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

16

哔哔哔哔!!!

在裁判的哨声在体育馆回响起的同时,我鼓足了劲投出最后一球,从轨迹来判断应该是短了,篮球无力地掠过篮网前端,撞到地板后高高地弹起,发出的声响随即被对手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给完全掩盖。

站在正因胜利而欢呼雀跃的对手的一旁的我不住地用制服的衣角擦着如雨般挥洒的汗水。

「好了,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身为队长的佑介粗暴地挽住我的脖子,将我拉到场地的中央,和对手面对面站成一列。

多谢指教!

如此这般,中学时最后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把板凳让给接下来还有比赛的其他学校的队伍后,我们走到更衣室里,以教练为中心围坐下来。总结会议开始后,突然有一人忍不住啜泣了起来,紧接着泪水如同连锁反应一般传向四周。大概大家都在回忆着这三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尽可能地不去回想那些往事,勉强是撑到了最后一个,但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

「启太,你今天输掉比赛后是哭了吧?吓了妈妈一跳」

晚餐时,妈妈一脸感慨地说着。今天运动员的监护人们会负责轮流照看运动员以及为运动员送水等任务。而母亲更是在现场待了一整天,自然对事情发展的全部经过也了如指掌。

偏偏那还是我绝对不想被人触及的部分,尤其是在哥哥的面前更是如此。和预想的一样,哥哥幸灾乐祸地说道:

「嘿?~~什么?启太竟然哭了?」

我强忍着快要燃烧起来的屈辱感,无视了哥哥的挖苦。

没有必要为这种家伙动气,这种家伙无论怎么想对我都毫无意义。

「是啊,完全停不下来」

母亲乘胜追击。忍耐不住的我尽可能压低声音反驳道:

「妈妈不会是把我和佑介搞混了吧?」

「启太你在想什么呢?这怎么可能会看错?佑介君不是一直在安慰启太你吗?因为启太你一直哭到最后所以大家跑过来安慰你不是吗?」

这个人难道没有想过把我在众人面前哭出来的事说给他人听会让我觉得十分羞耻吗?啊啊,这样啊,也就是说她是故意的咯?

哈哈哈——哥哥的笑法就如同再嘲笑我一样,我竭尽全力将辩解之词咽入怀中。

越是辩解就越是会给予哥哥嘲笑我的机会,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晚饭塞进嘴巴里离开餐桌。最近,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我与他们俩接触的时间,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选择宅在自己的卧室里。

我走马观花似地翻着台历,中学时光顶多还剩下半年。自从退出社团,我突然意识到升学考试正一步步地向我逼近。将来想做什么呢?老实说我并没有明确的梦想和目标,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不想成为哥哥那样的人。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想快点长大。长大之后,逃离这个家。

所以努力学习吧,我想,为了将来可以自食其力,不用再依靠这个家就能活下去——

咚咚咚!

哥哥那愚蠢的敲门声听起来仿佛也在捉弄我一般,打开门后,哥哥笑嘻嘻地探出脸来。

「喂喂,听说你哭出来,不会是真的吧?」

开始学习吧。对了,是时候决定要考哪一所学校了。

「哟哟哟,是不是陶醉于三年来为社团活动而努力的自己,无法自拔了呀?」

我从桌子里取出前些天学校分发的印有测试成绩的排名表,上面记载了到现在为止所有期中期末考试的具体分数以及年级排名,以我现在的成绩大概能上什么档次学校呢?

「听说输掉的是地方性的比赛?真是扫兴啊——」

国语的成绩并不十分稳定,时常有浮动,考得好的时候和考不好的时候差别很大,现代文阅读这块也时灵时不灵。

「哎呀呀,你明明那么努力了,甚至不惜大清早起来日复一日的晨练,结果还是输了。不觉得有点讽刺吗?」

因为他人的失败竟然可以幸灾乐祸到如此程度,这个人的人生也差不多到底为止了吧。现代文……对了,现代文的问题在哪来着?

哥哥每说一句时都会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很清楚他是在挑衅我,所以要是我对此作出反应的话便是彻底地失败。虽然我努力地将其全部无视掉,但哥哥的声音仿佛要从我紧闭的双耳中将思考彻底剜出来一般阴魂不散。

「真可惜啊,明明都努力训练到脸上满是青春痘了耶,嗨呀!」

对了,想要在国语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话必须在现代文阅读上有所突破才行,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即便我一再无视,专注于考虑到底要报考哪所学校,哥哥却依然如同鬼魂一般不依不饶地围在我身边不停地用言语来对我进行挑衅

「真可惜,我也好想看看启太沉浸在三年间的回忆之中最终忍不住哭出来的表情啊。当时肯定哇的一声~~哭出——你干什么?」

在这种闹剧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候,我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哥哥的胸口。

估计是以为自己要被揍了吧,哥哥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胆怯之色。实话说我本来也是想好好地揍他一顿的,但一看他那眼神,顿时没了干劲。虽然哥哥比我大上五岁之多,但就身体方面而已,一天到晚宅在家里敲着键盘的肥宅和每天在篮球部锻炼肌肉的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五岁的年龄差并不会对我带来多大的不利影响,若是真的干起架来的话,我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一定能够取胜。但话说回来,蹂躏比明显比自己弱小的家伙又到底有何意义呢?

我缓缓松开手。不知何时跑过来的多姆一直蹭着我的腿。

「吵死了。你这个惹人厌的废物。给我滚吧」

「诶?你生气了吗?」

哥哥见我并没有动手的意图后,顿时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挑逗着我。

「你不是要打我吗?还是说你实际上在害怕?」

一旦确认自己身处安全的场所后马上就开始虚张声势。这个家伙还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也差不多该了解了解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你才是瑟瑟发抖的那一个吧?……你知道你有多废物吗?反正不愿意去学校也是因为在学校受到欺凌了吧?嘛,你那性格不被人欺负才奇了怪了」

哥哥不屑地哼了一声,反驳道:

「你是不是想象力有点过于丰富了?我可没有受到欺凌哦?哦,对了,我可是故意的哦?毕竟将来我可是要榨取启太拼了命赚来钱的血汗钱,开开心心地享福呢」

「你这家伙,觉得这种活法很有乐趣吗?」

「当然啊,还有比这更开心的活法吗?不用工作,可以一直干自己喜欢的事难道不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吗?」「恕我直言,你这种想法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我麻醉而已,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你不过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可怜虫你懂吗?你都多少岁了,也差不多该给我出去工作了吧?」

「哈哈哈,有趣。你说说,为什么人一定要去工作?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倒不如是你才是可怜虫啊启太,被社团活动的胜负和试验成绩支配的瑟瑟发抖,说到底你们不过是被调教成这个世界的螺丝钉,为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添砖加瓦罢了。为什么你连这点都不懂?启太,让我告诉你吧!你的命运就是将来成为不知道哪家公司的走狗,在榨干你的剩余价值后就把你丢在一旁任凭你死活你懂吗?」

「你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你是谁?哦哦,你就是那种在网上随处可见的自以为自己是无所不知的神明的那一类人吧?我告诉你吧,像你这种家伙是最无聊的,明明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却躲在安全的地方肆意评价他人的行为,甚至还产生了自己比他人优越的错觉!你们这些可怜虫,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宣扬自己的存在感!要是我们是社会的走狗的话,你他妈就连狗都不如!」

「哇哇哇,不可理喻。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被这个社会完全洗脑的人在啊?每条狗都爱肉包子,启太酱你竟然愿意去当那个肉包子,哈哈哈哈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瞧你那意思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咯?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咯?看问题比其他人透彻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觉得我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咯?醒醒吧老哥,你只是单纯地不适应社会而已!没有妈妈在的话马上就活不下去,对社会没有一点用的废宅而已!你这个连社会都适应不了的废物在那放什么狗屁呢?」

「你这家伙真是可悲啊,甘愿随波逐流没有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你认为的存在价值是什么?进入好的大学找个好的工作拿着高薪就是存在价值高咯?被一部分掌握了游戏规则的精英资本主义者给耍的团团转,就是因为这样的蠢货太多了如今这个世界才会变成这种狗屁东西、你还没有注意到吗启太?那些人就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啊?这种信奉一时之间的当权者所设定的价值观的活法到底哪里伟大了?常识这种东西啊,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的,要是

以平安时代的价值观来评判生活在平成时代的人类的话,那这些人是不是全部都有问题了呢?你就是被这种极为不安定的常识给任意摆布着你知道吗?」

「所以你的结论就是不随波逐流的自己很伟大咯?你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明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仅仅凭借着肤浅的印象就大放厥词你知道吗?哎呀呀不愧是家里蹲履历长达15年的家里蹲高手,在如此长的时间内,终于在网上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论调了?」

「自我为中心的人就是这样的,对于不利于自己的话根本不闻不问。化身为资本主义工厂的齿轮,大肆破坏环境的就是这种人。将无意义的东西强加上附加价值,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意欲,浪费资源无节制地生产本应该是垃圾的商品!这种家伙才是对地球百害而无一利!要是这种行为被称为伟大的话我宁愿什么也不做!」

「你不觉得有点跑题了?地球……?哦哦,真是个富有战略意义的议题啊,看来你有着和你那贫乏的大脑完全不相匹配的远大理想嘛,好啊,要是你觉得这个世界一无是处的话就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它啊!而且,受到这个世界的恩惠的到底是谁?你所担心的真的是地球的未来吗?别把自己的无能甩锅到这个世界的头上了,要是真的为地球着想的话你就快点自杀吧!现在马上,这才是最节能的做法,对地球完全没有一丝损害的哦?啊啊,你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不适合自己的世界就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吧,毕竟这样才不至于发疯嘛,真可怜。所以说你这家伙快点给我去死吧。与其说你是没有存在价值不如说你的存在对地球就是负担,所以我求求你快点去死吧,以最快的速度,求你了」

哥哥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哎呀真是服了,明明学习成绩还不错可是脑子完全不灵光啊,完全无法沟通」

「所以你就快点给我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是是是」

哥哥那缓缓离去的步伐也好,轮廓不鲜明的背影也好,满是油脂的头发也好,无一不叫我感到心烦,哥哥的一切我都看不顺眼。

以后我一定不会照顾哥哥的,绝对不会。家里蹲,为了自己活的轻松不愿意承担责任,只会给人添麻烦——哥哥是垃圾到无以复加的渣滓,简直就是一只盘踞在家中的害虫。

给我悲惨地死去吧,废物。一旦想到被无节制地溺爱,极度任性的哥哥将来的某一个瞬间为他的行为还债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之情便涌上心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一旦母亲死去,哥哥就成了没有家人,没有恋人,没有朋友的孤儿。用尽母亲留下的遗产后,便再无可以依靠之物。没有水没有电,没钱坐车,饥寒交加,孤独难耐,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不断滑入死亡之深渊的人生最低谷处后悔吧,在人间炼狱的最深处给我忏悔吧——为自己的懒惰,为自己始终鼓不起勇气走向社会而悔恨吧。

尽管忏悔吧,这已经是你唯一能做的正确的事了。

——若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这些为了活着而日复一日竭尽全力的人看起来不就像是傻瓜一样吗?

17

今天的早餐是滑菇汤,竹笋饭团以及淹萝卜——这是妻子临走前为我准备好的食物。我将其尽数吞入嘴中、咀嚼、碾碎、下咽。

窗帘在透过敞开的窗户吹来的微风的轻拂下柔顺地泛起波浪。

麻雀的啼音和往来车辆发出的声响与暮春的香气一道潜入房间内。

好安静。

我看了一眼平日本应是妻子坐的、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座位。妻子那朝气蓬勃、闪耀动人的香甜笑容,宛如将味增汤饮尽后剩余的碗所散发出的阵阵香气一般些微残存于空气之中。按照原本的设想,现在我本应该和妻子坐在前往青森的电车上才对。

昨晚,当出尔反尔的我回到家后,发现妻子一如既往地在家中静候。

并且今早我起床时,恰好妻子也马上准备出发,即便如此妻子还是为我热好了味增汤,将白天吃的便当递到了我的手上,此外嘴上一边说着「这是准备和唯酱一起吃的」一边把用手绢裹住的篮子特意展现给我看。这么说来虽然昨天回来的时候由于都快累趴了没怎么注意到,但回想起来昨晚进门时似乎是闻到了烤土司的味道来着。妻子盛好味增汤,抬头看了看时钟不禁发出了轻微地悲鸣声,手忙脚乱地把行李拖到门口,如同疾风一般冲出了家门。见此景我不仅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时间这么紧的话,削减一下做早饭啊准备中午便当的时间不就好了嘛——就在我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本应关上的门又再度砰地一声被打开来,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冰箱里有咖喱,记得晚上吃!」

丢下这句话后,妻子总算是踏上了前往青森的旅途。

吃完早饭后,我来到空荡荡的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碗具。随后刷牙漱口,穿西服打领带,给头发适当地打打蜡,披上大衣后走到门前,却发现了我的鞋子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正中央,这应该也是妻子的贴心之举吧。

『这是双方许诺这一生都要珍重彼此的合同』

那时,在结婚登记表上盖章的时候,妻子的笑容以及所说的每句话都在我的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好好珍重启太的,所以启太也要好好地待我哟?』

过了好几秒,我才从呆然地看着摆在地上的鞋的姿态中回复过来,赶忙蹲下身穿上鞋,离开了这间人去楼空的房子。

今日的天空泛着淡淡的青蓝,从彼方的山吹来的清风中夹杂着新叶和露珠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周六的缘故,今天的人流量明显要少了许多,非但如此,总感觉路人的表情较之以往也多了一份缓和,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吧。

到达公司的时候,已有数人在场。被百叶窗阻绝了自然光的事务所的空气总给人一种停滞的感觉。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一言不发地开始处理起本应该昨天就应当完成的工作。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同事们也陆陆续续的抵达公司,而他们的衣着,也比平日更加的随性。

时钟走过十二点后,我离开座位来到空无一人的茶水间,从饭盒架子上取下属于自己的马克杯,撕开一包速溶咖啡将粉末尽数倒入,正当我往里加水的时候,放在胸部口袋里的手机如同小动物一般跃动了起来。是妻子给我发了一封短信。

【To

启太 我们已经到了弘前公园了。From 千草】

我点开附件的照片,在雾霭沉沉的碧蓝天空之下,垂枝于湖畔的樱花树前,妻子和唯酱正一齐高高跃起,尽情地欢笑着。我反射性地回了一副邮件给妻子。

【To 千草 平安无事自是最好,请好好享受旅行 from启太】

正当我准备按下发送键时,手指突然停顿下来。

『为什么选择弘前公园?』

大约是一周前吧,当得知妻子选择将这处作为赏花地点的时候,我问出了上述问题。

『因为我听说这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樱花胜地啊』

妻子则是如此回复的。那时候我也并没有再继续深究。

弘前公园。青森县的风景胜地。从“听说”二字可以判断出妻子应该并没有实际去过那里。但是,早在二月份,大雪纷飞的那天,妻子说过自己曾在青森住过一段时间。可从妻子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她那是在夸奖自己故乡的名胜。迄今为止我都一厢情愿地认为青森是她的故乡,但可能事实并非如此。这么一来,妻子真正的故乡又在何处呢?

平时,妻子并不怎么谈论有关自身的事情,嘛,这点上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妻子就是了。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是我第几次想起这句话了呢?妻子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又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这么说来,今天妻子并不在家,要是我有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看那笔记本上的内容——前提是妻子自那以来并没有改变笔记本的位置。

我没有发送那封邮件,直接将手机塞回口袋中。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便当袋中拿出面包。那是妻子亲手制作的核桃面包,我用手将些许有些硬度的面包撕开,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起来,愈嚼愈觉得香甜。味道无可挑剔。

将手伸向三明治的时候,脑中又浮现出今早妻子那慌慌张张的模样。

就连出门旅行的当天早上都会为我做饭的人——哪怕这只是顺便之举也罢——就在我的身边。经过多年独居历练的我十分明白其中的难能可贵之中。但是有时我总觉得自己有些难以承受——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我的、时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妻子,以及这和谐幸福的每日,无一不让我觉得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才能拥有这番生活。我时常怀抱着一股这种生活如同小孩子在煞有介事的过家家那样的无根无据、轻若浮萍。或许,我们在今后都会以这种姿态活下去吧,只要是不遭遇严重的事故或是伤病,我们就会保持着这种关系,直到彼此的身体机能渐渐衰退,直至某一方死去为止。

大概,我们可能称不上是正常的夫妇。

我并不喜欢千草

,但退一步说,我也没有必要非得喜欢上千草不可。

『最后一条,你——』

连结我和妻子之间这段缘的,果然还是妻子当初在车站时给予我的质问。就算我们之前并无任何特殊的感情,对于双方而言,我们彼此都是对方最为重要的“某人”。

我想要珍重的,并不是千草本人,说到底不过是以我的妻子这个身份存在的“大野千草”而已,大概她也默许这点。因为,对于妻子而言也是如此,我们之间的契约,说到底就是这种东西。

我独自一人默默地进食,将最后一片核桃面包和着苦咖啡一并吞入胃中后,再次拿出手机,将先前的内容删去一部分后发给妻子。

【To 千草 请好好享受旅行。 From 启太】

下班后,再度回到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家中,打开电灯。

将妻子放置在冰箱中段,塞有咖喱的保鲜盒取出后,我发现在其下方有一张被折成两半的淡绿色留言条。打开一看,上来写着【欢迎回家,启太!今天也辛苦你了!】

……

一瞬之间,思考停止了。

妻子是怀抱着何种心情写下这张留言条的呢?平时,她又是怀抱着何种心情晾干被窝,准备晚饭,强撑着疲倦的身体等我回来的呢?

我将咖喱放入微波炉中,按下加热键。

利用加热时的空档,我站在书架前,抽出之前那本青森的旅游向导书。和以前一样,在暗地里夹着一本绿色的笔记本。确认到这点后,我轻轻地将旅游向导书放回原处。

叮!厨房里微波炉传来了提示音。

将咖喱端到桌子上,打开冰箱,将茶壶中的麦茶倒入玻璃杯中,我出神地眺望着装满液体的茶壶中往复移动的气泡,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我一直都是被人目送的那一方。目送他人离开家踏上旅途,除了某个例外之外,今早应该是头一遭,并且像这样独守家中等待某人的归来也是。但说到底不过是二天一夜的外出而已,用旅行来称呼似乎也有点过于小题大做了也说不定。

从摆放餐具的架子上抽出一根汤勺,抽出的汤勺和附近的汤勺发生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听到后,我突然想,明天就由我来晾被子,为妻子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迎接她的回归吧。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在爱上千草了。但至少当她回来时,我希望这个家能够让她感到心安。同时,我也祈愿在妻子的眼中,这个家能够成为这么样的一个地方。

没有家的旅行,叫做流浪。能够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大概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吧。

18

当时和母亲讲好如果上私立大学的话就住在家中,上国立大学的话一个人住也可以。当正式确定考上了邻县的国立大学后,与母亲的约定也来到了即将兑现的日子。

「启太,行李收拾完了吗?」

「嗯」

此时的我已经完成了对旅行包的检查,确认没有拉下什么东西后拉上拉链。由于家里到大学差不多也就花2小时而已,并不算是太远的距离,所以我暂且只拿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些必要的东西,若是不够的话到时候再回来取即可。

我扛起旅行包,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卧室。

离开这个家,远离母亲和哥哥,是我长年以来的愿望,曾经我想,要是这个愿望实现的时,那种感觉肯定非常爽吧,但毕竟是自己住了18年的地方,一旦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中完全没有动摇和不舍是不可能的。

「弘树!弘树!启太要出发了!一起去送他吧!」

「算了,不用叫他」

我制止住母亲。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吧,高中三年间哥哥对我的骚扰比起中学的时候要收敛了许多,但最近几天又突然死灰复燃了起来。“快滚吧,你滚了世界就清净了”——哥哥一直在我耳边阴魂不散地唠叨着这句话。哥哥肯定是打算在最后的几天无所不用其极地骚扰我吧,肯定在因为我的离开而欣喜若狂吧。

「这样吗……?那我先去车上等你」

大概是感觉到要与我即将分别了吧,多姆呜呜地哼了起来,依依不舍地蹭在我的身上,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后多姆便抬起头来,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

在这个家生活的时候,多姆曾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虽说本身就是黄土色缘故不容易分辨清楚,但眼角和额头上的毛确实在这几年间不断的增加。衰老作用在我和多姆身上的效用并非同等,那么多姆余命还有多久呢?我一边用手指梳着多姆柔顺的毛发,一边在心里为多姆祈福。

谢谢你长久以来的陪伴,我最爱的忠犬。答应我,请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活着。到时候我们在一起去散步吧。

「哇哇哇,我看到了什么,难道启太酱正在和爱犬进行感动的道别?」

我抬起头来。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已经贴着墙站在附近,身上穿的还是一如既往脏兮兮的运动衫,脸上依旧露出的是一如既往的贱笑。我看着哥哥的这幅丑态,迷茫了。

不明白,我可能一辈子也想不通吧,为什么这个世上竟然会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老实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一点也不想把多姆留在这种地方。本来我还想最后再抱多姆一下的,不过若是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话,肯定又会成为哥哥取笑我的素材。

我无言地穿上鞋子,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最后再轻拍了两下多姆的头后提起旅行包,就当我正准备拉开大门走之夭夭时,启太——突然身后的哥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反正也是想趁着最后再抱怨几句吧——我无视了哥哥,打开了大门,就在那时。

「加油!」

……我听错了?

我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却发现哥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启太,加油!」

那过于严肃的表情以及超出我预想范围内的话语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地回了一声“嗯”。

哥哥只送我到大门口。但是我总觉得即使门被关上后,哥哥也依旧站在原地。

顿时,幼时曾与哥哥一起玩耍的记忆如同被唤醒一般涌上心头,与此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哥哥对我做下的数不清的骚扰和我与哥哥之间的骂战。

——我并不觉得事到如今哥哥还会想着和我重归于好,我们两人之间的隔阂以及对彼此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抹消的地步了。

我用力将与哥哥之间的回忆甩出脑海,将行李放在母亲的车上。

在开往车站的途中,我和母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逝而去的街景,脑中一边想着哥哥将来的日子。哥哥现在已经23岁了,今年内会迈入24岁,大部分和他同龄的人现在早就踏入社会了。在这个本就就业难的年代,若是慢人一步踏入社会,可想而知会遇到多大的困难,不管怎么说,到底有那个公司愿意去雇佣一位说年轻也不年轻,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和业务水平的人呢?

我想告诉母亲,让她狠下心来把哥哥从家里个逐出去,尽管此前我也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也是为了哥哥着想,但是母亲每次都会怒目圆睁,以极度厌烦地口气说着:“哥哥还没有准备好”云云。此次一别,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和母亲再见面,在临别之际也并无心与母亲再度发生争执。

漫长的沉默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车站,我本以为母亲肯定会开到环岛才会停,结果母亲直接把车停在了车站前的停车场,随后说道:

「难得顺路,去买个面包吧」

从语气上来判断似乎心情还不错。

那么拜拜——正当我准备背上行李拍屁股走人时,母亲态度一转,责怪道:

「你去哪啊?机会这么难得一起去买又怎么了嘛」

我之所以不陪母亲去的原因,一是母亲脸上洋溢着自己既然身为母亲,必须履行母亲应尽的义务那种带有强烈使命感的表情让我作呕,但最重要的是,在本地的车站和母亲一起买东西对我来说是实在是太过羞耻。

「电车快到了」

「明明还有时间的啊?」

经过数次的负隅顽抗后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母亲,我尽可能保持与母亲之间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极为不情愿地走进面包店,母亲一脸愉悦地单手拿起夹子,不断地把夹起面包放在盘子上。

「哥哥他喜欢这里的法式羊角面包哦。启太也挑一挑自己喜欢的吧」

我夹起一块三明治放进自己的盘子后快步越过母亲走向收银台。

「喂,等一下启太。等下一起付啊」

我无视掉母亲的话语掏出自己的钱包,结完账后在店门口等候母亲。没过一会后母亲从店里走了出来。

来,这是启太你的。真是的,都是因为你擅自跑出来的缘故,搞的我只买了这么一点

母亲将差不多有三个人份量的装满了面包的大袋子塞到我手上,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我只得将那些话再次憋回去,以尽量让周遭的人听不见的音量恳求道:

「我说,送行就送到这里吧」

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母亲接下来就会买入场券进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一步制止母亲。

「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不送你上车怎么行?」

啊啊,果然打算送我到检票口吗。

「算我求你了,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饶了我吧」

这个人习惯于将自己的存在意义寄托在保护孩子上,虽然说平常被保护的对象是哥哥,但是出人意料地,今天似乎由我来扮演这个角色,老实说,在我的眼中,母亲只是在演戏而已,她只不过是在陶醉于即将完成将离开家的儿子送出去这一伟大壮举的自己而已,因为母亲就是这种性格。

「什么饶不饶的,你这是什么口气……」

虽然母亲的心情因为我的这番话变得很糟糕,但看了看我此时的表情后还是极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正当我准备离开时,母亲刻意叫住我,说:

「启太走了后妈妈会觉得寂寞的」

考虑到迄今为止发生的种种,我无法相信这是母亲的真心话。礼貌性地点头示意后,我再次迈出了步伐。

「启太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

母亲随后又补上了这句话,不过我并没有回头。

这一天,我离开了老家,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

此时的我,还尚未知晓,这竟是我与多姆的诀别。

19

「弘前公园的樱花,真的如同传言一般漂亮哦?种类形态各异……」

星期天晚上,赏花归来的妻子就如同初次远行回来的小孩子一样兴奋。

妻子一脸幸福地吃完我为其准备的铁板鱼糕,馄饨和炒饭,饭后甜点则是用妻子用青森买回来的苹果制成的苹果派。无论是洗碗时还是饭后休息时妻子都一直在说话,纵使讲的话都没有什么条理性,也都无关紧要,但妻子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

「见到了好久未见的唯酱,超高兴。还有还有,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店喝抹茶吃包子,虽然很挤不过味道真的很不错哦!……」

换做平时的话,妻子只要钻进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今天很罕见地纵使关了灯后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

与妻子并排躺在寂静的屋内,边望着天花板边听妻子闲扯的我有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错觉。妻子嘴巴一直都没有听过,让人禁不住替她的精神状况担忧。

我观察着天花板上的木纹,时不时地附和妻子。

「住宿的民居也无可挑剔哦,旅馆大叔还带我们去了一片可以欣赏夜樱的秘密基地。黑夜中绯红色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看起来就好像棉花糖一样。真的是如同梦境一般的场景哦?真想让启太也看看呐……还有——」

时间已经来到了深夜十二点,换作平常的妻子这个时间早就陷入熟睡之中了。我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妻子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妻子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到这里我才真正发觉,她事实上并不想说这么多话。

——妻子该不会是此次去青森勾起了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精神变得十分不安定,如今已经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吧?为了不让积攒在心中的情感满溢出来,拼了命地将其余的东西排除体外,虽然一般人会认为我是想得太多了,但在我的眼中如今妻子的状态就是如此。或者说,促使妻子以这种方式说话的正体是出于对我的义务感也说不定。为了不让我感到内疚,极力地向传达一种自己有在好好享受旅行的信息。

「和旅馆的其他客人们也处的非常好……」

妻子还在说着,我想着不如索性把妻子的嘴巴给堵上吧,从被窝里伸出手——但一回想起前些日子里妻子露出的表情,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作为代替,我尽可能温柔地配合着妻子,寻找可以接话的时机。一边附和着妻子,一边回想着我们那一天到市政府办理结婚手续的日子。

互相珍重彼此的合同。签订合同后在归途中看到的风景:转瞬即逝的残阳,以及披上了鳞鳞金光的街道、行人,车辆、树木。我与妻子的影子依偎着,溶入漆黑之中。

在这之后究竟过了多久呢?突然间妻子那喋喋不休的话语如同突然水源枯竭一般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落在房顶的阵阵雨滴声。

滴答、滴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的呢?

「晚上……全是灯笼哦……很漂亮……」

滴答,滴答。

妻子那断断续续的话音,与我附和的声音以及水滴声交替着填充着夜晚的寂静。我再次将视线转向终于显现出疲态的妻子的脸上。从刚才开始——不对,应该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妻子总是说着今天和明天的事,不仅限于今天,之前也是如此。迄今为止妻子在对话中触及到自己的过去,就仅有那个雪日而已。

本以为今天多少会吐露一点,出乎意料的是,那怕妻子说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也没有一句话涉及任何关于她过去。

滴答、滴答。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千草?」

妻子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开始发出轻微地鼻息,很快呼吸声便模糊了起来,我很快便意识到妻子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妻子在进入睡眠不久后总喜欢把头钻到被窝里去。

如今,这个漆黑无声的夜世界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闭起眼睛,1、2、如同数着羊一般数着水滴落下的声音。

嘀、嘀、嘀

一渐渐地,水滴便连成串,节奏也急剧起来。不一会儿滂沱的雨之帘便发着哗—的声响,覆盖住周围的一切。

第二天清晨、

「不爱吃吗?是不是饭会比较好?」

餐桌上,妻子略显担忧地问道。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单手拿着面包正在发呆。

今早妻子为我准备的早餐是吐司,炒蛋以及番茄生菜沙拉。说起来好像这还是妻子第一次在早上选择面包而不是米饭作为主食,除了这点不同之外,妻子还是那个平常的妻子。

突然,额头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凉意。吃了一惊的我抬头一看,坐在对侧的妻子正探出身子,将自己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我与妻子四目相对。——没发烧,妻子喃喃着移开手,接着以一种观察病人的目光盯着我。

「总觉得脸色不太好……启太,昨天晚上失眠了吗?」

并没有——我撒谎道,随后啃起面包。一口咬下去后奶油的香醇在嘴中扩散开来。

「 好吃」

我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将吐司塞进自己的嘴巴里,接着开始吃起沙拉。新鲜可口的生菜和熟透了的番茄上浇有带着浓厚姜味的洋葱甜辣酱,不仅如此炒蛋的口感也非常的松软。妻子做的饭非常好吃,能够从中感受到一种温柔感。

「没必要勉强自己哦?要是吃不完剩下也可以的」

我没有理会妻子贴心的话语,将盘子一扫而空。

离开家没过一会儿,突然感觉到有点不舒服,估计是吃的太撑了吧,之前吃过的东西仿佛要从胃中溢出来一般,不好——我下意识地捂住嘴,要是这里吐出来就糟了。我强忍着想吐的感觉,一边环视着四周一边缓缓前进,很快在道旁发现了一个自动贩卖机,拿了一瓶瓶装橘子汁后,走进附近的公共厕所里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漱完口后朝着公司进发。

今天是周一,在公司等待着我的是一如既往多到让人焦头烂额的工作。

下午三点左右,我带着白井去提交合同,顺路去拜访周遭的客户们。下班回家的途中,突然之间头晕目眩,两眼直冒紫光。

由于太过难受,我只得停下来,身旁的白井也停下脚步。

「挂桥先生?」

每一次眨眼都紫色的光芒覆盖视界的范围便与之俱增。冷汗不住地往下滴,全身好像被压缩了一般痛苦地难以呼吸,有点站不住的我在街边找了颗大树上倚在上面,然后无力地蹲下身来。

「挂桥先生,没事吧?」

我咬紧牙关,轻轻摇了摇头。

「要不要喝水?」

「没事的,只是稍微有点头晕」

浑身止不住地打颤,汗水不断地往外冒。蹲在原地过了好久,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逐渐消失。待到视界恢复正常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脚的触感仿佛像是踩在了海绵上一样,完全没有着地的实感。白井指着道路的正对面说:

「那边有个咖啡店,去那边休息一会吧」

「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脸色都惨白了诶?」

白井略显强硬地把我拖到咖啡店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从店内上前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头平齐银色短发,落落大方的成年女性。“两位”白井随即回答道

「两位吗?知道了,请到里面坐」

隐约能透过收银台前方的细长过道看到在摆放在店内的桌椅。白井走在我的面前,

但刚踏入过道时,她突然低下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随即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了?」

我越过白井的后背朝前一看,发现前方有一只如同刚洗完的白衬衫一般一尘不染的白猫正用它那红色的舌头整理着自己的毛发。白井摆出一副懊恼地表情接连后退,小声嘀咕道:

「对不起,挂桥先生。我忘了你很讨厌猫」

我搞不懂白井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并没有讨厌啊?」

「请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换一家店吧」

「白井小姐很讨厌猫吗?」

「不是」

「那么这里就好」

店内除了两位稍显上了年纪的女性正交谈甚欢外,并无其他的客人。店内播放的古典音乐也尽可能调到了最小音量,总体来说环境比较宁静恬雅,对于需要找个地方稍微休息一下的我来说正是理想的地方。我越过白井,挑了一个离窗比较近的座位坐下后,她也畏畏缩缩地跟着我坐了下来。脱下上衣,肩部周围顿时感受到一股得到了解脱的快感,当我转过身将西服挂在椅子靠背上的时候,先前的白猫突然扑倒我的膝上,碰巧这时负责我们点单的女性正面带微笑,将水杯摆放在桌子上。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客人」

「哪里哪里,话说这只猫还真是漂亮啊」

猫那微微的体重和温热的身体让人感觉心情舒适,不禁让我回想起多姆小的时候。用指尖去挑逗它的眉间后,猫便眯起眼睛,发出了“喵喵”的叫声。我一边摸着猫那柔顺的毛发一边打开菜单,突然想到自从自己把早上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刚才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或许就是这个的原因。我点了利于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则是从令人眼花缭乱的数种咖啡中点了一杯曼特宁。

女性服务员离开后,白井对一直抚摸着猫的我问道:

「挂桥先生前段时间不是把猫赶走了吗?」

白井过于突然的提问让我有点摸不着眉目,是我听漏了什么吗?

「抱歉,你的意思是?」

「之前我给幼猫喂食时候的……」

白井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满。听她这么一说我才突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说起来确实好几周前,她在公司的门前给猫投食的时候我将那两只小猫轰走了来着。

「哦哦,因为那是野猫嘛」

「野猫就不行吗?」

「不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觅食的话是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

「但是其中的一只黑猫好像特别的瘦弱哦?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说不定就死了」

「 死了就死了呗」

我一边玩弄着猫的下颚一边说道。当我加重力道后,白猫不悦地蹙起了眉。真是可爱的家伙。

白井听后吃惊地说道:

「明明都是猫,不觉得太可怜了吗?」

「所以呢?都是猫又怎么了?弱小的家伙就应该死掉,你难道还能强行让他们活下来不成?不只是猫,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只有能够适应环境的那一部分才能够活下来,经过数代的考验才能完成进化」

「但是……」

「虽然我也同意猫的可爱是其作为生物的一种武器,但是因为可爱所以就能无条件地获取食物,到头来反而失去了捕食的本能,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幸吗?要是没人继续给它喂食的话马上就活不下去了哦?你知道吗,野猫要是太多的话马上就会被卫生站抓起来杀掉哦?你觉得让这些本来理应无法生存到繁衍后代的猫产下他们的后代会发生什么?比起轰走它们,仅仅是因为它们可爱就凭借着一时的冲动给它们喂食的做法才更残酷不是吗?嘛,要是你能一直照顾它们到死当我没说」

白井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挂桥先生,今天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呢」

看来是被我这番话搞的心情有点不好吧。这预料之中的反应差点让我笑出声。

这个世界的法则,往往是冰冷的,无情的,并没有人们所想的一样那么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同理,温柔和关心也未必能让事情变得更好。然而,她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这份情感有什么问题,堂而皇之地与它们共存到了现在,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行,今天的我总感觉有点回到以前那个悲观的我了,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接着摸着坐在我膝上的白毛,尽可能地将脑子完全放空。摸着摸着,突然一时之间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存在着如此柔软却又毫无防备的生物的这个事实感到难以置信起来。

紧接着,不知为何,我突然变得十分想念起多姆来。

20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黄金周,和大多数独自生活的人一样,我在前半程选择参加社团组织的活动,后半部分则是时隔一个半月重新回到老家,与当地的朋友叙旧。

「我大概会在第三天上午到家」

打电话向母亲汇报我的行程后,母亲愣了一会,随后说:

「那我去车站接你」

摇摇晃晃将近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又再次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而我到后来才知道,这是被世人称之为乡愁的东西。

穿过宇都宫站的检票口后很快便发现了停在环岛处那熟悉的黑色汽车,同样发现了我的母亲冲我招起手来,我赶忙一路小跑过去打开车门坐上助手席。

「大学怎么样?」

「很有意思,有很多有个性的人」

母亲一边开着车一边心神不宁似得游离着视线

「有好好吃饭吧?」 「加入了什么社团?」「 没染上喝酒的习性吧?」

车子穿过大厦及餐馆林立,极度繁华拥挤的车站周边的途中,母亲的嘴巴始终没有停过。我一面无意识地眺望着车外熟悉的风景,一面敷衍地回应母亲。

忽然,母亲出人意料地将方向盘转向了别处。

本以为母亲会径直回家的我吓了一跳,开口问道,当然了,这也是上车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开口。

「去哪?」

「难得启太回来一趟,不如下个馆子吧」

「不必了,在家吃就可以了」

对此时还没有完全结束青春期的我而言,是很讨厌在当地人的目光下与母亲两人单独吃饭的。

「别这么说,机会难得嘛。想吃什么?」

「那弘树他怎么办?」

「……你哥哥他的话,我给他买好了面包放在厨房里了,肚子饿的话自己能解决的吧」

「弘树最近情况如何?开始出去打工了吗?」

或许听出了我声音中的不悦与刻薄吧,母亲略显不安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别开视线,说道:

「你哥哥他啊,最近状态不太好」

「哈?」母亲的这番话让我差点笑出了声。

「你说什么呢?那个人的状态什么时候好过?在家里宅了十多年,每天就玩电脑,状态能好才有鬼吧?所以我早就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趁早把他赶出去你就是……」

「啊, 到了」

母亲用手指了指座落在道旁的一家极具古典情调、装修精致的店面说道。牌匾上的店名是用英文写成的,上面还印有红白绿相间的国旗,应该是意大利料理店吧。

「这家可以吗?最近新开的哦?一直想来这里试试」

为何一定要在外面吃?在家里不就好了吗?去旁边的便利店随便买点回去吧

母亲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所指的便利店前方的停车场停下车,从车上下来之后对我说:

「我说啊,启太」

看起来有点难以启齿,但似乎母亲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事情摊明。我收回放在车门上方的手,再次看向母亲,母亲在我的视线下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胆怯。

「你哥哥最近状况不太好」

「这个刚才就听过了,反正他一直都是那个样」

「 不要用那种语气批评你的哥哥」

母亲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责备我。

「我并没有批评他啊」

啧——我在心底咋了一声。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母亲对我很严厉,对哥哥却很放纵,极度地放纵——就算不去上学,不学习,不工作,母亲也不会批评哥哥。

「启太,你是不是经常跟哥哥说叫他去上学啊找工作啊什么的?」

「这不是当然的吗?」

「问题是不论什么事都要分场合和时机的不是吗?」

「所以你打算就这么干等着,直到你所谓的“时机”的到来?拖得越晚哥哥就越难迈出去,倒不如强行把他撵出去更有成效一点,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应该这样做」

母亲叹了口气。

「老实说啊,启太你老是在哥哥面前这么说,哥哥的压力也很大的哦?都好像得了焦虑症了」

「所以呢?」

「所以说啊,启太你不是四月份离开家了吗?该怎么说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总之哥哥从重压之中解放了,将之前为止积攒的压力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然后就,那个怎

么称呼来着?总之就是精神上的平衡崩溃了」

「所以啊」见我一言不发,母亲继续说道:

「我觉得启太最近这段时间内不要和哥哥见面会比较好」

“噗哈哈哈”刚从便利店被母亲牵着的小女孩的爽朗笑声,以及疾驰而过的汽车引擎声显得异常刺耳。

翻译一下就是:“别到家里来”。我现在才终于理解到,为什么母亲坚持要在外面吃饭的原因,不辞辛苦地把我带到离家很远的这里来的原因。但似乎母亲搞错了,我之所以沉默的原因。

「现在再让哥哥受到外部的刺激的话对哥哥来说不太好哦?所以要是启太回去的话……怎么说呢……你懂得吧」

「嗯,非常」

我愤怒地提起脚边的行李,咚的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返回,母亲见状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

「去哪?」

「和你没关系吧?」

现在是黄金周,估计站前的酒店基本上都处于爆满的状态吧,接下来是去麦当劳或者家庭餐厅这种24小时营业的地方过夜呢,还是去朋友家请求借宿一晚呢?

「姑且先吃个饭吧」

「我不饿」

太糟糕了,本来想着老家有衣服所以这次回来就索性没带换洗的衣服,这下看来只能新买了,又是一笔多余的开支。

「那你要去哪?我送你」

从母亲的反应来看,很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知道?拜托你要是不希望我回来的话能不能早点说?让我能有个准备?」

我愤懑地抱怨道。随后母亲便露出了“哎呀呀,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冷淡地对待我,我真是个命苦的母亲”的表情。看见那脸后,我在于老家断绝关系的这一个半月间在心中积攒的长达十余年的怨气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母亲总是喜欢将问题往后托,喜欢找各种借口和说辞。这次也是一样,一方面既不想伤害到哥哥,一方面又不想把我赶回去。但是母亲那行为的本质并不是名为温柔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因为母亲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罢了,母亲并不想被他人讨厌,同时也不愿伤到自己。啊啊啊烦死了,要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进家门的话早点说不就结了,我好歹还能有个准备,现在你在说这个到底是几个意思?

那一天晚上,我和之前约好的中学时期的篮球社的朋友们一起在车站附近的酒店聚了一番。

其中有读大学的人,也有找到了固定工作的人,更有现在还在打零工的人,大家的境遇也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在差不多报告完自己的近况后,这些年来生活环境的差异却让大家难以打开话茬。比起当初那种每天在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来说,如今大家的共同话题已经大幅度的减少,自然聊天的方向也就不得不转向黄段子,即便生活环境再怎么不同,黄段子总是基于人类本能的最共通的话题,从结果上来说,这个环节确实也是当晚气氛最热烈的环节,同时也将男子所谓的矜持给暴露的一览无余。

我表面上认真听着友人们夸夸其谈自己的初体验,时不时地还起哄两句,但实际上心里考虑的则是别的事。白天时母亲那看起来宛如受害者一般的表情以及在我离开家之前,对我说出「加油」的哥哥。无论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想要将其从我的脑海里赶走,这份光景却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众人差不多闹够了之后,突然人群中冒出一句话:

「我今天回了趟老家,结果被我妈给灌饱了,哎,明明都说了晚上还要喝酒了来着」

随后独自一人生活的同学们便叽叽喳喳地附和了起来——「我太懂了你,我也是这样。真的很烦耶」「嘛嘛,也不是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情」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正是时候,可我拿着包站起身的动作没有逃过佑介那敏锐的双眼。

「哇启太,你这就打算溜了?」

「嗯,明天学校那边还有事。那么我先走一步,告辞」

我下意识地撒了个谎。

深夜,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在乘坐末班车。

随着电车缓缓驶动,灯火通明的宇都宫站逐渐远去。我闭上眼睛,摆出一副睡着的样子,轻轻地将身子靠在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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