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次重逢中,应该没有命运之类的因素在里面。
因为阶梯岛上学校只有一家,到头来她只能到那里上学。就算是迟些,几个小时候我们始终会碰面的吧。所以就把一切归结于偶然这个词语吧。
契机也就是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这种程度的事情了。
做了有点感伤的梦、比平时要早点醒来的我,无意再次钻进被窝,于是穿上衣服离开了宿舍,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在清晨独自散一下步。同样的决定至今已发生过好几次。岛上的天明时分,除却大风的日子整个早上都会像图书馆一般安静,空气也清新,最适合散步了。
大概是梦的缘故,我在沿海的小路上走着。
虽说是沿海,但那是并非在沙滩上的、不适合泳衣的、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拍打着与我胸齐高的海崖的微不足道的小路,而我则是中意这份微不足道。从前就是这样,我认为高价且唯美的大颗钻石之类的受人喜爱是当然的,而觉得对路边碎石或者有点凹陷的空罐所灌注的感情才是货真价实的,对于闲寂古朴(注1)这个词有种被救赎的心情。(注1:此处原文为“侘び寂び”,“侘び”和“寂び”本为日本两种不同的审美观,不过现代多合在一起使用)
那是太阳从水平线露出脸来的朝霞时间,山对面视野中的西方天空仍散落着夜的残渣。影长而色浓,不过光线没有傍晚时那么刺眼,我喜欢这这么一个时分,如同沿海微不足道的小路一样。
无意中视线投向了手表,上面正指向六时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白色,感觉到冬季已近。
“七草。”
因被人呼唤名字,我抬起了头。
海岸上站着一名少女。
那是名穿着眼熟的水手服的少女,肩上斜挎着深蓝色的简朴书包。白色的肌肤在纤细的朝阳下微微染上色彩,顺滑的黑发随海边吹来的微风飘扬。
她站在海崖上,直直地盯着这边。这副身姿看起来总觉得有种戏剧性,仿佛略暗的景色中,独独浮现出一个人似的。为什么到刚才为止都会看漏这么显眼的少女呢?我经常会忽略掉重要的东西。
“真边。”
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非常地惊讶,感觉 自己没了血色。——她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不可能的啊。
真边毫不犹豫地从海崖上朝着我走来。
“很久不见了吧,七草。”
“啊、嗯,很久不见。”
“两年了吧?”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可是我要说的。
真边由宇就是真边由宇,和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无论是声音、步调还是表情,所有一切都是笔直的。现实中没有彻底的直线,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有某些地方弯曲,所以她是引人注目的,就像是拙劣的合成照片一样,总觉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海崖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哒的一声断奏的着地音在清晨睡迷糊了的景色中响起。
她说:
“我有问题想问你。”
“嗯。”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阶梯岛喔。”
“没听说过呢。”
“似乎地图上没标注。”
“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知道啊。”
“那七草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
“你也一样啊。”
为何会在这座岛上,真边自身应该也不理解。
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她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我可不想上学迟到。”
“是啊。”
“这里是横浜吗?”
“不知道呢,我真的也不太清楚。”
不过也有清楚的事情。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初次到访此地。
“有点仪式性的事情需要做,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问道。
“那个需要多长时间?”
“几分钟就完事了。”
“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对于刚来到这主座岛的人,规定由最初遇上的居民说明那些规则。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的名字是?”
“真边由宇。你忘掉了吗?”
“当然记得,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肯定是没有预想过熟人间碰面的情节吧,规则的说明首先必须是询问对方的姓名。
我说:
“这里是属于被舍弃的人的岛。要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必须找到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里最基础的规则。不知道是出自谁口的,通常认为是居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什么的,是否真的存在都不清楚。
“属于被舍弃的人的岛、是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字面意思吧,在这里的人都是被大家抛弃的。”
真边皱起了脸。连这扭曲的表情看上去都是笔直的,真是矛盾啊,我心想。
“舍弃人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不过经常有人说吧,被恋人抛弃啊,或者被公司舍弃啊。”
“七草也是被舍弃了吗?”
“嗯,你也是呢。”
“被谁?”
“不知道喔。”
“被不知名的人舍弃,这种事可能发生吗?”
真边由宇是无法把问题放在一边的性格。
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不断提问下去。她总是在追求着完美的正解,同时相信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种东西。
但是现实上也存在着无从回答的问题。特别像我,无论是放在任何事情上,至今为止未有过哪怕一次正经地给出过答案。
“虽然问题很有意思,不过你不想上学迟到吧?一边走一边说吧。”
“去哪里?”
“去对事情了解得比我更详细一点的人那里。”
“是什么人?”
“见面你就知道了。”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开始前行。
“说起来今天早上的气温不奇怪吗?”
“你觉得现在是几月?”
“八月吧,马上就到九月了。”
“不,其实已经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有近三个月的记忆是空白的。来到阶梯岛的人全部都失去了来之前那段时间的记忆。
“莫名其妙。”
真边说道。
“完全同感。”
我回答道。
内心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与她的再会让我感受的,是近乎焦虑、烦躁、愤怒的不快的感情。为了不让这些感情流露脸上,我握紧拳头忍耐着。
在清晨的海边与她碰面是无所谓,一切都归结为偶然就可以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更加根本性的问题。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不知道为何,也不想知道为何。既不可能发生,也不允许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是我绝对不想看到的。
*
第一次和真边由宇相遇,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若要严格来讲最初的相遇,那会是再早一点。我和她上同一所小学,如果只是简短的对话的话,在那之前肯定有过交谈。虽说如此,但我对真边由宇这个人格明确产生意识,是在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单来说是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就算是小学生到了四年级也会学会些近乎社会性的东西,即使在班级里都会产生派系,在对话中阅读气氛的技术变得重要起来。
真边由宇是个缺乏这种技术的孩子。
不知道有过怎样的缘由,她被班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我已经记不起名字了——盯上了。孩子的恶意是直接的,因此也发生过几件在作为旁观者的我看来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承受多少无理的、单方面的恶意,真边由宇都绝不会让感情外露,也不会露出哭泣的样子。无论是体操服被扔进水塘,还是拖鞋被人用万能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大概是竭力逞强吧,那时的我这样想。
现在我知道那是错的。
真边由宇是纯粹地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操服非得扔进水塘不可呢,她无法很好地理解这件事原委。不会传递恶意的她既不会悲伤也不会愤怒,所以便侧着头了。
并非正义的伙伴的我没有想过为她做点什么,也没有对视而不见的行为带有罪恶感。如果我受到求助的话有什么能做的吗,感觉我想象过这个问题很多次,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不管怎样小学生虽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同时始终还是有着纯粹的一面。比如奶白的例子。
奶白是一只白色的幼犬。
它应该是条弃犬吧,虽然没戴着项圈,不过毛色漂亮。奶白经常在校园里出现,每次出现同班同学们都会热闹起来。我
也有过几次把学校提供的面包的残渣给奶白吃。在奶白面前时,无关教室里的等级制度等等一切,同学们就会变成大人们理想中的纯朴孩童,那种双重性实在有点滑稽。
在我们这个小规模的世界里,奶白就是和平的象征。难以言表的、近乎秩序的东西体现在那头白色幼犬身上,就像另一方面真边由宇体现着不合逻辑一样。
那个奶白淌着血倒在了地上。
在冬日回家的路上。
看一眼就知道是遭遇事故了。后腿附近似乎是已经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在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奇妙地残留在印象中。
那刚好是放学的时刻,大批的孩子远远围观着奶白。有人无责任地念了句“真可怜”,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在那场景下所有人都是旁观者。
我们没有打算当奶白的事故的当事人。
可是只有唯一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奶白身边,毫无犹豫地抱起它。在白色制服上扩散开来的血的赤红印象鲜明强烈。我记得有人嘟囔了句“真脏”。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很美丽。
真边由宇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追随其后。现在我已记不起当时的心理了,总之我追上了她。
她的表情并非悲怆,只是神情严肃地直盯着前方。她似乎根本没想象过,臂中的奶白马上就要殒命了。
“没问题的。”
她低声说道,
“一定、没问题的。”
回想起来,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听到的她的声音。
可是好不容易到达动物医院的时候,奶白已经断气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认识到真边由宇的泪脸。
她脸容扭曲,放声哭泣。那有如野兽的嚎叫声。她就穿着沾血的制服,泪如泉涌,用尽全身之力哭泣。
我应该没有哭,但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了。
因为只有她的身姿印象鲜明,所以现在已经想不起我自己的样子了。
真边由宇和我能够亲密交谈起来,便是从那天开始的事了。
从那天起到初中二年级的暑假她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共同行动。
越是了解就越发现她是特殊的,她所注视的世界似乎是充满希望的。努力必定得到回报,理想肯定能够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
明明奶白死了。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坚信世界的正确性呢?
虽然多次抱有疑问,但最终我都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2
我们穿过位于狭窄的小岛上只占极小一部分的平地上的小街道,往山上爬上去,一步步地行进在非常长的阶梯上。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上升一点,从树木之间看到不断变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自觉。
一边登上台阶的同时,我一边令真边相信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就算是她,要接受自己失去了足足近三个月的记忆这件事始终是要些时间的。
“记忆丧失是会连自己遗忘了这件事本身都遗忘了的吗?”
“我觉得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结果。”
我不了解记忆丧失的详细症状。
我发现她眉头起了皱纹,便问道:
“似乎心情不佳呢。”
“要说心情不佳,也是呢。”
难得一见的不干脆的回答。
“始终没有记忆令你不安吗?”
“倒不如说是有点混乱。如果做过重要的约定就头痛了。”
“倒是就算记得约定也无人遵守,我们又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啦。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现在是早上七时三十分,夜晚的痕迹终于消失,街道和大海都照耀在朴素的光芒下。
“这座岛四面环海,到处都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里都可以看得到喔。”
的确有好几艘小型船只浮在海面上,全部都是用于打渔的。从地域布局上来考虑很自然的是,这座岛上很多渔夫。
我耸了耸肩。
“据说想要驾船跨越大海的话,最后还是回到岛上的。”
“怎么一回事?潮汐的关系吗?”
“不知道喔。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没有尝试过试图离开这座岛的行为,所以只知道传闻,而且关于那个传闻也没有认真地问证过。
“可是可以看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对面。
她的指尖方向上确实有陆地。虽然因为有雾霭而看不到全貌,不过看起来应该挺大的。
“嗯,不过谁都没有到达过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脚步。
“总之离开这座岛的方法似乎就只有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现在根本什么都没拿着嘛。”
“那也是。”
被人一下子扔进这座岛里,就算失去的东西要怎样怎样也是让人困扰的,候选对象太多了。
真边就着急促起来的呼吸的空档说道:
“马上能够想到的,是三个月份的记忆吧。”
“总之那是第一候选呢。”
有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失去了来到阶梯岛的记忆,要是想起来到这里的方法,其本身可能就和离开小岛的方法有所联系。我认为从框架上来说这是令人信服的。
“也就是要想起遗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以此为目的不好吗?”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有寻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也不坏啦。”
既平稳又安定。这里不用每天早上被逼听讨厌的新闻,某处的某人犯的罪啊、另外的某人的流言蜚语啊等等,我无法想象从这些消极的话题开始的每一天是正常的。
电视的信号也能传到这岛上,有心的话可以去关注新闻,可是那里播放着到底还是和我们没有关系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是好比遥远国度里的犯罪或者陈旧失色的纷争一样的东西。一旦没有关系,继而便失去了兴趣,变得更加纯粹地考虑自身的日常问题了。
“但是七草很厉害呢。”
“什么方面?”
“因为明明双亲都不在这里,还是能在这里生活下来对吧。像住所啊膳费啊之类的,我觉得各种方面都很够呛。”
我摇了摇头。
“实际上呢,如果只是了活下去的话,在这座岛上用不着钱。”
至少学生毋须操劳便可生活下去。
“为什么呢?”
“接下来要见的人会为你说明这些方面的。”
“要和谁见面?”
“老师啦,学校的。”
学校位于象征着这座岛的阶梯之上。
台阶数太多了,中途都提不起劲说话了。
在内心里用想得到的方式向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有学校的选址、以及这个世界的不合理性发牢骚,而且连这都开始觉得麻烦起来的时候,不意间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学校了。
“就是那边。”
我说。
阶梯中断,换成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狭小的操场,建着三座校舍。面对方向的右手边的校舍是初中部,左手边是高中部。正面的校舍基本上是空教室,不过有职员室、保健室和学生饭堂。
“学生饭堂?”
真边吃惊似地说。
“食材连这种地方都运到吗?”
“嗯。”
“谁运的?”
“学生们分工做的。有这种内容的打工。”
上学的同时能顺便赚点零花钱,所以这份工还小有人气的。真是难以置信,我也试过一次那么多,马上就后悔了。我不想回忆起那个装着洋葱的背包的那份沉重。
我们在操场的入口小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
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着位于正面校舍的职员室走去。
换上访客用的拖鞋后,我们走在铺着亚麻油毡地板的走廊上。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夸张地作响。可能是尺寸不合的缘故吧,总觉得脚趾部分穿不太牢靠。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职员室的房间的门。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我如此报告后,房间里传回来了含糊的声音说“请进”。
我推开了门。可能是因为离晨会开始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吧,在职员室里的只有一名老师,正好就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她从在最里面的桌子前,桌子上放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真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注视着老师。
我感觉有必要进行说明,便开了口:
“那个人是我班的班主任喔,叫做匿名老师。”
这不是真名,谁都不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本来面貌。
匿名老
师的脸藏在白色的假面下面,那是从眉顶到鼻端都遮盖住的类型。这视觉让人想起假面舞会之类的东西,在学校的职员室里出现果然是相当有违和感。
真边小声地说:
“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
“嗯。”
“真是相当、独特的老师呢。”
“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一点点奇怪。”
当我们走近,匿名老师便一下子转过椅子来面向这边。
“抱歉是这副装扮。”
她说,露在假面下的嘴角微微笑着。
“为什么要戴着这种东西呢?”
真边的疑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的脸稍稍转向我这边。
“稍后我再说明吧。”
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怖症。
她直到来到这座岛之前还是在当教师,具体不太清楚,似乎是发生过很多事,之后便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了。
明明那么就辞掉教师的工作便好了,可是可能她根子里是认真的、理想激燃的老师的缘故吧,她也无法那样做。似乎是遮住了脸容,隐去了姓名后,总算能够正常地接触学生。我觉得这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放弃教师一职这点更让我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A4稿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认识我的?”
“因为写在里。”
“那是什么?”
“是履历书喔。”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
“是邮寄过来的。这是必须的吧?毕竟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书是由自己书写的东西,选高中也是由我来选。我不记得我有转过校。”
真边漠然地答道。在这种说白了毫无道理的状况下,她都不是感情用事的,所以真边经常被人误解为理性而没有感情的人。我知道那认识是有误的,纯粹是感情的开关节点比较特殊罢了。
“我明白了啦。”
匿名老师点头道。
“看来是被录取到好的高中去了吧。考试应该饱经辛劳了吧,这时突然要转校,觉得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
“只是无法理解接受而已。我讨厌无法理解接受的事情。”
匿名老师用手托起下巴。因为那假面,这看起来就像是古风的怪盗在打什么坏主意。
“很遗憾,这是接下来你要找到的东西。”
“那是指什么呢?”
“就是理解接受喔。没有人是在理解接受的情况下来到这座岛的。你接下来要花时间,通过在这里生活,一点点地找到对这件事的理解和接受。”
真边一时半刻间接不上话来。她用悠悠的、深呼吸似的语调说道: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以外没有一个人。”
“魔女?”
“这所学校的背面有条接着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面住着魔女,这座岛则由魔女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了脸。
“不太能接受。”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三年了,但我还是无法相信魔女之类的存在。”
“那么——”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是特别的,所谓人生也是这么一回事。即遵循由不透明的权力里产生出来的支配者在不知道的时候定下的规则,在规则中生存下去。把魔女的名字换成国王或者政治家的话,你能理解接受吗?”
“不能。”
真边用坚决的口吻说。
“这不是名称的问题,我讨厌内心无法理解接受的事物。”
假面下的嘴咧开成笑容的形状。看不到眼睛的话,要判断笑容的种类很困难。
“我觉得这非常好,是真的。可是并非神明的人类无法事事都自由地做出决定,这点你明白吗?”
“是的。”
“现在,你可以决定的事情只有一样,这所学校要上还是不上。阶梯岛上的学校就只有这一间,所以想要当学生的话暂时只能在这里上学。”
我会欢迎你的喔,匿名老师说。
真边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她的话就算说“那么失陪了”,然后毫不犹豫离开也并非不可思议的。
我插了嘴:
“一边在这里上学,一边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不就好了吗?我也想久违地和你一起上课喔。”
她用像是生气似的双瞳看着这边。到底在对什么生气呢,我并不清楚。
“这样的话可以和我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是“这样的话”呢?言词的连接方法太乱来了。
事情麻烦起来,我点了点头。
“嗯,约定好了。”
约定这个词莫名让我有所牵挂。交换非出于真心的约定这种事,明明至今为止都有过好几次。
真边重新转向匿名老师,回答说“我明白了”。
*
学历之类的东西在阶梯岛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过还有唯一一个我想要让真边上学的理由。
在这座岛上,学生的生活是得到保障的,既可以免费借得位于街上的学生宿舍的一间房间,在宿舍和学校饭堂的伙食又不用花钱,还可以接受教科书、制服和学校指定的运动衫等等的配给。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只能去找零工打,不过只是生存的话,学生是不需要钱的。
这是极其简单的得失衡量,她应该明白成为学校的学生更有利。这是不需要知性的判断,用本能就能明白了。若在沙漠正中央时有人递来清水的话,任谁都会接受下来的吧,那和这是同一回事。
但是真边由宇的判断有时并不是基于理论的,为此在她身边的我每到这种情况都得承受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关于这座岛上的生活,有点话要和真边谈谈。
我一个人离开职员室,走进高中部校舍,换上自己的拖鞋。
接着爬上楼梯。一楼是理科室之类的特殊教室,而通常的班级统一设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总计只有六个班。我继续爬着楼梯,通过了图书室所在的三楼,把手放在通往楼顶的门口上。
打开门之后空气的温度也没什么变化,以直接晒到阳光的状态来说,甚至觉得楼顶更暖和。活过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的扶手上,和往常一样,一边单手拿着纸盒装的番茄汁一边看着书。总感觉像是回到了日常,说起来有点滑稽,就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了。
我走近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身边。
“你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上学的呢?”
现在离开始上课还有近一个小时。
他从书本上抬起了头,不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有转校生来了吗?”
“嗯,你真清楚呢。”
“我看到了她和你一起爬上阶梯啦。看上去不是挺亲密嘛。”
“以前是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岛之前的事吧。”
“当然。”
“在这座岛上遇到以前的熟人是很稀罕的啊,稀罕的缘份要珍惜才好。”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份这个词,我不是很明白。”
“可以换成命运。”
“也不明白命运。”
“似乎有什么意义的偶然啦。”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和我之间,就算有什么特别的缘份,也无法认为有什么命运存在。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咯咯地笑了。
“似乎心情相当好嘛。”
“是这样吗?”
“是的喔。”
怎么可能。
我不希望和真边再会,只有她,我不想遇上。其他哪个人在我眼前出现时还可以笑笑了事,唯有她的出现是无法容忍的。
但是我点了点头,不去意识这件事,像平时一样假装着平静。
“那可能真是这样吧。可以和旧友再会是件好事。”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把番茄汁的吸管抵到嘴边。
“她的名字是?”
“真边由宇。”
“哦。这位叫真边的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这个词是一个含蓄的表达方式。如果是直接地表达的话,就会是类似缺点之类的说法了吧。
来到这座岛的人,每个都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例如喜欢说谎的某个朋友。这里是垃圾桶,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全是哪里损坏掉了或者有缺陷的东西。
“她非常笔直。”
“笔直?”
“就像是纯粹的直线呢。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延伸下去。”
“听不太懂呢。”
“换句话说,是个梦想家和理想主义者啦。”
“哦哦。”
活过一百次的猫再次啜了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感觉马上就会被抛弃的呢。”
表里如一、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被嫌恶的角色。从小学生的时期开始就是这样,真边由宇的话总是正确的,问题是直接的,就像是定罪一样,所以她游离于群体外,到处都没有她的同伴。小学生四年级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人格的时候,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围的人舍弃了。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让视线落到书页上,以没什么兴趣的口吻说道:
“那个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生活下去吗。”
“我觉得会比较困难了。”
“那要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说不定会变成那样吧。”
时不时会有居民从岛上消失。
具体不清楚,不过据说每个月会有一到两个人消失。
一般认为他们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事实就没有人知道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是得以离开这座岛了。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翻过一页。
“我想话那女孩说说话呢。”
“要我介绍吗?”
“不,不用啦。如果对象不是只有一个人的话,我会无法顺利对话的。”
“为什么呢?”
“和两个人谈话的时候,我会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啦。”
我不意间笑了。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并不是活过一百万次的猫。
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作为第一个问题,他问我“你喜欢的书是哪本?”。我答了他某本绘本的标题。
他身为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的就只有和我一起的时候。在有的人面前会变成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有的人面前则会变成堂·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应对象而变化。
我有那么一点兴趣,真边由宇被问及喜欢的书时会举出哪个标题,心想找个时间让她和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谈个话看看吧。
他用不含一点杂质的黑色瞳孔瞥了一眼这边。
“话说回来七草,你有什么缺点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都有点不清楚了。”
我可不想专门让自己的缺点成为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进了为真边而设的桌椅了。
因此今天早上的班级似乎比平时要热闹,可以听到某处传来“转校生吗?”的低语声。
铃声响起后,马上门被打开,匿名老师和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开始大家添新伙伴了。”
匿名老师一边说,一边用工整的字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完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了没有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接下来要寻找离开岛的方法。我强烈希望大家也提供帮助,所以请大家随意找我。”
我知道整个班都倒吸了一口气。
说出想要离开小岛这事儿有点算是禁忌。同学里很多人曾经想过要离开这座岛,但马上就放弃了。已经放弃了的目标被人再次摆到眼前并不是一件让人好受的事。
“别说得那么简单啦。”
有人说道。那是非常轻微的嘟囔声。
我想这下糟了。真边毫不犹豫选择理论。
她直直盯着那名学生——是名叫吉田的男学生。
“的确,我不清楚离开这座岛是有多困难,但我认为无论何时,把目标说出口并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没有恶意,也没有攻击的意思,只是把想到话率直地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接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就具有攻击性了。
一瞬间,吉田像是吃了一惊似地坐直了身子。
我抢在他反驳前开了口:
“不对喔,真边。”
真边转向了这边。
我不紧不慢地、尽量不带感情地接着说:
“所有语言都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阳光的话也好充满爱意的话也好,何时使用都没有错的语言是不存在的喔。”
再一次,同学们咽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我在班里是一个并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学生,所以对我突然开始说话这点感到吃惊。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真边一出现,我就被迫做出非我所愿的行动。虽说如此,不过比起和吉田硬碰硬,还是由我做对手所留下的后遗症少很多。
“也许确是如此。无论何时这个说法错了,对不起。”
“嗯。”
“不过,还是不明白啊。说想要离开小岛有问题吗?”
有问题,不过我也没办法语重心长地像“我们很弱小,早已放弃了”这般来解释。
“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吧,总不能因为你的个人原因而剥夺了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确实如此。”
她再次说声“对不起”,低下了头。
匿名老师说“那么请就座吧。”
我在内心叹了口气。就算本人并没有那样的意图都好,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一针见血了。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部分特质便已经显而易见地展现出来了。
真边由宇致命性地无法融入人群。
虽然我对于她会不会突然开始说些什么麻烦的事情出来而感到忐忑不安,不过课程还是顺利地进行下去。
乍看之下,真边似乎是在认真地听着课。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的话看上去就是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就走来我身边,问我“为什么不可以说想要离开小岛?”。
没办法我只能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所谓的容身之所。深海鱼有深海鱼的容身之所,北极熊有北极熊的容身之所。在海底说这里太暗了也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要呆在这么寒冷的无可奈何。或许深海鱼也是向往蓝天的,但是它们做不到的。若在它们面前说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那果然还是很伤人。
真边似乎不太理解我的话。
“但是在教室里的既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同年级学生喔。”
我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我们和你比起来,和深海鱼或者北极熊要相似多了。”
我尝试这样说,但真边只是侧着头。
我认为就像是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里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里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是若不能接受垃圾桶的话,肯定无法理解这份幸福的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纠缠这个话题不放。
我们在学生饭堂的一角里相对而坐,眼前放着炸得恰到好处的布袋状炸肉饼定食。现在正好是土豆的收获季节。
“结果,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
真边说。
我随意点了点头,真边便接着说:
“但是北极熊有什么天敌呢?北极里北极熊不就是最强的了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的呢?
真边一旦发现疑问点,就会马上非常直接地提问,拜这所赐话题马上就会跑偏。就我所知道范围内,学业成绩明明应该不错的,但实际上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笨蛋。
我正困惑着如何回答的时候,后面传来了声音。
“据说偶尔会被逆戟鲸袭击的喔。”
一转过头便发现班长站在那里。她是我们班的班长,本名是水谷。后面的名记得似乎是和某种花有关的,不过记不太清楚了。
“另外,北极熊的体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是白色而已。”
班长是位小个子女生,因为刘海用发夹夹了起来,充满魅力的前额便露了出来。如果她不是班长的话,肯定会被取上和前额有关的外号。
“坐在旁边可以吗?”
她说道。
“当然。”
真边回答道。
班长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七草君出现在学校饭堂,感觉好新鲜。没去等等同学那里啊。”
所谓等等同学是指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方不同而改变名字,所以在本人不在场的时候他会被叫做“等等”。活过一百万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堂·吉诃德,等等。
这家饭堂经常很挤人,所以我平常是随便买点三文治什么的,到活过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饭。似乎对于很多学生来说楼顶被认为是他的地盘,所以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毕竟是真边转学第一天,午饭就陪陪她咯。”
然后我用右手上的筷子像是切开一样取下肉饼的一角送进口中,味道相当好。
“你们俩是认识的?”
佐佐冈一边这样说,一边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在他对面坐下了。
佐佐冈是位乍看之下像个快活少年的同班同学,不过他经常单耳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便携游戏机。佐佐冈说不听着游戏音乐就无法定下心来。
堀是位高
个子女生,眼神有点凶,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是极端不擅长交际,所以总是一言不发,听到她的声音的次数屈指可数。取而代之的是每周末一定会寄来她写的长长的信件。顺便一提这座岛上用不了手机,所以信件仍然是主角。
佐佐冈也好堀也好,都与我和真边一样是转校生。虽然对于在不知不觉期间被扔到这座岛转学至此这件事还是有些抵触,不过这件事就算了。同为转校生的我们有很多机会一起行动,佐佐冈和我是同一栋宿舍而因此待我很亲切,班长则以一位模范的班长的身份关照着我们。因此,像这样自然而然聚在一起的情况经常出现。
佐佐冈一边用筷子插向肉饼一边说:
“你们俩似乎关系特别好啊。我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耶。”
“我们是上同一间小学的啦。”
其实直到初中二年级中间时还是同一间的,不过应该没有必要说明得那么具体。
我把三人简单地介绍给真边。
真边和他们三人互相低头行礼说“请多指教”。
佐佐冈嘿嘿地露出轻快的笑容说道:
“话说今早的那件事啊,哎呀,其实我觉得挺好的啊、离开这座岛,我也想离开呢。”
“嗬,那真没注意到呢。”
因为他没有表现出对在这座岛生活有不满的样子,所以我有点意外。
“因为在这里的话,就不能在新作发售当天买到它。”
“新作是指游戏吗?”
“当然了。”
“我是觉得等个一个星期左右就好了。”
“哎、说起来,你不知道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不知道呢。”
无论什么时候玩都好,游戏的内容肯定都是一样的吧。
“听好了,所谓新作,仅仅是新作本身就拥有价值。好比是有个宝箱对吧?令人激动不已对吧?但是一想到里面的内容已经被几十万人得知了的话,果然总感觉有点失望的吧?像最新帖出的消息之类的,网上马上就会充斥这些内容啦。”
“不上网看不就好了吗?”
“你啊,这不等于在说,不想被女孩子讨厌的话,裙子卷起来了也不偷看就可以了耶?不可能的啊。”
“什么意思?”
真边说。
佐佐冈马上解释“哎呀我没看喔纯粹作为一般论来说呢”,不过真边完全没听他的话。
“可以买得到新出的游戏吗?这里连得上网吗?”
我点了点头。
“这里可以网购。堆着货物的船每周一次在周六开来。
“这里的地址怎么写?”
“那不知道。会送到阶梯岛的喔,而且不需要邮编。”
“这里不是地图上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谷歌地图上也搜不到喔,不过说不定亚马逊的地图上有标着吧。”
“那为什么无法到岛外面去呢?乘上船不就好了吗?”
“船是不运送人的。传闻说有人尝试过偷渡,不过全部都失败了。”
“不过既然能连上网,那就能求助了吧?”
我重复了她的话。“求助”,不知为何这个词带有违和感。
真边用力点点头。
“这个是绑架行为。如果能使用邮件的话,就去通知警察吧。”
这总感觉很新鲜。被这么提起之前都没有想到过,的确我们是被强制性地带来这座岛的,也许能称得上绑架。——是吧,原来我被绑架了啊。
我在感慨着这件事的时候,班长回答了:
“邮件无法发出的,全部都显示错误,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地方上写东西。基本上,这座岛的网络只能是接收信息。”
“但是还可以搜索,也可以使用网购对吧?那不就是说可以发信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就是不能发送邮件。”
真边一脸不高兴地咬起肉饼。
“无法接受呢。”
我一边用筷子插进配菜的番茄里,一边问:
“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这就像是没有墙壁的情况啊。”
“墙壁?”
真边用大大的瞳孔看向这边。
“就算被关了起来,如果有墙壁的话只要破坏它就好了对吧。但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取而代之的是有大海啦。”
“坐船可以到外面的对吧?”
“某种程度上是呢,不过是没法到达对面的大陆了。”
“那种模糊的不自由感让我感觉不高兴啦。”
真边把剩下的肉饼全部塞进口里。剩下的肉块很大,所以脸都鼓起来了。她的动作经常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边咀嚼着。一边托着腮说:
“网上可以自由地买东西,按今早看到的感觉来说街道也很井井有条,学生的生活也得到保障,肉饼也很好吃。”
“不是很好吗?”
“但是是绑架喔?”
“我觉得那要看看我们以什么形式被抓过来了。”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嘛,也的确如此。阶梯岛上的生活就好比放牧,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驰,什么时候都能吃上草,但这并改变不了被圈养着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上,被迫在这里生活。正因在这种环境下,本来不可能不存在敌人的。但实际上它却模糊不清,这里看起来简直像是普通的、只是有点不方便的乡镇而已。假设存在墙壁就好了咯,或者说有像是拿着枪监视的人在也行。但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们都不知道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谓地扩大主语。”
真边经常让我感到焦躁。
我没有和什么东西战斗的打算,敌人什么的不存在才好。如果它正藏在雾霭的另一边的话,那我希望它一直不要进入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是有的。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的意志被践踏了,却不知道被什么人践踏,敌人只是模糊不清。可是这些不满全部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已经感受到了,小学的时候感受到,就算当上了初中生、上了高中之后都是一样的。
有所不满是当然的,看不见敌人也是当然的。
又不是只有这座岛是特别的。
真边说模糊不清,不过我觉得正相反。因为这座岛比其它地方都要狭小,所以它的比较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不过我不打算和真边理论。无论何时、和什么人,我都不想理论。
所以我微笑道:
“如果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我就来帮忙吧,毕竟也这样约定了呢。”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喔,是一起离开这里。”
“啊、嗯,的确是这样。加油吧。”
佐佐冈嘟囔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俩的关系嘞。”
我回答说是朋友哦。我不知道其它的回答。
*
真边由宇和我之间的关系,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既然是从小学开始相识的人,那么我想可以叫做青梅竹马吧。虽然不太清楚朋友这个词的定义,不过那样来表达肯定没错吧。
基本上我们一直以来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次像样的吵架都没有发生过。我对真边抱有好意性质的感情,那并不假。
可是相对地,真边是唯一一个让我打从心底里焦躁起来的人物。很纯粹地,我无法和真边由宇产生共鸣,本质上我们两个是完全相反的。在和她的关系中,我认为我一直强行忍耐着的。
忍耐。
例如以前我曾说过:
“忍耐的同义词是放弃。”
真边回应:
“忍耐的反义词是放弃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是怎样的事情、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着奉陪下去。我记得她说了这样的话。
可是我从经验中知道,如果放弃了、对什么都不抱期待的话,就什么事情都能忍耐下来。
所以我点头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矛盾的。
我仍未知道,用以表述两人之间关系的词语。
4
真边把不确定的、模糊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要去调查关于魔女的事情,于是我也得跟着去了。虽说如此,实际情况并不是去到图书室里就能找齐关于魔女的资料,魔女的详细情报谜团重重。
“如果是在山上的话,爬上去就好了吧。”
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太阳快下山了,这留在周末再做吧。”
最近天黑得早了很多。虽然街道往学校的阶梯上有路灯,但再往上走就没有照明了,避免在夜晚行动比较好。还好今天是星期四,所以后天就能从昼间开始行动了。
真边侧着头。
“那要做什么呢?”
“总之先找一
下出租车吧。”
“这座岛上有出租车吗?”
“仅有那么一辆在跑。”
除了农户所用的拖拉机外,这座岛上就只有仅仅三辆车,其中一辆便是出租车。
“不过乘上它也去不了魔女的家吧?”
“当然了,出租车又爬不了台阶。”
“那找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出租车的司机对本地事情都了解的喔。”
“连魔女的事也是?”
我点了点头。
“似乎是和魔女交涉后取得出租车的。”
“真的吗?”
“不清楚呢,本人是这么说的啦。”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
“偶然啦。”
岛上有的汽车是轻卡、小型货车和出租车。在网上搜索过之后就会知道,轻卡和小型货车可以通过网购买入,但是购买出租车的方法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跑着的并不是一般的轿车,而是完全的出租车用车。座位的弹簧结实有力,后门开头可以通过驾驶座控制,恐怕连连接不上任何地方的无线电都有装备着。
到底是怎样取得那辆车的呢,我曾经被勾起了兴趣,试着坐上了出租车。
“这座岛上可以走汽车的道路并不太多,我想很快就会发现的。”
我说。
阶梯岛的主干道粗略来说就是呈S形横贯东西向,西面是学校所在的山,东面则是大海。
从山到第一个弯道的路段被称为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和自称便利店的杂货店,走进小巷的话就会发现座列着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的话还会有流动拉面店。
接下来不远民居便开始疏落起来,很容易就看到田地。从接近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被称为海边街。那条街更大些,各有一间定食店和面包店,另外还有小型的诊所和派出所,港口处则有邮局。自称粮食店的运货店有一辆轻型卡车,自称电器店的百货店则是有一辆小型货车。
学生街和海边街有着轻微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有分为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和海边街上的定食店“食蚁兽饭堂”派。而偏爱中立的我则喜欢同时出没两边街道的流动拉面档。
目标的出租车基本上就是穿梭于两条街之间。我本来想为真边在便利店里找找搬迁问候用的荞麦面的,但是她看上去并没有在这座岛上长期生活的打算,所以我改为在弹簧之上买了水果蛋糕,打包带走在路边的长椅上吃。真边喜欢用手抓起蛋糕一类的食品来吃,真是个完全没有一点纤细感的人。
正好快要吃完的时候,出租车开来了。那是一辆勾着橙色线条的绿色出租车,无论何时都是打磨得闪闪发亮。
我一抬起手,出租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了门。我一边上车一边告知:
“请去失物处。”
失物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作说明吧。
门关上后,出租车略倒个车,换个方向之后便起步了。司机按下了计程表的开关。
他是一名戴着眼镜、白皮肤的男性。差不多是即将三十岁的年纪吧,身体纤瘦,气质和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一块名牌,所以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野中。
野中先生说:
“你找到失去了的东西了吗?”
失物处是接收失物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
“不。她刚到这座岛来,所以我打算先大致带她熟悉一下。”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们有些东西想要请教野中先生你的。”
他似乎通过后视镜瞥了这边一眼。
“是魔女的事吗?”
“是的。”
“事到如今才产生兴趣吗?”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说道。
野中先生点点头。
“我跟那边的少年说过从魔女那里得到出租车的事。”
窗外变得相当灰暗。
前面可以看见流动拉面档的灯光。出租车一路降下速度来,从其旁边经过。拉面档上坐着两名男学生吃着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与我目光相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那位少年没有问任何一个有关魔女的问题,只是说了句‘啊、是这样哪’。所以我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了吗?”
真边这样说。
野中先生摇摇头。
“不,没有直接见过面。我是寄了信。”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写上‘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邮筒里了。”
“然后就得到出租车了吗?”
“首先是有电话打来。”
“魔女打来的?”
“对。”
出租车沿着路向左转了个大弯,通过了学生街。这虽说是主干道,其实是连两车道都不够的道路,两边是广袤的田野。出租车的车灯照耀在暮色中,前方便可看到星星点点的海边街的灯光。
“电话是打到你家里吗?”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饭堂、邮局等这类有人聚集的地方才有电话。电话是粉红色的,均是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同样是粉红色的电话。不过,当然是不能和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位。
“我是在失物处那里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的。”
失物处,他进过里面吗。
真边问:
“都说了些什么?”
“我拜托她想要国内出租车,还有就是一些关于这座岛的事。”
“请详细告诉我。”
“是私人的事情。”
“明明是关于座岛的?”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了眉头,应该是不太理解它的含义吧。
“我想要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了,请告诉我魔女的事情。”
“你的名字是?”
“真边由宇。”
出租车略微提高了速度,进入到海边街。学生街多是宿舍,这边则尽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朝着前方。
“想要离开岛,真边小姐就需要找到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办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魔女是怎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道路向右拐弯,来到海边的路。受夕阳仅余的残光洒照的大海有如影子在摇曳。流入出河口的宽阔河川上跨着一条桥。左手边逐渐接近河岔儿,那水面上流驰着波纹,由此便知似乎起了风。
野中先生说: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啦。”
真边问:
“可怜?为什么呢?”
“因为不得不管理这座岛,换作我的话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我代为问道:
“为什么是想要出租车呢?”
“是私人原因了。”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这问题很难,无法简单地回答。而且,”
出租车无声地、像是屏着声息似地减慢速度,然后停了车。
窗外排着海边的灯塔和邮局。
“已经到达了。”
阶梯岛很狭小,就算是放松地跑,也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
野中先生停下了还是起步价的计程表。
5
风强烈地吹刮着。
我因寒冷而颤抖,便把双手插进口袋。
真边完全没有打算压着飞扬的头发,面朝着我这边。
“失物处是什么地方?”
我不想把手抽出口袋,便用视线示意一下前方。
“就是那里喔。”
眼前建有一家小小的邮局和高耸的灯塔,失物处是在那灯塔里。
那是白色的灯塔。走近看的话,便会发现那是在砖砌的墙壁上涂上了油漆。虽然开有好几扇窗户,不过都被窗帘遮挡住,无法得知里面的情况,缝隙里也不像有光透出来。灯塔的光笔直地射穿初生的夜晚那混浊的昏暗。
灯塔开有一扇木制的矮小的门,那扇门也是用油漆涂成了白色。在刚好我视线的高度上嵌着黄铜做的名牌,上面写着“失物处”。
“如果你知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的话,来这里就可以了,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失去的东西。”
“这样工作人员就会把我失去了的东西交出来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扇门好一阵子。耳边响着风声,风声很大,却不可思议地不让人觉得喧嚣,好比是全力奔跑后不觉得自己的粗喘声吵一样。
“那么,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对吧?”
真边径直朝门走去。她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没有丝毫犹豫地把手伸向门把。
“不过,”
我说,
“多数情况下,失物处的门是上着锁的。实际上,我没看见过这扇门打开过,也没听说过里头是什么情况、有什么人在里面。”
真边尝试转动门把,但果然是转不动。她敲了好几次门,呼喊道“请开门,有人在吗?”,不过没有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射着海的对面,完全不理睬这边。
真边持续敲了一会儿门。
当脸颊觉得冷了、正要说差不多该回去了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那是邮局的门。
出现的是一名长发女性,她的头发果然也是在风中飞扬。我认识那句女性,她是时任小姐,是邮局局员,白天就骑着幼狐牌电动自行车东奔西走。
时任小姐一下子提起眉毛,双手插进粗呢大衣的口袋里。在门的另一边投射来的光下可以分辨到,她的嘴里正冒着白色的气雾。
“哎哟,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时任小姐就对我相当亲昵,据说是我的脸和她以前拥有过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投向真边。
“正在为她做个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刚来到这座岛的。”
“这样啊。”
时任小姐目不转睛、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的名字是?”
“真边由宇。”
“那就叫小真吧,还是说叫小由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大衣的口袋里抽出右手,伸向真边。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送信到收件地址就是我的工作。”
真边握起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就像隆冬的门把一样冷呢。”
“是,我没多留意到。”
“要进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好,务必喝一杯。”
两人终于放开了手。
真边笑道:
“时任小姐,我有事情想问你。”
“哦?是什么呢?”
时任把手伸向挂在邮局门上的招牌,把写着“营业中”的一面,转了半圈换成“准备中”的一面。
“总之后面的话就在温暖的房间里再说吧。”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进邮局。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一角里放着一个古朴的石油炉,上面放着的水壶冒腾着热汽。木制的柜台边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门,上面挂着一块写着“员工室”。时任小姐推开那道门,里头是四叠半的和室。角落上建有简易厨房,正中央有一个被炉,被炉上放着几片柑橘。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座垫哦。啊、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型冰箱里拿出纸盒装牛奶,倒入橙色的单手锅里。我和真边轻轻对望一眼,然后只能脱下鞋子。
“相当有在家感觉的员工室呢。”
“因为这里也兼做我自己的住房啦。”
“不是还有二楼吗?”
“爬楼梯很麻烦啦,而且上面是洋室。我喜欢榻榻米,最近是睡在被炉里了。”
她为单手锅点上火,回头瞥了这边一眼。
“女士的房间,你觉得不适应了吗?”
是啊很不适应,我这样回答。从以前开始就总觉得不擅长应对踏入其他人的生活空间这件事。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被炉。多久没用被炉了呢?我家里没有被炉。
我总感觉无法安定下来,便看着真边的脸。她一副认真地烦恼着,到底要不要向被炉上的橘子伸手。
“人家难得一番好意,你不如就接受吧?”
真边点了点头。根据过往经验,我知道先给她食物的话她的心情会变好。
我只要了一瓣真边剥好的橘子。橘子不太甜,酸味浓烈。也许是岛上收获的吧。说不定在亚马逊下单的话连橘子都能运来,不过肯定没有酸的橘子。比起一个劲儿甜的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烈的。
时任小姐说:
“马克杯只有一个,用茶碗可以吗?”
用什么都没关系,我答道。
真边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期间,时任小姐用盆子端上三个茶碗,放在被炉上。
“请慢用。”
真边用力低头致意。
“谢谢款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了茶碗。呼了几次气后,轻轻啜了一口,口中传来柔和的味道,感觉是蜂蜜那种自然甘甜味。
旁边的真边像是叹气一样,不过是叹出了别样的气:
“很好喝。”
“那太好了。”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这间邮局可以把信件送到魔女那里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道:
“差不多啦,只要在岛里送到谁那里都行喔。”
“那么,你也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邮箱里啦,邮递员是不按响铃的。”
我问:
“你一直爬上到过阶梯顶上吗?”
“那里怎么了吗?”
“不。”
时任小姐回答得不太干脆,所以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完全爬完过那条阶梯。”
怎么一回事?真边侧头问道。
我向她解释一下,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传闻。
一直通往魔女的宅邸的阶梯位于学校背面,那条阶梯绝对走不完。一直登上去,途中就会起雾,视野逐渐模糊,最后变得困起来,醒过来之后便发现身处阶梯之下。
时任小姐把茶碗端到嘴边,然后说:
“很蠢的话对吧?一步一步前进的话,总有到达顶端的时候吧。”
那个嘛,正常来想是没错啦。
她手托着腮,像是开玩笑似的,用挑衅的眼神看着这边。
“还是说魔女施了魔法,让阶梯无限延伸下去吗?”
我无法很好地回答。
实际上我曾爬上过那阶梯。我设立了一个关于阶梯岛的假说,然后想要见一下魔女,便爬上了学校背面的阶梯,不过未能遇见魔女。
我体验到的,基本上和传闻一致。只有一样传闻里没有的事情发生了,但我不太想把它当做话题。
不管怎样,我无论怎么爬楼梯都没能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是特殊的。
时任小姐嘀咕道:
“嘛,不过两种情况都无所谓呢。魔法什么的,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
然后她双手托起茶碗,喝一口热牛奶。
真边说了:
“我还想问一件事情,是关于旁边的灯塔的。”
“失物处。”
“对。里面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像小鸟啄食种子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热牛奶。
“我也没碰过面呢。失物处的员工没有从那灯塔里出过来喔,脸也没从窗里露过出来,到了夜晚也没亮过灯。”
“那他要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不知道啦。说不定实际上并没有失物处的员工。我都没看到过那座灯塔的门打开过。”
不过呢、我如此想道。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在那里接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也许失物处的员工和魔女有很深的联系,也许他平日固定和魔女互相联络。虽然我觉得魔法什么的很蠢,不过假如魔女真的可以使用魔法,那么也许现实性的生活问题也有办法解决了。
我思考起灯塔的事。
思考把明亮的光投向大海后其内侧的黑暗。
失物处的员工——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的话,他或者她——在这样昏暗而沉寂的地方一直隐蔽声息,周围堆满了这座岛上的人的“失物”。失去了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包围着的失物处员工,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处的员工。
这种人,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不存在。
因为这不就像是,失物处的员工也是“某人失去了的东西”了吗?
6
离开邮局时,夜幕已经一丝不漏地覆盖着天空。就算视线移向西方,也已经毫无夕阳的痕迹了。
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天空浮现出许多星星。那就像是用类似锥子一样锐利的物体捅穿了黑色的纸而形成的无数洞穴一样,就像是夜空对面有强烈的光从小洞里透出来一样。我尝试寻找射手座,但是找不到。我对夜空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再者射手座是夏天的星座,也许再怎么仔细地找都已经找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并肩而行。从这个港湾到山麓下的学生街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日落远山》(注2),我便知道现在已是下午六点。这座岛上每天在同样的时间播放同样的歌曲,是谁在哪里播的就
不得而知了。也许是器材受损了吧,声音有一点点偏,令人不禁有种说不上来的悲伤心情。(注2:歌曲原名《远き山に日は落ちて》,一时间没查到正式译名,而且也没搞懂到底谁是原唱……→_→)
真边让视线落到手表上。
“说起来,我被吩咐要在六点三十分之前到宿舍去,现在赶得上吗?”
“是哪间宿舍?”
“好像是枣子庄吧,老师给了我地图喔。”
真边拉开深蓝色的书包,伸手进去。
“枣子庄的话我知道。”
就在我所在的宿舍的正对面,不能说没有有意为之的感觉。
“直接回去的话,我认为刚好能赶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无言地走着。
因为真边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开始就经常像这个样子走路。真边刚好领先一步,而我则配合着她的速度。就算是相隔两年后再会,这份距离感也没有遗忘。
“总觉得不可思议。”
真边说。
“什么东西不可以思议了呢?”
“很多方面,总觉得所有东西都太过自然了。”
“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也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好,都尽是违和感。
真边既没否定也没肯定。
“明明我们像这样相隔两年后、换言之是戏剧性地重逢了。”
“我是没觉得有多戏剧性。”
“就是这里不可思议了啦。”
她向这边瞅了一眼。
“回过神来的时候便身处陌生的岛上,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往前推进了三个月,眼前站着七草。对我来说,就是超乎常理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着的情况啊。”
“对我来说也是超乎常理了啦,就你来到这座岛这件事。”
真边点头道:
“不过像这样走着,却没怎么感觉到违和感。我接下来要突然在陌生的地方开始一个人生活喔,可是却并没感到不安。这也有七草在这里的原因在,不过怎么说呢。”
她一时间中断了话语。
她从前就是名不擅表达感性言辞的少女,我想真边因此而一直吃着亏。
“就是说、怎么说呢,很自然啦。就像是和平常一样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一样,虽然各方面都看上去更加混乱。”
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我刚来到这座岛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
在这座岛上没有违和感,我可以很单纯地认为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
我答道:
“肯定是因为缺乏现实感吧。”
这并不是真心话。
“因为所有东西看上去像假的一样,所以无法很好地理解了。因为没有鲜明的东西存在,所以连混乱都没法引起。这和电影里发生多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好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们都不会慌张是一样的。”
真边在很多地方都很傻、很笨拙和脱离现实,但她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生,所以她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吧。”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相信肯定和平常一样是副看不出表情的脸吧。
夜空中挂着新月,那光芒却意外明亮,看上去有种只照耀着她的感觉。
“两年前对七草你说再见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还能和你这样走路。”
两年前,事到如今才提起。
真边的话在相遇后马上开始这个话题也不奇怪。我感觉如果她最初没有触及这个话题的话,便会一直置之不理,却为何挑这种时机来说呢?难道她也有普通人一样的踌躇一般的情感吗?
“我也是啊。”
我答道。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了。”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彻头彻尾地不同,而仍然相处在一起这种事只是偶然,本来各行其道才是自然。
“我很高兴再次见面喔。”
真边说。
在我回答些什么之前,她便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了脚步,其原因显而易见,沿着真边的视线看去的话连思考都不需要。
那里是海边的道路,路微微向左弯曲。
虽然有街灯一支支地兀立在路上,但两两之间的间距有点太远了,光照不到正站在正中间的我们那里。
前方的街灯下,一名少年蹲在那里,是名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年幼少年。他穿着绿色的运动服,表情看不清楚。他的脸埋在手臂中,虽然听不到声音,不过应该在哭吧。
我想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间。
她跑了出去。我从来都知道她会这样做。真边跑到少年面前蹲下,这里虽然看不到不过可以肯定她笑了。
“晚上好。”
她说。
“是迷路了吗?还是说摔跤了吗?”
少年抬起了头。
湿润的双瞳为什么会如此令人注目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毫无理由地痛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名少年说。
*
他的名字似乎是叫相原大地。
他说他读小学二年级。他能准确地记住自己家的地址,但在这座岛上没有意义。
大地怎么哭也哭不停。他紧抱着真边,哭了好一阵子后就这样睡着了,所以没怎么说上话。
虽说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它需要问的问题了。这一目了然,他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才来到这座岛。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必须告知的话。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的岛。
但是就算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也不可能说出来。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平生第一次背起了小孩子。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只是他很温暖,那份温热分外真实,冰冷的夜反而显得像假的一样。
*
真边轻声唤起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事?”
“怎么办?”
“今天晚上就由我带回宿舍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种地方的吗?”
我摇摇头。
“再年幼也只听说过初中生,迄今为止呢。”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个充满违和感的地方。其中有一件尤其奇异的事情,这座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这座岛上不会产生小孩子,闯进来的再年幼也只有初中生。所以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初中部和高中部。
像这位少年末端的小孩子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上。
规则上应该是这样设定的。
“这个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过背后传来大地的呼噜声后说道:
“是被舍弃了吧、大概。”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舍弃的人。如果规则里没有虚假或者例外的话,便是这样规定的。
她再次叫起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事?”
“我可以发脾气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背上。”
“不是对你,是在附近。”
夜路上没有人影。周围家家户户点上了灯火,那里有时会传来说话声或者电视声之类的声音,但那些全都有如伪造的一样,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我、真边和背上的大地。
我没有给真边发脾气的许可的权利。
“可以喔。”
我回答道。
真边把书包丢到沥青路上,响起了她的和我的、两个书包的份儿的声音。然后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概是屏住了呼吸。
接着飞奔出去。
头发在飞扬,脚步声传来,有如心跳声一样。她竭力甩动着手臂,低头奔跑着,然后却突然抬起头。
“别开玩笑了。”
她叫喊着,跳着。
她高高抬起右腿,抬到比她的脸还高,看上去像要踏上远远看到的山的顶尖。
在月光的照耀下,真边由宇猛然踢向电灯柱子。那副身姿总感觉很漂亮,可她鞋里发出的巨大声响又总有点滑稽,中间的反差让人忍俊不禁。
她就那样栽到沥青路上,狠狠地摔到后背,大概是因为一时间喘不上气吧,双手张得大大的。
她对着天空喊道:
“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边注意着不要踏到她的头发,一边走近到可以窥探到她的脸的地方。
“声音太大了,会吵醒大地的。”
真边皱起了眉。
“抱歉,我会注意的。”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了后背。”
“痛吗?”
“痛。”
“很痛吗?”
“又不算很痛。”
“舒畅了吗?”
她躺着用力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
“是
吗。”
我用答案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发问:
“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真边目不转睛地向上看着我。
那双瞳孔笔直反射着月光。
“抛弃小孩子什么的,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呢。”
“无论谁都好啊。无论谁都好,都无法容忍。”
“那怎么办?”
“明摆着啦,离开这座岛,然后把这个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抛弃大地的就是他的双亲。小孩子被抛弃的话,首先能想到自然是这种情况。
——若是这样,那把大地送回家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也许结果只是让他更加痛苦吧?
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是无法给出答案的。我和真边不一样,无法直率地生气或是叫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容忍的,而那并非被舍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
真边蓦地一下子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高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歪了歪头。
“为什么呢?”
“说到底这座岛太奇怪了啊。可以简单地把人舍弃过去的地方,不可能有理由存在。”
“嘛,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只能认为是结果。就算有不合理的、明显错误的规则,就算有因此而受困扰的人,”
“嗯。”
“若不首先改变规则,则会无可奈何。就算逐个去帮助受困扰的人,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也许是这样呢。”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真边去深究关于阶梯岛的事情,这并非我所愿。不过棘手的是,她的主张在大多场合下都是正确的。虽然缺乏现实性,但因为她说的是正确的,所以无法简单地反驳。
“说起来,已经到六点三十分了喔。”
真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边好一阵子,接着用右手掩面。
“哎、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时不时会忘记约定。她有头脑简单的地方,明明面无表情却意外地感情用事,一旦感情用事起来精神年龄就会变小,这从两年前就没有变过。
——真是的。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真边由宇毕竟是真边由宇,她来到这座岛的话,我就不得不承受棘手的事情,详和平稳的日常就只能暂时放弃了。今天早上看到她的身影之后,我就明白这件事了。
我设法只有右手托起背上的大地,左手拉起真边。
“要我和你一起去到宿舍说明情况吗?”
“不用了,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真边转过身去携拾起扔下了的书包。
我望着那个背影。
一点都没有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望这样的真边的背影。
然后她总是光明正大地朝着我所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带着大地回到去后,宿舍里马上变得相当紧张。因为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来到这座岛上是史无前例的,所以这也是自然的反应。
我把大地交给宿舍管理人,而作为交换我收下了一封信。那是没有邮戳的信件,应该是直接投进这座社会的邮筒的吧,上面的收件人确实写着我的名字。
这字体有印象看过。
是堀的字。每周的星期天都会有她写的长篇信件寄来,可是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打开信封。
里面装着的是从平常她的难以想象到的、画着企鹅插画的可爱便笺。文字非常短,只有一行: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面如此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