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赛结束几天后的某日。我从学校回到家没多久,可视门铃就响了起来。我下到一楼客厅查看监视画面,只见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高才生哥哥,穿着牛仔裤和黑色保罗衫,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镯,打扮相当轻浮。
这么说来,哥哥曾说过近期有时间会来家里玩。我回想起来,打开门让哥哥进来。
“那个叫里奈的孩子呢?”哥哥一进入客厅,便首先问道。
“还没回来呢。”听到我回答,他显得十分遗憾。看来他今天主要的目的就是来见和泉。
哥哥手里提着塑料袋。“你带了什么?”我问道,哥哥回答:“食材。”
“好长时间没做饭了,想练练手。我可是买了不少挺贵的食材呢。”
哥哥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是意大利面和西红柿罐头。他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在意式餐厅做过兼职,因此擅于意式料理。
哥哥洗完手便进入厨房,做起了沙拉和肉酱。切菜的沙沙声和炒肉馅的嗞嗞声传入客厅。很快,配料做完,只剩下煮意大利面了,可和泉还没有回来。我们便把游戏机接上电视,坐到沙发上玩起足球游戏,权当打发时间。
哥哥和我一样,都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参加足球运动的。虽然哥哥在实际的比赛中没有那么厉害,但也坚持参加足球社团一直到高三,听说现在也还玩着室内足球(译注:五人制的室内竞技足球。)。
刚过九点,传来了咔嚓一声开门的动静。因为没听到汽车的声音,所以这应该是和泉。
果然,从门口传来了和泉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一阵拖鞋擦在地板上的声音过后,客厅的门被打开,和泉走了进来。她穿着校服,上身是奶油色的背心,下面则是藏青地红格子的短裙。
看到沙发上的我和哥哥,和泉“咦”地一声愣住了。哥哥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笑。
“初次见面。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请多关照哦。”
听到哥哥自我介绍后,和泉虽然有点紧张,也恭敬地低头问候。
“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我从健一那里听说了关于您的事情。”
“是吗。”
哥哥笑盈盈地说着,同时侧眼瞟向我,捉弄一般轻声说“她叫你健一啊”。总感觉他在胡思乱想,不过我也懒得理会。
“里奈,你还没吃饭吧?今天是我做晚饭,稍等一下。”
“好的。刚刚就觉得有股很香的气味,是在做什么呀?”
“番茄肉酱,还有凯撒沙拉。意面酱和调味汁也都是我做的,敬请期待吧。”
果然哥哥的交流能力非同寻常。和泉刚与他打照面时还相当紧张,然而不消几句话,她的表情就放松了下来。稍显强硬的引导对话的方式,以及轻快的语气,是这些因素创造出了和蔼可亲的印象吗。我这样想着,坐在沙发上,看向站到厨房里展示手艺的哥哥,以及校服打扮的和泉的背影。看到两人比肩而立,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阵不快。
我还在叫她和泉呢,隆哥却一见面就叫她“里奈”,这也让我感到不满。
——我难道是在嫉妒吗?这样想到的瞬间,又立刻将其打消,心想那怎么可能。
我刚要平静一下心中漾起的细小涟漪,哥哥那轻薄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呐,里奈,来!叫声‘葛格’(译注:原文「お兄ちゃん」,意为“哥哥”,语气十分亲昵,通常用于儿童或关系很近的人之间)!”
“咦、咦咦!”
你这花花公子在冷不防地说些啥呢。
和泉捂住脸,似乎也是吓了一跳。这举动要是让由梨子看到了,她多半会说是“装嫩”吧。但和泉不同于橘,她应该不是故意的,而是本性如此。
“和泉,不用理他。这家伙就是爱开这种玩笑。”
看着不知所措的和泉,我对她说道。
“咦,是、是开玩笑的吗?”
和泉张口结舌,视线在我和哥哥之间彷徨着。如果不是开玩笑的话可就出大事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看到这一幕,哥哥“抱歉抱歉”地笑着说。
“我没想为难你的。我啊,身边一直没有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所以想试一试这种play呢。”
P、play?和泉嘴里念着这个词,茫然地歪着脑袋。看到哥哥说出那样的话,我心中对优秀兄长的敬意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虽说理智与情欲无法相提并论,我还是不禁觉得他太蠢了。
“隆哥,不许对和泉说那种话。”
我半是无语半是责备地对哥哥说。和泉也“啊哈哈……”地挤出了困惑的笑容。
“那,那个。我今天参加了社团活动,出了一身汗……我可以先去换个衣服吗?”
“哦、好,等你来了我们再吃。抱歉啊,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和泉似是安心一般回答了一声“没关系”,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客厅。门“啪嚓”一声关上,室内再度恢复静谧。
哥哥再度回到厨房,准备继续料理。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和泉她很老实的,可别太捉弄她了。”
“知道啦。不过,一看到那样的女孩,就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呢。反应多可爱啊。”
哥哥一边打火,一边依旧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心想着“这人已经没救了”,把身体深陷在沙发里。
很快,水便沸腾起来,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哥哥将意大利面放入水中。几分钟之后,客厅里洋溢着煮意面的温暖又带一点甘甜的气味。
和泉换好衣服回来,哥哥把三人份的晚餐摆上餐桌。和泉换上了便服,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看到晚餐,她禁不住发出感叹。
“哇,看上去真好吃。”
“是吧?来,快吃吧。健一,你也过来。”
我坐在和泉旁边,哥哥则坐到我对面。那是平常母亲坐的位置。
哥哥对自己的料理自信十足,而味道也果然相当美味,和泉也评价“很好吃”。听到她的感想,哥哥开心地笑道“多谢夸奖”。
哥哥先是与和泉聊了一阵,然后在对话中断之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老妈最近回来都很晚吗?”
“差不多十点吧。这一阵经常要到十二点以后才回来。”
“是吗。”
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了一口。
“看来工作挺忙啊。”
“嗯。不过她过得好像倒挺快活的,既不会发牢骚,也不会显得疲惫不堪。跟和泉聊天的时候也挺开心的。”
“哦——”
我直到对话结束才注意到,平素轻浮地笑着的哥哥,刚刚在谈到母亲的话题时,竟是一脸严肃。我一直心不在焉地回答,但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哥哥的脸庞,但他已经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语气轻快地问起了和泉的兴趣爱好。
晚饭过后,我们收拾好餐具,把母亲的那份用保鲜膜包好,然后倒上大麦茶,准备继续游戏。
“啊,你们刚才在玩游戏吗?”
看到我和哥哥在沙发上拿着手柄并排坐下,和泉问道。
“嗯,足球游戏。里奈要不要也试试看?”
“可以吗?”
听到哥哥的提议,和泉似乎有些兴奋。
“我从来没玩过游戏机呢。”
“是吗,那还挺少见的。是家里管得严吗?”
哥哥问道,和泉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我自己没什么兴趣而已。最多只是玩过一些手机上的解谜游戏之类的。”
“哦~。”哥哥回答,然后摆弄起手柄,返回到队伍选择的界面。
“我和里奈对战一局。健一,你就教教里奈操作方法吧。”
“好”我回答,然后把手柄递给和泉。哥哥坐到地板上,给和泉让出了位置,我与和泉并排坐在沙发上。我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操作方法,和泉嗯嗯地听着。
我替和泉选了一个强队,召集一群精英选手,决定好阵型。之后的游戏果不其然,完全就是为欢迎里奈而准备的表演。
“哇~里奈好厉害!”
哥哥故意把防守队员从球边移开,腾出一条直抵球门的路线。一名选手带着球长驱直入,这运球怕是连马拉多纳看到都会自叹不如。
“啊、呃,健一,射门是哪个键来着?”
和泉操作的选手带球来到禁区内便“唰”地停了下来。她急忙问道,近在咫尺的话语声搔动着耳朵,感觉痒痒的。
敌方选手三三两两地自动聚集到带球队员的身边,然而打算好事做到底的哥哥拼命地操作球员,不让他们靠近。
“方块键。”
听到我的回答,和泉低下头找了好一会儿之后,“嗯!”
这才笨拙地按下按键。
在球门前毫无阻拦的一脚劲射,将球毫无悬念地射入,激起球网一阵晃动。游戏中的解说员“哦哦哦哦哦!”地欢呼,和泉也兴奋地喊着“进了!”,显得格外开心,伸出手来要和我击掌,短袖T恤的缝隙间露出的腋下和胸罩
的白布清晰可见。我惊异于她的毫无防备,但也举起手来,与和泉击了掌。
“可恶啊~吃了一球。”
哥哥用做作的语气拖长声音叫道,似是在助兴。我冲反应过激的哥哥翻了翻白眼,同时想到:如果这人不是我的哥哥,我是绝不会和他有任何交往的。
☆ ☆ ☆
我们三人玩了约半个小时,之后和泉说要去给她的母亲打个电话,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和哥哥则是来到我的房间。
“哎呀——玩累了。”
进入房间,方才忙于“招待”和泉的哥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坐到他对面的办公椅上。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和泉玩得那么尽兴。”我低声说道,哥哥显得有些意外。“是吗?”
“我觉得她还是有些顾虑。不过跟刚搬来那阵比起来已经习惯不少了。”
“是吗。不过,她能够努力去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真是了不起呢。”
“嗯。”我点了点头,哥哥则看着我说。
“话说你也挺努力了嘛。”
“咦?”
“你和里奈相处得挺融洽的不是吗。你那么怕生,我一直担心你可能不搭理她,把家里的气氛弄得很僵呢。不过看样子,你们之间也有正常交流,挺好的。”
“……顺其自然而已。我没有很主动地搭话,反倒是和泉她常常主动找我聊。”
“原来如此。嘛,总之你们两个能和睦相处,就最好不过了。——但是说真的,你没对她动过心吗?我是说真的。”
哥哥的表情果真变得严肃起来。我很好奇对于这家伙来说,到底怎样的话题才算是认真的。
“没有啦。”
“……你回答得这么快,这从另一个角度讲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作为男人还正常吧,你小子?”
“别以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隆哥你一样。”
我苦笑着糊弄过去了。但说实话,并不是一次都没有。一开始进入和泉用过的浴室,以及其它类似的时候,真是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那些糟糕的妄想。
我决定不再继续谈论和泉相关的话题,便在椅子上坐直,另起新灶。
“对了,老妈说,父亲的忌日那天要去扫墓,叫我嘱咐你如果要去的话,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听到我的话,哥哥点点头,低声说道:“已经到这时节了啊”。
父亲是在三年前的八月份去世的,那个时候我上初二。父亲为了去参加会议而乘坐飞机,结果在机上突发脑梗塞而病逝。
父亲写过几本专业书籍,偶尔还在报纸上发表时事评论,但也不是那种很出名的言论家,只是任职于一所录取分数和知名度都平平庸庸的私立大学的教授。
但是,他曾经上过一次电视,就当时很受关注的社会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言论,却遭到了反对方激烈的批评。据母亲说,虽然批评意见并不算过激,也没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但父亲还是感到了很大压力。
我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与父亲的死因有什么明确的关系,但我还是觉得这给本就有点高血压的父亲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父亲的葬礼是在父母的出身地举办的。那儿是一座小县城,参加的人只有家中亲戚和父亲年轻时的朋友们。众人将骨灰安葬在父亲老家的墓园里。那天回到家后,哥哥到父亲的书斋里——那书斋现已变成了母亲的办公室——把所有的藏书像蚂蚁搬家一般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如今,那些藏书的一部分正放在我的房间里,已然变成了装饰品。
从那以后到他离家独立的一年时间里,哥哥只要一在家就一直读书,似是要把父亲的藏书全部塞进自己的脑袋里。吃饭的时候,他也是书不离手,那时还是初中生的我怀疑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甚至有点担心他。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换至少一本不同的书看,除了日文和英文,连法文的书都有(哥哥那时读的是法国文学系)。哥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父亲留下的山一般高的书墙。我一直觉得他确很优秀,但那时哥哥聚精会神的样子竟令我不寒而栗。
自那以后过了两年,离家的哥哥突然带着考取大学院(译注:大学里开设硕士、博士和专门职业学位课程并授予学位的部门)合格的消息,和继续深造的计划回到家中,一并告诉了母亲。
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应该是想要阻止儿子和他父亲选择同样的人生道路吧。母亲告诉哥哥,文科系的学生若非极其优秀,进修大学院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还是希望他直接参加工作,但哥哥没有听,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隆哥会打算进修哲学,果然还是受了老爸的影响吗?”
闻此,他短促一笑。
“虽然我很想否认,不过么,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我对人的思想一直很感兴趣。高中的时候,还偷摸看了柄谷行人呀吉本隆明之类的书的呢。”
“干嘛偷摸看啊……”
“总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感觉会被吐槽说是像几十年前的学生一样。我喜欢自己一个人读书,而且有些人不懂装懂还来捣乱插嘴也挺烦的。”
“嗬,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呢。”
“……你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花花公子。”
听到我的回答,哥哥便笑着骂道“臭小子”。他说粗话时,语气和笑容也很直率,不会让对方感到不快。我想,大概是他的这种性格比较招人喜欢。刚才他与和泉亲昵交谈的模样又浮上脑海,相同的一股刺痛再次袭向心中。
过了一会,哥哥站起身来。“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有本书这周一定得读完。”
“哦,好。”
我们离开房间,下到一楼,这时和泉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隆一哥,要回去了吗?”
和泉匆忙下了楼梯,问正在门口穿鞋的哥哥。他“嗯”地回答一声,脸上是一如既往地似是毫无深虑的轻浮表情。
“我还会来的。对了,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我已经拿到驾照了,想去哪儿都可以哦。”
“真的吗?我好期待啊。”
听到哥哥的提议,和泉显得很高兴。仅一个晚上,和泉便已向哥哥敞开了心怀。这孩子真是不够警惕啊。
我们并肩站着,目送哥哥穿好鞋子出门。
“那我走了,里奈,健一。”
“哎。”
和泉把手举到脸边轻轻挥动,我也举起一只手道别。出门前一瞬间,哥哥冲我瞟了一眼,浅笑着说“再见”。
门“啪嗒”一声关上,周围重回寂静,我与和泉放下了手。
“……总感觉,家里变得寂寞了呢。”和泉盯着门说道。“是吗?”我应了一句,和泉望向我,目光中带有试探。
“呐,健一,我想再玩一次游戏。”
“那,就玩吧。”
我点了点头,与和泉一起回到客厅。启动游戏机,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喧闹的游戏声再次充满了寂静的家里。
我一边教着和泉操作方法,一边开始了与哥哥一样的“接待”游戏。握着手柄的和泉好似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兴奋,看样子是相当中意首次尝试的这款主机游戏。我开始有点担心,家里粗放的生活环境会不会对接受良好教养的和泉造成不好的影响。
☆
☆
☆
之后母亲回来了,我整理好游戏机,和泉则把哥哥做的料理送进微波炉里加热。
“刚刚隆哥来过了。”
“哦。”
我汇报了哥哥的来访,母亲把行李放在沙发上,随口敷衍。与她平素关心哥哥的态度相比,反应意外地有些冷淡。
“今天的晚饭也是哥哥做的。”
“嗯——”母亲依旧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句,然后坐在餐桌旁,喝起了和泉泡的茶。
和泉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晚餐,说了一声“请用”将其摆到母亲面前。
“谢谢,里奈。”母亲露出温荣的笑容回答,那个笑容在全家里似乎只会向和泉展露。之后她便淡然地吃起了哥哥做的晚饭,没有显出任何好吃或难吃的表情。
之后,和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则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新闻节目。这时母亲叫我,“健一,你来一下。”
“你和那家伙都聊了些什么?”
母亲看样子是吃完了,她把叉子横放在空碟上,手里端着茶碗看着我。
“嗯……。——就是,聊聊这个又聊聊那个。隆哥这次来好像主要是为了见和泉。”
“那家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就他而言,我觉得还好……”
我回忆起哥哥先前的言行。他没讲什么出格的黄段子,应该不算特别糟糕。
“就他而言,呢。”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似是安心又似是愕然。我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哥哥过来之后的事。
“也稍微聊了一点关于隆哥的事。比如为什么要进大学院深造,学现在这些东西之类的。”
母亲应了一句“是嘛”,然后换了一副严肃
的表情开了口。
“隆一刚跟我说要考研的时候,我确实反对得比较坚决……可那家伙虽然欠骂,脑子偏偏挺机灵,倒也很适合去搞研究……最近大学里的职位也很少,世道也很艰辛,不过那孩子的话,就算是以后要去别的公司应聘,应该也都能处理好的吧。”
“但是呢,”母亲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接着说道。
“隆一他以前,是个经常会和人冲撞的孩子。我一直很担心这一点。”
“……是说会吵架吗?”
“不,是指身体上。他小时候,我带着他去买东西,或者是去图书馆,他就来回地瞎逛,挡住别人的路,给人添麻烦。就是说,他不会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心里面只有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没考虑过可能会从后面或者旁边有人过来。他有好几次撞到大人,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就坐在那儿哭。”
母亲说着,露出些微的苦笑,似是感到怀念。我试着想象那幅场面,也觉得这种事很像是哥哥会干出来的。因为年龄相差几岁,我并不清楚哥哥小时候的事情,但他确实给人一种活泼好动的感觉。
“说不定隆哥不擅长踢足球也有这个原因呢。踢球不光是看技术和体力,还要能够预判其他球员的行动。”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老妈也点了点头,“有可能呢。”
“所谓三岁看到老,看到现在的隆一,我还是会担心那个问题。他小的时候,一说要去人多的地方玩,心里就总有点不安。但愿他以后不要和别人发生冲突,摔一跤起不来就好。”
“确实,他好像和女性的关系有点乱啊。”
我只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母亲便手扶额头,长叹一口气。
“什么时候能被狠狠甩一次就好了。”
听到母亲辛辣的话语,我只得“嗯——”地暧昧回应。
“——嘛,在这一点上,你算是能好好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注意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虽然认生但老实听话,比隆一要好照顾。”
好久没和母亲聊这么长时间了。自从和泉来了以后,感觉连原本与她没有关系的环境,都在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对话告一段落,我站起身来。
“我先回下房间。餐具就那样放着就好,过会我洗。”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我去洗个澡就睡觉了。”
“嗯,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走出了客厅。
我点亮了和泉按规矩熄掉的楼梯灯,暖色的光顿时充盈四周。上到二楼,从和泉深茶色的房门中,传来似是在拉开衣橱的低沉响动。马上要过零点了,上学路上要花掉一个半小时的她,第二天又要早起。她应该已经铺好床在睡觉了吧。一阵凉爽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轻轻吹进来,纱窗随之微微摇晃。
☆ ☆ ☆
哥哥来访后又过了几天,到了星期日。我结束了下午一点到四点的社团活动,正一个人回家。平素一同回家的由梨子今天因家里有事而请了假。
眼下的时节白昼很长,过了四点天空依旧明亮。刺眼的阳光带着逼人的热气,照射着大街小巷。
离开学校骑在公路上,到了住宅区尽头的一处公园时,看到一个把头发扎成一束的女孩子从正面跑来。她穿着粉色的运动衫和黑色的短裤。
我只觉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和泉。她的马尾绑在了比较高的位置,和平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所以一时没能认出来。
“是健一啊。”
发现我之后,和泉停下脚步,打了一声招呼。我也刹住自行车,停在了和泉的旁边。
“社团活动辛苦了。现在才回来吗?”
她笑着问道,仍有些气喘。我点点头,从自行车上下来。
靠近一看才发现,和泉穿着的粉色运动衫相当紧致,将她意外地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展露无遗。“你是在锻炼吗?”我问道。
“嗯。刚好闲着,打算在这周围转一圈,顺便逛一逛。”
和泉回答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拭额头冒出的汗。
“这样啊,”我回应着。这时,和泉看着我的身后,“啊”地张开了嘴巴。
“是爱子呢。”
回头看去,只见之前见过的名叫星野同学的女孩子,正牵着一只茶色的狗,走在沥青的人行道上。小狗的腿很短,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和泉挥起手,叫了一声“星野同学”。星野同学穿着牛仔短裙和白色的T恤,背着布制的小包。她正呆呆地漫步,听到叫声后抬起头来,看到和泉便露出高兴的表情,然后与一旁的我四目相对,又变得扭捏起来。
她来到我们旁边,有些畏缩地抬起头看向我,“那个,我之前见过你吧?呃……”
她好像是忘了我的名字,于是我重报上姓名。“敝姓坂本。”
“哦、对对对真是抱歉。”
仅仅一次的见面问候便记住对方的名字想必相当困难,但星野同学仍慌忙低下了头。
“啊,没关系的,不必道歉。”
她似是因我而困扰,我反倒觉得有些抱歉,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因为经常被人说语气和表情生硬,我想自己可能是吓到她了,于是尽力用柔和的语气回答。
和泉在一旁苦笑着,然后蹲了下来,低头看着脚边乖巧地坐着的狗。
狗用一副“你是谁?”的眼神盯着和泉,但并没有吼叫或者喧闹,看来它受过良好训练,十分机灵。
“我可以摸摸它吗?”
和泉问道,星野同学“嗯”地点了点头。和泉便慢慢伸出手,抚摸起它的头。狗看来是和人很亲近,温顺地让她摸着。
“它叫什么名字?”
和泉抚摸着问道。
“斯特拉。是只公狗,现在三岁。”
“它叫斯特拉啊。听上去很时髦呢。”
斯特拉渐渐眯起眼睛,似乎是被和泉摸着很舒服。
“为什么叫斯特拉呢?”
因为除了同名的汽车品牌(译注:指斯巴鲁Stella)以外实在想不到别的东西,我便问道。
“那个,斯特拉在意大利语里是‘星星’的意思。因为我姓星野,就取了这个名字。”
“哦哦,原来是这样。”
我应了一声。和泉仍蹲在地上,摸着斯特拉的头问:“你们正散步吗?”
“嗯。它很喜欢这座公园。”
星野同学转过头望向公园。公园占地很大,而且管理到位,里面有不少健身或散步的人。
“呐,我可以和你一起散步吗?我还没来过这儿呢。”
和泉起身问道。斯特拉仰起了它细长的鼻尖,似是被她的动作钩住一样。
“啊、嗯。好啊。”星野同学颔首。
我还没见过和泉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时的样子,所以有点在意两人会聊些什么。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吗?”
听我这么一问,星野同学虽显出些许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 ☆ ☆
我把自行车停在停车场里,和她们一起进入公园。
这座公园的构造有些奇特。长有草坪的运动场和水塘相邻,柏油路似是要把这两个地方围起来一般,沿着外围铺成八字形。人行道的旁边种植着高大的樱花树和银杏树,在这枝繁叶茂的季节,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人行道上,染上了一层微微的翠绿。
三人走在柏油路上,每当斯特拉去嗅路边的植物时,我们就停下来,等它再次迈开脚步。路上除了我们,还有几名跑步的人,路旁的树下,几只鸟儿正在啄着地面。
星野同学与和泉边走边聊着学校里的事情。从她们的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不认识的名字,可能是她们的朋友或者老师吧。和泉说话的语气,与在家和我或者母亲说话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
时不时地,斯特拉会回过头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抬头看向走在她们后面的我,仿佛在疑惑“这个人为什么会跟过来呢?”。每当看到它的那个眼神,我都不禁苦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斯特拉就倏地转回头去,那模样煞是可爱。
公园深处的水塘四周建有几座小亭。我们走进其中一个,稍事休息。
面朝池子的木质栏杆上,挂着“请不要给鲤鱼投食”的告示牌。然而,我一走近池塘,鱼儿们便呼啦啦地蜂拥而来,从水里探出头,明显是在期待食物。
“总感觉,像僵尸一样。”
和泉来到我身边,俯瞰着鲤鱼说道。确实,鲤鱼围过来的模样像极了僵尸。池塘里还有几只水鸟和乌龟在游荡。
星野同学落座在木制的大正方形椅上,从背包里取出水杯喝了起来。斯特拉似乎是散步累了,趴在星野同学的脚边,整个身体连下巴都紧贴在地上,完全进入了一副休息的姿态。
风儿吹拂,四周的树叶摇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初夏的池塘中,水生植物群生,水面略带绿色,好似镜子一般映照着天空。我与和泉在栏杆上稍微靠了一会,默默地看着翻腾的鲤鱼,之后并排坐到了星野同学坐着的长椅上。
鲤鱼噼里啪啦地拍水的嘈杂声持续了一
阵,之后大概是因为看不到我与和泉了,水花声逐渐消失,四周重归寂静。
“星野同学,是什么时候跟和泉成为朋友的呢?”
我清清嗓子,似是打破沉默一般,然后开口问道。星野同学盖上了水杯的盖子,然后仍有些紧张地、战战兢兢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初中部的时候就已经互相认识了,但直到去年我们才成为同班同学,然后就经常在一起了。”
“这样啊。”我应和道。果然她们俩是一直在同一所私立学校里念书。
接着,我问出了最为在意的问题。“和泉在学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只见星野同学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她很可靠,打扮得又漂亮,在同学间人气很高呢。”
“没那回事啦。”
听到星野同学的回答,和泉苦笑着表示谦虚。不过,如果说她在学校也是和家里一样认真的感觉的话,我想星野同学的描述一定是真的。
之后,我们又陷入沉默,静静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坐了一会儿,忽然夹杂着湿气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乌云笼罩了太阳,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啊,下雨了。”
看到水鸟从池塘上振翅起飞,和泉轻声说。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周围的地面染上了许多黑点。这恐怕是傍晚的雷阵雨,不过雨不是很大。听到雨声,斯特拉唰地竖起耳朵,但仍然趴在地上,只是把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咦,今天有说过要下雨吗?”
和泉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显得有些疑惑。我查看网上的天气预报,上面显示我们所在的地区正有雨云飘过。云不算很大,应该很快就会停吧。
“大概过一会儿就停了。只是有小块的雨云飘到了我们这儿而已。”我回答。
“这样啊。”
站起身来望着天空的和泉重又坐到长椅上。雨滴敲在木制的屋檐上,落到池子里,碰撞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池塘的水面激起无数的波纹,互相重叠在一起,描绘出复杂的干涉图案。我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雨中的这幅光景。雨滴打在树木上,噼噼啪啪的声响笼罩着整座公园。
“坂本同学,你和里奈是亲戚吧?”
终于,星野同学开口问向坐在旁边的我。
“啊,嗯。”
我点点头,她便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问道。
“你家在哪里啊?”
一直静静地望着池塘的和泉忽然抬起头来。
“呃——”
怎么回答比较好呢。我正支吾着,和泉从一旁插话:“那个。”
“——我之前说搬到这附近,实际上就是搬到了健一家。”
“咦?”星野同学自然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可是、之前、你不是……”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又看向我。看到那含着猜疑的视线,我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和泉似乎也没有告诉星野同学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情。我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便开了口。
“那时候是我没想说清楚。觉得解释起来会很麻烦……抱歉。”
其实不只是如此。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星野同学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清楚她与和泉是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她知情后会胡乱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实话,这个毫无根据的担忧才是我没有说实话的原因。
“……那,你们两个人,是住在一起吗?”
星野同学看着我们两人问道。和泉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亲戚对吧?”
“没错,是亲戚。以后要受他们家的照顾了。”
星野同学用双手握着腿上的水杯,沉默了一会之后,便笑了起来。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她的语气十分轻柔,没有怒意,似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对不起呢。这种事不太方便告诉别人。”和泉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脸。“抱歉,是我想多了。”我也再次道歉。
“不过和同龄的男生住在一起,有点像漫画故事一样呢。我很喜欢这种场面。——啊,我可没有拿你们做什么奇怪的妄想哦。”
星野同学说道,她的情绪似乎有些高涨起来。和泉苦笑。
“你喜欢看漫画之类的吗?”
我问道,星野同学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爱子可厉害了。她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大书架,跟健一房间里的书架几乎一边大。上面摆着好多漫画,尤其是男生和男生谈恋爱的故事……”
和泉正说着,星野同学“哇——”地叫了起来,斯特拉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要说这些——”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这是文学吗。健一也喜欢看书,你们或许能聊得来呢。你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是BL……?”
“快停下——!”
星野同学满脸通红地大叫。和泉仍不明就里地歪着头,但似乎是被她的气势震住了,轻声地说“对、对不起……”并停住了话语。虽然从只言片语中,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星野同学的兴趣,但和泉对此似乎毫不知情。我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一边挠着头嘀咕“雨会不会早点停啊”,一边望向池塘。
初高中一体的私立女子学校,对于我而言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法想象其中的生活究竟如何。但从刚才她们之间的谈话中,我似乎多少了解了一些和泉与星野同学在学校里的样子。
大约十分钟过后,雨逐渐变小,然后止住了。天空中还流淌着断断续续的薄云,但周围已经明亮起来,阳光里开始夹杂晚霞的赤红。
看到雨停了,我们便离开亭子踏上人行道,向公园的出口走去。雨后的植物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泥土味,和闷热的气息一同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们出了公园。星野同学的家和我家在同一方向,我们一同走在住宅区的道上。
住宅区里的许多楼房都是新盖的,但公园前的路上有好几家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私营商店。红蓝白三色螺旋转个不停的理发店,收银台设置在店头的玻璃货橱上的鲜肉店,招牌已经生了棕红色锈迹的拉面店,店前的铁栏里摆着花盆的砖砌的面包店,门口的红色门帘上沾有醒目油污的居酒屋。店铺虽小,但都是在长年累月中逐渐渗入附近居民的生活里的标志性场所。
我们走过古朴的街道,到了十字路口时,星野同学和斯特拉停下了脚步。“我们往这边走。”
星野同学指向一条非常陡峭的坡道。坡顶立着一个高高的铁塔,从上面伸出两条电线,分别连至不同的方向。夕阳下,铁架反射着钝重的赤褐色。
“拜拜,里奈。”
“嗯,学校见。”
和泉回答道,然后蹲了下来,冲小狗道别:“再见啦,斯特拉。”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斯特拉的头。斯特拉摆出故作冷淡的表情,但尾巴却在左右摆动,似是在道别。
“再见。”我略微举起手,星野同学也低头行礼,然后便牵着斯特拉登上了坡道。
“我们也回去吧。”
我目送着在坡道上渐行渐远的星野同学的身影,说道。和泉“嗯”地点头同意。
从这个十字路口走到家只需几分钟。街道两旁的住宅外形相差无几,我们走在路上,然而和泉与我拉开的距离比平时要远一些。方才的阵雨把水泥淋成黑色,路旁的杂草上沾着几滴水珠,透明的球体表面上映出周围风景的缩影。
“对不起啊。果然还是那时候说了比较好。”
家开始进入视野的时候,我对和泉说。
“没关系的。而且不只是健一,我也是有点难以开口,什么都没说。”
和泉回答,稍微低着头。
“是嘛。”
单纯、毫无防备、看上去疏于异性关系的她,也会对与我同居一事感到和我一样的害羞吗。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一丝细小的喜悦如涟漪一般,在心中扩散开来。
终于,我们回到家中。拧开夕阳映照下的门把手进入室内,一关上门,没有开灯的玄关顿时陷入昏暗。
“我回来了。”和泉轻声说了一句,大概是在对一楼房间里的母亲说。她脱下跑鞋,换上拖鞋,有些抱歉一般看向我,问道。
“那个,我出了一身汗,能不能先让我洗个澡?”
“好。”我点点头,脱下了皮鞋。
“谢谢,那我先去了。”
和泉进入浴室,我则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把背包放在地上。
我把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一阵轻微的倦意袭来,我合上眼睛,一片朦胧的静寂中,隐隐传来淋浴的水流声。
☆ ☆ ☆
第二天早晨,我一进入客厅,就看到和泉坐在沙发上。她仍穿着睡衣,衬衫外面还披着一件薄薄的长袖风衣。母亲站在和泉面前,正低着身子与她说些什么。
看到她的样子,我立刻觉察到了异样。平常这个时候,和泉应该已经换上校服,把包放在身旁,正在用早餐才对。
“怎么了?”
我问道,这时微弱的电子音响起
,和泉把一只手从T恤的领口处伸进去,从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体温计。
“好像是感冒了……”看着体温计,和泉回答。
“啊呀不好,还发烧了。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我给你学校打个电话。”
母亲从和泉手中接过体温计看了一眼,说道。“麻烦您了。”和泉回答。
“你没事吧?”我向她问道。
“嗯。早上起床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发沉。昨天晚上还没事呢……是不是因为昨天出了一身汗呢……”
她回答着,禁不住“咳咳”地咳着。她的嗓子好像也不大对劲,声音比平时更含混粘稠,脸颊似乎也异常绯红。
“对不起,但愿不会传染给你……”
“不,那应该没事……”
我未觉任何不适,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期生过病。
“里奈,你学校的电话是多少?”
老妈拿着电话的子机来到身旁,问向和泉,我们的对话因此中断。和泉看着手机念出号码,母亲便联系学校帮她请了假。
之后,和泉只吃下了半块沾蜂蜜的面包和热牛奶,又服用了家里的感冒药,然后便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冲她的背影说:“保重身体。”她用指尖拽着衣袖,遮在嘴边咳了几声,牵动绯红的脸颊挤出笑容,回答道:“谢谢,学校加油。”
母亲比平时稍晚些出门上班了,我也收拾好餐具,出了家门。云层遮住了天空,四周有些昏暗。我把自行车推上道路,骑在上面,回头望向和泉房间的窗户。厚重的窗帘被拉上,似是将她与世界隔绝开来。
灰色的云朵愈发昏黑,正午刚过,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教室内灯火通明,向外望去,只看到一片昏暗。第六节课结束,雨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社团活动因为下雨而不能使用球场,所以我们按照雨天的惯例,在走廊里做起了肌肉训练。训练的形式是我们排成一列,依次做俯卧撑、腹肌训练、背肌训练和蹲起,每组二十次做三组,做完向由梨子报告后就可以离开。
我换上足球装,在人迹罕至的校舍顶层的五楼走廊里开始了训练,中途偶尔歇一口气。所有人都在精疲力竭地运动着身体,只有由梨子一脸坦然地拿着圆珠笔和速写板,用监视者一般的目光看着我们。
气温不高,穿短袖甚至会觉得冷,但空气很潮湿,做到第二组时,身上已经开始出汗了。做完俯卧撑和腹肌训练,我靠着墙坐了下来。不知为何,橘也在我的旁边一起做着训练。她现在是在锻炼腹肌,但从刚才开始,抱着后脑的手臂便在不停颤抖着,身体却是纹丝不动。撑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了一声泄气的呻吟。
“我不行了……”
橘呻吟着躺倒在地,然后和我一样把后背靠在了墙上。
“呼。累死我了。”
“你干嘛也做训练啊?”
听到我的问题,橘回答道:“夏天就快到了,我想变得苗条一点。”
她的身体决不胖,但或许是因为外貌有些稚嫩,肚皮显得软绵绵的。
“感觉肚子稍微减下去点了。”
她隔着运动服,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嗬,这么厉害。”
“哇,居然就回答这么一句。才锻炼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会有效果嘛。难得我想了一个容易吐槽的回答呢,坂本前辈,还是那样对他人漠不关心啊。”
“没那回事啦。”
我答了一句后,准备开始做背肌训练。而橘却立刻发出了无语而失望一般的声音。
“唔,就是这种地方,才会让人感觉冷淡啊。再轻松活泼一点嘛。”
不知为何,我停下了动作。刚才橘的那句话,让我的内心受到了震动。
“……我看起来冷淡吗?”
“有点。”
她立即回答。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听她这样断言,还是会感到有些低落。
同时,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一丝异样。
之前也数次被由梨子和其他人说过同样的话,但这是我头一次会如此在意。不知不觉间,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似乎在在一点点地变化着。
“喂,那边!不许交头接耳!”
下身穿着蓝色运动裤,上身穿着体操服的由梨子朝我们怒喝。
“森前辈,我要回去做经理的工作。”
说着,橘站了起来,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部员一起回家。因为还在下雨,我丢下自行车,坐上公交。
被雨云遮蔽的天空下一片昏暗,车辆被迫打开了车灯。坐在车内,透过沾着雨滴的车窗,眺望染成灰色的街道,我的思绪便回到了与和泉初见的那天。那时我还紧张得不行,但现在我早已把和泉住在我家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虽然我们平时交流不多,但最近我却已习惯了这份宁静的沉默。
但是,和泉又是怎样想的呢。我没有长期寄住亲戚家的经历,所以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无从想象。
忽然,橘的声音回响在脑海里。“就是这种地方才会让人感觉冷淡啊。”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内心中生出一缕似是不安的情感。被橘当面这样说的时候也是如此,明明她的语气相当轻快,我却总是十分在意。
过了一会儿,公交车驶入我们家所在的住宅区,我和由梨子在同一站下了车。由梨子撑开雨伞刚迈出一步,我叫住了她。
“嗯,怎么了?”她回过身来。
“我打算顺路去下超市,你先回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活页笔记本要用完了。”
我便和由梨子一同来到了住宅区外围的二层中型超市。
和泉既然感冒了,今天的晚饭就给她做点粥吧。我这样想着,进店以后买了些鸡蛋、鸡肉等比较有营养的食材。时近傍晚,店里有不少老奶奶。我和由梨子在店内转了一圈,没一会儿就买完了东西,然后我走向了设在超市里的药店。
“嗯?你还有东西要买吗?”一边的由梨子问道。
“感冒药。”
我朝着出入口旁边的货架走去,回答道。她看向我,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感冒了吗?”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她还好吗?”
“大概吧。早上发烧了,学校那边也请假了。看上去不是很严重,所以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家里备着的药也不多了,顺便来买一下。”
“这样啊。”
我拿起几种药,比较着它们的价格和药效,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您要找什么药呢?”男子问道,他似乎是药剂师。我回想着和泉早上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她的症状。由梨子好像也有东西要买,中途便离开了。
药剂师为我推荐了一种药。我拿着那盒药来到收银台,付了帐,把药放进背包里,走出药店,发现由梨子等在门外。
“给,拿着。是我给她的慰劳品。发烧的话,体力会消耗不少呢。”
说着,她递给我一瓶营养饮料,瓶身上缠着商店的胶带。
“哦,谢了。”
那是面向女性消费者的饮料,标签是粉色的,上面描绘着的插画,还有文字的字体,都给人轻柔的印象,说明上还写着具有保湿护肤的效果。
“帮我带一句,保重身体。”
“嗯,谢谢。”
我道过谢,把它收进包里。紧接着,
“……话说回来,你真是变了不少啊,健一。”
由梨子说出一句让我颇为意外的话语。
一直忙着把东西收进包里的我抬起头来,“咦?什么变了?”地问道,但她只是笑了一瞬,说一句“没什么”,然后向外走去。我晚她一步,也迈开脚步。
雨丝飞舞的屋外,在我们停留店内的片刻间,变得愈发昏暗了。
☆ ☆ ☆
打开家门,里面一片漆黑。和泉肯定是在家的,但屋子里只有寂静。她似乎仍在房间里睡着。
我脱下鞋子,进入客厅,把感冒药放进药箱里,把食材和由梨子送的营养饮料放入冰箱。打开冰箱门的瞬间,微弱的光芒在黑暗的厨房里扩散开来。
之后我来到二楼,发现和泉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隙,从里面透出光亮。难道她醒着吗?但仔细一听,除了敲打屋檐的雨滴声以外,听不到任何响动。
“和泉,你醒着吗?”
我轻轻敲门,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和敲门的响声立刻溶入周围的寂静中消失了。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住了门把手。门没有锁。把门拉开一点,本想再叫她一声,但立刻便放弃了。
房间正中央铺着的被子,还有上面略微鼓起来的毛毯,映入了我的视野。枕头的旁边,乌黑的长发静静散落着,凸起的毛毯微微上下起伏。
……至少还是把灯熄了吧。
在光照下,身体得不到休息。我将只开了一条缝的门拉开,把一只脚迈入她的房间内。
和泉
的房间里飘散着的气息,和这里还是杂物间的时候截然不同。桌上放着粉色的芳香剂,屋里没有太多东西,挂在墙壁上的校服十分引人注目。
按下开关熄掉电灯,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了漆黑。
虽然是已经住了近十年的家,但我却无论如何不觉得这雨声笼罩下的昏暗房间是我家的一部分。
我站在和泉的脚边。和泉的睡脸被头发遮住,几乎看不见。
——果然是累了啊。
虽然一天也见不到几次面,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努力着。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像是很好的样子,又一下子遇到这么大的环境变化,不会生病才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默念。正当我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毛毯里面的和泉忽然扭动着翻了个身,变成仰卧的姿势。遮住她侧脸的长发轻轻落下,昏暗的黑白视野里,她的睡脸一览无余。
立刻,我的视线被那柔嫩的脸颊,和那对微微张开的光滑的薄唇吸引过去,心脏咚地一跳。黑色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耳边还有额头上,显得格外妩媚艳丽。而且,刚才翻身的时候,衬衫似乎被扯开一些,锁骨下方那对柔软的、略微隆起的部分也……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溶于黑暗之中、变得有些朦胧的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我从和泉身上移开视线,离开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没有点灯的走廊,和她的房间里一样漆黑。我将肺中温热的气体吐出,又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稍带凉意,心里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灯,躺到床上。黑暗中看到的和泉的睡脸,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想起那张睡脸,心脏就会燥热起来,咚咚地用力跳动。外面的雨声持续不断,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一躺下来,疲劳感顿时席卷全身,意识似被眼睑后的黑暗吸进去一般,渐渐模糊了起来……
☆ ☆ ☆
“我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把我的意识拽回现实。
睁开眼睛的瞬间,视野被荧光灯的光亮刺得一片雪白。我感觉到疼痛,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缓缓睁开,只见眼前是已经看惯了的天花板。
身体有些发热,出了些汗。我向下看去,校服和床映入眼帘。伸手从枕边取来手表,只见两根指针已经转到晚九点以后。
我差不多是六点回来的,也就是说这一觉不小心睡了近三个小时。
头脑深处仍有些迷糊,似是麻痹了一样。我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还没做晚饭,于是赶忙站起来脱下校服,换上了便装,把贴身穿了一天的衬衫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打开了客厅的门。
“啊,健一。”和泉似乎正在和母亲说话,看到我进来,便打招呼道。母亲回头冲我抱怨,“真是的,今天晚饭是该你做吧?”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你睡着了可怎么办啊。”
“所以说对不起啦。我马上做。”
我从冰箱里取出买来的食材。母亲对和泉温柔地说“已经好了不少啊”,然后走出了客厅。大概是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了吧。
客厅里只剩下我与和泉两人。和早上的时候一样,和泉穿着睡衣和运动衫,在灯光下一看,比起早上因发烧而无精打采的样子,显得精神了不少。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和泉妩媚的睡姿,我的心脏又猛地跳了起来。
“身体还好吧?”我问道,她回答:“嗯,咳嗽也停了,我想明天应该就能上学了。”
看到她那一如既往地柔弱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不妙。觉得她好可爱。
我急忙转过身来,从冰箱中取出营养饮料,递给和泉。
“这是由梨子送的。回来的路上顺道去了趟药店。她托我问候你保重身体。”
“谢谢~”和泉接过去,露出了少女特有的开心表情。
“替我跟她说声谢谢。”
“嗯,明白了。”
我飞快地回答,尽量避免看到和泉的脸,然后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餐。我和老妈都一块儿吃粥算了。要是单独为她准备一份的话,就又要满脑子都想着她了。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和泉站在我的旁边,不解地歪着头,似是在窥探我的表情。
“难道说,感冒传给你了?”
“没什么,不是那回事!”
我语气强硬地说道,她的脑袋则歪得更斜了。
“是、是吗?那就好……啊,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你坐着吧。病刚好,就不要乱动了。”
我这样说着,把和泉送回了客厅。
厨房里剩下我一个人,心中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打开凉水洗手,燥热的胸口深处似乎也随之冷却下来,心情终于平静了。
可是,刚才心里那似着火一般喘不上气来的感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