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关于先帝,没听过一件好传闻。先帝有著昏主、昏君、女皇的傀儡等各种恶名,但在后宫内最有名的恐怕是恋女童癖。
光是想到皇太后与当今圣上的年龄差不到十岁,就百口莫辩了。的确,世上屡屡有人迎娶幼妻。有的是政治联姻,其中还有一些采取欠债卖身的形式。但是在后宫此一妙龄女子云集之处,先帝却只沾染少部分的年幼女童。
不用说,就是个狎玩女童者,猫猫对先帝的观点仅止于此。
皇太后说她可能下了诅咒,但猫猫觉得就算真有那种念头,或许也无可厚非。
皇太后的腹部留著产下当今圣上时切开的伤痕。当时的皇太后身子尚未发育完全,产道窄小,除了剖腹之外别无他法。而猫猫那不幸的阿爹,就为了接生而被人给阉了。
也许是因为付出了这种代价,当今圣上成长得健康茁壮;皇太后也是,尽管留下了手术疤痕,但后来又生了一胎,也就是皇弟。
但是,猫猫经常于无意间想到一事。这是大不敬的想法,而且只要胆敢说出口,搞不好会被顶头上司就地处决。
也就是——皇弟是否真为先帝之子?
猫猫记得皇弟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岁。
按照她的计算,当时皇太后即将步入三十大关,别说女童,早就到了连少女都称不上的年龄。
猫猫无意深究此一问题,就算得知真相,她觉得也只会使自己立场尴尬。
皇太后后来说出了这样的话:
「若是可以,我想另外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猫猫此时此刻人在后宫之外。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在内廷之中,就是主要供皇上、众皇子以及皇后居住的区域。现今后宫有上级妃,但没有正宫皇后。
当然,猫猫不可能只身前来这样的地方。
大概本来就有此打算了,他们设下了四位上级妃齐聚一堂的聚会,采用茶会的形式。真是铺张。方才猫猫见到了贵为上级妃之一的里树妃,只见她紧张得全身僵硬,活像个机关玩偶。猫猫双手随意合十,为怯懦的嫔妃祈求武运昌隆。
「真不知太后是何尊意。」
樱花叹了口气。她穿著料子剪裁比平素更好,但不至于太过华丽的衣裳。猫猫也跟她一样,随同玉叶妃前来的侍女有红娘、猫猫,以及那三位姑娘。宫殿就交由侍卫当中信得过的几位宦官看守。
「就是啊……」
上级妃各自分配到了房间。虽说没有走多少距离,但茶会终究是众家女子争奇斗艳的场合。玉叶妃随身物品带了不少,帮忙的三名宦官都是双手拿著包袱。
猫猫认为这样已经够多了,但梨花妃却带了五名宦官,楼兰妃则是八名宦官,让她敬谢不敏。附带一提,里树妃的侍女让四名宦官拿包袱,看到这样都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
分配到的房间通风良好而凉爽,屋里备有果子露以及水果等等。猫猫咬一口,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大家才开始吃喝。猫猫认为太后不会下毒,她这么做只是履行义务罢了。她心想人家准备的东西不吃反而失礼,于是吃了一点,发现准备的果然是好东西。水嫩多汁的葡萄可能是用地下水冰过,在嘴里清凉畅快地迸开。
在茶会开始前还有点时间,玉叶妃要大家放轻松慢慢等。娘娘自己也在稍微打盹。孕妇本来只在怀孕初期容易嗜睡,但玉叶妃的此种症状还在持续当中。为了避免把发型弄歪,她坐著闭目养神,不过椅子上放了卷起来的棉被好让姿势舒服点,脖子上也卷了一圈塞有棉絮的布袋。
红娘早已备妥了提神用的水与补妆用具。所幸公主也一起睡著了。
樱花的意思似乎是说,明知嫔妃有孕却还邀她参加茶会很奇怪。
「这方面太后想必是会有所照应的,但还是有点……」
尽管玉叶妃有孕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坐在一起饮茶时,还是有可能蹦出一些无心的询问。
(梨花妃是不可能,里树妃应该也能剔除掉。)
梨花妃与玉叶妃向来藉由双方不相往来的方式,避免发生无益的冲突。梨花妃虽然心高气傲,但相反地并不常侮蔑他人,而玉叶妃与血统高过自己的梨花妃起争执,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再说,猫猫感觉到梨花妃也已经有了身孕。梨花妃自然了解若是对玉叶妃提起那类话题,自己也无法幸免。
至于里树妃,她连面对玉叶妃都惶恐不已了,想必不会有问题。若是有,只担心侍女会不会逾矩,但嫔妃身边只会有侍女长跟著。猫猫认为那个曾负责试毒的侍女长不会好管闲事到在这种场合插嘴。
这么一来,问题就只剩个性不明的楼兰妃,以及茶会用意不明的皇太后。讲到楼兰妃,除了穿著打扮招摇之外,有趣的是竟连半点谣言都没传出来。就连相较之下稍微不显眼的里树妃,猫猫都听人家说过她在看书时流鼻血昏倒了。至于是何种书籍就别追问了,猫猫那时一边听人说话一边做如此想。
「猫猫。」
红娘叫住了她。
「侍女长有何吩咐?」
「今日你不用为茶点试毒了,我来就好。你应该明白形势如此吧。」
「是。」
换言之,她们必须用态度证明自己相信「太后宴客的饮食不会有毒」。因此,如果特地让试毒侍女随行会有所冒犯。只是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责任的归属就成了一个问题,因此作为折衷办法,才会让侍女长也享用与嫔妃同样的茶点。
实在是麻烦透顶。
「至于你,皇太后表示想借你一用帮个忙。」
红娘微皱著眉头。她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
「你是不是又惹来了什么问题?」
「……」
猫猫不知道能否开口,结果无言成了答案。
「无妨,反正我想你也不便明说。」
「不过……」红娘补充一句。她快步逼近猫猫,让猫猫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咚的一声,红娘把手撑在墙上挡著她。
「你可别做出背叛玉叶娘娘的事来喔。」
「……小女子不敢与红娘侍女长为敌。」
「那就好。」
说完,红娘与猫猫拉开点距离,脸上浮现了温柔到罕见的笑靥。
「毕竟我也想跟猫猫保持良好关系嘛。」
「说得是。」
果然不愧是玉叶妃的贴身侍女——猫猫心想。她痛切地体会到,不管那三位姑娘有多懵懵懂懂,只要有这位侍女长在就万事安心了。
「那么请随我来。」
日前与皇太后一同来到宫殿的中年侍女来传召猫猫。猫猫尾随其后。
走在回廊上,就看到了六座宫殿。外围有几栋楼房,从窗户与柱子的配置方式,可以看出之间有著细微的区分。
「在那边的后宫建成之前,这里曾发挥过后宫的功能。」
「原来是这样呀。」
侍女好像早就知道猫猫心里的疑问,如此说了。这样想来,六座宫殿应当是嫔妃的住所,后面的楼房则是其他宫女的住处了。
侍女后来没再说什么,不停往前走。她们通过宫殿与宫殿之间,走进后面的楼房。屋里没有人的踪迹,但打扫得窗明几净。猫猫忍不住用手指滑过窗棂,连一点灰尘都没沾上。
楼房面朝中庭。枯山水的细沙碎石上刷出了整齐美丽的纹路。猫猫彷佛看到侍女恨恨地望了它一眼。
「就是这儿。」
楼房的中央,有个比其他地方稍稍大上一点的房间。侍女慢慢打开房门。
一开门的瞬间,一股独特的臭味钻进了猫猫的鼻腔。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探头往房内一看,发现整洁的房间里弥漫著奇妙的气氛。
床上的被子掀开著,一半掉到床下。桌上放了好几支毛笔,地板上也有。地板上不知为何沾著奇妙的污渍。猫猫不经意地往墙上一看,发现墙壁有点发黄,似乎贴了壁纸。
侍女站在门口,一步也没往里头走。大概是因为只消踏进去一步,灰尘就会满天飞了。
回廊打扫得那么乾净,屋里却积满灰尘。是否因为不愿破坏过去住在此处之人留下的痕迹,所以谁都不曾进去过?
「这里是?」
「是无上皇时代,一位从宫女当上下级嫔妃的贵人住过的地方。」
侍女维持著冷漠的视线,淡淡地告诉猫猫。
「这儿就是过去唤作女皇的贵人住过的房间,是先帝自小长大的地方,同时也是驾崩的地方。」
猫猫这下明白她为何语带憎恨了。
侍女后来换了个地方,将事情解释给猫猫听。这是个无人经过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瞧见皇太后与嫔妃们的茶会情形。一旦发生任何事,她们都能立刻赶到。
她说晚年,先帝与女皇常常关在那房间里。先帝不知是否气力衰颓了,据说总是在那楼房里逗留,好似沉浸在回忆中一般。
女皇死后,先帝也像是追随其后般咽了气。就是在那房间里——
女皇虽然看起来身子硬朗,其实早已到了寿满天年的岁数。先帝虽不到那般地步,但比起其他人已堪称长寿。庶民尤其
是农民,能活过六十岁就算年高德劭了。
这哪能称得上诅咒?猫猫满脑子的疑问。
「我告诉过太后这并非诅咒。」
侍女神色肃穆地说。
但她说皇太后摇头否定。皇太后说是自己下的咒,说她长年以来,每晚都希望先帝消失。
「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下了诅咒吗?」
侍女的神情一瞬间蒙上阴影。她似乎心里有底。
「皇帝于魂归西天之后,玉体会在陵庙安置一年。」
有些时候死者会因为某些错误而复活。猫猫想起那个用曼陀罗花骗倒自己的宫女。
虽然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最初的原因,应该是坟陵没能赶在皇帝崩逝前完成。只要像这样延缓时日,就无须急著赶工了。
「翌年,皇上与安太后为了安葬先帝,前去恭迎玉体,谁知——」
她说皇帝的遗体没遭虫豸啃食,也没乾燥缩水,与驾崩之时几乎是同个模样。
猫猫的眉毛跳了一下。
「换言之,就是并未腐败了?」
「正是。虽然陵庙即使在夏季依然凉爽,但也不至于……」
若是冰封还另当别论,遗体放在常温下会引来虫子,会腐败,也会乾燥。
但她却说完全没有这类现象。
「据说皇上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甚至以为是有人拿精巧的偶人掉包了。但结果千真万确,就是先帝本人。皇上与太后同样前去恭迎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的模样令人不忍说出口,但那才是正常的情形。」
猫猫感觉方才还显得坚毅的侍女,似乎害怕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
虽然只不过是没有腐败,但已足以让人感到诡异了。只要是人,都将归回尘土,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农民都一样。猫猫不认为出生贵贱不同,就会连原料都不一样。
「再过不久,那栋楼房就要拆除了。想请你在那之前查查。」
先帝崩殂至今大概过了六年,遗体安置于远方陵墓,可以说能让人深深回忆的处所只剩下那栋楼房。在拆除之前若是不让真相大白,皇太后心中恐怕会永远留下疙瘩。
坦白讲,猫猫心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恕小女子斗胆,可否让小女子进入那个房间?」
「这……」
看来侍女无法擅作主张。
「我明白了,我去问问。」
侍女一边望著窗外观察茶会的情形,一边说。
当晚,猫猫没回翡翠宫,而是去了久违的壬氏住所,为的是翌日再去一趟那个满是灰举的房间。虽说得先徵询皇帝的许可,不过只要皇太后开口,八成会获准。听说将由壬氏等人做见证,不知不觉间事情就这样传到他们那儿去了。也许是水莲做了中间人。
坦白讲,猫猫很怕回去看到侍女长的反应。
(应该说是以往太宽容了。)
红娘身为侍女长,立场上必须保护玉叶妃。像猫猫这种搞不清楚是玉叶妃还是壬氏的贴身侍女,还成天往水晶宫跑的丫鬟,肯定不得她的心。
猫猫有时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立场。最起码,她并没有要害玉叶妃的意思。但也不会因此就帮她陷害其他嫔妃。
猫猫以前使用的房间已经给别人用了,因此今日人家让她借用水莲的房间。虽然猫猫有点怕那位初入老境的侍女,但也只能告诉自己她不会害人。
「来,这衣裳你换上。」
猫猫换上了拿到的原色衣服。水莲的房间位于壬氏住所的一隅,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他们请人紧急运来了简单的床。这儿比翡翠宫侍女的房间豪华许多,摆设著可爱的日常什物。
「其实小女子睡罗汉床就够了。」
「让你睡在那种地方,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被她这么一说,猫猫也不便说什么了。水薄奢侈地把蜡烛点得灯火通明,正在看书。摇曳的烛光感觉很伤眼,但看到她开心地翻页,猫猫觉得出言劝阻好像不知趣。
「猫猫如果想看点书,可以去里间找来看。」
「也好。」
书籍得来不易,有机会读就该读。猫猫希望能找到引得起她兴趣的书,走进隔壁房间。相较于放床的房间整体呈现可爱的氛围,里间这边放了很多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书架就在房间的墙角。猫猫一边注意不要把灯火靠得太近以免烧到书册,一边随手翻阅。然后啪一声,把书阖了起来。
「……」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水莲与猫猫喜好的类别似乎大相径庭。言尽于此。
(竟然会看这种书,还真是人老心不老。)
猫猫如此心想,正打算回去时,眼睛瞧见了放在一旁的小箱笼。箱笼看起来有点年代了,不过边缘绣了金线,而且似乎有人勤于补涂柿漆。
「你好奇这是什么吗?」
听见水莲的声音,猫猫转过头来。
「请放心,小女子絶无行窃之意。」
「我知道啦。」
水莲笑呵呵地靠近,拿起了那个老旧的小箱笼。她将箱笼拿到隔壁房间,放在桌上打开了盖子。
里面装了好几件孩童的玩具。
「这些是壬总管最喜欢的玩具。他还有其他玩具,但总是只拿最喜欢的几件玩。」
水莲拈起一只木偶人,像在遥想昔日。木偶雕刻制作得十分精致,在手垢沾染下有点泛黑。用养尊处优的双手还能玩到发黑,可见有多喜欢。
水莲微笑著缅怀往日,但同时看起来也有些落寞。
「猫猫觉得壬总管怎么样?」
对于水莲的问题,猫猫一瞬间偏了偏头,但即刻给出了答案。
(就以会赐给我珍稀药材这点来说……)
「小女子觉得是位很好的顶头上司。」
「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猫猫生硬地摇了摇头。
「也罢。」水莲将木偶收回箱笼。
「这个玩具啊,壬总管以前老爱拿这个玩,所以我们把它偷偷藏起来过。可是一藏起来,他哭闹到谁也哄不住,高顺还带来了新的玩具,费尽苦心想安抚他呢。」
「为何要没收呢?」
猫猫向水莲问道。水莲慢慢地现出愁容,哀伤地微笑。
「执著于一件事物,会使得目光狭隘。那位贵人有生俱来的立场,不允许他只看一件事物。不管情不情愿,我们都得请他尽早长大成人。因为这是壬总管母亲的心愿。」
「……」
猫猫感觉心里的一个谜团解开了。壬氏逐渐显露出来的,那种莫名孩子气的部分,原来应该是壬氏的本质之一。
听闻在受到压抑的环境下长大,会对心灵造成影响。壬氏的心灵多少变得有些些稚气,或许也是这点所导致。
然而旁人却只将他当成完美无缺,风采堂堂的宦官,真是件怪事。
猫猫探头盯著箱笼里瞧,里面放了一张摺起来的纸。猫猫将它打开来看看。
「这是……」
纸上似乎绘有某种人像,但水莲把它抢了回去。
「原来掉到这种地方来了。人家明明吩咐我们扔掉了。」
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水莲一边露出复杂的神情,一边将纸收到其他地方去。
(不晓得那是什么?)
猫猫重新打起精砷,又看向玩具箱。里面有件东西,说是玩具似乎太过粗朴。虽然像是颗石子,但表面有光泽,呈现鲜亮的黄色。
「小女子可以摸吗?」
「可以呀。」
「另外请问有无纸张或手帕之类的东西?」
「这个可以吗?」
猫猫用水莲递给她的怀纸夹起石子,阖起一眼观察了一遍。
「真不晓得是从哪儿捡来的。总管明明没有收集石头的兴趣。」
水莲稳重地笑著,反观猫猫表情却僵硬起来。
「此物立刻就被没收了吗?」
「是呀,捡来的石子总是不太乾净嘛。」
「那样做是对的。」
猫猫直接用怀纸包好石子,放回了箱笼里。
「因为此物有毒。」
猫猫深深叹著气说。
「这是怎么回事!」
水莲罕见地粗声嚷嚷起来。她脸色发青,双眼瞪大。
「小女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想问呢。总管怎么会捡来这样的东西呢?」
猫猫虽这么说,但心里已渐渐提出了一个假设。然而证据不足,必须先得到确信才能说出口。
「莫非壬总管在孩提时期,曾经进过内廷?」
「是呀,有过几次……」
猫猫虽觉得难得听到水莲讲话吞吞吐吐,但仍点头表示明白了。
「但是猫猫,有去过内廷又如何呢?」
「小女子目前不便说什么。只是到了明日事情就会真相大白,能否请您暂时等等?」
水莲虽露出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但咬咬牙抿起了嘴,似乎是接受了。她没说什么,上了床就把烛火熄了。
猫猫也一样爬上简易床榻,然后熄灭了灯火。
翌日,猫
猫在壬氏与皇太后的随同下准备踏入楼房。坦白讲,猫猫觉得如果猜错了会很尴尬,不愿事情搞得如此夸张,但由不得她拒绝。
猫猫毕恭毕敬地鞠躬后,走进了满是是灰尘的房间。每走一步,白色尘埃便飘飞起来,独特的臭味钻入鼻腔。虽然霉味也是其中之一,但不只如此。
掉在地上的毛笔形状有些特殊,前端是平头,笔尖整齐。
(这果然是……)
「先皇是否曾以绘画为乐?」
对于猫猫的询问,众人面面相觑。就在众人皆一头雾水,偏头不解时,唯有皇太后稍稍眯起了眼开口:
「仅有一次,先帝曾为我画过一幅画。」
皇太后像在追寻旧日的记忆,将手放到了胸前。
「先帝说过若是让大家知道会被没收,所以只能当成在这儿的秘密。」
这句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壬氏,他或许以为自己的神情跟平素无异,但指尖却在微微颤动。猫猫最近才发现壬氏有这么个小毛病。
关于被众人讥笑为昏君,人称女皇傀儡的那名男子,猫猫是真正地一无所知,也不想知一道。只是此时她接受皇太后的旨意查清诅咒的真相,有必要弄清楚这一点。
「先帝是在此处作画的吗?」
无人回应。毕竟大家是现在才知道先帝喜爱挥毫作画。
「我不知道,不过记得自从先帝迁入这个房间,一直是同一个奴婢在伺候先帝。」
皇太后的贴身侍女如此回答。
「可否请人速速将他请来?」
「记得他应该还在宫里当差。」
高顺向侍女问过话后,就派属吏去把人找来。
「可否准许小女子触碰这支笔?」
「请便。」
猫猫接受皇太后的好意,握住画笔后摸了摸笔尖。毛尖比想像中硬,鼻子凑上去一闻,闻得到独特的臭味。
猫猫在地板上发现到半透明的碎片,她仔细端详这个有如糖浆熬成的碎片。此外,地板上还有一些零星的污渍,上面有拚命试著擦掉的痕迹;她目不转睛地看著它们。猫猫忽然间发现,污渍似乎离墙壁越近就越多。
猫猫看看墙壁,摸了一下。
(!)
墙壁比想像中具有弹性,让她不禁感到困惑,不知是不是贴了厚纸。或许是为了让表面变得坚固,墙上还涂了某种颜料或什么东西。看起来莫名地素淡,可能是经年累月使得壁纸发黄,本身又是毫无图案的素色壁纸的缘故。因为壁纸除了用来帮助房间保温,也具有很大的装饰意义。
猫猫目不转睛地看著壁纸。
(莫非……)
猫猫对于所谓先帝遭受的诅咒,心里已有了个底。她觉得应该错不了,不过好像还会顺带发现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下官带他来了。」
属吏带来了一名弯腰驼背的老人。老人年事已高,甚至可说是行将就木。如此一位老人,竟然短短数年前还负责管理至尊至贵之人的房间,让猫猫觉得有点奇怪。
「你是……」
皇太后看著老人说。老人眯起眼睛,缓缓低头行礼。
「小女子有事想请教老先生。」
猫猫试著向老人问问题,但皇太后缓缓摇了摇头。
「此人原先乃是官奴婢。」
听到这句话,猫猫恍然大悟。所谓的官奴婢就是属于国家的奴婢,换言之便是奴隶。国内直到数年前还有此种制度,由于可依所服劳役脱离奴隶身分重获自由,与其说是一般想像的奴隶,其实有点接近娼妓的卖身契。
但是在他们当中,还是有很多人受到恶劣的待遇。
「他是哑子。」
时常有人会挑选口不能言之人作为仆役,尤其是生活随时受到旁人监视的至尊至贵之人,想必更是如此。
「小女子有事想请教老先生。」
老人虽然驼背,但视线直直盯著猫猫。
「您在打扫这个房间时,可有看到绘画之类的东西?」
对于这个问题,老人没做任何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猫猫而已。
「小女子以为应该有些东西才是。」
老人毫无反应,不知是否觉得眼前一个小丫鬟的话不值一听.
(不,不对。)
猫猫认为老人藏了某些秘密。他皱纹满布的指尖簌簌颤抖,跟方才壬氏的反应很像。
猫猫没看漏他的视线一瞬间朝向了墙壁。
(墙壁藏了些什么东西?)
猫猫再度靠近墙壁,然后抚摸它的表面。摸著摸著,她发现了一件事。
「可否准许小女子剥掉这些壁纸?」
对于猫猫的询问,被人带来的老人起了反应。他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大家都看见了。
「不知太后是否同意?」
「如果这样能够查出些什么的话。」
皇太后说「反正再过不久就要拆除了,无妨」。
老人用日渐凹陷的眼窝望著猫猫,就像在说「住手」。
(我也是情非得已。)
猫猫请人准备水与刷子,一点一点将壁纸弄湿。然后她抓住原本就快要脱落的边角,慢慢把壁纸撕了下来。
随著壁纸一片片应声撕下来,众人脸上都显现出惊愕之色。
(难怪这么有弹性。)
撕掉的壁纸底下又出现了一层壁纸。
「这是……什么……」
壬氏目不转睛地看著墙壁。外层贴上壁纸造成了严重劣化,但壁纸底下有著完全不能称为墙壁污斑的东西。
底下出现了原本想必具有鲜艳色彩的绘画。中央画著一位像是成年女子的人,一群少女围绕在她身边。即使劣化了,这幅画仍然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不是画具也不是技术,其中蕴含著某种试著传达的感情。
(好像在哪看过。)
对了,就是昨晚看过一眼的那幅画。虽然马上就被水莲抢去了,但人物的画风很像。
猫猫并不在乎先帝是何种人物。只是,她觉得先帝为了成为一国之君,没能发挥天赋才华就过世了。
那幅画就是具有这般力量。
猫猫剥完壁纸后,观察这幅画的表面。
(果然。)
画中使用了黄色的颜料。这种鲜艳的黄色,与昨晚看过的某物颜色十分相像。她想起来了,就是放在壬氏那个玩具箱里的小石子。
「这种颜料很可能是以一种与砒霜具有同种毒性的矿石捣碎而成。」
有种矿石名曰雄黄。以此种矿石捣碎制成的颜料呈现鲜黄色,又叫做雄黄色。
所谓的颜料,乃是以色粉与液体调合而成。起初猫猫以为是壁纸或什么用了此种颜料,让先帝在不知不觉中吸收到了体内。但由于儿时的壬氏在宫廷内拾得了雄黄,再加上掉在房间里的毛笔形状特殊,使得另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
总之无论如何,先帝应该不是一次大量服下,而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地吸收进了体内。
「砒霜具有防腐的效用。」
当先帝驾崩时,砒毒想必已经遍及全身了。医官等人应当也知晓此一可能性。但他们无法得知先帝是在哪里摄取了砒毒。他们无法限制皇帝的行动,只能确认膳食无人下药。
身为万人之上的皇帝竟以绘画为乐,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无聊透顶的喜好,至少先帝身边的人会这么想。所以这个被当成昏君的男子,自己也无意公开此一喜好,而是躲躲藏藏地画画。将房间交给一名口不能言的官奴婢管理,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猫猫摸摸墙壁。即使剥下了一层壁纸,墙壁仍具有弹性。大概是每次画作绘成,就会再贴上一张壁纸吧。这底下必定有著好几幅画。
只是有件事让猫猫觉得不可思议,就是作画的工具。壁纸表面为了容易上色,上了胶或是类似的东西。方才在地板上看到的碎糖片般物体应该就是胶,大概是用来调合颜料的。画笔只要有动物的毛就能自制,但是要找到这么大张的纸与制作颜料用的矿石却绝非易事。
面对模糊褪色的雄黄色,猫猫心想:这位唯一一名成年女子究竟是谁,也许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先帝是个对成年女子不感兴趣的人。同时在先帝的背后,总是有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巨大身影。
(女皇应该心知肚明。)
知道自己的孩子不是作皇帝的料。所以她独揽大权,试著保护先帝。她拚命保住了偶然得到皇帝地位的宝贝儿子,尽管这使得她成了众人口中的女皇。
为了儿子什么事都做过的女皇,假如最后给他的竟是这样一个地方与画具,那是何等的讽刺啊。
猫猫没将这些话创出口,悄悄走出房间,看看曾为官奴婢的老人做个确认。老人只是阖起眼睛,为人祈福似的低垂著头。也许就是这位老人向女皇领受画材,转交给先帝的。但老人与女皇都不知道,画材中含有毒物。
相反地,皇太后则是仰望天际,彷佛向苍穹彼方的某人求问。也许是自己变得有些伤感了,才会产生这种心情。猫猫轻轻摇了摇头。
「小
女子只能说到这里。」
说完,猫猫缓缓低头行了一礼。
○●○
安氏缓缓伸出了手。她对著有些地方还贴著纸片的墙壁,露出自嘲的笑。
名唤猫猫的宫女,已经给了她相当充分的答案。说不定还让她知道了不用知道的部分。
安氏知道画在墙壁中央的女子是谁。即使模糊褪色,即使是画中人物,存在感依然不灭。
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也许是围绕她身边的少女之一,也可能根本没有自己的位子。
自己这个女子,恐怕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一思及此,安氏顿时怒从中来。她将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抚触那里的伤痕。她之所以如今能贵为国母,都是托这道伤痕的福。别人说安氏慈悲为怀,同时却嘲笑她心软。也有人对她寄予同情,说她是落入先帝的魔掌,碰巧怀上身孕的年幼女童。
的确,是有过那样的一个女童。但安氏事前早已听过此事,得知了皇上的性癖好。父亲是文官,安氏是庶出之女,而且她月事来得比同龄姑娘要早,却生得一副稚幼的相貌。于是父亲就利用了她这个好用的工具。
安氏阖起眼睛,回想起那日的邂逅。
安氏的亲属当中有宦官,先帝的动向大致上都能查到。先帝每隔数日就会造访一次后宫,轮流临幸各个上级妃。他不时也会临幸中级妃的住所,但不曾留宿,要么在庭园里信步走走,要么离开后宫。
安氏是以中级妃的侍女身分入宫。嫔妃是她同父异母的姊姊,不知父亲心中的盘算,一直殷殷企盼著皇上莅临。然后,机会来得意外地快,皇上亲临了新入宫的中级妃住所。皇上让宦官领著,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就连年纪尚轻的安氏都看得出来。然而异母姊姊一心想吸引景仰已久的皇上注意,没看清这一点。
安氏不记得直接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当她一回神,异母姊姊已经被皇上用力推开,一个没站稳摔到了地上。皇上身体靠近墙边,像倚著墙似的低垂著头。
此时身为侍女该做的,应该是安慰摔倒的嫔妃,不然就是向皇上赔罪。然而,安氏的行动不一样。
「皇上,您还好吗?」
她这样做纵然被指责为冒犯龙颜,也毫无辩解的余地。周围宦官叫她不准靠近,把她推开。安氏以为她会与异母姊姊一同遭到惩罚,结果并没有。
异母姊姊不过是想碰一下皇上罢了。她来到梦寐以求的后宫,皇上的相貌又比想像中更具魅力。让双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异母姊姊实在是兴奋过头了。
相较之下,皇上低垂著脸,安氏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歪扭著柳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能是左臂被碰到了,他不停地摩挲该处,试著忘记那个触感。
那不是是一国之君的表情,只不过是个害怕摔倒吓呆的中级妃,性情怯懦的男子罢了。
而一个充满野心的十岁女童,就这样接近了这个胆小懦弱的男子。
光阴荏苒,安氏早已失去了少女的容颜,先帝便不再来见她了。想必是安氏对先帝而言,也成了恐惧的对象吧。异母姊姊因嫉恨安氏而发疯,最后以赐婚的形式出了后宫,之后如何不得而知。数年前,安氏听说她病倒了,但当时安氏已成了皇太后,由于正在为先帝服丧而未去奔丧。
后来,又有好几个身怀跟自己同样使命的年幼女童进来后宫。后宫规模日益扩大,多增加了三个区域。于先帝即位的同时建造的区域,就是现在的南侧。
安氏的生命屡次受到威胁。幸运的是她产下的是男子,而且女皇也认了这个孙儿。以前曾经有个姑娘生下女婴,先帝又否认与该名女子的关系,结果孩子与疑似生父的医官都被流放了。原本当时只有医官可不用去势,此事发生后,医官也规定必须去势了。
替她这肚子动手术的人,就是因此而被迫去势,实在可怜。
在这里作画的先帝,心中恐怕一直只有他身为女皇的娘亲,以及那些没有野心的小姑娘。在那之中没有自己的位子,因为安氏就跟试著接触皇上的异母姊姊一样……不,是比那更恐怖的存在。
有些人怀疑第二胎是私生子。安氏觉得荒唐可笑。
她从没看过先帝吓成那样。没用的男人,只能当女皇的傀儡,害怕成年女子,只敢对年幼女童说话。安氏无法容忍这种人忘了她。当她看到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经过自己身边,去见他现在情有独钟的玩物时,她的此种情绪爆发了。
安氏让那个男人看见自己肚子上的伤疤,一味地折磨不住求她原谅的男人。比起至今那些他碰过的女童,这根本不算什么,她笃定了要折磨他到那些伤痛全部加起来都还不够抵,在床笫之间不断呢喃著诅咒之言。
为的是比起他至今伤害过的任何一个女童,比起他那身为一代女皇的娘亲,她要维系住更强烈的回忆。
那幅画不知具有何种含意。
只有一次,先帝为安氏画了画。他说这是秘密,偷偷挥毫作画的模样是那般稳重和善。安氏原本很珍惜那幅画,但后来吩咐侍女将它扔了。
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个先帝了,如同先帝也不需要安氏。
当安氏想到孩子也许会遭遇危险时,她迅速下了决断。就算被人说成私生子或是抱错的孩子,他仍是安氏的心头肉。就在那时安氏才初次清醒,明白了一件原本朦胧不清的事。
安氏离开了壁画。长年跟随自己的侍女在房间外头等候著她。侍女视线对著旁边,不时显得心神不宁。
那儿有著一张即使说成只应天上有也不为过的美貌。这个就连安氏都心生此种感想的人,与往日的某人风貌极其神似。那人已经不在,而且是数十年前的模样了,想必很少有人能指出这一点。
「过去那位贵人曾经来过我们那边,对吧。」
「是呀,不知是几年前的事了。」
安氏对著眼前的男子——如今化名为壬氏的人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先帝已然心神失常,大概刚开始躲在这栋楼房里闭门不出。至于那是谁造成的,安氏无意去深究。
她记得当时女皇很快就赶来,一边安抚宝贝独子一边离开。
「那时,我拾得了这个。」
壬氏将用手绢包好的黄色矿石拿给她看。
「此物似乎名为雄黄。」
安氏心想,原来他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受到毒素侵蚀了。她的心情冷淡到像是事不关己。
「水莲今早才终于还给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安氏对水莲说过,假若他总是玩同一样玩具,就把它没收。
她一直是那么做的,殊不知那是多么残酷的行为。每当年幼的儿子抬头看她,像在观察她的脸色时,她总是不由得避开儿子的目光。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会让这孩子比别人早上一倍,维持著童心长大成人。
「我似乎看过一次那位贵人的丹青。画中有位年轻姑娘,上了浅浅的色彩。我之所以觉得这颜色眼熟,想必是因为记得那幅画吧。」
那幅画明明吩咐侍女扔掉了。也许是水莲偷藏了起来。
「太后以前很喜欢穿这个颜色,对吧。」
只是凑巧罢了。家乡盛产郁金,从娘家带来的衣裳经常用到黄色染料。只不过是因为如此,后来也常穿罢了。
「那幅画中的女子真是女皇吗?」
「我不晓得。」
「那时那位贵人,究竟想向太后表达什么呢?」
「我不晓得。」
这些事安氏一概不知,也再无机会知道了。是安氏选择不去知道的。
为了改变话题,安氏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特别关照的这位宫女,还挺有意思的呢。」
「此人颇有用处。」
安氏认为壬氏此话并无虚假,但她自然知道壬氏并未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她见过的大场面比壬氏多多了,更何况他以为自己看了他多少年?
「说得是,不过……」
安氏眯起眼睛,心想只有这件事得提醒他一声。
「宝贝不保管好,可是会被别人藏起来的哟。」
只留下这句话,安氏就回自己的寝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