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我已经能理解“离婚”一词的意义,所以当我被问到想要和爸爸妈妈中的哪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能够不慌不乱地给出答案。
爸爸在他所属的行业中是一位有名的学者,妈妈的老家是资产家。无论我选择哪边似乎都不会有金钱上的不自由。因此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凭感情来下决定,最终我选择跟爸爸一起生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比起妈妈更喜欢爸爸,我只是认为和妈妈一起生活的话会妨碍她再婚而已。
父母离婚的原因,是两人的对话中总对不上。爸爸常常外宿在研究所,偶尔回一次家,那时他便会和妈妈谈论研究的内容,然而妈妈却无法完全理解这些内容。由于爸爸和别人对话时总是认为自己理解的东西别人也理所当然会理解,所以在日常对话中总是没法和妈妈合上拍子,我也时常能看见独自一人苦恼不已的妈妈的背影。
正因为是这样的爸爸,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一定不会去考虑再婚吧,我如此判断。不对,再怎么说当时都不至于能清楚地考虑到那一步就是了。
有趣的是,父母离婚后的关系反而比较好。毕竟结过一次婚还生下了孩子所以彼此之间确实培育出了爱情的样子,在我小时候,他们两人至少一个月一次、时而带着我时而不带着我地持续见面。对那两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距离感肯定是最好的。总而言之,我为双亲的和睦感到开心,并为自己并非不该出生的孩子而安心。
和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我,经常会去爸爸任职的研究所露脸。学校放学后不回家而是直接前往研究所,和结束了工作的爸爸一起回家。由于研究所采取全年无休的交接班制,所以当学校的假日和爸爸的工作重叠的那一天,我也会在研究所待上一整天。
作为福利待遇的一环,研究所里有一个能让带着孩子的所员托管孩子的保育室在,偶尔还会有其他小孩子。因为并不是能称为企业内保育所的正规设施,也没有专门的保育人员,所以都是由所员们轮流照顾孩子,不过身为孩子中的年长者的我经常替所员照顾其他小孩子,因此总被繁忙的所员所感谢。
保育室里也会有没人在的时候。那时,我就会专心阅读放在一旁的书籍。那并不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绘本或小说,而是和爸爸的研究有关的论文及学术书。当然,当时的我完全不懂书上写了什么,不过其中也不乏附有众多插图的所谓『比较容易理解』的书,这种书我多少能读懂,书本展现的未知世界也令我的内心雀跃不已。
估计是为我对研究产生了兴趣而感到高兴吧。爸爸总会在休息的时候顺便过来看看我,回答我的提问,还会用简明易懂的方式告诉我研究内容。
某一天,爸爸指着饲养热带鱼的大水槽,这么说道。
「这个气泡,就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
爸爸即便是面对儿子也不会用「爸爸」来称呼自己,而是用「我(ore)」。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时候,我(ore)的自称还是「我(boku)」,但是和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后我就被爸爸彻底传染了。
爸爸所指的,是从通气口往水面上升的气泡。
「知道气泡会越变越大吧?一定温度下体积和压力成反比例。我们将它称之为波义耳法则……」
「等等等等,我听不懂。Fan bi li?那是什么?」
「比例还没学过吗?什么时候能学呢」
「不太清楚不过的确没学过哦。用好懂的方式举例一下吧」
「我想想……糖果一个一百日元那么买两个就是两百日元,买三个就是三百日元了对吧?就像这样,一个增加了的同时另一个也会增加的关系就叫做比例」
「呼嗯呼嗯」
「反比例就要反过来。六个糖果分给两个人,一个人会有三个对吧?三个人分的话就是一人两个,六个人分的话就是一人一个。像这样,一个增加了的同时另一个会减少的关系就叫做反比例」
爸爸一开始的说法通常都相当晦涩难懂。但只要我说我不懂,他便会一边烦恼一边确实地举出易懂的例子。如果妈妈也像这样,坦率地说出「我不懂」的话,那么两人间的关系恐怕就会大不相同了吧。
「在水里,压力……挤压的力量会随着水深的增加而变强。所以气泡的体积……大小,就会越往下越小。气泡越往上越大就是因为压力减弱了。像这样,气泡的大小和挤压的力量成反比例的法则,我们就称之为波义耳法则」
「bo yi er fa ze」
「波义耳法则」
「记住了」
「很好」
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满意的爸爸,继续指着水槽中的气泡。看起来教导我波义耳法则并不是目的。
「我们把世界看作和这个气泡相同的存在,正在研究气泡之间能否进行情报交换」
我想起来爸爸一开始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个气泡,就是我们所生存的世界”。那是什么意思呢?
「最初,世界是诞生于水底的一个小小气泡。它在上浮的同时渐渐变大,并在途中一分为二。而我和你就位于分裂的其中一个气泡中」
「另一个气泡会怎么样呢?」
「那边的气泡也有一个我和你在。只不过,它和这边的气泡有许多不同之处。说不定,在那边的气泡里,你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妈妈一起生活了呢」
也就是说,在另一个气泡里,双亲在离婚时我选择跟妈妈一起生活了吗。
「而刚才所说的,从我们所在的气泡中看到的其它气泡便称为平行世界」
「ping xing shi jie」
「平行世界」
「记住了」
「很好」
老实说,和比例反比例的例子相比,这个概念我还不怎么能理解,不过不管怎样,教给我的东西我都会一股脑地去记住。多亏如此,我的知识比学校的授课进度还要快上不少,在学习方面并没有什么烦恼。
「我们怀疑人类是否会在无意识间、日常性地往来于附近的气泡。由于附近的气泡和我们所在的气泡并没有太大差异,所以才没有注意到自己去过其他的气泡也说不定。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希望能对此加以证明,并进一步以制御作为目标。这就是我们的所长所提倡的『虚质科学』这门学问」
那时的我,一点都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不得了。虽说我算是比较聪明一点,但归根结底是个低年级的小学生。感想也就只有“好像很有趣”之类的而已。
而数年之后,我的这份愚蠢招来了错误。
那时的我,刚好即将迎来十岁。
○
「历」
讲完电话的爸爸,用不曾有过的阴沉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明明我还在玩游戏啊,虽然我如此心想,但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过消沉,无法无视的我只好中断了游戏回过头。
爸爸的表情,和我通过声音推测的一样非常失落。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消沉的爸爸。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尤诺它、好像死了」
「……诶?」
尤诺是我妈妈的老家所养的一条狗的名字。雌性的黄金猎犬,明明比我还要大却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每当我去妈妈家玩的时候它总是摇着尾巴和我一起嬉戏。
那个尤诺、死了?
太过唐突的消息让我没有什么实感。我拍死过蚊子和苍蝇、吃过鱼肉。也在游戏里杀过很多怪物。但是尤诺既不是虫子也不是食物,当然它更不是怪物。那样的尤诺,为什么死了?能用道具复活它吗?使用魔法呢?不过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会真心这么考虑的小孩了。
「为什么、死了?」
「貌似是交通事故。为了帮助快要被车轧到的小孩子,它突然从路上飞奔而出,结果就是替那孩子被轧了过去。尤诺它很出色」
虽然是自己问起的,但同时却也想著和我说这些也没用啊。对吧,突然跟我说这些我又该怎么做?我又该有什么想法才好?
「妈妈家的院子里,好像已经建好了墓。现在要过去吗?」
「……呃,我还在玩游戏呢」
我瞬间就做出了回答。明明我知道这件事比游戏还要重要。
「……是吗。那么,下次再去吧」
本以为爸爸会怒骂“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吧”,但是他却在用非常担心的眼神望着我。那双眼睛中好像充满了痛苦。
「……果然,还是现在就去吧」
说完,我关掉了游戏的电源。
做好准备之后,爸爸就开车前往妈妈家。距离并不是那么远,开车只要十分钟左右。我偶尔也会一个人骑自行车过去。
爸爸妈妈刚分手不久的时候我经常去妈妈家玩。能见到妈妈和尤诺我当然很高兴,但是能见到外公更让我高兴。外公总是非常温柔,我每次去的时候都会给我甜甜的饴糖吃。不过我过去的次数渐渐地减少了,今年自从新年问候过后就没再去过了
「啊啊,历。你来啦。来这边」
时隔数月见到的妈妈
,果然是因为尤诺的死而受到打击了吧,她露出了一副只要别人看见就会担心得不得了的消沉表情。我有点不安,是不是我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呢。
「不要紧么?」
「嗯。谢谢」
爸爸关怀地向妈妈问道,然后妈妈略显安心地笑了。虽然是现在这种场合,但是能看到两人关系这么好果然很令人开心。
尤诺的坟墓,孤零零的立在后院的一角。小小的土包微微隆起,可是就算跟我说尤诺就在那下面我也没什么实感。我甚至产生了“它好可怜好想把它挖出来”这种想法。
「尤诺呢,是外公在历出生时开始养的哦」
至今为止,这句话我听过了好几遍。甚至让我记住了“孩子诞生之后就去养一条狗吧”这首诗。
孩子诞生之后就去养一条狗吧。
孩子尚且是婴儿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守护者吧。
孩子到了幼年期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玩伴吧。
孩子到了少年期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理解者吧。
然后,当孩子成为青年之时,它会用自己的死来教导孩子生命的宝贵。
……如果这首诗说的是真的,那么尤诺死的有点早了吧。虽然不知道几岁算是青年,但我还只有九岁。所以就算我这样望着尤诺的坟墓,大概也无法理解生命的宝贵。
「历,也去看看外公他们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就那样进入家里。我也好几个月没见到外公了。
「啊啊……历。你来啦。谢谢啊」
许久未见的外公,看起来比记忆中一口气老上许多。开始饲养尤诺就是外公。所以,外公肯定比任何人都要伤心吧。
虽然被问了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但是我拒绝了。
我对尤诺的死并没有感到明确的悲伤,所以我感觉我不应该和外公一起住。
○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再想起尤诺。
自那之后,我便没再去过妈妈家。我并没有对尤诺的死感到悲伤,这多少令我有些内疚。
那一天,我和平常一样待在研究所的保育室里。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书也看够了的我,不知为何突然想看电视。
然后,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黄金猎犬停下了我不断切换频道的手。
那是一条和尤诺很像的大狗。我无意间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定格在了画面上。
这个节目播出的是用各种形式为人类鞠躬尽瘁的狗的专题报导。成为了盲人饲主的眼睛辅助其生活的导盲犬。在灾害现场中寻找了人类找不到的患难者的搜救犬。叼着绳索从触礁的船上游到岸边的船上犬。坚持等待不回家的主人的忠犬。为了宇宙开发实验而单独飞往宇宙的莱卡犬……。
电视里的评论员不停赞扬狗的勇气,并为它们的忠心落泪。狗绝对不会背叛人类。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节目之后又感动地讲述了狗狗们究竟是如何为了人类而活又如何为了人类而死。
看着这个节目,我的胸中燃起了莫名的怒火。
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到底在对什么生气。就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生气我都不知道。说不定这种感情不是愤怒而是悔恨。但是,我又在悔恨些什么呢,果然搞不明白。
虽然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是从眼睛深处涌出了什么热热的东西。
我,为什么哭了呢。
「出什么事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惊讶地抬起脸。
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的保育室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女孩子。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还有一头乌黑漂亮的长直发,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年龄大概与我差不多。虽然没在保育室里见过她,不过应该是其他所员的孩子吧?
「在哭吗?有哪里痛吗?」
女孩子一脸担心地接近过来。在女孩子面前哭泣很令人害羞,所以我用袖子粗鲁地抹了抹眼睛。
「我才没哭」
「你哭了哦。怎么了吗?」
「都说了……!」
我对这种纠缠不休的态度感到焦躁,瞪向了女孩子。
可是。
不知为何,我将女孩子那天真无邪的澄澈眼眸,和尤诺的眼睛重叠了。
「……我想再和尤诺,见一面」
我无意识地说道。
对。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悔恨。我只是,想要见尤诺而已。终于想要去见尤诺了却再也见不到它——所以才这么悲伤。
「尤诺是谁?」
「外公养的狗」
「已经见不到了吗?」
「因为它死了」
因为它死了。我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终于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尤诺死了。已经不在了。
我……非常伤心。
「尤诺已经死了……我已经,再也见不到尤诺了……!」
注意到这件事的我,再也忍耐不住。我的眼中流出了许多眼泪,就像是要将那时没哭出来的分一同哭出来一样。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忘记了我正站在女孩子的面前,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尽管如此,不知是不是我的奇怪的自尊在作祟,我紧咬牙关尽可能不发出太大的哭声。多亏如此,除了那名女孩子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哭得那么厉害。
虽然被那名女孩子看到了……不过算了吧。不知为什么我并不介意。
直到我停止哭泣为止,女孩子都一直站在那里。然后当我哭够了平静下来的时候,她递出了一块漂亮的纯白手帕。
「我不要」
我又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总觉得,不应该弄脏女孩子的手帕。
女孩子在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递出手帕的姿势,不过我非常顽固绝不收下,不久她便放弃了并把手帕收回了口袋里。
「跟我来」
「诶!?」
突然,她拽住我的手臂跑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日。虽然研究所有开着但是所员比平常少,还有不少人即使出勤也比平常早回去,所以研究所内几乎没什么人。在这个比往常还要寂静的研究所里,女孩子正毫不迟疑地奔跑。
「喂,你要去哪!」
「安静点。会被妈妈发现的」
“妈妈”指的是这个研究所的所员吧。这个孩子肯定也和我一样是跟家人一起过来的吧。而且从这毫不犹豫的步伐中能看出来,她可能已经在研究所里探险过很多次了。
平常我都听爸爸的话,没有去其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不过我当然对那些地方有兴趣。在这个走廊那里拐弯的话会到达哪里呢。那扇门的对面是怎样的房间呢。那段楼梯下面又是如何呢……我之所以会老实地跟着拉着我的手的女孩子一起走,就是因为我的这种好奇心。
女孩子在一个房间前停下了脚步,打开了大门。
看到房间里的种种东西,我兴奋起来。
「哦哦哦,这是什么!」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机器人动画中看到的驾驶舱形状的箱子,并且它还和许许多多电缆连在一起。箱子上方有一个玻璃盖子盖在上面,我看看了里面,好像真的可以让人进去。
女孩子一边抚摸玻璃盖子一边说道。
「妈妈说过,进入这里面的话,就能前往平行世界了」
「诶……?」
平行世界。这是我经常从爸爸那里听说的单词。
这个世界,是一边变大一边分裂并同时在海中上浮的气泡,而从自己所在的气泡中看到的其他气泡则是平行世界。在那里,有着不是自己的自己过着和自己不同的每一天。
「你想和尤诺见面对吧?」
「……嗯」
「说不定,会有尤诺还活着的世界在哦」
这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诱惑。
能够和尤诺再见一面。因为我没想过尤诺会死,所以我不太记得最后是什么时候见到尤诺的了。最后我是怎样和尤诺玩的呢、是怎样抚摸尤诺的呢,这些我全记不起来了。
所以,哪怕是再见最后一面也可以。只要能和尤诺见面的话。
「……我该做什么?」
「进入这里」
我按照她说的打开了盖子,进入了箱子中。我好像进入了动画或者游戏的世界般内心砰砰直跳。
合上盖子之后,好像听到了外面的一些稀里哗啦的声音。我微微起身,透过玻璃看向外面,只见女孩子正在摆弄着桌子上排列的数不清的按钮、开关、旋钮。但是她的动作怎么看都是在随便乱弄,我完全不认为她知道正确的使用方式。
「喂,能行么?」
就算我出声问话女孩子也没给我回答。不知为何,她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摸到什么就按什么不停地移动双手。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难不成单纯就是为了让我和尤诺见面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呐,需要帮忙吗?」
「没事。你去做你该做的」
「就算你说让我做该做的事情。可我能做什么啊?」
「不知道……
你就祈祷些什么吧。祈祷“希望能去尤诺还活着的世界”之类的」
「祈祷就行了?」
「妈妈说,信念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不舍弃信念的人才能改变世界」
我不是很懂她在说什么。而且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妈妈”“妈妈”,这孩子的妈妈到底是什么人。
话虽如此,女孩子现在也在认真地操作机械。我被她的那份认真所刺激,开始照她所说进行『祈祷』。
想前往平行世界。
我想去尤诺还活着的世界。
我回忆起尤诺。尤诺活着的时候的精神满满的身影。后院的小小坟墓。为了人类而死的狗狗们的电视节目。不知为何令我非常生气的评论员们。
一开始我是带着一半游玩的念头,但是随着我一一忆起与尤诺相关的回忆,我变得越来越想去那个世界了。
我闭上眼睛,强烈地对我的目的进行祈祷。
前往平行世界。
前往尤诺还活着的世界——
○
──我的眼前,妈妈正在哭泣。
「…………诶?」
突如其来的风景变化,让我的大脑一时转不过来弯。
总之,先一个一个确认眼前的东西吧。哭泣的妈妈。矮桌。还有……外婆?外婆也在。外婆也流出了眼泪。
四下张望。我发现这里并不是形如机器人驾驶舱的箱子里。而是我非常熟悉的房间。这里是妈妈家里的茶室。可是我最后去妈妈家的日子,应该是来给尤诺上坟的一个月前才对。按理来说我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那个女孩子上哪去了?我进入的那个箱子到底是——
——对了。
我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了。
我想起来自己进入那个箱子里的目的了。
难道说,这里是——
「那个,妈妈?」
正当我要提心吊胆地发问的时候,外面的一道声音回答了我。
汪。
那是非常耳熟的狗叫声。让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跑出家里。
然后,我奔向后院。
「……尤诺」
本该在一个月前死掉的尤诺,正好好地活着,千真万确,它就在这里。
「尤诺……尤诺!」
我跑向尤诺,和它那巨大的身体相拥。然后当我抚摸起它的头时,尤诺就像过去一样摇着尾巴和我嬉闹。
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并没有弄错。
这里,是平行世界。
是本该在一个月前死掉的尤诺仍活著的世界。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乱七八糟的操作启动了机器呢,还是因为我的祈祷传达给了世界呢……总而言之,我真的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想要和尤诺再见一面的愿望实现了。我一边抚摸着仰面朝天的尤诺的肚子、一边注视着尤诺。已经死去的尤诺。还活在我眼前的尤诺。它的身体非常温暖。然而在原本的世界中,它正在土下变得冰冷。
我回忆起从外公那里听到的诗。孩子诞生之后就去养一条狗吧。当孩子长成青年之时,它会用自己的死来教导孩子生命的宝贵。
现在我的手掌所感受到的温度,想必就是生命的宝贵吧。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当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再度见到尤诺的坟墓之时,我一定会彻底地体会到这一点吧。
渐渐难过起来的我在疼爱了尤诺一会儿之后,开始考虑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在我的世界里,尤诺死于交通事故。那么只要提醒这个世界的妈妈和外公注意一下交通事故就行了吧。
嗯。肯定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于是我为了尽快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大家而返回家里。
进入茶室后,妈妈和外婆已经停止哭泣了,但是她们仍是一脸悲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我没法在这里询问「出什么事了?」。在我来这里之前,这个世界的我一定正待在这里。所以,这个世界的我肯定知道妈妈她们落泪的理由。因此,如果我问起「为什么要哭呢?」一定会显得很奇怪。
既然如此,我就问一下即使我问了也不要紧的事情。
「那个,妈妈……外公呢?」
这种问法应该不成问题。我并没有问“在哪里”。所以妈妈应该会想象我省略的内容然后回答我的提问。
我的计策,大致算是成功。
「外公他……明天,我们要守夜哦」
如果妈妈的回答中没有出现我没听过的词语的话。
「守夜?那是什么?」
「守夜就是……」
──然后,我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外公已经死去的事实。
相对于我的世界,这个世界大致上有三处不同。
其一,尤诺还活着。
其二,外公去世了。
然后其三,在父母离婚时,我虽然选择跟着爸爸,但是这边世界的我却选择了妈妈。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慢慢地明白了有关这个世界的事情。在这边的世界里,我貌似和妈妈还有外公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然后我的外公,在今天下午去世了。
理解到这一点时,我撕心裂肺地哭了。
尤诺的死亡、尤诺的生存、外公的死亡……种种感情混杂在一起,令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妈妈温柔地抱住我。由于我是和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所以我几乎没怎么向妈妈撒过娇,于是现在我紧紧搂住妈妈尽情地哭泣。
在我哭够了、心情舒畅了之后,我又产生了别的担心。
我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那个女孩子让我跳跃到了这个平行世界。那么回去的方法呢?女孩子只能等着我回来吗?我不管怎么考虑都想不明白。
现在的我没有什么能做到的事情。顶多就是尽可能不暴露我来自平行世界。
但是,难得来到了这里。
「妈妈……今天,可以一起睡吗?」
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吧,于是我试着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如果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我肯定没有机会再和妈妈一起睡觉的。
妈妈虽然显得有些吃惊,但马上点了点头。
夜里,我又和尤诺一起玩了一会。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不过一旦我回去了,尤诺就不在了。
和尤诺告别之后,我和妈妈一起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早上。
睁开眼睛后,我发现我正一个人躺在被子里。
「喔?历,你起来了」
一阵我非常熟悉的嘶哑声音从我的身旁传来。
「……外公?」
「嗯。早安」
「早安……」
我做出了回应,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会在那里。大脑貌似不怎么清醒。啊咧,我昨天住在妈妈家了?
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回忆起昨天的事情。记得,外公在昨天——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掀开被子蹦了起来。
「外公!?」
「喔,好精神啊」
「外公、还活着……?」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真的是外公。我们本该在今天去给外公守夜的。然而外公还活着。
我跑出房间,并且穿过家门奔向后院。
后院的一角,微微隆起了一块小土包。
——那是尤诺的坟墓。
「尤诺……」
我把手掌贴到土上。好冷。理所当然,我昨天在睡觉前通过尤诺所感受到的温暖,并不存在于那里。
温暖和冰冷。这份温度差,就是生命的宝贵吗?
明明我只差一点点就能明白答案了,却还是差最后的临门一脚。我是否能理解这份温度差,又应该从这份温度差知道些什么呢。
尚且无法明白何为生命的宝贵的我,非常过意不去地背对起尤诺的坟墓。然后我像是为了蒙混这一点一样,开始考虑起其他的事情。
我貌似在睡觉的期间,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虽然搞不清楚理由,但能平安回来就是好事。
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应该在研究所的箱子里才对。难不成是我的身体擅自移动到这里——
考虑到这里,我灵光一闪。
对了。既然我前往了对面的世界的话,该不会……
回到家里,我委婉地向对我投以感到奇怪的视线的外公进行确认。
「那个,外公。昨天,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嗯?是什么时候呢……啊啊,是傍晚,过了六点的时候。妈妈去研究所接你时,正好是相扑比赛开始的时候」
妈妈去研究所接我……嗯。不会错了。
在我前往对面的世界期间,对面世界的我则是身在这边的世界。
对面世界的我一定是穿越到了研究所的箱子里,之后便给妈妈打了电话吧。他有没有和女孩子见面呢?谈了些什么呢?说起来,那个孩子到底是谁啊?
看起来,我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就是寻找那个孩子。
「哎呀,外公我很开心
哦,能久违地和历一起睡」
「……是吗」
仔细想想,如果对面世界的我来到了这边的世界,也就是说他从外公死掉的世界来到了外公还活着的世界。或许会比我还混乱不少吧。我突然想问问他都在想什么。
嘛……虽然给对方添了麻烦,但毕竟都是我所以也没什么。
「对了外公,身体的状况,还不错吧?」
「嗯?啥事都没有哦?」
「是吗。要长寿啊」
「怎么了怎么了?不用担心我也没关系啊」
外公带着健朗的笑容抚摸我的头。他的手掌非常温暖。
这个温度,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消失不见。就像平行世界的外公一样。
「我还会常过来玩的」
带着种种思念,我定下了这个约定。
「真令人开心。历也能够找到“钥匙”就好了呐」
虽然我没弄明白外公最后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了。
○
回到原来的世界后的第一个休息日。
「那么,小孩子之间要好好相处哦」
漂亮的女人这么说完之后就离开了保育室。
「历,难得有机会就交个朋友吧。你的朋友很少吧」
继女人之后,爸爸也一边说着这种多余的话一边走了出去。
然后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研究所的保育室里,就只剩下我与之前那名女孩子了。
「你的妈妈竟然是所长啊」
刚刚离开的漂亮女人,就是建立了这座研究所的所长,同时也是女孩子的妈妈。从平行世界回来的我,对回家的爸爸问道「昨天我和这样的女孩子见面了,认识吗?」,结果就简单地得到了「那是所长的女儿」这个回答。
弄清了女孩子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决定在下一个休息日时和那孩子在研究所里见上一面。我本以为所长是个大叔,结果她却是个非常漂亮的女性,让我吓了一跳。听说她是爸爸大学时代的同级生。
「因为你是所长的女儿,所以才知道那台机械的吧」
「嗯」
女孩子惴惴不安地偷瞄着我。不过没多久便突然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向我问话。
「和尤诺,见过面了?」
「……嗯。但是,我没弄明白生命的宝贵」
「生命的宝贵?那是怎么回事?」
狗会用自己的死来让小孩子明白生命的宝贵。我把那首诗告诉了女孩子,也和她说了即使尤诺死了我也没明白何谓生命的可贵。虽然从温暖和冰冷中多少明白了些什么,但是我无法将之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答案。
听我说完的女孩子不经意地绽放笑颜。
「我觉得,你已经明白了」
「诶?」
「温暖和冰冷。如你所说,这份温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宝贵」
「什么意思?」
看着急切发问的我,女孩子轻轻眯起了她那纯真的眼睛。
「你看,所谓活着,就是温暖吧。这份温暖便意味著能和尤诺见面、谈话、嬉戏……意味着这全部的可能性。但是,死亡是冰冷的。这份冰冷,代表尤诺的世界就此结束,并不具备任何可能性。你所感受到的东西,就是可能性的温度」
「可能性的,温度……」
「嗯。所以这份温度差,才会是生命的宝贵吧」
啊啊,原来如此。我犹如拨云见日。
生与死。尤诺用它们之间的温度差,告诉了我二者之间的可能性的差异为何物。
之后再去为尤诺扫一下墓吧。然后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对它道谢,再道别。我现在终于能接受尤诺已死的现实了。
「谢谢。你好厉害啊」
「没那回事哦」
她对我展现出的微笑,有些让我心跳加速。
「……说起来,你那边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我为了蒙混过去如此提问。不过要问的东西的确很重要。
去了平行世界之后,我在那边住了一晚上才回到这边的世界的。在此期间,如果那边世界的我与我交换并移动到了箱子中,那么无论怎么考虑,他都会和女孩子碰面。
「之后啊,进入机器里的你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称呼自己的时候用的是『我(boku)』,而且不但不认识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正在干什么」
「我想,那就是平行世界的我。是吗,那边世界的我的自称还是『我(boku)』吗。然后呢?」
「嗯,然后呢,我吓了一跳,总感觉很可怕……」
女孩子突然难为情起来。喂喂,难不成。
「然后我就直接逃走了。对不起……」
多么不负责任的发言。可是,仔细一想,我也经常从自己搞砸的事情中逃开。或许我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但想到这些后却没办法生气了。
「嘛,反正我平安回来了所以没什么啦。说起来,为什么你要那么拼命地让我去平行世界呢?」
听到我的质问,女孩子沉默了一会,终于张开了小小的嘴唇。
「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嗯~。我家也是一样。然后呢?」
我若无其事的回答,让女孩子抬起头瞪大眼睛。不过她或许也对此感到安心了吧,之后便开始流畅地说道。
「他们吵得非常厉害。虽然一直都是爸爸在发火……然后爸爸留下一句永别就离开家里了。从那之后,我真的没再见过爸爸。但是呢,我并不讨厌爸爸……」
尽管都是离婚,但是和我双亲的离婚有很多不同之处。不过我总觉得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我从妈妈那里听说了有关平行世界的事情。她说她制作了一个能自由前往平行世界的机器。我以为使用那个的话,说不定就能前往爸爸妈妈关系很好的平行世界了」
嗯。嘛大致上就是这回事吧。那么我的作用是?
「不过,突然让自己去尝试还是有些可怕……」
「……总之,就是把我当小白鼠了吧」
「……对不起」
女孩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长的这么可爱却能做出这种事情。双亲的离婚带给她的打击或许真就那么大。我父母就算离婚了关系也相当好,所以我不太能理解这种感觉就是了。
尽管如此,我不觉得能就这样原谅她。
「好。那么现在再去一次吧,这次换你进入箱子里」
「诶?」
「当然的吧?你是为了那个目的把我拿去做实验。而我也好好地去了一趟平行世界并回来了。所以你肯定也能轻松成功的」
「……可是……」
女孩子犹豫起来,不过我并不是以单纯的报复为目的才说出这句话的。的确,我或许是被利用,被当成小白鼠了,不过就结果来说我是非常感谢她的。毕竟我重新见到了尤诺,还知道了重要的事物。
所以,我的这句话中还包含了一半报恩的念头。前去平行世界,对她一定是好的。
女孩子似乎无法下定决心,于是我推了她一把。
「你想要和不会吵架的双亲见面吧?我已经和尤诺见过了」
“你想和尤诺见面对吧?”这孩子这样对我说让我进入了箱子里。所以她应该无法违抗我这句话的。
「我认为能和尤诺再见一面,实在是太好了」
这句话使她下定决心。在烦恼了一阵子之后,那孩子终于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去」
「很好」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好事不宜迟。在女孩子的带领下我们再度前往有箱子在的房间,我询问了一下大致要触碰哪一带来操纵机器之后(虽然只能明白她是瞎按的就是了),就让女孩子进入了箱子中。
「只要不停祈祷“我想要去平行世界”就可以了。姑且我是这么做的」
「嗯。明白了」
女孩子顺从地答道,然后她像是祈祷一样合起了双手闭上眼睛。
我盖上玻璃盖子面向机器。当然,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姑且先像当时的女孩子一样,把看起来能按的地方稀里哗啦乱摆弄一番。但是即使我持续操作了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反应,所以我靠近箱子试着对里面的女孩子搭话。
「喂——。怎么样?有什么——」
但是我的话只说了一半。
擦了擦眼睛。
是我的错觉吗?
躺在箱子里的女孩子的身体,好像、正在颤抖——
「喂。你在干什么」
突然从后面传来的声音,让我吓得回头看去。
「啊……所长」
「不能擅自进去哦。啊,连我家孩子都在。来,出来吧」
逐渐靠近的所长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生气,不过实际上如何还不清楚。
所长打开箱子后女孩子便爬了起来、窘涩地低下头。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所长也什么都没说,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去、平行世界」
女孩子老实地回答了妈妈的问题。
顺带一提,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已经通过这个箱子去过一次平行世界了。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真是笨。这个东西还没完成怎么可能去呢。更何况连电源都没接上」
「诶?」
我和女孩子面面相觑。
没完成?没接入电源?
「那,那个……」
「好奇心这么强,该说真不愧是我的女儿。你那边也是,是遗传自你爸爸吧?」
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我说的话,所长一直在自言自语。
「原因或许出在父母身上。不过,该生气的地方不生气可不行。这就是大人的工作呢。总之,你们两个给我正坐」
「诶?」
「正坐」
「是」
……然后我和女孩子被要求正坐在坚硬的地板上,被强制听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大道理满满的说教。
○
终于从说教中解放的我们,回到保育室等待彼此的家长结束工作。没有其他小孩子在。气氛非常尴尬。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对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子说道。
「这不是被骂了吗」
「都是你叫我进箱子里才会被骂的」
女孩子自己似乎也很不高兴的样子。果然她不是一个和表面一样乖巧的孩子。但是,我无法接受她的主张。
「追根究底都是你的错吧?」
归根到底,都是这家伙让我进入了箱子里边才有了这次的事情。我瞪向女孩子,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激动。
不过看到那孩子的表情后,我马上就后悔了。
女孩子紧咬嘴唇,眼里浮现出了泪珠。
「啊……」
让女生哭了。这是男人最不该做的事情。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我不该像那样凶她。的确,一开始让我进入箱子里的是这个孩子,不过即使她的目的是实验,我也是多亏她才能和尤诺见面。
怎么办,该说些什么来道歉呢。
我寻找道歉的话语,这时女孩子却向我这边回瞪,然后说道。
「我才不叫『你』呢」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注意到了。
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然后我回想起爸爸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对了,难得有机会——
「……抱歉。我是日高历」
我进行了自我介绍。
“难得有机会就交个朋友吧”。爸爸这么说过。
首先要从这里开始。我伸出了手,结果女孩子瞪圆了眼睛。
然后,马上开心地笑了。
「我叫栞。佐藤栞」
然后我们两个,握手了。
那是、绝对不该进行的一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