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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奥鲁康·阿塔耶夫中将阁下的开车技术不怎么安全。
只见他匆快忽慢地转动方向盘,轻快驶过路边停车众多,不论行人车辆都不太遵守交通号志的街道。当然,奥鲁康本人也没在遵守。
顺道一提,车款不知道为何是日产的SYLPHY。似乎不是公务车,而是奥鲁康自己的私人用车。
(为什么总统的儿子会开这种大众车啊?)
达哉尽管在后座歪头苦恼,但怎样都不得其解。
「哎呀~真是对不起呢,两位。没想到他们会对远从日本前来的贵客,做出这等失礼的事。」
「不不不,请不要在意。」
虽然脸上陪著笑容,不过达哉内心却感到不知所措。现在这名以格外直爽的态度向他们搭话的青年,是他们即将要推翻的政权的后继者。
顺道一提,向他们提出这件事的首谋者的女儿,正坐在助手席上始终不发一语。
(政变计画该不会曝光了吧?还是说,这真的是设计我们的陷阱?不不不,如果是这样,这位老兄的态度也太奇怪了。要说这是要让我们大意的演技——太兜圈子了。)
无法理解事态的达哉,背上缓缓冒出冷汗。而要说到身旁的雅德莉娜,则是镇静到可恨的地步。
「我很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喔。特别是汽车还有电视的时代剧,真的很帅气呢。」
无视达哉内心的焦虑,奥鲁康滔滔不绝说著一些没入间他的事情。
「所以就想做一次看看呢。就是水户黄门『汝忘记了余之容颜吗!』那个。」
「那是暴坊将军。」
听到苏拉娅这句碎碎念,达哉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那个已经演完喽。」
「是呀。啊,还真是残酷呢……」
朝著悲伤叹息的奥鲁康,雅德莉娜小声说道:
「前面危险喔。」
「咦?——呃,呜哇!」
在对向车道随便超车的货车,越过中线冲到眼前。奥鲁康连忙打起方向盘。
勉强擦过货运车的日产SYLPHY随即冲上人行这。路人们惊慌乱窜,摊子被辗过去的烤肉串摊贩老板大声咒骂。
奇迹似的避免交通事故的日产SYLPHY随即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死定了。」
「够了,换我来开吧,你这笨蛋!」
一副再也忍受不住的模样,苏拉娅朝奥鲁康发出怒吼。
「咦?」
「喔?」
苏拉娅突然改变的态度,让达哉与雅德莉娜当场瞪圆了眼。
「说到底,为什么连你也厚著脸皮跟过来了!下星期阅兵典礼的准备呢!」
「没问题啦。你瞧,我这是隐瞒身分的微服出巡。而且,反正我也只是个花瓶,就算不在也不会有问题。」
「既然知道自己是花瓶,就至少尽到摆饰的责任!你这呆子!——呃,不好!」
猛然回过神来的苏拉娅,转头看向后座。只见达哉两人以难以形容的温柔眼神,看著苏拉娅红到耳根子的脸。
「……原来如此,这才是本性啊。」
「这是本性,不会错的。」
听到两人的吐嘈,奥鲁康忍不住喷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
「对……对不起。等下送完客人后,我立刻就会回去的。就这样饶了我吧。」
「知道就好。」
听完奥鲁康的辩解,苏拉娅这才总算是放过他。看样子,她是放弃在达哉两人面前装模作样了。真难想像这会是中将与少尉之间的对话。
不过,一点也不会让人不舒服。
(这两个人还真有趣。)
完全无视自己与雅德莉娜的关系,达哉如此作想。
「那个,是往这走吧。」
「没错,就是这里。」
车辆经过闹区,朝郊外开去。
「看样子是没搞错目的地。」
雅德莉娜边确认地图边说道。达哉虽然也点头附和,不过倒是担心起其他事情。
(让这个国家的大人物知道我们的据点没问题吧?不对,如果是让这个傻子知道,似乎没什么问题……)
正当达哉无视自己也是傻子而如此作想时,驾驶座上的傻子——不对,是奥鲁康突然转头朝他看来。
「你们是丝路史的教授吧?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典礼被叫来的吧?」
「嗯,是啊。与其说是时代考察,倒不如说是帮忙锦上添花——总之就是……这种感觉,是的。」
达哉边在脑内确认自己的「设定」,边吞吞吐吐地回答著。紧揍著,奥鲁康就夸张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这样啊!为什么帕鲁米修叔叔会企划这种给人看笑话的活动啊?真是一点也不像他。」
「这可是发扬国威的重要典礼。父亲也是有考量到很多事情的。」
或许是担心达哉露出马脚,苏拉娅从旁插嘴说道。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特地选在这种时期……」
「就因为是这种时期啊。你可是其中一名主角,拜托给我振作一点。」
遭到苏拉娅的斥骂后,奥鲁康由衷感到厌恶似的蹙起眉头。
「我就是讨厌这点啊!为什么我非得去做帖木儿的角色扮演不可?丢脸死了!」
「要是感到丢脸就输了。没问题的,毕竟你就只有外表能看。就老实认命吧。」
「说到底,我国可是被帖木儿证服的一方耶。这活动打从前提就弄错了。这样肯定很奇怪吧。」
「反正是要煽动人民,详细的史实怎样都好!」
他们的话题渐渐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
「好过分喔~喂,你们身为历史学者,对客户的这种发言有何感想?难道能够置之不理吗?」
「咦,这个——」
眼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达哉顿时不知所措。
「这个……毕竟是工作呢。或许该说是回馈吧,因为帕鲁米修少将有帮我们协调遗迹的挖掘许可。」
「哼~是利益交换吗?还真是公私分明呢。那边的助手小姐又是怎么想的?」
「确实是场无聊的闹剧,但也是有必要的吧。煽动人民陶醉在气氛之中,也有其无可奈何的一面。」
被他问到的雅德莉娜也如此平静答覆。
「人有时也需要能无条件相信的某种东西。特别是战争的时候。但要是连煽动人民的一方也跟著陶醉,可就无药可救了。」
「喂……喂,莉娜……」
她出乎意料的严厉评论,让达哉不知所措,苏拉娅也止住呼吸。
「说得很好嘛。果然还是国外来的人,在各方面上反倒看得比较清楚吗?这个国家确实从上到下都醉了。帕鲁米修少将虽然没醉,想不到是会特地为醉汉斟酒的人呢!」
奥鲁康的苦笑当中,摇曳著跟至今为止不同的某种情绪。
(莉娜,你说过头了。再说下去会被质疑的啦。)
达哉用眼神要雅德莉娜自制一点。不过雅德莉娜没有自制,甚至还进一步追问。
「你又是如何,奥鲁康·阿塔耶夫阁下?你是醉了还是醒著?」
「谁知道呢?我没有醉——会不断如此强调的醉汉并不罕见呢。」
宛如大醉初醒似的,奥鲁康如此说道。
离开加鲁那巴修的市区后,四周随即出现一片壮观景致。
从西行的车辆上,可在左手边看到与伊朗之间的国境——科彼特达格山脉,右手边看到占据加鲁那斯坦八成以上国土,广大的卡拉库姆沙漠。
「我国的人民大都紧附在山脉与沙漠间生活。不过往东走,会有条大河流过。」
「原来如此。」
对于奥鲁康的说明,雅德莉娜应声附和著。达哉仔细一看,发现到一绦与道路并行的铁路。
这条道路与铁路联系著城市与村庄之间的交通,一路延伸到西部的里海沿岸。正是如今与俄罗斯爆发纠纷的资源地带。
「很抱歉让你们特地跑这一趟,但目前这个时期,我想还是赶快把事情办好,离开这个国家会比较好喔。」
「嗯,我会铭记在心的……」
正因为知道奥鲁康这句话是出于善意,达哉才只能含糊其辞地回应。
(毕竟说起来,我们实际上就像是来这个国家闹事的。)
感到局促不安的达哉朝车外看去。
南方山脉上还有残雪,不过山顶附近有著一片葱绿草原。看来似乎是作为放牧地使用的样子,可看到放牧的马匹在草原上悠哉吃草。
「那是Akhal Teke。是我加鲁那斯坦自傲的马匹喔。」
苏拉娅带著笑容说明。
「是群健壮、忍耐力强,很乖巧的孩子。毕竟是足以成为加鲁那斯坦国徽的马。」
「苏拉娅从小就很喜欢马呢。拜这所赐,害我从早到晚都得陪她骑马,骑到我屁股都被磨破了。」
「是你自己太柔弱了吧。你这样子对得起我们过著游牧生活的列祖列宗吗?
」
「就算你现在跟我讲这些……」
年幼的少年被同年纪的好胜少女拖著四处跑,尽管难受得就快哭出来,依旧是两个人一起骑马奔驰在山间的草原上——脑海中浮现的这种异国情景,莫名勾起达哉的乡愁。
(由加里、枫……)
忽然想起留在东京的妹妹与青梅竹马。这么说起来,每次自己干出蠢事时,她们也都会厉声严词地骂得不停。
总觉得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奥鲁康透过后照镜看著沉思中的达哉。
「总之对加鲁那斯坦而言,它们就是如此重要的马。对了对了,对东洋人讲汗血宝马应该就知道了吧。」
「汗血——宝马?」
首次听到的词汇,让达哉歪著头感到困惑。
「明明是历史教授,却不知道吗?在过去,中国皇帝想要这种马而派兵攻打过来的故事,我还以为很有名呢:」
(糟糕,露出马脚了……)
奥鲁康疑惑的模样,让达哉焦虑起来。这时雅德莉娜立即从旁插话。
「虽然统称为丝路史,但最近研究领域也根据年代与地区进行细分。很不巧,那个时代不是我们的专业。」
「嗯——是这样啊。」
对于雅德莉娜面不改色泰然说出的连篇谎话,奥鲁康看来是能接受的样子。
松了口气的达哉,被雅德莉娜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侧腹。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
(对……对不起。)
痛得发不出声音的达哉向她道歉。就在这时——
「哇!」
伴随著清脆声响,日产SYLPHY的车身失控,大幅蛇行起来。
「敌袭?」
「不,只是爆胎而已。」
达哉等人走出停在路边的日产SYLPHY。
看到完全扁掉的轮胎,达哉蹙起眉头。
「啊——胎纹都磨光光了还在开,这样难怪会爆胎。备胎和千斤顶放在哪里?是后车箱吗?」
「那个,大概是吧……我现在就打开来,等我一下。」
奥鲁康没什么自信地回答。
达哉把头探进打开来的后车厢,把看不太懂的破铜烂铁丢出来后,扯开底板。底下确实摆著工具与备胎。
「那么就赶快来搞定它吧。」
就在达哉蹲下来把千斤顶放在车身下,开始转动把手时——他抬头看起呆呆站著不动的奥鲁康。
「别光站著,能帮忙一下吗?」
「咦,我也要做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
似乎是完全没有过这种念头,奥鲁康露出错愕的表情。而在他开始帮忙之前,苏拉娅就走到两人中间。
「需要帮忙的话,就我来吧。」
「不用了。这里明明就有两个大男人在,怎么能让女孩子动手呢。」
就这方面的观念,市之濑达哉这个人可说是相当保守。
「那我去买饮料吧。刚刚正好有经过一间店。」
「我陪你。」
雅德莉娜与苏拉娅结伴往来时的道路走去。于是,现场就只剩下两名男人。
「那个,你这是性别歧视——」
「好啦,是男人就动手别动口。」
「知道了啦,为什么我得……」
尽管如此,但实际上做事的人只有达哉,奥鲁糜就只是根据他的吩咐,把扳手、螺帽或轮胎递给他。
起初还在碎碎念的奥鲁康,没多久就好奇地探头看起达哉手边的工作。
「那是什么?」
「嗯?就电动扳手啊。」
受到奥鲁康的直爽态度影响,达哉说话的口气也随便起来。
粗鲁答话的达哉,将电动扳手的套筒插到轮胎的螺帽上。
「只要像这样按下开关——」
在发出数声咯咯的撞击声后,螺帽就立刻卸下来了。确认到喀啦喀啦的空转声后,达哉就将电动扳手取下。
「只要使用这个,就算是锁死的螺帽也能轻松卸下。」
「喔喔。」
奥鲁康瞪大眼睛看著从套筒中掉下来的螺帽。看到他宛如小孩子一般的反应,达哉忽然说道:
「你要试看看吗?」
「咦,可以吗?」
「这本来就是你的车呀。」
「那我要试。」
奥鲁康从达哉手中接过电动扳手,兴高采烈地蹲下来,看到他笨手笨脚操作工具的模样,让达哉露出苦笑。
(这家伙也喜欢这种事吗?)
他忽然想起老家市之濑建设。如今奥鲁康的模样,让他联想起小时候尽管被大人们斥骂危险,也依旧在工地现场乱逛的自己。
抱持著这种怀念情感,他同时也没有懈怠监督,注意初学者奥鲁康有没有犯下让电动扳手逆转的错误。
「怎么了吗?」
看到达哉这样子,奥鲁康微微歪著头感到困惑。
「啊,没有啦——就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
「哦——以前的事啊。」
忽然间,奥鲁康眺望起远方。
「我没什么好的回忆呢。总觉得好像一直都被苏拉娅拖著到处跑来跑去。」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呢。话说回来——」
回想起他们方才在车上的互动,达哉就不经意地问道:
「你跟那名叫苏拉娅的女孩子,果然是『那种关系』吗?」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是相当没礼貌的询问。不过奥鲁康一点也不在意,立即堆起满脸的笑容。
「啊,看在旁人眼中果然是这样吗?是这种感觉吗?看得出来对吧。」
突然间傻笑起来的奥鲁康,让达哉感到恶心。
「果然是在交往吗……」
不过听到他这么说,奥鲁康就微微摇头。
「不是的,我们并没有在交往。我也不是想跟她成为那种关系。只是旁人看起来会这么觉得,让我有点开心呢。」
「……抱歉,是我太蠢才会问你这件事。」
在达哉无力地低声说道后,这次轮到奥鲁康提出询问。
「你那边呢?那位助手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呢,你们果然是『那种关系』吗?」
「你说莉……莉娜?那个,我们是……不对——」
突然遭到反问的达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随即就想起自己的「设定」而猛地惊慌失措起来。
(糟糕,我现在——)
——可是有妻小的人啊。
「才……才没有这回事喔。我打从心底爱著我的老婆和女儿。」
达哉用力地把脸别开,小小声地碎碎念道。脑海中的菊乃与克拉拉,露出非常灿烂的笑脸。
「咦——这样不行啦。脚踏两条船才不是男人的本事,只是自私自利喔。」
不过达哉的这种可疑态度,奥鲁康似乎是以另一种意思来解读。
「所以说,就真的不是——」
「什么东西不是?」
背后冷不防传来的询问,吓得达哉险些跳了起来。抱著宝特瓶饮料的雅德莉娜,微微歪著头感到不解。
「怎么还没修好爆胎啊?就你来说,这效率有点差喔。」
「爆……爆胎——啊,对了,是爆胎呢。对对对。」
焦虑不已的达哉从工具堆中拿起电动扳手。抬头挺胸,用假音高喊:
「即刻起我将传授贵官锁紧螺帽的秘诀!给我谨记在心,奥鲁康候补生!」
「遵命!达哉教官!」
达哉陷入混乱的怪异举动,奥鲁康不知为何也配合起来。只见他一本正经地敬礼,恭恭敬敬地收下电动扳手。
雅德莉娜与苏拉娅错愕地看著他们两人。
「他们是在做什么啊?」
「……天晓得。」
「哎呀,没想到爆胎是这样修的。真是长见识了。」
坐在再次开动的日产SYLPHY的驾驶座上,奥鲁康的心情非常愉快。
「换轮胎这种事,一般来讲谁都知道吧。」
在错愕的达哉面前,苏拉娅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个笨蛋在这方面完全不行啦。连搭乘AS之后,操纵者要做的一般维护都会偷懒不做。」
「这样不行吧。倒不如说,要是不了解AS的结构的话,就无法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性能耶。」
「他就是不懂这点。」
奥鲁康呆呆看著似乎意气相投的达哉与苏拉娅。
「最近的教授连AS都很懂啊。我还真是不知道。」
「有必要的话。」
雅德莉娜一派自然地回答著。
「话说回来,差不多要到目的地了。」
「喔,对耶。」
确认完汽车导航之后,奥鲁康将日产SYLPHY停下来。这是在杳无人烟的一座陈旧工厂前面。
「真的停在这里就好了吗?」
「嗯,没错。」
把狐疑的奥鲁康留在驾驶座上,苏拉娅径自下车。达哉与雅德莉娜也跟著照做。
「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谈,你先回去吧。
」
「先回去——喂,苏拉娅,你是我的护卫耶。」
「别担心,我有安排替代人员。」
苏拉娅一弹起手指,工厂阴暗处就走出三名体格莫名健壮的士兵。
「咦——等等!」
「阁下,护卫任务由我们接手。」
不容惊慌失措的奥鲁康拒绝,士兵们一起坐上日产SYLPHY。其中一名还以恭敬却强硬的动作,把奥鲁康从驾驶座赶到助手席上。
「驾驶也由我来接手。」
「那么少尉,接下来就请交给我们了。」
「就叫你们等等了——救命啊!达哉,我们是朋友吧?」
在拚命述说的奥鲁康面前,达哉无情地说道:
「朋友?谁呀?」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啊——!」
「后会有期喽。」
达哉十分故意地挥起手帕,目送著日产SYLPHY疾驰离去。奥鲁康的悲鸣声,透过都卜勒效应不断延伸回荡著。
「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他们是父亲的部下,也知道这次的计画。」
达哉追在快步走出的苏拉娅身后。
「不是啦,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奥鲁康。好像被他知道许多事惰了。」
「这点也没问题。因为那家伙是笨蛋。」
苏拉娅毫不掩饰地说道。
「一直假装自己是个笨蛋,久而久之就真以为自己是个笨蛋,到最后真的变成一个笨蛋了。」
「说到这种地步,也有点太过了吧——」
「……达哉。」
背后突然传来了叫唤声。达哉连忙转头后,就看到莎米拉以一如往常的稳重姿态站在那里。
由于总不可能穿著平时的女仆装,所以她现在是换上一套朴实的工作服。
「是……是莎米拉啊,别吓我啦。」
「……这里太显眼了。赶快进去。」
「我想跟约瑟夫殿下他们商量事情,请问他们在哪里呢?」
「…………」
莎米拉默默指著其中一栋建筑物。她的举动,看起来比往常还要冷淡。
「管理大楼吗?那我先走一步了。」
苏拉娅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地快步离去。等到看不到她的背影后,雅德莉娜就向莎米拉问道:
「怎么了吗?」
「……没事。我果然不喜欢那个女人,就只是这样。」
莎米拉的答覆就只有这句话。
「你没事吧,达哉先生?」
达哉在走进工厂后,就受到菊乃的迎接。
「之前就只有我们先逃走,实在是非常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当时也没有其他方法。虽然过了很难受的一晚,不过最后没事就好啦。」
看到菊乃频频过意不去的样子,达哉就笑著如此说道。而听到他这么说,菊乃的表情这才总算是开朗起来。
「而且,也多亏你们跟约瑟夫与苏拉娅小姐他们联络,我们才能获得释放。」
「你能这么说就太好了。话说回来——」
菊乃一改笑容的性质,这次是看向雅德莉娜,在她耳边低声念道:
(话说回来,雅德莉娜小姐,你应该没有「偷跑」吧?)
(——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可不算回答喔。还有你刚刚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这种互动,让达哉看得蹙起眉头。
「喂,话说回来,状况怎么样了?」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菊乃所指著的工厂内部,如今正在组装四架。
不过还几乎只有骨架,看起来就像是骨骼标本。
将AS拆成零件,伪装成工业用品运进国内,在当地的工厂组装。这是过去在巴里克共和国,作为敌方的米赫洛夫等人所采取的手段。
四处下达指示的沟吕木在注意到达哉后转头过来。
「喔,你来啦。现在的完成度大概是六成多一点吧。」
「真受不了,这不管怎么说都是过度工作吧。」
达哉向发牢骚的达妮埃拉低头致歉。
「总之,这样就能了结一切了。让我们好好干吧,莉娜、菊乃。」
「嗯——」
「当然。」
就像是在虚应场面似的,两人答覆著达哉。
2
戈特帖佩基地是位在加鲁那巴修西侧郊区的陆军基地。
是在十九世纪后期,俄罗斯帝国的远征军与抵抗侵略的加鲁那人各部族展开激烈交战的因缘之地。现在则是驻扎著奥鲁康所率领的共和国防卫队的主力。
「总觉得最近苏拉娅对我有点冷淡耶~」
杂乱不堪的司令室里,响起奥鲁康不满的声音。散漫地在办公桌上撑著脸颊,爱理不理地看著交到他手中的文件。
「真是非常抱歉,阁下。请容我代女儿向你赔罪。」
年过半百的将校,挺直身躯以冷淡的态度答话。他是阿里·帕鲁米修少将,共和国防卫队的参谋总长,代替年轻的奥鲁康负责部队实质上的指挥统率。
他背后站著数名幕僚。
「接著请容我说明,我们部队在下周的阅兵典礼时的行程规划。首先是——」
「啊,那个怎样都好啦。就交给你随便弄吧。」
「这可不行。毕竟阁下自身也得搭乘站在最前头率领部队行进。」
朝著始终一板一眼向他进言的帕鲁米修,奥鲁康非常特意地蹙起眉头。
「真麻烦。那总之先跟我讲行进的路线。是从这座基地出发,然后前往市区的独立广场,对吧?」
「……请问你要去哪里?」
看到奥鲁康动作轻快地站起,帕鲁米修随即如此询问。
「演习场啦。得进行AS队伍的行进训练吧?」
「这种杂事才是交给我们去做就好。」
「不行不行。我可是要率先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喔。必须要将我符合这个国家后继者身分的姿态,确实展现给国民们看到。得做到我满意为止。这可是命令喔。」
奥鲁康滔滔不绝地说著相当有这么一回事且毫无隐情的话语。
「所以,真心话是?」
「比起麻烦的文书工作,还是操作AS比较轻松……啊。」
在轻易招认的长官面前,帕鲁米修十分刻意地咳了几声。
「——阁下?」
「啊,不是啦,当然不只有这样喔。说到底,与其让摆好看的司令官插多余的嘴,还不如交给经验丰富的幕僚们处理,这样才是皆大欢喜吧。俗话不是常说,『社长你就有精神地出门去吧』——」
「没这种俗话——唔?」
此时,奥鲁康办公桌上的电话正好响起。
「喂,是我——咦?啊,确实是约好了——那等下见。」
拿起话筒答话的奥鲁康,语气渐渐兴奋起来。一结束通话,他就强忍笑意地朝帕鲁米修说道:
「是D.O.M.S.的库鲁平斯基博士打来的。」
「是上次那件事吗?说是要提供阁下新型的AS。」
「没错没错。他可是我国在国防上的重要伙伴,可不能让人等太久吧。」
看著奥鲁康喜出望外的模样,帕鲁米修深深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那接下来就交给你喽。」
朝著轻易就要离开司令室的奥鲁康的背影,帕鲁米修发出詾问。
「话说回来,阁下,有关之前呈报的阅兵典礼后的演习——」
「啊,是说要顺便让部队在市区到处跑的那件事吗?」
「是的。毕竟是这种时期,有必要预防万一的事态。」
「要是加鲁那巴修得面临城镇战,我想这个国家大概也完了吧。」
奥鲁康有点讽刺地耸了耸肩。
「不过我有跟老妈说啦。大概这两天上头就会发布命令了。」
「有劳你了。」
「不用客气啦,彼此都是在工作罢了。」
朝著向自己敬礼的帕鲁米修,奥鲁康摆摆手如此说道。就在离开房间之前,他还补充说了一句。
「对了对了,等苏拉娅回来后,就请她来一趟演习场吧。要是没苏拉娅当僚机,我果然就提不起劲呢。」
门一关上,司令室的气氛就截然不同。
「终于要开始了。」
其中一名幕僚——穆拉德上校的这句话,让帕鲁米修转过头去。
「就跟各位听到的一样。行动就决定在下周阅兵典礼的隔天发起。」
对目前的阿塔耶夫政权发起军事政变——知道帕鲁米修真正用意的人,就连在共和国防卫队当中也只有一小部分。
不过这少数的将校,掌握著防卫队指挥系统的主要核心。只要拘禁起身为司令的奥鲁康,之后就应该能让全体防卫队依照帕鲁米修的计画行事。
「一旦加鲁那巴修城镇战演习的命令下来,就会立即通知各单位。到时候就算部队展开行动,也应该不会有人立刻联想到政变。」
「
即使是这样,顶多就三十分钿。」
「没错。所以一定得在最初的三十分钟内完成作战的第一阶段。时间是否站在我们这一边,全看行动的成功与否。」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就现阶段而言,帕鲁米修几乎能肯定行动将会成功。这是自下定决心发动政变以来,就不断反覆推演所拟定的计画。
现在加鲁那斯坦陆军的大半戟力,正逐渐移往国境附近预防俄军侵袭。而在加鲁那巴修附近,具备妥善战力的部队就只有共和国防卫队。一如帕鲁米修的计画。
「在最初的三十分钟内占领总统宫殿、议会、国防部等政府与军方的中枢,并逮捕总统以下的重要官员。穆拉德上校,现场指挥就交给你了。」
「遵命。预计会跟担任警备的武装警察展开交战,但应该没有问题。在城镇战中,AS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问题就在于下一个阶段。」
光是镇压首都,没办法产生新的政权。有必要拉拢不在逮捕名单上的阁员与议员,整顿出政府的雏形。再来还要尽可能地拉拢战力,封锁其他部队发起的反政变抗争。
帕鲁米修目前还没有著手进行这些准备。他研判现在这么做的风险太大。就算树立政权会有困难,但在发起军事政变之前就将这个意图泄露出去也太过轻率了。
帕鲁米修抬起头,环视起部下们。任谁都露出疲惫的苦涩表情。恐怕自己也是露出相同的表情吧。
「各位,就这样无谋地与俄罗斯开战,我国将会灭亡。」
帕鲁米修确信这一点。
从六年前的高加索纷争来看,俄罗斯将旧苏联领地当作自国势力圈的意图相当明显。就算背后有吉翁特隆与美国作为依靠——不对,正是因为这样,俄罗斯才不准许加鲁那斯坦造反吧。
剩下来的路就只有一条。就是除掉强迫加鲁那斯坦无谋犯险的总统。
哪怕她是亡故盟友的女儿——
「GRU少将那件事该怎么处理?」
「今晚我来跟他谈。」
哪怕要与眼前的敌国私通——
「加鲁那巴修市区的镇压,我方会处理。不会劳驾到D.O.M.S.的各位出手。」
苏拉娅边看著摊在桌面上的地图,边平静地如此说道。她所伸出的指尖,指著地图的其中一个区块。
「你们的对手,是位在这座尼萨基地的旧D.O.M.S。」
「……易守难攻的地点呢。」
雅德莉娜看著地图与空拍照片蹙起眉头。加鲁那巴修的南方耸立著科彼特达格山脉,尼萨基地就位在这座山脉里,依附著险峻的山沟而建。
「哎呀,不过这附近没有人家与村落,可是相当好的一件事呢。能不用顾忌周遭,尽情地大闹一番。」
「说得还真轻松。」
雅德莉娜白眼瞪著露出好战微笑的菊乃。
「芜论如何,我们都得除掉坚守在这座山城里的〈Centuria〉啊。就算有四架,这也相当棘手呢。」
听到约瑟夫如此叹息,苏拉娅就向他摇摇头。
「你们并不一定要击破旧D.O.M.S.的战力。只要在行动成功之前,阻止他们介入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只要成功树立新政权,那些家伙就没有继续战斗的意义。之后只要透过交涉——」
「开什么玩笑。」
朝著稍微考虑起来的雅德莉娜,达哉极不高兴地说道。
「绝对要在这里解决那些家伙。听好,绝对啊。」
「……达哉。」
周遭弥漫起令人困惑的微妙氛围。这时,伯特兰轻咳了几声。
「只要军事政变成功,并且除掉旧D.O.M.S.,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契约这样订可以吗?」
「好的,之后的战斗是我国的问题,不能够再麻烦各位了。」
苏拉娅乾脆地点头答应。
「那我先告辞了。还得返回队上报到。」
「辛苦了。莎米拉,送少尉离开。」
「……遵命。」
答覆约瑟夫的命令后,莎米拉默默站起。
看准苏拉娅离开房间的时机,菊乃耸了耸肩。
「虽然雇主这么说,不过作战不一定能尽如人意。万一时的退路该怎么办呢?」
有别于平时的奇行怪举,菊乃的询问相当慎重。真不愧是曾身为佣兵,处理过大量非法、非常规任务的人。
被她问到的伯特兰微微点头。
「姑且有安排『保险』。」
「保险?」
「是的,不过还没办法在此详细说明。」
一从后门离开工厂,苏拉娅就转头看向莎米拉。
「送我到这里就行了。」
「…………」
尽管她这么说,莎米拉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一味地默默注视苏拉娅的脸庞。
「怎么了吗?」
「……刚刚那个人,是你的主子?」
她用询问回答询问,让苏拉娅有点不知所措。
「与……与其说是主子……那家伙确实是我的长官,但我们并不是主仆——」
莎米拉相当平静地注视著莫名语无伦次起来的苏拉娅。直到这时,苏拉娅才察觉到她这道视线的含意。
(这个人是在谴责我?)
为什么——在疑惑的苏拉娅面前,莎米拉平静地把话说下去。
「……我听说你打从小时候,就一直守护他到现在。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背叛这样的主子,背叛自己的忠诚?」
并没有露骨到可称为敌意,倒不如说是相当平静的语调。
但侍女的话语,确实刺进苏拉娅心中脆弱的部分。让她的口气无意间粗暴起来。
「我……我没必要对不清楚详情的人说这些!说到底,这是为了这个国家——」
「即使君不君,也不可臣不臣——这是东洋的古语。」
两人的视线交会。率先别开视线的人是苏拉娅。
「我要走了。」
「……这样啊。」
十分偶然地,两名少女彼此抱持著相同的情感。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在狭窄阴暗的驾驶舱中,奥鲁康看著正面的萤幕。
『好,就再试一次吧。想著「站起来」。』
「嗯~了解。」
对于通讯机传来的库鲁平斯基的指示,奥鲁康有点不耐烦地答覆。
站起来——
阖上双眼,奥鲁康如此用力地想著。
站起来——
站起来——
站起来——
但不论奥鲁康怎么想,AS的机体还有萤幕画面部毫无任何反应。
奥鲁康不掩脸上的厌烦,向库鲁平斯基发出通讯。最初听到要测试「依照操纵者思考行动的AS」时兴奋不已的奥鲁康,不到三十分钟就彻底厌倦了。
「看来果然不行耶,博士。倒不如说,我的头开始痛起来了。」
『这样吗?那测试就到此为止吧。』
奥鲁康操作起操纵台,开启驾驶舱的舱口,沿著绳梯提心吊胆地爬到地面上。
采取入库姿态的旁,在野战服上披著自袍的库鲁平斯基,频频歪著头感到不解。
「真奇怪。有好好配合你的脑波模式调整啊。」
「说到底,光是用想的就能操纵AS的系统,果然是不可能的吧。」
在抱怨越来的奥鲁康面前,廊鲁平斯基夸张地耸了耸肩。
「奥鲁康司令,恕我失礼,看来你完全不理解TAROS这个系统的本质啊。」
他说话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TAROS并不单纯只是AS的人机互动介面。那可以说是把钥匙。」
「钥匙?」
「没错,让我们能触及到物质内侧的门屝——就是用来开启这道门的钥匙。」
「…………」
话题渐渐往奇怪的方向偏去。或讦是察觉到奥鲁康扫兴的视线,库鲁平斯基轻轻咳了几声。
「失礼了。总之要启动TAROS -最重要的是想像与确信。就这个情况来讲,就是你要在脑海中确实描绘出机体动起来的模样,并认为机体动起来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哦——」
他虽然说得颇像这么一回事,但接在方才的超自然话题之后,也让说服力大打折扣。如今奥鲁康已对这架名为〈Thurinus〉的新型AS几乎丧失兴趣。
「算了,既然说要给,那我就收下吧。有空我会再试看看的。我先走啦。」
「我会期待好结果的。」
奥鲁康随便地挥挥手离开。而他的背影,始终受到库鲁平斯基的注视。
「原来如此,最缺乏的是危机感吗……」
这句不祥的呢喃,并没有传入奥鲁康的耳中。
3
游行队伍经由国道一号线进入加鲁那巴修,朝著市中心的独立广场前进。
领队的是加鲁那斯坦共和国防卫队的AS中队。是国军最精锐的部队,也可说是直属总统的「私兵」。
十几架一齐将伸直的脚高高抬起。井然有序地踢正步行进,受到沿途民众的热烈欢呼。
「说是这么说,但这是交给AI处理的自动操纵呢。」
在最前列的的驾驶舱里,奥鲁康傻呼呼地笑著。紧接著,苏拉娅就透过隐密线路传来通讯。
『喂,别说这种话。小心隔墙有耳啦。』
顺道一提,苏拉娅的〈Shadow〉就在奥鲁康旁边担任旗手。高高举起的AS尺寸的巨大军旗正迎风飘扬。
不经意地,他试著开启外部麦克风。在驾驶舱里响起的欢呼声,大都是赞美奥鲁康本人的话语。
加鲁那民族的新希望、阿塔耶夫的正统后继者、库拉诺沃兹库的年轻英雄——诸如此类的赞美。
「真是场闹剧。」
『…………』
他想一笑置之却失败,结果发出怪声。通讯机的另一头,苏拉娅保持沉默著。
「实际攻下库拉诺沃兹库基地的,明明就是D.O.M.S.的。竟然这么轻易就被骗了。」
『不是被骗,是想要被骗吧。』
相对于特意装出讽刺语气的奥鲁康,苏拉娅的声音十分真挚。
『大家都很不安。担心要是真的与俄罗斯开战,这个国家会变得怎样。所以才想追求能够守护自己的某种强悍事物。』
「我就是那个事物吗?」
『嗯,大概吧。』
「真是给我找麻烦。」
奥鲁康低沉著声音喃喃念道。
「所有人都醉了……吗?」
「咦?」
「是叫作——克伦斯卡亚小姐吗?我想起上次遇到的那名历史学者的助手啦。」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但那对年轻男女却让奥鲁康留下深刻印象。
「我究竟是醉了,还是醒著呢?」
『我想,你大概不会醉吧。毕竟是笨蛋。』
「什么嘛,真过分。」
嘴上抱怨起来的奥鲁康心中,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凝聚成形。
『怎么了吗?』
「那个,苏拉娅。在玩帖木儿家家酒之前,我应该还有其他必须做的事吧。」
『————』
止住呼吸的气息。
「怎么了吗?」
『咦,那个——就……就是看你难得会用到脑袋,稍微有点吓到。』
「哦——」
乍看之下,这就跟平时一样是青梅竹马间的玩笑话。但奥鲁康却在苏拉娅不知所措的言行背后,隐约察觉到某种异状。
游行的欢呼声,没有传到加鲁那巴修市区北部的市场。顶多就是能在摊贩的帐篷或民家的屋顶后方,隐约看到的头部或高高举起的军旗。
远远观望著游行队伍,达哉小声呢喃著。
「奥鲁康他们也有坐上那些吗?」
「是呀,大概是领头的队长机吧。担任旗手的应该是苏拉娅小姐。」
身旁的菊乃一边回答,一边轻轻依偎在达哉身上,让彼此靠著的双手纠缠在一趄。在难以形容的柔软感与香味的包覆下,达哉的血流量瞬间增大。
「喂,等等,菊乃——」
「讨厌啦,才这种程度就兴奋可就困扰了。我们可是夫妻喔,亲、爱、的。」
菊乃轻声耳语的声音,有著十多岁少女所难以想像的妖艳;然而她脸上浮现的笑容,却有如小女孩一般天真无邪。
「前阵子,你不是跟雅德莉娜小姐两个人,不受打扰地共度了愉快的一晚吗?今天我要补回这段差距。」
「那……那个,说到底,我们是来是侦查——是为了以防万一,出来掌握地形,可不是来玩的……」
看著语无伦次起来的达哉,菊乃小小声噗哧笑起。
「喂,菊乃——」
以为自己被捉弄了,让达哉有点不太高兴。
「真是非常抱歉。不过最近的达哉先生,看起来有点太过紧绷了呢。」
「太过紧绷?」
「是呀,这可不太好喔。」
菊乃的声音带著些许阴霾。
「旭在发生那种事之前,整个人也非常紧绷。」
「那家伙吗……」
达哉回想起三条旭——与菊乃如出一辙的弟弟。
为让连同AS一起被卷入基地的倒坍之中而无法救助的他「毫无痛苦地离开」,达哉与菊乃一起射杀了他。对两人而言,这都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倒是你还好吧?」
「咦——?」
达哉关心她的话语,让菊乃瞪圆了双眼。她就像要隐藏湿润起来的黑眼眸,连忙垂下头去。
「我……我还好。而且——像这样动动身子也比较轻松。」
「这样吗,我也是。」
达哉搔抓起头,之后重新环顾起周遭的景色。市场里,充斥著与游行截然不同的活力与喧闹。
首先引起注目的,是当地特产的地毯。石榴般的紫红色上,绣著象徵鸟儿、羊只等动物的独特图样。
再来还有贩售传统样式的衣物、金银的工艺品、食物等的摊贩栉比鳞次,弥漫著色彩洪流的世界。
在这当中,达哉与菊乃这两名东洋人——其实也不怎么醒目。
「总觉得,到处都是长得像日本人的人耶。那边卖串烧的大叔,跟我家附近的蔬果店老板长得超像的。」
「听说是因为,这里也有以前跟著成吉思汗的大远征,从遥远东方移居到此地的蒙古人子孙。」
「哦——是这样————?」
达哉的声音飘高、嘶哑,然后消失。因为菊乃伸出纤纤玉指,滑过达哉右侧腹。
与快感仅差之毫厘的恶寒,沿著背脊直冲上脑髓。
「你……这是——?」
「请安静,达哉先生。」
她看似亲密的耳语,语气却跟方才截然不同。宛如被泼了盆冷水般,达哉也随即切换意识。
「从这边看去的右手边,卖项炼的摊贩前面——你这样不行喔,达哉先生,怎么能直接看过去。请把视线对向那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对,就是对面第三位的男人。」
依照菊乃的解说,达哉用眼角余光观察起那名男人。
是名有著光溜秃头的中年白人。恐怕是俄罗斯人吧。正有点不安地频频朝游行的方向看去。
(那位大叔怎么了吗?)
达哉歪著头感到不解,菊乃则是轻轻拉起他的手臂。两人若无其事地移动到从那名男子看来的帐篷后方。
「动作太过自然了。一般人反而不会自然到这种程度。」
看样子,菊乃似乎看出某种达哉看不出来的东西。
「恐怕是专家——不过稍微有点空窗期呢。如果是真正的现役人员,反而会保留一点不自然。」
「……真的吗?」
达哉半信半疑地答话。就在这段期间,男人也顺著人群的流动,准备离开市场。
「就这样置之不理好吗?如果是秘密警察之类的,情况会很糟糕吧。」
「放心,那不是当地人的动作。恐怕是用跟我们不同的手法混进来的——」
喃喃低语的菊乃,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看来特地跑这趟侦查是有价值的呢。」
虽然他们两人没有办法确认,但菊乃的观察眼力确实是正中红心。
(稍微有点大意了吗?)
如此自问的男人——GRU的基里延科少将,混进人群之中离开市场。因为在与潜入的部下交换情报之后,他感觉自己遭到某人的注视。
这数年来一直待在莫斯科担任内勤工作,很久没有亲自出马了。看来在自己也没能注意到的时候,感觉变迟钝了。虽说是为了取得重要情报,但特地亲自前往说不定是太得意忘形了。
重新绷紧神经——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基里延科走到马路上。边注意周遭的情况,边走下楼梯前往地铁车站。由于售票机故障的关系,所以向看似没什么干劲的站务人员购买车票。
一来到月台,就传来尖锐刺耳的煞车声。是苏联时代配备的陈旧列车正好进站。确认起时刻表,看样子这班车迟到了十五分钟左右。
为小心起见,他不断换车,就连在行驶中也若无其事地在车厢间移动。当然,没发现到有人跟踪。
基里延科搭乘地铁抵达的地方,是位在加鲁那巴修市西部商业区的某个车站。这里是有著许多俄罗斯裔居民的地区,基里延科的身影也随即融入其中。往来居民的脸上大都隐约带著不安,但也就只是不安而已。
他走进老朽公寓的其中一个房间。
「回来了吗,阁下。」
室内在聚集著数名部下。除此之外的人员不仅遍及加鲁那巴修市内,还分散到加鲁那斯坦各地,担任情报收集与间谍任务。
「帕鲁米修少将怎么说?」
「就跟预定一样。」
「果然是明天吗?」
基里延科等GRU的人员,打从以前就一直与帕鲁米修将军有著私下接触。
帕鲁米修的要求只有一个——「我绝对会让加鲁那斯坦转变政策,所
以在这之前还请俄罗斯不要动用武力」。
这对基里延科来说,绝不是什么坏提议。因为对俄罗斯而言,这样既能控制风险,同时又能让加鲁那斯坦回归自己的阵营。所以双方至今才会在台面下不断地进行交涉。
不过当这项计画成功时,俄罗斯恐怕也有必要对加鲁那斯坦的新政权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吧。
「……不过想想,这提议也有点好过头了呢。」
基里延科面无表情地看著发出感慨的副官。
「就快到定时联络的时间了,报告书在哪?」
「抱歉,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
他操作起办公桌上的电脑,确认报告书的文字内容。没有问题。进行严格加密,以卫星通讯发送给莫斯科。
稍等片刻,就收到GRU本部传来接收完毕的讯息,以及另一个加密档案。
「喔……」
基里延科迅速解压缩档案,观看起文字内容。脸色逐渐紧绷起来。
「怎么了吗,阁下?莫斯科那边怎么说?」
无视疑惑的副官,基里延科发出呻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奥鲁康亲自率领的AS部队抵达独立广场。行进道路上,奥鲁康的外公——前总统的巨大雕像闪耀著金黄色的光芒。
(要是把那个超大的外公雕像,用使劲地一脚踢飞的话,不晓得会飞得多有趣啊。)
他终究还是没有实行这不敬的想法,奥鲁康与他的部队在共和国宫殿的正面整队,向站在露台上的奥鲁康的母亲——穆萨·阿塔耶夫总统持枪敬礼。
总统身边并列著政府与军方的高官,苏拉娅的父亲帕鲁米修少将也在其中。
顺道一提,奥鲁康在这场阅兵典礼的「位置」在事前引发了一点争议。是要让他以总统继承人的身分跟母亲一起站在露台上,还是以共和国防卫队司令的身分参与游行。
到最后,是决定让他采用「英雄」的立场。
不久后,战车与步兵等后绩部队,也追随著奥鲁康的部队陆陆续绩抵达广场。
『今日,在这个苦难不断的日子当中,能见到守护我国的战士英姿,让我难掩心中的感动。』
确认到全队整队完毕,总绕开始高声发表演说。
阿塔耶夫总统的热情演说,受到以国营广播为主的各大媒体报导。
米赫洛夫也在尼萨基地的狭窄办公室里,一边处理文书工作一边听著。
『我们绝不孤单。我仅是代表国民向俄罗斯发出请求——请你们将自罗曼诺夫王朝时代,一直不当占据的东西还给我们。』
群众回以如雷的掌声。不过一想到控诉俄罗斯暴虐不仁的阿塔耶夫总统本身,其实是在旧苏联时期接受俄化教育的共产党菁英阶层出身,就觉得这个场面有哪里不对劲。
更不用说总统的容貌,受到她俄裔亡母的血统强烈影响了。
「所以,残暴无情的前俄罗斯军人有何感想啊?」
对于库鲁平斯基的询问,米赫洛夫头也不回地答覆。
「难笑的笑话。」
「你指这场演说?还是我的问题?」
「随你高兴去想。」
军队同时也是个巨大的官僚机构,作为其「承包商」的PMC,也基于业务关系需要处理庞大的文书工作。
米赫洛夫带到加鲁那斯坦的D.O.M.S.部队,主要目的是进行无人AS的运用测试,所以人员相当精简。米赫洛夫讨厌浪费的个性,在奇妙的地方上带来困境。
(……搞砸了吗?)
正当他这么想时,为数不多的有能部下正好回来。
「失礼了。」
走进办公室的秘书娜塔莉亚,递来追加的文件。米赫洛夫压抑著内心的烦躁,看起文件内容。
「跟预定的一样,要我们待命吗?」
「是的。」
在阅兵典礼结束之后,参与典礼的部队大都要前往北方国境。留在首都近郊的有效战力,除了D.O.M.S.外,顶多就是共和国防卫队。
「沿著国境广范围展开薄弱的兵力吗?」
库鲁平斯基一边看著地图,一边歪著头感到困惑。
「我对战略还是战术什么的是门外汉,但这看起来不怎么妥当耶。」
「毕竟不清楚敌方会怎么做。主导权掌握在对方手中。」
「就算是这样,也没办法先下手为强,由我方主动发动攻击。」
加鲁那斯坦与俄罗斯在陆地上没有国境相接。现在俄罗斯是在同属旧苏联的哈萨克与塔吉克两国展开战力,但不清楚哪一边才是主力部队。
「恐怕是打算越过哈萨克的国境,沿著里海前去夺回库拉诺沃兹库吧。话虽如此,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从塔吉克越过阿姆河攻打东部地区。」
「不论从哪边进攻,沙漠与短草原都不适合AS战。看来还轮不到我们出动。」
「也是呢。不是在山岳地带迎击,就是引进城市里吧。」
「……这么做,要是对油田或天然气田造成损害,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出言讽刺的库鲁平斯基,被娜塔莉亚瞪了一眼。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那就请容我离开一会儿了。」
库鲁平斯基特意耸了耸肩,站起身来。
「还在弄那架奇怪的新型吗?听说你似乎交给了奥鲁康中将。」
「不不不,是其他事情。今天就算跑去那位王子那边,恐怕也会被赶走吧。就稍微有点杂事要处理啦。」
边以极为轻佻的语气如此说道,库鲁平斯基边走出办公室。娜塔莉亚在叹了口气后,回归正题。
「有关俄军动向,还有从西边越过里海这条路径。」
「将聚集在北高加索的兵力,经由空路或海路攻过来吗?这样可以运送的兵力相当有限喔。」
对于米赫洛夫的回答,娜塔莉亚点头赞同。
「是的,但也不能无视吧。」
「确实如此。要是我,就会派小规模的特种部队,从加鲁那斯坦军的后方——」
米赫洛夫突然闭嘴,再次低头看起地图。
(——要是我的话?)
看到米赫洛夫陷入沉思,娜塔莉亚随即狐疑地问道:
「怎么了吗,社长?」
「没事,只是想到一件事。」
4
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宫殿就跟美国的白宫一样,是总统执行勤务的政府中枢,同时也是总统与其家人居住的生活场所。
当天晚上,与阿塔耶夫总统共用晚餐的,是奥鲁康与苏拉娅两人。
端上桌的料理,是炖煮蔬菜的沙拉、包心菜与蘑菇的高汤,还有腌鲜鱼这种俄罗斯料理的套餐。尽管量不多,不过也有伏特加。加鲁那斯坦虽是伊斯兰教国,但对饮酒几乎没有限制。
(……吃不出味道。)
怀著几乎像是在吃沙的心情,苏拉娅将香草烤羊排送进嘴中。
尽管是几乎没有对语的无声晚餐,不过阿塔耶夫家的餐桌打从以前就是这种感觉。会觉得这股寂静很沉重,是因为苏拉娅自己怀有背叛的自觉吧。
她慢慢喝著餐后送上的果酱红茶。
「老妈,可以跟你讲点事情吗?」
奥鲁康以半躺在沙发上的散漫德行说道。
「什么事呀?」
「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接著说出的话语,让苏拉娅瞪圆了眼。
「能就这样算了吗?」
「是在说什么呀?」
「还用说吗,就是以俄罗斯为对手玩的胆小鬼博弈啊。」
装出轻薄的语气,奥鲁康开始说起道理。
「说到底,我国资源的最大买家——或是说唯一的交易对象就是俄罗斯。倘若把天然气管线关闭,对方或许会很困扰,但我们可是会破产喔。」
身为总统的母亲不发一语,默默暍著红茶。
「不过,要是做得不够彻底,想必俄罗斯也不会放下举起来的拳头吧。既然如此,就乾脆把事情全都推说是总统愚昧无知的浪荡子所擅自犯下的暴行吧。」
「奥鲁康——」
苏拉娅止住呼吸。
因为她知道,这是奥鲁康所能打出的唯一一张牌。
「老妈,你觉得如何?如果这样就能阻止战争,我会很乐意负起这个责任的。」
在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当中,总统在擦拭完嘴角后,朝苏拉娅瞪了一眼。
「苏拉娅,该不会是你灌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佯装冷静的声音严重龟裂,从裂缝中露出黏稠的情绪。
「————!不……不是的!我……那个——」
「也是呢。我知道喔,嗯。帕鲁米修将军才不会做这种兜圈子的事。」
无视慌张失措的苏拉娅,总统叹了口气。
「奥鲁康,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是你的。不过不是现在,而旦也要体制有继续维持下去。你要说这种小孩子般的戏言还太早了。」
「…………」
爬起身子
来的奥鲁康,重新端坐在沙发上。然后,就这样转头朝整个人僵住的苏拉娅看去。
「喂,苏拉娅,能稍微离开一下吗?我有事想跟老妈单独谈谈。」
「咦?可是……」
「拜托了。」
不知所措的苏拉娅,到最后还是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
「谢谢。」
对于两人的互动,总统没有特意插嘴。
苏拉娅离开后,餐厅里就只剩下总统与奥鲁康亲子二人。
「还有什么事吗?」
总统无精打采地问道。奥鲁康缓缓摇起头来。
「已经撑不下去了吧。」
「…………」
母亲没有反问儿子「你指什么」或是「为什么」。毕竟这是就某种意思上,她也很清楚的事情。
「不论是我还是老妈,都不是足以背负起这个国家的人才。只是靠著外公的庇佑,被拱上看似如此的神轿罢了。」
不对,说不定就连外公巴鲁伊斯,阿塔耶夫前总统,也没有真正具备著领导者的才干吧?虽然这种想法,就连奥鲁康也说不出口。
「不过,已经撑不下去了。就是因为我们紧握著不恰当的权力,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倒不如乾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奥鲁康?」
「咦?」
总统的样子突然变了。整张脸激动得通红,甩开一头乱发,尖锐地发出高喊。
「你只要安安静静地照我的话去做就好!这样一切都会顺利的—小孩子就该乖乖听父母的话!」
「老……老妈……」
毫无任何道理,情绪性地朝他嘶吼的话语。她这疯狂的模样让奥鲁康哑然失语。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毕竟父亲是个严厉的人,我也曾偷偷哭泣,有时候也会反抗。可是奥鲁康,到最后一切都很顺利喔。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足这样,不论是我——当然还有你。」
「够了……」
被父母灌输扭曲情感的孩子,如今要将这份扭曲灌输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面对这令人生厌的连锁,奥鲁康不禁发出叫喊。
「就是因为老妈你这样子,老爸才会逃走啊!」
「————!」
哑然失语的总统,整个人僵住不动。全身打著哆嗦,宛如疟疾般地颤抖起来。
(糟糕!)
看到母亲这副模样,让奥鲁康剧烈地感到后悔。
不应该说的——
要是没说出口就好了——
不过,已经太迟了。
「你……你说这是什么话!」
总统逼近到连忙站起的奥鲁康身前,将举起来的手掌,打在儿子的脸上。
「是这张嘴吗!说出那种坏话的嘴巴,是这张嘴吗!这张、这张、这张——」
两巴掌、三巴掌、四巴掌——第五个巴掌挥空了。太过用力而向前倒的总统,整个人严重失去平衡。
「呀!」
「老妈!」
奥鲁康反射性地抱住险些跌倒的母亲。而他的手,则是被总统紧紧握住。
「你哪里也不会去吧,奥鲁康?」
微微冒著黏稠手汗,紧紧握住他的手的触感。彷佛想要支配儿子,却同时也想讨好他的笑脸。
强烈的厌恶感,让奥鲁康有股冲动想要甩开母亲的手。
「我们可是彼此唯一的家人呢。」
不过,他却办不到。
「……嗯,我哪也不会去喔,老妈。」
奥鲁康只能够如此答覆母亲。
走出餐厅的奥鲁康,踏著虚浮的脚步返回自己的房间。在走廊上等他的苏拉娅,也默默追在他身后。
倒在房间的床铺上,奥鲁康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青梅竹马的这副模样,苏拉娅坐在单人沙发上注视著。
「……骗子。」
「咦?」
「大家都是骗子。不论是老妈,还是我,全都是……全都是……」
他宛如啜泣的话语,让苏拉娅别开视线。
这让拋重新认知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名向奥鲁康说谎的人。
这时,奥鲁康那茫然的眼神,停驻在苏拉娅身上。
「苏拉娅,你不一样吧?」
「咦?」
「你不会对我说谎吧?」
「————」
他这一句话,让苏拉娅严重动摇起来。
她忽然想起方才奥鲁康与总统之间的对话。
(如果,奥鲁康是认真的——)
现在应该要在这里向他坦承一切才对吧?然后说服他成为伙伴,共同改变这个加鲁那斯坦。
涌上心头的期待与迷惘,还有不安与胆怯。然而——
(不行,这不是我能独自决定的事情。)
这事关系到明天的行动能否成功,还有加鲁那斯坦的未来。是否要让奥鲁康参与计画这种重大决定,不是自己能独自做出判断的事情。
「——嗯,当然。」
所以苏拉娅只能够这样回答。
「这是当然的事,别问这种蠢问题。」
「谢谢你,苏拉娅。」
尽管面对自己虚伪的笑容,也依旧感到安心的奥鲁康——他的这种反应,严重苛责著苏拉娅的良心。
「如果可以的话,今晚我想跟你在一起……」
「咦?」
奥鲁康的话语,让苏拉娅瞪圆了眼。
她清楚这他句话并没有「那种意思」,甚至就连奥鲁康「没意识到对方可能用那种意思解读」这件事都很明白。
所以苏拉娅摇了摇头。
「抱歉,我还有工作要做。现在就得返回基地了。」
「啊,对喔。也是啦。」
在搔抓起脑袋的奥鲁康面前,苏拉娅站起身来。
「今晚……那个……谢谢你。」
「不客气。」
最后交换了个极为轻松的美容后,两人就此别过。
达哉埋身在一号机的狭窄驾驶舱里。
正面萤幕显示著机体右臂。由于表面装甲全取下的关系,袒露出骨架与肌组件。
《机体机械手运作确认,实行步骤A-11至35。》
「收到。」
依照控制AI高修的人工语音指示,达哉按下操纵杆的轮状开关。
通电的肌组件随即遵照操纵者的操作收缩。机器手指开始灵活动作,握拳、张开、握拳、张开——达哉接著依照规定改变指示的动作。这次是石头、剪刀、布,然后是一、二、三、四、五。
右机械手的运作一切正常。正确且毫无延迟地实现操纵者的意志。结束右手的确认之后,达哉就著手进行左手的确认。
『OK,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向通讯机传来的达妮埃拉的声音如此回答后,达哉开放驾驶舱的舱口。紧接著,激烈的机械声与机油的臭味就传进驾驶舱里。
从主控服中解放开来的达哉,一面大大伸了个懒腰,一面环顾起周遭情况。淌流的汗水,将工作服背部沾得湿淋淋的。
包含达哉的一号机在内,周遭的四架几乎组装完毕。虽然还欠缺部分外装,但也已取回战斗兵器的原本姿态。
尽管是配合明天作战,时间相当紧迫的连夜赶工作业,但看来是赶上了。
一号机以外的三架机体,应该也跟达哉一样,在由操纵者进行最后的调整与确认.不过现在皆已停止运作。
(最慢的果然是我吗?)
如此作想的达哉,被达妮埃拉从背后拍了下肩膀。
「时间差不多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你先去休息吧。」
「就麻烦你们了。」
达哉在微微低头拜托后,随即离开工厂。外头的天色已完全暗下。
这时,达哉在暗处看到一道人影。
「嗨,莉娜。」
「是达哉啊。」
在他随口打过招呼后,雅德莉娜也转过头来。
「你也睡不著吗?」
「嗯。昨天明明没什么睡,却睡不著。看来我也很亢奋的样子。」
「毕竟是决战呢。」
虽是常见的话语,不过一旦说出口,依旧会让人感到沉重。
「你有什么打算?」
「咦?」
雅德莉娜这句询问,让达哉连眨起眼睛。
「什么的打算?」
「当然是这场战斗结束之后的打算。」
「啊,嗯嗯,这个啊。」
这要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如今的达哉,却对这件事毫无任何头绪。
「就是——」
「要回日本吗?」
一般来说,应该会是这样吧。不对,应该必须要是这样。然而——
「……不晓得。」
达哉重新体会到,在日本生长的十八年岁月,已成为离自己相当遥远的事。
「也不知道高中那边怎样了,事到如今还跑去老爸的公司做事也很那个……」
「够了。」
雅德莉娜以低沉的声音打断达哉的话
。
「莉娜……」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你明明就有可以回去的场所,为什么你要舍弃掉?」
雅德莉娜低著头,颤抖著白皙肩膀。在如今的达哉眼中,她的肩膀看起来非常纤细,而且脆弱。
「是我的错吗?」
雅德莉娜的语调中,带著难以抑制的悔恨。
「是因为我把你带离那个场所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莉娜。」
达哉用右手遮住自己的睑。
「是因为我已经变了。这不是为什么,或是说谁的错。单纯只是——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在东京悠哉过活的我了。」
「你这样让我看得很难过……」
明明就应该彼此清楚、彼此理解——但两人的心却不知为何迷惘,背道而驰。
「…………」
「————」
在夜空之下,两人陷入沉默。就在这个时候——
工厂后门被从内侧用力踹开,然后看到沟吕木连滚带爬冲了出来。达哉他们从来没看他这么焦急过。
「怎么了吗,主任?」
「是你们吗——啊,该死,事情严重了。」
他将叼在嘴中的香菸丢在地上,用力踩下去。
「日本那边说要从D.O.M.S.这里收手了。」
出乎意料的言语炸弹炸开。达哉瞠目结舌,雅德莉娜也发出无声呻吟。
「咦?」
「这也就是说,——」
「四架AS-1都要还回去了。」
「……别开玩笑了。」
咬牙切齿的达哉,一把揪起沟吕木的衣领。
「喂……喂——」
「达哉,住手!」
雅德莉娜发出严厉斥责,从背后制止激动不已的达哉。沟吕木擦著难得的冷汗,从白袍的口袋中拿出香菸。
「眼神这么凶要干嘛。还以为要被你吃了。」
他想对嘴上叼著的香菸点火,但不巧身上没带打火机。沟吕木向达哉投以「喂,有火吗?」的询问眼神,却被他彻底无视。
「嗳,主任,刚刚的话可以当作没听过吗?」
「啊?」
「你也想想嘛。因为要归还,所以我们要取消工作——现在也不可能讲这种话吧?无论如何都得拜托对方,把期限延到工作结束之后。」
「你这么说也是啦,可是……」
态度一转,开始巧辩起来的达哉,让沟吕木感到不知所措。
「对吧,既然如此——」
「听伯特讲,他似乎安排了某种保险。」
雅德莉娜平静的语调,让达哉缓缓回头。
「他确实……是有说过。」
「虽然详细内容我也没听他提过。但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话一说完,雅德莉娜转身就走。目送著她朝著黑暗中离去的背影,达哉垂著头紧咬起下唇。
「你看来很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就连她的这句话,也无法传进他的耳中。
「失礼了。」
走进戈特帖佩基地的参谋总长勤务室,苏拉娅敬了个礼。
「有什么事吗,帕鲁米修少尉?」
在办公桌前工作的父亲——帕鲁米修将军抬起头来。原本就消瘦的脸庞,看起来似乎更瘦了。仔细一瞧,就连白头发与白胡须的比例,也似乎比以前还要多。
(父亲有好好吃饭吗?)
帕鲁米修打从半个多月前,就一直外宿在戈特帖佩基地。他有好好吃饭睡觉吗?
「今晚没在宫殿过夜吗?」
听到他这句话,苏拉娅这才猛然回神。
「我有事要直接跟你禀报。」
「说吧。」
苏拉娅向靠在朴素椅子上的父亲说出来意。
「能不能拉拢奥鲁康中将参与作战行动呢?」
「————」
看到父亲默默催促她把话说下去,苏拉娅就将今晚的事情全盘托出。
「他向总统提议跟俄罗斯谈和?」
「是的。」
苏拉娅振奋地向前探出身子。
「只要拱他坐上『神轿』,情况就会对我们有利!不仅能顺利建立新政权,也能够说服其他部队投降——」
苏拉娅一边把话说下去,一边窥看父亲的摸样。帕鲁米修将交握的双手抵在额头上,沉思起来。
「……你是要我在即将发起行动之前变更计画?危险,这赌注太过危险了。根据司令的反应,将可能导致行动出现漏洞。」
「但这值得一赌。是吧,父亲?」
看著将身为将校的立场,还有长官与部下的形式全部拋开,向他逼问的女儿身影,帕鲁米修深深叹了口气。
「你一点也没变呢。就这么重视他吗?」
「……嗯。」
一时间不知所措的苏拉娅,坦率地点了点头。
「我果然不想对他说谎。」
老实讲,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太迟了。但就算是这样,这也是她无庸置疑的真心。
「这样啊。」
看著女儿低头的模样,帕鲁米修露出些许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