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辉身上总是穿著彷佛被天空浸染过的蓝色T恤,无论在哪里都很醒目。在室内是如此,就连在室外,他身上的蓝色也比天空还要来得更加鲜艳,一眼就能看见。
我把身体缩得小小的,抱著膝盖坐在地上,一下子戴上眼镜、一下子又拿下来。大概是因为昨晚戴著眼镜睡著的关系,镜框有点歪掉了,只要轻轻低下头,眼镜就会滑下来。
「孝子,你干嘛不改戴隐形眼镜?高中毕业后如果还戴眼镜又留黑发,就永远无法摆脱乖宝宝的形象喔。」
我身旁的尚辉也抱著膝盖坐著。我想试著让自己看起来娇小些,于是更用力地压住膝盖。身材不算高大的尚辉穿著过大的T恤,锁骨的阴影清晰可儿。那凹陷的部分像是用手指按压过似地留下了阴影。在那单薄的身体之中,竟然充满了骨骼和内脏。
黑色的音响传出声音。尚辉说反正小小的直接放口袋就好,除了那台音响还有MP3播放器、钱包和手机,他通常只带这几样东西就晃出门了。
而我呢,总是要仔细确认过包包里的东西才敢放心出门。
「……好久没爬那个楼梯了。」
呼。看见我调整呼吸的模样,尚辉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孝子真老实啊。」虽然只是开玩笑,但却意外地说中了。
楼上传来学生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往东栋的顶楼抱膝而坐。爱胡闹的尚辉有时会突然站起来,这时我总会大叫:「会被看到啦!」然后抓住他的牛仔裤;此时,尚辉就会说:「孝子你真的很老实耶!」然后露出放心的笑容。尚辉突然站起来的举动,简直就像是要测试我有多老实一样。而没办法那么做的我为了梢微减轻心中的罪恶感,只好更用力地压紧膝盖。
在尚辉带我来之前,连东栋有顶楼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基本上学生是禁止进入东栋的,加上又有不好的谣言,所以我根本不会想靠近这里。
不过,尚辉似乎觉得无所谓。今天他也毫不迟疑地爬上楼梯,朝通往顶楼的门的右下方踢了四下左右。似乎只要踢那个位置,门就会开了。「没差啦,眨正这里也没人在用。」尚辉笑著说。但在早上的校园里,他的踢门声听起来特别响亮,所以我总是担心地四处张望。
在顶楼的时候比平常更接近天空,我经常觉得有点冷。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有种自由的感觉。如果听到我那么说,尚辉也许会笑我「你也才不过来了两次」,所以我没说出口。
脱下黑白相间的制服已经一年多的尚辉,一定拥有比我更多的自由吧,所以他现在应该不会有跟我一样的感觉。
我边调整歪掉的眼镜,边瞥了一眼身旁的尚辉。随著音响传出的R&B音乐,他轻轻地摇晃肩膀打拍子。是弱拍(down)。我记得很久以前他说过跳嗜哈是用弱拍来打拍子,不过除了嘻哈之外,我知道的舞蹈种类只有霹雳舞(Breaking)而已。其他舞蹈应该也像嘻哈一样有各自的拍子吧。
过大的T恤、裤管用橡皮筋绑住的宽松牛仔裤、略长的褐色头发,以及NEW ERA的棒球帽,都相当适合他。
适合尚辉的东西,没有一样适合我。
「你会参加毕业典礼吗?」
说完后我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会啊,我不能参加不是吗。」
尚辉拿下棒球帽,指著自己的头发。他的表情彷佛那就是他原本的发色似的。而不可思议的是,那头被风吹动的褐色头发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是那种被退学的坏学生。这个颜色最适合尚辉了,这样很好。
尚辉的褐色头发被棒球帽压扁了。
远远地,楼下传来女生们的笑声。再过不到三十分钟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但待在这里,感觉毕业典礼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我边说「典礼快开始啰」边啪地阖上手机,此时尚辉突然起身对著楼下的女生「喂!」地人叫。
「楼下的,准备好大学生了没~」
「等等!拜托你别这样!」
尚辉把身子探出防护栅栏大喊,我缩著身体用力拉住他的牛仔裤。「会被发现啦!笨蛋!」就连这时候我也还是只敢悄悄地出声。裤子要掉了要掉了要掉了啦。尚辉很开心似地蹲下身体。
仿佛用力一拧就会流出天空的蓝色T恤,飒飒地传出音乐声的音响。单薄的胸膛和VANS运动鞋。尽管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却隐隐觉得从今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下面那群女的边说『咦?』地往我们这边看耶。」尚辉嘻皮笑脸地盘腿坐下。他把裤头拉得很低,于是裤裆的部分被大腿绷得紧紧的。说什么大学生了没,你很无聊耶。被我这么一念,尚辉拿走我歪掉的眼镜,说:
「孝子,你有跷过课吗?」
因为眼镜被拿走了,即使离得很近我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只能听见尚辉的声音。
突然间,我感到很不安。好像一旦没看清楚尚辉的脸,他就会那样消失了。
「跷课那种事,我没做过。」
眼镜还来,我伸手向他挥了挥。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尚辉又笑了起来。
「果然是孝子。」
一如往常的声音、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却有点想哭。只不过是没办法看清楚尚辉的轮廓,竟让我如此不安。
无论何时总是在我身边的儿时玩伴。然而,只要待在他的身边,我就感到有点悲伤。我熊法变得像尚辉一样。眼看尚辉的世界变得愈来愈宽广,在他身旁的我却连一步都跨不出去,对于自己的懦弱,我不禁感到悲伤。
尚辉的褐色头发被风吹乱了。最后一次摸他头发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他的头发摸起来就像猫毛一样,又柔又细。
再过二十分钟,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
◆
简讯传来时,我正在客厅找油性笔。妈妈似乎不太想理我,边准备洗衣服边说「不就在那里吗」,但在我视线范围内的「那里」就是找不到。慌慌张张从电视前经过时,正在打电动的国中生老弟立刻大喊「姊,你挡到我了!」一看到我的脚有点缠到游戏机的电线,他马上又大叫起来。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全班要在教室集合、领取毕业纪念册。这也是最后一次开班会了。这么一来,班上的女生一定会抢著互写留书。毕业纪念册的纸质很光滑,肯定没办法用平常的原子笔来写,必须要用油性笔才能在那崭新的白色页面上留下清楚的笔迹。我想尽量多带几枝,到时候还可以借给班上的女生。
但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油性笔。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收到尚辉传来的简讯。
「明天早上,典礼开始前三十分钟,东栋楼梯建」
大概是传得很急,所以最后一个字打错了。「建」,学校都要拆了是要建什么建。尚辉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简讯打错字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本人对这种事也完全卞在乎就是了。
不过,真的好久好久没收到尚辉的简讯了。应该有一年了吧?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也没有句号,就只是把要说的话直接打出来而已。「知道了。不过,你好歹也写句好久不见什么的吧?」我叫传了简讯过去。尚辉没有再回传讯息。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听见洗衣机哗啦啦的水声时,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找油性笔了。真讨厌自己干嘛那么一板一眼。没笔的话,到时候再大声地问「谁有带笔吗?」就好啦。然后再说「抱歉抱歉,借我一下下——」像其他女生那样就好啦。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总是很在意一些琐事,总是仔细地观察周遭,留意著应该避开的障碍物,像尚辉这样突然传简讯给久未连络的朋友这种事,我也做不到。因为,要是对方换了手机号码却没告诉我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了传简讯的勇气。
我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迟到,就连忘记带东西、考试不及格、跷课这些事我也都做不到。不是不愿意那样做,是做不到。
所以,当尚辉从高中休学时,我心里不禁想著,我们果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啊。这并不是领悟,而是确认。因为很久很久以莳我就这么想了。
因为家住得近,我和尚辉从幼稚园开始就玩在一起。小时候只要彼此的父母交情不错,孩子也会变成好朋友。当妈妈们在餐厅吃饭聊天时,我们会到外面去找四叶幸运草,找到了就尝尝味道;或是把四轮溜冰鞋绑上绳子,在附近走来走去,玩著假装在遛狗的游戏。这些有趣的事都是尚辉想出来的点子,而我总是跟在他身后说著那样很危险啦、那么做太过分了之类的话,扮演著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角色。
我讨厌星期一一和星期四。因为星期二要学钢琴,而星期四要补英语会话。尚辉则非常喜欢星期三。每个星期三,他学跳舞的舞蹈教室就会把最大的练习宁开放给所有学生。我不讨厌念书,所以成绩还算好;尚辉不喜欢念书,成绩却也不错。我很喜欢听尚辉兴高采烈地说他学跳舞的事,却很少讲自己玄学钢琴和英语会话的事,因为我觉得这两件事讲起来都比不上尚辉去学跳舞的事有趣。
尚辉不
像其他男生会刻意去欺负女生、把女生弄哭。当班上的男生女生为了文化祭或合唱比赛快要吵起来的时候,感觉上似乎总是尚辉若无其事地平息了纷争。他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我总是被男生的冷嘲热讽弄哭,像我这样的女生却和尚辉是好明反,让班上很多同学都觉得很意外。
我们的爸妈是明友。每当有人问起我和尚辉的关系,我纬是这么回答。
上了国中之后,有些男生会顶撞老师,或是和像流氓的学长混在一起、刻意搞叛逆。只有尚辉还是老样子。而且,也只有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帅气、耀眼。不只是我,每个女生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股优越感当中。尚辉和我可是从幼稚园就一~直玩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心里总是这么想。
除此之外,尚辉会如此特别还有一个理由。当时我还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上了国中没多久,尚辉就被签进某间艺人经纪公司。对于小小的乡下公立国中的学生来说,有了「经纪公司」这四个字加持,简直像是头上顶著特殊的光环。「我今天有工作。」尚辉偶尔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早退。也因此在还是少年少女的我们心目中,尚辉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人。
经纪公司。工作。说出这些话然后走出校门的尚辉,他的背影看起来真是帅呆了,但同时我也感到有些害怕。
彷佛走出了那个校门,尚辉就不会再回到这个乡下的小学校似的。我心里总有这种感觉。
尚辉总是把一件蓝色T恤放在包包里。「这是我的练习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比他身体大很多的T恤摺好,然后走出教室。我喜欢在他身旁看著他那时开心的侧脸。
虽然不觉得学钢琴和英语会话是快乐的事,但我也无法开口说不想学。所以我开始去上英语这个科目以外的补习班,也加入了管乐社接触不同的乐器,国中时还担任过学生会的副会长。至于尚辉,他始终坚持著舞蹈这条路。他总是很开心地告诉我跟跳舞有关的事,听到好听的歌时,就把一边的耳机借给我一起分享。
坦白说,当我知道我们进了同一所高中时,我觉得很惊讶。因为我一直认为尚辉上国中之后肯定都没在念书。「我是不爱念书啦,但不代表我不会念书啊,应该吧。」没想到考上了。这么说著的尚辉,听起来似乎自己也感到很意外。当时的他就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可是,我有预感有些事变了。现在的尚辉如果找到了四叶幸运草,或许还是会毫不犹疑地放进嘴里;如果手边有溜冰鞋,或许还是会绑上绳子玩假装溜狗的游戏。但,我脑中的某个角落始终有个想法悄悄地起伏著:尚辉一定会离开我,去某个很远的地方,一定会这样,一定。
◆
「孝子,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尚辉坐在我身旁,拿著超商卖的起司蛋糕条咬下一口。碎掉的起司蛋糕屑落在白色的水泥地上。
「……我要念这里的国立大学。前期考试我考上了,而且通车也算方便。」
我边说边重新戴好尚辉还给我的眼镜。喏。尚辉朝我递了个起司蛋糕条,我摇摇头。
「什么系啊?」
「教育学系……以后我想当英文老师。」
像是国中老师。我补上这句后,尚辉又说了一次「果然是孝子啊」,然后舔了舔嘴巴周围。像孝子这样的英文老师感觉很厉害耶,尚辉说著,把剩下的起司蛋糕一口气塞进嘴里。「你是在笑我吗?」「才不是哩!」他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转身躺在地上。
他的T恤下襬在地上摊开,彷佛整个人变成了一片天空。
「我是真心觉得你很厉害。你从不给别人添麻烦,总是脚踏实地。我没有的,孝子都有。」
例如高中毕业啊。尚辉的口气像在开玩笑,但我笑不出来。
我继续抱著膝盖,看向大字形仰躺在地上、望著天空的尚辉。他那从宽松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血管清楚地浮现在上头。像这样子看著尚辉,感觉他好像圆规的针脚似的。以尚辉生活的场所为圆心,将这个小镇画成美丽的圆。
「喂,你还记得高一的文化祭吗?」
哦~。尚辉含糊地回答,手里按著MP3切换音乐。
「你是在说那次,你完~全记不住怎么跳舞的那次高一的文化祭,对吧?」
你很烦耶,我不悦地嘟起嘴。孝子的内裤要露出来啰。听到他说这种无聊话,我气得用鞋尖使劲踢他的头。
「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来这个顶楼。这么说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已经那么久啦,尚辉敷衍地回应。我心想,这家伙真的记得吗?但我知道他一定记得。如果听到当时文化祭表演的那首歌,尚辉绝对可以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地跳完。
「我记得那时候你是班代,班会时大家讨论了很久,可是一直无法决定到底要表演什么。」
是啊,我回道。「阳子超凶的。」「阳子!对吼,那个恰北北的猫眼女!」尚辉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天什么都没决定好就散会了……当时,我真的觉得很无力,甚至还想过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是喔~。尚辉稍微调高了MP3的音量。我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很可爱。聊起当时的事,似乎让他觉得有点害羞。
「结果隔天早上,你把全班同学的舞蹈动作、队形和站位都想好了对吧。还选了首很棒的歌……于是大家都变得很有干劲。我当时心想,那之前拚了命地讨论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后来,就连练习也是尚辉你一手包办。」
「是有过那么一回事啦。」尚辉将双手交霞在脑袋后面,有些爱理不理的一一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他闭上了眼睛。
楼下开始变得闹哄哄的。大概是毕业典礼快开始了。
我把右脚袜子的黏袜胶剥下来。
「那时我完全记不住舞蹈动作。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好丢脸喔,为什么只有我跟不上呢?」
我很逊对吧?我这么问尚辉。那还用说啊。他回得很乾脆。然后停顿了一会儿,他凝视著我的眼睛说:
「不过,我们一起在这里练习后,你不就学会了吗?」
虽然只瞥了一眼,但我觉得尚辉似乎笑得很温柔。嗯。我说。尚辉朝我招招手,说:「来躺我旁边。」
我立刻就想:这样裙子的褶线会变皱耶。考虑这些琐事的自己真是讨厌,于是我马上过去躺了下来。冰冰的水泥地躺起来很舒服。「头会不会痛?」尚辉说著,拿了一条毛巾给我。谢谢。说完,我缓缓张开双眼。阳光好刺眼。虽然刺眼,眼睛却也慢慢地适应了。风吹过眼前,大腿附近感到一阵凉意。
天空好美。
我想,在尚辉眼中一定更美。
「……那时候我心里想,如果带孝子来这里,说不定你就能学会了。」
耳边传来尚辉的声音。有些羞涩、何些稚气、有些游移不定,他的声音中似乎有著这些我也有过的心情;为了不要听漏那样的声音,我专心地侧耳倾听。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因为,这里是我练舞的秘密基地。」
咦?我望向尚辉。被风吹散的黑发,在椭圆形镜片的视线内飘来飘去。
「不必去经纪公司练习的时候,我常常到这里练舞。只有我一个人跳不好的时候,我会去其他练习生绝不会去的地方拚命练习。在这里练舞,原本不会跳的动作都练得起来,真的很神奇喔。就算跳到很晚也不会有人来,可以尽情地跳舞,这地方真的很棒。」
真的吗?我惊讶地说。真的吗?尚辉模仿我的语调又说了一次。
「所以那时候我想,如果带你来这里也许你就能学会了。这里让人觉得很舒服,对吧?」
被禁止进入实在太可惜了。尚辉惋惜地眯起眼睛,望著天空。阳光依然十分刺眼,他举起手搁在眉间好挡住光线。
放学后我们到这里练习文化祭要表演的舞。那天,尚辉的确也穿著这件蓝色T恤。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要带我去东栋,但那里是老师说禁止进入的地方,我怎么可以去?而且,据说东栋有鬼,身为班代的我如果被发现跑到那里去,会不会连累到全班同学?假使我们跑到顶楼练习的事被知道了,会不会被禁演呢?我脑子里不断地东想西想。
但最后,我还是跟著尚辉去了。当我想像在顶楼跳舞的自己,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激动。也许会有什么改变。这个预感促使我迈出了步伐。
因为大家都不想做,于是我+动举手说要做的班代。一紧张就立刻痛起来的肚子。不管怎么练习都没什么进步的钢琴。听到阳子或班上其他女生的一句话,内心马上就会受伤。也许我是想从那些事获得解脱吧。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其实那么做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
跑上东栋内那道窄窄的楼梯时,我始终望著尚辉的背影。心脏简直像要爆炸了似的。每踏上一阶,感觉就像用力扔掉了一个原本装在口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尚辉熟练地踢开门。眼前是广阔的夕阳,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就这样冲进那片景色之中。当时的心情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
我躺著踢掉乐福鞋。渗入袜了的汗水接触到空气后,立刻变得冰冷。
准备文化祭的期间刚好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水泥地被晒得滚烫,稍微一摸就热得受不了。像是解放全身般跳著舞的尚辉,他的身影在蒙胧的热气中轻轻飘动。
裙子应该再改短一点。应该去染头发。乾脆说我不想学钢琴了。这些冒险的念头逐一在心中浮现。抱持著这样的心情,感觉此刻眼前的尚辉仿佛幻影。就像绝对无法碰触的海市蜃楼一样,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打开手机,逆光的萤幕暗暗地亮了起来。距离毕业典礼开始还剩十分钟。
「这个地方,我只有跟孝子你说过唷!」
说完后,尚辉用力地伸了伸懒腰。是喔。我也跟著伸了个懒腰,手脚的前端彷佛渐渐融入天空。
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上来这个顶楼,尚辉却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他一个人,穿著蓝色T恤、带著MP3和音响就来了。
此刻我看到的天空,隔著眼镜被裁切成椭圆形。在尚辉眼中应该不是这样吧。
「……那次上台前我们提出很多无理的要求,让学生会伤透了脑筋。」
「啊~有吗?不过,正式表演的时候真的很开心,这我还记得。虽然大家都超~紧张的。」
大概是我编的舞步太难了吧,尚辉幸灾乐祸地笑著,但我认真地点点头。真的超难跳,虽然明明知道现在抱怨也没什么意义,伹我还是很想吐一吐苦水。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表演结束后,班上的同学兴奋得七嘴八舌:决定跳舞真是太好了!我那里不小心跳错了啦!台下的观众都好嗨喔!而我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虚脱了,动也不能动。
该怎么说明当时的心情呢?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
「对了,尚辉。你知道大家都说东栋有鬼吗?」
有鬼?尚辉又在学我说话了。我坐起上半身,继续说:
「对啊。听说到了晚上鬼就会出现。有人在学校留到很晚时听到奇怪的声音,还看到晃动的人影……」
说到这儿,我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难不成那个鬼,」
「不会是我吧?」
实在有够蠢的啦!喊完之后我又躺了下来。不过,大家真的都很相信那个谣言喔。我边笑边把手机关机。
◆
这所高中是很重视升学的学校,也因此大部分的同学都以考取国立大学为日标。当然也有人决定去念专校,但人数非常少。除此之外,如果把以私立大学为目标的人也算进来,几乎全校的学生都会参加大学入学考。
尚辉和经纪公司签约这件事在校内也引起了关注,只是那种关注和国中的时候不一样,比起尊敬的眼神,把尚辉当作异类看待的人还更多。每当尚辉以上作为由请假时,老师们总会面露不悦。有些学生还会用嘲讽的语气说:「他当得了艺人吗?」听到那种话时,我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尚辉只不过是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为什么大家不能用平常心看待他呢?但我每天光是为了自己的事就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始终无法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文化祭结束后,很快就进入了冬天。在我们学校,高而生的第二学期等于高三生的零学期8。也就是说,高二生从冬天开始就是考生了。整个学年的气氛也会在此时产生巨大的转变。距离大学入学考只剩一年的时间,无论是老师或学生,神经都因此紧绷了起来。
正因为高二是那样的非常时期,所以尚辉才特别引起大家的反感。尚辉的「工作」开始增加,「练舞好累喔」这句话变成了他的口头禅,向学校请假的日子也变多了。
注8:日本的学期分为二期制与三朝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到十二月是第二学期、一月到三月是第三学期。各学期间会放暑假、寒假和春假。
班上的同学都确实地思考著自己的将来,于是尚辉的存在逐渐显得愈来愈刺眼。国中时,他的功课还能勉强过关,但到了以大学考试为前提的高中之后,尚辉也愈来愈感到吃力。
英文这几科我拿手的科日,我很有耐心地帮尚辉赶上进度,但日本史这类背多分的科目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努力才行。
渐渐地,尚辉愈来愈少来学校上课。有次我听到妈妈说:「今天尚辉的妈妈被叫到学校去了。」人在厨房里的妈妈盯著锅子里的东西,低声说著。
「他的出席率很差不是吗?听说考试也常常不及格。总不能跳舞跳一辈子吧……孝子,你劝劝他吧。」
尚辉又没做什么坏事,大家却把他当成坏学生。以前念同一所国中、老是对尚辉喊著好帅喔好酷喔的女生,现在都在拚了命地用谐音背诵古文单字。
尚辉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继续跳著舞吧。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痛不已。
然后,那一天突然就来了。高二第三学期的期末考,尚辉全都无故缺席。原本跟家人说「我去学校」的尚辉,却直接搭电车土工作了。没过多久,尚辉的妈妈就被叫到学校里来。这个谣言很快就在学校里传了开来,尽管人家那一脸「我就说嘛」的表情,却马上就把心思放叫课本上。
那天尚辉办了休学。补习完回到家里,妈妈先说了句:「你人概已经听他说了」,接著就说「尚辉休学了」。可是尚辉并没有告诉我。
我一直认为他什么事都会跟我说。所以光是听妈妈这样说,我心里一直无法接受尚辉已经休学的事。那听起来像是谎言的话,彷佛飘浮在我内心表面,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虽然我总觉得尚辉将会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似我从没想过那会变成事实。
然而从那天开始,尚辉就再也没来过学校;时间久了之后,也再也没有人提起尚辉的事。
那时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属于这里的人。即使尚辉离开了,我还是得照常生活下去;尽管尚辉离开了,我还是过著一样的生活。这个沉重的事实,缓缓地沉入内心深处。
让尚辉休学的期末考成绩单发下来的那晚,我在房间念书念到一半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简讯。尚辉传来的简讯。
我用冒汗的手指按下按键,只看到一行字:
「五分钟后,第六抬」
又选错字了,我小小声地笑起来。第六台。而五分钟后,那不就是半夜一点吗?我急忙跑下楼,走进放著电视机的客厅。为了不吵醒爸妈和弟弟,我把音量转小、灯也没开,在电视机前的地上坐了下来。
没多久,萤幕上开始播放从没看过的歌唱节目,似乎是介绍刚出道艺人的节目。我边看边想:到底是什么呢?戴著耳麦、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年轻女生,穿著泳装般的打歌服出场。当她与担任主持人的搞笑艺人闲聊时,画面突然切换,出现她站在色彩鲜艳的布景中唱著歌、一看就知道是对嘴的片段。
看著看著,我不禁轻喊出声。
伴舞的舞群里。是尚辉。
尚辉在跳舞。在电视萤幕里,他正在跳著舞。黑发变成褐发,头上戴著像是报童帽的东西,明明是冬天却穿著背心。细而结实的健康手臂,长了肌肉的腿,看起来有点大的亮色运动鞋,形状好看的耳垂,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薄唇。
当时我手里拿著今天刚发下来的期末考成绩单。拳头无意间紧紧握了起来,结果发出了悲惨的声旨,纸被我捏烂了。
那一天尚辉并不是不来考试,而是没办法来考试。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我了解到这件事。尚辉没办法待在狭窄的教室里被铅笔芯的墨弄脏手,弯著背脊、面对桌子埋头猛写。也许班上有人会说,跳舞哪有什么将来啊。但才不是那样呢,才没那同事。至少我就做不到这样的事。
手中那张捏烂了的成绩单上的曲线,牢牢地捆绑住了我。那条代表成绩变化的细线只要稍有倾斜,我就会开始肚子痛。说到底,我一点都没变。即使那天去了顶楼,我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那时我就想,尚辉已经飞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想到这里,弯起的膝盖顿时变得无力。一直以来我所害怕的事,就像顺手解开鞋带般轻易地发生了。那天与尚辉一起参加文化祭的落寞心情,比起当时更加鲜明、更有迫力地在我心中再次苏醒。抱著膝盖坐在地上,因为用力缩小身体而被压得紧紧的胸膛里,那些感情反覆不断地翻腾。
◆
春天的早晨依然很冷。只穿一件薄T恤的尚辉,却似乎不那么觉得。
「高一文化祭那天啊。」
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喂!」尚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惊呼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把手机关机之后,我有种豁出去了的感觉。
既然乐福鞋都脱了,我顺势把袜子也脱了。左脚的黏袜胶跟著剥落,小腿下的部分露了出来。
风吹得比刚才还大。我用手按住飘来飘去、彷佛有生命般的黑发,从腹部发声大喊。
「那次的表演,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就算尚辉已经忘记了也不会!我用力喊出的声音乘风而去。就像丢出一颗球那样,咻——地飞向了某个地方。
文化祭那天,我站在尚辉后面的后面。那是不容易被观众看到的位置,我站在那里,认真地跳著舞。照著尚辉教我的方式努力地跳,但心里却偷偷希望谁也不要留意到我。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那么近看尚辉跳舞。」
同学们换上表演的服装,围成一圈等待开始。直到那时我都和人家一样,一样紧张、兴奋地等著上台。在文化祭独特气氛的感染下,我和身旁的女生也拉起手。
「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
然而,当布幕揭起时,我却整个人都被震慑住了。即使聚光灯已经打在身上,即使音乐已经开始播放,即使表演已经开始,那份情绪却始终没有散去。
那个时候在我的眼中,聚光灯似乎只集中在尚辉一个人身上。
尽管全班同学都站在灯光下,我却下意识地那么想。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我,好像变成了观众。明明同样站在舞台上,尚辉却像是站在这个舞台的另一个舞台上。
舞台上只有一个人。只有尚辉是属于这个舞台的人。
「那时候,也许我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就像是在对天空说话一样。春天早晨的风轻抚过裸露的趾间,脚底感到一阵沁凉,好像舔过薄荷糖似的。
「也许我已经感觉到,总有一大尚辉会到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去。刚刚你不是说,你没有的东西我都有吗?可是我何的东西,大家也都有。」
说出这些话时,我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小知道尚辉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呢。
「但我没有的东西,尚辉你都有。那也是大家没有的,全部。」
说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著,为什么要说这些呢?但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明明我才是那个被约出来的人,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我悄悄往旁边瞥了一眼,在镜片外模糊的视野中,尚辉一直望著天空。
他的双眼,蓝色的T恤,以及浮在手臂上的血管,仿佛都卷入了那片春日的湛蓝天空,即将飘往某处。待在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我不禁有了这种感觉。
「老老实实地遵守所~有校规;当班代;听父母的话去考这里的国立大学;就连昨天也一直在找油性笔:只不过是上来这个顶楼就担心得要命。这样的我所没有的东西,尚辉你拿都有喔。」
所以,好好加油喔。
请继续做我崇拜的那个人。
最后的那两句话,我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好好说清楚。胸口的水分像是被拧乾了似的,无法好好发出声音。
这并不是爱慕、或者单恋那种甜蜜的感情。面对他的时候,我经常感到非常难过、痛苦、崇拜、埋怨、焦虑……那是种不想再体会第二次的感情。
风灌进裙子里。裙子的褶线那种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此时,钟声响了起来。突如其来地响了。
从天空中,一声一声地落下。
好美的声音。这是在宣告毕业典礼开始的钟声。原来钟声是这样的声音啊,听起来和平常很不一样。
「……我,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钟声。」
「你的第一次跷课是毕业典礼啊?」
「好像是耶。」
「孝子,做得好!」
尚辉像是不想被钟声盖过一样地大声说。换作是漫画里的情节,到了这里应该会放声大笑才对,伹我却觉得想哭。深呼吸——吐气。我调整著呼吸,拚命想忍住泪水。因为这是尚辉毕业典礼开始的钟声,我是那么想的。此刻的钟声代表了尚辉真的要离开我,出发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我就要从高中毕业,就要和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学校也就要被拆掉了,但这些事怎样都无所谓。只是,脱离了高中生的身分之后,我和尚辉未来的人生道路一定、真的、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从今年春天开始,我就要进入当地的凾立大学。虽然还不确定成为英文老师是不是我真正的梦想,但我已经选择了升学这条路。我柑信这是正确的决定,至少也不是个太糟糕的决定。而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深呼吸——吐气。我继续调整著呼吸。体育馆内傅出管乐社演奏的〈威风凛凛进行曲〉。这时候毕业生正在入场吧。其实我要代表班上领取毕业证书,入场的队形我也是排在最前面。一想起这些事,肚子又有点痛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现在能这样跟尚辉一起看著相同的景色就好。
「我真的缺席了耶。」
我放弃了似地低声说著。尚辉突然站了起来。现在学校所有的人应该都在体育馆里,就算站起来大吼大叫也没关系吧。我躺在地上,看着尚辉拍拍牛仔裤的手掌。刚刚他吃的起司蛋糕屑纷纷掉落。
「选在这种口子跷课,果然是孝子。」
说完后,尚辉重新戴好棒球帽。由下往上这样仰望著尚辉,他像是从蓝天中飞出来似的,背上背著一整片蓝色的天空。
明明还没到夏天,尚辉周围的空间却开始轻轻摇晃起来。那一天,尚辉在热气蒸腾的空气中跳著舞。第一次上来顶楼而十分紧张的我,看著尚辉的身影在眼前的热气中恍惚摇曳、似远匆近地跳著舞。
「毕业典礼终于开始了,喂,孝子你也快起来。」
尚辉朝我伸出手,我毫不犹豫地把手交给他。把歪掉的眼镜戴好、站起身子,感觉躺下时变得一片混乱的身体内部,一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明天,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徵选。」
尚辉双眼直视著我。他柔软的褐色头发被风吹乱了,让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最后,我想让孝子再看一次我跳舞的样子。」
嗯,我点了点头。体育馆那里偶尔会传来鼓掌或是国歌之类微弱的声音。尚辉把音响的音量调到最大。毕业典礼顿时消失了。
这里就是舞台。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专属于尚辉的舞台。
「我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看我跳舞的样子。」
尚辉说道。我又「嗯」地点了点头,此时风忽然停了。我的裙子、尚辉的T恤下襬和细细的头发都不再飘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
尚辉在哭。
他边哭边跳著舞。宛如汗珠般的小小泪滴飞洒出来。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哭。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其实我全部都知道。其实尚辉的心里很不安,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觉得不安。小时候我总是害怕他会离开我到某个地方去,因此感到不安。因为和这个小镇、教室及考试显得格格不入的尚辉,看起来是那么耀眼。我一直认为,只要能追上轻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的尚辉,我也能去到某个不一样的地方。
尚辉跳著舞。任凭泪水在脸上滑落,继续跳著舞。
尚辉一定非常不安,也一定非常害怕。当他决定独自走上和人家不同的道路,决定切断自己的退路时,他心里一定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尚辉跳舞的样子真的很迷人。深呼吸——吐气。一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又开始调整呼吸。眼镜明明戴好了,看到的景象却轻飘飘的。
就像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在无法接近的海市蜃楼中,尚辉跳著舞。我的手已经碰不到他了。
水泥地冰冷的温度,透过赤裸的脚底傅了过来。尚辉独自背负的自由是多么冰冷,我的身体完全感受到了。
我笑了,就像是在告诉尚辉「没问题的,加油!」绝对不能哭。因为这是我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绝对不能哭。深呼吸——吐气。我调整著呼吸,同时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年幼的时光,第一次上来这个顶楼的那一天,文化祭的舞台,一个人半夜在漆黑的客厅里看电视。不想再学的钢琴,不想当的班代,找不到的油性笔,四月开始要去念的大学。
什么是幸福、谁才是对的,这些事全部被我拋诸在脑后。此刻我只想努力地调整呼吸,专注看著流著眼泪跳舞的尚辉。我只想在湛蓝的春日天空下,看著尚辉摆动他细长的手脚,全心全意跳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