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指的指甲长长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碰触到即将来访的初春。冰冷的玻璃窗外吹起强风,只不过是看见树叶摇动的样子,就让我觉得全身发冷。明明已经是三月底了,早晚依然四肢冰冷。此刻我依然无法相信,再过几个小时,眼前这个寒冷黑暗的世界就会变成闪闪发亮的早晨。
把毛巾覆盖在头发上,用指腹轻轻按摩。阳子说这么做能让头发长得快一点,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所以每天持续地做。将好不容易长到可以侧拢在左肩长度的黑发仔细吹乾,微偏著头,让手指穿过发间,感觉彷佛正在慢慢梳离过去稚气的自己。
今天得比平常提早上床睡觉。明天要穿的制服,用了三年的书包,以及绑头发用的粉红色发束都整齐地摆在床边。这个去年买下的发束,是准备头发长长后要用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洗一洗发束,清洗后的颜色总令我满心雀跃。不管怎么握都会软绵绵地恢复原来的样子,形状宛如一朵大花般可爱。在等待头发变长的这段期间,我一直把这个发束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上课的时候不时摸摸它,然后用指腹按摩头皮。
稍稍拉开窗帘,我与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本的短发终于长到胸前。每天都会碰面的同学、家人似乎早已忘记我原本是短发的事,直到我第一次用电卷棒卷了头发去上学的那天,阳子才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对了,你以前是短发吧?」接著,她皱起眉又说:「……卷得好烂,下次我教你怎么卷吧。」
第一次用电卷棒,怎么用都觉得很不顺手。虽然脑海中已经明确描绘出理想的发型,却不知道该怎么实际完成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留到这个长度啊,我不禁觉得沮丧。
虽然我只看过那张照片一次,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那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印在脑中。于是我很确定自己动手卷出的发型,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明天要举行毕业典礼的高中大概只有我们学校。国立大学的后期考试1已经结束,毕业生的将来差不多都尘埃落定了。有些人即将成为国立大学的新鲜人,有些人推甄进了私立大学,有些人准备去念专科学校,有些人要投入职场,也有些人决定先不做任何打算。为了往未来还有许许多多分歧的道路跨出第一步,我们脱下制服,换上新鞋,整装打扮。
日本高中的毕业典礼大部分是在三月初举行。由于毕业典礼比国立大学的放榜日来得早,直到去年为止,参加典礼的学长姊脸上都是一副「现在重要的不是毕业典礼吧」的表情;对在校生来说,因为隔天仍要照常上课,所以出席典礼时也提不起劲。
但今年不一样。明天,三月二十五日的毕业典礼是星期五。在校生和毕业生,将一起告别这所高中。
注1:日本大学的入学考分为前后两期。一般来说,前期考试多在二月举行,后期考试多在三月举行,考生只要任一考试合格即可进入大学就读。前期考试多以基本的学科测验为主,后期考试则较重视其他能力,如要求缴交小论文、面试等等。
去年夏天,我们这届的准毕业生就已经知道废校的事了。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大都市,但学生也没少到需要废校的程度。身为学生的我们不太了解内情,只是从爸妈的言谈中得知,好像这就是所谓的「并校」。并校、整合、成为私立大学的附属校。尽管陆续听到了这些,最后可以确定的事情是,今年春天这所高中就要被拆除,在校生则会转入邻市的大高中就读。校方针对全校学生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决定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前一天,也就是乏月二十五日来举行毕业典礼。
拉上窗帘,将闹铃调整到比平常早四十分钟的时间。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定时的小旋钮,谨慎地转动。转动时钟指针的时候,有种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的感觉,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一提起毕业典礼的事,班上的每个人全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阳子甚至还说,如果三月二十五日不是毕业典礼的话,她才不想来学校呢。然而,班导说「虽然是毕业典礼,但那丕二年级的你们依然是高中生,请务必要有身为高中生的自觉」,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又说,「当天所有的人都请黑发出席」,话一说完,班上的女生们都此起彼落地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人家都已经想好要染头发了!早已推甄上东京私立大学的阳子不满地嘟起嘴。准备要念美容专科学校的佳织问我,那可以戴耳环吗?耳环应该也不行吧。听到我的回答,她一脸泄气地摸摸耳垂。在前期考试考上私校的学生会会长田所同学则开玩笑地说,乾脆人家一起把头发染黑吧!搞乐团的森崎同学还没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不过为了毕业演唱会,他已经把长长的浏海染成了浅褐色。
人家为什么那么想染头发呢?我实在不懂。对我来说,至少到明天为止,我都必须留著这头黑发。
为了要带毕业纪念册和文集,我把书包清空了,从里头拿出一本厚厚的文库本2。费了好大的勇气和时间才终于打听到这本书,结果到今天我还是没能看完。虽然是文库本却有将近一千日圆定价的这本书,真的很厚。
当同学们因为迫在眉睫的国立大学前期考试忙得晕头转向时,图书室里的书也一本一本的快速减少,被移到要和我们并校的那所高中去。假如书被完全清空了,考完试的我也就再也没有去图书宰的理由了。在书架愈来愈空的图书室里,我一直读著从没听过的外国作家写的一本像是非小说3的小说。
担任学生会会长的田所同学说,他看过那本小说。「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英国小说吧。内容有点难懂……你喜欢那样的书啊?」嗯,我点了点头,说:「以后会喜欢的。」
终于打听到那本小说的书名时,图书室的书几乎都搬走了,那本小说应该也已经忘了有关这里的一切,若无其事地待在那一所高中的图书室里吧。怎么办呢?正当我这么想著的时候,老师从包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那本书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我把我家里的借你吧。」看到那本书时我心想,实在有够厚的;同时也想著,书这么重,老师还特地为了我带来学校。
老师的声音彷佛一轮冬日的光晕,温柔得令人不禁眯起眼睛。我身边都是正在准备国直大学考试的学生,他们把图书室当成了自习室。这段期间里,决定要念私立大学的人几乎都不来学校了,只有我独自在图书室读著无法理解的小说。搞什么啊那个人。这种质疑的眼光也不是没有,但图书室的灯光洒落在书页的空白处,始终散发出非常温柔的光。
注2:A6规格的平装书。
注3:non-fiction。相对于小说(fiction)的写实文学作品,如传记、散文等等。
「作田同学,你又逾期啰!」
我和老师的对话经常是以这句话为开场白。作田同学。老师喊我名字的嗓音,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是水蓝色的。也许是因为老师骑的脚踏车,与那时他递给我的伞都是水蓝色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吧。厚实且温柔的声音,无论何时总能轻易挑动每条通往我心脏的血管。
我总是无法在两个星期内把书看完,是逾期还书的惯犯。不过,这本文库本的还书期限不是两个星期,而是明天。
钻入宛如秘密洞穴的冰冷被窝里,在睡前阅读这本书,不知不觉已成为每晚必做的事。指腹碰触到纸的感觉很舒服。把刚刚设定成比平常早四十分钟的闹钟摆在枕边。拿著书的双臂朝白色的天花板伸直,夜晚寒冷的空气窜进了袖口。
虽然没看过英国小说,我还是努力地读著。就算头脑好的田所同学说这本书有点难懂,我依然努力地读著。尽管真的看不懂这本书在说什么,我仍旧努力地读著。用指尖抓住下滑的袖子,不让寒冷的窄气入侵身体。
昏昏欲睡之际,我庆幸自已终于在昨天下定了决心。明天是毕业典礼,是服装检查、染发或烫发的解禁日,是和大家告别的日子,是和同学们在毕业纪念册亡互写留言、疯狂拍照的日子。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这样。
但对我而言,明天是归还这本书的日子。即便我还没看完,也还是非还不可。还书的期限已经不能再延了。
◆
跟刚上高中的时候比起来,从桥下流过的河水量已经少了很多的这座桥,是学生们经常约定碰面的地点。不管是从哪个方向来上学的学生,都一定会经过这座大桥。
「我比较早到喔!」
在停好的水蓝色脚踏车旁,老师靠著脚踏车的坐垫站著。不长也不短的黑发,今天也梳理得很整齐。老师总是轻声说话,是就算在图书室里也不会引起侧目的音量。
「老师早。」
「早。」听见我的问候,老师轻轻点头回应。也许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穿著西装的老师看起来有些陌生。从远方确认那是老师的身影之后,我顿时无法移动脚步。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画。如果能用四方形的画框将眼前的画面留住,毕业典礼早上的气味、温度,以及这份心情,一定能这样子保存下来。
我不小心又睡著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你跟老师有约,还
敢睡回笼觉啊……老师听了之后,故意握著拳头这么说。反~对体罚喔,我边笑边回嘴。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接著说,那我们走吧,然后踢开脚踏车的侧脚架。
今天很顺利。千万别吹起强风啊,我在心中暗自祈祷。
只不过是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钟,早晨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彷佛还残留著些许昨日的空气,还没做好迎接今天的准备的样子;就好像匆匆忙忙拉起了布幕,但前一天的气息还没完全消失。
在这样的世界里,刻意穿上西装的老师与乖乖遵守校规穿著制服的我,并肩而行。今天是毕业典礼的这件事,感觉上就像骗人的一样。
放在书包里面的文库本,随著步伐摇晃著。
「早上还是很冷呢。」
「是啊,才三月而已嘛。」
老师就连夏天也穿长袖,他一定很怕冷。
「不过就算再冷,女生还是都会把腿露出来。这到底怎么办到的啊?」
就算是这个时候,我裤子里还有再穿一件喔,发热裤。老师稍微撩起裤管给我看。黑色的裤子覆盖在袜子上头,使那个部分显得有点厚。
「就是要把腿露出来,腿才会变细唷。因为别人会看嘛。」
「你们女生啊。」
女生又怎么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老师的视线落在我的左肩。
「你说自己迟到是因为不小心又睡著了,但头发倒是没忘了要整理啊。」
老师走在我的右边。但其实,我比较想让他从左侧来看我的头发。
「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啊。」
就算会稍微迟到,头发还是比较重要。看见我一脸坚定的模样,老师没辙地说:原来如此。然后又露出「你们女生啊」的表情。
其实,我根本没有不小心又睡著,而是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仔细卷烫绑在左侧的头发。我用力回想上次擅自使用教室里的插座时,阳子教我的诀窍。不能只学外侧和内侧的卷法吗?阳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拜托啦。看到我的表情后,她似乎明白了我是认真的。
「老师不也穿了平常没穿的西装吗。」
不过你领带歪了,我指向老师的锁骨附近。咦,真的吗?老师发出有些惊讶的声音。
比我粗壮的脖子上,存在著小小山脉般的喉结;每次说话时,那里就会微微振动。从衣袖里伸出的手背,比我的手更加骨感。真想摸摸看。它仿佛也在呼唤我伸手摸摸看。你们男生啊,我在心中悄悄地说。
在春日的阳光下,我和老师的影子优美地并肩而行,笔直地往前移动。如果,我们的影子可以烙印在桥上就好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吹起了些许强风。我稍微撇过脸,若无其事地护住左侧。
偶尔,我和老师的影子会因为我的动作而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手牵著手、或挽著手臂。这些我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事,我的影子做起来却如此容易。
「今天是毕业典礼呢。」
感觉好不真实,我继续说著。在这座长长的桥上,穿著制服的身影只有我一个人。
「作田同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京都念女子大学。终于可以一个人住了。」
京~都,老师轻声复述。「没想到你要念京都大学。」「不是啦,是私立的大学。」不过田所同学考上东京大学喔,我又这么补上一句。老师口中冒出一句「年轻真好啊」,还说,想做什么都一定办得到。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离题,彷佛并不是对我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对话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老师念大学时是一个人住吗?」
「对啊。所以我不想再住在有整体浴室4的房子了。」
「那样很像在住饭店,很酷啊!」
「你这句话我记住啰。以后你一定会想收回的……对了,刚刚你提到的田所同学是谁呀?」
乾燥的石头表面还带著滑润的光泽,看起来彷佛河水仍不断从桥下流过。仿佛映照在水面的云朵,已经离去的冬天,以及穿著高中制服的我,也都将消融在春天的河水中,流向某处。如果这么想的话,我好像也可以脱口说出年轻真好、想做什么都一定办得到这样的话。
每次走在这座桥上,总会有几个学生从后面超过我,今天却半个人也没有。
「啊,你说的田所同学,是不是要上台致答词的那位?」
「你反应也太慢了吧,他是学生会会长耶,你不记得吗?」我笑著说。我只记得星期五常来图书室的学生。老师一脸认真地说。
「像是作田同学。」
老师补上的这句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别脸红啊,我对自己说。但怎样都想不出该怎么回话。
作田同学、作田同学。从老师口里吐出我的名字。作田。这两个字发出优美的声调,真是不可思议。
学校就要到了。看到跟往常一样的校舍轮廓,不禁令人感到安心。明天,这里就要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
「……学校,就要不见了呢。」
注4:有别于传统的水电施工方式,采取乾式施工法,依照浴室尺寸先在工厂做好板材,再运到现场组装。
听到我说的话,老师用像在放开手中沙子般细细碎碎的声音说:
「那,是真的吗?」
「老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待在这所学校,已经五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老师凝视著校舍。
「即将转校的在校生和老师们,和作田同学你们这些一起毕业的学生,哪一边比较可怜呢?」
「我想应该是留下来的人吧。我们好像有点卑鄙。」
「卑鄙?」
「因为毕业典礼的隔天就要开始进行拆除工程了,简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挥挥手说掰掰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我有些含糊地结束了话题。
然而在所有的人之中,最可怜的应该就是老师。因为,老师待在图书室的时候最耀眼了。
最卑鄙的人则是我。拖到今天才打算还书的我。
眼前出现了几乎没在使用的东栋旧大楼。我们学校有四栋围著中庭的大楼,分别是以教室为主的北栋,有教职员室和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与图书室所在的南栋,体育馆和社办所在的西栋,以及超过十年没使用的东栋。基本上,学生是禁止进人东栋的。
只有在必须使用里面的旧书库时,学生才被允许进人东栋。没放在图书室的旧文献资料,都收在东栋的书晔里。可是,据说东栋的顶楼有鬼,所以大家都不太想靠近那儿。
仿佛挺直了腰杆的东栋大楼,朝向天空伸展著。从桥上可以看见的那面墙,被H班画的壁画点缀得缤纷绚丽。当中有幅一对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的画,那里是学生们的秘密告白场所。
过了桥之后,学校就近在眼前。
「我去停一下车。」
穿过校门,老师走向平时停放脚踏车的地方。
校门旁有棵樱花树,像是在看守无人出入的东栋入口似的伫立在那儿。树上的花苞还没有绽放。我想那里头一定隐藏著许多危险又酸甜的事物,像是妈妈帮我烫制服时蒸气的味道,或是第一次踩下乐福鞋5后脚跟时的决心。因为这样,所以花苞还没有打开。
老师熟练地立起脚踏车的脚架。
他这个人啊,怎么会那么体贴呢。
「我想还书。」只因为这样的理由,他就愿意提早四十分钟来桥上等我。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之前不赶快还呢?为什么要约在一大早,不能等毕业典礼结束后再还吗?老师完全没有提起这些理所当然会有的疑问,只说:那就明天早上吧,别睡过头啰。在气氛变尴尬前,老师便留下我离开了。
注5:lofers。浅口、没有鞋带,穿脱方便的鞋款。
他真的很体贴。
可是,那样的体贴却让我非常难受。
脱下制服变成大人后的我,会知道在这种时候,除了咬紧嘴唇之外还有什么忍住眼泪的方法吗?能更加自然地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吗?
「老师今天有带图书室的钥匙吗?」
老师从脚踏车拔出钥匙、放进包包内的口袋后,又取出另外一把钥匙。
「当然有啊。」
老师的衣领总是很挺。我却连怎么烫衬衫都不知道。
「我想再去一次图书室,最后一次。」
「好啊。」不只是我,老师的回应似乎也比平时来得小声。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领带歪掉。或许是因为我请他比平常早四十分钟来学校的关系,所以他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在领带被调整好的情况下出门。
以男人来说,老师的手指算是纤细的。春日的光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闪烁著光彩,看起来美丽极了。
◆
我相信,那天是星期五并非偶然。
我和阳子、佳织三人围坐在图书室的大桌边。当时是三月,我高二。在升二年级前,学校会进行文组和理组的分班,之后班级就
不会再改变。为了四月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我们必须发表关于这个小镇的研究,因此来图书室找资料。当我们这组被分到这项工作时,阳子立刻缠著附所同学要他帮忙,结果反被狠狠训了一顿:「我还以为你是能对自己被交派的事负起责任的人。」
我们进到图书室后边找资料边小声闲聊,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已经变暗,但研究的内容却一直无法统整起来。「我不行了,什么小镇的历史嘛,我对这种事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阳子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她把开襟外套的袖子往下拉了拉,又说:「这里好像有点冷耶。」然后抱著膝盖坐在椅子上。没穿外套的佳织倒是一派轻松地说:「会吗?我不觉得啊。」
那时我还不知道老师就在借阅柜台那里。在必须保持安静的图书室里,我们应该有点让人困扰吧。
外头开始下起了雨,雨势愈来愈大。三月的雨声将图书室包围了起来,室内显得分外静谧。「……唉,这下子回家的时候一定很冷吧。」阳子叹了口气。
位在南栋的图书室并不大。走遍图书室之后,我隐约察觉到一件事。旧资料可能放在东栋的书库。
「我去问一下那边那个人。」我不抱希望地这么说。阳子忍不住碎念:「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好烦」。佳织则早我一步走向柜台,我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过去。
那时,我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老师。
「那个!请问,跟这个镇上有关的旧资料是不是没放在这里啊?」
没想到佳织的声音这么大。老师的回答很乾脆。
「那些放在东栋的书库里喔。」
回去之后我们三个人开始猜拳。外头的雨有点大,加上天色暗了,又冷得要命,所以大家都不想出去。更何况还有晚上的学校有鬼这种可怕的谣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谣言在各式各样的目击情报下变成了「东栋的顶楼」有鬼出没。「外面好冷我绝对不去。」「就跟你说没那么冷。」「那佳织你去啊。」「不要。」最后桌子中央出现了两个拳头对上一把剪刀。
我猜输了,这样的结果或许也并非偶然。
我掩不住心中的沮丧,哀怨地看向阳子。她连忙说「快去吧。之后我们去萨莉亚6吧。」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漫画。我想喝义式蔬菜汤啦,佳织边说边趴在冰冷的桌上打开手机。
从图书室窗户所看到的东栋,彷佛在春夜来临之前屏息等待著什么。虽然明知里头什么人也没有,但若一直盯著看的话,却又觉得好像会和不该存在的某个人对上了眼。
「饮料吧你们请喔!」对她们丢下这句话后,我离开图书宰,快步走下楼梯到一楼。嘴里喃喃念著好冷好冷喔,好不容易走到了玄关,我停下脚步。
数下根细针般的雨丝,在薄暮中闪烁著。
我,现在手边没有伞。
伞放在北栋教室的置物柜里。如果要拿伞就得通过穿廊,经过西栋才能到达北栋。这样的话,还不如淋雨跑到东栋比较快。
我望著比平时更令人心里发毛的东栋想著:虽然外观看起来很可怕,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嘛,没事的。我在一楼的人口穿上乐福鞋。就算淋湿也没办法了,我缩起脖子,朝雨中跨出一步。
啪嚓。脚边溅起了水。不过,脖子倒不觉得冷。
「你没带伞吗?」
阴暗的天空变成了明亮的水蓝色。我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看见老师撑著伞站在那里。
「很冷吧。我刚好也有事要到书库一趟。」
老师凝视著东栋的样子,就像在看书一样。我低著头说:「……谢谢。」「那,我们走吧。」老师沉稳地踏出不慌不忙的步伐。
他的左肩露在伞外,被雨淋湿了。
注6:Saizeriya。日本连锁义式餐厅。
第一次踏入东栋里头,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也许是因为进来之前,老师淡淡地说了:「有鬼的谣言?我完全不知道啊。」对没听过谣言的人来说,这里不过只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罢了,他的眼神让我感到安心。
穿过满是灰尘的走廊后马上就到了书库前,我不禁觉得有些扫兴。老师从口袋里拿出生锈的钥匙,缓缓地打开门。那扇门看起来相当老旧,我原以为打开后会像恐怖片那样发出嘎叽嘎叽的声音,但其实并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书库里比窗外还暗。书库的大小徊图书室差不多,书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书。狂暴的雨声将我和老师之间的空气打出一个个孔洞。书库,这两个字念起来彷佛隐藏著什么重要的秘密似的,我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缓慢地走著。
啪!
随著这个声音,灯蓦然亮了起来。「哇!」我忍不住大叫。「啊,抱歉。」老师望著我说,手里按著墙上的开关。
在没有暖气、空荡荡的束栋,虽然已经是三月,却仍像仲冬般寒冷。制服外套淋到了一点雨,被淋湿的部分传来些许寒意,我于是加快找资料的速度。然后,
「这里有镇上的资料。」
上方传来这个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看见老师爬上了梯子,想把子伸往书架的最上层。「好像会掉很多灰尘下来。」老师踮起脚,卖力地仲长身子。「等等,适样很危险啦。」我话才刚说完,就有好几本书啪啪啪地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
还好,书并没有砸中我的头,但我还是吓了一跳。老师站在梯子上说:「对不起啊,我要拿的书好像也掉下去了。」我在散落一地的书中发现了一本手帐。老师「啊」了一声,摸摸长裤的口袋。
「那是我的。」
因为高处落下的冲击力,有张照片从手帐里飞了出来。我捡起照片。「啊,等等,」老师慌慌张张地爬下梯子。「谢谢你。」说完,老师很快地从我手中拿走照片。
不过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照片。
「……是女朋友吗?」
雨声几乎盖过了我微弱的声音。老师没有回答。
「她好漂亮喔。」
听到我那么说,老师回道:「没有啦。」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说:「这才是我要拿给你的。」
我接过那本布满灰尘的书。书厚得跟枕头一样,沉甸甸的,可以感受到历史的重量。
可是,那张薄薄的照片,比书还要重上许多倍。
在雨声中,我凝视著老师。老师望著照片一会儿后,回过神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是对我说:「那我们走吧。」
在没有其他人的书库里,我一直凝视著脸颊泛红的老师。把照片收回手帐之前,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老师的确又看了一次那张照片。
那个时候,我以为雨停了。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我什么也没听见。像放大镜将太阳的光线收集成一束那样,我全部的感官都聚集在老师的双眸里。老师眼中倒映出心爱的人的身影,即使那双眼睛绝对不会那样望著我,我仍想继续凝视下去。雨声又再度传进耳里。但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老师身上移开了。
在图书室时,老师看起来总是很稳重,彷佛完全生活在「老师」这个身分之中。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当我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后,心中有什么沸腾了起来。那张照片、戒指,以及看著照片的眼神,全都属于「老师」身分以外的事物。一次看到这三样东西,让我不禁想再多了解老师一些。
老师的事办完了吗?这种令人尴尬的问题还是别问了。其实老师并不是有事才来书库,他只是想把钥匙给我,最后却陪我一起来了。
老师穿著的毛衣,左肩的地方因为淋到了雨,现在还湿湿的。
我和老师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东栋走廊里,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被外头的雨声盖过。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手里抱著沉重的资料,这么想著。
「一起走吧!」
老师为我撑起的伞,就像是用蔚蓝晴空的碎片做成的一样。
从那天起,我便喜欢上他了。
◆
「对了,」
老师边说边将钥匙插进图书室门上的锁孔。
「什么事?」
「我比大家抢先看过毕业纪念册啰。」
啊!我反射性地大叫了一声。「你反应也不用那么大吧……」老师边嘀咕边转开钥匙。
「那,大头照你也看过了吗?」
我小声地问。老师又摆出一副「你们女生啊」的表情。大头照是去年夏天拍的。那时班上的女生为了通过老师的严格检查,个个在镜子前卯足全力。眼线怎么画才不会被抓包?腮红呢?我说佳织你啊,最好还是把耳环拿掉啦。担任视觉系乐团主唱的森崎同学,画了个大浓妆来拍照,结果老师威胁说要用水泼他,他才不情愿地把妆卸掉。就连平时老是取笑我们女生画了妆也没变正的男生们,也用手机当镜子整理起浏海。跟平常一样感到无所谓的人,大概就只有田所同学了。
照片里我的粉红色发束,颜色应该比现在还鲜艳一点。当时我也挤在女生厕所的镜子前,硬是把比现在短许多的头发绑起来。「……你头发这么短,绑起来很怪耶,你确定要
绑吗?」虽然阳子这么说,但我仍站在镜了前面不肯离开,坚定地说:「我要绑。」
实际上,在那天来临前,我都一直想把头发留长到可以烫卷的长度。尽管当时的长度绑起来感觉很不自然,我还是绑起来侧拢在左肩。
毕业纪念册的大头照为什么不能多拍几次呢?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挑选自己满意的照片了,如果能这样该有多好。
「个人照的部分,森崎同学的耍帅表情让人印象很深刻呢……明明没画妆,就只有他的感觉特别不一样。」
「那是因为他拜托摄影师把灯光调暗了啦,所以只有他看起来有阴影。」
「原来啊……森崎同学今年也会参加毕业演唱会吗?」
森崎同学是主唱嘛,我回道。那真是令人期待呢,老师的语气似乎真的很期待,接著他打开了斗。
忽然间,空气与声音都仿佛紧紧地填入这个空间里。图书室里空气的密度,和其他教室完全不一样。
「也不过才半年前的事而已,纪念册里的大家的脸看起来都还很孩子气呢。」
作田同学也是喔。补上这句话之后,老师一如往常地走进借阅柜台坐下。
图书室的墙擘、地毯及书架的颜色,彷佛都贮藏了阳光,感觉好温暖。前些日子还依附在各色书皮上那薄薄的微尘空气,飘散在空荡荡的书架之间,无处可去。一本书也没有的图书室,看起来像是马丘比丘7那样,已是无人居住的遗迹。
这时,我才发现到一件事。图书宁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我才感到如此平静。没有书,也没有任何人的此刻,我的心里开始产生了奇怪的念头。
将扁扁的书包放在桌上,拖著脚走路。图书室的绿色拖鞋对我来说有点太大了。
「今天也是老师最后一次待在这个柜台了吧。」
只有在星期五,老师才会在带著光泽的木制借阅柜台后出现。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是由担任图书委员的学生在柜台处理借阅事宜。老师负责的科目是高一的古文,我上不到他的课,所以在那个雨天之后,每个星期五我都会去图书室。
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图书馆的事,我只好强迫自己每个礼拜都去借书,硬著头皮看完。
「是啊。啊,对了,今天刚好也是星期五呢。」
话一说完,老师将桌上的日历翻过一张。原本的「24」被「24」盖住了,「TH」变成了「FR」。
三月二十五。星期五。毕业典礼。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彷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
注7:Machu Picchu。位于秘鲁的著名印加帝国遗迹。
从图书室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老旧的东栋,以及闪闪发光的西栋。连接西栋与南栋的穿廊上,穿著正式服装的老师们忙碌地走来走去。就连教体育、平常总是穿著白色运动服的泷川老师也换上了西装,晒黑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显得特别成熟,女老师们似乎也比平时看起来更有女人味。
东栋那里则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天残留的影像,在空无一人的建筑物中轻轻飘动。
「老师穿著西装坐在图书室里,感觉好奇怪喔。」
就是说啊,老师回道。我在窗边俯视著西栋,又说:「泷川老师不适合穿西装呢。」「……那好像是泷川老师为了今天特地做的新西装喔。」「他晒得太黑了啦。」老师像平常那样坐在柜台里头。我们虽然不断说著话,眼神却始终没有交会。
穿上西装后的老师,看起来更有老师的样子。但仔细一看,我察觉穿在里头的衬衫似乎有人帮他烫平,而领带虽然歪了,也似乎有人帮他调整过的样子。超出「老师」这个身分之外的部分,逐一浮现。
真正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就像是忘了如何开口说话似的,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又逾期啰!」平常,我们的对话总是由老师说出的这句话开始。我会讲自己看完书的感想或逾期还书的理由,然后对话就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
但今天,那句开场白却没出现。
「……那本书,好看吗?」
顿时,有股力量涌入体内。我用背脊接收老师的声音。我的背太小了,无法接收的声音簌簌散落。我是为了要还书才来到这里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没什么时间好好看,内容嘛,对我来说有点难懂……」
回答得好烂。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不是你的问题喔,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懂那本书呢。」
即使老师温柔的声音为我架好了台阶,我的手仍迟迟无法离开窗沿。我无法和平常一样靠近老师。我从未像这样和老师说过话,于是也无法将书包里的书拿出来。
今天和平常不一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老师穿上了平常不穿的西装,也不是因为今天是毕业典礼。并不是因为这所学校、这问图书室明天就要消失,也不是因为今天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把头发卷好。
「……老师。」
而是因为,对我来说,今天这里不再是图书室。
「你知道图书室是做什么的地方吗?」
我的声音还没传到老师那里,就悄然地落在地毯上。
在图书室必须保持安静,说话时要轻声细语。因此这里是我不用特别找理由也能靠近老师,仿佛依偎在他身边似的和他说话的地方。这里是可以用不打扰别人来当作藉口,把脸凑近老师轻声说话也不奇怪的地方。
而现在,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靠近老师。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靠近老师的身边。
「图书室,是借书的地方啊。」
老师就像平常那样认真地回答。因为他是老师嘛。
把书还回给老师的话,就可以靠近老师了。只是那么做了之后,我就无法再次去到老师身边。因为什么理由也没有了。
就算我不是高中生,老师也并不把我当做女人看待。如果还了这本书,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也消失了,我和老师就此成了陌生人;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的话,以后礼拜五就没有办法见到老师了。从今以后,我们就要展开各自的春天了。
穿著制服的学生身影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西栋的入门处。学生陆陆续续抵达了学校。今天学校里的气氛有著不同以往的喧闹。在一阵笑声中,有人伸出食指指著某个方向,一定是在笑泷川老师的白西装吧。
我也知道图书室是借书的地方。不过,那是对其他人来说。在我心中,图书室的意义不仅是如此。
对我而言,书并不是用来阅读的东西,而是让我间接碰触老师指尖的物品。发束不是用来绑头发的东西,电卷棒也不是用来卷头发的东西,而是让镜中的我成为老师心爱的人的道具。
「……这里是借书的地方。」
老师这么说。
「不过,今天是还书的地方。」
还了书之后,真的就要说再见了。
我紧握了手心,留长的小指指甲戳进手掌隆起的部分。在那股疼痛里,我回头望向老师。
窗外传来即将毕业的女生互相告别的说话声。平常的脚步声在春天的柏油路上,显得更加悦耳。
「可是,还了书之后,」
像这样隔著一段距离和老师说话,感觉真不可思议。
不过,要是像平常那样有其他的学生在,我绝对开不了口。
「还了书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对吧。」
说完这句话后,我把书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还了这本书之后,这个图书室也会跟著消失了对吧。」
老师一如往常地坐在柜台里。即使穿著西装,即使今天是毕业典礼,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一样。
那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学生。
「作田同学,毕业典礼要开始啰。」
老师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就像对已经到了图书室要关门的时间还不离开的学生,他总是有些为难地笑著说,趁天黑前快回家吧。
钟声响了。熟悉的钟声敲响了毕业典礼的早晨。北栋传来男生嬉闹的脚步声,有女生大声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听到钟声了耶——。
阳光好暖和。温暖得彷佛人的体温。
「刚刚,我说比大家抢先一步看过毕业纪念册了对吧。」
还说森崎同学的耍帅表情让人印象深刻,对吧。
「作田同学的照片,」
原本持续回荡的钟声,此时俐落地收尾。
「你的发型,绑头发的发束颜色和位置,还有在相机前笑得不太自然的模样,都和我太太很像。」
那是因为,我忘不了当时的那张照片。
我想变得像那张照片里老师心爱的人一样。这么一来,也许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会看我一眼也说不定。我一直怀抱著这样的想法。用手指按摩头皮,希望头发快点变长,独占教室的插座用电卷棒练习卷头发,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个时刻。
「今天你的头发卷得很漂亮喔!」
我拿著书,走向柜台。
「我太太就没办法卷得那么漂亮。」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那样的称赞。
我递出书本,老师像平常那样接了过去。
「老师。」
我试著像平常那样说话。我不断告诉自己,像平常那样、要像平常那样,尽管现在已经和平常不一样了。
「你又要说下次会准时还了对吧。」
我们之间仅仅隔著柜台,说著还书期限的事。
没问题的,像平常那样说话就好。
「老师,我喜欢过你。」
我喜欢过你。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了。
老师一点惊讶的样子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蹙著眉微笑。
「谢谢你,作田同学。」
对老师的这份心意,我只能用过去式来表达。如果不先自己画下句点,我就说不出口了。
毕业典礼可别迟到啰。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师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本书,走出了图书室。
我喜欢过你。我又轻声说了一次。柔和的暖色系墙壁将我的声音完全地吸了进去。老师。试著再次说出这两个字。右眼的视线变得模糊。我喜欢过你。我又说了一次。左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我喜欢过你,我喜欢过你。图书室从眼中消失了。我喜欢过你。喃喃地反覆说著。像平常那样轻声细语,不让任何人听见。
我喜欢过你。强迫自己把这句话变成过去式之后,我的谢幕曲就此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