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虽然是星期六,但还是得上学。我和往常一样站在会合的地点。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几乎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我才到达这里,因为我睡过头了。昨天晚上思考了太多事情,所以身心俱疲的我还是睡不著。
春野还没到。
在那之后,我传了简讯给从房里消失的春野,但她始终没有回信。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没打算借助我的力量。
「那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顽固啊。」
我说完不禁叹了口气,因为「以前」的记忆也是假的。纵使心里清楚,但感觉上她就是和我相处了十年以上的青梅竹马,一时之间我还无法抹去已经习惯的情感。
「……这跟没睡好有关吗?」
本想在公园的自动贩卖机买杯咖啡让昏沉的脑袋清醒一点,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吃的食物都是那种东西,难保饮料里不会被放了什么进去。」
至少被春野丢掉过一次的红茶应该是确定淘汰了。如果所有有味道的食品都不行,能喝的大概只有水了。
我瞪著陈列在贩卖机里的罐装和宝特瓶饮料。
「……这罐『东京美味自来水』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在蝶蛹这种封闭环境里并没有天然水源流过,因此瓶装水充其量只能是这种东西。
「……还是先问过春野再说吧。」
我放弃了喝水的念头,看著公园四周。昨天我眼里枝叶茂密的树木,如今却成了乾枯的表面缠绕著骯脏灰色丝线的诡异物体。或许它原本真的就是一棵树,但如今枝叶的部分全都被恶心的丝线覆盖,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本该是放松心情的公园竟成了没有绿意也看不到天空的空间,我的心理卫生也因此默默地受到侵犯。我长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八点二十五分。
「春野还真慢耶。」
如果是以前,在约定的时间前我们早就到这里来等对方了。我侧著头拨了通电话给她,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或收不到讯号──」的制式电话语音。我盯著画面按下了结束通话的选项。
发生什么事了吗?
毕竟昨天才刚发生那些事情,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吧。我提心吊胆,满怀不安地打给阿久津。
『葛见?你难得这么早打给我呢。』
「大清早的真是抱歉,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昨天晚上到今天为止,你有看到葬花少女或军团动向的消息吗?还是说有哪里发生过战斗吗?」
『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啊……没有吧,这我也不清楚……』
如果阿久津也不知道,那就应该是没有状况发生。至少表面上没有。
「……我知道了。那就好,抱歉。」
『先别管这个了,你看到今天的新闻了吗?你──』
「抱歉。我现在有急事,那件事到学校再说。」
『喔,好啊。待会见。』
挂断电话之后,我伸手撑著额头思考著。如果昨天晚上没有和军团交战,那么她还有可能会做什么?春野昨天的态度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在说完「我不想看到你死掉」后就跑出房里,之后便不再回应我的电话或简讯。
「那家伙……该不会打算从我眼前逃走吧。」
我将有些发凉的指尖紧握在拳头中,喃喃自语。
「开……什么玩笑啊!」
我还是无法理解不想把我卷入这个作战计画的她到底有多固执,就算是同伴的死驱使她做出这种事,但是蝶蛹的问题也和住在这里的我脱不了关系呀。
我跑出公园。如果现在赶过去或许还来得及,即使她已经离开家里,说不定也能掌握什么线索。
从公园里也能看到春野住的地方,她的房间就在玻璃闪闪发亮的高级公寓里。我冲进公寓大厅,里面和其他建筑物一样布满了灰色的丝线。我无视这些恼人的丝线,在墙上的对讲机按下春野家的号码。没有任何回应。
她不在家就表示──
「我果然……没有猜错……」
我输入她之前告诉我的密码解除了门廊的门锁,接著从打开的门口跑向电梯。我烦躁地盯著楼层显示萤幕上缓慢跳动的数字,并且在抵达十八楼时冲出电梯跑到春野的房门外,压下了房间的门把。房门没有上锁。无论她在不在家,这种事一般来说都不可能在东京发生。除非她忘了锁门,否则就是她已经放弃了这个住处。
「春野!」
我焦急地冲进了她的房间。
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
──是在客厅里拿著毛巾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内裤的春野。
插图011
「咦……?」
她应该才刚从浴室里出来吧。有些发红的滑嫩雪白肌肤上还残留著水珠,美丽的黑发贴在身体上,纤细的身体曲线一览无遗。她手里拿著手机,可能是正在浏览我的未接来电纪录吧。
我们都愣在客厅看著对方,接著春野才赶紧遮住自己的胸部。
「你、你、你在做什么?」
「那、那个,因为你这么晚都还没过来,所以有点担心……」
泪眼汪汪的春野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一样,肩膀也不停发抖。这下糟了,我该怎么办?我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
「啊,那、那个……」
我拚命思考能够收拾这个混乱局面的可行说词。
「Good morning,春野。看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有什么好的啊!你这个白痴贱贱!」
她哭叫著举起右手。媲美大联盟投手的速球朝我飞来的手机,在我的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
「痛痛痛……」
我待在原本的公园里,揉著头上的肿包继续等春野出来。
「什么嘛,会晚点到好歹也打个电话跟我说啊。虽然随便闯进她家的我也有错,但那不过是一场意外,我只是因为太担心才会这么做。再说,忘记锁门的明明就是春野……啊……呜……为什么她要洗什么澡啊!这样我不就成了偷窥狂吗……?」
我虽想为刚才的行为找藉口,但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的良心,只能摀著脸发出悲痛的呻吟。刚才的举动让我丢脸得想哭。
『那、那个,大哥哥早安。』
「哇!」
『不好意思,本来只是打算测试通讯功能……我又吓到你了吗?』
「啊……是玫瑰啊……没关系啦,早安。」
我拍拍差点让心脏跳出来的胸口向她打招呼。
「对了,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用这种通讯方式和你联络吗?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该怎么跟你联络啊?」
『我这里的收讯一直都是打开的,除了睡著或是埋头工作的时间,我都听得到。所以只要有问题,我应该都能立刻回答你。』
「嗯?等一下。这样的话,我个人的隐私怎么办?」
『这……请不用太在意,我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别胡说八道了!」
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得被比自己小的女孩子监听,这可是严酷的精神折磨啊。这种玩法也太高段了吧,或许有些变态会很高兴,但我真的没办法接受。
『那个……小雪和特露德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和我联络,所以我应该算是习惯了吧。只要没人叫我,不管什么声音我都会把它当成背景杂音……所以,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你还是听得到吧?」
『……对、对不起。我的能力没办法像手机那样开关通讯,所以……』
听到她害怕得向我道歉,反倒让我有些退缩。没办法,反正只要再忍耐五天就好,于是我决定别再计较这点小事。
「抱歉,没关系。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尽量当作没听见。」
毕竟难保以后不会像今天早上一样,闯下这种传出去会令人无地自容的麻烦。
『我知道了。话说,你今天怎么了吗?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呢……是因为昨天发生了太多事,身体还是很疲劳吗……?』
「……不是啦,刚、刚才和春野有点误会。」
『这么说来,我好像听到偷窥狂什么的……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这不是就有在听吗!
『喔,小雪也碎念个不停呢。哼哼……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件事就是大哥哥的错。』
你也太肯定了。
『哇……她把你说得好难听喔……啊,我如果告诉你她说了什么会比较好吗?』
「不用了,我不想听……」
『这样啊……那、那个,小雪她现在真的很生气……请你多保重。』
「要我多保重是怎么回事啊。不要讲得这么恐怖好吗!」
对她一副我很快就得接受制裁的语气,我吓得立刻提出不满的抗议。
『对、对不起!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能打起精神真是太好了。啊,小雪就快到了……要是发生什么事再叫我吧。就这样。』
「发生什么事……该不会已经有什么事发生了吧?拜托你出
声劝劝她呀,喂!」
她完全没有回应。可恶。
没多久,春野就和玫瑰说的一样出现在公园里。她紧锁的眉头在脸上挤出深深的皱纹,身上似乎还散发出心情极度恶劣的气场。
「我们走吧,贱贱。」
她说话的声音好像带著尖锐的刺。因为时间紧迫,她也没办法像平常一样扎起麻花辫,随风飘散的头发释放出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那、那个,春野……」
「别说废话,要迟到了。」
她义正严词地拒绝和我对话。在她的催促下,我只得快步走出公园朝学校前进。我们下意识避开之前发生油罐车意外的店门前,选择走其他路线上课。
接下来的五分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太尴尬了。我偷偷瞄著春野的表情,她的脸依旧僵硬,浑身散发出不愉快的气息。
「……春、春野。」
「干嘛。」
她回答我的口气让我有种踢到铁板的感觉,危险的视线就像十字镐般挖穿我的心。虽然她的反应使我有些退缩,即使如此我还是试著替自己辩护。
「……刚才真的很抱歉,我是真的很担心你。我绝对没有任何下流的想法。」
「就算是这样,你好歹也先确认一下吧。再怎么说,突然闯进别人家就是不对。」
她眉头的皱纹又更深了。我这下子该怎么办啊?
「所以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我怎么可能算准你洗好澡的时间闯进去呀。」
「可是你一定觉得自己赚到了吧。」
「才没有呢。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啊。」
「不可能这么想?」
春野纤瘦的肩膀瑟瑟发抖,摆出了肃杀的神情斜眼瞪著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我根本没有半点魅力是吗?」
「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啊?难道要跟你说我看得很开心才行吗!」
「色、色狼!」
「喂,不要真的退避三舍啦!我会难过耶。不然你到底要我怎么想嘛。」
「都是贱贱的错啦!」
气鼓鼓的春野摇了摇头。可恶。我也鼓起脸颊模仿起她的样子,却看到她半眯的双眼不悦地瞪著我。
「……」
我们就这样瞪著彼此一阵子,春野这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白痴吗?」
结果,与春野拌嘴吵架还是很开心。也许春野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抱歉。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想不告而别,才担心得有点失去理智了。」
「没关系。没有准时到碰面的地点是我不对……昨天深夜我们把藏身处转移到了新宿西侧的住宅商业区和工业区交界点,因为那里的军团监视比较薄弱。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回到家之后已经是早上了。我好像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看到贱贱比想像中还要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因为你昨天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你还要吗……?」
春野微笑著从书包里拿出装便当的袋子。
「今天早上时间不太够,所以没办法做出什么好吃的……」
虽然便当盒被花色布巾包住,但从形状和大小上来看应该不是平常使用的盒子。毕竟昨天便当盒和书包都被我一起丢在学校里,她也只能使用其他容器代替吧。
「你还特地……抱歉,老是麻烦你。不过冰箱的冷冻库和冷藏柜里都已经塞满你帮我做的食物了,以后你不用特地帮我做便当也没差啦。这样还是不太好,你很忙吧。」
「可是,我到昨天为止都还会带便当给你,要是突然不帮你带反而会被军团怀疑。这应该算是我的义务吧,你别在意。」
原来是义务啊。她之所以会替我这个外人做便当,除此之外也没其他理由了吧。但听到前青梅竹马亲口说出这句话,难免会觉得有些落寞。
『……说是这么说……』
玫瑰突然出声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小雪说大哥哥非常消沉,所以昨天回去之后就一直在想今天便当要准备什么菜色,所以……』
「玫瑰!不准窃听我们说话。」
『……啊,对不起。我妨碍到你们了吧……』
「才没有妨碍什么呢。」
『那么两位就慢慢聊吧。』
「等一下,玫块?玫瑰!回答我……贱贱,你在笑什么?再笑就把便当还来!」
从暴跳如雷的春野手中拚命保护便当的同时,我才终于察觉了自己的感情。结果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女孩,无论她到底是不是我真正的青梅竹马。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
学校里果然也有军团。准确来说,光是在鞋柜区看到的女孩子,有将近一半都是军团伪装的。这种恐怖的生物竟会扮成女高中生,大摇大摆地在学校出没。
不过这些军团和艾莉丝那种假葬花少女──也就是特露德所说的高阶军团有些不同。它们的身体像是用水管拼装组合起来似的纤细单纯,外加一个戴著假发的稻草人头颅和粗大的双脚。真要说的话,看起来简直是大量生产的劣质品。它们学女孩子从化妆包里拿出镜子看著自己的妆容,或像女孩子一样对男生献媚,或是沐浴在其他男孩子爱慕的眼光下,有时还会尖声讨论著葬花少女或时下流行的饰品。然而它们的脸上没有半点感情,动作也和机械般的外表一样僵硬,只是遵照著设定好的程式模仿人类的举动,能明显感觉出它们言行举止间的不自然。
我在前往教室的楼梯途中不禁咂嘴。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些大概是第六分裂体以下的军团。」
春野在军团前的口气和表情都显得很生硬。这就是葬花少女的责任感使然吧。
「第六分裂体?」
「你就当它们是艾莉丝分身的分身的分身……就行了,因为身体机能和智力低落,它们没有魔法技能。我想那应该是军团在监视人类的同时,还能诱导社会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的工具。」
「总之,它们就是量产型的军团喽?」
「只不过军团是生物而不是机械就是了……根据美国以前的研究资料来看,大概就是这样子。那些第六分裂体以下的东西,我们都称为低阶军团。」
「原来是这样啊。话说我对军团的了解似乎还太少了,你能不能再多跟我说些军团的事情?」
「现在?」
「就当是心理准备吧。我想在进教室前多知道一些事情。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是外星人吗?」
春野一边走一边警戒著四周,随后挽著我的手拉近了距离。
「不知道。但是军团并不是为了袭击人类才突然出现,听说它们早在人们还不知道军团存在时就造访了地球。美国等国家在二十世纪前就已经秘密和军团联手,据说他们在55区──传说中的幽浮实验基地,每年都会提供数十或数百具大体,藉此交换关于魔法的资讯。」
「你说幽浮……它们真的是外星人嘛。」
「不对。美国表示这些谣言只是掩饰军团存在的障眼法,事实上现在还是不清楚军团究竟是什么……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除了美国以外,军团也开始频繁地和其他国家展开接触,并要求各国提供大体。到了二〇一五年,军团突然开始猎捕人类。也许是它们已经掌握人类的构造了吧,但实际上人类还不清楚军团这么做的原因。」
「二〇一五年……」
「这也说明了蝶蛹的生活模式为何还停留在那个年代。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军团掌握得到的人类活动就只到那个时候为止。」
人类的活动……
「所以,蝶蛹外面的世界一定比这里先进很多对吧。毕竟连冷冻睡眠技术都已经能实际使用了嘛。」
「生活模式本身并没有重大改变,这一点用不著担心……快到教室了,别说了。」
我并不担心生活上的问题,但现在的气氛确实不适合再反驳,所以我还是照她说的乖乖闭嘴。春野稍微甩甩头切换自己的情绪,接著用手指拉起两边的脸颊挤出笑容。
「贱贱,今天也请你多关照喽。」
就这样,她去掉了身为白雪的僵硬表情,在傻气的宏亮声音和爽朗的表情掩饰下,转眼间就成了一名女高中生。
「……话说,我答应阿久津要跟他解释昨天的事情。这件事该怎么办?」
「嗯……现在应该也没这个必要了吧。」
她平静地回答。正当我想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门口大开的教室里就传来了阿久津的声音。
「葛见,还有春野,早啊。」
阿久津带著无忧无虑的笑容朝我跑了过来。这么说来,我连昨天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医院的原因都还没跟他解释清楚。
「……抱歉,我昨天突然就走掉了。」
我向他道歉后立刻准备迎接一连串的问题轰炸。但阿久津只是一脸疑惑地歪著头。
「嗯?什么突然走掉啦?葛见,你在说什么啊?别站在门口聊了,进教室吧。
」
这反应也太轻松了。
「不,我是说在相马住院的医院里发生的事。」
「喔,你是说相马住院的事情啊。听说他在家里跌倒摔断腿了,这种受伤方式还真不适合他。想不到这种事也会发生在他身上啊。」
阿久津将书包挂上自己的书桌时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接著一脸遗憾地摇著头。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阿久津……?你在说什么啊?昨天你也在相马的病房里对吧?我也有去呀。」
不对,相马应该是被卷进军团和葬花少女的战斗中才受伤,但为什么事情却成了他在家里跌倒摔断腿呢?
「葛见,你怎么啦?总觉得你的脸色有点难看──」
「啊──葛见,你快看这个!」
一名女同学推开将手放在我肩膀上的阿久津,并将她的手机凑到我的面前。她并不是军团假扮的女孩,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虽然是平时和春野很要好的女生之一,但我却想不起她的名字。说不定我原本就不记得她的姓名吧。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眼前的萤幕,因为我害怕画面上又和昨天一样出现某人的尸体。
「真是的,你好好看嘛。葛见的英勇事迹登上新闻了耶!」
「……我?」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预料,我不禁皱起眉头。在人口大约三十万的蝶蛹中并不常发生重大事件,因此许多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有时也会成为新闻报导的题材。只不过现在让我成为焦点的事件,却使我不免产生怀疑这一切是否有阴谋的戒心。
我接过女孩硬塞给我的手机,读起显示在画面上的报导内容。
「挺身面对军团袭击的斗魂
昨天上午九点二十分左右,涉谷区出现军团踪影。当时道路及建筑物都遭受战斗波及,但就读第三高中一年级的葛见同学立刻察觉情况有异,立刻带领同校同学与周边居民前去避难,大幅减少了人员伤亡。」
这简直是一出没有内容的闹剧,把我捧成英雄究竟能有什么好处。什么减少人员伤亡,根本就是死伤惨重,伤亡人数不可能少于五十人。假葬花少女究竟打算怎么解释遭到杀害的人们的事情。我脸色凝重地点开了相关新闻的连结,当场傻眼。
「葬花少女最终顺利歼灭军团,道路及建筑物在战斗中遭到破坏,所幸并无人员伤亡。此外,本次出动的葬花少女樱草、玉桂、铁线莲三人,手脚均于战斗时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但目前并无生命危险,预估约两周内就能康复。」
令人作呕的新闻。
「这怎么回事……太奇怪了吧。」
我错愕地低语。阿久津疑惑地凑过来看著手机的新闻,接著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盯著我。
「嗯?这篇报导有哪里怪吗?」
「因为──」
那个叫做樱草还是玉桂的「葬花少女」被击落的瞬间,至少男生们应该都看到了吧。而且她们三个应该也已经被「白色军团」收拾掉了才对,在表参道被我和春野解决的军团也有十只,这场战斗应该会有战斗人员折损,为什么大家会相信这种谎言?
相马的事情也一样,为什么──
我拚命压抑著涌上心头的情绪。但自己其实很清楚,这就是所谓的洗脑,我们的生活就是不断地被灌输虚假的资讯。如今所有人头脑里的谎言又再次更新了,所以我不能对现况提出质疑,也不能让班上的军团发现自己的洗脑状态已经解除。
「不过他还真是厉害耶。」「军团才刚出现,葛见就立刻带大家逃走了呢。」「那座球场好像全毁了。」「哇──好可怕喔。」「能提前逃走真是太好了。」从远处就能听到同学混杂的议论声。
教室里自然也有量产型军团混在同学里,其中一只将它面具般的脸靠了过来。
「葛见,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不是……只是,有点紧张……」
我在紧绷的精神状态下,似笑非笑地应付它的疑问。
「喔~~是这样啊。」
阿久津苦笑著对有些不快的军团说:
「这可是重大的新闻耶。就算是葛见也会紧张嘛。」
阿久津一派轻松地把手搭在军团肩膀上。
「是喔。不过真好耶,待会葬花少女不是还要来向你道谢吗?」
「真的吗?好羡慕喔,还有这种事啊?」
阿久津天真地在军团面前露出一脸期待的表情。他的眼眸深处闪烁著饥渴的病态光芒。那种眼神和我在表参道上见到的军团狂热支持者完全相同。
「对了,葛见。如果你能见到葬花少女,请你帮我跟她们要签名吧,她们也是我们这些女孩子的憧憬呢!」
「喂,葛见。拜托你也帮我要一张签名,我们是朋友对吧!」
我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
要我面对军团可以,但看著好友和军团有志一同地崇拜假葬花少女的异常光景,实在令我难以忍受,甚至恨不得立刻对阿久津大喊要他清醒点,并且把眼前任意妄为的军团痛骂一顿。
「──」
混杂悲鸣与怒吼的闷声压迫著我的喉咙。
但就在我即将发出嘶吼前,一阵惨叫声制止了我。
「小春!你没事吧?」
同时听见椅子倒下的声响。我回头一看,只见春野抱著肚子蹲了下来。
「小春,你肚子痛吗?」
「嗯!有一点……」
我的额头冒出冷汗,脸色瞬间发白。「春野!」我叫著她的名字跑了过去。一名女同学伸出手指戳了我的额头说:
「葛见同学,你是英雄对吧?还不快点护送公主到保健室去。」
「葛见,你从刚才脸色就不是很好。我会帮你跟老师说一声,你们两个第一节课就待在保健室里休息好了。」
「……抱歉,我们去保健室待一会。」
我接受了阿久津的好意,撑起春野的手臂扶著她站起来。过度轻盈的体重更让担心她会从眼前消失的我感到不安。
「结果你是装的啊,害我担心死了。」
我看著一派轻松的春野,差点瘫倒在屋顶上。
「再那样下去还不知道贱贱会脱口说出什么呢,所以我才假装肚子痛把你带出教室啊。你好歹也该感谢我吧。」
原时装大楼的屋顶如今已改建为学校的庭园,四周虽然围上了坚固的铁丝网围篱,却是个长椅和遮阳帆布一应倶全的舒适休憩地点。或许是经过园艺社细心照料的关系,屋顶庭园并不像早上的公园那样荒凉。我漫不经心地望著绣球花和即将凋谢的菖蒲。菖蒲的英文花名是叫作艾莉丝吗?想到这里,我不快地咬了嘴唇。
「刚才阿久津那个样子,也是催眠魔法造成的吧。」
不然他不会那个样子,就连班上所有男同学都忘了昨天看到的景象。春野抱著腿坐在长椅上,对目露凶光的我说:
「嗯。两个星期前也是这样。当时战况并不是我们一面倒的惨败,而且战斗明明也对周围造成了破坏,但居民的记忆全都被那种谎言给覆盖了。」
两个星期前的事件,就是让春野在新宿地底失去众多同伴的那场战斗吧。
「……我在战斗中虽然没有办法逐一计算确切数据,但是当时造成的破坏要比起昨天严重得多。我们击杀的军团数量至少超过十只,战斗地点也不仅只有地底下,整个作战区域包含了新宿到世田谷上空的广暗范围……贱贱当时应该也看到了。」
「……一点印象都没有。真是不爽。」
无论是对军团,或是对无法逃离军团窜改记忆的自己。春野她们为了拯救蝶蛹居民而遭受伤害,甚至牺牲了许多一同进入蝶蛹的同伴,然而我们却无法让她们奋战的身影留在自己的脑海里。
「嗯。我也觉得……很难过。」
回忆起那场战斗的春野把脸靠在膝盖上。天气虽然舒适,她的脖子却在冒汗。
「你该不会真的不舒服吧?」
「早上不是说过了吗?我昨天晚上根本没睡。不过是有点疲劳而已……抱歉,帮我买瓶水过来吧。」
她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道。
「买水是没问题,但是自动贩卖机里卖的水能喝吗?」
「一楼贩卖机里的『东京美味自来水』就行,那种水没问题。」
顺带一提,这所学校的屋顶在九楼。
「……要去一楼啊,你会等很久喔。」
「你慢慢来就好。」
「路上小心……」她轻轻挥著手送我走出庭园。
虽然我跟她说过会等上一段时间,但我在来回一楼到九楼的这段路上刚好都能顺利搭上电梯,所以很快就买了水回到屋顶上。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可是上课时间,除了我以外当然没有别人会使用学校里的电梯。我摇著手里的瓶装水,从八楼走上通往屋顶庭园的楼梯。春野依旧抱著她的腿躺在庭园的长椅上。
「喂,水买来喽。」
也许是睡著了,她对我说的话没有半点反应。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将手里冰凉的宝特瓶贴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本以为她会吓
得跳起来,但没想到她的反应却很迟钝,只是缓慢地微微抬起头,露出的双眼流露痛苦的神情,呼吸浅快急促。
「喂,怎么了!」
我立刻弯下腰伸手摸著她的额头。没有发烧。春野闭上眼睛虚弱地抱怨:
「贱贱,你太早回来了……」
「该不会你装病这件事才是假的吧。」
「不用担心……」
「看到你这个样子哪还能放心啊。」
这么说来,从到了这里之后她就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刚才要我去买水也是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调整身体的状况吧。
「你哪里不舒服啊,昨天的伤还没恢复吗?」
就算问了,春野也只是一昧摇头。
「你给我好好躺著,我马上叫玫瑰过来。喂,玫瑰,你听得到吗?」
『我、我在听……有什么事吗?』
「春野她──」
「不可以。玫瑰,没什么事。只不过……是那个而已。」
玫瑰听到春野说的话,小声回答她「好」之后陷入沉默,接著就没有任何回应。
「喂,玫瑰。可恶,到底怎么回事?玫瑰,你听得到吧!」
「……没事的,你不要太大声。而且你也不能把玫瑰带到这里来。」
汗水凝结为汗珠,从春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做……」
春野握住了我伸向她的手。她指尖上冰冷的触感让我哑然失声。
「不是伤势造成的……这就是葬花少女的构造,所以玫瑰也没有办法治疗。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构造?什么构造啊?昨天她们也说你失控了,这也有关系吗?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先让我休息一下。」
春野对不断提出质问的我说完后便闭起眼睛。她在阖眼后似乎立刻就睡著了,纤瘦的身体静静地随著呼吸上下起伏,细长睫毛下的眼窝像病患一样浮现蓝紫色的黑眼圈。束手无策的我伸出手指抚过她的眼窝周围。一切也只能等她醒过来再说了。我心浮气躁地看著时钟,时而轻抚她难过得皱起来的白皙脸庞。
「为什么……」
我不由得问道。这么纤弱的女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就算只有现在也好,至少让春野能够好好休息。我坐在她的身边,尽可能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因为现在我能为春野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春野睡了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总算清醒过来。
她懒洋洋地抬起头从椅子上坐起来,惺忪睡眼看到了神色不安地向她靠近的我,接著别开视线犹豫地紧闭著嘴唇,最后才像放弃抵抗似的开口说道:
「……你还记得我前天生理痛的事吗?」
「嗯。」
「我们的身体里都被植入了运用军团细胞制造的核心,这种核心能将原本用来生产小孩的器官,改造成产生魔法能量的器官。」
「改造……难道说你们这些葬花少女本来全都是普通的人类吗?难道联合国研究军团的情报后制造出你们的说法,真的只是谣言而已吗?」
这让我相当惊讶。在蝶蛹里流传的谣言与知识,使我下意识将葬花少女当成了人造人,所以我才会误以为她们从出生以来就是葬花少女。
「嗯,本来是人类。身体里的核心会像生理期一样,大约每个月就会从我们体内排出。至于……核心排出的预兆就是这阵腹痛,在这种时候如果受伤或身体负担太沉重,就很可能造成魔法失控。昨天贱贱看到的……玫瑰为我控制住的就是魔法失控。」
春野的神情依旧平淡而冷静。
「你放心吧,只要魔法失控稳定下来,就不会发生昨天那种事。」
回想起她昨天痛苦的模样,我不禁紧咬著嘴唇。
「可是……如果核心排出体内,就表示你们会变回普通人吗?」
「……作战计画之所以会有期限,原因就在这里。接受改造过后的身体一旦失去核心,体内所有魔力就会失去控制,最后体内魔力将会因为超载而引爆。也就是说……」
──我们会死。
她像叹息般轻声说完这句话。
我惊讶得倒抽了一口气,并不是对于死亡本身,而是对春野谈论自身死亡的平淡语气。她以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空很蓝、军团是敌人,还有人类必定会死这类既定事实般的口气谈论自己的死亡,彷佛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葬花少女们攻进蝶蛹的时间大约是在三周前,所以特露德大概只能再支撑四五天,我和玫瑰还剩下六天。如果在那之前还是无法解放蝶蛹,他们就会直接认定作战计画失败……一切就结束了。」
葬花少女们不但得在蝶蛹里遭到身为救援对象的同类当成军团唾弃,万一任务失败,还会被外面那些把她们改造成葬花少女的人当成弃子对待。
「……所以,特露德才口口声声说所有人都会死吗?」
不管是葬花少女也好人类也好,甚至是军团也好,无论是敌是友全都逃不过被杀害的命运,所有生命的尊严及价值将被置于不顾,与侵略者一同陪葬。
「春野,怎么做才能让你们得救?」
「只要在核心排出前,使用特殊设备植入新的核心就好。」
只要这样就行。她坚定地笑著说道。
「别担心,我也没打算死在这里。在作战期限前我一定能破坏军团中枢。」
事到如今,为什么她还是执著于亲手完成这项计画呢?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她身为战士的原则,但这大概不会是真正的原因。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于是向她问道:
「……你为什么会成为葬花少女呢?」
「这是……秘密,我才不想告诉你呢。」
她叹息似的说完,朝著前方伸展并来回摆动自己的双腿。
「大部分的人几乎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们都是被卷入军团的袭击,失去了亲人、手脚甚至是内脏……等各种重要事物,无法维持正常生活的人……她们被丧葬局收容之后,就会在实验设施中被改造为葬花少女。有些人是被家人卖到这里来,有的人则是因为徵召才被迫成为葬花少女,甚至连真实身分都不清楚,却在鬼门关前徘徊时莫名其妙被改造的人也有。虽然也有人是为了参战自愿加入,但这毕竟是少数。」
「强制改造……」
阿久津手机里的尸体照片又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那幅景象说明了和军团作战的惨烈。竟然将这种像是生化武器的生存方式强加在这群还没长大成人的少女身上。
「毕竟只有年轻女性的子宫才能承受植入核心的改造。就算如此,与核心产生排斥的死亡案例也不算少见,所以为了保护人类的安全,必须尽可能确保满足改造条件的女孩子。我想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障葬花少女的来源。」
「也就是说,他们假借人道救援的名义,实际上却是要接受了人体改造的女孩子和军团作战吗?春野真的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吗?这些孩子……像这样被迫前往自己根本不想去的战场送死真的好吗?」
这时我才想起统领葬花少女的机关就叫做丧葬局,如果说这就表示身为葬花少女的女孩们早已被当作死人对待,那么以丧葬局为名简直是恶质的黑色幽默。
「这太过分了吧!什么叫『只有这样才行』啊。这种理由就能把你们说服啦!为什么非你们不可啊?打仗不是大人的工作,不是男人的职责吗?」
「大人们当然不可能完全从战场上消失,当初和我们一起攻进蝶蛹的也全是为了和军团作战受过特殊训练的成年人,外面也没有停止军事科技的发展,他们也不可能只靠我们完成所有作战……可是,人们很早就发现如果没有和军团对等的能力根本无法和它们对抗。所以,丧葬局才会将当时为了利用军团魔法缩短治愈负伤士兵疗程而开发的技术作为基础,展开一连串的人体试验。开发过程似乎遭遇重重困难,但我只知道这项技术最后还是只能把军团的细胞固定在少女的子宫里。所以……」
「就算是这样!」
听到她像朗读传单内容一样谈论自己生死的语调,让我不忍心再听下去。我的脸颊因为疑惑和愤怒而紧绷,但春野抑制了我的情绪。
「可是,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所以你就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不需要局外人廉价的怜悯,也不用别人可怜我们。因为我们自己并不希望这么想。我们得完成守护人类的重要使命,身边也有重要的伙伴──」
她微弱的声音就像是在告诉自己「我们并不可怜」。
「葬花少女也有属于自己的荣誉,请你不要污辱它。」
她微小的声音里藏著气势、尊严,以及超乎一般人的觉悟。
想到身为当事人的春野所承受的痛苦远比我义愤填膺的怒火还要沉重得多,自己也才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我这个局外人能随口批判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也只能沉默以对。
「抱歉……」
她像是要我别在意似的摇摇头,随后就好像想起久远的往事一样,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微笑著说:
「以前,我也有过青梅竹马。」
「他现在……?」
「他为了保护我……」
已经死了,是吗?
「所以能成为守护人类的存在,我也满开心的。即使身为葬花少女很辛苦,也必须过著与死亡为伍的生活,但只要还有值得守护的事物──」
春野像是要紧拥回忆一般把手放在胸口,低下头说:
「──我就不是不幸的人。」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这样自己就能生存下去,至于什么时候会死也无所谓了。她脸上满足的笑容就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清楚不能轻易否定他人的生存之道,但还是不由得为她的生存方式感到难过而别开脸。坐在我身边的她站起身对我说:
「差不多该回教室了,第一节课也快结束喽。」
她伸手梳理沾上汗水而贴在肌肤的发丝,整理好心情。一头乌黑长发像热气般随风飘动。
「你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啊,趁还能睡的时候多睡点。还是乾脆早退,反正也没必要特地上军团开的课吧。」
「嗯。不过只要学校里还有学生,我想还是得尽可能过普通的学校生活。不然很有可能被军团怀疑……而且,我其实还满享受这种普通的学校生活呢。」
「享受?」
如果和军团与被军团洗脑的人类共处一室的学校生活算得上「普通」,也就证明了她至今究竟有多少日子在战斗中度过吧。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她怎么能享受这种生活,于是开口问道:
「比方说?」
「我并不后悔成为葬花少女……但在这种生活中,我也可以想像自己和刚才说的青梅竹马曾经可能会有的未来呀。」
她露出哀伤的美丽笑容对我说道。
心脏似乎有股悸动,使我不禁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我……抱歉,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下,可以吗?」
「喔。不过还是得尽早回教室喔,毕竟贱贱已经被艾莉丝盯上了嘛。在我们的计画完成之前,希望你的行动能谨慎一点。」
「我知道。」
我朝著往楼梯走去的春野挥挥手,确定她离开后便伸手按住脖子开口说道:
「玫瑰,你听得到吗?我想跟你们谈谈作战计画的事……对,就是我能在地底下做什么之类的事情。」
也许就像我有我的误解一样,春野自己也有弄错的地方。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
为自己对她的感情、怜悯,还有──希望。
「你们的计画碰到麻烦了吧?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就尽管使唤我吧,我不会辜负特露德的期待。」
我绝对要和春野一起离开这个虫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