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觉得好奇怪呐。」
她如此说完之后,展露出无忧无虑、爽朗的笑靥。
那是一个晴朗……秋高气爽的日子。
「为什么大家会那么地害怕乱破师呢?」
哈丝敏。
生长于商队之中的她,自幼和双亲一起进进出出亚裘拉村无数次,经常和住在那儿的乱破师们亲密接触。尽管她非常清楚自己和乱破师们是「不一样」的两种存在,但从不觉得乱破师们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
不过很多巡回商人本来就对金钱以外的事情相当豁达……或者更该说是「漠不关心」。
在各地巡回打转、采买了各种商品之后,再将商品转卖掉。对于走遍各处的他们来说,每个人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各有不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反倒认为,在「不一样」之中,是有其意义存在的……他们也认为自己所赖以维生的买卖生意也是因此而成立的。
而人称「战争专家」或「战场走狗」的乱破师也是一样的。
对哈丝敏而言,乱破师就只是「这样子的一群人」而已。
然而……
「应该是因为乱破师很强的关系吧。」
当时——仍十分年幼的托鲁有些加强语气地如此说道。
托鲁和哈丝敏在村外的广场上一边并排坐着、一边谈着天。
生于巡回商人之家、自幼看遍各处的她,说的话总是很有趣。就连她的无心之言,也大多是令人感到新鲜惊奇的事。因此,每当她来到亚裘拉村时,托鲁都会尽量压缩修练的时间、费尽心机地挤出空闲,就为了享受这般漫无目的的闲聊。
「很强的话,就会让人感到害怕。这很理所当然啊。」
从未离开过亚裘拉村的托鲁,并不晓得乱破师具体上是被人如何恐惧着。就连世间一般的价值观,他也都还不太清楚。因此,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以极为单纯的思考逻辑来理解——试图理解这一句「大家都害怕乱破师」。
「不对。不是那样子的唷。」
哈丝敏微笑摇头。
「若说是因为很强的话……那人们应该也要同样害怕魔法师才对啊?」
「……那是……」
托鲁欲言又止。
就连当时年纪尚幼、世界仍狭隘的托鲁也知道魔法师的事情。
他们本身的身体能力并不高——从乱破师的观点来看的话,就跟婴儿是一样的。但若从他们所能操控的力量大小而言,他们的能力确实极为悬殊。据说就算只有一个人,只要有大型机杖、充分的念料,也可以施展出大到将一整座城吹飞的威力。若有多数魔法师一起操控咒文,魔法阵,甚至可以施展出更为精致、威力更大的魔法攻击。
是的。若单从破坏力来看的话,乱破师远远比不上魔法师。
当然……乱破师和魔法师一旦一对一作战的话,十之八九会是乱破师胜出。
但他们恐怕是不会一决胜负的吧。一旦知道对手是魔法师,乱破师就绝不会从正面挑战,也不会让魔法师有时间咏唱咒文、发动术式,而是直接以近身战击毙对方吧。
然而……哈丝敏所说的,似乎与胜负无关。
也与威力大小无关。
托鲁心下了然,因此也跟着困惑了起来。
那么,为何乱破师会让人感到害怕呢?
「该说是情绪上的问题呢……」
「情绪?」
「还是心态上的问题呢……」
「……你在说什么啊?」
托鲁皱着脸问道。
莫名其妙。哈丝敏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乱破师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对吧?」
以流言蜚语蛊惑人心、以奇策妙计颠覆常识。人质、背叛、诈术、以及其他诸多种种时常被人骂作卑劣、卑鄙——一般人会不由得犹豫再三的方法,乱破师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因为那就是乱破师啊!」
托鲁挺起胸膛说道。
他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这正是乱破师之所以为乱破师,也正是乱破师的强处。被名声和门面束缚住的骑士和战士,就是这一点与他们不同。各国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乱破师的需求才从未间断过。
「但是其他人们做不到啊。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会感到害怕……」
哈丝敏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说道:
「害怕你们这些可以轻易做出那种事来的乱破师。做出那种事之后也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后悔,乱破师的这种心态……是很可怕的唷。应该是吧。」
「什么嘛。」
托鲁皱着脸说。
「连哈丝敏你也这么说喔。」战场上遭人忌讳的棋子、掌权者们麾下的走狗。
若是为了达成目标,就算再穷极凶恶的事情他们也毫不踌躇——毫无矜持的喽啰。
乱破师在这世间的评价,大抵都是如此。而托鲁则认为这些评价只是那些「被名声和门面束缚住而无法变得真正强大的家伙们嘴硬不服输的结果」。
不过——
「但我不害怕唷。」
哈丝敏对他笑了笑。
微微弯着身的她,深深凝视着坐在身旁的托鲁的脸。既没有发怒、亦没有嘲讽。她那个样子就像个在对不太听话的弟弟晓以大义的姐姐一样,尽管托鲁根本不晓得真正的「姐姐」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还有商队的大家……我们全都知道喔——亚裘拉村的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哈丝敏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我是有自信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啦。我们透过你们,理解了『紧盯着目标活下去』是件怎样子的事。同时也接纳了你们和我们相同的部分、以及相异的部分。」
「…………」
因为有些太过于抽象,因此托鲁并不太能够理解哈丝敏的话。
但哈丝敏仍毫无顾虑地继续说着。如今重新回头去想,便会发现她不强求托鲁马上理解,反而认为「现在没办法理解也没关系,将来的某一天能够理解得了的话就可以了」——这或许是哈丝敏她独有的大度也说不定呢。
「但是,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到接纳,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就连我们也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而已。但或许我们也只是误会、或者是被朦骗了也说不定。」
「我们才不会那样!」
「我知道。所以这只是『或许』。」
哈丝敏转过头望着托鲁说:
「所以说——『信任』这件事,真的是单方面的呢。」
「…………」
单方面。不是共享、共有、共通。这几个字词感觉起来真是寂寞极了。
哈丝敏会谈论这些事情,真是太不合理了。
托鲁至今依然记得,那一天……迟至深夜,他仍一直没能睡着。
+
托鲁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于是睁开了眼睛。
应该是压在胸口上的重量所致的吧。
「…………嗯。」
虽说是「重量」,但其实也没那么沉重。
托鲁原本背靠在石壁上睡觉,而在他的胸口,还有另外一位同伴倚靠在上面睡觉。因为他的同伴稍微转动了身子,所以体重施压的地方改变,导致他现在有些呼吸困难——哎,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微微低下视线,可以看见她银色的头发旋儿。
身高还是银往常一样地矮小……跟这名少女初次相遇以来,她的身高就根本没有再长高过的样子。是体质吗、还是疾病呢?虽然她本人比起身高,反而比较在意从不长大的胸部——但托鲁从不觉得她需要对此感到不满。
这名少女正是嘉依卡。
盘着腿坐在地面上的托鲁,其手臂至双脚的空间恰好容纳着一名熟睡的亡国公主。那副安稳熟睡的样态,仿佛就像是在说「这里是我专用的位置」似的。这景象十分类似于小型犬或猫咪靠在饲主身上睡觉一样——它们尤其特爱腋下、脖子与肩膀之间等等属于身体空隙的部位。两人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啊…………」
总觉得脑袋无法运转。
此处究竟是——何处啊?
「……确实……这里是……」
托鲁摇了两、三下头以驱走睡意。
对于现今状态的理解与掌握,伴随着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也同时慢慢地从他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没错……这里是……」
老旧——遭人废弃的城堡要塞之中。
战乱时期所建造的城堡要塞之中,大多在其内部建有迷宫般的构造,以避免大军攻来时城堡会被一举攻陷。通道又细窄、又弯曲,而墙壁尽管是在室内,但为了避免被人凿穿,因此是以石头和耐火砖头所堆成的铜墙铁壁。
要是在建得更为牢靠坚固的城堡要塞之中,有时候甚至还设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陷阱、可从上方进行单向攻击的洞孔——从洞孔向下放出飞箭、泼出滚烫的油等等。托鲁忽地将视线抬起,发现在他们背靠着的石壁的对面,凿有一整排
隔着一定间隔的洞孔。
此处不是房间,而是通道。
应该是个不太适合睡眠的地方吧。
但是……
「…………」
托鲁将视线转向嘉依卡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
又长又重又冰冷的那个东西,是嘉依卡爱用的「魔法之杖」——机杖是也。虽然样式看起来有些老旧,但是相当的坚固。托鲁迄今还未看过这个魔法装置坏掉过。当然,这个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缘于嘉依卡总是很勤恳地拆解、整备它的关系吧。
机杖——正发出低沉微弱的声响,同时也在运转中。
确实是叫做——〈守护者〉吧。在防御类的魔法之中、其他的魔法师流派之中,人称〈超防壳〉、〈苍白圣棺〉等等的术式,基本上也都跟〈守护者〉差不多。
到目前为止,两个人像这样子一块儿休息的时候,就会使用这个魔法——连托鲁都对这个魔法熟悉了起来。虽然效果范围狭小,但可以迅速察觉到向他们接近的人事物,就连刀剑、甚至是个人操纵的魔法攻击,也几乎都可以防御得了。
虽然托鲁睡着之后,也能对杀气之类的作出反应,但却无法察觉得到在较远处以魔法瞄准他们的敌人。经常冒死追捕、或是冒死被追——如果过着这种生活的话,那么〈守护者〉算是人生必备的魔法术式之一。
「嘉依卡。」
「…………」
托鲁轻轻一喊,银发少女便微微地动了动身子。
看来她尚处于刚醒未醒的状态。被唤了声名字,也只是半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而已。
「嘉依卡。」
托鲁再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但她仍然没有要起来的样子。这次甚至连身体都动也没有动。托鲁静静苦笑了一下,轻伸出手——将嘉依卡如绢丝般细滑直溜的银发拿在手里。他温柔地拨开她的头发,将掩藏在里头、白皙小巧的耳朵露出来,然后将嘴唇轻轻靠近那耳朵——
「嘉依卡!」
「呼嘎」
仿佛吃了一记雷击似地,嘉依卡颤抖地缩成一团。
只要咬着她的耳边,然后像是要把声音硬塞进她鼓膜里一般地大吼,那么就算是很难叫醒的嘉依卡,也不得不清醒了。她像是痉挛般地颤抖着身子,然后随即像弹簧装置一般,突然地弹跳了起来。
在嘉依卡的肩膀快要用力撞上他的下巴时,托鲁瞬间偏过身子,避开了她的撞击。
「…………托鲁。」
嘉依卡回头望向托鲁。
她的这张脸,自当初巧遇以来都未曾改变。这张如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脸孔——表情似乎含着些许的怨气,由上往下看着依然坐在地上的托鲁。
「早啊。」
托鲁举起一只手,向她打了声招呼。
「你似乎睡得很沉嘛。」
「……之前以来的悬案。」
嘉依卡嘟起嘴来说道:
「叫醒的方法,要重新思考。」
「说什么重新思考,你啊——事到如今……」
托鲁苦笑地说。
就算有防御类的魔法保护,但目前两人都遭到追捕,在紧急时刻不能马上起身的话,是很危险的。不管是用略为大声的声音叫她名字、还是摇她,睡眠深沉的嘉依卡总是很难叫得起来。因此,叫醒她的方法会变得这么过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最近一直都用这个方法。
但是嘉依卡似乎对这个方法有些不满。
「要求改善!」
「啊?那哪一种叫醒方法比较好啊?」
「…………嗯。」
嘉依卡交叉双臂抱胸,歪头思考。
看来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提案。她像是在摇着头一般,把头往右、往左地歪来歪去——
「耳边细语。耳朵,摸到之。如轻抚一般,声音,温柔地……」
嘉依卡忽然以恍惚缥缈的眼神看着彼方,然后开始如是说。
「那种方法叫不醒你的啦。」
「托鲁,小气。」
嘉依卡倏地伸出食指说道:
「仔细听——听到最后。以上,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开始。」
「还阶段咧——你啊……」
「温柔地、轻轻地,在脸颊。」
托鲁越发吃惊。嘉依卡则半无视于托鲁,表情有些害臊地说:
「必须,睡醒的仪式。」
「仪式?那个仪式具体而言是要干嘛?」
「在脸颊……上………………或是……直接在……嘴唇上……」
嘉依卡的声音逐渐变小,而相反地她的白皙脸孔却急遽变红。
托鲁皱着眉头质问:
「脸颊?啊啊——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咬在耳边,而是咬在脸颊上就可以了是吧?」
「驳回!」
嘉依卡闻言,马上嘟起脸来说道。
该怎么说呢,容貌也就罢了,但就连她的这些动作也同样地很孩子气,完全没有长大的感觉。托鲁惊讶地思考着她真实年龄到底是几岁,但因为她有记忆上的缺陷和混乱,所以就连她本人似乎也不清楚的样子。
「托鲁,野兽,爱乱咬!」
嘉依卡以一脸愤慨的样子指着托鲁。
「野蛮。芙蕾多妮卡的坏影响。」
「野蛮啊。我知道了。」
托鲁大力地点着头说:
「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又怎么可以有失人品呢。那就用野兽怎么也学不来的方法吧。」
「姆—?」
「这里有一根针。」
托鲁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铁制的小针给她看。
「把这个呢,插进指甲和手指之间……」
「驳回,大驳回,超驳回!」嘉依卡跺着脚说。
「只要一根就可以马上让你睁开眼睛喔!」
「不允许拷问。」
「哦不,我又没有要问什么问题,所以不算拷问吧。」
「不允许虐待。」
「可是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啊。」
托鲁一边说,一边把针重新收回怀中。
「前途多难。」
嘉依卡颓丧地垂下肩膀,叹息说道。
「那才是我该说的呢——」
……托鲁反射性地如此回应,但随即又说:
「——不过也不尽然呐。」
托鲁忽地看向横亘在旁边地面上的黑色长型箱子。
……是棺材。
嘉依卡总是跟这棺材片刻不离——虽然还不到这么夸张的地步,但她总是把它放在手碰得到、视线看得到的地方。它是她的「全部」。她与她身边的人一起追求来的「遗体」,便放在这副棺材里头。
〈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她父亲遭到〈八位英雄〉分尸之后的遗骸。
「呣咿?」
嘉依卡表情一愣一愣地看着他。
好像是听不懂托鲁话中的含意似的。
「呃,没事。我只是在说总算快要结束了呐。』
托鲁手指着棺材说道。
「……了解。」
「再……三个是吗?」
收集来的「遗体」实际上——有十四个。
当初八位英雄虽然把尸体分成了八份,但其中又再被分尸成好几块,结果遗体数量倍增……托鲁他们只好四处寻找这高达十七块的「遗体」。而且或许是因为分尸的过程中,有人萌生了一些奇怪的贪念,因此在他们入手之后才发现居然是贋品、仿造品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好漫长。真的非常漫长。
但是这个回收「遗体」的旅程,总算快要结束了。
他们也已经知道其余三个的所在位置了。
正确来说应该是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持有着其余的遗体了。
「哎,虽然那三个出奇的麻烦呐。」
托鲁叹气。
「出奇的麻烦」……这其实是相当保守的形容词。
以现状而言,就算干脆说是「不可能」也不为过。
因为那剩下的三个「遗体」,正落在亚伯力克·基烈特的手上。
亚伯力克麾下有九名部下。这几年,基烈特队的初期队员们已死了半数,但马上就配置了双倍数量的补给人员。不同于托鲁他们,亚伯力克的背后有组织在撑腰,所以人员、装备的补给相当快速。
相对于此,托鲁这方就只有托鲁和嘉依卡雨个人而已。
阿卡莉已经——不在了。
而芙蕾多妮卡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之后,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再看到她了。毕竟她是只弃默,想用人类的常识来掌握她的行动,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吧。
想得简单一点,双方战力是一比五。
而且对手很有组织能力,打算把先一步回收的三份「遗体」当作「诱饵」来引诱托鲁他们。反过来说,正因为基烈特队确信自己必能取胜,所以他们才会到处宣传说「我们已经取得剩余的『遗体』啰」,好让这件事传入托鲁他们的耳中。
现在——亚伯力克一行人应该也追在托鲁他们后头,跟着踏入了这座城堡要塞之中了吧。很有可能随时
都会遇上他们。
也就是说,托鲁他们的旅程很有可能会在此处结束。
「哎……对手可不好对付呐。所以好好睡、好好吃,调整好身体状况也很重要呐。」
托鲁喃喃说着。
「托鲁,有睡着?」
嘉依卡以有些担忧的表情向托鲁问道。
「是啊。好像……梦到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不太记得是几年前的事了。在拉德米欧镇旁的〈不归谷〉——对上亚伯力克他们时的事吧。就是梦到那个时候的事。」
「…………」
嘉依卡的表情微微黯淡了下来。
因为〈不归谷〉的那次事件,害得托鲁、嘉依卡之间一直蒙着一层阴影。
就是在那个时候,阿卡莉因悬崖崩塌而不幸丧命了。
「托鲁——」
「哎,现在就别提什么梦了。」
托鲁有些勉强地把话题扯开,然后站起身来。
虽然他很欣慰她为阿卡莉的死而叹息……但因此而精神萎靡的话,便不是什么好事了。
「从不同角度来想的话,这可真是件好事呢。」
棺姬嘉依卡
「好事?」
「他们特地找到那三个『遗体』,并帮我们收集齐全了啊。只要打倒亚伯力克他们,剩下的三个就可以一次到手了喔!」
「……同意。」
嘉依卡微笑说道:
「托鲁。」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嘉依卡把机杖靠立在旁边的石壁上,然后对着托鲁伸出了两手来。白皙的指尖包住托鲁的双颊。
「…………嗯。」
嘉依卡搂着托鲁的脖子——哦不,应该说是使出了力气,紧紧地把托鲁箍到了身前。而托鲁也毫不反抗,微微别下腰来,听凭嘉依卡处置。
嘉依卡踮起脚来,将自己的嘴贴覆在托鲁的唇上。
「…………」
「…………」
时间慢慢过去。
最后嘉依卡移开她的嘴唇,一脸面红耳赤地小小微笑道:
「感谢。谢礼的——印记。」
「嘉依卡……」
托鲁眨了眨眼,凝视着银色长发的少女。
虽然接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因为总是由嘉依卡主动的接吻都很唐突,所以托鲁也常常感到不知所措。或许是因为她还有些羞赧吧,所以几乎每一次都会硬加上一些「名目」——就像这次是「谢礼的印记」一样。
托鲁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苦笑,然后试着开口询问:
「刚刚这个是以主人的身分?还是……」
「都有。」
主人和仆人。男人和女人。
不管是用前者、还是后者来形容托鲁和嘉依卡之间的关系都没有错。
话说回来,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为了嘉依卡——开始这趟旅程的当初,单纯只是出自于恩情、同情和共鸣而已。而对于身为乱破师的托鲁而言,这些理由就足以让他拿命来拼了。
但并没有规定说不可以发展出其他的理由。
阿卡莉不在了以后,就只剩他们两个人继续这趟旅程了。而就在旅途途——托鲁和嘉依卡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发展出另一个层面。
毕竟他们两人都期望着尽可能地缩短彼此的距离。
在无边无际的旅程当中,心中当然会涌现出不安。而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所以两人才会心生这样子的期望吧……不过,由此开始的爱情,也很不错呐。
托鲁心里是这么想的。
理由是力量的来源。
恩情、同情、共鸣,还有——爱情。
「那么,要出发了吗——我的主人。重头戏要上场啰。」
「同意。」
嘉依卡微笑着背起了棺材。
+
阴蜜的沉默充斥在整个防御类魔法〈守护者〉的结界之内。
「…………」
「…………」
惊愕和困惑夺走了少女们的言语能力。
看到眼前不得了的光景……两人只是圆睁着眼,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守护者〉是一种很坚固的防御类魔法,但是施法者无法一边维持着结界、一边移动。因此就算再怎么难以接受,她们也只能一直看着。
过了一会儿……
「——嘉依卡。」
阿卡莉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慢吞吞地开口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
「……呣?」
嘉依卡皱紧眉头沉吟着:
「煽情戏?」
「唔嗯,你说的没错。」
阿卡莉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那并不是男女交缠到足以称为「煽情戏」的情交场面——直白地说就是「性交」。但能够冷静地指出这一点的人,并不在这个小小的结界里头。
「……果然……」
阿卡莉缓缓地站起身来,转向对着嘉依卡说:
「我应该早点把你弄死的……」
阿卡莉把双手手指弯得像钩爪一样——一副「好!我现在就来勒死你」的样子——朝着嘉依卡踏出了一步。顺道一提,她的脸仍跟往常一样面无表情,而这远比怒气满面的样子还要更具有压迫感。
「阿卡莉。」
「干嘛?」
「求你,冷静。」
「我一直都很冷静。」
阿卡莉口气淡然地说道:
「如果不先冷静地把你弄死,哥哥不是就会被你骗了吗?我一直在冷静地评估着,而哥哥却做出那样的事……」
「阿卡莉阿卡莉,我在,这里。」
「唔嗯。你就在旁边,所以可以轻易地把你弄死。我该说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那个,不是——我。」
嘉依卡手指所指的前方——在半透明的苍白色结界的对面,并立着几块石壁。很厚、很坚固的遮蔽物。作为防卫手段之一,以前的城堡要塞里,有些地方都会特意建成这种构造的通道。而那些——石壁上有小小的缝隙。
虽然身体无法通过,但靠近往里窥视的话,视线是可以触及得到彼侧的——便是如此狭小的孔隙。而透过那些孔隙,她们可以看得见身在石壁彼侧的人。
托鲁。以及,另一个嘉依卡。
容貌、体格、衣装,全部都一模一样。
不管怎么看,看起来都是同一个人。
可是——如果在托鲁身旁的人是嘉依卡的话,那跟她一起待在结界里的嘉依卡又是谁呢?应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总之……
「呼姆。」
阿卡莉把手放在嘉依卡的双肩上。
「当然啦——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
嘉依卡眼珠上翻——像是想说些什么似地瞧着阿卡莉。
但面对嘉依卡那样子的视线,阿卡莉只是以往常的厚脸皮挡了回去,然后歪着头纳闷:
「可是这真的很诡异呐。难道又是那个不定形蜥蜴搞的鬼吗?」
阿卡莉再度透过石壁的孔隙,眺望彼侧的托鲁以及另一个嘉依卡。
两人似乎在谈论着某些事情的样子。
「芙蕾多妮卡?姆唔?」
前几天芙蕾多妮卡的确在温泉里变装成——变身成嘉依卡,袭击了托鲁。人在托鲁身边、又长得这么像嘉依卡,应该也只有芙蕾多妮卡能够办得到了吧。
但是……
「没有,攻击。」
「……说的也是呐。」
如果是芙蕾多妮卡的话,应该会马上趁隙袭击托鲁才对。
她是真心对托鲁抱有杀意与否,虽然还是个疑问,但至少她没有理由必须要扮成嘉依卡来和托鲁卿卿我我吧。但若说她是要引诱他露出破绽的话也很奇怪,因为就算她不特意引诱,托鲁也早已松懈警戒,全身都是破绽了啊。
哦不。在此之前——
「总觉得……哥哥说的话有些奇怪呢……」
其余「遗体」还有三个……
「不归谷」时间是好几年前的事……等等。
「还是说,那个哥哥也是假的呢?可是……」
两个人在无人旁观的地方演着虚假的戏,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话说回来,这地方究竟是哪里啊?
他们先是遇上了基烈特队。然后芙蕾多妮卡乱入,于是悬崖崩塌。此时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恐怕还有基烈特队的几名人员也一起——落入了〈不归谷〉。事情便是如此没错。
就在那个时候,嘉依卡发动了术式——预先咏唱完毕的防御类魔法,亦即她现在仍维持运作中的〈守护者〉。虽然托鲁叫她先准备好攻击魔法,但嘉依卡一想到自己会成为托鲁和阿卡莉的累赘的可能性,便想说至少让他们二人能够不用顾虑自己、好好地专心于战斗,于是就选择了这个防御类的魔法。
而这个选择,结果是正确、还是不正确呢?
虽然她成功地将刚好在她身边的阿卡莉纳入到〈守护者〉的结界里,但要连距离
离她有些远的托鲁也保护到,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了吧。巧的是,就在嘉依卡和阿卡莉要撞上地面的前一刻,防御结界在那绝妙的瞬间展了开来。受到了防御结界的保护,风人总算是平安无事——
但回过神来,才发现她们居然身在一个压根不像谷底的地方。
难道是谷底建有一座城堡要塞吗?
但是……只不过是掉下悬崖而已,怎么会回过神来就变成在室内了呢。这太不自然了。这个城堡要塞该不会没有屋顶吧?但实际抬头往上看,也不见头上有开着洞啊。
「这个地方也好、哥哥的言行举止也好、那个不要脸的嘉依卡也好,实在是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了。虽然不晓得这个迷宫是怎样子的构造,但不快点去哥哥那儿唤醒他的话……」
阿卡莉再次转过身,对着嘉依卡说:
「把结界解除。虽然因为墙壁的关系,没办法直接通到哥哥那儿,但绕点远路或许可以追得上哥哥。」
「嗯嗯……」
但嘉依卡似乎在沉思着某些事情的样子,并未解除〈守护者〉。
「怎么了吗,嘉依卡?」
「——可能是,魔法。」
「魔法……?」
「幻影系、精神支配系、多重效果。魔法。」
嘉依卡一边指着自己的机杖,一边说:
「我和阿卡莉,〈守护者〉的效果范围内。」
「……所以精神支配系的魔法才对我们起不了作用?」
「唔咿。」
嘉依卡轻轻地点了点头。
「素材物质,媒介,干涉神经。」
雾状的素材物质就这样子侵入人体内部。
一旦接触到神经较为集中的眼睛、鼻子、舌头、以及其他黏膜,精神支配的魔法术式就可以直接流入人体——嘉依卡如此说明。
「可是我们精神没被支配吧?」
阿卡莉指着孔隙彼侧的嘉依卡,问道:
「那为什么我们看得到那个『冒牌货』?」
「素材物质。」
「…………那个是?那个也是素材物质?」
「应该都是。人物,岩壁,屋顶,全部。」
嘉依卡指了周围一圈,说道:
「原本,素材。」
「你是说,这些景色全部……包括人物在内,全是魔法创造出来的舞台装置吗?」
「唔咿,可能。大型魔法机杖和魔力来源。」
「……唔嗯。」
这下连阿卡莉也皱起眉头,开始沉吟:
「可是,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
如果只是想要把闯入自己领域的侵入者驱除出去的话,应该有很多其他更为简单的方法吧。再说了,西蒙·斯坎尼亚可是英雄耶。光是靠着国家所赋予的权力,应该就可以想干啥就干啥了吧。根本没必要特地用魔法弄出这般大规模的骗局吧。
还是说,运作着这个巨大虚构装置的人,并不是西蒙·斯坎尼亚呢?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魔法师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
阿卡莉说道。她的语气难得地流露出些许焦躁。
「也不能就那样放着哥哥不管呐。嘉依卡,快点解除结界!」
「受到,精神支配。我们,会和托鲁一样。」
「……呣。」
〈守护者〉魔法结界一旦解除,嘉依卡和阿卡莉也会随之接触到雾状的素材物质。如此一来,她们就会和托鲁一样,受到精神支配的魔法影响——她们不得不承认会有这个可能性。
「干脆闭气……呃不,行不通吧?」
阿卡莉摇了摇头。
就算是肉体技能优秀的乱破师,在不呼吸的状态下可以行动的时间和距离也很有限。突破这个迷宫,抵达托鲁的所在之处,说服或打昏完全陷溺于虚构之中的托鲁,然后再把他带回到原本的地方……要屏住呼吸做完这全部的事情,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结果,我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以外,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托鲁,来到这里。短时间——解除。」
嘉依卡说道。
待托鲁一靠近嘉依卡她们,就暂时解除〈守护者〉,然后再重新发动魔法——就可以把托鲁也拉进来防御结界里了吧。并非只有〈守护者〉而已,大多数的个人型魔法,通常都无法一边维持运作、一边移动。所以张着结界的状态下,嘉依卡她们无法主动接近托鲁。
「可是墙壁……」
虽然可以透过孔隙看到托鲁的身影,但实际上到处都隔着石头墙壁。托鲁要穿过这些复杂、有如迷宫般的通道,然后来到嘉依卡她们身边的可能性,显然非常的低。
「素材物质。」
嘉依卡指着石壁说:
「范围有限,时间有限。但是可以妨碍控制。」
「……你是说,虽然只能暂时性地消除一部分,但是你或许可以做到让这些石壁消失,是吗?」
「唔咿。这些孔,术式的破绽。」
嘉依卡指着那些石壁上的小小孔隙。
总而言之——谷中弥漫的浓雾一部分受到魔法的操控,而变化成了这些石壁。嘉依卡施展的〈守护者〉术式,则部分干涉了这些素材物质的控制术式,结果术式无法再完全控制石壁,便露了部分破绽出来。
如果没了控制,素材物质便会变回原来的雾。
于是,少量的素材物质偏离了控制,让石壁上出现了小小的孔隙——即为〈守护者〉旁边的孔隙。
「最佳机会。全力等待。」
等托鲁靠近到一定距离之后,便暂时先解除〈守护者〉。
然后下一步,嘉依卡再使用魔法来干涉素材物质的控制术式——意即使用魔法来妨碍控制术式,借此暂时稍除周围的石壁。
飞身出去,把托鲁拉到嘉依卡旁边,之后再重新展开〈守护者〉。
此时,阿卡莉再飞身出去,把托鲁拉到嘉依卡旁边,之后再重新展开〈守护者〉。
这似乎就是嘉依卡所说的「救出托鲁的方法」。
「……我知道了。」
阿卡莉握紧拳头说道:
「可是你要我就这样子咬着手指头,等待机会的到来?眼睁睁看着哥哥和那个嘉依卡那样子狭戏调情……」
虽然她表情和口气都跟平常一样毫无起伏,但一看到她拳头有些颤抖的样子……看来他们刚刚接吻的场面,让阿卡莉相当地难以忍受。
「居然把我这个妹妹撇开不管……」
「…………」
看来阿卡莉心中的「妹妹」一词所代表的含意,跟世间一般的「妹妹」有些偏差——但如果随便指摘她的话,感觉她会用铁锤把她殴打到脑浆从耳中迸出的地步。
「哥哥……和嘉依卡……和嘉依卡……做那种事和这种事……而且那个样子更……如果……和嘉依卡……更进一步……的话,我干脆……」
「……冒、冒牌货,冒牌货。」
嘴里嘟嘟嚷囔着的阿卡莉,感觉有些危险。嘉依卡的脸颊有些泛红地对她说。
哎,虽然明知对方是冒牌货,但看到托鲁和跟自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关系亲密,嘉依卡内心也是百感交集吧。
「是说,那个虚构之中为什么没有我啊?」
「……呣咿?」
「如果我在他们身边的话,是绝不会允许那样子的暴行。」
阿卡莉紧握着她爱用的铁锤,说道:
「把哥哥弄到半死不活之后,再捆起来吊在天花板上。就算做到这种地步,我也要保住哥哥的贞操。」
「…………」
所以虚构才没有把你配置在里面啊——不过嘉依卡没笨到把这个常识随便说出口。
+
不晓得已经走了多久。
外面的光线几乎照不进来,弯曲狭窄的通道连绵不绝。待在这城堡要塞里,不只是方向感、就连时间感也都混乱了。是不是又经过了跟刚才一样的地方啊——这份不安在他的脑中一隅萦绕不去。
(……总觉得……)
头好重。
不晓得是疲劳累积所致,还是这个迷宫构造的效果,让他即使想仔细思考,脑子也动不太起来。浅层思考和行动上虽无大碍——但每当他想深思一些偏离现状的事情,就感到非常地提不起劲。
而当他想探究为何会如此的时候,他的脑袋本身就会感到非常沉重。
「对了……必须设个陷阱……」
托鲁突然想到似地说道。
「……陷阱?」
走在前方的嘉依卡回过头问。
「啊啊。我想至少先削减一下基烈特队的战力。」
狭窄复杂的迷宫状构造——并非全是坏事。
这反而为人数处于劣势的托鲁二人带来了一些有利的条件。被对方包围的可能性不仅很低,而且即使被前后夹击,敌人也只能从两侧攻过来,所以他们就算只有两个人,也可以应付得来。除此之外,他们如果事先设好了陷阱,对方便很难躲得掉。如果能削减掉敌方的战力,
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而就算陷阱被对方发现、拆除的话,也可以有效造成对方心理上的疲惫,替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总而言之,如果那个叫做亚伯力克的棘手家伙能够掉入陷阱而脱队的话,那就太谢天谢地了。」
「——抱歉。那是,不可能的。」
托鲁喃喃自语般的话语……回应托鲁的声音,并非来自于前方的嘉依卡,而是来自于托鲁的背后。
「…………」
托鲁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焦躁地转过身去,反而会暴露出空隙。嘉依卡慌张到差点转过身来,托鲁伸手压在她的肩上,制止了她的动作——然后,托鲁一边把意识集中在背上,一边缓慢地扭过身子。
托鲁二人刚刚行经的狭窄通道的——深处。
通道尽头的转角处,正站着那位「棘手」的对手,即亚伯力克·基烈特。
和嘉依卡一样……他的模样自初见时以来,几乎没有变过。
令人火大的秀丽容貌、看起来就是从未在地上匍匐过、也未曾在泥中打滚过的那副姿态,真的是万年不变,每次一看到他那张总是清清冷冷的脸孔,托鲁内心就会忍不住想要让他的脸因愤怒和憎恨而变得扭曲不堪。
但如果把这名青年骑士想成只不过是个出身良好的纸娃娃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托鲁即使使用了〈铁血转化〉,也不确定最后是否能够得胜。
基础能力有差。而且差太多了。
战乱时代下形成的战士一族——即「骑士」。
当然,在战乱停滞期和战乱末期时,毫无战场经验、不懂武术、徒有虚名的骑士,也不在少数——但至少在骑士之中,确实也有全族一起聚精会神、孜孜不倦地磨练「武学」的情况。
而在那些人之中——亚伯力克·基烈特恐怕是长达数百年的骑士血统所孕育出来的最高杰作之一吧。
「已经追上来了啊。」
托鲁一边把两把小机剑拿在左右双手上,一边说道。
「总算——呐。」
亚伯力克语气平静地说。
他的背后看似大约有五名部下。屏除不算亚伯力克的话,基烈特队队员现在确实有九个人。也就是说,其余四人身在其他某处。和亚伯力克分开行动的他们,应该也在这个迷宫内的某处,来回寻找着托鲁两人的行踪吧——还是说,他们为了夹击托鲁,所以正在绕到另一边去呢?
「……真是的。」
亚伯力克摇了摇头。
有点像是演戏般的夸张动作。
「你的冥顽不灵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这样啊?」
「你为什么可以为她——嘉依卡·贾兹做到这种地步啊?」
亚伯力克谜起双眼。
骑士那双伴随着压力的锐利视线射向嘉依卡。托鲁像是要为她挡去视线似地,一边往前踏出一步,一边说道:
「我高兴。你少管我!」
「那可不行。」
亚伯力克——那张秀丽的脸孔,瞬间微微扭曲。
「我得替薇薇和芷依塔报仇才行。」
「…………」
托鲁无言。
经他这么一说,托鲁才发现亚伯力克身旁的那名少女暗杀者和少女魔法师都不见了。
为何……?
(啊啊……这么说来……)
不知从哪儿渗漏出来的记忆唤醒了他的认知。
对了。她们已经死了。
那两个人是托鲁杀死的。
那是场战争。就像那时候亚伯力克自己对托鲁所宣言的一样——虽然规模很小,但也算是场值得流血的战争了。尽管对手是女孩子,但乱破师在战场上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如今亚伯力克追捕托鲁二人的理由,已经不只是单纯出自于任务了。
如果重要的人被夺去性命,那么人们往往会将无处可去的悲伤化为怒气,以借此忍痛下去。借由把悲恸转嫁到别人身上一事,来把持住自己内心里快要枯竭的某个东西。
这点托鲁也是一样。
哈丝敏。阿卡莉。
他把痛失她们的悲伤——化为对「敌人」的憎恨,方才撑到了现在。
但是,对现在的托鲁而言,活下去的力量,不再只有这些。
实现嘉依卡的愿望——为了完成这件事,所以才有现在的他存在。
「可以的话,我是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让你跪倒伏地……」
亚伯力克突然如此说道。
这么说来,他——从刚刚到现在,完全没有意思要把手伸向腰间的剑。
「怎么?骑士大人打算修改方针吗?」
「是啊。与其害更多的同伴受伤——还不如选择更加确实的方法呢。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个方法呐。」
亚伯力克的表情再度扭曲。
像是在嘲讽似的——又像是在怜悯似的。
极为黑暗的某种东西在他的脸上摇曳着。
(真不像他呐。)
虽然他一直很想要看一看亚伯力克的扭曲表情,但如今看到了之后,托鲁心里不禁抱此感想——然后下一瞬间……
「托鲁。」
嗫嚅般的声音,轻触在托鲁的背上。
同时——一道冲击贯穿他的侧腹。
「——咦?」
虽然是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未免也太蠢了吧——托鲁在脑中一隅如是想。
比起疼痛和温热感,他反而比较先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什么……这是……」
托鲁低头看着那个剌在自己侧腹上的投掷型飞镖,不住呻吟。
亚伯力克一行人之中,并没有人使用这种武器。
这原本是托鲁、阿卡莉之类的乱破师所使用的武器。
而现在——阿卡莉已然不在的现在,在托鲁周遭的人,除了托鲁本身之外,还会持有这个武器的,也只剩当初交给她用来护身的嘉依卡了——
「……嘉依卡?」
银色长发飘飘然地飞扬在空中。
托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名小跑步地从自己身边通过的少女。
看到快腻的侧脸、看到快腻的银发。互相亲吻、互相拥抱、在极为危险的旅途中互相支持,所以他们才能持续撑到了现在——托鲁的主人暨伙伴。
而她却要离去了。
嘉依卡一直背在背上的巨大棺材,遮住了托鲁的视线,将她的身姿掩盖了起来。
「喂……你……」
「托鲁,无法达成,回收遗体。」
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声音,从棺材的彼侧传了过来。
从托鲁这一侧并无法看见她现在脸上浮现着什么表情。
「所以——交易。」
「……什么?」
托鲁一边将膝盖跪在地上,一边喘着气。
剧痛现在才开始从伤口啃蚀着他。
伤口——很深。似乎连内臓也被伤到了。
他想要绷起肌肉好止住出血——但却不怎么顺利。意识仿佛从侧腹流了出去,而急速蔓延开来的倦怠感,凌驾了托鲁的整个身体。
「总之呢……」
亚伯力克一边冷冰冰地盯着托鲁,一边说:
「我们作了交易。我和——嘉依卡·贾兹。」
「什……?」
他不懂。
交易?嘉依卡和亚伯力克?
究竟是交易什么——
「嘉依卡·贾兹希望完全回收所有『遗体』。但只凭你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打倒得了我们全部的人,也不可能夺得走遗体。」
亚伯力克斩钉截铁地如此告知:
「另一方面,我最大的愿望是要杀了你——托鲁·亚裘拉,好替薇薇和芷依塔等伙伴报仇。因此,『交换』的交易便成立了。」
嘉依卡最后走到了亚伯力克的身旁。他对着自己身旁的嘉依卡点了点头。
「我把剩下的三个遗体交给嘉依卡·贾兹。」
他看见亚伯力克的部下——将封装在玻璃容器里的三个「遗体」交给了嘉依卡。
「而嘉依卡·贾兹则把你,卖给我。」
「嘉依卡——」
托鲁一边用手按压着侧腹上的伤,一边说:
「喂……别开玩笑了……」
那里很危险,快点回来我这儿。
他连这句话都无法继续说出口了。
「托鲁。」
嘉依卡转头望向托鲁。
「从一开始,就有说过了,吧?」
她不知为何切换成北方语言之后才继续说道。
不晓得是出于顾虑——还是恶意——为了让托鲁容易听懂似地,她一字一句读得尤为清楚,还添加了抑扬顿挫,速度也十分缓慢。
「我的,终极目标是,收集,全部的,父亲遗体。为此,我,选了一个,最为确实的,方法。」和托鲁一起从亚伯力克一行入的手中夺走「遗体」。
将托鲁出卖给亚伯力克一行人之后再领取「遗体」
哪一边比较简单——?的确,连想都不用想。
「嘉依卡——你……」
所以,那时候的笑靥、互相交换了几次的亲吻……
全部——全都只是为了方便操弄托鲁的行动而已……?
托鲁备感徒劳,全身也像是快要腐烂掉了似的。
人类会背叛。
他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但是,为什么呢——人都会想相信自己身旁的某个人是「只有这个人不一样」、「只有这个人不会背叛自已」,并希冀双愚不可及的诸多事件和行为来做为证据。
是因为接吻?
是因为一起生活?
是因为一起战斗?
是因为肌肤相亲?
是因为以言语许下了誓言?
——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不管说了多少话、交换了多少感情、一起度过了多少时间,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不会背叛」的证据。背叛和这些事情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因果关系。
因为有的人是会「感情生变」的吧。
但是,谁都没有亲手确认过感情的存在——而每个人都以「心」为理由,断言「感情生变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愚昧,还会是什么呢?
——「信任」,是不合理的极致。
仿佛有人在托鲁的心中一隅如此低声细语。
好似是哈丝敏。好似是阿卡莉。好似是多明妮卡。好似是嘉依卡。
好似是她们——但又显然不是她们,而是她们之外的某个人。
——不管对方心怀好感与否,一旦为了要保护自己的性命、或有更为重要的目的的话,就会做出取舍,而对方的选择结果往往是舍弃心中的好感——这样子才合理。
这个声音如此地告诉托鲁,就像是在闺述着自己曾亲身体会过的道理一样。
若因坚持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导致无法完成目标的话,反而比较愚蠢吧。
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背叛,在所难免。
人心唷。人与他人接触时,经常在笑容之下藏着「背叛」的嫩芽。人和人的关系常常如此。
一生从未被人背叛过的人,要嘛就是有奇迹般的幸运,要嘛就是愚蠢过头,所以才会连被背叛了也不晓得。
怀疑吧!怀疑吧!怀疑吧!
父母对子息、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朋友对朋友、弟子对师父、上司对部下。
他们什么时候会背叛,没有人会晓得。
因此……
「嘉依卡——」
托鲁的感官因绝望感而逐渐闭塞,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呼喊少女的名字。
就算赌上自己的全部,也想要为她实现愿望——嘉依卡的愿望。
「对不起,托鲁。」
嘉依卡微笑说道:
「但是,没办法。为了,确实,拿到,全部『遗体』——呐。」
她的表情毫无充满恶意的阴影。
可说是极为自然的表情——
「…………」
这也算是理所当然地吧。
妄自「信任」对方的托鲁,也只不过是个愚蠢至极的笨蛋呐。
背叛者丝毫不觉内疚。
对于「背叛了对方」这件事,毫不引以为罪。
人和人之间的信赖,这种玩意儿终归只是——
「……嘉依卡。」
托鲁一边按压着侧腹,一边使出浑身的力量,站起了身来。
「『我为钢铁』——」
因痛楚而摇晃不清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那名银发少女……同时,托鲁和着血吐出接下来的话语。
+
少女们屏息注视着眼前的情况——两个人都紧张得连站也站不稳。
「哥哥……!」
「托鲁……!」
阿卡莉当然就不用说了——甚至连嘉依卡也察觉到了。
托鲁一边俯着身子、一边吟诵的,正是〈铁血转化〉的关键词。他在嘉依卡的面前,曾经使用过好几次这个奥义。独特的发声方法,像是把声音烙印在听者的意识里似地,让人听过了一次之后,就难以再忘记了。
没错。托鲁打算战斗,而且还——不惜生命。
在身负重伤的状态下使用〈铁血转化〉,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虽然〈铁血转化〉确实可以使身体能力倍增,但为了维持活性化的身体,血压和血流自然也随之上升。最后,托鲁很有可能会因出血量增加——而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失血过多而死。
「托鲁……!」
然而嘉依卡的叫声——只在〈守护者〉之中来回反弹。
苍白色结界的表面,有一瞬间出现了细波般的摇晃。那是因为嘉依卡的动摇,就这样子借由机杖直接反映在魔法上的关系吧。
两人都知道谷底的这些事物都是虚构。
但是……究竟到哪一个部分为止才是虚构呢?
亚伯力克等人和嘉依卡都是虚构吗?
还是他们也跟托鲁一样,是被虚构迷惑住的本人呢?
夂还有,托鲁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真的被剌伤了吗?
还是说,那也是素材物质创造出来的幻影呢?
「呜……」
阿卡莉咬牙切齿。
总是面无表情的这个女孩,会出现这种表情,实属稀奇——这也证明了,她正因罕见的焦躁感而煎熬着吧。若一不留神看错了情势,两人恐怕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托鲁被人杀死了。
她们当然可以现在马上就解除〈守护者〉,飞奔出去。
但是——这个虚构迷惑住人类的速度,不晓得会有多快速。
贸然飞奔出去的话,阿卡莉或许会在解救托鲁之前,也被卷入这个虚构之中。如此一来,情况反而会更加恶化。如果最后只剩身体能力不佳的嘉依卡一人的话,那他们应该就完全没有办法挽救了吧。
「阿卡莉。」
嘉依卡一边透过石壁上的孔隙窥视着,一边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悄悄说道:
「托鲁,要来——这里了。」
「……!」
阿卡莉眯起双眼。
确实正如嘉依卡所说的,此时托鲁一边吟诵着「关键词」,一边朝着她们这儿一步一步地接近。
托鲁用手按压着被剌伤的侧腹——血滴从那只手的指尖流下。同时,他以一副令人惊惧的冰冷表情,向她椚走了过来o
嘉依卡和阿卡莉都希望他「快逃」,怛托鲁恐怕毫无「逃跑」的意念吧。
完全被虚构迷惑住的托鲁,的确是看不见嘉依卡本尊、以及阿卡莉的身影。托鲁现在所看到的,无非是虚构所创造出来的嘉依卡、以及亚伯力克一行人吧。
哦不,不只如此……
「墙壁……!」
石壁的轮廓微微松动。
下一瞬间——横亘在嘉依卡本尊和虚构的嘉依卡之间的障碍物,像是融化了一般,逐渐消失不见了。看来这个石壁和雾,是同样的素材物质。
「嘉依卡?」
「……否定。」
嘉依卡对着回头问她的阿卡莉摇了摇头。
石壁消失,不是嘉依卡所做的。
那也就是说……
「哥哥——」
阿卡莉很想对托鲁说「快停下来』,但中途却又把话止住。
托鲁既然往她们这儿靠近。那就代表这是个执行嘉依卡提案的最佳时机——即「打开〈守护者〉的结界,把托鲁保护到『她们这一侧』来」。
「可是……嘉依卡。」
阿卡莉回头对嘉依卡说道:
「哥哥现在可是误以为你是个背叛者喔?而且这个位置关系……还有墙壁消失的事情,恐怕是西蒙·斯坎尼亚故意……」
嘉依卡表情僵硬——无言以对。
托鲁、嘉依卡的幻影、嘉依卡本尊。
三者都在同一直线上。
如果托鲁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死冒牌货嘉依卡的话,那么依他的攻击程度,很有可能会把本尊也一块儿卷进去。
更何况托鲁现在又使出了〈铁血转化〉。
平常时候的脚力压根比不上他现在的脚力。如果他心想「我要死的话,也要拉着你陪葬」而毫不考虑第二击、完全放手一搏突击而来的话,那么那一击想必会是致人于死地的一击——攻击范围难以预测、再加上助跑的力道,实在很难闪避得过去。再不然,托鲁也很有可能会把小机剑扔掷过来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形势都十分危险。
当然,只要一直维持着〈守护者〉的结界,嘉依卡和阿卡莉就可以很安全。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会错失千载难逢、可以把托鲁从虚构之中拯救出来的机会了。
除此之外,如果托鲁的伤口是真的,而且伤口严重到必须要马上处理的话呢?
这种情况下还不解除〈守护者〉的话,托鲁肯定会——死掉。
「原来如此……」
阿卡莉喃喃说道:
「这就是『不归谷』的真实原貌啊……」
即充满恶意的「陷阱」。
所以那些毫不知情地闯入谷中的人们,该不会也是被骗入了虚构之中,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互相
厮杀……?
幸好嘉依卡碰巧展开了〈守护者〉的结界,因此嘉依卡和阿卡莉的精神才有幸得以不受支配。如果她们也和托鲁一样,被骗入了虚构之中,看到了「托鲁背叛她们」的场面的话,肯定会发怒、发狂,然后愤而攻击虚构的托鲁——而托鲁本尊恐怕就站在那个冒牌托鲁的背后吧。
「太阴险了……!」
若是要驱逐侵入者,应该还有很多更简单的方法才对啊。
特意使用这种方法来让人互相厮杀,简直就像是在嘲笑着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关系似的这若不是恶意,又会是什么呢?
「哥哥——」
阿卡莉凝视着正在吟诵〈铁血转化〉『关键词』的托鲁。
为了达成目的,乱破师往往可以轻忽性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这是乱破师的职业内容。
也是乱破师的矜持。
以达成目的为最高宗旨——因此而被骂作成走狗、畜生的乱破师,总是承接污秽龌龊的工作,也毫无机会获得一般人可得的荣誉,就这样子在战场上凋零而逝。
相反地,对于这些为「达成届的」而愿意奉献全部的人而言,若因同情或怜悯而未能达成目的的话,就会被盖上「没有用」的珞印,十分丢人现眼——这才是他们最惨的下场吧。
因此,若因忧心托鲁安危,而将嘉依卡暴露在危险之下的话,托鲁肯定会不甘愿至极……这一点阿卡莉完全可以想像。若要遵守乱破师的矜持,那么就算得眼睁睁地看着托鲁被杀死,阿卡莉仍必须坚守着嘉依卡,然后在托鲁死后再继承他的遗志,方为正确的选择。
「托鲁……」
托鲁拔出二把小矶剑,摆扭备战姿势。嘉依卡一边看着这样子的托鲁,一边以困惑的表情呼唤着他的名字。她似乎也在犹豫旁徨。但她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好好地斟酌她们的选择了。
接下来——
+
「关键词」吟诵完毕的同时,〈铁血转化〉的效果马上就发挥出来了。
心臓以近乎双倍的速度和强度在脉动着,全身肌肉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感觉。
同时,他的思考开始以高速运作——跟身体的感觉不同,意识反而冷静了下来。
最佳化成战斗模式的肉体。
左右两把小机剑以亮晃晃地提在手上。
当然,他那被剌到的伤口,也重新开始疯狂地流血。即使他已经用肌肉绷紧了伤口,但因为血压上升的关系,所以流血量反而增加了。没时间了。剩下的血量少得可笑。再不快一点采取行动不行。
(——嘉依卡。)
托鲁紧盯着背叛了自己的少女,往前踏出了一步。
「当!」城堡要塞的地板发出哀鸣的同时,托鲁一跃,然后着地。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他每多踏出一步,速度就会变得越快。
加速的同时,风景也跟着快速飞过,托鲁的视线也随之窄化。
视线的中心——正是脸上浮现出吃惊表情的嘉依卡。
加速、加速、加速。
视野越发窄小——只剩下银发少女被牢牢地固定在托鲁的意识之中。
然而……
「托鲁·亚裘拉!」
托鲁的视线一味地直直贯注于前方。突然,一道绯红色身影硬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亚伯力克·基烈特。
就算使用〈铁血转化〉,也只能勉强打成平手的强焊骑士。
他恐怕是想要阻止托鲁靠近嘉依卡吧?或者,他认为这是个亲手为部下报仇的好时机,因而想要撤回前言呢?
不管怎样,他那拿剑备战的身姿,毫无一丝破绽。就算以死相拼,也不确定能否跟对方打成平手。而且,负伤的他到底能不能施展出跟往常一样的力量——托鲁非常担心。
但是已经不能停下来了。一旦停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么……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托鲁——以一种仿佛要喷出全身血液般的气势,大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