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的母亲要回国了。夏日祭结束后过了几天,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听说她的母亲得到了为期一周的休假,会待在东京。届时正值盂兰盆节,母女准备趁假期外出旅行。不过在出门之前会来我家拜访,并留宿一晚。
那之前的一周,时间过得平稳而迅速。我去参加社团活动,和泉上午去图书馆学习,中午在客厅吃过午饭之后,下午待在房间里(说是在制作手工饰品),四点左后去散步,严格遵守着作息表。
依照预定,八月八日晚,和泉的母亲来到了我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学习,听见前去迎接的母亲及和泉回来,感觉门口稍有些吵闹。
我想着应该去问候一声,于是等到楼下音量渐小,便下到一楼,只见一位纤瘦的女人和母亲还有和泉一同坐在客厅里。
三人正在喝茶,桌上摆着茶具和装有点心的托盘。我刚一进入客厅,立刻就遇上和泉母亲的视线。她“哎呀”地轻声叫道,似是在打招呼。我略一鞠躬。
母亲也注意到了我,向和泉的母亲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健一。”
“您好,我是坂本健一。”
我说完,她便“哎呀哎呀”地连声感叹,同时细细打量我。
“你就是那个健一呀。初次见面,我是和泉朋子。”
她的语速有些快。我再次行了个礼。
朋子阿姨的容貌与和泉相似,但气质却相差甚远。她的头发是亮茶色,发梢微卷,穿着白色七分裤和淡黄色无袖衬衫,打扮简单利落,便于活动,给人一种青春有活力的印象。
“抱歉,这次的事没打什么商量。里奈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姨露出爽朗的笑容问道。
“不,完全没有。”
我摇摇头。
“这孩子可乖了呢,我都想把她留下了。”母亲在一旁插嘴。
“真的?这孩子就是假老实。看来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呢,是吧,里奈?”
“哪有啊,才没那种事呢~”听到自己的母亲这样说,和泉略显尴尬地回答。
“里奈其实非常任性的。一有她想看的电影或者想要的衣服,我就会被她拖着去逛街。”
“哇,这么好!” 母亲感叹。她相当中意和泉,似乎真的对此很羡慕。
话说回来,听到阿姨说和泉任性,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任性的样子。或许,在我家里的她,和真正的她还是有些不一样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丝寂寞,同时又有一种让和泉费心了的歉疚。
我看着向阿姨抗议的和泉的侧脸,想象着她任性的模样。这时,她忽然朝我看来。我们四目相对,她显得有些不满。
“妈妈说话总是太夸张,不要当真呐。”
“啊呀,你真敢说。”阿姨回敬道。和泉佯装生气,继续说:
“母亲说话太夸大其词,这是事实啦。”
不管和泉是假老实还是真老实,但看得出来她和阿姨关系很好。三人围着餐桌坐着,我感觉不便插入,继续留在这里也有些尴尬,便想要回房间。
“那个,我先回房间了。就是想来打个招呼。”
我转身刚要离开,母亲叫住了我。
“啊,等等,马上就要准备晚饭了,你也来帮忙吧。”
“刚刚回来的时候买了菜。”
说着,和泉扫了一眼冰箱。
☆ ☆ ☆
我从冰箱里拿出披萨、炸鸡块和薯条等,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端到桌上。冰箱里还有几罐啤酒。母亲在家几乎不喝酒,但朋子阿姨似乎相当好喝。
“嗯——日本的啤酒真好喝!”
阿姨一上桌便喝光了一罐啤酒,然后立刻打开第二罐。
“这下终于有回家的感觉了。比起那边来,还是这边的饭菜更合胃口呢。”
“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听说那边的治安不大好。”母亲端起玻璃杯,也呷了一口啤酒。
“我住的地方还算是比较安全的,放心吧。警备系统也设置好了,只是晚上就得小心不出去走了。”
“你可千万要小心,你还有里奈在呢。”
“我知道的。公司和里奈,二选一的话,我肯定会选择里奈。”阿姨说着,突然喊了一句“我的宝贝闺女哟”,抱住身旁的和泉。朋子阿姨的脸微微发红,或许是已经醉了。“呀—妈妈你做什么呀很危险的!”想要去夹炸鸡块的和泉一下子失去平衡,发出惊叫声。
与和泉嬉闹过后,阿姨与母亲亲切地交谈了一阵,然后转向我问道。
“健一在踢足球吧?”
“是的。”我点头。
“受了父亲的影响吗?”
“应该是这样的。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就送我去学足球,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踢足球了。”
“这样啊—”坐在我身边的和泉说。
“原来如此。”阿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转向母亲说:“健一果然和纯一有点像呐。”
“是吗?我一直觉得我家两个孩子都不像爸爸呢。”
“总觉得他们的气质很像。”
纯一是我父亲的名字。“您认识我爸爸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阿姨,只见她点了点头。
“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你爸爸那个时候就在踢足球,我和你妈妈经常一起去看比赛呢。”
“是吗。”我回答。和泉接过话头,“母亲也年轻过呢。”
“是啊—”阿姨也笑起来,接着表情转为沉稳。“我也一直想去祭拜一下纯一,但一直没抽出时间,真抱歉。”她对母亲说。
“没事,过了这礼拜,就又是好几个月见不着你了。你就和里奈一块儿吧着。”
“明天给你香火钱,权当我和里奈的份。去祭拜纯一的时候,帮我们给他带个好吧。”
“嗯,谢谢。”母亲回答。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母亲和和泉阿姨进入母亲的房间,剩下我和和泉两人留在客厅里。
“你妈妈真开朗呢。”我说。
“嗯,非常开朗。她说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可以三天不睡觉。”
“开玩笑的吧?”我惊道,和泉便笑着说,“得别人催她睡才行。”
从房门另一边隐隐传来母亲和和泉母亲谈话的声音。
“阿姨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虽然也听说过跟你的性格完全相反,但一直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和泉忍俊不禁。
“说不定妈妈是我的反面教材呢。”
“怎么说?”
“大概在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开始觉得自己不可以变成妈妈那个样子。她喝了酒之后,有时会露着肚子睡觉。而且叠衣服的样子也很难看,衣服被弄得皱巴巴的。我比较在意这些细节。”
“哦……”
的确,和泉或许是那样的人。
“不过妈妈和我不一样,做什么都能很快抓住要领,干净利落。”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阿姨很可靠。”
“是吗?”和泉笑着说。我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正播出问答节目,恰巧提到一个历史问题:“给埃及文明带来繁荣的尼罗河,在经济上起到了什么作用?”和泉“嗯—”地沉吟,陷入沉思。
“明天你们要去箱根吧?”我又喝了一口茶水,问沉思中的和泉。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回答:
“嗯。暂时要和你们分开一段时间了。”
“路上小心。”
“谢谢,你也一样。”
明早母亲把二人送到车站。和泉和阿姨在箱根的温泉旅馆住两晚之后,暂时回到她位于东京的家里。
我第二天上午有社团活动,没法去送她们。告诉了和泉后,她回答“没关系”。
“反正过了一个礼拜,我又要回来的。”
“也是。”
和泉“嗯”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念道“啊—是这个啊”。电视上出现了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水上通路”。
房门另一边,母亲和阿姨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从椅子上起身。
“我回房间了。”
“啊,那我也回去。”
我们关掉电视和客厅的灯,回到各自的房间。
次日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只觉一片寂静。待在房间里,能够感觉到和泉的气息已经消失了。直到两个月前,自己的生活还和眼下这个样子没有区别,然而现在,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却填满了内心每一个角落。
——糟了。我这样想到。
和泉并不会一直住在我家里。现在就觉得如此寂寞了,等明年和泉真的离开这里后,自己又会感觉如何呢。
她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太大的分量。之前我从未想到,她不在的时候,自己会觉得寂寞。
不过这次时间正好。后天我要去祖父母家祭拜父亲。离开家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不会觉得寂寞。忙起来了的话,就会忘记这个感觉——我这样想着。
☆ ☆ ☆
祖父母家位于四国地区某个山脚下的城镇里,距离飞机场很近。虽然离家
很远,但坐飞机的话就不觉得那么远了。从机场乘公交到市区,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祖父母家的平房。
按下门铃,先到的哥哥打开拉门走了出来。
哥哥穿着棕色短裤和紧身T恤, “哟”地一声轻快招呼道。他似乎是参加完在九州大学举办的学会会议,然后直接来到了祖父母家。
祖父母的家比我家要大,但十分老旧,房子的外廊和台阶踏上去嘎吱作响。
“打扰了—”母亲说着,走进铺有榻榻米的起居室,只见祖母和祖母正坐在懒人椅上。房间里的家具都很老旧,只有正播放着夏季甲子园棒球赛的液晶电视和周围格格不入,透出一股现代气息。电视里传出铜管乐队的奏乐声和男性解说员的声音。
祖父招呼了一声“哦,可算来了”,并示意我和母亲坐到桌旁。母亲说了句“打扰了”,我也向他们问候“好久不见了”。
自小时起,我和祖父母的来往只是一两年见一次面的程度,并不算很亲近,说话时也总会客气一些。祖父母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母亲还有哥哥谈话,我只是被问到的时候回答一两句。
住在附近的叔叔阿姨似乎会稍晚些来。谈话到此暂且告一段落,我和哥哥来到二楼空着的房间。小时候,每当在这里留宿,就一定会和哥哥二人住在父亲以前住过的这个房间里。母亲住在隔壁的房间,行李也放在那里。
父亲的房间有些热。虽装有空调,但似乎很久以前就坏了,没法用。
我躺在榻榻米上,一股尘土的气味钻进鼻孔。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吧。房间的角落堆着絮状的灰尘。保持安静的话,能隐约听到楼下高中棒球赛的转播声。
父亲的房间里只有木制的书桌和书架,摆设简朴。不算很大的书架上,摆满了文学全集、文库本和以前的漫画单行本。哥哥坐到窗边的书桌前,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摆弄起来。
“你在写东西吗?”
我问道,哥哥头也不抬地回答。
“学会会议的报告书。要写两份,一份给导师,另一份给学校。还有,下周的组会上要讲一下这次发表的内容,还要做报告的幻灯片。”
“挺忙啊。”
“还好,不算忙。要写的东西没那么多。”
哥哥敲击键盘时发出的轻微“哒哒”声,犯困的我听着很舒服。
“答辩怎么样?”
“还不错。有不少学生因为答不上问题吓得脸色发青,但到我的时候老师没提太难的问题,比我想得要轻松。”
“是吗。真不亏是隆哥。”
“嗯。而且这次也见到了另外一个大学的老师,我一直想和那位老师谈谈呢。挺开心的。”
长途旅行的疲劳催生倦意,而且觉得不好打扰哥哥,我便没有多问。很快,哥哥敲键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条街道附近,有在首都圈常见的便利店和录像带租赁店,感觉和我家那边差不多,只是这里的蝉鸣声更吵。 因困倦而朦胧的意识中,只有沙哑的蝉鸣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 ☆ ☆
“健一,起来。饭做好了,去和叔叔他们打招呼吧。”
听到哥哥的声音,我醒了过来。看来我不小心睡着了。意识清醒后,尖锐的蝉鸣声立刻扑入耳中。刚醒来脑袋有些迷糊,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哥哥的话,然后“嗯”地应了一声,坐起身。睡在没有空调的闷热房间里,身上汗津津的。
橘色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射入室内,细小的尘埃颗粒泛着金色,在房间里飞舞。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站起来,揪起衣领抖了抖,让空气接触到皮肤。枕在头下的胳膊被压出了红色的榻榻米印子。
台阶一踏上去就微微颤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些担心会不会坏掉。我们下了楼梯来到客厅,只见祖父母、母亲还有叔叔阿姨都在矮桌旁坐好了。
叔叔是在机械制造厂工作的工薪族,阿姨做的是社会福利相关的工作。我和哥哥的表弟表妹们正捧着掌机,坐在离大人们稍远的位置。他们还是小学生,看了一眼进到客厅的我,说了声“你好”,我也回答“你好”。于是他们继续端起掌机,开始安静地玩。
“我把他叫起来了。”
哥哥扫了我一眼,随意说了一句,便盘腿坐下了。我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累了吗?”祖父问我。
“不,没事。”我回答。接着叔叔阿姨也和我打了招呼。桌子上摆着几个盛着饭菜的盘子。
“隆一,来一杯吗?”叔叔冲哥哥扬起啤酒罐。
“谢了,叔叔。”哥哥咧嘴一笑,将杯子递过去,然后一口气喝干了倒入的啤酒。坐在对面的母亲和阿姨则在讨论刚才打过招呼的表弟表妹的学习问题,说着补习班最好初一就去之类的事情。祖父母正认真地看着电视,播出的内容从甲子园比赛切换到了专业棒球赛的实况转播。
我坐在那里,喝了一口水。杯中的水面上浮着几块冰。
☆ ☆ ☆
“隆一和大哥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的叔叔问哥哥。
哥哥回答:“大体上是一样的,但稍微有点区别。老爸研究的内容接近政治哲学,我是和文学关系更近一些。我最近在重读罗兰·巴尔特(校注:Roland Barthes(1915-1980),法国作家、思想家。著有《恋人絮语》《符号学基础》《批评与真理》等)还有其他人的书。”
“啊,那个人我知道,我上学的时候也买过一本他的书。虽然最后没读完。我也有一个喜欢那些东西的朋友,他还让我好好看看呢。”
“是吗。”
“嗯。不过我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我跟大哥不一样,很少读书。隆一也要读到博士吗?”
“我现在有这个打算,但就业这条路也还没放弃。我还在考虑。”
这时,坐在旁边听着对话的祖父开口了。“总之趁着年轻,把想做的都做了吧,年轻就还有机会补救。”医生似乎是说过他不能多喝酒,祖母委婉地规劝,但他还是喝起了日本酒,并不时插上一两句。
“不过,看到隆一和自己走上了同一条路,大哥应该也会高兴吧。”叔叔说道。
“谁知道呢……我觉得老爸大概会全力阻止我,老妈也并不是很支持我。”
哥哥说完,母亲开口了。或许是因为在祖父母家,母亲比平常温和了许多。
“我已经同意他读硕士了,但比起成为学者,还是就业好一些。能当上大学教授的人那么少,而且文科出身的人做一般的工作,也不需要本科以上的学历。”
“又开始了啊。亏得你还和文科出身的父亲交往了呢。”
听了哥哥的话,母亲头痛一般按着太阳穴。
“正因为我知道这条路多难走,才这么说的。你父亲年轻时候对将来真的十分担心呐。我现在还记得他拿到大学固定职位的时候,高兴得都哭了的模样。”
母亲说完,在场的人都笑了。接着叔叔问母亲,“你们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大后天中午乘飞机回去。在这里待时间太长,会给公公他们添麻烦,而且我和健一也都有事情。”
“这样啊。”叔叔说。
母亲应该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了祖父母我们的安排,二老没作出反应。祖父对我说,“有空再来啊。”
“嗯。”我点了点头。
☆ ☆ ☆
吃过饭,洗了澡,十点左右,我和哥哥回到了父亲的房间,在榻榻米上铺好被褥,在窗边点上蚊香,然后躺了下来。我立刻深切感受到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
“呐,健一,我刚刚听说里奈的母亲来过了。”
我闭上眼睛,忽然哥哥这样说道。微微睁眼,只见哥哥正趴着看手机,似乎是在读电子书之类的东西,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庞。
“——嗯。她在老妈的房间里住了一晚。”
“她是什么样的人?”
“跟和泉性格完全相反,活泼热情。和隆哥应该很合得来。”
“是吗。”
他用手指横向划过屏幕。我翻过身背朝着哥哥,又闭了一会儿眼睛。
终于,困意袭来。一开始只觉得旧枕头散发着浓厚的灰尘味,逐渐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怀念。意识朦胧、即将陷入沉睡之时我想起来,这是父亲的味道。和这份怀念一起,梦一般涌入脑海的,还有父亲教我和由梨子踢足球等过去的记忆。紧接着,忽然,
——以后,多关心一点由梨子。
——我等你的回复。
脑海中再次浮现哥哥和由梨子曾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的意识仿佛浮到水面一般,再次清醒。
“……隆哥,有点事想问你,行吗?”
我闭着眼睛轻声问。回答的声音旋即传来:“什么事?”
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却只觉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还是算了。没什么。”
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哥哥还在读电子书。但很快,他关了手机,微弱的光
消失,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是由梨子的事吗?”
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说好了。这个人为什么会明白呢。我无法否定,只好默不作声。哥哥先说了一句“如果我会错了意,我道歉”。
“你最好不要做和我一样的事。”
“……我不会那么做,也做不到。”
“那就好。把我说的忘了吧。”
哥哥轻咳一声,然后传来“咔嗒”一声某个坚硬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的声音。
“这里晚上挺凉快的啊。”
的确,与白天不同,晚上凉风习习,略微发冷。我“嗯”地回答。蚊香的味道过了许久也觉得不那么奇怪了。几辆汽车驶过近旁的道路,远处传来阵阵蛙鸣。
☆ ☆ ☆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给父亲扫墓。
乘出租车去寺院。路上经停花店,母亲买了一束菊花。回到出租车上,母亲说“这是朋子和里奈的份”。到了寺院,一下车,耀眼的阳光瞬间将视界涂成白色,刺得眼睛生疼。
“这也太热了。”哥哥背着双肩包,眯着眼睛,抓了抓褐色的头发。
“走吧。”
母亲穿着牛仔裤和衬衫,拿着花束,快步走在前面。
从寺院到墓地大约有一百米,需要穿过一片竹林。我们在寺院的外水道借了水桶和木勺,接着踏上竹林小路。小路在背阴处,很凉快,不过夏日草地的热气却有些呛人。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似乎从周围郁郁葱葱的所有树叶上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阳光透过树叶,将周围染得翠绿。
进入墓园,来到父亲一家的墓前。我将桶放在地上,用木勺舀起水倒入水钵。母亲将花束插在供花瓶里。接着,哥哥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在我旁边双手合十。
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报告近况,包括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了,自己会继续努力等事情。之后睁开眼睛,只见身边的哥哥已经放下了手,静静伫立着。母亲仍然合着双手。
忽然,哥哥转头看向我。视线相对,哥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后脑。
终于,母亲也放下了双手,在墓前说“那我们走了。以后还会来的”,之后转过身。我拾起了地上的水桶和木勺。
把借来的桶和木勺在外水道清洗干净后,放回原处,这时看见寺院养的柴犬安静地坐在窝前看着这边。以前做法事的时候听寺里的大师介绍过,它是非常受信徒们欢迎的寺院招牌犬。它似乎很爱粘着人,瞅着这边,一双眼睛似是期待着什么一般闪闪发亮。哥哥在柴犬身旁蹲下,摸了摸它的头,它便开心地摇着尾巴。似乎有云彩遮住了太阳,强烈的日光稍稍柔和下来。
我们走出寺院,回到了大路上。母亲接下来说是要散步,顺便去商业街买些礼物,于是我们分头行动了。母亲留下一句“待会儿见”,然后一个人坐上出租车。
“应该不会常来了吧。”
我们目送母亲离开后,哥哥呢喃道。
“来这里吗?”
“嗯。距离上次来已经三年了,明年你也要准备升学吧。说起来,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没想到隆哥你竟然会问我这样的事。”
“不,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管的。”
“还没想好,但我对社会学比较感兴趣,想学一学那方面的内容。之后应该就会直接就业吧。”
“挺扎实啊。”
“我和隆哥你不一样,为了生存只能一点一点努力。”
“你意外的挺有均衡感的。总觉得你好像能过得比我更好。”
“……是隆哥你总爱用力过猛,搞得自己接不上气。”
听了我的话,哥哥笑了起来。接着,他若无其事一般,突然说道。
“我要出演电视上的讨论节目。”
“啥?”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呆愣地反问。
“地方台的深夜节目。我过一阵会和老妈说的。——估计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个,怎么这么突然?”
“突然有人找上来了。”
哥哥说着,将视线转向热气蒸腾的马路。 “父亲死的时候啊,”他开始说。
“我并不止觉得悲伤,还觉得可惜。我一直感觉到,他拥有的知识量大得惊人。他在考虑着什么,他中断的思考本来会到哪里,一想到这些,我就越来越觉得不甘心,现在还那么觉得。”
“——我大概能理解。”我说。在被房间里众多书籍包围的日子里,我确实感觉到了这一点。读这么多的书,掌握这么多的知识,究竟需要花多少时间啊。
“当然,我也有我的兴趣和想做的事,所以绝对不是想继续老爸想做的事情。可是,如果能有机会了解那他曾工作的地方,我想去体验,想了解。”
最近潜藏在阴影中的,已经无法再见到父亲了的事实,在听了哥哥的话之后,再次化为心中的悲痛。
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会与和泉一起,四个人生活在那个家里吗。还会偶尔和由梨子以及小学时的队友一起踢球吗。
想象着那个假想中的世界,我心里一阵刺痛,五味杂陈。
蝉鸣声涌入耳中。炽热的空气几乎要融掉时间和空间。柏油路面上升腾的热气,摇曳着远处的景物。
之后,我和哥哥乘坐公交,来到商业街后分开,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就算什么都不做,逛自己不熟悉的街道也很是有趣。街边的住宅和商店,比起我住的地方要更老旧,然而从中却感觉到了素不相识之人的生活和时间的点滴积累。我未曾在这里生活过,也没有这里的任何回忆,但站在这个古朴的小镇里,却不可思议地感到怀念。我就这样度过了午后时光,待到红霞满天,便回到了祖父母家。
☆ ☆ ☆
第二天候机时,我去机场的商店里买礼物。我先挑选了给和泉的礼物,接着又想到给由梨子买礼物,于是四处挑选,这时看到一个画着可爱猫咪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几枚当地很有人气的饼干店的饼干,便选择了它。最近球队要集训,于是又给队员们买了两大箱点心。
回到羽田机场之后,哥哥和母亲各自要在市内买东西,我便在机场和二人分开,乘电车直接回了家。
到了家附近的车站,已是黄昏时分,但天气依旧燥热。在淡蓝的暮色中,我从车站走回家。打开门进去,一股温热的空气霎时将我包围,我感觉终于回到家了。
把东西放在门口,先打开客厅、楼梯和我房间的窗户通风换气。傍晚的风发出轻微的呼啸声拂过耳边,感觉舒服极了。
我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某处传来一只夜蝉的鸣叫声,比起山脚下祖父母家街上的声音要小得多。
待在静谧的家中,对时间的感觉也会变得奇怪。明明从去祖父家到现在才不到两天,我却只觉自己似乎度过了更长的时光。
三天后,和泉也会回到这个家里。在这三天里,我要参加球队的集训。八月上半没头没脑的忙碌,现在也总算告一段落了。
☆ ☆ ☆
今年我们的集训是在学校的集训所里,为期三天。集训所共有两层,一年级在一楼,二年级在二楼,每个年级使用两个房间。整个建筑分为男生用和女生用的两栋楼,两名社团经理住在女生楼里。
第一天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把点心分给队员和指导老师。我递给橘一箱,告诉她“这是给一年级的”。同年级的队员们一人拿了一块点心。除我之外其他旅行归来的队员们也跟着拿出礼物分发给大家。
“真没想到,健一你竟然会想着这种事。”
由梨子用纸杯从食堂的饮水器接了凉水,坐到我对面的钢管椅上。作为经纪人的由梨子也和其它队员一样穿着运动服。她将上衣的袖子卷到肩膀,头发也和社团活动的时候一样绑成一束马尾。
“你第一次带礼物回来呢。碰到什么好事了吗?”她继续问道。
“没那回事啦。”我回答。由梨子打开我给她的、装着奶油馅点心的袋子,咬了一口点心。“唔,好吃。”她嘟囔一句。
食堂里有三排长桌子。吃过饭已有十分钟,大部分队员陆续回到房间。由梨子进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几人恰巧也起身离席。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们开始了打扫。不远处,橘和一年级的队员在聊天。我想现在说话应该不会被别人听到,便压低了音量说: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话音刚落,就见由梨子吃惊似地睁大了眼睛,说“真的假的”。
“本想早些给你,但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等集训结束回去的时候再给你吧。没事,放几天坏不了。”
由梨子依然一脸的惊讶,轻声道“谢谢”,说话时只有嘴巴在动。
接着,她喝了一口手中纸杯里的水,向我问:
“你给和泉也带了吗?”
“和泉现在不在。她的母亲休假回国,现在暂时回了东京的家里。”
“哦,这样啊。但你也给她买了吧?”
“嗯。她好像喜欢西式糕点,我就买了店里推荐的玛德琳(校注:一种烤制的小蛋糕,使用较多黄油,形如贝壳。系法语madeleine之音译)。我给你带的是……”
“啊,别说出来。我要留着作为惊喜。”
她笑吟吟地说。那只是五百日元左右的点心,看她那么期待,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便点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一直摆弄着平板的社团指导老师出声提醒。柜台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指向晚七点五十五分。接下来,洗浴的时间是到十点,十一点熄灯,然后明早六点起床。
其他留在食堂的队员们也都起身,向为了我们准备伙食到很晚的阿姨们道谢后,走出了食堂。
走在外面,夜风吹拂过因运动而疲惫的身体,沁人心脾。走在前面的由梨子正在和二年级的队员说着什么,马尾轻轻摇晃着。学校的操场上一片寂静,漆黑的教学楼好似矗立不动的巨大黑影。
集训第二天上午,练习时,橘一直困倦地揉着眼睛。休息的时候我问她“没事吧?”,她回答说“我有些没睡够。”
“那么大的建筑物里只有两个人,而且森学姐还用手机放鬼故事的时频。”
一旁的由梨子说道。
“对不起啦。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害怕。你不是在装可爱吧?”
“我和学姐两个人呆在一起,就算装可爱也没用吧?!”
橘说道,由梨子咯咯地笑起来。
“学姐心情好像不错呢。确实,现在有点像是在修学旅行,挺开心的。”
“呵呵。休息就要结束了,去操场吧。”
由梨子心情大好地说完,从树荫走向操场。
在下午的对战练习中,由梨子加入了对方队伍,我久违地和由梨子对阵(有的队员缺席,双方人数不同,所以由梨子也上场了)。
我们都是中场的位置,交锋多次。我方攻击时,我配合侧翼的球员,接到球后,由梨子从正面防守过来。我一个假动作,将球拨到一旁。重心偏向另一边的由梨子没能反应过来,在她再次防守前,用左脚将球传回中路。守门员没能拦住传球,球碰到对方球员身上,弹入网中,进了个乌龙球。
“可恶,竟然被健一一招就过了。”由梨子咂舌。
“你只防前后不防左右,动作太明显了。”
我向她指出,只见她顿时一脸不爽地说“烦死了你”,之后拍了拍手大喊一句“把比分搬回来”,旋即传来同队的球员“喔——”的粗哑吼声。比赛继续,球员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发起反击,我冲回己方半场时,突然感到右腿肚有些异样。我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场倒地,没有继续跑。倒下的瞬间,异样的感觉变成了疼痛,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腿肚,发现肌肉抽筋了。
带球的球员注意到我倒下,立刻停止了比赛。“你还好吗?”周围的球员聚过来,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能只是抽筋了。”
听到我的回答,周围的人说着“这样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看见在人群对面,坐在长椅上的由梨子命令:“明香里,拿急救箱!”
我很久没在练习中抽筋了,担心会像以前一样拉伤肌肉。不过旁边的球员当场帮我压腿,疼痛很快便缓和,也不再抽筋了,应该没有大问题。然而负责指导的中田老师还是把我换下了场。
“学长,没事吧?”
橘从急救箱里拿出冷却喷雾,一边问我一边对准我的小腿隔着球袜喷雾。我点了点头,用手指抚摸袜子纤维上冷却的冰晶,冰噼啪地碎裂了。
“真的只是抽筋了吗?如果觉得很疼的话,就送你去医院。”
中田老师也担心地问。
“已经不疼了,应该没问题。”我回答。虽然肌肉僵硬的异样感觉还存在,但我想立刻回到比赛中。只要不用力踢或者跑,应该可以继续比赛。但是老师摇摇头:
“以防万一,今天还是算了吧。今晚看看情况,没问题的话,明天再参加练习。”
听老师这么说,我便回答“知道了”,将袜子卷到脚踝,解开了钉鞋的鞋带。
这时,橘一边把冷却喷雾放回急救箱,一边问我:“学长,要不要贴湿敷?”
我点了点头,“啊,嗯,那就贴上吧,以防万一。”
橘用湿毛巾擦去腿肚上的污渍,之后将一块大湿敷贴在伤处。发热的肌肉被冷却,感觉很舒服。
“谢谢。”
我道过谢,将目光又转回操场上。长椅后面长着一排树,眼下正好挡住了阳光。坐在树荫里十分凉爽,但看到仍奔跑在直射日光之下的由梨子他们,总觉得有些愧疚。
过了一会儿,中田老师慢条斯理地从运动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说起什么。然后,
“橘,坂本,我要去一趟办公室,到点了就结束练习赛,跟往常一样收拾好就行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便走向教学楼。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和橘回答“明白”后,便继续坐在长椅上,观看比赛。
由梨子灵巧地避过对方的阻拦,从后场传出球,队伍展开了一波攻势。她从小主要担任攻击手,因此看见控场的由梨子,我觉得很新鲜。我切实体会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由梨子一直在变化着。
由梨子给出一个长传,负责前锋的长井稳稳接住球,冷静地射门得分。见状,橘双手握拳,开心地喊,“成功了!”
我不由得小声嘟囔:“你还真是喜欢长井那家伙啊。”橘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唔,学长,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你还打算瞒着吗?”
“……算了,被坂本学长知道也没关系。可不要跟别的队员说哦”
“不会的。”
我点点头。我想,球队的队员们大约都已经察觉到了吧。
对话告一段落,橘交叉十指伸了个懒腰。风和日丽的下午,操场上交织着足球比赛里的脚步声、球落在地的声音和指示跑位的声音,然而学校周围却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没有,十分安静。浮在天边的积雨云层层堆叠,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长井学长有说过关于我的事情么?在那次夏日祭之后……”
我瞥了橘一眼。她直盯着操场的方向。我想起在夏日祭上,橘握住了长井的手。我当时只是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二人间的氛围如何。这个夏天我因自己的事焦头烂额,不知他们俩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了不少,不过没说你的半句坏话。”
听了我的话,橘转头看向我,脸上露出安心似的柔和表情。
“太好了。”
暑假的下午,待在校园里,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操场上只有足球队的队员,除了我和橘,其他人都在进行比赛,不用担心被人听到在说什么。或许是这种氛围的缘故,橘开了口。
“在参观社团活动的时候,感觉他长得好帅啊,于是就想要加入这里了。”
“因为对长井一见钟情所以决定加入了吗?”
该说太单纯了吗。我对她的行动力感到很惊讶。
“你真厉害啊。”
“啊,当然我对足球也有兴趣。我没踢过球,有些犹豫该不该选这里,但看到憧憬的人在里面,于是就决定了。不过现在想来,就算当时没有他在,我也觉得能加入球队真的太好了。”橘慌忙补充。
“那,你还是想和他交往吗?”
“一开始我只是模糊地想着,如果能和他近走得一些就好了,不过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他。该说是日久生情吧。所以,以后还请你多多帮忙哦。”
“我一直在帮你们啊。由梨子也和我那么说过。”
听我这么说,橘开朗地笑了。“那就请你继续帮忙吧”。
我明明在和橘讨论长井的事情,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和泉。
据我所知,长井是唯一和和泉有着来往的男生。我希望他和橘在一起,不止是为了橘,或许也是因为我对和泉的某种不可言喻的独占欲作祟。我多次想抑制这个负面情感,但它仍会不时冒出头。
☆ ☆ ☆
腿上的伤并无大碍。晚上换了湿敷,睡了一觉之后,疼痛和异常几乎都消失了。集训的第三天,我再次加入练习。
第一天晚上,队员们还很精神,在房间里互相脱拽内裤,用手机播放奇怪的视频等等,一直闹到很晚。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家都累瘫了,很快就沉入熟睡。睡了一个好觉,第三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很精神。
上午练习前,由梨子和橘用手机查了缠绷带的方法,在我昨天受伤的地方缠了绷带。虽然中途失败了好几次,绷带被拆开时有些疼,但缠好之后腿再没也疼过,安然挺过了上午的练习和下午与其它高中进行的练习赛。
练习赛踢了三场,每场三十分钟,然后又进行了一场以一年级为主、半场二十分钟的比赛。我只在一场三十分钟的比赛和一年级生比赛的下半场出场。
终于到了六点半,
集训结束了。我们打扫操场,换了校服后,便各自回家。只有第一天晚上大家兴致勃勃,解散的时候大家精疲力竭,少言寡语。
我和由梨子在夕阳染红的街道上骑行。进入住宅区后,我们去了一趟便利店。我趁机把礼物送给了她。
坐到长椅上,我把为了不被其它行李压到而单独装在塑料带里的东西递给了由梨子。
“送给你的。时间晚了点。”
“哇,好可爱。你还挺会挑的嘛。”
说着,由梨子捧起盒子,打量着表面的图案。
“你去扫墓了吧,怎么样?”
“挺顺利的。我们大约拜了不到十分钟。与其说是去扫墓,更像是去见父亲那边的亲戚。”
“那边是什么样子?”
“街道给人的感觉和这里差不多。不过,商业街之外,就是大片的耕地。还有,那里离山很近,蝉鸣声很大。”
“是吗。”由梨子应了一声,然后说:
“我以前受到了很多照顾,也想去给叔叔扫墓啊。”
“嗯……”
我既不好说“来吧”也不好说“一起去吧”,只得暧昧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刚过世、我心里很痛苦的时候,和由梨子交谈的事情。初中二年级的秋初,我就是在这里被由梨子叫住,她头一次找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当时刚刚匆忙办完葬礼,心中的动摇暂时消失,然而心情依旧沉闷。
虽然我们只是在商场里闲逛,在街上慢悠悠地溜达,但我非常清楚由梨子是在担心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帮助了我太多。
“谢谢你的礼物。”由梨子把膝上的盒子收进黑色的背包里,接着转向我问道:
“顺便问一下,这个不算是回答吧?”
她的表情中渗着一丝不安。我压制住内心的动摇,回答:
“再等等。”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点头说“知道了”,之后跨上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我就当做你在往好的方向考虑。回见了。”
说完,她便先回家了。她的侧脸被头发挡着,我看不到其中的表情。
☆ ☆ ☆
回到家时,我感觉家里的气氛和集训前有所不同。在门口有和泉摆得整整齐齐的凉鞋,客厅的门中也传出她的声音。
她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和白色的T恤,坐在桌边。视线相对时,她笑着问候“欢迎回来”。明明只和她分开一周,我却觉得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也回答:“欢迎回来。”
“我买了好多礼物哦。”
和泉和母亲正在把礼物摆在桌上。各式各样的点心堆满了桌子,其中还有阿姨的份,数量可观。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这时,只见和泉从桌子下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健一,这个给你。”说着,她把那个东西交给了我。是和风花纹的书皮和书签。
“在箱根的杂货店里看见的,觉得它们很可爱,就买下来了。”
和泉给我买了礼物,我心中有些感动。向她道谢,她只是微笑着说“不客气”。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不过也是点心。”
我把收在厨房置物架上、装着玛德琳的小盒子拿出来,递给和泉。她送的礼物似乎更贵一些,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你费心。”和泉说,她显得很开心。
晚上,我们久违地三人一同进餐。饭后,和泉回到二楼,于是我开口问母亲。
“隆哥要出演电视上的讨论节目,听说了吗?”
只见母亲长叹一声。
“当然听他说了。你去集训的时候他打电话来了。”
“你们吵架了?”
“算不上吵架吧,我只是有点生气。不过他也不会乖乖听话就是了。”
我以为事态会更严重,然而母亲比我想象的更为冷静。
“最后是变成‘随你的便’了。他应该不会像他爸一样吧。也不一直都是小孩子了,天知道他会栽跟头还是赚大钱。啊,不过他要是赚大钱了的话就太好了。到时候也该重新装修一下这个房子。”
“做学者或者评论家什么的能赚钱吗?”
“赚不了多少吧。所以次子你是我的希望啊。我可不是白养活你的。”
说着,母亲异常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
和母亲谈论后,我也回了房间,把和泉送给我的书皮包在没读完的文库本上,夹了书签,放到桌上。单调无趣的书桌上,只有和泉送的红色书皮显得格外靓丽。
我深深地陷入椅子里。保持安静,似乎就能感到从隔壁传来的和泉的气息,感觉这个家里的日常终于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看向日历。数天后的日子上标有记号。那是哥哥要参加的讨论节目播送的日子。
☆ ☆ ☆
眼前,由梨子正坐在泳圈上,随着波浪缓缓摇摆。日光在海面反射,耀眼无比。
已进入八月下旬。几天前,哥哥忽然邀请我、和泉还有由梨子去海边,于是今天来到了位于关东和中部地区之间的海水浴场。今早,哥哥开车载我们从家出来,在上午到达海水浴场。
由梨子把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和夏日祭的时候一样,身上穿着白底圆点花纹的分体式泳装。沙滩上的和泉穿着胸口有荷叶边、肌肤露出度不高的红色泳衣,身上还披着浅粉色外套。那个外套是梅雨时节时在家里也穿着的。
我很久没见过同龄而且熟识的女孩子穿泳装是什么样了。所以看见她们的身姿时,我心中一阵悸动,不过约摸一个小时后,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那种让我心跳加速的刺激感渐渐淡去了。
两个女孩子在树荫下互相涂防晒霜的时候,我和哥哥把带来的泡沫垫铺好,撑起沙滩伞。随后,我和由梨子下到海里,哥哥与和泉留在伞下。和泉悠然地眺望着海景,哥哥则是趴着看书。
哥哥前几天出演了那个节目。整体上没出什么大差错,顺利地完成了工作。
讨论节目在深夜直播,主题是如何在超高龄化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中生存下去。几名代表着年轻一代的人作为嘉宾出席这个节目,哥哥便是其中一人。
一位很有名的政治家也出演了这个节目。并不出名的哥哥发言次数不多,但这一场以不同年龄段的人相互对立的观点为中心展开的讨论很是激烈。虽然中途也有哥哥和某智囊团的研究员还是经济评论家的一位年长者争论的场面,让人为他捏了一把汗——母亲根本没看这个节目,和泉在节目开始二十分钟左右便说“我紧张得肚子痛起来了”而放弃了观看——网上的综合门户网站上也发出了几份报道,但基本都是在批判那个政治家,哥哥的发言没有引起大的争论。
“我看见隆一哥上电视了。”在车上,由梨子也担心地问哥哥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哥哥露出爽朗的笑容回答“没事没事,抱歉,害你担心了”。
哥哥正与和泉说着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和泉好像注意到我在看着他们,举起手朝我挥了挥。
我再次感到,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我也有着那样出色的行动力、脑子转得快、而且无畏无惧的话,是不是也会活得更轻松呢。
虽然心中对此多少有些艳羡,但一想到哥哥至今为止做过的事,好几次差点被卷进麻烦里,我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像他那样也挺麻烦的。
“糟了有些困。”
浮在海面上的由梨子忽然在我身边呢喃。
我看向她的侧脸,只见她有些困倦地眯着眼睛,上下两层睫毛重叠在一起。她搭在泳圈上的腿上,被短裤和球袜遮盖的部分显得额外地白。这是足球运动员特有的晒痕。
我也缓缓地将身体后倾,试着浮在水面上。洁白巨大的积雨云仿佛是空中城堡一般,耸立在空中。
“天真蓝哪。”由梨子呢喃道。她的眼睛只睁开一条缝,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嗯。”我点头。
“不过,我和健一看到的蓝色或许不一样呢。”她忽然说出有些不明所以的话。
“是一样的吧。”
“虽然是这么想,但或许我们看的方法不同呢。毕竟,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
“哦—,这个意思啊。”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谈论过和由梨子的话类似的话题。
“这样一想,你会觉得不安吗?”由梨子看着我问。
“谁没事会想那些无聊的东西啊。”
听到我的回答,由梨子短促地一笑,说着“说谁呢”,同时用手舀起水泼向我。我用手擦去脸上的水,一股咸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由梨子继续坐在泳圈里,我时而下潜,时而游一小段。终于,
“差不多上岸吧,已经到中午了。”
说着,由梨子从泳圈上下来。
我和她一同穿过海水,走上沙滩。上岸的瞬间,看到由梨子的泳衣滴着水,竟觉得十分好看,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 ☆
☆
我们在海边一家允许湿着身子进入的咖啡厅吃了午餐。店内铺着木质地板,餐桌也是木制的。我们被带到露台的座位,下面就是沙滩。我和哥哥坐在一起,对面是由梨子与和泉。两个女孩子都在泳衣外披了外套。向店员点过餐后,由梨子问哥哥:
“隆一哥以前来过这边吗?”
“嗯,去年和女朋友来过。这儿没那么多人,气氛好的店也不少,我挺喜欢这儿的。”
“唔。还在和那个女生交往吗?”
“没有,前一阵分手了。”
“啊,这样啊……抱歉。”
由梨子一脸歉意。但是我觉得对于隆哥来说,根本不需要道歉。哥哥也笑着说“没关系啦”。
“为什么分了?”
我问。哥哥露出复杂的表情,开始讲述。
“大概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吧。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然后就说干脆分了吧,之后就结束了。”
“就是说两个人感情都淡了?”由梨子问。
“嗯。她和我一样大,但就业之后,身边的环境变了吧。有些女孩子不是开始新的生活后,就把以前的东西都换掉嘛。大约就是那样的人吧。”
“嗯—我是不太理解呐。”由梨子皱着眉头。
“但是成了大学生之后,是不是就会有很多那样的人呢。”
“也不一定。要看人。”
“我有个朋友不久前被甩了,她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模样。”
“如果因为这点事世界就终结了,那不就完蛋了。”说着,哥哥短促地一笑。
和泉似乎不擅长应对这种话题。她用手机拍了饭菜的照片之后,便拿勺子挖着烩饭小口地吃,时不时露出可爱的笑容,但一直没有参与到谈话中,而是默默地吃饭。大约觉察到了和泉的模样,哥哥把话题转到了和泉的母亲朋子阿姨身上。由梨子也对和泉的母亲表示出兴趣。
吃过饭后,我们又回到了沙滩。
“和泉,我们堆沙子吧。”
在沙滩伞下,由梨子脱下外套,重涂了一遍防晒霜,接着又穿上了外套,邀请和泉。
和泉“嗯”了一声,笑着点头。两个人走到海岸线,坐在没人的地方,开始做山一样的东西。
“今天为什么叫我们出来玩?”
我今天第一次和哥哥单独在一块,于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上次回家的时候,不是和里奈约好再一起出来玩吗。只有我和你和里奈三个人出来玩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估计要被由梨子记恨,所以也把她也叫上了。”
“什么啊那是。”
“你还装傻。”
这样说完,哥哥便咧开嘴,似是嘲笑。“可是就算没这个约定,能和里奈聊聊天也挺好的。”
“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问她在家生活怎么样之类的。或许,她考虑和你之间的关系,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和泉对哥哥说了什么呢。虽然很在意,但就算我问,哥哥应该也不会说的。
“那么”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也一起去和她们玩吧,免得她们被搭讪了。毕竟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告诉别人‘请向我开炮’一样。她们虽然才高二,却比较成熟。”
“……真没想到,你这个花花公子居然也有靠得住的一天。”
“去你的。”
哥哥说着,穿上沙滩鞋,朝和泉她们走去。
☆ ☆ ☆
……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红白相间的沙滩伞映入眼帘。看来我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时候睡着了。我仰起脸,感觉面前有一团又白又软的东西。
“啊,你醒了?”
响起了和泉的声音,我便把目光转向那边。只见和泉把头发高高束起,正冲我微笑着。在我旁边的是她的腿。发觉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的心脏咯噔一跳。她的外套下,雪白修长的大腿从红色的泳衣中伸出。她斜着腿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手里没拿手机也没拿书。
“干什么呢?”
我问。和泉摇摇头说“什么都没做”,然后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你睡着的样子呢。”
我在和泉身边睡了多久呢。我的睡脸是什么模样的呢。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我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干咳了一声,坐起身子,摸了摸脑袋,确认头发有没有睡乱。
“不堆沙子了?”
我抱膝坐在和泉身边,对她问。
她点了点头,指向海岸线那边。
“被海浪冲了好几次,已经塌得差不多了。”
在她手指的方向,有高约五十厘米、像融化的冰块一样快要倒下的沙山。一旁,由梨子穿着泳衣,和哥哥玩着足球一般大的沙滩排球。两人又是踢又是扔,好不热闹。
“你不去游泳吗?”
我问道,和泉苦笑着摇头。
“我不会游泳。不过,刚刚和森一起,稍微下到水里了呢。”
她的小腿的确有些湿,雪白的皮肤上附着几滴水珠。
“是吗。”
我再次望向前方。一个大浪打来,和泉与由梨子堆的沙山又被卷走一层沙子。海浪泛着白色泡沫,重回到海中。
“总觉得,有种亏大了的感觉。”
忽然,和泉小声嘟囔。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把目光投向她。和泉正看着由梨子他们。
“以前的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从没去过妈妈的亲戚家,就连去海边玩,这次也才是第二次。只是在小学时候,妈妈带我来过一次海边。”
“阿姨那么忙啊。”
“嗯。妈妈一直是一个人养我长大,我很感谢她也很尊敬她。只是偶尔觉得,小学的时候有些寂寞。”
我第一次看到和泉伤感的模样。虽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从没碰触过她的内心。
“最近,”她小声说着。
“我感觉,我是不是闯入健一的生活太深了……”
“不,没有——”
话到嘴边,我却因害羞与难为情又咽了下去。和泉望着哥哥和由梨子,她的侧脸上透出一丝苦恼与寂寞的、难以名状的表情。
快说啊。我鞭笞自己。
“我觉得,我能认识和泉真的太好了。一想到我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你,就觉得很寂寞。”
和泉反射般转头望向我。四目相对的一瞬,她浑身一颤,又立刻转回视线。
“嗯,我也觉得能认识健一太好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应该和你保持什么样的距离……”
“——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的。你总是会顾虑太多,偶尔直率一点,我觉得正好。”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也不知道有没有解开她的烦恼,但仍旧拼命地说着。
“嗯。”和泉也点了头。
“谢谢。”
顿时,我对自己的发言感到难为情,耳朵变得红热。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然而,骤雨一般的蝉鸣声、在海中玩乐的人们快活的声音,以及海浪的阵阵起伏声,填补了这个无声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去游会儿泳”,便向大海走去。来到被波浪打湿、颜色变深的沙滩前,我脱下凉鞋,走在沙滩上,感觉脚底像是被灼烧一样发烫。踩到浸了海浪的沙地里,脚下的沙砾塌陷,我的身体也随之下沉。
☆ ☆ ☆
夕阳西斜时,我们上了岸,做好回程的准备后,沿着海岸散了会儿步。由梨子穿着蓝色的针织衫和黑色短裤,脚上穿着凉鞋,和泉穿着无袖连衣裙。
在外面玩了一天,身体相当疲惫。湿润的海风迎面轻柔地扑来,甚是惬意。海上的云呈柔和的粉色,街道则被染上了淡蓝。路旁的树上,响着夜蝉和知了的叫声。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暗,落在地上的影子溶入黑暗里。
在回程的车里,坐在后排的由梨子与和泉一直在聊着什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们的声音消失了。我坐在副驾驶席上,通过后视镜,看到她们已垂着头睡了。两人互相倚靠,由梨子的头轻轻搭在和泉的肩上。
“健一。”哥哥出声叫我。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盯着前方。偶尔,隧道里的灯光照到他手腕上的银色饰品,反射着亮光。
“怎么了?”
“前段时间去吃烤肉的时候,我跟你说那些话,你想过了吗?看你今天的样子,我有些担心。”
他低声说。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两个人依旧熟睡着。
“别把她惹哭了。”哥哥简短地说。
“我知道。”我也小声回答。我们不能一直保持目前的关系。我已经深切地体会到由梨子的话的含义了。
车体的震动催人入睡。隧道里的灯从前往后掠过。
两人在快到住宅区的时候醒来了。我们先把由梨子送回家,然后回到家中,哥哥骑上摩托回到自己的公寓。一直在后座睡着的和泉似乎仍然困倦,揉着眼睛走进家门。
晚上,我躺
在床上,感觉身体依然记得海浪的频率。我的意识和身体,随着记忆中的浪潮摇摆。
夏天就要结束了。这个夏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件件往事浮上心头。
我很快入睡,第二天一早便睁开了眼。看了看手机屏幕,才五点刚过。
房间里有些暗,然而深蓝色的窗帘已被微弱的光照亮,宣示着清晨的到来。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我望着黎明浅得近乎发灰的蓝天,而后打开窗户,趿上晾衣服时穿的凉鞋,走到阳台上。日出之前的空气微微发凉。
小镇仍在沉睡着。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但微弱的声响更凸显了这份安静。
忽然,我发现脚边躺着一只夜蝉的尸体。它仰面朝天,缩着脚一动不动,给人一种榨干了一切的、空荡荡的感觉。
八月很快就要过去了。
强烈的日光或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太阳落山的时间比起梅雨时节已经提前了许多。
我拾起夜蝉的尸体,它轻得像纸一样。我把它丢到花园的土地上。
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远处,残留着夜色的天空里,星星因早晨的到来而渐渐隐去。
即使进入九月,炎热的日子也会持续。然而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我感到夏日的气息即将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