顿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皱起眉头。
“你睡了整整三天”
声音依旧是从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传来的。
为什么不用感官同步——辛疑惑着,忽然发现根本无法启动。后颈部曾经植入了阵列器的地方隐隐作痛。处理单元独自无法摘除的耳饰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
没有主语和谓语,只是一个疑问词。然而对方似乎明白了。莱顿耸了耸肩。
“谁知道。我们醒来之后,也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他们说我们被重战车型抓住了,……不过谁也没看见过”
辛想起刚才做的梦。
明明已经送走了的、被囚禁在重战车型最深处的哥哥。
不知为何,他现在知道,哥哥真的已经不在了。
不过他不觉得有必要说出来,轻轻摇了摇头,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不由得紧闭双眼。见此,赛欧担心地皱起眉。
“难受的话就不要硬撑着了。你可是昨天才从集中治疗室出来的,还要静养一阵才行。……科莲娜一直哭个不停,直到看到你出来才好不容易停住”
“谁哭了!”
眼睛肿得通红的科莲娜大声抗议,却被众人无视了。
最远处房间里,安珠静静地盯着辛,露出如白花绽放一般温婉动人的笑容。
辛知道那是她真的生气了的表情,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辛,我知道你现在伤还没好,不过等你好了,别忘了要挨我一巴掌哦?”
“不好意思,我们都同意。下次要是再这么做,我就真的揍你了”
听到赛欧接过话头,辛略显难堪。
“……我又没打算去死”
“一回事。就算你没想去死,你也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
如果继续引开“军团”的话,早晚会因机体的损耗或用完弹药而没命的。
“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啊。所以才更不能原谅你的做法。因为你知道,因为你能,那种想法太自私了。……绝不许你再那么做”
“人家可是担心死了”
科莲娜再次变得泪眼汪汪。辛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
“——是我错了”
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厄伦斯特微笑着接过话头。
“把你们关在这里,主要是担心生物侵害(biohazard),没别的意思,放心吧。毕竟,你们可是我们建国以来第一批来自外国的客人呢。——欢迎来到吉亚迪联邦!”
厄伦斯特夸张地扬起双臂,换来的是沉默和冷淡的目光。然而他只是耸了耸肩,丝毫不显在意。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不论你们还是我们,都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如果想起来了什么,还希望能告诉我们”
他举起手制止了扬起眉毛刚要说些什么的赛欧,然后露出苦笑。
“你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慢慢想就好。现在说太多话会累着
,……而且我也快要被某个可怕的大姐姐痛骂了”
站在身后的护士正不怒自威地低头盯着大总统的后背。
正如那个叫大总统还是什么的人的思虑一般,长时间保持清醒对于尚未痊愈的辛而言似乎仍难以承受。待他们离去后不久,辛就又睡着了。
看到还没好好说上几句就睡着了的辛,科莲娜差点又哭出来,一旁的安珠和赛欧分别在安抚和捉弄。三天前在这儿醒来的时候,看到不见了辛的身影,科莲娜立刻嚎啕大哭,至今仍然动不动就会掉眼泪。
这也难怪。莱顿盘腿坐在如监狱般狭小的房间的床上,如此想到。
抛开被关起来这一点不谈,他们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每日三餐都是正常的食物,房间和床也极为整洁。单独进行的审问和调查也平安无事。包括因重伤而需要紧急手术的辛在内,众人均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治疗。若换成是共和国,辛恐怕早就被丢在一边任由他死去了。
然而,这不能成为信任对方的理由。
他们可是被祖国当成人模样的家畜对待。就算对方同样是人类,就算这里是旅途的终点,他们也并没有天真到期待无条件获得保护和援助的地步。
要么一直被关在这里,要么吐出所有知道的情报以后,——被处理掉吧。
总之,目前无法动身。而且,辛仍然需要接受他们的治疗。
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迎来结尾啊。望着狭小房间内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天花板,莱顿用鼻子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联邦内的舆论一边倒地同情着少年们,然而身为国家的领导人,可不能也简单地只凭同情和怜悯行事。
从住院楼的隔离区(shelter module)进入与之相连的医疗区(hospital module)后,厄伦斯特来到成为临时会议室的门诊室。
“分析结果怎么样了?”
用于应对生物侵害的隔离区同时也可用作俘虏的监狱,各房间内均安装有摄像头及各类监视设备。
情报部门的官员将综合了所有数据得出的分析结果显示在全息屏幕上。
“我认为,可以判定他们不是来自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或其它国家的间谍”
少年们虽然心怀警惕,但并没有露出接受过反侦察训练的迹象。例如,即使是琐碎的杂谈,从成员发言的频率、问题的焦点、名字被提及的次数等,仍然可以推断出集团内的上下级关系。然而,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分析。
就算他们受到过足以欺骗计算机分析的训练,他们的祖国也没有必要命令他们穿过必死无疑的“军团”控制区域。因为,由于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目前联邦和共和国甚至无法相互确认对方的存在。
“他们警惕的程度可能有些过头了,不过如果他们的遭遇真的如本人所说,那反而就是很正常的。那个副队长——是叫莱顿吧——一直都很紧张,但看队长的那个样子,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他相当于是我们手里的人质”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那个打算,而且那个少年虽然态度不讨人喜欢但还是会老实地回答提问,也没必要以人质相要挟。
即便如此,那也不是出于信任,而是不愿因无谓的拒绝而被强迫审讯。对于他们来说,共和国绝不是值得舍身保卫的祖国。
“还有一个事——有没有可能感染了新型‘军团’或是来自它们的生化武器?”
“最终结论要等到所有检查结束后才能知道,不过根据目前得到的检查结果和搬运后的扫描结果来看,没有任何异常。而且,‘军团’应该是无法制造任何拟人或是生物类的兵器吧?”
“军团”无法制造或使用任何生物兵器——包括狭义的病毒或细菌武器在内的任何有机体的军事利用——和模仿了已知生命体的外形的兵器。它们的程序中设定了这样一条严格的禁令(protect)。
考虑到“军团”原本是帝国用于镇压外敌而制造的兵器,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不论是一旦使用便无法区分敌我的生物兵器,还是难以辨别是人还是机器的拟人兵器,最终处理起来都很麻烦。自行地雷的长相极为丑陋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插一句题外话,因对生物兵器的定义过于严苛,即使是登录为友军的人类拿着一把刀也会被认定为触犯了禁令,结果旧帝国军完全无法让“军团”与人类军队共同作战,沦为笑柄。
不过,“军团”的控制系统、尤其是里面的战略战术程序算法以极为复杂的方式被加密,再加上战机的构造使得中弹时诱发爆炸从而将内部结构彻底烧毁,导致对“军团”的分析几乎毫无进展。如今已经确认存在依照阵亡者大脑结构克服了寿命限制的个体,那么至少还是需要注意一下的。
“唯一一个比较在意的有机设备,也的确如他们所说,只是通讯设备而已。焰红种中偶尔会出现能够与血亲之间心灵感应的人群,这个设备用人工的方式制造出了同样的效果”
“很超前啊”
“是的。把证言和任务记录器(mission recorder)中有关控制区域的情报也考虑在内,如果他们是间谍,这见面礼也太丰厚了”
因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联邦各战线之间无法使用无线电联系。
“回收的战机——是叫‘毁灭之力’对吧。且不论机体的性能,里面的战斗数据实在是漂亮。驾驶员是那个队长少年吧。等他伤愈了,一定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想什么呢,优先的可是我们。我们要直接让他们当测试驾驶员,才不会送到你们那儿去。高机动性的实战数据,以及实战的经验——和我的试验机可是珠联璧合。让他们去开那个傻乎乎的‘瓦纳尔刚’太浪费了”
“你说什么,蜘蛛怪女”
“你有意见吗,甲壳虫”
“聊天的话,等他们安定下来愿意聊天了再谈不迟,不过不许让他们当驾驶员。那样做,和共和国又有什么区别”
厄伦斯特淡淡地说道。刚要吵起来的两名指挥官也闭上了嘴。
“凡事都有报应。他们冒死战斗到现在,理应得到平稳的生活。既然他们的祖国没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联邦就更应该坚守正义。这才是人类应具有的理想和信念”
西方面军的司令员开了口。
“……果然,还是把他们处决掉,更有利于联邦的安全吧”
“中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完了,你也接受了结论不是吗”
“是的。不过,就像阁下您坚守理想一样,对于我们军人而言,保证国民的安全是最优先的事项。至少在预定的隔离期间,我们会依照规定,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检查和问询”
“这是自然。为了以防万一,保护了他们的士兵们也送到隔离室了,对吧?”
毕竟目前尚无法排除携带了潜伏期内病原体的可能。
而且——
忽然,厄伦斯特露出轻松的笑容。
“再说了,……他们的入境手续要怎么办呢。一直忙着对付‘军团’,结果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眼下,相关方面的负责人正忙着依据现有法律规定,办理必要的手续。
***
“所以,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联邦的公民了”
“……隔了一个月露面,开口第一句就是‘所以’,你不觉得奇葩吗”
隔离室强化玻璃后面的莱顿回答的语气仍然带着刺,不过最初的警惕已经不见,现在只是单纯感到不满而已。
厄伦斯特的笑容丝毫不为所动。这也难怪,他想到。
本来就是喜欢活蹦乱跳的年纪,却在这种地方被关了一个月,天天都是各种无聊的检查,会发一两句牢骚很正常。看到他们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稚嫩,他反而感到一丝宽慰。
“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就由我来照顾你们。你们就先好好休息,仔细看看这个国家,然后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情吧”
以后的事情。
实际上,有关今后处境的问题,早已由负责人向他们解释过了,也询问了他们各自的意愿。厄伦斯特早已看过了报告文件。
五人均希望参军。
是负责人没解释清楚吗,还是他们误会了什么吗,……还是说,他们除了战场以外便一无所知吗。
从护士、医生和咨询师处也得到了类似的报告。
他们一致认为,那种房间里根本没法待着。
被禁闭的不安,难以排遣的无聊,以及更重要的是对战况的好奇,和没能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的焦躁。
逃脱了共和国的统治,脱离了地狱般的战场,……却仍然没有摆脱心理上的迫害。
赛欧嗤笑。
“你确定吗?我们可是从敌国出逃、穿过敌人控制区域到这儿的来路不明的孩子们,把我们处决掉不是更轻松省事吗?”
“你想让我们杀死你吗?”
厄伦斯特微笑着反问。赛欧陷入沉默。
他明白。他们不是想被杀死,而是只能用至今为止的生活来揣测这个新的环境。
这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事,他们没有错。
辛静静开口。
时隔一个月,看到他的伤口彻底痊愈,厄伦斯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救了我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因为没有好处而对眼前的孩子见死不救,到头来对双方都是不利的。互相帮助是维持共同体最基本的精神。……而且,”
忽然,厄伦斯特咧嘴一笑。
那个笑容是如此刻薄冷酷,以至于见惯了地狱之景的孩子们都不由得为之胆寒。
“来路不明——如果真的要以这种理由杀死孩子才能生存下去的话,人类还是早点灭亡为好”
隔离室的大门打开,听到换好衣服——在前线没法准备常服,只好用联邦的军服代替——后出来的指令,少年们似乎仍然心存怀疑。
是被带到某个地方行刑,还是被送到某个实验室或牢房里。不论如何,若只是要简单地处刑,他们宁可出逃,然后从背后被射杀。
看到他们寻找可乘之机的样子,厄伦斯特一边装作没看见,一边暗暗命令周围加强警戒。虽然说就算他们出逃也不会从背后开枪,不过押送过程中如果出现意外而受伤了也怪麻烦的。
直到被送上运输机、飞机从城市上空掠过时,他们开始怀疑起来。
运输机降落在首都近郊的基地。坐上安排好的汽车后,他们才彻底懵了。
汽车驶出基地大门,进入吉亚迪联邦首都圣耶德(St. Yedder)的主干道。
“……啊”
科莲娜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趴在窗前。安珠和赛欧也紧随其后。辛和莱顿虽然没有像他们那样明显,不过也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许多的——数不胜数的人,和他们相同或是不同颜色的人,在街头熙熙攘攘。
年幼的少女握着父母的手开心地说着什么。年迈的夫妇坐在咖啡店的露天席位。放学回来的学生们嬉戏打闹,笑成一团。热恋中的男女正在向花店的售货员询问。
眼中一阵湿润,视界变得模糊。那是怀旧,是悼念,也是陌生与隔绝。
窗外,是他们时隔九年终于重新见到的,平常而平和的街道风景。
“——总算来了,被国家放逐的可怜虫们”
汽车停在位于安静的住宅区一角的房子前。这里是厄伦斯特的私宅,只不过他很少回来,平常都是住在办公厅里。
且不论这些,刚踏进大厅便听到这么一番话,厄伦斯特不由得按住额头,少年们则是不解地歪着头。
一个年幼的女孩,黑发红眸,大概刚满十岁,用尖锐的嗓音,以近乎嘲弄的游刃有余的态度说道。她还特地搬来一个台座,两脚微张站在上面,高高在上一般抱起双臂扬起下颚。
“我大吉亚迪帝国满怀慈悲与同情,欢迎汝等可怜之虫。不求下贱之人有何回报,你们心怀感激接受便好!”
她伸出手指向辛。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居然正确地判断出小队的上下级关系,的确令人佩服,不过——
“大胆红眼毛孩,为何回头看!”
“……还以为后面有人”
自然,辛的声音极为冷淡。
“刚才关门的不就是汝吗!汝在把妾身当成傻子吗!?”
辛没有回答,不过心里八成就是那样想的。
“……所以才说共和国来的下贱之人都是……就算汝有帝国贵族的血统——”
说到一半,少女的红色双眸忽然“看到”了另外的某个东西。
“……汝的脖子怎么了……?”
“、”
瞬间,辛倒吸一口气。
低头看着女孩的血红色双眼逐渐变得愈发寒冷,令女孩不由得胆怯。
厄伦斯特叹了口气。他虽然也看到了辛的脖子上的伤痕(现在被军服的衣领盖住看不到),不过尚没有询问那个伤势的来由。
“够了,弗雷德莉卡。我跟你说过他们的情况吧。……每个人都有不愿被提及的伤痛,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抱歉”
意外地,少女老实地低下了头。
看到女孩顺从的模样,莱顿转向厄伦斯特。
“你的女儿吗?……可能轮不到我来说,不过还是再多管教一下比较好吧”
“哦,不,她不是我的女儿”
“谁愿意当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的女儿”
说完,女孩用力挺起扁平的胸膛,结果身子踉跄了一下,倒也透出几分天真的可爱。
“妾身是”
“弗雷德莉卡·罗森福特。事出有因,她暂时由我来照看”
弗雷德莉卡不满地瞪了厄伦斯特一眼,后者装作没看见。
“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文件上就先登记为我的女儿了。哦,你们现在也暂时是我的养子。……愿意的话,管我叫父亲也没关系哦?”
少顷的沉默。
“……我开玩笑啦。你们也用不着那么明显地露出不愿意的表情吧……”
连辛也投来了冰冷的目光。
“好啦,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们就要住在一起了。虽然这孩子不太懂事,不过希望你们能把他当成妹妹一样,和她友好相处”
弗雷德莉卡嘲讽一般扬起嘴角。
“汝等可怜虫们遭到战争和迫害,想必内心已是伤痕累累,妾身就相当于是为了抚平汝等之心灵而安排的宠物吧”
辛微微皱眉。弗雷德莉卡则是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嗤笑着,似是说“你们怎么可能明白”。
“不只是妾身,这群家伙为汝等准备的一切皆是如此。安全舒适的房屋,母亲一般的女仆,父亲一般的监护人,可爱伶俐的妹妹——这一切,都是联邦政府考虑到汝等早年失去亲人和家庭而精心安排的。……各位兄长尽情宠溺妾身便好。同为可怜之人,何不相亲相爱,共同——哇呀!?”
那就先这样吧——辛一语不发地伸出手,动作粗暴地揉了揉弗雷德莉卡的头发,后者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她拼命摇了摇头甩开辛的手,然后攀到身后金发碧眼的纤瘦女仆的身上号哭。
“呜哇——,泰蕾莎!他们这么快就欺负妾身了!”
“好啦好啦,弗雷德莉卡大小姐。刚才从头到尾可都是您不好哦”
泰蕾莎温柔地补了一刀后,冰雪女王一般的面孔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各位路上辛苦了吧。要不要先来一杯咖啡呢”
比平时略为提前吃过了晚饭后,五人回到各自被分配的房间里,很快便睡着了。
这也难怪。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的厄伦斯特如此想到。这个早已住惯了的安逸城市中闲适的宅邸,对于长期与此隔绝的他们来说,已相当于另一个世界,会感到疲惫是很正常的。
弗雷德莉卡来到餐厅,她正不满地嘟着嘴。
“……他们都睡着了。本想听他们讲述共和国的事情,真是没趣”
只不过她小巧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副扑克牌,显然是想以听故事为借口找他们玩。
“要不要来一杯牛奶呢,前任陛下?”
“住嘴,没出息的家伙,妾身可不记得曾退位过。还有,谁要喝牛奶,妾身已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睡觉前喝咖啡可不好啊”
这时,打扫完毕、准备好明早食材的泰蕾莎端着咖啡进来了。她拿起一杯,另一杯递给弗雷德莉卡。
“辛苦你了,泰蕾莎”
“哪里。那些孩子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吃的可不少,我做起饭来也很有劲头呢”
她那青蓝色的眼瞳冲他瞄了一眼,目光中饱含埋怨。因事务繁忙,厄伦斯特经常久不归家。弗雷德莉卡大小姐总是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她罕见地发了牢骚,对此他仍记忆犹新。
“抱歉了。……以后可能也要让你受累”
五个孩子,除了迫害和战场、恶意和死亡之外一无所知。
对他们而言,习惯安逸和善意,或许比习惯与之相反的世界困难得多。
“老爷言重了。照顾老爷本就是我的工作”
“……你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吗?”
泰蕾莎不答话,只是静静地迎着他的视线。
明明与心中最爱的女性分毫不差,简直是从镜子里跳出来的一样,然而她的内心却未曾有过一丝的波澜。
“或许只是愚蠢的补偿吧。……我是在让他们代替我吗?”
“——不,老爷”
与话语相反,泰蕾莎的声音极为寒冷。平素宛如冰雪女王的她的面庞,如今却是名副其实地冰冷无比。
特蕾莎曾说,在你的面前我只能是这副模样。这也恰是厄伦斯特所期望的。
虚幻的原谅,实在是与他过于不相称。
“没有人可以代替别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弗雷德莉卡淡淡地开了口。
“可人们还是会选择赎清罪过,不论是以何种形式”
厄伦斯特呷了一口咖啡。
“你指的是谁呢,女王陛下?”
“是……”
说到一半,弗雷德
莉卡闭上了嘴。
杯中咖啡的液面漾起细微的波纹,宛如内心被丢入一块石头。看着阵阵涟漪,她抿紧嘴唇。
听到他的事迹,看到相关的资料时,她愣住了。
不论是看到照片,还是今天看到真人,她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惊愕。
不论是年龄、血统、看向她的双眼的色彩,还是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相似呢。
相似到若不当作别人、不当作与自己一样即将被鸟笼一般的安逸囚禁的可怜之人而划清界限,就会忍不住将他与心中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