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Dear My Hero ACT-2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日——

距东京湾神殿决战,尚有两日。

杉并区立塚山公园。

悄然存乎东京市内的幽静住宅区,其真身乃是异界的一种。

林立的常绿树种,是难免被错认为森林抑或丛林那般地茂密。若要言述便是如若古旧神社四周遍及的棵棵神木,亦会有人堪从神木本身觅得神秘的所在吧。然而,位于公园中的却不过是些微末奇妙的具现。别乎林立的神木,尚有他物明确地位于此处。

且看。

深夜特有的静谧所包覆的无人公园,其中心——

临近二十世纪末的大都市核心,模仿上古人类安身的竖穴式住所、而在林木间筑成的崭新复原住所。建成伊始方逾三年。称作是新建,想来也不会招致非议。

新建的旧屋。密布的林木。几近全新的电灯。

对内行而言想必是一目了然。眼下的区立公园虽未显出恶意,却着实正扭曲着时间这一概念。连这古代的景观,都能经众人之手死而复生。究竟是因此处确有古代的遗迹之故才有了人造古迹,抑或是意在教育生长于斯的孩童,还是说两者皆有呢。

无论缘何,这名唤东京的城市,到底是得以在这片土地上成就了古代的重生。

倘使万中之一的情形,让那关乎古老神秘的魔术师之流得见此景,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是为之两眼放光那般程度的兴味盎然吗,抑或是对这傲慢的现代文明极尽嫌恶而置若罔闻吗?还是说只会断言,这里连值得瞩目的幻想乃至残片都不曾存在呢。

至少——悄然现身于此的女子,并未表露出这般反应中的任何一种。

仅是、无言。

仅是、瞑目。

「……」

即便纤长的睫毛微颤、轻启闭合的眼帘也。

即便宛若紫水晶(Amethyst)的双瞳继而展露也。

未将自己片许的意识,投往周遭遍覆的上古风景。

因她的兴趣,并不在此之故。因那非现代的古代景致也好,那非但从事考古学的学者、纵是超常的魔术师亦不免倾力寻及的光景也好,那业已失却的时代,那时而被冠以神代之名、虚幻而美丽的往日也好,她皆已悉数熟知之故。

因她,正是幻想本身之故。

其为,神秘所具以的形态。

美奂的生物以神话孕育而出的传说为食粮得以成立,而她正是其再现。

本就相契着夜色寂静的女子,而今,更是恍若与之浑然一体。

将那超乎身高的硕大金属块、将那长枪,只手轻握——

「Berserker。你……」

轻启双唇,如若挂念着狂兽今夜远逝的性命那般。

那便是,这样一位女子。

啊啊,这里想必,是让孩子们沐浴着阳光尽情游玩的园地吧。

安详的场所。和煦的场所。

自己若在往日的话——

定会在这惹人爱怜的耀眼光景前,毋庸置疑地凝望才是。

一面解除灵体化。一面轻启闭合的眼帘。

枪之女郎(Lancer),如是地在心中感慨。

而于那本应深埋于足底的遗迹抑或复原住所,她却并未投去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

挟着意义映入视野的,仅有、成群的游乐设施。纵是没有圣杯自动赋予的知识,她也一样能够明白。这里响起的声音,一定是阳光而又快活的吧。不是现在这般只有漆黑密布的时分,而是在那、阳光仿佛意欲从树影间逸漏的时刻中。

女郎她——

Lancer她,微微地露出一抹浅笑。

遐想着那意在照亮夜色的电灯不事工作的白昼时分的公园模样。

而时,顷刻间。

便仅余下遍覆面容的空洞和哀伤,径自吐息。

那副表情的更替,稍微有些、过快。

「……」

再度地,吐息。

方才于杉并区的一角上演的死斗,才是Lancer该去思及的。

那位术之英灵(Caster)的Master,那位玲珑馆家当主以逸待劳地等候其他Servant的玲珑馆宅中,五骑交错的纷乱厮杀。那与连同Lancer在内的三骑士相战仍且屹立不倒,却为Rider纵横天际的太阳船降下的光雨所消灭,纵是迅若声色亦追之不及的、那狂兽的模样。

兴味索然的末路。不对。

无所作为的末路。不对。

那是殊死竭力才得来的战果。是尊贵的勇士绽放出的生命光辉。

分明已被不可见的刚剑先行贯穿了贵为灵核的心脏,分明已被我亲手用巨枪从背后施以横断腰腹的一击,分明已被飞袭而至的无数魔力箭射得周身千疮百孔,即便如此,野兽也依旧奋力地高声咆哮,一刻不息地挥舞着连精铁刀刃都难相比拟的钩爪。

那才正可谓是狂战士(Berserker)。那才毋庸置疑正是神的战士应有的模样。

如今已可以认定,你的灵魂纵是相较昔日的那位埃里克(Eiríkr)也毫不逊色。

倘若今日的自己仍是父的女儿、仍是非英灵之身的众姊妹之一的话,定会将圣杯战争的动向之类抛诸脑后,倾力将狂兽的灵魂引至应去的场所才是。Lancer,如是地想道。

这已是,自己这一存在所能致以的最高褒奖了。

只怕对如今连Master也一并失去的野兽而言,与之相匹的称呼该是、勇士。就存于现代的魔术师的观点,兴许终归不免会落得一个反英雄的名头,然而对形如自己的一众人物却决非如此。说到底那头野兽和自己,啊啊,究竟又有着多大的区别呢。

「分明是、没区别的」

沉静地。Lancer于这无人的公园中自问。

确是。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论适性如何,一旦被召唤为Berserker这一职阶,便即会被强制性地植入疯狂。虽说其他职阶一应存在强制附加技能的情形,狂战士却堪称其中最为残酷的一类。狂化技能。那据闻沉眠于东京某处的大圣杯,必然会将Berserker的理性悉数夺去。而对于自己,圣杯并未施加一丝强制,啊啊,的确——

初时就已然疯狂了。

已然疯狂至极了。纵是未被技能强行和疯狂牵扯起来,胸间也仍明白无疑地,癫狂地盛燃着澎湃的烈焰。

「温柔的人」

看啊。已经,几乎要迸开了。

不自主地,从舌间和唇齿、逸漏出了片许的话语。

啊啊,啊啊。自己,果真还是疯狂的。

亲眼得见那可悲狂兽的末路。亲眼得见那不顾压倒性的不利,而依旧如若肆虐的暴风那般的战斗。倘是往日的自己,定然会为那灵魂的尊贵和骄傲而潸潸泪流,定然会为又复得见一位命定的勇士而欢欣雀跃。自己生来即该当如此,除却如此之外再无他法。既未希求于是,更无心置喙于是。然而,该为哀悼可悲的野兽而淌落的泪水,却连一滴都没能流下。

我这神铁铠甲包覆的女人,乳房尽头的尽头、深处的深处中。

自己(我)的灵魂,即是、那烈火,不容许我如此。胸膛的内里永无息止地闷燃的烈焰,只是无可遏止地渴求着仅此无他的那位存在,高热将意识侵蚀、让真心迸裂,迫使脑海中浮现的形象都尽皆染上其人的模样。那即是。

Servant阶位第一位。

苍银的骑士(挚爱)。

Saber。

「……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

声音中。含混着。几分妖艳。

本来,是根本无意如此的。

“那个他”已经不在了。不在这里。分明内心一清二楚,可沉浸于他的思考和意识,却仍旧不能自拔。一点都不想这样。分明一点都不想去思虑他的事情,分明该去追思狂兽的末路,啊啊,啊啊,我却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了!

即便没有阖上眼帘,也依旧能回想起你那侧脸的一点一滴。

纵然敌手是那啸声震天的Servant,也仍旧向狂兽伸出其手的骑士。

诚然,那并非是真正地伸出了右手。而是将那不可见之剑,将那隐去身姿的强力宝具,亲手伸向了狂兽。对那沦落得形同野兽的反英雄而言、对那希求命陨正当对决的狂兽而言,究竟是何种样的福音呢。那无疑和圣者伸出的慈悲之手竞相类似。

剑中有情在?

若是言说天下竟有这种东西,大父神又会如何作答?

「这东京(城市)里聚集的,尽是些温柔的人」

喃喃。嗫语。

Lancer撩动银色的发丝,使之落回背后。

「你也,是这样呢。Archer」

紫色的视线。

竭力、竭力地。不去让杀气显露出来。纵是被瞥到内里的烈火也不会引起事故那般地。

盈满绝伦神秘的视线尽头,是个精壮的男子身影。以超常的英灵(Servant)之身,由圣杯强制侍奉其魔术师Master的七骑之一。鉴乎今

夜殒命的狂兽,或许该说是残存的六骑之一吧。本应握持武器的那双手中,此刻却没有了那副猩红大弓的形影。

啊啊,果然。果然是。

这个男人(人)也很温柔。大圣杯究竟是要使自己为难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

胸膛尽头的深处澎湃的真心,分明就,只有一个啊。

分明就,只能有一个的啊。

——这般众多强大而温柔的勇士们,如同宴请一般地罗列在我面前,之类。

「噢,我没想打架来着」

褐色的肌肤。那副久经锻炼的躯体,定然身强力壮才是。

表情讨人喜欢,语调稳重又不失爽快,想来一定曾有万般的民众由衷钦佩,毋庸置疑更会有无数的姑娘为之倾心吧。勇士。那是勇士啊。早在久远的过去便已舍弃的本能,如此高呼。这里的勇士之魂,啊啊,实在是太多了!

「今晚已经够了。那么难搞的Berserker也打倒了。要是现在又弄出一骑退场之类的活计来,就太亵渎他那么体面地死了」

复原住所的一侧,Archer在倏尔的闪光中示出了身影。

意识的一角而今才意识到周边的奇妙建筑,Lancer一应望向了对方。

片刻之间。

他并没有再行接近。

不去接近长于极近距离白刃战的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相较于此,彼处也同样不是于他而言的最佳战斗距离才对。就几天前遭遇的有限经验来看,这位弓之英灵的射程,只怕是遍覆市内全境也仍且绰绰有余。更不必说其尚不知面貌的宝具,纵是比那位翱翔天际的Rider更先一步将整个东京焚为焦土,也已不会显得如何惊奇。

然而。他却,决不会如此。若是初战那时,我的感觉没错的话。

「所以?」

「有话想说。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坏话题就是啦。如何,听听看吗?当然不是打算闲扯,这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嗯」

不自觉地,莞尔一笑。

就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将话语言述出来。

感受着,那全无半分杀气的柔和视线和声音。

「果然,你也。是这样子的」

「啊?」

「没什么……」

忍耐吧。忍耐住。让感情爆发是绝对不行的。

等待他的话语。

不由自主地,Lancer紧握宝具长枪的力道加大又复加大。忽视着而今已在两千千克之上的超重,轻盈地,如若在指间把玩那般地提携手中。

一面按捺着澎湃的热量,一面遏制着其中的昂扬,而尽力地不去让烈火有所逸漏。

如此感触着。言说出并无半点虚假的话语。

「这里真的尽是些温柔的人。我,很为难」

有关交涉,或者说是共同作战。

就七人七骑竞相残杀的圣杯战争而言,

要构建起各个阵营相互协作的关系十分困难。

权且作为例外。

像是已有自身之外的两组以上结成共斗阵线的场合。

抑或是某一阵营拥有显著地强乎其强的英灵的场合。

如是的场合下,便有了与不相关联的阵营进行交涉抑或共同作战的可能性。

暂且互不侵犯。暂且共同作战。

基于相应的条件,构建起如是的关系想来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如前所述,那也不过是临时的关系罢了。

只要圣杯战争的胜者仍是仅有一人一骑,

就可从结构上断言要维持长久的共同战线纯为不可能之属。

故,理应铭记心头。

不论是自己的提议,抑或是源自其他阵营的提议。

倘使结成共同战线,也只应时常假定由背后的冷箭而倒戈一事。

自己被背后的冷箭倒戈吗。

自己放背后的冷箭倒戈吗。

关乎这点,自不必再述赘言了。

(节选于一本老旧的笔记簿)

粘稠自喉头滑过的感触,如今也仍且记得。

五天前。深夜的池袋中所发生的。

JR池袋车站近处的超高层建筑脚下,首都高速路旁,光景形似辽阔公园的的广场中,初次,和苍银的骑士对峙之时。纵是以彼此牵制为主却也无疑是倾尽了全力,两人为杀伐而刀兵相交数个回合之后,Lancer便毫无踌躇地遵循了主君的命令。

主君的命令。而非父的话语。

神代早已是遥远往日的今昔,这已是公元一九九一年的现代,还怎么听得到父的话语啊。

以英灵之身,非也、不过是以Servant之身,听从Master的话语罢了。

因已认识到其为命中注定的对手之故。因已彻底理解到其不论实力抑或精神,都志在胜出者圣杯战争之故。

只怕这位英灵的Servant阶位正是——

「不愧是第一位的Servant」

第一位。即是,操使剑刃的最优异那一骑。

挥舞之剑前所未见的苍银骑士。

往日的人生中除却“那个他”之外再未得见过的,令人胆寒的刚剑。

不仅如此,出剑也是一应地精准无匹。

「想来,是位相当知名的勇士吧」

手握巨大的长枪,如是说道。

眼见他那将剑双手握持藏于背后、为迎战长枪而摆出『架势』的身姿,将那全无迷惘的一举一动所示出的含义倾数接下,甚至不由得会为之震颤。

「你的豪枪也是相当了得,第四位的Servant。Lancer」

「唉呀,被你发现了」

「跟我不一样,你的武器很好认」

「也是呢。真可惜,你的武器好像不太想让我看清的样子」

浅浅地微笑,应时思考着,如何让这番对话更久地持续下去。

然而,那样的时分终究是没有来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甜美的时刻。倾尽全力的激战,威力惊天地舞动的枪剑。藉由膂力和魔力放出的两重相叠,而将自己源源不绝的『手』——抑或是爪——将这间歇地袭至的五连枪击接连躲开,如此的勇士,维京(Viking)的猛将中纵是存在,于我也是前所未见。

素有终末的冰狼(Fenrir)极尽狰狞的巨颚之喻的枪击。

不为试炼之名,单是、为行杀伐而施的枪击,尽皆被他时而规避,时而防下。

这巨大的长枪所降下的连续攻击,被他巧妙地规避,反击,斩开。

实在是太超卓了。仅是类人之物的历练断不会有如此身手,定是连非人之物都一应久战无疑。你所经历的人生究竟道路为何、又久经经历了何种严酷的战斗呢,单是想象就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昂扬起来。躯体的深处如此切身如此切身地感触着。

仅是克制意欲发出的声音,就已痛苦不堪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顺应着情感而说出了口。不掺一丝虚假地,迎着夜风、感叹。

「……真厉害呢」

「不过尔尔。是你的攻击一直太过单调了」

「唉呀,又被你发现了。温柔的人。瞄准我的心脏,也是打算一击了结我的慈悲表现吗」

「说什么慈悲」

再度地,他以不可见之剑摆开架势。

是有什么既能弥补枪剑之间的差距、又能缩短距离的方法在吧。他真正的手段,还尚未展露出一丝一毫。而关乎这点,对Lancer而言亦是同样。仅仅善于操使巨大的超重长枪的女人,可是断然无从以英灵之名垂青人类史的啊。

当然是,仍有底牌的。

没错——

「温柔的人。温柔的Servant。你这么温柔地待我,我」

的确。

从某处取出的,乍看便颇像是魔术逸品的小瓶一类。

「很为难」

沉静地。向骑士投以视线。

沉静地。向骑士抱以念想。

将那小瓶中盛满的火红液体,将那灵药,一饮而尽。

触及舌尖、淌过喉咙,仿佛径直通往自己中心所在的烈火那般。

贯注名为情念的燃料,那般的感觉。那般的恍惚。那般的罪恶感。

以这Servant之身,却如同肉体鲜活的豆蔻少女那般感触着。

感触着。颤抖着。

如今也,这般地、不住澎湃着——究竟要如何才能忘却呢。

五日之中。Lancer都如此、如此地,感触着这一切。

我的——

奈杰尔嬠莍德(Nigel Sayward)的性命,已是时日无多了吧。

利用自己的起源『执着』的特性构建的独有魔术,利用魔术基盘制作的灵药不但引致的结果值得详述,特别是其中支配人类情感的灵药,自己更是有着称其为顶峰的自信。即便是在故乡英国,也仍能断言这是关乎人类支配/控制的独特成果。

然而,我也同时深刻地理解其中过度的唯一性和独特性。时而亦被称为时钟塔中终极名誉的封

印指定,距我也已仅是咫尺之遥。换言之,我的研究成果,不会被下一代所继承。

这也是无可奈何。

事实而言,我连才能仅且足以继承自己研究的子嗣都尚且没有,

更不必说,仅凭自己的家系和血脉中摇曳的魔术回路及魔术刻印,要继承我所确立的魔术基盘并不足够。我所成的完全是,他人所不能成之物。

但,我还没有放弃。

我的左肩之上,尚有着据称沉眠于极东都市的大圣杯而来的三划令咒。

虽无意将圣堂教会千篇一律的一面之辞囫囵尽信,我却仍有、藉由那愿望器到达根源的可能性。圣杯战争这一魔术仪式完结之前,纵是时钟塔亦无法对我出手。

结果而言尽管些微,我却仍然得到了时间。

那便妥善地加以利用吧。

我会在此地,极东都市/东京之中,完成自己的研究。

支配人的既是情感,我自研究得来的技术便无异于掌控人的命运,最终而言即是那纵然人类史仍不免融汇其中、庞大的命运之涡——那众多的魔术师所定义的根源之涡——其尽头、抑或是其源头,亦能一举到达。

无论如何都定要到达。

至那命运之涡、根源之涡的所在。

这可不是讽刺至极吗。

正是,即便时而被评判作“心理支配者”,我这精神却对执着之外的感情全无分毫的认识/理解。分明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操使他人的情感,可实际却,除去执着之外全无半分情感可言,他人久经如何所知所感也一概不知,这不过是机械一般旷日久长地计算、执着、预测着的我,竟能到达那偌大命运的尽头啊。

即便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那仍是、相当地——

让人顿觉滑稽不堪不是吗?

「我回来了,Master」

话音、泛起回声。

现代建筑这种东西虽然大多未曾目睹而并不如何熟知,但果然,像这种摆设稀少的矿物室内,似乎声音的确会这样回荡。

一面踏入主人(Master)所准备的据点之一,市内千代田区、JR秋叶原车站住宅楼的四层,一面经这解除灵体化才得来实体的口舌,从唇齿间流露话语,Lancer,如是点滴地思考着。

玲珑馆宅,夜间的公园。

东京市中的两者,皆是常人凡目所无法触及的异界吧。

并且,此处也是。不遵循正常的物理法则,时而支使魔术,时而纵是自己这般的英灵之身亦不免被超常的法则所支配的空间。若是有人不幸误闯,片刻间肉体便会和性命一同灰飞烟灭无疑。毫无怜悯,更无感伤地。

「葬身玲珑馆一战的Servant,只有一骑」

简短地报告。

虽是,早已经由可远距离沟通的无声魔术所传达过的内容,仍是僭越地,出言述说。

「随Berserker的消灭,Rider即向我等三骑士公开宣战。此外,Caster直至最后也没有现身」

并非是说术之英灵没有参战。恰恰相反才是。

结界的存在明确地不利着Berserker的行动,不免让人觉得是在支援Rider。

「战斗结束后,接受了Archer提出的临时结盟」

「这样啊」

性质和房间颇为相似的声音作出了回答。

主人的声音。

置身这说是倾圮过半也毫不过分的大楼中、正安坐于皮沙发这整层唯一的家具之上,男人而今也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专注地凝神谋虑。其为藉由业已碳化的古殿残片充作触媒,将此身召唤至现代的魔术师。关乎现代魔术Lancer虽不如何熟知,但想来,该是个优秀的男人吧。

光线隐约、仅有提灯明亮周遭的主君。

注定于圣杯战争共同战斗的Master。

沉静地,对方出言相问。深色的太阳镜下,看不到那双瞳子的模样。

「你感觉如何,Lancer」

「……」

没有回答。

自己终归是,不会作出他想听到的回答的。

「我会用令咒的」

啊啊,这全无半分温度的话语。相较冰霜也根本别无二致的视线。

冷彻、理智,这般的形容,莫不就是为了描述如他的存在才诞生的吗。

那副安坐在椅子上的模样无疑是人类的举止,可Lancer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从彼处认识到情感的存在。尽皆是,纵然自那形如Saber、Archer乃至Berserker的非人英灵,都未尝有所目睹的毛骨悚然。

这个男人,究竟、是人类吗。真的该把他当成是人类吗。

奈杰尔嬠莍德。

至少这还是人类的名字。

英国名为时钟塔的魔术组织麾下的魔术师。

时钟塔中的阶位为典位(Pride)。圣杯战争中的Master阶梯为,第二位。

「是。还请,随Master您的心意」

「开玩笑的」

「……是」

哪里又有什么玩笑呢。

虽然听说过他是三十岁上下,但一时间仍是难以相信。

就Lancer所感而言,这幅冷峻,着实和人类的热情相差悬殊。

倘使说,寻求真理的魔术师皆会悖离人性的话,他倒正可说是个地地道道的魔术师。而且的确也是,毋庸置疑地位居天才领域的超一流魔术师。

主修的魔术据说是炼金术。

只是,魔术系统虽然基于炼金术,却因其经由利用自身起源特性的独有魔术——即是魔术基盘的成立,依此制作出的灵药,纵是我这以太所成的非人之身亦能奏效。这般的技术,真的该用炼金术的名义简单地一语带过吗。

虽同样研修魔术却尽是系统相异的伎俩,即便是召唤已逾数日的而今,Lancer也仍然难以轻言判断。

即便彼此或有言语也,即便时日如此流逝也。

不能明白。

是缘自,他已不是人类之故吗?

还是说。是缘自自己的出身,Lancer才难以深入地理解人类呢。

——不,不对。我在过去所邂逅的众人,的确是、有情的。

正因如此,“那个他”才会死于非命的啊。

即便是我自己,也。

「再正经问一次。灵药,有没有正常生效」

Master再度发出了质问。

就如将意识溯回前生的旧事之际,那铭心刻骨的烈火燃起一般。就如早已瞄准多时那般径直刺来。就如自己意图审视自己之时,定要经过自己允许那般地径自出言要求,如若这般的感觉,想来一定,不是什么错觉吧。

「是」无声地,颔首。

「那就好。这样,你的宝具就能发挥出最大效果了」

「是」阖上眼帘,颔首。

「好」

甚至未向此处望上一眼,对方颔首。

这番话语的大半不过是自言自语,Lancer也已然有所理解了。

「存于传说的东西便是宝具的话,这距离宝具便已是咫尺之遥了吧」

「……是」

凭人类之身是无力造出宝具的。

但,咫尺。若表现当真如此所述,便也并无加以否定的必要。

实际而言,Lancer的精神、现今也依然饱受着磨砺的苦楚。

池袋的那一夜,不过只是稍以兵刃和言语相会罢了。可而今仅是略略思及Saber的侧脸,仿佛便会顷刻藉魔力放出的烈火烧尽住宅楼那般地,更进一步地疯狂下去。第一天还尚且没到这种程度。可第二天、第三天,每每一天过去,爱慕和烈火便会无可遏止地愈渐盛烈。

磨砺。

扭曲。

漫无止境地日趋炽盛的烈火。

终有一日,内里这澎湃至斯的烈焰,纵是中天的太阳亦会黯然失色吧。并非是比喻那般地。

——啊啊,看吧。我如今也。如此为难着。如此迸裂着。

「……请下命令。Master」

「我没什么要说的。那天、那夜,你已经,在你所认为最强的Servant面前喝下了灵药。若你的判断不错,Saber就一定会活到最后」

不下。命令?

那我,就只能这么一点点从内侧开始崩坏吗。

睁开双眼的Lancer,又复见到了。那直越太阳镜而出,有如冰霜的视线。

「在那之前,去好好酝酿你的感情」

「是」

——啊啊,啊啊。人类啊。托名魔术师的人类亚种啊。

那便依你所言吧。

本就为此才召唤而来的这具身躯,除却应言而动便再无他法。

机械那般地、人偶那般地。如此地按捺着内里的烈火。

不过是,不过是像如今这般地,在这昏暗的室内向你颔首致意。

关乎令咒的使用。

所谓令咒,即是圣杯给予魔术师(Master)的共计三划的绝对命令权。

此为,诸如无关Servant能力大小的空间跳跃之类——

时而纵是近乎魔法的行为亦能一应实现,确为秘藏着庞大魔力的存在。

于此详述其相关的使用方法。

关乎大圣杯及令咒的关系与功能性,请参照其他页数。

令咒的使用方法大抵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绝对命令。

即便是对拥有个体意识的Servant而言的禁忌亦能强制行使。

诸如忌讳杀人的英灵,则可迫使其出手杀人。

第二类,能力强化。

效果尽管是暂时的,但却可以大幅度地强化Servant的能力。

依原本的Status束手无策的对象,也一应可加以破坏才是。

后者理应单纯地依据战术性的理由而使用。

而关乎前者,则有凭战略性的观点而使用的必要才是。

诸如英灵和魔术师的行动方针大相径庭的场合。

迫不得已而使用令咒强制其行动的局面更是有足十二分的可能存在。

不过,此种场合下,彼此的关系随之恶化的可能性则如前文所述。

如此的做法尽管并不推崇——

相比在决定性的场面下以一划令咒而导致关系恶化的风险,

在圣杯战争的初期、召唤时之类,以一划令咒确立整体的行动方针仍是可行的。尤其是,主从的性格明确地相背的情形下。

这一行为极大地背离了前文所述的关系构建。

并且,关乎主从的相背、背离的程度,所需花费的令咒划数亦会有所变化吧。

故归根结底,这一手段的确不甚值得推崇。

(节选于一本老旧的笔记簿)

——而时,距玲珑馆宅的狂兽落败已逾两天。

Lancer长长的秀发,迎着海风摇曳。

真是个满是独特臭味的地方。

超高层大厦群落下的影子,分明都像是天上的宫殿那般。

生活在自遥远的神代发展至今才得来的消费文明中,现代人的一举一动所带来的,却是如斯的海洋污浊和大气污染。若是知悉如此的话,那足藉睿智看清一切的大父神,又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这番疑问,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已无那宛若天鹅的礼装可供披覆、仅是藉着古老的卢恩代为行事的Lancer,纵是如何都无从再度听及父的话语。

如此,不过是、听闻着涨涨落落的潮浪涛声。

听闻着,迎头击向混凝土砌成的大地,而后四散分离的片片大洋。

东京湾神殿决战其日。

遥遥可见复合神殿之庄严巨大的东京临海区域(Waterfront)中。

如若古老而高贵的异乡(Egypt)众神具以形貌那般,傲然耸立于东京湾海面数十千米之高的云集神殿。即便是对众多以大父神为首的神格祭坛早已司空见惯,这于Lancer而言,也仍是幅颇为异样的光景。数座超大型建筑物复杂地彼此接合的模样,并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言及的。纵是被人认作渎神之景,那也不过是因为仅仅窥得那不灭光辉的片许罢了。倘若如此,成就这副形态(形体)的,其实是Rider/奥兹曼迪亚斯(Ozymandias)那常人无从理解的骄傲和对众神的向往吗。

发觉视野中心四角锥(Pyramid)形的主神殿,Lancer便即眯起了双眼。

不必目睹也能明白。也会明白。

即便远在自己感知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也能确定,绝对就在其中。

胸中为之昂扬、澎湃、盛燃的那个他——

「……」

既未化作声音,也未织出话语。

Lancer仅是,将那一时赋予的名字抑于唇齿之间。

Saber。Servant阶位第一位。

这场圣杯战争中,唯一使得自己为之倾倒的敌手。

他无疑早已,先于自己一众踏上那固有结界群集的神殿了。

「看见没,那个」

声音自身旁响起。

解除灵体化现出实体的Archer,即是声音的源头。

仍且警戒却并未抱以杀意。

单手握持的重达五百千克的巨枪也未向其示出尖端。在Master奈杰尔的授意下,弓之英灵提出的话语已然为Lancer所接受了。协议。临时的共同战线。以求击败过分强力的奥兹曼迪亚斯阵营。

「Rider这混球,横须贺停的军船都打沉好几艘了」

坐在舶船用的锚缆(Bit)上,Archer望着同一方向。

那视线的性能,想来该是一般的英灵远远无法比拟的。方才那让人想到对城宝具的强光、魔力光的投射,虽然容易想到是出手攻击,但竟是向当代人类的军队下手,却着实在Lancer的预料之外。

不由得,哑口无言。

淫威不可姑息。决断不可迟疑。

隐匿神秘这圣杯战争理所当然的大前提,却被如此轻描淡写地——

「倒是还,有点什么理由的。伟大的太阳王对拿利穆(Ne'arim)人虽说严苛得很,但也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说什么烧光全东京的,那个肯定就是一拍脑门才说出来的啦」

「你很清楚嘛」

「我跟他,可是同时代的人啊」

爽朗地如是说道。

语气太过自然的缘故,反倒是,有点意外。不是那种面对雄厚自信时的恶寒和震颤。是恍惚。是愉快。是对这自己所选出的哪怕只是一时的战友,哪怕要在决战前夕向其言及真名的端倪仍不会有所踌躇那般地,对其毋庸置疑的勇士身份浑然生出的确信,是只存乎那幽暗冥界的快感啊。

「再就是,Saber好像朝着那个过去了啊。大费周章地自寻死路啊……」

「嗯」

「要是重视圣杯战争的话,现在就该等Saber和Rider这两大英灵激战一番,然后等到两人精疲力尽的时候再坐享其成了啊」

「嗯」

——不过,你是不会如此的吧?

这般地,按捺着想要倾泻而出的话语。

但不会出声。没有必要。若说缘何的话,在这东京湾直面神殿,仅为圣杯战争而剑指其上的,除却我们便再无他人了。Caster抑或是Assassin,是断然不会奔赴前去的。

敌地。死地。

特意以身犯险,某种意义上也真的是愚蠢透顶了。

「那小子(Saber)为什么一个人去,你知道理由吗?」

「嗯。很为难呢」

轻轻颔首。

这七天里都在久久地思念的对象,自己自然是能够知晓。

又或者不过是妄想呢。不,Lancer并不这么觉得。而是发自心底地相信着。

若说为何的话——

「他是想,拯救全东京的人。跟圣杯如何无关。他就是这种人啊……」

拯救东京。

对,是当真这么想才去行动的吧。

而这里的Archer也是他的同类。两天前殒命的狂兽和其Master,想来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众人,之类的。东京,之类的。只是Lancer那时却并未发觉什么勇士之魂,不过觉得这无情的圣杯战争竟连这种出言天真的孩童都一并卷入,仅仅那般程度罢了。

真的是,有志者都聚集在这城市里了吗。

啊啊。啊啊,不对啊!

有哪里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是这样吗,还是该说这才是圣杯战争呢。昔日拯救众人的英灵们为私欲而厮杀的魔术仪式,如若自光辉的大殿堕落的灵魂那般的卑劣,感受到一次便漠然地直到方才都认定其本质如是。

——不对。不对。一定,不是如此的。

又哪尝有什么卑劣。

人们,会把这称作高尚才对。骄傲才对。

——堕落的,果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啊。

即便未被世界冠上反英雄的名号,像我这样的人,到底也还是不能被称作是确为众人而牺牲的勇士。相比他们的境况又如何呢。明知无从实现仍未轻言放弃,如若得偿所愿那般地奋战不休的一骑一人,明知意味着底牌会为之暴露,也毅然提出共同战线的一骑,还有那奔赴遍布威胁的要塞、只身向神殿进发的苍银骑士!

「啊啊……」

拯救世人的救星。

当是无数人翘首以盼、光荣和诚实具以的形貌。

这才正是,往日的自己倾力以求的光辉。勇士之魂,不正就是这幅模样吗。

啊啊,何其美好、何其虚幻——

「哪里,不是很可亲吗。英雄们(你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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