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

某个秋天的夜晚,幼儿园的小伙伴们都陆陆续续地被家长接走,于是我不幸地成为了留在幼儿园里的最后一个人。

母亲到来后,先是不停地对幼儿园的老师低头道歉,之后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幼儿园的大门,母亲手心的温度比以往要高出不少。

夜空漆黑一片,好似有谁在天幕灌下墨水一般,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挂其中。

我和母亲默不作声地走在寥无人迹的路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夜晚的秋风轻轻吹拂着草儿,发出沙沙的麦浪声。唯有蟋蟀的尖叫声划破了这宁静的空气。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秀丽的长发在凌冽的寒风中凌乱着,时不时可以隐约看见母亲那一如既往的毫无任何情感起伏的脸。松弛的嘴唇间洁白的牙齿微微地显露出来,黑色的双眸漫无目的地朝着斜下方投去,母亲的这副姿态让我联想到了蝉脱壳之后留下的空壳。母亲只要再把视线放低一点理应就能看到正在仰着脑袋望着她的我,但是母亲似乎没有一丝一毫这么做的想法。

我霎时间注意到了某个惊人的事实。

母亲只会在从幼儿园到回家的这段与我两人独处的时间才会摆出这副表情。同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母亲在前几分钟还在拼了命地向老师低头道歉的景象。

「我,是不是不该存在?」

在思考之前话语便抢先一步、脱口而出。虽然能够看得出来母亲的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是母亲并没有回答我,或许压根就没有听清也说不定。

仔细一想母亲似乎一直都在工作着。「我要为了启太和弘树而努力」这句话也成了母亲的口头禅。母亲也许为了赚钱养活我们一直都在勉强着自己,非但如此,在因为高强度的工作而变得精疲力尽之后,还不得不来接我回家,所以母亲才会做出那种表情。而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妈妈,我喜欢你」

母亲听后轻轻地松开了我的手,张望着四周,似乎在确认周围到底有没有人。

我也跟随着母亲张望了起来……

寥无人迹的幽暗的小道上,从西侧的围墙可以看见对面那柔和的橙色灯火,隐约地能听见从中传来的欢声笑语。下一个瞬间,我的肩膀似乎被什么重重地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踉跄翻到在满是石子的小路上。

过了一会儿后,伴随着掌心和膝盖处那火辣辣的疼痛感,我终于理解到自己是被撞飞的,待我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来后,母亲已经走到距离我前方数米处的地方。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母亲逐渐远去的背影。

狂风呼啸,头顶上遥远的星星激烈地闪烁着,好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完全不合时宜的感想——但这只有一瞬而已,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孤零零地丢在一旁,一股冷彻心扉的恐怖感贯穿了我的全身。

不要丢下我。

奇怪,明明想说这句话的,为什么发不出声音来呢?母亲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忽地,母亲回过头来,注意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我后一脸嫌弃地说:

「还站着干什么,快点过来」

母亲莫名其妙地就拒绝了我,又更加莫名其妙地就原谅了我,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我只得战战兢兢地一路小跑赶上前方的母亲。在还差几步就赶上的时候母亲猛地一回头,死死地瞪着我。母亲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抗拒感,就算是我也明白了此时不要轻易地靠近母亲。

回到家,打开大门后,一股清新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欢迎回家!」

看到了跑到鞋柜来接自己的哥哥后,安心感涌遍全身,我连脱鞋也觉得麻烦,迫不及待地扑到哥哥的怀里,感受着哥哥那温暖柔和的体触以及那好似春日初阳一般的气味,先前僵硬的身子也渐渐放松起来,我抬起头望着哥哥,哥哥也一动不动地与我对视,但听到母亲向自己搭话后,哥哥立马就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

「有一股米饭的香气,弘树在煮饭吗?」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道。

「嗯,因为我一直看着妈妈做,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

「好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弘树!谢谢!。」

嘿嘿——哥哥一脸害羞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刚才电饭煲就一直在发出哔——的声音诶」

「这意味着已经煮熟了哦。让我们赶紧趁热吃吧」

「启太,快点把鞋子脱了」

哥哥抓住我的两腋把我的身体转了个边,轻抚着我的背。完全放松下来的我照着哥哥所言迅速地脱下了鞋子。

那一天是周日,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佑介则是来我家玩。

「等一下!请求暂停!」

我和佑介站在阳台上将用广告单做成的手里剑对准哥哥丢了过去。虽然用哥哥用报纸卷起的剑将齐一一击落,但是下一波攻势则变得愈发的凶猛。终于看到两只手都塞满了手里剑的我和佑介的哥哥大喊道:

「停!」

我们停下攻势后哥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抱着透明胶和报纸一路小跑到卫生间,肯定是去制作什么新的武器了。我和佑介为了迎击,立马开始奋力地提高广告单手里剑的产量。

佑介一边折着广告单,一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我

「呐,弘哥哥为什么一直都待在家里?」

我回答不上来,佑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就能看见哥哥,这对我而言是极为自然的事情。哥哥无时无刻不待在家里,仅仅是如此就能让我感到心安。对歪起脑袋的我,佑介继续发问:

「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注:不登校,因为种种原因不去学校,多为心理方面的原因)」

不登校——明明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汇,但不知为何从那发音中我能隐约地体会到某种危险的气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不登校?那是什么?」

佑介摆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不知道,但是我记得当妈妈问爸爸为什么弘君一直待在家里的时候,我爸爸回答妈妈说或许因为弘君是不登校儿童吧、好像是这样来着」

佑介的话语如同小石子一般在我的脑中散乱一地,我无法准确理解那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我知道像哥哥这种年纪的人大家都会去一个名为学校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因为哥哥不去学校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唔——」

我觉得这时候有必要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当我正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时,哥哥恰好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卫生间杀了回来,头上戴着用报纸做的头盔,手里则是拿着菱形的盾牌。

「哼-哼-哼,我升级归来了哦?这样以来你们可就没有一点胜算了!」

佑介以一脸不在乎地表情问道:

「呐,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

在那个瞬间,哥哥露出了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痛了的表情。

无论是剑道比试还是扑克牌或者是扳手腕,一直都是赢家的哥哥的脸上却浮现出了怯意。虽然哥哥很快就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但是方才那份惧色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从出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露出那种表情,和哥哥视线相对后,我立马慌张的别开眼。有一种本能告诉我此时千万不能和哥哥对视。

佑介则是正相反,更加来了兴致:

「为什么一直都,待在家里呢?」

「这是因为——」

哥哥虽然张着嘴,但话语却没能继续下去。

「告诉我嘛,为什么?!」

佑介焦切地催促着哥哥。而我则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看向哥哥,只见哥哥此时脸上的笑容僵硬,额头直冒冷汗。就连我也着急了起来……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明明就和平常一样,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就行,这样一样我也会和平常一样向哥哥投入憧憬的目光,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佑介重复着质问:

「弘哥哥是不登校儿童吗??」

突然之间,一股怒气涌上我的心头,那即是对哥哥的,也是对用无关紧要的质问将哥哥逼到这般田地的佑介的。就算哥哥是不登校儿童,那又怎么了?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面,哥哥就是哥哥,都是那个既温柔又强大可靠,我最喜欢的,引以为傲的哥哥。

「混蛋!」

我大叫一声狠狠地用拳头锤了佑介一下。我不想,不想看到哥哥动摇的姿态,我必须保护哥哥,必须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手上将保护哥哥下来。

这种感情还是生来头一遭。

「你在做什么啊!」

发怒的佑介用力地把我撞飞,佑介在就算在年长组里面也是体型最大,力量最强的,我被撞的一屁股栽在地上,但很快就爬了起来,再度向佑介发起突进。佑介怒目圆睁挥舞着拳头。

「你们两个人给我住手!」

哥哥以压倒性的力量

将缠斗在一块的我们两强行扯开,一边调解着我们的矛盾,一边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甘心,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窝囊。

虽说哥哥想方设法想要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我和佑介对于彼此的愤怒却愈发的高涨起来。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佑介郁郁不快地回家。哥哥确认佑介离开后,问向我:

「为什么要突然对佑介动手?」

我没想到哥哥竟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气闷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哥哥被欺负了所以想帮哥哥出头——虽然我想这样说,但是没能说出口。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会立马变成对哥哥自尊心的重大打击。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哥哥的问题也只是在明知故问而已。

见我什么也没说,哥哥立马占领制高点对我进行说教:

「怎么能突然就动粗呢?佑介是无辜的」

我重新观察起哥哥,脸色苍白,向我投来责难目光的少年,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随后我还注意到了此时家中异常的昏暗,往窗外一看,布满天空的灰蒙蒙的乌云预示着即将会下雪。

「知道了吗?」

面对年长的哥哥的正论,我也只得点点头、

「……嗯」

除此之外,我没有,也不能再回答其他的话了。因为我希望哥哥一直都是那个强而有力,值得尊敬的哥哥。

「嗯,好孩子。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哦?」

哥哥用他那宽大的手掌狠狠地揉了揉我的脑袋,那粗暴的动作仿佛在宣告着我与他之间的力量差一般。随后等待母亲回家的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和平时一样一直粘着哥哥到处转,而是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打开自己中意的绘本,胡乱地翻着页码。时不时能听见哥哥在厨房里发出的阵阵声响。

母亲回到家后,一走进厨房便发出了惊呼声。

「弘树这都是你做的吗?好能干!没想到连沙拉都会做了!」

哥哥做菜的手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精湛,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三月份,公司进入年度总决算时,公务顿时繁忙了起来

从早上直到深夜整个人如同被上满了发条一般超负荷地运转着,飞速旋转的时针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比起解决问题的速度,问题接踵而至的速度总是要更胜一筹。我埋头于未处理文件的海洋中,几乎无间断地应酬着客户打过来的电话,抽出空子利用台式机和excel的各项公式制作着下一年公司将会使用的合同书以及决算文件。

加班到深夜才勉强做完一天的工作,自然没有闲情去吃什么晚饭。工作结束——回家——洗澡——睡觉——起床——喝妻子做的味增汤——出门——埋头于工作——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一直加班到深夜——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部都用来休息,以便能以更加饱满的精神投入到工作之中。简直就像自己不是为了活着才去工作,而是为了工作所以才活着一样。

去年的同一时间段,还未和妻子开始同居的我的房间由于工作实在太忙没时间打理而变得一片狼藉,但如今情况已经完全得到了改观。

「被子要经常晒才能保证松松软软,睡起来才舒服,知道吗?」

早晨妻子在餐桌前极力主张着自己的观点。事实上妻子也确实每到晴天便会把我的被子抱出去晒。和妻子开始了同居生活后,家中便充满了一种和独居时截然不同的安逸感,这种安逸感与其说“啊,这是我的家,终于可以放松了一下了”,更加接近于在某个小旅馆连续住上数天的感觉。我在外面赚钱,妻子负责我们的衣食住行。这就是所谓的“give and take”,我们通过着这种形式保持着共生关系。

这之后公司业务的繁重程度日趋激化,深夜以及周六日加班也成为了家常便饭。

我将人格中关于自我的成分全部剥离出去,将自己精简成纯粹的工薪族。某种意义上,自己其实很享受这种繁忙的感觉,因为这样就不必去考虑其余的事情了,当埋头于工作时,感觉自己就有了免罪符——哪怕自己放弃了对其余所有事情的努力,只要自己还在工作,这一切便都是情有可原的。

明明白天的工作应该已经将我的精力消磨殆尽了,但不知为何在晚上躺在暖棉棉的被窝里突然惊醒的次数却与日俱增,最要命的是,一旦醒过来就很难再次入眠。

寂静无声的深夜中,妻子把头完全埋葬被子里沉睡着——这是妻子睡时特有的习惯——听着妻子从被窝中漏出来的寝息,我脑海中零星浮现出前几周躺在妻子旁边仰望着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时的记忆,与此同时一股干涸的焦躁感朝我袭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数着我已经得到的幸福,等待着睡意缓缓地潜入意识的最底层。……有舒适的被窝;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有钱;有工作;一日三餐也有着落;有衣服穿,身体也健康……幸福的事多的数不过来。虽然担心就算再怎么数也睡不着,但是实际情况无论怎样,至少在天亮之前我都会重新陷入梦乡。

此外,我并不打算将妻子叫醒与我共度这不眠之夜。

当我和妻子开始同居生活时,很快就发现其实妻子非常不擅长熬夜,毕竟这份不擅长直接写在了她的脸上。每次妻子出门迎接因为加班变得晚归的我的时候,脸颊和额头上都会挂着几条由于一头栽倒在书或者桌子上的红印,不但如此强睁着的双眼完全失去了焦点,毫无生气。

她是典型的在早上精神最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差的类型,一旦到了晚上八点便开始打起了呵欠,超过九点眼皮就开始打架,虽说能够勉强保持意识到十点但是接下来就得不断地揉眼睛来提神,走路也变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我个人是觉得妻子都这样了,完全没有必要每天深夜了不辞辛苦的等我回来。

曾经我有一次向她提议说如果碰到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直接就去睡觉就好了,但是她却强行吊起倦意变得上一层下一层,中间还夹着一层的眼皮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嘛,所以想每天都对启太说“欢迎回家”,不行吗?」

既然你喜欢我也不好强求——我想。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无论我加班到多么晚,回到家里妻子肯定都不会钻进被窝里,肯定会在客厅里打着盹等我回来。老实说这其实让我很困恼,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会“等我回家”的那一类人,所以完全不懂遇到这种要应该怎么应对。

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中旬,那一晚我和往常一样突然就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看了看时间,现在恰好是凌晨三点,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为了工作,我必须要养足精神。但越是睡不着就越焦虑,越是焦虑就越是睡不着,陷入死循环的我的脑子通常都会变得非常的清醒。我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变换着舒服的睡姿,但是睡意的种子如同露珠一般瞬间变蒸发殆尽,留下来的唯有夜不能寐的不快感——倒不如喝口水转换一下心情吧,我放弃了挣扎,睁开了眼。

不意间,在昏暗之中目击到了从妻子的被窝里露出的某个白色的东西——那正是从被窝里裸露出来的妻子的手。

这样不会觉得冷吗?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正当我触碰到那洁白肌肤的一瞬间时——

啪!

妻子如同被烧的火红的烙铁狠狠地压在了手上一般,飞也似的从被窝里跳了起来,将我的手狠狠地甩开。

我被妻子那绝对称不上普通的反应速度吓的不轻,在愣住的我的旁边一口气把被子扯到鼻子下方的妻子看起来要比我更加的混乱和困惑。

我们反射性地探寻起对方的视线——四目相对——马上别开视线。妻子没能很好的掩饰住她的怯意,而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早就看穿了。于是妻子索性放弃了掩饰,保持着上半身立着的姿势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你──』

我回想起了当时在宇都宫站见面时妻子所提出的第三个问题,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抱”妻子,也没打算主动地让妻子讨厌我。只是单纯的担心她这样会不会着凉而已。

「启太,不是这样的。对不——」

「不要担心。还有,对不起,我把你给吵醒了」

还没等妻子说完,我就抢先一步说道。话音刚落,我感觉身后的妻子似乎是站了起来。

妻子一言不发地钻进我的被子里,躺下来将自己的双手伸进我的腋下,像是在守护着什么重要的宝物一般,紧紧地将我环抱起来。脖颈处传来了妻子的额头那温暖的触感。我调整了一下身子,确保不会压倒她的手,随后轻轻地抚摸着环抱在我胸前的妻子那纤细的手臂,尽可能的缓解着妻子的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似乎妻子的手也麻了,小心翼翼地将手腕抽离后翻了个身,我们变成了背靠背的状态。

在这之后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完全没能睡着……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因为每当和人一起睡时总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吵到了别人,不敢太多地做动作,这种不自

由的束缚感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如果妻子的这么做是为了展现出她对我的爱情以补偿先前拒绝我的举动的话,我只能说妻子完全搞错了方向。

妻子似乎也完全无法入眠,多次改变着睡姿,那动作实在是过于蹑手蹑脚,看来妻子和我果然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寂静长夜之中,唯有时间缓缓地流逝着。

很快我终于想到了还有装睡这一招,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保持着一定的频率的呼吸,很快妻子便停止了动作,屏住呼吸,确认着我睡眠的深浅。

大会过于了十分钟吧,妻子缓缓地从我的被窝里抽出身来,返回到自己被窝中。

第二天早上,妻子依旧早早的起床为我准备了白米饭、朴蕈味增汤,火腿煎蛋以及日式汁浸菠菜。

吃早饭时,妻子表现的则是和往常一样开朗,兴致勃勃地将着一些类似于白天虽然是晴天但是可能会有暴雨啊,今天准备进行甩卖处理的新型柔软剂啊,我也很乐意顺着妻子的话茬接着说下去。这样以来,昨晚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就像是缺乏实感的幻想一般。

妻子一如既往地送我到门口,在门关上的一瞬,妻子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公司走去。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从早上起天空就布满阴云。我沿着并排栽在河岸的樱花树道走着,突然看见先前遇到过的那对老夫妻混在上班上学途中的学生和上班族的人潮中,倚着河畔的栏杆,抬头望着樱花树的枝头。

「看、花蕾……马上就要……」

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妻子对丈夫说的话断断续续地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也跟着抬起头了,只见樱之树的枝头上,新生的花蕾正含苞待放。而树根下的草丛里,黑猫妈妈正带着两只幼猫朝着别的草丛移动着。

过了今天中午,公司会发布新一期的人事变动,所以从清早起公司里就弥漫着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焦躁空气。待到下午两点,人事变动表被贴在公告栏上后,得知这个消息的同事们便立马赶去确认,走廊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被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的我则是打着电话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不一会儿,还处在兴奋状态的同事们便陆陆续续地返回办公室,

真是混账——大我十岁的前辈一屁股坐在我的斜对面的座位上,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视线转向我。

「挂桥你看了公告栏了吗??」

「还没有」

「那就去看看啊,这次轮到我们了」

「谢谢提醒,待会儿有空的话我会去看看的,顺便问一下,我们单位是那些人的职位发生了变动了呢?」

「森下和山路今后不在这里了」

「那还真是遗憾啊」

听我说完后,前辈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我。

「怎么了?」

「我说你啊,从四月开始可别再像现在一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了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上可是有着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存在着就足以给周围带来负能量的人啊,就像吞噬正常细胞的癌细胞一样,你懂吧?我们单位算是运气好哦,这几年都没有这种奇怪的家伙」。

我一直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逃也似地将视线转向年历。三月份马上就结束了。

“吞噬着周围正常细胞,如同癌细胞一样的家伙”

这种人从我一出身就在我的身边待着了。不过,若是我说什么时候真正的开始对这件事产生认知,那还要追溯到我上了小学之后。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因为何种契机才萌生出了想养狗的想法呢?

可能是因为学校里的朋友都超可爱的宠物,也可能是因为我时不时地能在自家附近目击到牵着肥硕的柴犬亦或是博美犬散步的饲主。无论是尖尖竖起的耳朵,黑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粉嫩的舌头,娇柔的身体亦或是水嫩光滑的鼻子,无一不撩的我的心直痒痒。

但是我却从没有向母亲要求过,因为就算自己再怎么想要狗,但那时的我也知道不能够再给家里增添任何经济上的负担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的私欲给母亲和家计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养狗需要花钱,这是我从学校的图书馆借回数本有关于狗的书籍后通过哥哥念给我听的方式获取到的知识。

所以,我完全没有能够想到自己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

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那时的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小学生活。

「我回来了!」

一如既往地回到家之后,欢迎回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哥哥一边大喊着一边兴冲冲地跑到我的身边,一把拉起我的手。

「启太,快点!快到这边来看!」

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拉到客厅里,完全蒙在鼓子里的我看到的则是在沙发和餐桌之间放置的纸箱以及蹲在旁边绽放着笑容的妈妈。

「启太,欢迎回来!」

母亲的心情竟然会这么好,这更加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一个瞬间,从纸箱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麦色的圆溜溜的头,看着惊讶地说不出话的我母亲笑着说:

「从今天开始这个小家伙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哦?」

那是一只幼犬。只见幼犬将前脚挂在纸箱上,稍显不安地发出了“呜呜呜”的呻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半信半疑地问向母亲:

「这是我们家的狗狗吗?」

「没错,这孩子的名字叫多姆哦!」

母亲的声音宛如动作特别迟缓的信号,龟速地从我的耳中穿过层层阻碍,终于到达了中枢神经,但中枢神经接收到那信号的一瞬间,强烈的电流顿时贯穿了我的全身。

「耶!!……太好啦!!!!」

我手忙脚乱地甩开书包,连鞋子也懒得换了,直接就穿着袜子一路滑到狗狗的身边。狗狗后脚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趴在我的身子上,蹭着我的脸嗅着我鼻尖的气息, 猝不及防地舔了我一下。

这太过突然的攻击让我大吃一惊,连忙向后躲闪,一屁股坐在地上,母亲和哥哥看着这样的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捧腹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房内,久久不能平息。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狗狗的腋下,将其抱了起来,生怕摔着了。好柔软,非但如此,狗狗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太阳与泥土的气息,让人心生安宁。

我盯着狗狗那圆滚滚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因为实在是太过可爱,令我不住地发出了欢呼声。

当我成为小学生之后,很快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妈妈妈妈、今天我引体向上成功了!」

「哦,是吗?话说现在的体育课里已经有单双杠项目了啊」

「妈妈、我语文考试得了100分!」

「这样吗?——糟了,已经到这个点了。现在要去买东西了,记得要把门锁好哦?」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夸奖。

因为想得到夸奖,所以我特地在母亲面前做作业;因为想要得到夸奖,所以拼命地练习键盘口琴;因为想要得到夸奖,所以努力地去学习复杂的汉字——我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尽其所能的抒发我想要获得表扬的渴望,然而母亲压根就不为所动,我的一切努力都已徒劳而付诸东流。另一方面,哥哥只是把洗好的衣服叠的整齐而已,仅仅是不乱用零花钱而已,就能轻易地得到母亲的赞赏。

为什么,这不公平。

此外,那时的我还察觉到了另一个事实——一件想要回避也无法回避的事实——十一岁的哥哥是不登校儿童的事实,并且我还知道了,这是不被世俗所认可的,不被允许的事。不仅如此,在学籍上和哥哥同属高年级的学生中,得知了自己不登校的同学的弟弟入学后,怀着好奇心时不时跑到我的班上来偷偷观察我,对我指手画脚的也大有人在。

「挂桥同学是弘树同学的弟弟吗?为什么你的哥哥不来学校呢??」

对哥哥不来学校的理由感兴趣的并不仅仅是他们。

「你的哥哥?为什么不来学校?」

朋友、同伴同学,高年级学生、登校班的班长(注:登校班,为了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集团性的上下学的组织),数不清的人来问我这个问题,每当这时我都会这样回答——

「不知道」

没错,不知道。

我也无数次对哥哥提议说一起去上学吧,也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上学的理由,但是每次哥哥只是沉默而已、而母亲则会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弘树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段时间,原本就很忙的母亲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哥哥也开始正式接管了做晚饭的任务。

「小弘做的咖喱真好吃!」

晚饭时,母亲经常表扬哥哥的手艺。我每个晚上不在吃着哥哥做的晚饭,听着母亲对哥哥的夸张。

处于生长期的我需要大量的食物,无论吃多少都觉得不够。但是吃着哥哥做的饭菜时,日渐在我的胃中沉淀起一股不可名状,正体不明的残

渣。吃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并且哥哥能为我做饭也很值得感激,这点我还是知道的,但是——

其实哥哥做不做饭老实说我都无所谓。就算不做也没什么问题,就算吃便利店或者超市卖的便当我也不介意,比起这点,我更希望哥哥去上学。

我为了说服哥哥去上学,一直孜孜不倦地给哥哥讲述午休时大家聚在一起玩躲避球游戏,以组为单位吃的大锅饭,和朋友们说着一些有的没的玩笑话等一些在学校里发生的快乐的事情,反过来,诸如和朋友吵架,被同学们排挤这些糟心的,会让哥哥产生对学校的抵触情绪的事情,我一次也没有提起过。

与此同时,这个家让我觉得最舒心,最可以依赖的地方也在不知不觉间从哥哥变成了多姆。虽然多姆是狗,无法通人话,但是每当我对着多姆大吐苦水时它都会用它那温柔的黑色双眸紧紧地注视着我,摆出一副再认真的听我倾诉的样子,让我感觉它能够理解我心中怀抱的苦闷,不甘和焦躁。每当我陷入迷茫,不知如何是好事都会紧紧的抱住多姆,从它那里寻求慰藉,而每当那个时候多姆也会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抱着。

最终,无论我做出多少努力,哥哥始终都不愿意去上学。

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哥哥就一直在家里待着,我一想到哥哥的未来就担忧得不得了。我不想看到为将来而发愁的哥哥,但是如果从现在开始改变的话肯定还来得及,话是这么说,但“还来得及”具体是指的什么方面,我并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就算一开始会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会觉得很羞耻,很不甘心,但是只要努力的话没有什么困难是越不过去的。就算对我而言哥哥是个大人,但是以世间的角度来看,哥哥依旧还只是个孩子。

那天夜里,时针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但母亲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和哥哥吃完晚饭洗完澡,给多姆喂肉干吃,从壁橱里扯出被褥并排躺在上面偷偷地分着点心。随后用报纸做成新的头盔和宝剑进行决斗。

「输——掉——了——」

被我用宝剑砍中的哥哥一脸痛苦地按着胸口,扑通一声栽倒在被子上,多姆在哥哥旁边兴奋地转着圈。我则是高举起宝剑大笑着,宣扬着自己的胜利。

「哇哈哈哈哈哈哈!」

我得意了还没几秒,突然哥哥从下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脚脖。

「嘿嘿,没想到吧,我变成僵尸了!」

哥哥飞速地爬起身来,将我掀翻在地,死命地挠着我的侧腹。阵阵尘埃飞舞而上,在荧光灯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我们尽情地玩闹着,很快就变得精疲力尽,再次并排躺在被弄得一团糟的被窝里。

熄灯后,无声的沉默伴随着漆黑的夜一瞬之间降临到这个房屋之中。我们一声不响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或许是夜晚的雨将外界的声音全部都吞噬掉了也说不定。

比起不下雨时,现在的家中要比以往更加寂静,有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哥哥及多姆三人(?)而已。在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天花板上横梁的裂缝仿佛就像是扭曲了的人脸一样,一瞬间产生了是不是那其中其实寄宿着亡灵,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的错觉,让我变得胆寒起来——不过,我的身旁躺着哥哥,还有多姆。多姆和哥哥会保护我的。

我将视线从天花板上那骇人的人脸上移开,注视起哥哥。那是比我更年长,更强壮,温柔体贴,仅仅待在身边就让我觉得浑身涌起了力量的哥哥。比起往常,此时的我感觉哥哥的存在感更加的鲜明。哥哥瞥了我一眼后,哥哥一改方才的表情,转而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我则是因为哥哥还睁着眼睛的这个事实再度获得了勇气。没有大人在身旁的夜晚,令人小鹿乱撞,但我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哥哥和多姆陪伴在我身边的关系,若是现在我是独身一人的话,又会害怕到何种程度呢?

母亲依旧没有回来。

「为什么哥哥不去学校呢?」

换做平时我是不敢这么问的,但是总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大概,是因为这夜和这雨的原因,将这个家与世间隔绝开来。如今我们所在之处,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安全的场所。

「你被谁问了这个问题吗?」。

一直保持着仰望着天花板姿势的哥哥喃喃道,我听后不禁咽了咽唾沫,从哥哥的身上正迸发出某种不可视的东西,失去了容身之所的那个最终遁入暗夜之中。

没这回事——我下意识地选择了说谎

「没有因为我的原因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吧?」

完全没有——我立即回答道。

两人之间,唯有沉默,但就连那份沉默,淅淅沥沥降下的细雨也将其温柔地掩饰住。

哥哥依旧望着天花板,不,或许哥哥是透过天花板,注视着别的事物也说不定。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哥哥突然抛出了话语:

「启太,一直以来,真的很对不起」

那个瞬间,某种温暖湿润的东西突然之间涌了上来,我急忙翻了个身,背对着哥哥,故作自然地摸着在一旁睡着的多姆的毛发。多姆微微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神之中充满了柔情,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多姆。

「哥哥」

「什么事」

希望你能去上学。

我好想对哥哥这么说,但是我却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哥哥也有自己的苦衷。并且我相信肯定哥哥也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所以,不能,也没有必要将其凝聚成话语了。

哥哥,我好希望你能去上学。

清朝,当我睁开双目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配有溏心蛋、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白米饭、凉拌菜花、裙带菜味增汤以及妻子亲手做的腌萝卜。纯白蕾丝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着,以木制地板为舞台,光和影正相互交错,跃动。窗外则时不时传来麻雀婉转的叫声。

「这可真是、春意盎然啊」

妻子笑眯眯地说,我也点了点头。

「是啊,看来已经完完全全进入春季了」

不过老实说,我本身并不是太喜欢春天。

不过在淡淡的春日柔光之下面向而坐的妻子正嚼着腌萝卜,发出宛若小鸡啄米一般的声音——目睹了这一光景我生来头一遭觉得春天竟是如此安定祥和的季节。

「怎么了?」

妻子向思绪神游的我问道。

「没、没什么」

用筷子将溏心蛋戳破后,掺杂着些许红色的蛋黄溢了出来。妻子将嘴中的腌萝卜吞下,吸了一口味增汤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啊,想要和启太一起去看樱花」

听妻子这么一说,脑中不经意之间回想起在途径上班的必由之路上,栽满在道旁的樱花树。

「樱花啊、不过我们这边的樱花也差不多要开始凋零了吧……」

「这一周的周末也要工作吗?」

「嗯。对不起」

妻子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为了我们的生活,你已经足够努力了。谢谢」

「嗯……这样吧,如果你觉得在这附近看也可以的话,到我上班的时候随我一道去看,怎么样?」

妻子听后绽放出笑颜,好似鲜花盛开一般鲜烈。

解决掉早饭后,我打好领带准备出门,在一旁的妻子则是兴冲冲地披上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象牙色大衣。发现粘在妻子肩上的毛绒之后,我伸出手准备将它拿掉,妻子一瞬之间僵起身子,随即摆出一副奸笑,以不至于将西服弄出褶皱的力道将我抱紧。

一切准备结束后,我们从家中出发了。

穿过在春日朝阳的照射下、屋檐上的瓦片泛出如涟漪一般耀眼光芒的住宅区、我们沿着河岸漫步着。我深吸一口气,将从下方传来的河水的气息以及春日的气息一并吸入怀中。扎根在沥青路中的樱花树投映在其上的薄影,以及路旁新生草苗的嫩绿映入眼帘。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崭新的制服和西装显得那么光彩夺目。

一如既往却又每天略有不同的道路的正中央,现如今,我的妻子正陪伴在我的身旁。妻子忘我地仰视着如同雪花一般散落在空中的樱花。

「你也看看前面啊,都要和别人撞到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高中生情侣的妻子拉到路边。随后倚着栏杆俯视着位于下方的河流。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缓缓地抬起头,满脸笑容地说道:

「真的好美」

沐浴在柔情似水的春日朝阳下、跃动着光泽的妻子的秀发旁,一片樱花如同流星一般掠过。

「嗯,确实很美」

浑浊的湖面泛起鳞鳞金光,旋转在空中、难以计数白色花瓣终究逃不过重力的束缚,无声地下坠,在经过短暂的挣扎后,被川流所捕获被冲向下游。这么说来,樱花,和雪花真的有几分相似啊——我突然如此想到。

我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陪着妻子欣赏着如画一般的光景。但时间终究不会为我们驻留与此,将说着想要再在这边待一会的妻子留在原地后,我开始迈出步伐,踩在每当起风时便会向

上空翻腾、由花瓣组成的白色绒毯上,朝着公司的方向赶去。

很快我就来到了藏身于林立的建筑群中说新不新,说旧也不旧的三层大楼面前,走进一楼后,比我小两岁,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新人白井立马停下正在搽桌子的动作,猛地转向我,一头乌黑的马尾剧烈的摆动着。

「早上好!」

「嗯,早上好!」

我将公文包放到位于正干净利落地进行清晨打扫的白井身旁的办公桌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日程表、确认起于昨天安排好的各项工作的顺序。每到新年伊始,需要做的事情都会堆积如山。

一旦开始工作,随即而来的如同暴风雨一般关于各项信息的确认以及文件让我忙地不可开交,一上午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一过12点,当同事们结伴去街上吃午饭的时候,负责中午值班的我还得独自一人留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编写合同。不一会儿,电话的声音划破了公司寂静的空气,在响了大约两声的时候我提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大贯电设的挂桥」

下一秒对方似乎不安得到了缓解了一样,轻轻了叹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接电话的人是挂桥君。我是经理大川」

大川女士是在我进入这家公司时不知为何对我多有关照,年龄上来说足够可以做我母亲了的女性社员。平常说话都十分的落落大方,而今天似乎状况有些不同。

「虽然有点突兀,但我有件事向请教挂桥君,坂卷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

「哈哈,这也没办法,毕竟挂桥是个很温柔的人嘛」

大川女士无力地笑道。坂卷是今年四月从其他部门调到这个这间公司、如今已经臭名远扬的人。

大川女士接着说:

「事实上呢、虽然我这边也已经向坂卷催过无数次了,但是各项业务委托的申请书至今还没有得到处理。虽然有点对不住你但能不能在今天中午一点半之前帮我处理一下呢?我们只能等到这个时间,不然就来不及了」

「明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真的很抱歉,我也知道从今年开始负责这块的人已经不是挂桥君而是坂卷先生了……」

「哪里哪里,这边才是,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我也会好好地跟他说的」

「 如果是那样的话真是帮了大忙了。那么,拜托了哦?」

由于是午休,坂卷如今并不在公司,挂了电话后我站起身看了看时间,12点半。要是干等到坂卷回来很大可能是根本来不及了。自己动手这个方案可行性要高得多,我只得立马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敲击起键盘来。

当我弄完申请书后,同事们正好陆陆续续地回来。当13点过5分时,坂卷才姗姗来迟。在我向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则是哈着呵欠,一脸不在乎地说道:

「……啊?那是什么?还有这种事?」

「……我记得我前几天有跟坂卷先生你说明过怎么去处理这种问题了」

「有这回事?我完全没有印象啊……。嗯……,嘛,就这样吧,我已经知道了」

一边说着坂卷一边挠了挠自己已经秃了个干净的后脑勺,随即又不知道去哪里闲逛了。明明午休才刚结束,这家伙究竟是在想什么?在一旁围观着我和坂卷对话、比我大一岁的前辈盯着坂卷离开的方向说:

「那家伙,真的很过分啊」

听到这句话后,在这边工作了很多年的老骨干同事扬起眉头,说:

「最可怕的是,这对那个家伙而言不过是最开始的程度而已」

「不要把有关于财务方面工作交给他会比较好吧,只会给周遭的人添麻烦而已」

「那你打算让他做什么?那个人能做什么?他可是就连在信封上贴标签都有问题哦?我之前看他贴的,那叫一个惨烈啊,一个破标签都重贴了好多次,最后搞的皱巴巴的,真是服了」

结束了中午值班任务的后,一边有心无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走向个人休息室。

这一天也同样加班到很晚,到家时已经是深夜23点出头了。一如既往带着困意出来迎接我的妻子,脸色的笑容却比以往还要灿烂。我在浴室里一边松下领带,解开扣子,一边回想着难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了吗?很快想到了今早和妻子一起在河边散步的事。

这点小事竟然能高兴成这样。

妻子为了不给我再添负担,基本上不会说任何任性的话,也不会向我撒娇。既不会向我强求什么东西,也不会因为一些无厘头的理由而发火故此我也没有必要特意地去讨她欢心。无论何时都十分的开朗。老实说我也是乐的轻松。

洗完澡出来后,妻子就如同在课堂上打盹的学生一样,将头埋在手腕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经意间,在那正对面妻子带来的书架进入了我的视线。在中间的部分,有一本书的一角露在了外面。

我绕过桌子走到书架前,看了看那本露在外面的书的背面,那是青森县的旅游向导书。我下意识地想要将露出的那一角用食指塞回书架里,书却超过我的预想,一动也不动,虽说这一层放满了大型本,但也不至于子挤到那个程度。我拿出旅游向导书,顺着缝隙向里望去,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结果却发现在书的缝隙中夹着一个小上一圈的笔记本,简直就像是为了藏在其中被人塞进去的一样。用指尖将其拨出来后,那是绿色的大学笔记本。

我没有想太多,顺手翻开来看了看,可看到内容后,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笔记本上写有如此内容,看笔迹似乎是中学生年龄左右的女孩子写的。我不断地往后翻,这究竟是什么?我诧异地合上笔记本后,看到封面上有用油性笔写的几个字,字迹非常的清晰,应该是最近新写上去的。

『启太,如果你发现了这个的话请当做没有看到 千草』

「 启太?」

我被这声音吓的不轻,险些跳了起来。

我反射性地能笔记本藏在旅游向导书的后面,回过头来,发现刚刚醒过来的妻子正一脸迷糊地抬头望着我。刚才的事被发现了?不、看起来不是。她正在频繁着揉着眼睛。我将旅游向导书特意地晃给她看,在一股做了坏事的罪恶感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说道:

「我们去青森吧?因为机会难得就在那边待上一夜吧。我想如果是青森那边的樱花的话下下周也应该还在开着的……」

「青森的樱花?」

妻子惊讶地张开了嘴巴。是因为太过唐突所以反而显得有点可疑了吗?我一边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一边继续说道:

「不是樱花也可以哦?就算不是青森也行,难道说其他地方更好吗?」

妻子把头摇地像拨浪鼓一样。

「不,青森比较好」

说完她露出了似乎是发自心底的笑容、从那表情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可能被丈夫发现了记载了自己秘密的笔记本的担忧之色,倘若那是演技的话,那可真是完美到令人觉得有点倒吸一口凉气的爽朗笑容。

妻子无论何时都很开朗。但是之前我也隐约地意识到,妻子的本性并没有如同她表现的一般天真浪漫。即便如此,方才的发现,让这些天来在我脑中构建起的妻子的形象变得好似溶入空气之中一扑朔迷离了起来。

我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样子,确认妻子完全关上的寝室的门后我将笔记本放回了原本的地方。做出让妻子讨厌的行为并非我的本意,不管怎么说,既然妻子都强调了不能看,那么这个笔记本对我来说就是不能触碰之物。

上完厕所后,我也钻入了被窝。

这天晚上,在凌晨四点左右我便醒了过来,无意之中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妻子,裹在被窝里妻子的手伸了出来,这是她的习惯吗?我虽然想帮她把被子重新盖好,但是下一秒又回忆起先前肌肤相触的瞬间妻子那瑟瑟发抖的模样,索性只能作罢。作为替代,我也学着妻子把头闷在被子里,由于实在是太闷了很快就受不了了。我小声点从被窝里抽出身子,观察起妻子左手周围的空间,很快发现了在被子的侧面有好几个微笑的缝隙,看来这似乎是妻子特意留的用于通气的地方。

在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我终于又一次陷入了睡梦之中。

早上起床后,这时的妻子已经在厨房里站着了。

似乎是注意到我打开门的声音了吧,妻子回过头向我问好:

「早上好」

说完这句后马上又接着回到了早饭的准备之中,「嗯,早上好」我一边回复她一边从身后观察着妻子那窈窕的背影。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本我以为只要过了一晚就能忘掉了,但好像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那好似蕴藏着洪水一般汹涌澎湃的文字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妻子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讲话,但那小小的身躯里似乎蕴含了多到深不可测的话语。看到那背影后我不禁浮现出些许疑问。

要是真的不

想被人看到的话,应该有更好的藏匿地点不是吗。

话说回来,开始两人生活已经快接近三个月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理解妻子的一丝一毫。

「要抱了哟!』

为了尽可能减少妻子的恐惧心理,我事先进行预知后缓缓地接近妻子,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那娇小的身躯——一种身为丈夫的义务感驱使着我做出这种举动——随即、妻子令人安心的体温隔着衣服传了过来。虽然这个姿势无法探知表情,但是妻子如今就像是被饲主抚摸着的猫咪一样一动也不动。待我将头部靠在她那纤细的肩膀上之后,妻子放下手中装有豆腐以及别的食材的碗,洗了洗手,用毛巾擦干后,在我的怀中扭动着身子,用自己的双手将我环抱住。我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将妻子的身体完全地包起来。

我们保持了这种姿势好一会儿,并没有感觉到妻子有明显的不安感。果然,只要不是突然接触她就没问题。妻子恐怕并不是对触碰彼此这件事本身怀有厌恶感。

「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面对我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妻子微微抬起头看着我。

「指的什么?」

仆は答えに诘まった。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比如说做早饭的时候啊」、。

妻子说

「在想着怎么做才能把眼前的食材做到最好吃」

「没有觉得早起很想睡觉,或者是觉得很麻烦吗?」

「不论是早起还是做早饭我都很中意」

「这样啊」。

妻子又扭了扭身子,将右脸贴在我的胸口上。

「启太的话,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指的什么?」

「……晚上,睡着的时候」 

我听后不禁笑了出来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啊」

「真的吗?」

妻子摆出一副出乎意料的认真的表情,宛如要听清我内心深处的声音一般将耳朵紧紧贴了过来,我虽然有点疑惑不解,但姑且还是加紧了抱着妻子的力道,想要表示我对她的亲爱之情,随后缓缓松开手,从妻子身边离开。妻子则是恶作剧地亲了我一下。看来她明明对「拒绝」很敏锐,但是如果一旦察觉到「拒绝」的话则会下意识地进行掩盖。她是那种与人对峙时,比起评价对方,更在意自己被对方如何评价的那一类人。

「我去洗把脸」

我们彼此分开,妻子重新回到制作早饭的工作中,而我则是去洗脸刷牙,为出门做准备。

今天的早饭是黄瓜拌白和(注:白芝麻和豆瓣搅拌后制成的菜)。春卷菜味增汤,杂粮配腌鲑鱼,以及和昨天同样的腌萝卜。

「我开动了」

令人心旷神怡的朝阳之中,两人双手合十。总觉得最近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像进入了绘画中、误入了某种本不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场景之中一样。

准备完毕后,我从家里出发赶往公司。

最近,在我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看到带着手套和网球拍,身着运动衫的学生。恐怕是在进行晨练吧。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呼啸着从我的身边经过。

四月也开始进入了第二周,这么一想这个点也差不多是新生开始进行社团活动的时期了。

10

升到中学后,我和佑介一道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部。

「走、启太,打球去!」

每天,在班级会议结束后,我和处在同一个班的佑介都会去学校的体育馆打篮球。如同往日一样,今天的我也和佑介一边扯着些有的没的一边来到体育馆,进入体育馆换好衣服、系紧篮球鞋的鞋带。

我非常中意即将开始打篮球之前的那段时间。

从摆在房间角落的球箱中挑出一个气很足的球后,我和佑介便争先恐后地冲向球场。虽说才刚刚过去数月而已,但跃动时的脚步声以及与地板碰撞后发出清脆的篮球的声音,此外还有那份弹力和手感,已经牢牢了烙印在了我的身体里。 

举起球,正对篮筐、投篮。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篮心,落到地上的篮球反弹了大约2-3次后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我收回球再一次摆好姿势,每当投篮时,我的脑海就会变得一片空白,无论是下半身传来的力量也好,上肢的平衡也好,还是拨动手腕的时机,全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调节,都会确实地从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中得到反馈,而篮筐则和人类不同,并不会因人类投篮时的那种情绪所左右而改变自己的位置。投篮时那种干脆的感觉正合我意。

第二次投出的球则是打板后勉强挤入篮筐。

「看起来手感不错嘛!」。

不知何时跑过来的佑介叫了一声后将从篮筐落下、反弹了一下的篮球给半路劫走,一边运着球一边朝着反方向跑去,而我则是反射性地追了上去,阻隔在篮筐和佑介之间形成了1对1、佑介急停后拔起来就投、还没待我来得及封盖就已经出了手。

「给我中!」

球并没有命中,我和佑介开始争取起了篮板、虽然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碰到了球,但下一个瞬间球被佑介给硬生生地夺走,我为了去盖掉拿到球后勉强出手的佑介,高高跃起,而就在这时——

高年级的学生们开始陆续集合,这也意味着到了正式的社团活动的时间。如今县运动会的预选赛正迫在眉睫,每天结束后跑圈等热身项目后,二三年纪的学生进行对抗赛变成为了篮球社社团活动的主要组成部分,而我们这些一年级新生则是负责计分,在场边看着他们打球。每每有队员出现缺席或者受伤的情况时,助教都会最先找佑介。

「 衫田,你过来!」

「是,这就来!」

佑介回答后立马一脸激动地跑过去,留给我的背影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毕竟佑介的技术动作在同级生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对我而言,在一旁看着本是幼时玩伴的佑介在球场上竭尽全力防守高年级学生的姿态时,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我回来了」

或许是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总之每当我结束社团活动回到家时,多姆必定会叼着狗链待在门口等我,以足以将积落在门前的灰尘扬起一般的力道兴奋地摇着尾巴,而我则会摸摸它的头,将狗链的前端套在项圈上。不过,心情能稍微放松的时间也就仅此而已——

「欢迎回来」

从屋内传来了哥哥的声音,我以十分僵硬地声音回道:

「我带多姆去散个步」

将书包放到门口后,我就这么穿着运动服牵着多姆在附近四处游荡,当我再次回到家时母亲也已经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哥哥以一副惊呆了地语气说道:

「你真是运动狂人啊」

「有吗?这很普通而已啊」

「哦、普通」

哥哥故意露出让人看见后会心生无名怒火的奸笑。

母亲似乎并没有把我和哥哥之间的交流放在心上,对哥哥说:

「弘树,这个炸鸡块,好好吃!」

「真的吗?太好了」。

我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母亲,无语了,炸鸡块到底好不好吃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不懂,既不去学习,也不清楚找工作,到了十八岁还宅在家里敲着键盘,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混到,都沦落到这番田地还不想着改变现状,而更令人不解的是母亲竟然还对此睁一眼闭一只眼。如今的哥哥根本不应该在家里做什么晚饭,在这样优哉游哉下去,和周围的差距只会进一步被拉大,哥哥的将来到底会沦落到何番境地?

「弘树你参加过什么体育项目吗?」

我讽刺道,哥哥则是以一副完全没有兴趣地语气回答:

「没有,怎么了?」

「啊啊,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看起来就是那种人」

「上面允许你去打比赛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才中学一年级而已,没有出场机会也很正常」

母亲无视死鸭子嘴硬的我,插嘴道:

「对了。启太你周末有比赛的联系吧?哎呀,又到了我去履行监护人的义务的时候了。启太你要是觉得不得不对前辈点头哈腰的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哦?」

点头哈腰,母亲的这种说话方式让我觉得很不悦,本来我又没有去巴结那些高年级生。不过我也并没有选择反驳母亲,只是默默地以最快速度扒完自己的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从旁边的房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看来哥哥也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必此时正在看帖子或者打网络游戏吧,噼里啪啦的键盘音让我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

我从卧室走出来,回到厨房,此时母亲正好洗盘子。

「 妈。我想跟你说一下弘树的事」

我冲着母亲的背影说道,但是母亲一直低头专注这手上的活,并没有回过头来搭理后。嘛。这也无所谓,我接着往下说:

「你也试着让弘树去打工怎么样?或者让他去夜校上学也行。继续像之前那样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不是吗?」

时母亲才终于关上水龙头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明显露出一副不悦之色。

「你好烦啊,能不能不要在提这件事了?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是谁?完全都不帮做家务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哥哥?就不能向你哥学习一下?」

忍无可忍。

「哈?!你的意思是说家里蹲很了不起咯?要我学习他每天窝在家里玩电脑咯?」

多姆一边发出呻吟一边缠住了我的脚。

「我多说了多少遍了,哥哥也有哥哥自己的生活方式!就算不用你操心弘树也不会有事的,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

母亲歇斯底里地冲我怒吼道,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冷静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那就随他的便吧,以后那家伙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找我就是了」

无法沟通,完全无法沟通。好似要被怒火撕裂开来的我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随后先前的噪音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咔塔咔嗒——

啊啊啊啊!吵死啊,吵死了啊!

我用被子捂住头,在难以呼吸的幽暗之中,我隔着墙壁诅咒着哥哥。

你这家伙,早晚会受到惩罚的、长年以来怠惰的惩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上天就是不公平的。每天咬紧牙关活着的人,和每天无所事事,只干自己喜欢的事的人的未来不可能是相同的。你的人生,就应当是不幸的!

在对哥哥的憎恶不断增幅的同时,我也对竟然被这种人给烦的不行的自己感到生气。

为什么我要让这种人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点子,那就是彻底无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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