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名女性的『再会』,是我二十七岁的时候。
她以九州大学理学院虚质科学系的首席毕业。其后继续攻读研究所,发表的博士论文被学会高度评价,以最短的路程修完了博士课程,并拒绝了大学的博士后职位以及海外研究所的邀请,回归家乡,然后应聘于我们研究所。她貌似是这里的研究员的女儿,她父亲经常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她自豪的女儿。
所长和爸爸,还有其他研究员们都因为有前途的新人的到来而兴奋不已,但是我没有太大兴趣。顶多就是觉得如果能推进研究找到拯救栞的线索的话就好了。
理所当然地,全员当场达成一致意见,立即录用了那名女性,而她也将在四月一日进入研究所工作。顺便说一下,由于我们这里的研究所基本上很少有所员加入或离开,所以那一年的新入所员只有一名。因此并没有特地举行入所式,只有一开始在会议室集合了一下所员互相打了声招呼而已。而且就连这个都是自愿参加的,我当然是选择不参加一个人默默地继续研究。
之后,女性在我爸的带领下参观了研究所内的各个设施。当然也到我的研究室来了,于是我们就在这第一次见面了。
——不对。
准确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对我而言,这是第二次和她相遇。
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对她毫无兴趣,所以都没有仔细地看她一眼就无言地点了下头。想说至少要做一下自我介绍的我,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爸爸首先向女性介绍我。
「他是这个研究室的室长,日高历君。虽然是我的儿子,不过轻松地和他相处就好了」
「知道了」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冷淡的女性。戴着眼镜的细长清秀的双眼给人一种充满知性且冷静又透彻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反映在了表情上,今后我们会一起工作,但是她却不打算对将来可能成为自己上司的对象献殷勤。不过她的这一点在我眼里至少构不成扣分要素。只要她本人优秀就好。不如说献媚的反倒麻烦。
「历,这孩子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位新人。虽然并不是因为和你同年,不过总有一天会配到你的麾下」
说实话,爸爸的提议让我非常困扰。虽然我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室长,不过在我的研究室里并没有正式的共同研究者。更不用说后辈和部下了。虽然我是这个研究所里最年轻的人也是个原因,不过还有部份是因为我属于一个人单干更能创造成果的那种人。当然这也是我为了不产生多余的人际关系而故意这么做的。总而言之,即使过了十年以上的时间,我的脑内仍然只有栞。
所长貌似觉得没什么不好,不过因为爸爸他身为人父,对此果然还是有些顾虑。恐怕爸爸一开始就打算如果有年轻的新人研究员来就让那个人跟着我吧。
现在的我打算寻找时间移动的方法,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目的。我在进行平行世界的研究的同时,也把它作为掩护偷偷进行时间移动的研究。当然,作为虚质科学这门学问的可能性之一,的确有人提过时间移动,不过就现状来看,只能做到世界间的平行移动。
如果用笔记本来比喻的话,就是我们虽然能够在同一页上的不同图形间移动,但如果想要移动到不同页上的话就不得不穿透纸张。在这个场合下,纸张就是虚质。换句话说,想要时间移动就必须突破虚质之壁。然后由于虚质构成了物质,所以理论上突破虚质的瞬间物质就会崩坏。
也就是说,在虚质科学的理论上,时间移动等同于世界的崩坏。
因此,虽然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至少我们这里的研究室并没有研究时间移动,也没有批预算下来。然而因为我是利用通常研究中所得的预算偷偷进行时间移动的研究,因此,部下和后辈的存在会妨碍到我。
一瞬间想了这些有的没的。随后,被爸爸介绍的女性向前迈了一步,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泷川和音。请多多指教」
然后她稍施一礼,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忽然间。
我注意到我好像在哪听过那个名字。
是所员们在读履历时念过这名字吗?不对,我没有那个记忆。那么是我在浏览学会评价很高的博士论文时看到这个名字的吗?那我应该会记得更清楚才对。
我重新看了一眼她的脸。
能让人感受到知性的端正相貌。眼镜的度数看起来相当高,眼镜下的细小眼睛酝酿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氛。发型是所谓的短鲍勃,发色是略带一点亮丽的浓茶色。
……果然,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自从栞成为了幽灵以来,我就没正经地和谁接触过。高中也没交朋友,从高中退学后每天都往来于家、研究所、十字路口。难道说,她在我去过的某家店里打工?不对,我不认为我会记住那些人。
「你们两位都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但我不认为你们的能力不如其他研究员。无论是哪种领域都需要一阵名为年轻人的风。我希望你们两人能齐心协力,成为肩负虚质科学的未来的研究者」
爸爸漂亮地总结道。虽然早已年过五十,不过还是一个相当正经的人。于是为了对这样的爸爸表示敬意,我一反之前的行为,久违地做出了普通人会做的行动。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泷川小姐」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泷川小姐便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感觉,她握得好像很用力。
○
我和泷川小姐真正的初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当我知晓这个问题的谜底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正如大家期待的一样,泷川小姐非常优秀。一开始虽然跟在不同的人身边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不过那些全都被她顺利吸收,有时甚至还可以提出改善方案。所长貌似也认为让她尽快加入正式的研究团队比较好,在和一些了不起的人交涉之后,她就按照当初爸爸所设想的一样配属到了我的研究室。于是,我第一次拥有了共同研究者。
然后,那一天的工作时间结束时。
「历。稍微过来一下」
我刚路过休息室,就被爸爸叫住了。
「什么事?」
爸爸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走过来的我。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两张一万日元的钞票。喂,咋这么多钱。
「备品的采购?」
「不是。你一会儿用这钱,和泷川君吃顿饭」
「哈?」
我不禁皱紧眉头。
「毕竟你们今天开始就是同一团队了,这是为了加深感情」
「不要。没必要。我回去了」
「嘛等一下。店已经预约好了。那可是妈妈推荐的店哦」
「你这都做了些什么啊……那你和妈妈一起去不就好了」
这里谈到的「妈妈」指的是所长。从她和爸爸再婚以后,我在私人场合都这么称呼所长。这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引来多余的注目。
「我和妈妈在别的店有预约。你不去就浪费了哦」
「爸爸,你是这种形象吗?」
简直就像是帮忙给一直单身的儿子找媳妇一样。果然人过了五十岁之后想的东西就多了吧……我一瞬间这么想道,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还没有放弃小栞」
爸爸突然道出的这句话,让我一瞬间停下了呼吸。
「这是你的人生,我不会对你选择的道路多嘴。不过,既然这样那就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而行动吧。泷川真的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研究者。她一定能成为你的助力。先搞好关系肯定不会是坏事。」
「……真没想到我会被从这方面劝说」
「你现在是不是认为要是泷川“能派上用场”就算赚了?你这就错了。是要“让她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果然爸爸就是爸爸。他和我一样,到了现在仍是欠缺人应有的某一部分。
「……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就心怀感激的收下了」
我把信封中的两万日元收进钱包,并把预约好的店面的联系方式记录进手机。毕竟也是所长推荐的店,这已经算是业务命令之类的东西了吧。我留在休息室,等待马上就会出来的泷川小姐。
冷静下来之后,我感到有些紧张。我已经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没和别人正经地接触过了。更不用说我这辈子邀请女性的经验就只有栞了。到底该怎么向她搭话才好呢。应该先说“你辛苦了”吗。然后对面就会回答“你也辛苦了,我先失陪了”。“啊啊,路上小心”……不行。让她回去了。不能那么问,那应该这样吗,“辛苦了,要一起去吃个饭吗?”,这感觉也太唐突了吧。我以前是怎么邀请栞来着?“一起吃饭去吧!”,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思考了各种各样的状况之后,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这种胸口难受的感觉,真是令人倍感怀念。想不到我竟然还残留有这种人类的感情。在我稍稍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有一种十分悔恨的心情袭来。
明明栞
她,已经再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了。
「日高先生」
我差点以为我的心脏停止了。
「啊……啊啊,泷川小姐」
不知不觉间,泷川小姐已经站在了我的眼前。工作结束了吧。正好,就这样邀请她吧。那么说些什么呢。啊咧,我的大脑怎么一片空白了。我刚在想什么来着。
「辛苦,你了」
「谢谢。你也辛苦了」
我说不出下一句话。怎么回事,明明我能普通地和爸爸以及栞交谈啊。难道我在极力避免与人交流的十年里,已经被时间夺走了交流能力吗。心脏的鼓动更加强烈,冷汗狂冒。就算我想说“等会一起就去吃饭吧”,也连个「等」字都说不出来。
看到这样的我,泷川小姐微微皱了下眉头。
「那个,我从副所长那里听说日高先生要请我去吃饭」
我久违地打从心底对爸爸表示感谢。
○
爸爸预约的店,是位于距离车站十分钟路程的商店街中,稍微靠近小巷子处的某大楼一楼的定食屋兼居酒屋。但是,接近那栋大楼之后,我和泷川小姐都皱起了眉头。
「真的,是这里吗?」
「呃,大概是吧」
那栋大楼的墙壁和走道到处都贴满了动画和游戏的海报。这栋大楼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不是日高先生预约这里的吗?」
「啊——……其实,预约的人是我爸爸。因为我和泷川小姐要组成团队,所以让我邀请你吃顿饭来加深感情」
「原来如此……诶,那选这家店是因为副所长的兴趣?」
「爸爸没有那种……啊,对了。这家店,是所长推荐的哦」
「所长的……啊啊,是这样吗」
不用我明说,泷川小姐就理解了。
身为虚质科学核心人物的所长——佐藤教授是一名御宅族,这件事在业界意外有名。她尤其喜欢那些古老的漫画、动画、游戏、轻小说,甚至公开声明过有关虚质科学和平行世界的见解都是受到了那些作品的影响,也列举过一些作品作为虚质科学的参考资料。
「既然是所长的推荐,就不能不去呢」
「说的是啊……嘛,我们走吧」
我们撩起一楼深处写着『一品宅饭』的门帘,嘎啦嘎啦地拉开拉门。虽然的确有定食屋该有的香味飘来,不过贴满海报摆满手办的店内配置更是引人注目。
(兴国:此店面实际存在于大分市)
「欢迎光临——」
「那个,我是预约过的日高」
「啊~明白明白,是日高先生吧!请去那边的隔扇房间!」
我们拉开入口正对面的隔扇,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怎么回事……」
那个房间果然也充满着海报和手办,不过和外面的类型有些不同。
简单来讲,全都是美少年。
外面的海报和手办全是美少女,不过这里完全与之相反。也就是说这个房间,是女性向的吧。
总之,我们先在坐垫上坐下,并用店员拿来的湿巾擦了下手。下馆子最重要的就是吃得开心。菜单背叛了我的不安,意外地普通。我从中随便点了几样菜,并用先端上来的低度酒干杯。
「呃——……嘛,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一个研究团队的同伴了……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也有紧张所导致的喉咙干渴的原因在,我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泷川小姐则是小小抿了一口度数低的鸡尾酒后放在了桌子上。
「……你酒量很好?」
「算不上很好。虽然喜欢喝酒但不太能喝」
「原来如此……」
对话中断。鼓起勇气提出一个话题倒是没啥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聊。如果泷川小姐能主动谈些什么的话就帮大忙了。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喝喝会ㄦ酒。虽然这么说,由于我点的是啤酒所以很快就喝光了。而泷川小姐才刚喝完一杯的三分之一。于是乎我就没事可干了。
然后,当泷川小姐的杯子空了一半的时候。
「那个」
她冷不防地放下杯子开口说道。
「什、什么!?」
有点吓到的我如此回答。都是接近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这可真没面子。
泷川小姐低下头,眯起眼睛瞪向我。仔细一看她的耳朵已经红透了。该不会只喝这点就已经醉了吧。
「我进入研究所的那一天,在研究室和你打招呼了吧」
「是的」
我还记得。就是爸爸把泷川小姐带过来的时候。
「那时,日高先生,对我说的是初次见面吧」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这应该是非常普通的招呼。她到底有哪里不满意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
对啊,我那个时候不是觉得——
「才不是初次见面」
好像不是第一次见了吗。
「至少对我来说,那是再会」
「……果然,是这样吗」
「果然?你注意到了吗?」
「唔,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还记得是哪里吗?」
「……不好意思。记不清了」
我坦率地低下头。在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答案。
泷川小姐又抿了一口酒。这就是她不高兴的原因吗。但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我到底在哪里和泷川小姐见过呢?
「我们可是同学哦。高中那时候」
「……啥?」
「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
「……真是对不起」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当然会有印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少骗自己了。老实说,我完全无法接受。
我所上的高中是县内最难考上的高升学率学校,一年级时的班级则是按入学成绩决定的。以首席录取的我当然是等级最高的A班,那个班级里的学生全员都只对学习感兴趣,我也是同样。所以根本不曾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就算让我回忆同级生的脸和名字,我也一个都想不起来。
然而,为什么我单单对泷川小姐有印象呢?
「因为没有交谈过,所以你没记住我也情有可原。只不过,我认为日高先生倒是被很多人记住了。毕竟你是新生总代表」
新生总代表。以首席通过高中入学测验的我,在入学式当天作为新生总代表站在讲坛上发言。原来如此,这样眼中只有成绩的A班学生会记住我也能理解。
可是,这却构不成我记住泷川小姐的理由。
「我也以这个为目标,所以很懊悔。于是我打算在之后的考试中用分数胜过你,不过你最终没有败给过任何人,一直立于顶点」
那个时候,栞的身体还活着。拯救栞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现实,而且拯救的方法触手可及。用最好的成绩,进入最好的大学,寻找拯救栞的方法。为此我疯狂地学习,作为结果我一直处于第一位。
「所以当我得知日高先生在二年级退学时,真的是非常惊讶。是发生了什么吧,不过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地认为日高先生失败了。然而并非如此。日高先生在后来,提出了不可避的事象半径这一概念,被学术界认可,甚至在虚质科学的历史上成功留名。当我在上大学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是懊悔不已。然后我默默发誓。我绝对要到虚质科学研究所就职,并创造出超越你的成果」
大概是不胜酒力,原本看起来很冷酷的泷川小姐的眼睛,正充满激情地瞪着我。原来如此,爸爸好像没说错。这份执念一定可以利用。
「荣幸之至。我们两个人的话一定能让虚质科学的发展更进一步吧」
我全力展现出虚伪的笑容,可是弥漫在我心中的烟雾仍未散去。
还不明白。我还不知道我能记住泷川小姐的理由。只是单纯记得名字就算了,但我总感觉还记得些什么,也感觉自己并没有搞错。高中同班却没说过一次话,高中退学后直到在研究室再会之前我肯定不曾与她相见过。那么这感觉,到底源于何处呢。
泷川小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假笑,她的眼神又变回了原来那不开心的眼神,并豪爽地喝了一大口酒。这是她至今为止最豪快的喝法。不会出事吧。
「然后,还有」
「请讲」
「为了能和日高先生在对等的立场上竞争,我有一个请求」
「请问是什么请求呢」
到底打算说什么呢。希望别是什么麻烦事。
泷川小姐仰头举起杯子大喝一口,随即从桌上探出身子继续说道。
「不要这么见外,行吗?」
「……什么?」
完全在我预料之外。
「毕竟我们可是同级生喔。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工作上的立场。然后我就会因为介意日高先生是我的上司,而无法毫无顾虑地燃起对抗意识」
「哈啊」
「所以说,像对朋友那样就好,不用那么见外
。怎么样?不行的话就说不行,我会彻底放弃的。我多少还是有点社会人的常识。能当成酒后戏言处理就再好不过了」
就是为了提出这个违背常识的请求才喝酒的吗。这是何等勇往直前之人。但是,这个提议从我这个角度来看好像挺不错。我也不擅长这样说话,而且,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和泷川小姐坦白时间移动的研究。这么一想,先缩短与她的距离不是挺好的嘛?
「我懂了,就这样吧。那我也不用那么制式的语气说话。这也比较轻松」
「是吗。谢谢」
泷川小姐毫不客气地说完,便把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鸡尾酒一饮而尽。虽然她乍看之下很冷静,但手却在微微颤抖。也许她在害怕吧。向上司询问能不能用平辈语气交谈,对正经的社会人来说这可是荒谬绝伦的事情。泷川小姐真该好好感谢下我不是个什么正经的社会人。
「那么我重新打声招呼,今后也请多多关照,日高先生」
「明明说了不要那么见外,却还叫姓又加先生的。叫我历就好」
「是吗?那么……」
然后,当泷川小姐叫出我名字的瞬间。
「历」
我,回忆起来了。
为什么我单单会对泷川小姐有印象。
我到底在哪里,和泷川小姐见过面。
○
我记得那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和平常一样,使用IP胶囊进行平行跳跃。已经进行过多次实验的我,得到了能够跳跃到遥远世界的许可,那一天我大胆地决定尝试往比平常要远很多的世界跳跃。
跳跃实验往往在深夜两点左右实行。这都是因为白天的实验会伴随各种各样的危险。比如说跳跃之后发现自己正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哪怕跳跃的瞬间只产生一瞬的认知延迟,都极有可能引发重大事故。栞也是因为那样才遭遇了事故。
与之相比,一般人在深夜两点都已经睡去。当然,这仍称不上绝对安全,不过跳跃后至少有九成的概率会跳跃到床上。
那一次的跳跃,也平安无事地跳跃到床上。
不过,却和以往存在决定性差异。
那份违和感,让我差点发出声音。
有什么人,握著我的右手。
我提心吊胆地把脸转向右侧。
有一个人,正睡在我的身旁。
皮肤紧紧相贴的感触。我和那个人貌似都一丝不挂。那个人的轮廓在房里夜灯的照耀下隐约映出。头发很长——是一个女人。
难道说……我一瞬间期待起来。
难道说这个人,是栞?
难道这个世界,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和我相遇的栞没有变成幽灵的世界吗……?
为了确认,我在枕边摸索,找到一个灯台,打开了开关。
耀眼的灯光,让女性睁开眼睛。
「嗯……怎么了,历?」
女性一边揉眼睛、一边看向我。
是谁。
「想去厕所?还是说……要继续做?」
说出这句话的女性,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她的笑容、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以及念出我名字的声音。
都不是栞的。她是一个和栞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和不是栞的女性,赤裸地睡在一起?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反胃、想吐。想要把眼前的女性撞飞并大吼你是谁。不行,冷静点。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平行世界的我要怎样与他人的交往,我没有权力对它说三道四。
……是这样的吗?即使是平行世界我也还是我吧啊?为什么会和不是栞的女人发生关系啊。明明都是我。全部世界的我,不都是应该为栞而活吗?
不行。我的脑袋已经乱七八糟了。这是我混乱的证据。必须回去。回到原本的世界。我久违地强烈祈祷。我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不需要这种世界。少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有栞以外的恋人,我绝对不承认——
然后,回到原来的世界的我,立即把那个世界的事情从记忆中消去了。
○
对了。是在平行世界。
在那个世界,有一名叫我「历」的女性。
那名女性,在我身旁,牵着我的手,对我微笑。
那名女性,是那个世界的我的恋人。
无法忍受自己拥有栞以外的恋人这项事实的我,立即返回了原来的世界。因为只有仅仅数秒,所以对面应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对面的世界的我应该正好刚睡下。
不会错的。刚才泷川小姐叫我「历」的声音,和那名女性叫我「历」的声音完全相同。我在平行世界,和泷川小姐相遇过。
在平行世界,她是会成为我恋人的女性。
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其存在的我紧紧闭上嘴。
虽然她本人并没有这个意图,但泷川小姐接著开口道。
「你也叫我和音就好了」
既然我都先要求对方叫我名字了,那么我不去叫对方名字也很奇怪。我动起意外干燥的舌头,战战兢兢地叫出她的名字。
「明白了……和音」
明明是首次从口中冒出的发音,却莫名的顺口,这让我突然非常想去见栞。
之后,我和泷川小姐……和音一边享用端上来的料理一边又点了好几杯酒,离开店的时候和音完全喝高了。和音无论如何都想去卡拉OK,无奈之下我只得陪她唱了一个小时,回程又因为她走路摇摇晃晃地非常危险,让我还得送她回家。
回程会路过昭和大道的十字路口。
信号灯一改变,我们就开始穿过斑马线。在这条斑马线终点的附近,有栞在。
我集中意识。
然后,一直保持十四岁的栞的身影显现在斑马线上。
『啊……历君』
栞高兴地露出微笑。我也轻轻挥了下手。但遗憾的是我现在正与和音在一起。就算她醉的再厉害,在和音眼前跟她看不到的幽灵对话也会被她觉得奇怪,我不想这样,话虽如此我也不好意思到这边才让人家一个人回去。没办法,先把和音送回去然后再回来看栞吧。
我降低移动速度慢慢走过,悄声对栞耳语。
「我马上就会再来。稍微等一会儿啊」
栞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
「啊咧……历也能看到这孩子?」
和音所说的那句话,让我完全停下了脚步。
我看向和音。和音的视线,仿佛真的捕捉到了栞的身影。虽然爸爸和所长看不见,但是栞说过好像偶尔会有能看到自己的人出现。如果说栞是个类似于幽灵的存在,那么能看到栞的人就是灵感很强的人吧。于是从注意到栞存在的人开始产生了谣言,如今『十字路口的幽灵』已经成了这个城市出名的都市传说了。
和音也是那种灵感很强的人吗?
「你,能看见栞吗?」
动摇的我,一不小心说出了那个名字。
本来睡眼惺忪的和音,眼神忽然变得炯炯有神,并用和平常一样的尖锐视线贯穿了我。估计是换回研究者状态了吧。
「栞?是这个幽灵的名字?历知道这个幽灵是谁吗?」
大意了。我开始考虑起有没有蒙混过去的手段,不过没想到什么好方法。就算我什么都不回答只是保持沉默,我本身的态度也会成为答案。
「直接,听这个幽灵说的」
我迫不得已搬出这种借口。和音会相信吗,至少我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
「栞……普通来想应该是个女性的名字」
「这种程度看就知道了吧」
「是吗。在历眼里是清楚到连性别都能看出来呢」
「诶?」
「我只是偶尔能看到非常模糊的,人形一样的东西哦。声音更完全听不到。然而你却能清楚地看见,连声音都能听见……不会到了现在你还想说自己和她毫无关系吧」
又自掘坟墓了。难道说刚才是在套我话吗?明明人已经喝醉了却能在瞬间设下这种陷阱,真不愧是有前途的新人。
「请告诉我。不要小瞧我的好奇心哦」
和音用严肃的眼神瞪了过来。就算我转移话题她也会追究到底吧。一个没搞好,她还可能就会对其它所员说出这件事。
怎么办?这里就是该下判断的时候了。和音是非常优秀的共同研究者。有朝一日向她挑明自己真正的研究并取得她的协力也是其中一个选择。虽然可能有点早,不过仔细一想,现在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我把视线移动到栞身上。栞正呆呆地来回看着我和和音。
「栞。我可以,告诉她吗?」
栞只注视了我的眼睛仅仅几秒钟,随后栞点答应。
下好决心之后,我转身直面和音。而且如果和音能成为我的同伴,那么我就有可能更自然地和栞谈话了。一个人和几乎谁也看不到的栞交谈的我,站在路人的角度上来看,就是一个在十字路口处自言自语的危险人物。但是变成两个人之后他们就会认为我在和另一个人说话。反正也没人会认
真去听陌生人之间的对话。
「我知道了。和音,现在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讲。仔细听好了」
然后,我开始跟和音讲述栞的过往。
当然,我并没有把一切都讲出来。我完全隐瞒了自己和栞的关系,只把她描述成单纯的朋友。我的朋友在平行世界的这个场所遭遇了交通事故,那个瞬间引发了强制的平行跳跃。结果,在跳跃完成之前平行世界的肉体被车当场撞死,只有失去了物质的虚质粘附在此处留了下来。然后我们把这个称作虚质元素核分裂症……我像这样大致说明了一下。
「我就是为了拯救这孩子才一直研究的」
听完说明的和音把手贴上嘴角陷入了沉思。好了,她下次开口的发言,将会决定我对她的评价。
「……如果能观测到虚质元素,并想办法进行回收的话还有可能。之后只要再想点方法,让虚质能和这个世界中这孩子的身体同化」
在我心中,和音的回答几乎就是满分了。
「很可惜,在这边的世界里,这孩子的身体已经死了。因为虚质元素核分裂症会让身体变成与脑死几乎相同的状态。虽然保存了两年,但那就是极限了」
「是么……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纵使事已至此,我仍迷茫了一瞬间,不过还是决定将一切道出。在刚才我说明结束之后,和音不是先提出疑问、否定、反论,而是先询问我具体的方法,因此,我想要相信和音这种纯粹的研究者性情。
「我认为,只能想办法抹消让栞罹患虚质元素核分裂症的原因本身才可以。所以一直在寻找那个方法」
「抹消原因本身?」
「就是栞她遭遇事故的原因。本来就是因为向平行世界进行跳跃才导致了事故。所以,只要让那次跳跃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行了」
「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喂……那个,难道说」
和音似乎注意到我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毕竟但凡是从事虚质科学相关工作的人,都考虑过同样的事情。
「我一直,在进行时间移动的研究」
和音瞪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即使身处平行世界这一曾经只存在于虚构中的存在化为真实的时代,时间移动仍是完全的虚构之物。如果告诉别人自己正一本正经地研究这个,对方肯定会是这种反应吧。
「回到过去,重新来过。这就是我现在的目的」
这完全就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怀疑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发言。但是,和音的反应却不同。
「好厉害」
「诶?」
「历,你果然很厉害。我本以为你在进行平行世界的研究,哪知你竟然先一步去挑战时间移动」
和音的眼睛里闪烁起灿烂的光芒。那是对未知感到好奇的光芒。
「上面不会给时间移动的研究批预算吧?」
「啊啊。所以我把批给平行世界的研究的预算,挪出一部分研究时间移动。如果暴露了,可就不是单纯地炒鱿鱼了呢」
「也就是秘密的研究对吧。挺好的,这不很有趣嘛。就让我来当你的共犯吧。然后我一定会比你先找到时间移动的方法」
「……虽然我也觉得总有一天会跟你坦白这件事,不过没想到今天突然就讲明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们已是上了同一条船的状态。而且和音对我的对抗意识或许能起到正面作用。要争第一。这种想法对研究者而言意外重要。要知道,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成果是因竞争心而诞生。
「以现在的虚质科学理论来说,时间移动被认为是无法达成的……理由,则是物质的垂直移动不得不跨越虚质之壁……不对,这只是模型的问题,只要想出新的模型的话……啊啊不行,这样也不对。历,我先就回去了」
「诶?不要紧吗?不是还醉着么」
「醉意早被吹飞了」
「要我送你吗?」
「没事,我会招计程车。我想早点回去整理想法。明天再见吧」
说完,和音不等我回复便匆匆忙忙走开了。刚才酩酊大醉的样子宛如骗人一般,她的步伐非常稳健。
途中,她停下脚步并回过头来。
「代我向栞小姐(?)问好」
留下这句话之后,和音就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被她甩在身后的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栞那小小的声音。
『……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对吧」
『历君的,恋人?』
我反射性地、瞪向栞。
「不是」
『……眼神、很可怕哦』
「抱歉。但是不可能是那样吧。我只有你」
听到我这句话的栞,露出了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喜是悲的虚幻微笑。
『谢谢……不过,已经够了哦』
我不想听到的话语扎向我的内心。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已经经过很长时间了,对吧。历君都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了呢』
栞的姿态还是和那时一样。和十四岁那时一模一样。虽然不能说栞的内在也如十四岁一样毫无变化,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说有所成长。
随着岁月的流逝,栞的意识和感情正一点点地变得稀薄。
表情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多变。仅能展现出朦胧不清的微笑,却已做不到哭泣和生气。变成这样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都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十年以上了。想要让她继续保持类似人类的感情,或许真的有些太勉强。
『呐,历君……已经不要紧了哦。为了我,让历君一直一个人……我,不喜欢这样』
「才不是一个人吧。我为了我自己,才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谢谢。我很高兴……但是……』
「不要说什么但是。我们约好了吧。我绝对要拯救你。我就是为此而活的」
『……嗯……』
一说出口,我对栞那满溢而出的爱意仿佛化作泪水般,使我的泪腺变得脆弱。虽然我想要拥抱栞,但我却无法将没有物质只剩虚质的栞拥入怀中。连手都牵不成。这是多么令人焦急、多么令人气愤、又是多么悲伤。
「所以拜托了,不要再说什么已经够了。我是为了栞,我是只为了栞而活的啊。我绝对会找到方法给你看。所以,相信我吧」
『嗯……谢谢你、历君……』
幽灵的栞,向我伸出手。我也让我自己的手与之重叠。虽然彼此的手没有相碰,仅仅是穿透过去而已。
但我不想认为从这指尖上感受到的温度,是我的错觉。
○
从第二天开始,得到了和音这名优秀竞争对手和同伴的我,拿出比以往更高昂的热情投身于时间移动的研究。
我与和音只是一心一意地一直讨论虚质科学和时间移动的问题,互相辩驳对方的意见,不仅仅是在研究室,就算是公园、咖啡厅、卡拉OK的包厢或者彼此的家中,甚至是所长推荐的定食屋都一样。
我们的热情让我们本来平行世界的研究都留下了许多副产物般的成果,这使我与和音的研究所内的地位也逐渐上升。我们也因此得以使用至今为止无法自由使用的器材,进一步推动研究。
我在这样做研究的同时,也仍然每天前往十字路口和栞聊天。有时和音会跟来,那时她就会通过我和栞进行拟似对话。
不管是研究的时间,还是和栞在一起的时间,都非常充实。
然而,我们依旧没有找到时间移动的方法。
只有栞的时间,被固定在十字路口。
就这样,十年的岁月飞逝而去。
○
「给,你的啤酒」
店长把一杯啤酒放到柜台上。我拿起玻璃杯,小口地缓慢喝下。我已经不是能随意豪饮的年龄了。不知不觉间我也接近四十岁了。我一边看着眼前的小小美少女手办,一边漫无边际地想著它的做工真不错之类的。
这里是大约十年前,所长推荐给我的定食屋的二楼里的酒吧。店内果然还是被动画海报以及手办所填满。自从我与和音来过这里之后,就时常利用下面的定食屋,不久后便来了这个酒吧。现在我们已经是熟客了。这十年来,无论是店长还是料理长都没有换过一次,一直保持原样。
「日高先生,今天的的脸色有点不好呢」
「研究完全没进展啊。再怎么都会消沉一点啊」
我与和音结盟后过了十年。虚质科学得到了发展,平行世界的研究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
所长制作的IP胶囊已经被实用化,能够跳跃到任意平行世界的『自由跳跃』让各平行世界间的情报并列化变得可能。于是,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量子计算机。其结果,我们终于得以直接观察虚质元素,这让我们在各种各样的方面都有了很多突破。
我与和音首先解明的,就是只有我能清楚地看见栞,甚至能听到声音的理由。
虚质元素能直接观测一事,让测定失去物质的栞的虚质纹成为可能。然后拿栞测定出
来的虚质纹和我的虚质纹进行比较之后,发现有一部分完全一致。这恐怕是因为我在和栞两个人一起进入IP胶囊跳往平行世界的时候,由于某种作用导致我和栞的虚质有一部分产生了同化。
所以,只有我能完整地看见栞的幽灵,只有我能清楚地听到栞的声音。得知这一点时,我和栞都为各自体内拥有彼此而感到高兴。
顺带一提——随著研究的推进我无法继续隐藏秘密,所以我在得到栞的许可之后将两人的关系全都告诉和音。就像是早就知道般,那时的和音只是冷静地听完。
IP终端如今也彻底普及了。现在小孩子一出生就要进行IP测定将之登录成零世界,并具有将登录完成的可穿戴式终端戴在身上的义务。现在的时代,任何人都将平行世界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认知。
爸爸所研究的IP锁(IP lock)也完成了。那是一个通过持续观测对象的虚质来稳定对象的虚质元素状态,不让其发生平行跳跃发生的装置。这装置的存在,主要是为了防止结婚等人生重大的活动期间突然产生平行跳跃,还有防止犯罪者通过自由跳跃逃往平行世界。
就像这样,如今,虚质科学已经成为了日常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认识到虚质科学的重要性的政府确立了数个有关平行世界的法案,内阁府更以其为根据设立了虚质技术厅。受此影响,我们的研究所也行政法人化,作为国立研究开发法人虚质科学研究所重生。所长和副所长和以前一样,都是由妈妈和爸爸担任,不过那两人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龄。虽然他们退休后也不打算停止研究,但似乎打算把所长副所长的地位本身让给后辈,这样下去,十有八九我会变成所长,然后和音则会成为副所长吧。
虚质科学的进步如此多彩耀眼——
但到头来,却仍是找不到时间移动的方法。
漏了些什么,我漏看了些很重要的,却十分单纯的东西。我总一直有这种感觉。阻碍创新的一直是常识。不管是我还是和音,似乎都有一些常识之壁没有打破。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到焦躁的我由着性子将啤酒一饮而尽。
「人都没原来那么年轻了,还是不要一口气喝干比较好哦」
店长苦笑着收拾走空玻璃杯。我貌似喝了太多啤酒了。于是我打开菜单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点。
随意翻看,马上就发现了一个很罕见的名字。
「店长,这里竟然有健力士啊」
健力士指的是产自爱尔兰的黑啤酒。当地人似乎每天都喝。
「啊啊,在一些客人的要求下加入的。有喝过吗?」
「年轻时喝过几次。久违地喝一杯吧」
「明白啰」
店长把一个空空的啤酒杯放到了柜台上。
「里头呢?」
「现在就倒进去。很有趣哦」
店长一边窃笑,一边打开瓶装健力士的酒塞。然后在啤酒杯上方倾斜瓶身,猛烈地注入杯中。黑啤酒注入后周围产生了气泡,玻璃杯随即被气泡填满。
但是紧接着,就产生了奇怪的现象。
黑啤酒不停地灌进杯底。随着啤酒的水位的上升,气泡理应跟著上浮……本该是这样。
但杯子里的气泡,却迅速地下沉。
我吃惊地注视着『气泡下沉』这一现象。同时思考着眼前这相当出乎意料的现象所带来的震撼。
「……店长,这是怎么回事」
「很有趣吧。好像是叫健力士瀑布来着。虽然我不知道原理就是了」
冷静考虑一下其实非常简单。当气泡浮起时,撞到气泡的啤酒也会一同被推上去不断上升,这是因为啤酒内含有粘性,可是啤酒不会升到气泡上面,所以会在玻璃杯宽阔的边缘形成旋涡,沿着玻璃杯的内表面逐渐下降,然后这次换气泡的黏性被啤酒所牵引,与啤酒一同下降。这样一来便形成了在玻璃杯的中心部气泡在上升,而在玻璃杯的内表面气泡则是在下降的状态,这就是为什么从外面看来,只能看出气泡在下沉的原因。
不对——实际上,一部分气泡的确下沉了。
「啤酒的粘性……气泡……虚质,对了,虚质粘性的概念……气泡的浮力……虚质密度……海的虚质与气泡的虚质……虚质的粘性以及虚质的浮力……IP的观测……改写……固定化……」
「日高先生?怎么了?」
就是这个。
找到了。
这就是,我与和音都看漏的东西。这就是应该打破的常识之壁。
换言之就是──『气泡能够下沉』。
○
坐不住的我在结完账后便飞奔出店,并迅速与和音取得联络。
虽然已经过了十点,不过所幸和音还在研究所。顺带一提我们都是单身。我这个人姑且不谈,和音她是有好几次机会能结婚的,但她却一直将研究置于第一顺位。年近四十的研究者女性现在才开始想找结婚对象实在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和音是个比我还狂热的研究者。
但如今和音这样的存在实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打上出租车迅速赶回研究所,与和音两个人关在研究室。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我单刀直入地向对我投以感到怀疑的视线的和音回答道。
「找到了。我找到时间移动的方法了」
和音瞪大了眼睛。
我们十年里一直在追寻却一直无法入手的东西。却在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天里,唐突地找到了。一般人是没办法马上相信的吧。
「说明一下」
但是,我与和音已经相处很长时间了。她早就明白只要和栞相关,我就绝对不会随便开玩笑。
「抱歉。说是找到了,却也只是刚刚有个概念的想法而已」
我一边理清着杂乱的思绪,一边缓缓地将其转换成口中的言语。
「爱因兹瓦哈之海与气泡。世界的气泡会往海面的方向上浮。这也就是时间在向未来前进的意思。那么,想要回到过去只要在海中下沉就好」
「以模型的角度确实可以这么办。可是这个问题最一开始不就谈过了吗。气泡不能下沉。如果想让它下沉就只能给气泡添加负重,不过这样一来气泡就会在转瞬间破裂」
「不对,和音。气泡能够下沉。只要满足一定条件」
「什么意思?」
「是粘性。你有听过健力士这种啤酒么?这啤酒粘性高气泡却很小。当液体的粘性超过了气泡的浮力之时,只要制造出漩涡引发下降流的话,气泡就会因为粘性的作用而下沉」
「所以说,这只是物理模型上的可能吧?这种思考实验想做多少就能做多少。问题是能不能在虚质空间中引发这种现象」
「可以。只要改良IP胶囊和IP锁并应用就有可能办到」
我搬出我们早已无比熟悉装置的名字,让和音的表情产生了变化。思考方式从否定切换成了考证。确认到这一点之后,我才开始说明具体的手段。
「首先,要扩展IP胶囊的机能,从外部对要时间移动的对象施加压力,压缩对象的虚质量。接著还要扩展IP锁的机能,使其能够固定变小后的虚质。然后再改写周边的虚质空间的IP制造出小小的漩涡来引发下降流,这样一来质量变小的虚质的浮力便会输给空间的虚质粘性,就可以在海中下沉了」
和音默默在脑中消化,并吸收我的说明。
「……理论上是可能的。问题是,不论是IP胶囊还是IP锁,我们真能改良成功吗」
「这就是我们今后的研究课题了。在可以直接观测虚质空间的现在,这绝对不是达不到的目标」
「哎呀哎呀……又要努力十年了吗」
和音耸了耸肩。这也是她表示同意的信号。
「但这样也还有一个问题。假设事情如我们所愿的发展,那你又打算如何拯救栞小姐呢?」
没错。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仅仅找到时间移动的手段还不是结束。时间移动要如何使用才能拯救栞呢。这也是个问题。
当然,我的心里早已有了构想。
「借由这个方法而下沉的气泡,和啤酒中的不同不会再浮上来。它只会一味地往过去方向下沉,直到浮力和粘性相等为止。所以这边的关键,就是要预先找到能令栞幸福世界的IP,并透过严谨的计算将气泡压缩到正好能沈入那个世界的分歧点。如果能顺利做到这一点,那么当原本的气泡下沉到分歧点时便会停下,并和分裂前的气泡融合。在那瞬间气泡原本的IP会被改写。如此一来,虚质量就会回归正常,取回原本的浮力,并作为融合的气泡按照那个世界应有的未来上浮。之后只要普通地在那个世界里生活就好」
和音闭上眼睛听完我阐述的想法,在沉默一小段时间后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并以那细小的眼睛透过眼镜向我瞪过来。
「简而言之就是,你打算把身体留在这个世界、只让虚质回到过去的分歧点,然后与不同的世界融合并在那个世界重新来过?」
「正是如此」
「那么,被留在这个世界的身体会如何?」
「只是从平行方向变成了垂直方向而已,结果本身应该和虚质元素核分裂症相同。物质是身体的话虚质就是灵魂。没有灵魂的空壳身体……嘛,就是脑死状态吧」
我毫无动摇地阐述事实。和音对我这种态度微微皱眉。她从刚才开始看起来就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变成那样之后,你以为是谁照顾你?」
「不知道」
「被你留下来的爸爸和妈妈的心情呢?」
「无所谓」
和音的表情越发险峻。她的心情、她想表达的东西,我不可能不明白。我还没有放弃做人到那种地步。
但是,没办法啊。
我真心认为无所谓。
「我是真的觉得这种令栞不幸的世界怎样都无所谓。我要带着这个世界栞的虚质,带着栞的灵魂逃走,逃往栞能变得幸福的平行世界。之后的事情我才不管」
我生存的意义,已经只剩下这个了。不能让这个世界的栞幸福起来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两个人逃走,其他的人想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去吧。
我心中没有任何迷茫。纯粹地,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只要栞没能连身体都一起复活,那我的想法就不可能改变。
和音想必是已经了解了吧。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姑且还有个时间悖论的问题。在你消失到过去的情况下,这个世界所有你引发的事象也会跟著消失吗?」
「虚质科学否定了这个可能性。我这个人类就像是一根铅笔。画完线的铅笔即使折了线也不会消失」
「另一个问题。用这个方法和其他世界的自己合流的场合下,你和栞小姐的虚质会和平行世界的虚质融合,因此也肯定不会留下记忆和人格。现在回溯到过去的部分会全部消失,合流之后你就只能把一切都交给其他世界的自己了」
「这样就好。我的栞只有我在这个世界相遇的栞。让栞不幸的我不可原谅。会导致不幸的相遇不可原谅。无法让栞幸福的世界不可原谅。所以只要这个世界的我和栞的灵魂,能在不同的世界重新来过就好」
「疯了呢,你」
「或许吧。讨厌的话就退出吧。从现在开始我一个人干」
这是我的真心话。本来和音就只是一直陪我进行我个人的研究而已,她随时都有退出的权利。
不过,和音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会退出哦。谁知道让你一个人单干要花上几十年」
她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带刺,甚至像是附身物消失了一般清爽。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会被她说教还是怒骂,甚至被打。
「话说回来,还有别的问题吧?如果时间移动要使用IP胶囊,就算你能使用但栞可没办法使用。没有身体,虚质又无法从十字路口处离开。只有你去不同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啊……啊啊,这多半没问题。我和栞的虚质不是有一部分融合了吗?所以我受到的IP影响也会反映到栞身上。如果我时间移动的话,栞的虚质应该也会跟着我时间移动。当然,想要确定是否真是如此还需要严谨的测试就是了」
「原来如此。这也要费一番力气呢」
说完,和音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摇了摇头,看起来已经完全回到平常的步调。完全想象不出她刚才还把我当疯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我坦率地提出疑问。
「你会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凉的。毕竟这是你自己所选择的人生」
「……虽然你这样说,但我不只把你的人生牵扯进来,甚至还把它搞得一团乱」
「这就是我所选择的人生哦。而且呢」
说到这里,和音忽然望向远方。
「能爱一个人爱到疯狂,真是令人羡慕」
她说完这句话,又笑了一笑。
和音她看起来确实没有爱上谁的样子。
「话说回来,栞小姐能变得幸福的世界,具体来讲是怎样的世界呢?我认为很难给幸福下个定义啊」
「啊啊,的确如此。我也认为不存在绝对的幸福。不过我至少知道不会让栞和这个世界一样不幸的世界的定义」
而带着栞的灵魂和她一起逃往那个世界,便是我的生存意义。
「嘿~。定义是什么?」
栞不会不幸的世界的定义。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和栞,绝对不会相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