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二话 预兆

1

赫拉特攻防战后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

市之濑达哉久违地心情舒畅地睡了个懒觉。

「呼啊——」

慢慢张开一半的口中漏出呆笨的声音。受到从帐篷通风口射进来的阳光刺激,达哉的眼皮动了动。

「啊啦,您醒了啊?」

「再睡五分钟……」

还没从梦乡中返回的达哉回答着,抖了抖睡袋里的肩膀。他的大脑依然有九成以上在梦世界里游荡着。

不管怎样,昨天晚上可是久违地睡在了安全的帐篷里——

(——等一下?)

磨磨蹭蹭的脑细胞终于逐渐活跃起来。

这顶帐篷应该是和约瑟夫共用的才对。但是刚才的声音,真的是他吗?

那种温柔妖艳的声音,该不会……

「难道」

达哉将眼镜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野中,有个俯视着他的人影。那撩拨着长长黑发的动作,他曾经见过好几次。

「……菊乃?」

「早上好,达哉先生。」

菊乃平静地说道。

如同日本人偶般端正的脸上带着天真无邪却又妖艳的笑容。

「等、你——」

大吃一惊的达哉慌忙拉开睡袋的拉链,坐了起来。

「约瑟夫呢?」

「因为达哉先生实在醒得太晚了,殿下已经先行离开了。我是来叫醒达哉先生您的。」

「是、是吗。谢了啊。我已经醒了所以没事了!」

菊乃轻轻地偎依到焦急的达哉身上。

「请不要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啦。」

菊乃用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达哉的胸膛上划过。透过背心传来的与恶寒只有一纸之隔的快感让达哉不禁打了个冷颤。

「难得隔离那么久才再会。再多聊一会——呀啊!?」

「……得意忘形。」

随着突如其来的惨叫,菊乃被从达哉身上拉开。狭小的帐篷里,两名少女扭成一团。

与穿着制服的菊乃扭打在一起的,是黑色与白色的围裙装——

「莎米拉?」

与往常一样穿着侍女工作服的莎米拉从背后无声地与菊乃扭成一团,将她从达哉身上拉开。

「等——你在做什么啊,莎米拉小姐!?」

「……虽然已经过了很久,我可是被你卑鄙地敲了一记闷棍。就算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所以你现在是来报复吗?这可——」

「……不。只是来请你指教而已。」

说到纯粹的格斗技术,应该是菊乃压倒性地占优。但是以目前这种姿势,莎米拉有着无可动摇的优势。

没多久,莎米拉就将菊乃的头牢牢夹在了腋下。(headlock)

「知、知道了啦!我会给你陪练啦,所以——」

「……紧急请求。」

莎米拉就这么夹着菊乃站起来,拉着她走出了帐篷。

(这与其说是格斗的训练,还不如说是女子摔角的表演)

达哉头皮发麻地想着这种无所谓的事。当然,他只是在逃避现实。

「……走吧。」

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发呆。达哉打起精神,将手伸向昨晚配发的制服。

久违的D.O.M.S.制服穿起来真是舒服。至少达哉是这么想的。

因为从在加鲁那斯坦的战斗开始直到昨天,不是穿着AS操纵服就是穿着向阿富汗军借来的野战服。而且在逃走与撤退战当中,没有也不可能有换洗的空闲。

相比起来,能有经过细心清洗熨烫的衣服穿实在太好了。

「走吧。」

达哉走出帐篷。周围整齐地林立着各种帐篷,当中穿行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还能看到旧式的装甲车与AS。

这里是在昨天的战斗中成功守卫赫拉特的阿富汗斯坦军阵地。新生D.O.M.S.也以借用的形式在这里扎下营地。

时间已经九点了。作为军队里的早上,这已经很晚了。

总之先吃点东西吧,正当他这么想着看向周围的时候。

「啊——」

看到正好走过的少女,达哉轻声地叫了出来。对方也停下脚步,是听到了吗。

「达哉……」

无精打采地这么说着的,是雅德莉娜。

她和达哉一样穿着干净的D.O.M.S.制服,低着头弯着腰,低垂着眼。

这对一向姿势笔挺的她来说很罕见。脸色也很差,应该不单纯是疲劳未消。

「莉、莉娜啊。」

一看到她这个样子,达哉就荒了,结结巴巴的,视线不知该往哪儿放。

昨天那场战斗过后,达哉与雅德莉娜之间几乎没有交谈。击退加鲁那斯坦军、与D.O.M.S.的同伴们汇合时,两人的疲劳都已经达到极限了。

最低限度的报告过后,马上就跟被打倒一样睡着了。

「那个……你还好吧?」

受不了那种尴尬的沉默,达哉开口说道。那台词陈腐得让他想揍自己。

「没什么。还好……」

雅德莉娜有气无力地答道。但是达哉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说的那样。

昨天战斗后看到的雅德莉娜那身影在他脑中闪过。软弱地站着的背影,微微颤抖的纤细双肩,还有压抑的呜咽声——

「关、关于那个叫娜塔莉亚的人——」

达哉才提到她,雅德莉娜的眉头就稍稍动了。

「抱歉。」

达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旧向雅德莉娜低头道歉。但是雅德莉娜转过头,没有看达哉。

「你没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雅德莉娜小声说道,没让达哉看到她的表情。那声音听起来相当平静。

「我非得和她……和娜塔夏做个了断不可,只不过是刚好发生在昨天那种情况下而已。」

这应该是雅德莉娜的真心话,但是达哉觉得她还有所隐瞒。

(她在勉强自己。一定是)

这一点,就连达哉都能想象得到。

向从小就照顾自己的亲密之人的下手了。这件事会给她的身心带来多大的负担啊。

经历了多次的战场与绝境后,达哉也清楚这种程度的事。

——反过来说,达哉也只知道这种程度的事。

「你没必要在意。」

留下这一句后,雅德莉娜快步离开了。留在原地的达哉慌忙向着她的背影叫道:

「但、但是——」

「这和你无关。」

雅德莉娜很干脆地这么说道。

「这和你没有关系,达哉。」

说着,雅德莉娜转身面向达哉。与撇开关系的话相反,她的眼里满是悲伤的泪水。

拒绝理解的态度,与渴望理解的眼神——达哉搞不清哪个才是她的真心,只能站着不动。

「我不想你道歉。」

达哉只能目送雅德莉娜离开。

达哉正呆呆地站着,旁边传来一个讶异的声音。

「汝在此有何事?」

这声音让达哉回过神来。

「约瑟夫啊。」

轻轻叹了口气,达哉转向贵公子战友。

「汝的面容——不对,是脸色很差啊?发生何事?」

「……你这是故意搞错的吧?」

达哉不悦地低吼道,随即火气全消。

「能听我说一下吗?」

「无妨。」

幸好,这附近暂时没有其他人,应该不会有人偷听吧。

作出这个判断的达哉讷讷地说出了他与雅德莉娜之间的交流。

与娜塔莉亚的了断——

今天早上的笨拙——

冲口而出的谢罪——

雅德莉娜的反应——

约瑟夫默默地倾听着达哉断断续续的发言。

「——就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

达哉说完后,约瑟夫用右手挡在嘴边叹了口气。他那秀丽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困惑。

「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不过……冒失的谢罪可是失策。」

约瑟夫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

「就算已经分道扬镳,也是弑杀了多年来的恩师。随随便便的同情或安慰反倒会将她的伤口撕开。」

「这我也知道啊。但是——」

无论是雅德莉娜射杀了娜塔莉亚还是雅德莉娜因此而受到伤害,全都是为了守护自己。这个事实让他有沉重的责任感。

约瑟夫对钻了牛角尖的达哉说道:

「现在只能让雅德莉娜一个人冷静一下了。设想了一下万一命运的恶作剧让吾杀了哈山吧。」

提到忠实守护者的名字,约瑟夫看向远方。

「是吗。」

对自己来说,有生以来的恩师会是谁?达哉突然思考起这件事。

阵代高中的班主任小野寺老师?第三次的初恋对象、教英语的凯特老师?还是教导自己房屋建筑入门知识、市之濑建设的源田主任?

不过他应该不会

陷入与他们以命相搏的处境吧。

「说起来刚才见过莎米拉了,哈山大叔在哪儿?昨天也没见到他。」

「他不在这里。」

「是吗?」

这个答案让达哉吃了一惊。

「他正代表吾到各地进行各种谈判。真是的,哈山也好莎米拉也好,都喜欢往自己身上压担子。吾是个不成器的主人还真是对不起了。」

「这样不好吗,他们俩应该都是自愿为你工作吧。」

「这可不行。要是被臣下的忠义宠溺,主公就不再是主公了。」

虽然约瑟夫煞有介事地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放松了。

「但是,听汝这么一说吾也轻松了些。多谢了。」

「没什么,彼此彼此啦。你也没少开解我啊。」

达哉也带着一丝苦笑这么说道。

「那么,要用餐吗?」

「等一下,我没这个心情——」

「空腹不能战,汝的国家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说着,约瑟夫悠然起步。达哉想了一下,追了上去。两人在整齐划一的帐篷之间快步走着。

「很好。得先获得一天的活力。」

「是是。」

达哉说着,看向营地的南方。那边可以看到在昨天的战斗中饱受蹂躏的赫拉特市区。

受到炮击倒塌的建筑物、留在街道上的坦克车辙与AS足迹。尽管勉强击退了加鲁那斯坦军的进攻,战争带来的创伤依然历历在目。

为了进行修复而进入市区的部队正在清理瓦砾、向市民分发粮食。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达哉向约瑟夫问道:

「知道我们带来的难民现在怎么样吗?」

「平安无事,不过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有人投靠了在赫拉特的亲朋戚友,赫拉特本身也是这副模样。他们现在似乎在军方安排的难民用营地里。」

「这样啊。」

约瑟夫在一脸严肃的达哉背上拍了拍。

「不必太在意,以现在这种情况,汝没什么能为他们做的。先用餐吧。」

「好吧。在哪吃饭?」

「那边。」

约瑟夫说着伸手指向前方。那里设置了牵引式的野外厨房和屋顶型的三角形帐篷。帐篷下方摆放了桌椅,布置成简单的食堂。

因为已经很晚了,食堂里几乎没有人。这时,其中一个人向着达哉他们使劲地挥着手。

「喂~,这里啊!!达哉!」

是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年幼少女,克拉拉。红发的年轻美军士兵——罗尼就坐在她旁边。

当然,先来一步的雅德莉娜也在。

(……呜)

虽然早有预料,但达哉还是一看到雅德莉娜就停下了脚步。就在他踌躇的时候,约瑟夫已经坐下了。

「怎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拉开椅子,催促达哉就座。正好是斜对着雅德莉娜的座位。

「啊、啊啊。」

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的达哉坐了下来,以眼神向约瑟夫表示了谢意。

「来吧,早餐我给你们留着呢。」

克拉拉将塑料制的餐盘推向刚坐下的达哉,上面的黄褐色煎饼和羊肉腊肠、煮鸡蛋等还冒着热气,还有苹果等水果当甜品。

「谢谢,我开动了。」

简单地说了两句后,达哉开始吃起早餐。

(意外的好吃)

特别是加了土豆的煎饼,味道非常好。达哉尽可能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雅德莉娜,她已经吃了一半以上。

看来还是有食欲的。达哉有些放心了。

克拉拉注视着胃口大开的两人。

「真的平安无事啊。达哉是,莉娜也是……」

「嘛,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这比什么都好。」

与满不在乎地回答的达哉相反,克拉拉咬着唇低下头。

「抱歉,两位……」

含泪颤抖着的声音。

「在加鲁那斯坦,我们放弃了你们逃出去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看到克拉拉在抽抽搭搭,达哉与雅德莉娜互相看了看。

「这种事没必要一一在意啦。不管是我,莉娜还是菊乃,大家都还活蹦乱跳呢。结果没事就好。」

装出开朗声音的达哉摆了个胜利的姿势。

「当时的判断没有错。从战况来看,很妥善的决定。」

另一方面,雅德莉娜轻轻地抚摸着坐在旁边的克拉拉黑色的头发。

「所以,你没必要自责。」

这温柔的声音与触感,让克拉拉抬起了被泪水弄得脏兮兮的脸。

「莉娜……」

「——而且,别以为这样就能搪塞过去。」

「诶?」

「我听莎米拉说了。昨天那台《Shadow》狙击型,你也在上面吧。」

糟了——才听到这句话,克拉拉那可爱的小脸马上抽了抽,刚才还流着的眼泪也马上停了。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这是……」

这种时候的雅德莉娜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为了迎接即将降临的体罚,克拉拉小巧的身体都僵硬了。

是例牌的弹额头?还是必杀的钢爪?

但是——

「不要再有第二次。」

「诶?」

只说了这么一句,雅德莉娜就继续用餐了。克拉拉呆呆地睁大了眼。

达哉不让克拉拉察觉地看向约瑟夫。

(克拉拉知道娜塔莉亚的事吗)

(没告诉她)

仅用视线的简短对话。约瑟夫他们的判断很妥当,这不是还小的克拉拉该知道的事。

对此表示理解的达哉转头看向一个人保持中立的罗尼。

「那个,赛米——维、维……中士大人。」

「叫我罗尼就可以了。」

「哈啊。」

看着爽朗地笑着的青年,达哉挠了挠头。

(总觉得很难和这个人交流啊)

「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么罗尼,你和克拉拉究竟是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好怕的。达哉说出了正题。

「…………」

雅德莉娜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竖起了耳朵。

「啊啊,这件事啊。我以前曾经在梅莉莎家里寄宿,就跟那孩子的大哥差不多。」

「我们社长?」

意想不到的回答。达哉想起了克拉拉的母亲,D.O.M.S.原本的社长梅莉莎·毛的样子。

「那个,社长她,现在……」

想象着最糟糕的事态,达哉开口问道。但是克拉拉与罗尼互相看了看,笑着说出了答案。

「妈妈早就度过危险期了。」

「现在应该正在进行康复治疗。」

「……啊,这样啊。」

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让达哉放下了心头大石。原本应该去探望的,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允许。

(很多事都解决了啊)

达哉在心中得出结论后,将话题转回罗尼身上:

「那,罗尼你加入海军也是因为社长?」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说梅莉莎和克鲁兹他们很反对。」

罗尼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说道:

「这样也能成为SEALs强袭机兵队的一分子啊。还真厉害。」

「这不算什么。而且你们也一样。」

别有深意地说着,罗尼看了看达哉与雅德莉娜。

「那么多的难民一个不落,全都好好保护了。真是漂亮的撤退战,市之濑君。」

「不要这么说。只靠我们几个可是什么都做不了。」

达哉的表情变得低落。他想起了一起战斗的不知名阿富汗斯坦士兵们。

说起来哈利里和萨亚夫少校现在怎样了?应该平安和赫拉特的阿富汗斯坦军汇合了吧。

罗尼盯着若有所思的达哉。

「怎么样,要去看看那些难民吗?他们也很感谢你们喔。」

「不,不用了。我不太喜欢这种感恩戴德的场面。」

挥了挥手,达哉拒绝了这个提议。雅德莉娜也微微点了点头,同意达哉的决定。

「而且难民们真的没事吗?虽说赶跑了加鲁那斯坦军,那可是在眼皮底下发生的战斗啊。」

「加鲁那斯坦军也因为进攻赫拉特失败而被挫了锐气呢。不过,再次发起进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吧。我们小队也正轮流进行侦察。」

「用那超厉害的M9吗?还真奢侈。」

「并非如此。个中自有道理。」

约瑟夫对感到惊讶的达哉这么说道:

「比起单纯的战斗,侦察任务更能让装备了各种高性能传感器与电子设备、甚至包括不可视型ECS的《Sigma》一展所长。」

「原来如此。」

达哉点着头,看了看雅德莉娜。往常早就开始说明的她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

「就是这么一回事。再说在罗马尼亚第一次和你们接触时也是在执行侦察任务。

「但是这一次可是出尽风头了啊。」

雅德莉娜突然说出了很沉重的话语。虽然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些许怀疑。

「我还以为因为那件事,美军投鼠忌器呢。所以你们SEALs才会暗中活动吗?」

「暗中活动还真是难听啊。」

虽然罗尼在苦笑,却没有否定雅德莉娜的话。

「只不过是风向转了。关于这件事,我家老大有话要说,稍后还请抽出时间。」

看来这才是罗尼在这里的真正理由。达哉与雅德莉娜、还有约瑟夫互相交换了眼神。

「伯特他们呢?」

「他们都在。当然,你们社长也在。」

说着,罗尼给克拉拉打了个眼色。

和菊乃的野外对打练习,莎米拉九战全败。

四次是拳脚在命中要害前停住、两次被投技丢开击倒、三次颈部或关节被锁死压制。这期间莎米拉连给菊乃一下以报一箭之仇都做不到。

「……好懊悔。」

无计可施的莎米拉瘫倒在柔软的草原上嘀咕道。这个营地没有体育馆或健身房之类的设施,所以想活动身体就只能到野外来。

顺道一提菊乃气也不喘,正用手梳理着头发。

「啊啦莎米拉小姐,以你的年纪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就算同龄的你这么说,也只会让我更不高兴。」

莎米拉半眯着眼瞪着绰绰有余的菊乃。

「嘛,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啦,明明你长得这么可爱。」

「…………」

莎米拉转过头不再看嘻嘻笑着的菊乃。不过她的那种言行既不是挖苦也不是嘲讽更不是奚落,而是发自内心的这件事,莎米拉也渐渐明白了。

简单地说,就是奔放而率直——正好与自己完全相反。对莎米拉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性情。

(……我还是很讨厌这个女人)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被菊乃的话拨动心弦,受到挑拨的结果,就是意想不到的失败——

「为什么莎米拉小姐会这么讨厌我?」

菊乃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莎米拉连忙坐了起来。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菊乃嘟着嘴蹲下了。

「还在为亚丁湾那件事生气吗?那时候我们可是敌对双方,就不能付诸流水吗。俗话说,昨天的敌人就是今天的朋友嘛。」

「……这句话不该由动手的人对受害者说。」

「说得也是呢。」

看着轻易就将前言推翻的菊乃那毫不在意的笑容,莎米拉就暗自咬牙切齿。

(……真想揍她)

是察觉到莎米拉的心声吗,菊乃的笑容带上了一抹复杂的阴影。

「还是说,那句话说中了,吗?」

「……那句话?」

「啊啦,不记得了吗?在亚丁湾让你露出破绽的那句话啊。因为你的反应太有趣了,我还以为——」

那时候菊乃说的那句话清晰地在莎米拉耳边响起。

『只要用这种感觉向那位殿下发动出攻势,应该能让他陪你共度一晚春宵吧?』

(……揍她!!)

莎米拉蹲着以右手挥出短勾拳。偷袭的第一击在最近距离对准了菊乃的脸。

「啊啦,危险。」

菊乃一边站起身一边扭转上身,躲过莎米拉的拳头,还一直让人生气地笑着。

莎米拉弯下腰,趴着似的转身贴着地面踢出一脚。水面蹴。但是菊乃在轴心脚被踢中前轻松地跳起躲过了。(注:水面蹴:日本摔角手桥本真也的招式)

「……这么一来。」

莎米拉瞄准菊乃落地瞬间的破绽,站起来一个前踢。被靴子包裹着的脚尖带着全身的体重以最短距离直指菊乃的心窝——

「这一下还真是可惜呢。」

——命中前,被菊乃十字交叉的双手挡下了。

糟糕,这么想已经太迟了。菊乃就这么抓住莎米拉的右脚,顺着倒下的势头使出了投技。

要是随便反抗,膝关节会被粉碎的。莎米拉只得让身体飞到空中,转了几圈后脸朝下摔在地上。

虽然勉强做出了受身,还是撞到了鼻子。青草和泥土的气味直冲头顶。

这样一来就是第十败了,而且连偷袭都用上了还这么狼狈,真是可怜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虽然这一次是我挑起的——」

菊乃俯视着莎米拉,语调有了一丝的变化。

「要是太在意而和身边的人发生激烈冲突可不太好。加鲁那斯坦那次也是。」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苏拉娅小姐。你和她吵架了吧?」

「……那和这不一样。」

菊乃说出的名字让莎米拉别过头。

苏拉娅·帕鲁米修少尉,与莎米拉她们同龄的加鲁那斯坦军军官。与加鲁那斯坦代总统奥鲁康·阿塔耶夫是青梅竹马,也是他信赖的朋友,长期担任他的护卫。

但与此同时苏拉娅的父亲帕鲁米修少将是叛军的首领,她自己也作为叛军的一分子,负责与新生D.O.M.S.联系。

莎米拉反感苏拉娅的这种立场这是事实,实际上也当面说了出口。

「你将那两个人和自己与约瑟夫殿下重叠在一起了。不是吗?」

「…………不对。」

这回答连自己都能听出当中的空洞。

「我知道了,就当是这样吧。」

菊乃故意叹了口气。这种看似明白的口气真让人火大。

「但是我觉得老实面对自己的心情会比较好。约瑟夫殿下的器量不会这么小吧。」

「……装什么逼。」

虽然莎米拉这么说,却没有反对菊乃的话。她站起来,拍了拍训练服上的污渍。

一旁窃笑的菊乃看了看时间。

「差不多该开会了呢。走吧,莎米拉小姐。」

「……好的。」

起步跟上菊乃,莎米拉想起雅德莉娜所说的苏拉娅的近况,心中隐隐作痛。

(……苏拉娅·帕鲁米修,你——)

「吉翁特隆的会长死了!?」

出人意表的消息让达哉发出了惊叫。

「嗯,正是如此。」

新生D.O.M.S.社长助理伯纳德·伯特兰点了点头,表情以一如往常的伶俐。

在大型帐篷里等着被罗尼带来的达哉等人的,是伯特兰与约瑟夫等新生D.O.M.S.的骨干成员。

达哉他们接过伯特兰递来的平板PC,惊讶地看着上面显示的新闻。

「车辆在酒店玄关前爆炸——这是怎么回事?」

「意外?……不对,是恐怖袭击吗?」

意想不到的事态发展让达哉与雅德莉娜不知所措。

(该不会是我们的人干的吧?)

好几张脸孔在达哉脑海中闪过。例如克拉拉的父亲——

「话说在前头,动手的可不是我爸爸喔。」

坐到钢管椅上的克拉拉不高兴地说着,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爸爸出手可是会高明地一枪搞定,才不会用爆炸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呢~」

「实际上,威巴氏当时在现场目击了事件的发生。」

伯特兰的话让达哉眨了眨眼。

(目击,吗)

伯特兰没有再说什么。达哉看了看克拉拉,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呆了呆,同时产生了新的疑问。

「那么,怎么办,这个?」

不明所以的提问,说明达哉不知如何是好。不,也许该说是混乱了。

因为,自己拼上性命追踪的凯撒计划的主谋,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地方暴毙了。

「让人很不爽呢。」

菊乃小声嘀咕道。

「失去了根基的凯撒计划将以枯萎告终——但现在还没有。必须确实地将那些人偶全部干掉。」

「事情果然不能这么简单地结束呢。」

约瑟夫这么答道。

「再说,这可不是事故。根据威巴氏提供的情报和事后的调查,可以确定这是使用了AS的恐怖袭击。对吧,赛米维斯中士。」

「而且,所动用的应该是《Centuria》呢。」

说着,罗尼递出了一叠纸条。达哉与雅德莉娜注视着上面的内容。

「巴克斯特班长已经能动了啊——呜哇,连卡洛斯那家伙都回来了啊!?」

先不说报告的内容,上面出现的名字就够让人吃惊了。达哉冒冒失失地大叫着,克拉拉都看呆了。

「还是老样子静不下来啊,你。」

「啰嗦。」

达哉不高兴地答道,克拉拉咯咯地笑了。

「嘛,你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啦。我也很高兴巴克这么精神。」

「还有卡洛斯。」

「嘿诶……」

达哉这么一说,其他人都觉得很意外。

「等一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达哉不悦地抗议他们的反应。

实际上,达哉与卡

洛斯的关系不怎么好,也曾在印度支那的作战中全力交战。

不过,他们也曾共事一场。得知卡洛斯平安无事,达哉感到安心这也是事实。

(噢,不行)

比起同伴的消息,现在还是报告的内容更重要。达哉集中精神阅读报告,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用于实施罪行的,推测为无人AS《Centuria》?怎么回事?」

一头雾水。

为什么作为凯撒计划幕后黑手的摩根会长会被计划的成果《Centuria》袭击?

「虽然不知道是谋反还是下克上,吉翁特隆应该发生了什么。」

与这么推测道的约瑟夫相反,站在他旁边的莎米拉小声说道:

「……又或者,凯撒计划一方抛弃了吉翁特隆,露出了獠牙。」

「很有可能。那叫库鲁平斯基的学士既能想到这种程度的伎俩,也做得出。」

约瑟夫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样,这都只是推测。交谈一时中断,帐篷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种时候,小小的嘀咕听起来也会比实际响亮。

「这可是机会。」

是克拉拉。盘腿坐在钢管椅上的新生D.O.M.S.社长一脸认真地思考着。

少女漆黑的大眼睛看向沟吕木。

「主任,《Raven》的修理什么时候能完成?」

「这个嘛……」

依旧穿着一袭白大衣的沟吕木抓了抓染得很华丽的头发。

「除了三号机,全都超出极限了啊。二号机与四号机几乎只剩下骨架,一号机则必须解体进行检查,不然也不能用。」

达哉别开视线,不敢正眼看向在发牢骚的沟吕木。

「真想带回日本进行全面检查,但要是回了日本,恐怕就再也带不出来了。现在也只是勉强让下村那家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沟吕木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屈指算了一下时间。

「嘛,以这里的设备,至少需要一周时间。」

「我知道了。」

伯特兰点了点头,看向旁边的克拉拉。

「您是准备有所行动对吧,社长?」

「这次应该是最后的了——罗尼,你家老大也是这么想的吧?」

被点名的罗尼也轻轻点了点头。

「啊啊。既然加鲁那斯坦切断了与吉翁社的联系,那就不用担心其他方面的压力了。不过,现状也不允许大规模的军事介入,只能采取斩首行动了。」

「也就是说,轮到我们和你们上场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达哉静静地握紧了拳头。做出了断正如他所愿。

(只不过,话虽如此……)

一个疑问突然在达哉脑中闪过。

我方得出现在这种结论,加鲁那斯坦那边应该也很清楚。

那么,为什么?

(奥鲁康那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疑问早就隐藏在达哉脑中了。

在加鲁那斯坦短时间的邂逅、名叫奥鲁康·阿塔耶夫的青年。达哉记忆中的他的身影,与现在支配着加鲁那斯坦的独裁者怎么也无法重合在一起。

「说不定他也是被谁骗了,或者是被操纵了?」

达哉的嘟哝吸引了周围的视线。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市之濑?」

应该不是作为代表吧,伯特兰向达哉问道。

「那个,因为那家伙,别说补胎了,就连换轮胎都手忙脚乱的喔?」

「跟轮胎没关系吧。」

「有,很有关系。」

因为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达哉一脸苦恼。不过,D.O.M.S.里几乎没有跟奥鲁康直接见过面的人。

「应该还有哪个谁,才是真正的黑幕……对了,或许是米赫洛夫。」

「我觉得不会是他。」

菊乃困扰地侧着小巧的脑袋。

「史蒂卡叔叔他不是那种会在意政治问题的人。」

「是吗。」

听到她这么断言,达哉低下了头。

「为什么这么在意奥鲁康那家伙啊。既然是敌人老大,打飞不就好了嘛。」

「不,就算你这么说。」

虽然克拉拉的意见过于简单粗暴,达哉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想起在阿富汗的战斗。被迫身无长物地离开故乡,只能无力地逃跑的难民们。为了守护他们,就算身陷令人绝望的状况也要战斗到最后,并为此而死的士兵们。只要一想起他们,满腔怒意油然而生。

对于全力打倒造成这一切的元凶这一点,他没有一丝犹豫。

但是这股战意怎么也无法指向奥鲁康。一想起那漫不经心的笑脸,锐气就消散了。

这样就没法全力战斗了。

(为什么会这样)

迷惘的视线如同寻求帮助般——看向见过奥鲁康的另一个人。

看向会议开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雅德莉娜。

「——呐,莉娜。」

达哉犹豫着说道。

「关于奥鲁康,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

雅德莉娜那慎重地、边思考边说的声音与态度,就跟往常一样。达哉心中松了口气。

「我认为这场战争,是出于奥鲁康的意志。」

但是她的意见与达哉正好相反。

「关于奥鲁康·阿塔耶夫这个人,我也不是太了解。但是在那次的战斗过后,他很明显地改变了。可以说是换了个人。」

雅德莉娜说着用双手抱上半身。

「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人。很不正常。」

像是要抑制怯懦与颤抖,雅德莉娜紧紧地抱住自己。

(莉娜——你,真的是在害怕奥鲁康他吗?)

说实话,这对达哉来说也很意外。雅德莉娜看向困惑的他。

「在阿富汗的战斗中,你也和他通话了吧?」

「啊啊。」

奥鲁康应用凯撒计划对《Raven》二号机进行远距离操纵,向达哉他们发出了挑战。那以雅德莉娜为人质、嘲弄达哉等人的言行,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恶意。

「真的很过分呢。老实说,完全不像达哉说的那样是个老好人。」

对于同样与奥鲁康交过手的菊乃的话,雅德莉娜点了点头。

「达哉,那就是现在的奥鲁康。可别忘了。」

2

昏暗的房间里,有两个呼吸声。

一个粗暴而盛气凌人,是贪婪地享用着美味猎物的喜悦雄性。

另一个则柔弱地啜泣,是哭诉哀求着的雌性。

豪华奢侈的大床上,两具肉体交缠在一起。像是要打断这种单方面的行为,电话铃响了。

但是,野兽般的交合并没有停下。电话响了很多次,男子才拿起话筒。

「哎呀呀,还真是不识趣呢。」

微微喘着气,奥鲁康对电话那头这么说道。

『代总统阁下,例行会议的时间到了。还请尽快出席。』

(啊啊,说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看了看房间里的大钟,奥鲁康说道:

「今天就算了。就交给你们吧。方针嘛——避免进一步深入,接下来保持高度应变能力维持战线,就这样吧。至于细节就靠你们了。」

『什……』

这过于敷衍的话语让对方哑口无言。

『请、请等一下,阁下!这也太——』

「就这样吧。」

单方面结束通话的奥鲁康从床上站了起来。

「哎呀呀,已经这个时候了啊。」

慵懒地伸着懒腰,奥鲁康慢慢走到窗前。途中多次踢开散落一地的军装和随意乱丢的酒瓶。每走一步,赤裸的脚跟都深深陷入绒毯之中。

双手猛地拉开窗前厚重的毛织窗帘。下午的猛烈阳光照进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宫殿里的一个昏暗房间。奥鲁康稍稍眯起了眼。

「天气真好,小苏拉娅。」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传来的衣服摩擦声。奥鲁康带着微笑转身看向背后的少女。

床上,苏拉娅正慢吞吞地支起身。柔软的赤裸身躯上盖着一张白色的床单,遮挡了奥鲁康的视线。

青梅竹马脸上残留的泪痕,让奥鲁康隐隐有种征服感。

「我出去一下,乖乖地留在这里喔。」

一边捡起自己散落床边的军装,奥鲁康一边以开朗的声音对苏拉娅说道。没有回应。奥鲁康也不奢求。本该是这样。

但是——

「……停下吧。」

一个微弱的、快要消失般的声音传入刚穿上内衣和裤子的奥鲁康耳中。

「哪方面?」

明知故问。奥鲁康将手穿进衬衣的袖子,逐一扣上胸前的纽扣。虽然曾被粗暴对待的衬衣有些许皱褶,他也没打算换一件。

反正现在加鲁那斯坦也没有谁敢指责他衣冠不整。

「你真以为能赢吗?」

苏拉娅曾每天都对奥鲁康的仪表挑剔说教——但是她现在的声音微弱得

无法与那时候相比。

「你不要以反问来回答我啊。」

奥鲁康轻浮地说着,拿起领带。

「我当然不准备输。为此才准备了《Centuria》啊。」

「不可能赢的吧。」

奥鲁康正在系领带的双手停下了。苏拉娅对着他的背小声地说道:

「就算再怎么强大,只有AS是不可能进行战争的。前段时间的战斗能在俄军手中取得胜利,也是因为对方只投入了AS执行空降、奇袭作战而已。要是俄罗斯真的发动大军,会被那数量踏平的。」

「好烦呐。」

「而且,这一次还有阿富汗斯坦。你打算连美国都激怒吗?奥鲁康,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都说好烦了。」

奥鲁康说着大步走到床边。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让苏拉娅抓住床单抱住肩,全身僵硬。

苏拉娅那惊恐的态度让奥鲁康感到满足。但是——

「再这么下去,这个国家、加鲁那斯坦就真的会灭亡。」

——尽管如此,苏拉娅还是继续说道。

「求求你。快停——」

「我说你好烦呐!」

奥鲁康伸出双手,掐住苏拉娅的喉咙。

「————呜!?」

他毫不留情地用力勒住了气管和血管。苏拉娅瞪圆了双眼,四肢痛苦地变得僵硬。

但也仅此而已。

苏拉娅绝不会奥鲁康,也不会抵抗他的暴虐。即使五官因缺血缺氧而痛苦扭曲,眼中充满泪水,也只是顺从地承受着致命的暴力。

「这样正好。这种充满谎言的国家,灭了才对吧?」

苏拉娅还能听到这句话吗。

她失去力气的肢体瘫倒在床上。骑在她身上的奥鲁康一脸满足,下意识地咂了咂嘴。

双手终于从少女纤细的脖子上离开。

「——咳哈——哈……啊啊」

苏拉娅身体蜷曲,大口地吸取着氧气,拼命地抚摸着留下了奥鲁康掌印的喉咙。

将苏拉娅调教成这样的正是奥鲁康本人。但是他看着眼前的成果,却没来由地感到焦躁。

断断续续的喘气声中,奥鲁康再次站起来走到窗边。

「看看那个。」

苏拉娅抬起被泪水与唾液弄脏了的脸。

共和国宫殿的窗前是开阔的独立广场,伫立在广场中央的巨大黄金雕像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那是奥鲁康已经亡故的祖父、巴鲁伊斯·阿塔耶夫前总统的雕像。

「说起来连加鲁那语都不会说的祖父竟然鼓吹加鲁那人的民族主义,而国民也将他尊为加鲁那民族之父为他鼓掌喝彩。搞什么嘛,这种荒唐胡闹的国家。」

这种充满虚伪的政治体制,在祖父死后依然在维持。

「我也不过是一副神轿。不,该说是宰牲节上的羊吧?小苏拉娅,这种事你也应该明白吧?」

「怎么会——我、我、不……」

「啊啊,没错。帕鲁米修叔叔和你们是准备改变这个满是谎言的国家对吧。」

政变失败、被奥鲁康射杀的父亲阿里·帕鲁米修少将。还有在苏拉娅眼前被处以枪杀之刑的政变派军官们。

——想起这些,苏拉娅咬住了嘴唇。

「还真是高尚的理由。非常正确喔——你们是这么认为的吧?小苏拉娅是,叔叔也是。」

披上军装的上衣,奥鲁康转身离开房间。推开有着蔓草花纹装饰的厚重大门——踏出房间前,奥鲁康回头给苏拉娅留下最后一句话:

「所以,就连我也欺骗了。」

奥鲁康既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带着怨恨。但是这句话,击穿了苏拉娅的心脏。

「啊、啊啊啊……」

慌忙爬起来的苏拉娅面前,大门关上了。三重电子锁随即启动,切断了房间与外界的联系。

她呆愣地睁大的双眼不停地涌出泪水,干燥的双唇漏出嘶哑的声音:

「不……不是的——」

这泪水与后悔,必定无法传达给奥鲁康。

少年带着阴郁的笑声离开了,留下少女悔恨地抽泣着。

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宫殿地下的避难所,是在奥鲁康的祖父、已故的巴鲁伊斯·阿塔耶夫总统时代建设的。

一开始只是单纯地作为要人的避难区域而设,但在完成后心血来潮地不断增设各种设施,如今形成了宛如迷宫的构造。

在这避难所附属的AS停机库里,来访者让已经成为了半个主人的约纳坦·库鲁平斯基感到一丝惊讶。

「哦呀,你到这里来了啊。」

「是啊。」

敷衍地回话的奥鲁康轻轻地耸了耸肩。

「状态怎么样?」

「还算不错。」

含糊地回答了不明确的提问后,库鲁平斯基抬头看向他的『作品』。双手双膝着地、摆出入库姿势的《Centuria》部队。

「这个玩具果然很厉害啊,博士。」

看见他这个样子,奥鲁康轻轻地笑了。

「直到昨天为止的追击也是。还真想看看快到终点时发现抢先了的达哉那表情。」

「说到这,操作粗糙,下手也不够干脆。要是你还是那么不珍惜,我可就头疼了。」

虽然库鲁平斯基苦口相劝,奥鲁康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啊,最后有人来搅局让他逃掉了嘛。这一局游戏是我输了。太手忙脚乱也不好嘛。」

「游戏,呢。对你来说战争就跟玩一样吗。现在的局势,别说俄罗斯,就连美国也出手了。豪放是不错,可会不会太奢侈了点啊代理阁下?」

就连库鲁平斯基的声音都带上了些许惊讶与揶揄。但是三寸不烂之舌马上停下了。

「你说玩?才没有这回事。」

随着奥鲁康低沉的嘟哝,一台AS站了起来。虽然和《Centuria》与《Legatus》是同一系列的骨架,却更洗练,有着更接近人体的外形。

《Thurinus》——作为至高王权网络系统的中枢开发的机体,借助TAROS实现了机体的完全思考控制,目前是奥鲁康专用的机体。

「不管是美国还是俄罗斯,尽管放马过来。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见识一下地狱的风景。」

低着头的奥鲁康颤抖着双肩。库鲁平斯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让人感到郁闷的笑声。

(哎呀哎呀,这下子——)

奥鲁康突然转身。带着不合时宜笑容的脸完全感受不到方才的凄惨。

「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到博士你这么关心我。对你来说,只要《Centuria》能放手大闹就好了吧?居然会在意战争的胜负,真意外。」

「因为我讨厌麻烦。」

「…………?」

库鲁平斯基那不算回答的回答让奥鲁康皱起眉头。被他这么一催,库鲁平斯基补充说道:

「现在这个环境对我来说非常理想。要是因庄家的赌博而被推翻,那可就头疼了。」

「我可没打算赌博喔,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至于以后——就不知道了。」

「这种就叫赌博啊。」

库鲁平斯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这是作为技术人员的忠告。你的《Thurinus》现在还不完整,还没有真正成为统帅百人队和军团长的皇帝。」

「唔~」

有气无力地回应着的奥鲁康抬头看向《Thurinus》。

「还差一步。」

库鲁平斯基嘟哝的声音里带着不为人知的热情。

「奥鲁康代理,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但是,还不够。要完成《凯撒》,还有很遥远的一步。」

「就是这《凯撒》吗?对博士来说,计划的完成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

虽然库鲁平斯基的鼻尖瞬间渗出冷汗,但他还是痛快地说道:

「创造超出程式的领域、拥有人格的真正人工智能,并以这个AI统率无人AS群。我以前应该也说明过了。」

「这还真是厉害。」

奥鲁康轻轻地敲了敲《Thurinus》的脚。

「他能通过TAROS读取我的思考,并以最高质量予以实行,不管是机体的操纵还是部队的统率。虽然基础是来自达哉的这一点让我很不爽。」

这赞赏中隐含了某些东西。

「我想听到的,是更进一步的事情。」

短暂的沉默过后,库鲁平斯基只问了一句:

「看到了吗?」

他并没有问看到了什么。明显说明不足、意义不明的问题。但对奥鲁康来说这已经够了。

「虽然很模糊。坐在他上面时,能看到不少东西。」

「你真是太棒了。非常好。」

库鲁平斯基笑着低下头。奥鲁康半眯着眼看着他微微颤动的肩膀。

不一会儿,库鲁平斯基突然抬起头:

「那么,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库鲁平斯基冷冰冰地说道。所

有的感情都在那爬虫类般的脸上消失了。

「什么事?」

「杀了市之濑·达哉。」

「……嘿诶」

与一脸认真的库鲁平斯基相反,奥鲁康的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

「正如你所说,《凯撒》是以那位青年为模板制造的。正因为如此,还是尚在壳中的雏鸟的《Thurinus》想要孵化成为真正的皇帝,就必须亲自打破那层壳。」

「总觉得有些本末倒置了——」

奥鲁康多少有些为难地答道。

「嘛,也罢。反正我也正准备击溃达哉。」

这么说着,奥鲁康无声无息地换了个表情。

「真看他不爽。当然我也没准备输。反正结果都一样,这样可以吧?」

「啊啊,这样就行了。」

相反,库鲁平斯基的嘴角重新露出了笑意。

狭窄座椅的震动让米赫洛夫醒了过来。看样子他打了个盹。

发动机的振动摇晃着运输机的客舱,米赫洛夫看向窗外。眼前的风景已经变成了加鲁那斯坦的群山。

快到达加鲁那巴修了吧。

(我究竟在干什么)

米赫洛夫这么自省着。

这场战争的结果早就知道了。加鲁那斯坦太贫困了,要是只以俄罗斯一个国家为对手发生有限的武装冲突还好,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向周边各国发动毫无意义的侵略。露出破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米赫洛夫没有理由奉陪到底。就像他前几天说的,是时候收手了。实际上也已经准备好离开的路线了。

对,经由能干的副官之手——

「娜塔夏……」

嘀咕着已经不在的副官的名字。那带点哭腔的声音让米赫洛夫自己都吓了一跳。

与雅德莉娜的重逢、旭的死、与菊乃的离别——种种经历都没有让他动摇,这一次似乎起效了。米赫洛夫承认了这一点。

报仇?别傻了。

米赫洛夫是专业的雇佣兵,可不是会因为这种感伤而冒险的外行人。以前一直是,将来也是。

但是——

(这是怎么回事)

这的确可以说是专业的判断。但从结果上来看,自己这不就只是逃避吗?

对,自五年前的科尔基斯战争中逃离俄军以后,米赫洛夫就一直在逃避。尽管在战争与战场里讨生活,却绝不深入,时刻确保自己的安全与逃离路线。

还用职业精神这种话来糊弄自己。

「…………」

他突然想起日前的战斗。尽管在撤退战中遍体鳞伤,依旧守护着阿富汗斯坦难民的达哉与雅德莉娜。

那身姿,在他心中留下了沉重的疙瘩。

米赫洛夫已经四十有半,能维持士兵能力的时间没多少了。

至少要是逃离这里,米赫洛夫应该没有能与达哉分出高下的机会了吧。

(无聊)

在心中这么嘟哝着,米赫洛夫重新闭上双眼。然而睡魔迟迟不曾来访。

3

「总算回来了。」

早上的营地里,露天AS停机场。看着单膝着地的《Raven》一号机,达哉深有感慨地说道。

他轻轻地摸着久违的爱机的装甲。

「又要拜托你了,搭档。」

「原来如此,这才是《Raven》真正的姿态啊。」

「啊啊,是啊——喂!」

达哉眯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侧面。穿着阿富汗斯坦军军装的少年兵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号机。

不用多说,是哈利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诶?我今天有假,就来看看小哥你啊。」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哈利里还是老样子,达哉只得放弃追问。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嗯~,进展缓慢。」

对于达哉暧昧的询问,哈利里也敷衍地回答。

「我们队伍的情况你也清楚。现在正在重整再编——话虽如此,上层和基层都乱糟糟的,也没有像样的增援与补给。」

哈利里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不得了的事实。看来阿富汗军的情况相当糟。

「萨亚夫少校也是,那种伤势本应送往后方治疗的,却依旧留在了这里。」

「辛苦他了。」

达哉小声说道。

「那,小哥你们有何打算?」

「这个嘛——」

这一次轮到达哉哑口无言了。

先不论对哈利里个人的好感,目前的情况下,达哉他们新生D.O.M.S.与哈利里所属的阿富汗军、罗尼等人的SEALs的关系非常微妙。

不能随便乱说话。

「看情况,吧。」

「看情况,吗。」

达哉明显在敷衍,不过哈利里也没有多问。

「我说,你是准备测试这家伙对吧。」

「是啊。」

达哉短短地回了表现出莫大兴趣的哈利里一句。

实际上,今天下午还有与SEALs的会议。在那之前,得熟悉一下机体。

「没关系吧,主任?」

「啊啊。」

正在机体各处进行检查的沟吕木看向达哉。看来他早有这个意思。

「这不过是熟悉机体,动作可别太大喔。」

「知道了啦,主任。」

虽然达哉轻松地回答,沟吕木还是很不安。

「小姐们也是这么说,结果还是一头热了啊。」

「小姐们?……莉娜与菊乃吗?」

「啊啊,两人都开着各自的《Raven》先到演习场去了。」

「是吗。」

达哉隐隐感到不安地摸了摸脖子。

「哼~嗯,莉娜姐与菊乃姐啊。小哥你有难了。」

哈利里说着,看向达哉。意味深长的话语与表情让达哉咳了两下。

「那啥——换个地方吧。」

「明白~」

哈利里非常轻松地答应了达哉的要求。

离开停机场,达哉与哈利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着。

目前,达哉他们D.O.M.S.的营地就在集结到赫拉特市的阿富汗军营地旁边。达哉这还是第一次进入阿富汗斯坦方的营地。

擦肩而过的阿富汗军士兵的对话达哉并不理解,却也能感受到当中的某种类似热情的东西。

「你们也快开始作战了吗?」

「不清楚,我不过是一介小兵。不过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吧。」

「……这倒也是。」

这太理所当然了,达哉只能点点头。看到他这个样子,哈利里嗤嗤地笑了。

「不过,我那残破不堪的队伍也总算完成再编了。看样子,今天应该是最后的休假了——下次作战前的。」

「是吗……」

哈利里的回答让达哉的心情变得黯淡。

「你也要参加啊。」

「这个嘛,我也算是军队的一份子啊。只要有命令就会参加,这不是当然的吗。而且——」

哈利里的脸上没有了平常的笑容,以认真的眼神看向难民营。

「这个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不能让加鲁那斯坦那帮人肆意妄为。必须把他们打回去,让大家都回到自己的村子去。」

「这样啊。」

这同时也是哈利里搭乘那疲劳不堪的旧式《Bushmaster》继续战斗的宣言。

「要是可以,我也想和小哥你们一起战斗,不过应该不行了。」

「啊啊。」

不能蒙混过关。在老实回答的达哉面前,哈利里故意似的低下了头。

「这样啊……果然。我们只会拖小哥你们后腿啊。」

「没有这回事。」

达哉嘟哝的声音里蕴含着某种热情。

「从国境线到这里,正因为有你们才能活下来。不管是我、菊乃还是莉娜。我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死去的阿富汗士兵的面容在达哉脑中闪过。拉斯鲁上等兵,与达哉的《野蛮人》一同迎击加鲁那斯坦军的《雌鹿》战斗直升机并战死的士兵。

发现那名士兵死亡时的枯干感情现在依然缠绕着达哉的心。他能理解这是不能忘记的。

「绝对,不会忘记。」

同时暗下决心,不让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是吗。谢啦,小哥。」

究竟达哉的思绪是否传达到了呢。无忧无虑的笑容重新回到抬起头的哈利里脸上。

「那么,我先归队了。」

「再过一会儿莉娜与菊乃就该回来了,她们也一定想见见你。」

「嗯~,还是算了。我可不想见到小哥和姐姐们的修罗场。」

「真多嘴。」

达哉有些恼怒,随即微微地笑了。

「保重,战友。」

达哉伸出右拳。哈利里瞪圆了眼,随即做出回应。

「你也是,战友。」

两个拳头碰到一块。达哉与哈利里百感交集地看了看对方。

(再见)

(后会有期)

双方如今都不需要分别的话语与再会的誓言。

新生D.O.M.S.向阿富汗斯坦军借用的演习场没有什么特殊的设备,就只是单纯地划出了一片无人的山区。

虽然只有险峻的地形,却正适合AS的训练。

雅德莉娜的《Raven》二号机正在山中的某个角落里,单膝着地,全身披着迷彩布做成的吉利服,还展开了ECS从电子方面隐藏机体。(注:吉利服Ghillie suit,以绳子或布条进行伪装的服装)

(菊乃在哪里)

雅德莉娜确认周围的状况,搜寻着『敌机』的痕迹。

与雅德莉娜用于火力支援的二号机相反,菊乃的四号机是追求主动·被动两方面防御力的机体,再加上操纵者菊乃的技术能力·性格倾向,在近身战斗方面才能发挥真本事。

不过,要是认为在射程上有优势就放心可不行。虽然四号机看起来很沉重迟钝,短时间内的爆发性机动力可是能发挥出跟普通的第三世代型AS同等的性能。

(……还不错)

雅德莉娜紧张的同时在心里嘀咕道。像这样在训练中活动身体还比较轻松,因为不需要去想多余的事情。

反过来说,像现在这样处于胶着状态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多余的事情』

像达哉和约瑟夫那样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很为她担心,但是她讨厌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她也知道这是在乱发脾气,可就是控制不住。

一如既往地与雅德莉娜接触的,除了不知道娜塔莉亚一事的克拉拉,就只有——

『哎呀呀,要玩捉迷藏吗雅德莉娜小姐。』

「…………」

听到通信机里传出的菊乃的声音,雅德莉娜的脸色变得阴沉。因为经过高度加密,所以无法锁定发信位置。

(说起来,这家伙的态度也没变啊)

因为菊乃以前是米赫洛夫一方的,所以她与娜塔莉亚也应该认识。然而在听到她的死讯时,菊乃的脸色完全没有改变。

就算现在敌我有别,不讲人情也该有个限度。

(这家伙果然是个糟糕透顶的恐怖分子)

正当她再次刷新对菊乃的认知时,当事人再次发来通信。

『我突然觉得单纯的模拟战有点提不起劲。加点赌注怎么样?』

「…………」

不过是单纯的挑衅,别上当——这点事,都不必特意提醒自己。

雅德莉娜无视来自菊乃的通信,将精力集中到搜索敌人上。现在需要考虑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发现菊乃的四号机那一瞬间,将二号机的全部弹药(当然不是实弹)丢到对方身上。

菊乃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试图以语言让战况进入自己拿手的格斗战。

「那你打算赌什么?」

雅德莉娜反其道而行之,接过菊乃的话。打破胶着的战况这一点正合雅德莉娜的意。

『这个嘛——』

菊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我和你,谁能向达哉先生表明自己的心意。就赌这个优先权怎么样?』

「————」

二号机狭小的驾驶舱里,被主控套件固定在机体上的少女的双肩明显抖动了一下。有一种动摇的感觉。

但是——

「随便。」

回答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动摇。

雅德莉娜冷静地拉动机体的操纵杆。与她的动作同步,二号机迅速地将装挂在腰间的《Gorgon》破碎炮那粗长炮身指向正上方。

炮口正好指着二号机的头顶,还有正准备从山崖上跳下的菊乃的四号机。

『诶!?』

「抓到你了,菊乃。」

雅德莉娜在发话的同时扣下了扳机。一五五毫米榴弹伴随着轰鸣声飞射而出——当然不可能。

射出的炮弹充其量是电子性的虚构之物。

炮口连接着发信器单元,以AS机体本身的传感器充当收信器,以此模拟虚构的射击·炮击。这是D.O.M.S.自行研发、名为莫里茨系统的演习用器材。

但是菊乃也是不可小觑,她在注意到雅德莉娜迎击的同时让四号机全力跳起。二号机发射的信号与四号机的动作。经过电脑空间里复杂的运算,瞬间得出了结果。

四号机无伤——

并且四号机还在空中扭动那巨大的身躯,向着二号机落下。左右两手握着的一〇式单分子刀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生辉——虽然包覆着演习用护套——双肩上的格斗用铁爪也展开了。

「身手不错。」

这种情况下,二号机的重型武装反而不利。雅德莉娜马上解除了全身的射击武器。

丢下右腰的《Gorgon》破碎炮与左腰的《Bushmaster3》机关炮,然后将双手伸向肩部,取出藏在《Lindworm》兵装系统里的犊牛型突击步枪。空空如也的《Lindworm》本体则与肩部分离。

双持步枪的二号机轻轻往后一跳,从天而降的四号机随即顺势挥下单分子刀。必杀的斩击仅仅擦过二号机的左肩部装甲。

『最后一击!』

为了追击后退的二号机,四号机也蹬踢地面。爆炸性的瞬间爆发力。四号机全身伸长,整个机体如同箭矢般向着二号机刺去。

「这可不行。」

二号机的步枪为了迎击追来的四号机开火了。这种距离下,完全没必要瞄准。浓密的虚构弹幕迎向四号机。

〇点几秒以内的攻防。系统刹那间完成运算,莫里茨系统下达的判定是——

『四号机、严重损毁。』

无机的电子声发出宣言的同时,四号机的机体停止了动作。单分子刀向前突刺的刃尖刚好停在二号机的胸部装甲,也就是驾驶舱模块的正前方。

「……你真想杀了我啊。」

『二号机、健在。训练场景结束。』

莫里茨系统向渗出冷汗的雅德莉娜宣告了胜利。

单膝着地的《Raven》二号机打开了背后的驾驶舱舱门。从主控套件中解放的雅德莉娜轻轻摇了摇头,擦了擦汗水。发烫的肌肤感受着风的触感。

菊乃已经从四号机上下来了,正嘟着嘴抬头看着雅德莉娜。

「雅德莉娜小姐你这坏心眼。」

「什么坏心眼啊,无聊。」

雅德莉娜说着,连绳梯都没用就从机体上滑了下来。

「要是以往你早就动摇了,怎么今天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我不甘心。」

「哼,你的这种手法我已经习惯了。」

雅德莉娜俯视着菊乃有些冷淡地说道。

「……哎呀呀。」

虽然菊乃造作地叹了口气,却是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

「心情轻松点了吗?」

「怎么说?」

「你很在意娜塔莉亚小姐的事吧?」

「…………」

被说中了的雅德莉娜不高兴地保持沉默。菊乃静静地观察着她。

「我曾经,蒙她照顾。」

过了一会儿,雅德莉娜嘟哝了一句。

「虽然一直都很严厉地挑剔,其实很温柔,有时候也很宽容——她这人就是这样。」

「说实话,让人难以置信呢。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一副严厉的表情。」

菊乃将手指放到左右眼角使劲地往上推,似乎是在模仿娜塔莉亚。

一点都不像。

「不过,是个好人。」

但是,这嘀咕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虚伪。

「她不在了真是可惜。」

「但第二天早上你可是兴奋得不得了。」

虽然雅德莉娜半眯着眼地吐槽,菊乃完全不怵,依旧哧哧地笑着。

「一码归一码嘛。」

「你的脑袋果然坏掉了。」

「哇,好过分。」

菊乃造作地抗议。

「你也是米赫洛夫捡回来的吧。」

「是啊,在尼泊尔和旭一起。为了生存——跟他学习了各种作战的手段。不过,最后变成了那种德性。」

雅德莉娜向自嘲的菊乃问道:

「你恨他,恨米赫洛夫吗?」

这是雅德莉娜自己也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

「——撒,究竟是那边呢。」

短暂的思考后,菊乃带着暧昧的表情摇了摇头。及腰的亮丽黑发轻飘飘地随风飘扬。

「叔叔是因为有用才将我们捡回去这是事实,不过要是没有他我们姐弟也只会一起横尸街头吧。」

菊乃伸出右手压住被吹乱的头发。

「既有恩,也有怨。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吗……也是啊——」

恩与怨,这对雅德莉娜来说也是一样的。就算与娜塔莉亚处于敌对关系,她是自己的恩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

(我亲手将这样的娜塔夏……)

雅德莉娜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时,仿佛察觉到了似的,菊乃嘀咕着

说道:

「战争这玩意儿,不是生就是死。」

菊乃说着,伸手按住自己丰满的胸脯。

「我不也射杀了弟弟——旭吗。」

「我知道。」

「那扳机的触感,我依旧记得。那时候,要是没有人在旁边扶持,我一定会坏掉。」

「坏掉,吗。」

雅德莉娜如今能够切身体会到这种心情。虽说是为了让最后的亲人从烧死的痛苦中解脱,也是自己亲手射杀了对方。

(那么,为什么我会没事?)

自己亲手夺去了救命恩人娜塔莉亚的性命,但是自己的心承受了这种冲击,并没有坏掉。

而且这还不是菊乃那种慈悲的一击,而是带着明确的杀意与敌意,扣下了扳机。

不——

(真的是这样吗?)

她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决断。那个时候自己真的是对娜塔莉亚抱有敌意与杀意吗?

(不,不对)

菊乃饶有兴趣地默默观察着陷入沉思的雅德莉娜,不过雅德莉娜并没有注意到。

(那个时候我是)

——想要保护。

(谁?)

——不想失去。

(谁?)

——不过是,为了这一点,拼上了性命。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不想承认。但是雅德莉娜在那个瞬间比起娜塔莉亚,还是选择了达哉。

比起旧日的恩师,还是相识不到一年的男性在她心中占有更大比重。

对达哉感到焦躁的理由,现在也明白了。雅德莉娜选择的不是娜塔莉亚,而是达哉。但达哉本人因为这件事而道歉,让她感到那个选择与行动被否定了。

这也太空虚了。

「……我还真不像话。」

胸中出现了一个沉重的疙瘩。雅德莉娜低下头,却听到菊乃不清不楚的问话:

「你怎么了,雅德莉娜小姐?」

「……不,没什么。」

稍稍想了想,雅德莉娜对菊乃说道:

「菊乃,你还记得刚才的赌注吗?」

「赌注?啊啊,达哉先生的……」

「没错。」

雅德莉娜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说:

「是我赢了。」

向达哉表明自己心意的优先权——虽然一想起来脸就红得跟火一样,但她还是重复了一遍。

「是我赢了。没异议吧,菊乃。」

「——哎呀。」

这个样子的雅德莉娜让菊乃瞪圆了眼。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呀呀——」

「……你很烦诶,菊乃。」

「这还真是抱歉。」

毫无诚意地说着,菊乃如愿以偿地笑了。

「不过你也变得坦率了呢。」

「关于这一点,我要向你道谢。」

「呀,社长你回来了啊。」

奥鲁康那表面上开朗的声音,米赫洛夫听着很刺耳。

加鲁那巴修的共和国宫殿,宽广的总统办公室里,奥鲁康在欢迎米赫洛夫的到来。

「我已经看过你的报告了。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请便。」

米赫洛夫枯干地答道。

房间里只有奥鲁康与米赫洛夫两人,虽然搜过身,却没有护卫。

「那么,首先——」

翻着文件,奥鲁康提了好几个问题,基本上是关于《Centuria》运用方面的。

逐一回答着这些问题,米赫洛夫突然想道:

(真麻烦)

至今为止像这种汇报都是交给娜塔莉亚的,但是他的心腹已经不在世上了。

这个事实让他异常焦躁。

「——嗯,我明白了。」

呼了口气的奥鲁康带着一丝笑意瞪着米赫洛夫。

「接下来进入正题,没异议吧?」

「…………」

对于这个问题,米赫洛夫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保持沉默。看样子奥鲁康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单方面地继续说道:

「发生在我们的赞助商身上的不幸事故,你已经知道了吧?」

「略有所闻。」

非常敷衍的回答。

「这真是沉痛的打击,幸好目前的业务依旧可以继续,其中包括了我国的相关事务。因此,无须担心补给等方面的事情,就跟以前一样放手大干即可。」

「是吗。」

无聊的闹剧,米赫洛夫想道。

「嘛,也就这一件事。你可以走了。」

奥鲁康像是赶人走似的粗鲁地挥了挥手。但是米赫洛夫并没有离开。

「我有件事想问。」

「什么事?有事快说。」

手撑着脸,奥鲁康厌烦地答道。

「你准备赢吗?」

「是啊。」

「你觉得能赢吗?」

「这个当然。」

「我不觉得这是理智的判断。」

「————」

辛辣的话语让奥鲁康陷入沉默。米赫洛夫没理他继续说道:

「你真的以为还有政府和军队、国民的支持吗?战争过家家已经结束了。」

「————噗!」

米赫洛夫正说着,奥鲁康夸张地笑了。

「…………」

老实说,这对米赫洛夫来说是意料之外的反应。

要么露出怯懦与不安,要么虚张声势地暴怒。不管是哪一种,都可以推测出奥鲁康的真实意图。

但他竟然笑了。

「这个,嘛,当然会,变成这样啊。」

笑声总算停下了。奥鲁康断断续续地回答着米赫洛夫的问题。

「以专业的眼光来看确实很不理智。不过呢——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奥鲁康的问题让米赫洛夫措手不及。

「我很意外喔,还以为你会就此逃亡呢。为什么要特意回来参加这场没有胜算、毫不讲理的战争?」

「关于这一点——」

奥鲁康向立正站好的米赫洛夫耸了耸肩。

「算了。就让我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可以。」

「先不谈我们与吉翁特隆之间的交易,对方不可能连背地里的渠道都一并接收,向白宫政治献金的效力马上就会消失了。你怎么看?」

「原来如此。」

与吉翁特隆社摩根会长的联系被从物理上切断的当下,美国方面的态度变得很暧昧。

实际上,他们已经非正式地与SEALs的AS小队多次接触并交战。要是白宫转换行事方针,实行更大规模的介入——

考虑着这方面的种种,米赫洛夫斩钉截铁地答道:

「行事方针应该不会改变,美国方面不至于实行空袭或投入陆军这种直接的军事介入。」

「特种部队——SEALs那边呢?」

「这也包括在内了。他们还有更便于使用的棋子。」

虽然这说法有些绕圈子,奥鲁康还是理解了。

「对面的D.O.M.S.吗?美国会雇用他们?」

「对。」

奥鲁康不置可否地举起了手。

「虽说有战争外包的趋势,还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奥鲁康上身后仰,看向天花板,嘴角明显地咧开了。

「不过,这样正好。达哉也会参加吧?这下省事多了。」

右手挡住脸的奥鲁康这么嘟哝道。他以这个姿势从手指的间隙中窥视着米赫洛夫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吗。」

「…………」

「你也盯上达哉了吧?那么,先到先得。」

对于这单方面的宣告,米赫洛夫保持沉默。

4

「睡不着。」

半夜,帐篷里的达哉在睡袋中苦恼地打发着时间。

虽然白天的侦查等让身体非常疲劳,高昂的精神却让睡魔不敢来访。他苦恼地来回转身,闭着眼不停地数着羊。

完全没有意义。

「可恶……」

达哉只得放弃,爬出睡袋。看到同一个帐篷里的约瑟夫如同在带有华盖的大床上一般熟睡,达哉心中窜起一股无名火。

离开帐篷吧。

满天星斗之下,达哉蹑足慢慢走着。周围的营地已经进入了平静的睡眠。

寒冷的夜风吹过,达哉大大地打了个冷颤,只穿了一件背心的肩膀抖个不停。

「啊嚏——呜呜,好冷……」

「达哉?」

听到声音,达哉抬起头。随着寒冷夜风飘扬的金色马尾出现在视线中。

「莉、莉娜?」

淡淡的月光之下,雅德莉娜困惑地看着达哉。

「你在这里啊?」

「不,有点——睡不着,就出来散散步。」

达哉语无伦次地说道。本应没有这个必要的,他却不知为何拼命地辩解着。

无视本人的意志,心跳开始加速。在晚上与雅德莉娜两人独处这个情景,让达哉失去了冷静。

「难道你也是

?」

「嗯——不,这个……嘛,是啊。」

雅德莉娜也和达哉一样含糊其辞,不敢看着对方。

「怎么了,莉娜?」

「没什么,你才是怎么了。」

简单地回答着,雅德莉娜悄悄窥视着达哉。不光是达哉,就连她也是言行失常。

达哉自己也没资格指责别人。

「那么,要一起走走吗?」

「这个么——」

雅德莉娜想了想,点了点头。

达哉与雅德莉娜一起走着。有人在暗中观察着僵硬地保持距离的两人。

「啊,这两人还真让人着急呢。」

菊乃叹着气说道,继续悄悄地跟在达哉与雅德莉娜后面。

「……低级兴趣。」

莎米拉在菊乃背后冷冷地嘀咕道。不过她并没有打算阻止菊乃。

「啊啦,因为这次让给雅德莉娜小姐是打赌的结果啊。我有着见证始终的权利与义务。」

「……强词夺理。」

莎米拉理所当然的指责并没有触动菊乃。

「莎米拉小姐才是在偷窥不是吗?我认为这品格可不太好。」

「…………我的任务是监视你。不会对那两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听到稍稍拉开了距离的莎米拉的回答,菊乃轻轻地笑了。

「你这才是强词夺理吧?」

「…………!」

两人的视线激烈碰撞。一方如同出鞘的小刀,另一方则像是张开的大网。

火花四散的视杀战只一瞬就结束了。立马移开视线的菊乃迅速而安静地迈开脚步。

「现在可不是干这事的时候。要是跟丢了那两人可就麻烦了。」

「……同意。」

瞬间改变心意的莎米拉也跟在后面。

达哉与雅德莉娜在淡淡的月光之下慢慢走着。

落后几步的达哉默默地跟在雅德莉娜背后。她现在是怎么一副表情,达哉完全不知道。

(好、好尴尬)

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让人感觉相当遥远。

(啊,不管了)

下定决心的达哉在少女背后叫道:

「莉、莉娜——」

「……什么事?」

听到达哉的声音,雅德莉娜停下了脚步。在她转身的同时,达哉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的,很对不起。抱歉。」

「…………」

站在道歉的达哉面前,雅德莉娜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来了啊。」

那声音里的,是愤怒,失望,还是悲伤呢。

达哉如同装了弹簧一样马上抬起头。

「你就只会这个。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向娜塔夏开枪吗?」

「……不知道啊。」

达哉的声音颤抖。

「完全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做?就那么默不作声地被干掉吗?那时候露出破绽是我的错。我该怎么向你——」

「没有这回事。」

这么回话的雅德莉娜双眼温热而润湿。

「才没有这回事,达哉。」

满溢而出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

「你真的,都不知道吗?」

她没说知道什么。

也没问为什么。

但是看着啜泣的雅德莉娜,达哉就醒悟了。

「啊……」

没错,在那场被逼到自己极限的战斗中,雅德莉娜守护了陷入绝境的达哉。就跟日前达哉救出被囚禁在二号机里的雅德莉娜一样。

他们是守护对方背后、在绝境中拯救对方的关系。这种羁绊,这种感情——在这种情况下,道歉这个行为本身就大错特错。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个瞬间,达哉理解到自己眼前的,是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

「……莉娜。」

达哉叫着少女的名字,缓缓伸出右手。手掌碰到雅德莉娜带着泪痕的脸颊的瞬间,她惊讶地抬起头。

触及雅德莉娜脸颊的手掌如同火烧般炽热。那是自己的体温还是雅德莉娜的体温,达哉已经分辨不出了。

雅德莉娜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不再流淌。

两人默默对视。现在达哉就连自己倒映在雅德莉娜灰色瞳孔中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并非是某一方主动,达哉与雅德莉娜的脸开始靠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已经可以感受到少女唇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

达哉将自己的唇与之重叠。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时间确实停止了。

留下无法言喻的甜蜜与热度,重叠的身影分开了。达哉不停地反刍着唇上残留的余韵。

「——怎、怎么样?」

难为情地撇开视线,达哉问道。眼角的余光躲躲闪闪地窥视着雅德莉娜的反应。

「别问我,笨蛋……」

雅德莉娜遮住嘴答道。那润湿的眼眸害羞地闭着。

「……再、再来一次,好吗?」

那渴求自己的声音让雅德莉娜双肩一颤。躲闪的眼神既有期待,又似是诱惑地看向达哉。

「——不行。」

但是她说出的却是拒绝的话语。随后转身背对达哉,快步离开了。

呆立不动的达哉面前,雅德莉娜挥了挥手。

「该睡了。」

与冷淡的话语相反,雅德莉娜露出了平静、柔和又温柔的笑容。少女金色的发丝与白瓷般的肌肤淡淡地反射着朦胧的月光。

雅德莉娜的这副身姿,让达哉看得着了迷。

「——喔、喔!」

回过神来的达哉用力点了点头,两次,三次。然后再次跟在离开的雅德莉娜背后。

与先前一样的几步距离,达哉已经不再觉得遥远了。

「这算什么?这就完事了啊?真没劲。」

嘀咕着的菊乃打从心底感到不满。

「达哉先生也太不像样了。这种时候男生就该拿出志气负责引领到最后嘛。那时候把我推倒算什么啊。至少也要牵个手嘛。」

莎米拉半眯着眼看着菊乃不满地抱怨。

「……还真是搞不懂你。」

轻声的嘟哝让菊乃回过头来。

「……对你来说,莉娜应该是情敌。那为什么你要撮合她与达哉呢?这不合理。」

「情敌什么的,这是你的误解。我确实喜欢达哉先生,可也同样喜欢雅德莉娜小姐啊。」

「…………」

菊乃满不在乎地说着,让莎米拉哑口无言。

「那两位要是能在一起,那也行。要真是那样,干脆三个人一起快活——啊啦,我怎么这么不知耻啊。」

害羞的菊乃脸颊染上一丝潮红。这样的举动虽然可爱动人,背后却隐藏了正在舔舐舌头的肉食猛兽般的狰狞。

至少看在莎米拉眼中就是这样。

「……无法理解。」

「啊啦,我还以为莎米拉小姐你会有同感呢。」

菊乃看着后退的莎米拉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对约瑟夫殿下的夫人——那位可爱的小公主应该抱有相似的想法吧。」

「……请不要将我的忠义与你的情欲混为一谈。」

莎米拉的声音混杂着真正的怒火。

那究竟是因为错误的推测贬低了自己与主人带来的不快,还是隐藏的真心被触碰而带来的冲击——

「……不悦至极。」

「这还真是对不起了。」

毫无诚意地对莎米拉说着,菊乃轻轻打了个呵欠。

「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熬夜可是对美容很不利喔。」

「……这一点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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