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七话 远征

干燥的风吹拂壬氏的脸颊。

虽说也就几天而已,但自从那趟西方之旅以来就没像这样远行过了。他并不讨厌让马车摇晃着眺望外头风景,却也有点想骑马在草原上到处奔驰。

「这儿的事就请交给我们。暂代几天职务不成问题的。」

在麻美自信十足的催促下,壬氏对马良「啊!您要丢下我是吧?」的视线视若无睹,就这样出发去视察了。目的地是一座发生了蝗灾的村庄。

坐马车颠簸了一天半。壬氏想尽早办完事情,于是每到一座城镇就换马,也安排了轮替的车夫。即使如此,包括侍卫在内还是带上了约莫十名部下。

以壬氏的身分立场而论,这个远征人数略嫌少了些,但大阵仗会耗费更多时日。他想早点确认当地情形,于是硬是照自己的意愿做了。

再加上为了圆满解决事情,他在人才方面做了点任性要求。

「久坐会不会累?」

「怕孤累就让孤骑马。」

「不可。」

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马闪,是高顺。马闪骑马,与其他侍卫同行。

虽然对马闪过意不去,但目前还是高顺较有能力辅佐壬氏。他是壬氏向皇上借来的。

不过其中也含有对皇上让高顺帮忙做事,减轻自己政务负担一事的报复意味。

「虽说有麻美跟着,不晓得马良行不行?」

壬氏挂念马良。

「那小子明明从以前身子就弱。不是听说他患了病,在家里调养?」

虽说是壬氏硬把他找来的,然而要是害他病情恶化,心里还是会过意不去。

「说是病,其实就是往常那种毛病。」

高顺拿橘子给壬氏吃。高顺只吃了一口剥了皮的果子。壬氏不知道是不是连这种地方都需要试毒,但养成习惯可以减少企图下毒的贼人。

「孤大致上是听说了……」

壬氏偏着头,把酸味仍然强烈的果子放进嘴里。正适合拿来润喉。

「是。好像是跟同个部门的上司不合,导致罹患了胃溃疡。他在上司的公案上呕了一大口血,就这么被抬去尚药局,辞去了官职。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吧。」

简直太严重了。壬氏想起他从以前就不擅长与人交际,一遇上性情不合的人就会拉肚子。

也许是看出壬氏不安的表情了,高顺补充说:

「有麻美在应该不要紧。况且自从孩子出生后,她的性子也比以前圆融多了。」

「有吗?」

壬氏觉得她还是一样泼辣。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想到把公务塞给怪人军师这种主意。

「是,现在微臣只要先洗手再碰孙子,她就没有怨言了。」

「……」

或许有女儿的父亲都注定如此吧。高顺长年以来被麻美当成蜚蠊(蟑螂)看待。

高顺眼光飘远,看向外头。

「就在前面了。」

壬氏也往外望去,看见一座村庄孤零零地坐落在宁静的田园风景里。靠近之后就能清晰看见林立的朴质房舍。只有一栋宅第的规模特别大。

村庄入口有守卫,好奇地看着壬氏一行人。

「这就直接前往村长家如何?」

「不,在那之前先把李白叫来好吗?」

李白是个气质有些像狗的武官。他看到壬氏的长相从来没有半点动摇,而且性格干净爽利,受到壬氏重用。这次又指名要他担任侍卫。

「是。」

高顺从车窗把李白叫来。虽然壬氏直接叫人比较快,但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妙。他打算在外头都要蒙面。

虽然这么做会启人疑窦,然而有高顺出面,村长也就不会多问了。之前壬氏让马闪做过类似的事,当时真是捏了把冷汗。

「壬总管有何吩咐?」

李白身轻如燕地跳进行驶中的马车。

这名男子认识宦官时代的壬氏,不会拐弯抹角地称他为「月君」,都称壬总管。

「记得你是外地出身的吧。看到这座村庄,你有何感想?」

「下官并非这地方的出身,有点难回答……」

李白穷于回答,但仍然四处张望一下。

「以农村来说,这里的房舍盖得坚固。看在达官贵人眼里或许会嫌朴素,但建造得很扎实。只是受灾似乎满严重的。」

之所以看起来朴素,原来是因为柱子破烂异常。

「下官听老头子说过,飞蝗不只会吃光谷物,好像连家里的柱子或衣服都会咬。」

真是饥不择食。不只食,竟连衣与住都要跟人抢。

「根据呈报,如今似乎只剩下收获后,储藏在仓库里的谷物。其余几乎被啃食殆尽。」

高顺念出呈报的文书。

「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李白脸孔抽搐。

「但我得说,这个时期对这地方而言,或许还算幸运了。」

要是碰上麦子的收获期,灾情想必会更严重。或者如果往更南方的产稻重地走,情况就危急了。

「从这儿看不清楚,不过地上到处都是死虫。毕竟事前先做了驱虫准备,这种受灾程度还算轻微的了。」

李白一面无奈地摇头,一面叹气。尽管态度有些不敬,但这男人做事还算懂得分寸,壬氏决定不予计较。再说这样壬氏的心情也比较轻松。高顺或许也体察到壬氏的心情,没说什么。要是换成马闪早就骂人了,会弄得有点麻烦。

「那么下官告退。否则怕会被马侍卫瞪。」

李白下车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似乎已经抵达了村长的家。马闪似乎不乐见壬氏重用李白。大狗般的男子早早就下了马车。

壬氏也蒙起面,来到马车外。

村长的家虽然柱子与房顶留下了虫啃痕迹,却似乎仍算得上是幢大宅。看李白揶揄般的表情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府第呢。」

还刻意讲了这么一句。

府第周围有水道,庭园中央挖了池塘。看起来雅致,然而没有绿意,令人有种空虚之感。

以水田的水塘而论似乎过于雅致,但这就先不追究了。

壬氏站到高顺背后。

村长搓揉着双手,一面对高顺低头致意,一面频频偷瞄壬氏这个可疑的蒙面男子。

府第内部以农村村长而言,似乎也算够气派了。壬氏一边隔着蒙面布倾听李白的嘟哝,一边做臆测。李白看似单纯,其实心思细密。

「这边请。」

村长领着一行人,来到摆下了宴席的房间。对于吃多了宫廷菜的壬氏而言,这些菜肴可说是粗茶淡饭,但以乡间农村而论已经太奢侈了。

「……」

高顺没多看壬氏一眼,但应该明白主子想说什么。

「我不是来赴宴的。立刻将村子里的情形告诉我。」

「明、明白了。」

平素听惯了高顺恭敬有礼的口吻,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听起来格外新鲜。他就连对猫猫说话都从不失礼数。

村长急忙叫佣人撤下膳食,把大案桌清空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从窗户可以看见庭园。这庭园或许是村长的得意之作,但可以看见满地都是虫尸。

村长把村庄简图拿了过来。

「开场白就免了,请直截了当、一五一十地道来。」

「是,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村长开始说起。

说是半个月前,西北方的天空出现了乌云。

他们心想又不是雨季,何以会有雨云,观察了一阵,却听见刺耳的声音不断逼近。在那天际凭空出现的乌云原来是大群飞蝗。

大群飞蝗一抵达村庄,便把尚未收割的稻子乱啃一通。村人们手拿火把或网子去扑灭,但不管怎么杀怎么抓,飞蝗还是一样多。岂止如此,飞蝗光啃稻子还不够,连村人的衣履,甚至于头发、皮肤都咬。

男丁们一抓到飞蝗就烧掉,或是杀了。

妇孺躲进家中。女子杀死从屋舍缝隙钻进来的虫子,孩童躲在房间墙角发抖。

飞蝗的来袭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是我当时穿的衣服。」

村长慢慢拿出一件衣服。耐穿的麻制衣服满是破洞。由于衣服并未褪色,可以看出并非因为经年使用而变得破旧。

「我们做了杀虫药,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数量只是杯水车薪。」

看来用药果然不够。壬氏咬住嘴唇。

「还有,请看这个。」

村长走进庭园,摸了摸一根树干。

「原本茂密翠绿的树叶都被吃光了。」

村长长叹一口气。

「那些虫子……」

「能杀就杀,能烧就烧,死尸都堆在村子后头。大人想看看吗?」

虽然看了一定不舒服,但壬氏非看不可。

在村长的带路下,他们前往府第的后头。愈是靠近该处,虫尸就愈多,他们边走边踩,发出压烂东西的沙沙声。

「……」

详细情形就不描述了。就是挖了个大坑,一座黑山从坑里露了出来。

侍卫当中似

乎有人怕虫子,捂着嘴忍着不呕吐。

「这就是全部了?」

高顺向村长做确认。

「能扑灭的就这些了。」

「你知道逃走了多少吗?」

「实难判断。」

高顺摸摸下巴。

「马闪。」

「在。」

被父亲呼唤,马闪倏地走上前来。

「你去附近其他村庄,问问受灾的详细情形。快马加鞭的话两刻钟就回得来了吧。」

「遵命。」

马闪即刻前去请教村人附近村庄的事。

壬氏在蒙面布底下让眉毛时而上扬,时而下降。

「怎么了吗?」

高顺悄悄向壬氏问道。

「没有——」

壬氏此时是该做善后处理。但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假若那个药铺疯姑娘人在这里,不晓得会怎么做?

忽然间,壬氏蹲到了地上。

僵死的飞蝗腹部饱满鼓胀。之前成群移动的飞蝗曾经变得色暗脚短。的确,这些飞蝗也呈现暗沉的颜色。

壬氏从怀里拿出小刀。

「……」

沙的一声,他把刀刃插进飞蝗的胴体。做这种事让人不舒服,但猫猫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做。

他把飞蝗一只只肢解。

村人们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可疑的蒙面男子,但应该没多余心思去管他。

壬氏把飞蝗经过割解的胴体摆在一起。

「这是……」

高顺似乎看出壬氏的目的了。

壬氏并不熟悉昆虫的生态。但至少还能想像虫腹里装了什么。

膨胀的腹部塞满了黄色的细长管状物。

此时是秋季,秋季过了就是冬季。虫子无法度过寒冬,会将生命托付给下一代。

「是虫卵吗?」

听见高顺呢喃般的声音,壬氏低下头去。

腹部鼓胀的飞蝗接着会如何行动?

「蝗灾还没结束。」

壬氏在蒙面布底下悄声低语。

「我要焚地。」

必须将存活的虫卵烧死才行。

春天是小麦的收成季,会为孵化的虫子提供遍地的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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