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英雄已死
早课的钟声(早上七点过后)响起。
我走出领主馆想要查看天气状况。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阴云,东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寒风给人带来不详的预感。
与往常一样结束了面包和蔬菜汤的早餐后,亚丝米娜跟我说:“阿米娜小姐,有件奇怪的事。”
亚丝米娜在家佣中最为年轻,是个不怕失败的大方姑娘。她虽然长了些显眼的雀斑,但相貌可爱,表情也很丰富,让看着她的人不禁觉得幸福。虽说不能将重要的工作交给她,但有她在身边时会让人不自觉变得温柔。今早她也不可思议似的歪着头讲话。
“怎么了?”
“其实,领主大人还没有起床。”
在亚丝米娜看来,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事。父亲平时的确习惯早起,但偶尔也有疲倦的时候。在大型宴席的翌日早上,有时候即使宣告上午礼拜结束的钟声响起(上午九点十分),父亲也不会从卧室出来。
虽这样想着,但想起早上的东风,我突然变得有些不安。
“是吗?我现在就去。”
“阿米娜小姐亲自去吗?”亚丝米娜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我会亲自去吧。也许是以为自己引起了不必要的骚动,她一脸歉疚。但此时的我无暇顾及她。
自从母亲去世后,埃尔文家的钥匙便由我保管。虽说交给嫂子也行,但亚当一家住在索伦岛上,现今并没有要求我交出钥匙。我在家时总是将钥匙串挂在腰际。我走向父亲的卧室。
然而并没有使用钥匙的必要。我敲了敲父亲卧室的门,没有回应。我轻轻一推,橡木门就毫无阻碍地打开了。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屋内,停在了天鹅绒床的旁边。床没有睡过的痕迹。
我回过头,命令亚丝米娜:“去告诉洛斯艾尔,让他召集全部的家佣,搜寻父亲。”
“好,好的。”
“还有,把马修也叫来。”马修·希克森是常驻在领主馆的唯一守兵。以前由埃德温·休尔担任此职,在他死后便由马修接替。马修虽是个肥胖的懒汉,但至少手里有剑。
命令家佣们搜寻馆内后,我带着马修走向栈桥。东风愈发强劲,寒气仿佛要割裂肌肤。日落之前马多克会摆渡到索伦岛,回自己的家。日升之后他会撑船来到小索伦岛。我想父亲有可能是一大早乘船去了索伦岛。
船停在小索伦岛这边儿。栈桥旁边建有为马多克遮挡风雨的小船屋。对于我大清早的来访,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早上好。您是要渡海去索伦岛吗?”
“不是,是想问你点事。”
“问老夫我?”
“今天清晨你载父亲去了索伦岛吧。”
然而马多克轻而易举地粉碎了我的希望。“没有啊,阿米娜小姐。没有载过任何人。”
那么父亲应该还在小索伦岛的某处。
思考着会是在哪里时,我终于回想起来。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觉呢?父亲昨晚在作战室。那他是不是直接留在了作战室而没有回房间呢?应该先去作战室的。我催促着马修,奔回领主馆。
领主馆的正门口,家令洛斯艾尔带着亚丝米娜不安地来回徘徊着。“阿米娜小姐,还没有找到领主大人。”
“在作战室。你也来吧。”我不顾仪态地焦急赶路。刺骨的东风,以及东方骑士的警告。我的心脏像敲鼓似的激烈跳动着。
我跑上楼梯,伸手推向作战室的门。这里也没有上锁。
“阿米娜小姐。”洛斯艾尔说道,“请您小心,阿米娜小姐。”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洛斯艾尔吸了吸长在他上了岁数的脸的正中央的鼻子。“有血的气味。”
这么一说,我也闻到了气味。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我一口气推开门。
父亲果然在作战室。
他坐在椅子里,身后是麻织壁毯。与昨晚无异。
“父亲大人。”无意识的呢喃从嘴边流露。
父亲被强行固定在了椅子里。
深深插进父亲胸膛的长剑将他钉死在椅背上。
终于,亚丝米娜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曾经的冒险者、勇敢的海之骑士、索伦的领主、北海的支配者和大商人、同时也是我的父亲——罗兰德·埃尔文。英雄已死。
我向索伦岛派去了三名家佣。一名去修道院找人来商讨葬礼事宜。一名去兵寨告知兄长。最后一名去赛蒙的旅店找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领主馆的众人似乎都无法接受父亲突然的死亡。尽管如此,悲伤和恐怖仍渐渐在人群中弥漫。亚丝米娜哭个不停。我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待回过神来,紧握的双手已苍白得失去了血色。我试着将手伸展开,却因握得过于用力而动弹不得。我用牙齿将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了领主馆。最先赶到这里的是我的兄长—亚当·埃尔文。也许是因为接到急报后顾不上更换衣物便疾驰而来,他还穿着苏格兰短裙,连斗篷都没有披。他看看父亲的尸体,说了句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死了啊。”
亚当比我年长两岁,小时候的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明明是兄长,打起架来却总输给我,还哭着去求母亲保护他。他缺乏在苦境中坚持忍耐的英勇之气,没有深谋远虑的思想,人也算不上虔敬。但是,他已长大成人。从他的黑色卷发和黑色眼瞳中可以窥见强有力的父亲的影子。他的身躯也变得雄壮,身高已经超过了埃尔文麾下的所有骑士。而且也变得勇敢起来……但愿如此。
在很短的时间里,亚当做了沉默的祷告,然后问我:“是谁干的?”
“不知道。但是昨天收到了有暗杀者要对父亲下手的警告。”
“什么?我可没听说啊,居然有那种家伙。为什么不告诉我?”亚当高声说道着,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在作战室里绕着圈走来走去。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不是专门冲父亲来的吗?”他僵着脸喃喃自语。父亲既是领主又是守卫和佣兵的指挥官,他的过世对盯上索伦的敌人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这一点亚当想必也明白。
不一会儿亚当抬起头,说道:“阿米娜,父亲的死非常遗憾。但是我不得不回去。”
亚当成了这个岛上唯一的统帅。他必须要做的事相当之多。
“这里不要紧。你去吧。”
“说实话,我是想让索伦的全部守兵都去搜索杀死父亲的那个暗杀者。但那也很难啊。不过我至少会派埃布过来的。”
我摇了摇头。“不用。你尽到该尽的职责就好。”
“我不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亚当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更何况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我在这时才终于发觉:如今父亲已过世,亚当将会继承领主之位。我必须将知道的事都告诉他才行。
“亚当,听我说。杀死父亲的是来自遥远东方的黎波里的暗杀者。昨天父亲与追捕暗杀者的骑士交谈过。”
亚当皱起了眉头。“的黎波里?没听说过啊,不会是个骗子吧?”
“父亲大人相信了他,我也是。今早发现父亲被杀之后,我已派人去找那位骑士。他清楚暗杀者的真面目,我会让他搜查杀害父亲的凶手。”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难道要靠一个异国的男人去抓凶手,来为领主的死偿命吗?索伦可是埃尔文家的领地啊。维护法律是我们的义务。”
“我明白。但是现在不能分散兵力吧,哪怕仅仅是抽出一个士兵。而且和佣兵们也并没有缔结正规的契约。如果他们知道了父亲已过世,说不定会逃走的。”
如果要让我罗列兄长的优点的话,其中会有权势欲不强这一条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低语道:“……确实如此。我明白了。阿米娜,搜查凶手的事就交给你了。至于你是要靠异国的骑士还是用其他办法,都是你的权利。我会想办法处理士兵的事。”
亚当转身离去之际,忽然扭过头越过肩部看了一眼父亲。他似乎对着父亲的遗体低语了什么,但我没能听见。
9 他们当中的某人
亚当刚走,洛斯艾尔就领来了法尔克和尼古拉。
我走出作战室,站在走廊里。法尔克的眼睛和嘴角都透露出高涨得可怕的紧张感。跟在他身后的尼古拉今早也没有一脸厌倦。尼古拉背着一个几乎与他身高持平的大背箧。
法尔克在我面前停下,简短地说:“很遗憾。”
仅此一句,我便明白他不会安慰我也不会为我鼓劲。他必须与他的敌人战斗,父亲的死只是那场战斗中的一幕。我心里明白,但还是有些难受。我偷偷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下,努力从嗓子里挤出话:“没能让你的警告起作用啊。既然在我们埃尔文家的领地上出现了杀人事件,那么制裁凶手便是埃尔文家的义务。但是我们眼下不能为了追捕一个杀人犯而调动兵力。……我也获得了正当的领主继承人亚当的同意。骑士菲兹琼,请你务必将杀害父亲的凶手抓获。”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但法尔克并没有点头。“很高
兴听到你的这番话。但是在下还未进行任何调查。如果向你的父亲痛下杀手的确实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那么在下将对他穷追不舍,必使他遭受自身罪孽的恶报。但是不能不考虑凶手不是埃德里克的可能性。”
虽然我一直努力保持冷静,但看来内心还是产生了动摇。在听到法尔克这番话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杀害父亲的可能并不是暗杀骑士。但是。
“父亲是在夜里被杀害的啊。你也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登上夜晚的小索伦岛吧。除非是使用你说过的异教的秘术。”
“阿米娜小姐。”法尔克耐心地劝告道:“在下判明的事会全部向你报告。但是断言尚不明朗之事,不是诚实之人所为。”
他说的合情合理,我必须冷静。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后,我用意志稳住颤抖的声音。“……我明白了。如果凶手并不是你的敌人的话,的确没有道理请求你的援助。那么为了判明这一点,我允许你调查父亲的死。”
“尽我所能。领主大人在作战室?”
“是的。用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吧。”我推开了大门。
强烈的血腥味仍弥漫于此。我曾幻想着即使是一瞬,只要关上门的话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但父亲也好作战室也好,都令人悲伤地毫无变化。
法尔克看见父亲尸体的瞬间,他充满决心的眼神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变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我在无言中读出了他为父亲的死亡而悲伤哀悼的心境。他的表情很快重归严肃,并问道:“是否对这个岛进行了搜索?凶手有没有躲藏在某处?”
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没有……。关于这方面,什么都没做。”
“那么在下建议立刻展开彻底的搜查。不光要注意可疑人物,与昨天不同的事物也全部要调查。而且切勿忘记:一定要若干人一组进行搜查。遭遇凶手的话,一对一太过危险。”
“你是说凶手还在这个岛上吗?”
“不太可能。但是不管是多么熟练的杀人犯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偶然的失误。他有可能遭到领主的反击而受了伤,或是被什么阻止了逃走的脚步。应该尝试搜索。”
我点了点头。洛斯艾尔还在场,于是我命令他:“听到了吧。把家佣们组织起来,让他们进行搜索。告诫他们如果发现敌人,不要勉强和他战斗,要大声求援。如果发现可疑的东西,不要触碰,立刻向我报告。”
“是。这就去。”洛斯艾尔脚步匆匆正要离去时,法尔克叫住了他:“如果发现了敌人,要与他保持至少三码的距离。”
洛斯艾尔并不知道凶手可能是精通魔术的暗杀骑士。因此他应该并不明白法尔克的警告的用意。但是看见我点头之后,他说道:“照您说的做。”
法尔克重新看向作战室。“那么,请阿米娜小姐在此等候。”
“不,我想要看着。”并不是因为对海那边的事物怀有好奇,而是在异邦的骑士为我出力时,作为领主家的成员,我绝不能逃进悲伤和恐惧中。这是我的矜持。也许是察觉到这一点,法尔克并未强求我留在门口。“如你所望。但是请尽量不要触摸物品。我们的工作非常细致。”不等我回应,他接着用法语说:“开始了,尼古拉。”
尼古拉点了点头。
我原本以为他们要立刻查看父亲的尸体,但是两人迈入作战室一步便停下了,用眼神扫过他们昨天来过的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
作战室只有一扇门,是一个纵深结构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两边摆放着两排不带靠背的长凳。房间最深处是父亲的椅子,父亲在椅子里被刺穿胸膛而死。
长桌上面放着烛台和索伦的地图。与我昨夜所见一致,地图上面放着几颗小石子。
左右两边的墙壁上用铁钩悬挂着长剑、短剑、战斧、战锤、棍棒、枪等等。最深处的墙壁上凿有几扇窗,晨光和海风如往常一样进入室内。麻织壁毯在风中摇动。
“尼古拉,你怎么看房间的大小?”
“从门口看的话,宽七码,纵深十六码。高度大约三码半。”
“差不多吧。”
他们的脚步十分慎重。像注重静寂的修道士一样不发出声音地走着,视线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驻,像是为了不漏看任何东西。
我并不想妨碍他们的工作。但是跟在他们身后进入作战室后,我不得不近距离直视父亲的死相。明明昨天的他还是那么充满威严,如今死去的他看上去是多么苍老!我仿佛听见了从他微张的嘴巴里发出的苦闷的呻吟。他大睁着的双目浑浊暗淡。当我强行压抑下哽咽时,一阵头晕袭来。我摇晃着倚在了桌边。快要颓然倒下时,有人伸出手扶住了我。是尼古拉。
尼古拉什么都没说。也许是以为我不懂法语。我费力地整理着自己的心情。看我逐渐平静下来后,没等我道声感谢,尼古拉就回到了法尔克的身边。
法尔克正在查看父亲的身体。他触摸了父亲的手腕、手指、脖颈。也触摸了从胸膛流出的已凝固的血。这或许是属于他的调查方法,也可能在东方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在我看来,他那不客气地触碰死者的手法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渎。如果再持续一会儿,我想我作为死者的子女会去制止他。
所幸,法尔克并没有过分执拗地触碰。他对尼古拉说:“已经过了相当长时间。大约在宵课钟响(大致凌晨一点半)前后就死去了吧。”
“是在黑暗中被杀死了吗?”
“昨晚是满月之夜。这个房间凿有窗口,桌上也摆放着烛台。你没见蜡烛已经烧到根部了吗?没人熄灭它,所以烧完了。”
法尔克稍微退离了父亲的尸体。他歪着粗壮脖子上的头说道:“这件无袖衫很豪华啊。居然有金线刺绣。缝边的毛皮用的是哪种动物的?”
“不是松鼠吗?”
“别说傻话。领主的衣服怎么会用松鼠毛。……不过为什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呢?”
另一边,尼古拉热心地查看地板。“没怎么出血呢。”
“因为剑没有被拔出来。看,地板上的血几乎都是顺着剑刃流下来的。剑柄处并没有沾上血的飞沫。”
“凶手没有想过拔出剑再刺一次吗?虽然如果拔出再刺,领主大人的血必定会溅在凶手身上……”
“凶手认为第二击没有必要吧。实际上也应该是立即死亡。”
二人将视线投向插在父亲胸膛的长剑。剑柄十分简朴。和索伦的骑士佩剑相比更短一些,剑刃越往柄处越宽的设计不是如今的风格。
“这把剑,果然是那里的。”
“大概是,那边有个空空的铁钩。”
我也看向尼古拉指过的墙壁。在悬挂着的众多战利品之中,的确有一个空铁钩。法尔克点了头,问我道:“阿米娜小姐,你见过这把剑吗?”
他们怀疑刺穿父亲的剑是装饰在房间里的战利品。但是,我只能摇头:“不清楚。房间里的剑太多了。”
“是不是这个房间里的东西还不能确定。”
“可能见过,我只能这么说。但是负责清扫这间屋子的家佣应该知道吧。”
“那么一会去问问吧。”
接着法尔克用郑重的声音命令尼古拉:“开始搜寻魔法,做好准备。”
尼古拉点头,慎重地放下背箧。
他从背箧中取出的是怪异的提灯。提灯四面覆盖着玻璃,但那玻璃像是涂了煤灰一样漆黑。那层灰会把光挡住。尼古拉接着取出打火石,开始打火。我正觉得奇怪,法尔克说道:“现在正在准备的是我们所使用的魔术之一。暗杀骑士使用的魔术的本质是什么,尚无人知晓。但是我们知道暗杀骑士的魔术会在死者身上留下某种痕迹。如果要比喻的话,这种痕迹就像是肉眼看不见的污迹。我们的这个魔术便是使光通过加工过的玻璃照亮附着在死者身上的污迹。”
“这个魔法有名字吗?”
“我们称之为。”
【骑士的暗光:原文为リッターの暗い光,リッター可以音译也可以意译,在此选择的是德语中的Ritter,意为骑士,感觉比音译为里特更为贴切。——译者注】
尼古拉已将提灯点上火。但是果然不出我所料,黑色玻璃透不出一丝光亮。法尔克将手放在提灯上,像是撒下什么东西似的摆手三次。他的手指出乎意料地漂亮,让人难以想象这手指的主人竟是个持剑的骑士。他的动作也相当洗练。
我突然忆起了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自称魔术师的人。奉行神秘主义的骗子们总会先夸张地咏唱咒文,煽动观者的好奇心。而极少数像是真正魔术师的人都不曾夸夸其谈,也不制造神秘气氛,他们只是干脆地展示自己的法术。法尔克也同样没做出任何类似仪式的举动。他只是在提灯之上打了手势,然后将透不出光亮的提灯照向父亲。
我没有惊呼出声实在是不可思议。那里的确有魔法的存在。
仿佛被肉眼看不见的火焰照亮,父亲的胸膛上浮现出奇妙的光辉。这光辉粘稠地扩散开来,闪耀着翠绿。
法尔克低语道:“不会错。这正是暗杀骑士向死
者施了法术的证据。”
“这是暗杀骑士直接对父亲施下的法术吗?”
“这样说并不正确。他们有一种能将木棒变成毒蛇,放其噬咬目标的魔术。这种情况下,杀死受害者的便是毒蛇而非暗杀骑士。但是魔法之蛇会在尸体上留下魔法的痕迹。……嗯,说起来就好比是溅在凶手身上的受害者之血。只是血留在凶手身上,而魔法的痕迹留在了受害者身上。”
移走提灯后,绿光便消失不见。尼古拉小声说道:“师父,绿色的话……”
“是的。”
似乎是根据提灯照出的光的颜色可以确认魔术的种类。在父亲胸膛上显现的绿光,明显激起了法尔克他们的怒火。法尔克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勉强压抑着激烈情绪。他接着命令道:“开始调查手与脚的印迹,给我。”
“是。”尼古拉取出了一个鞣革皮袋。皮袋与他披着的带兜帽的斗篷一样,又旧又脏。“给。”
皮袋里装着细粉,看上去宛如精细研磨过的小麦粉。不,比那更细密。法尔克将细粉放在手心,撒在父亲的周围。在从窗口射入的日光的照射下,细粉发出银色的光辉。
银色细粉像是被吸过去一样,逐渐附着在插在父亲胸膛的长剑的剑柄上。单单这个景象便十分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法尔克呼出一口气将细粉吹散后,异样的痕迹显露出来。剑柄上出现了手的印迹。
“这是……”我这次终于感叹出声。
而尼古拉已在冷静地观察印迹。“手的印迹出现了啊。凶手就是握着这把剑,刺杀了领主。……但这不是已经明了的事吗?”
“再仔细看看。与暗杀骑士的战斗不允许我们看漏任何一个小细节。有没有其他的发现?观察,然后思考。”
被催促着,尼古拉更加专注地盯着印迹。但貌似并没有新的发现,他几次歪着头不得其解。不久法尔克严厉地说道:“剑柄的右侧有手掌的印迹,左侧有五根手指的印迹。凶手是用右手握着这把剑。”
“对不起。”
“下次不要看漏了。”
接着法尔克又把银色细粉撒在了地板上。向在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的细粉也同样地吹了口气后,石质地板上出现了若干错杂的脚印。
“就是这个。”指着其中一个脚印,法尔克说道。尼古拉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脚印。“右脚迈出,左脚蹬地使力。如果是用右手握剑刺出的话,这是最自然的姿势。”
脚印的轮廓模糊不清,分辨不出脚的形状和大小。像是突然记起我的存在,法尔克向我说明道:“我们的魔术可以像这样发现较新的手脚印迹。这里的足迹十分杂乱,应该是你们发现领主大人时匆忙靠近所留下的。而这里的则是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的脚印。现在开始追踪凶手的足迹。”
法尔克和尼古拉不断地使凶手的脚印一一显现。
作战室门前有太多混杂的脚印,就连区分出哪个脚印属于凶手都费了一番功夫。但是楼梯上只有几个人的足迹,法尔克他们的工作得以顺利进展。家佣们大多都使用邻近厨房的东楼梯,几乎不使用这个西楼梯。但昨天佣兵们是从这里上楼,我今早为了搜寻父亲也使用过。
凶手的足迹顺着复杂的走廊,一直延续到隐藏在楼梯阴影中的一扇小门前。这是已基本无人使用的常用门。法尔克自不用说,就算是尼古拉,不稍微屈身也无法通过。
法尔克细细观察了门栓没被插上的常用门,接着又目不转睛地审视了地板上浮现的足迹,之后他缓慢地抬起头,用冷静的声音说道:“向你报告一下目前为止已经判明的事。凶手从这扇小门进入了领主馆。昨晚虽刮大风,却是个满月之夜,而且没有下雨。清早我接到传话赶往这里的途中,发现道路和建筑物都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凶手想必持有某种照明物,但具体是什么目前还不清楚。常用门当时应是插上了门栓,但即使是上了栓也不起作用。这扇门十分陈旧,木质已腐烂,露出了很大的间隙。用小刀或是细而结实的树枝都可以轻易地从门外将门栓挑开。并没有发现强行撬门的痕迹。”
我明白这一点,这是领主馆内人人皆知的事。这扇门不修理的话会不安全。但是没人管它。小索伦岛被礁石和海流保护,到目前为止实在是过于安全。
“之后凶手毫无迟疑地走向作战室。”法尔克边说边沿着足迹走着,在作战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凶手在这里一度停下脚步,大概是在观察屋内的情况。确认领主大人在室内后,就打开了门。”
法尔克推开门。他稍微加大了步幅。“脚印说明凶手曾在此停留。虽令人吃惊,但凶手想必是向领主大人致了意。之后在和领主大人的交谈中,凶手很自然地靠近了墙壁。”
法尔克也站在了墙壁前。墙壁上挂满了剑、斧和锤子。
“这时凶手凶相毕露。足迹显示凶手从这里开始奔跑。这时他手中已持有武器。假设那武器是挂在墙上的战利品,那么凶手便是在拿到剑之后立刻冲向领主大人。领主大人当时面朝凶手。领主大人的脚印虽杂乱,但并没有转身的痕迹。当然,领主大人也注意到了袭击。被突然袭击的领主大人没来得及应战。他虽然带着佩剑,但那剑不利于在室内迅速拔出。佩剑剑柄上虽残留着领主大人手掌的印迹,但那并不是抓握的痕迹。剑没能拔出。”
父亲曾经是勇敢的战士也是位冒险者。他应该早已习惯使剑。但是定居小索伦岛之后,父亲必须要时刻保持领主的威严。也许他已不能如过去那样敏捷应战。而且最为致命的是,父亲佩带的剑是理查陛下所赐御剑,剑身装饰豪华但却太长。如果真上了战场,父亲一定不会使用它,而是用那把熟悉的惯用剑吧。
“领主大人后退了几步。然后撞到椅子,在以坐下的姿势倒向椅子时,被凶手从正面刺穿。因为领主大人姿势不正,于是致命的一击从斜上方刺入。……这发生在宵课钟响前后。”
被长剑穿胸钉死在椅背上是出于偶然吗?但是比起横尸地板,这样的死法也许还保留了一丝威严。
我点头道:“我了解了。你的魔术让我真的很吃惊。”然后我故意扬起下巴,用强硬的语气说:“那么接下来就把暗杀骑士埃德里克给我抓来。”
但是出乎我意料,法尔克否定了我的话:“并不是这样,阿米娜小姐。刺死领主大人的并不是暗杀骑士。”
“但是刚才!”看到那道不祥的绿光后,他的确说过那是因东方的魔术而起。刚要反驳,他便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们知晓暗杀骑士所用魔术的全部种类。这次他所使用的是,一种邪恶的魔术。”
“强加的信条?”
“是的。虽说暗杀骑士所使用的每一种魔术都是杀人之术,但这一种可算是最为卑劣。要使用这个法术,必须先得到选定对象的血。把血涂在银质短剑上,将短剑浸在盛满葡萄酒的铅皿中。如此一来,被取了血的人就会悲惨地变为暗杀骑士的爪牙……我们称之为。”
“是指被暗中操纵了吗?”
“是的,但并不仅仅如此。”仿佛连说出口都觉污秽,法尔克的话语并不流畅。“打个比方吧。就好比是骑士下马后,会理所当然的照料坐骑;修道士听到钟声后,会理所当然的在礼拜堂献上祷告;农夫到了秋天,会理所当然的收割成熟作物。……的牺牲者—,会理所当然地运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杀死目标,完成被强加的任务。然后忘记这一切。”
难以置信。如果眼前没有父亲的遗骸,我一定不会相信。
“那种恶魔一般的法术……”
“确实存在。虽然需要准备工作和高水平的魔术知识,但暗杀骑士不用亲自动手杀人了。在东方,他们用此法术利用基督教徒杀害基督教徒。”
法尔克稍微移开视线。“埃德里克操纵某人使其刺杀了领主大人。而且关于被操纵的是谁,几名嫌疑人已经判明。”
我发觉自己也清楚这几名嫌疑人是谁。
“昨天领主大人说了‘我今晚会在作战室,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进行整理和思考’。听到了这句话。正因如此,从常用门进入馆内后,没去领主大人的寝室,而是直接找到作战室来。阿米娜小姐,请问,家佣们知道领主大人昨晚在作战室吗?”
不去向他们确认的话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怎么想他们都不该知道。“父亲没在我面前说过家佣们知道他在作战室。我想家臣洛斯艾尔应是知道。但是其他人应该都不知。因为到了夜里,家佣们都会回佣人宿舍。”
“恐怕确实如此。如果家佣们知道的话,应该会惦念熬夜推敲战术的领主大人,送来饮品或者其他照明物。但是在这张桌上根本见不着那些东西。家臣虽然知道却没有命人准备东西,估计是领主大人给他上了缄口令。那么我们该考虑的嫌疑人目前只有八个。”
八个人,十分明显,他们的名字是:
首先,我自己。阿米娜·埃尔文。
家臣洛斯艾尔·福勒。
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当时也在场。
然后是:
撒克逊人,
骑士康拉德·诺多法。
威尔士弓手,伊特尔·阿普·托马斯。
马扎尔战士,哈尔·艾玛。
撒拉逊魔术师,苏威德·纳崔尔。
英格兰吟游诗人,伊沃德·萨姆斯。
虽然我想过马丁·波内斯市长可能也知道,但昨天他中途便发怒离开了。暂且不列入嫌疑人范围内。
他们中的某个人杀死了父亲。
但到底是谁呢?
“希望佣兵们在得知领主大人的死讯后,尚未离开索伦。成为了的人即使在杀死目标后,也无法从魔术中解脱。因为此法术对来说也是一种诅咒。他的身体会逐渐被侵蚀,早的话半个月,最迟三个月内必会丧命。解开诅咒,救助魔术的牺牲者也是我们医院骑士团的义务。”
但是直接对父亲下手的却是这个。
抓获后,我能抑制住复仇心吗?能忍住不以埃尔文之名治其死罪吗?
我不知道。
10 吟诵圣诗
修道院的副院长—波尔修道士专程赶来领主馆。他在黑色的披肩下穿着素色的衣服,是熙笃会的‘白色修道士’。领主馆内虽也建有礼拜堂,并拥有专属神父约翰,但每逢葬礼或婚礼时,邀请修道院承办是埃尔文家的习惯。
【熙笃会:(Cistercians)是罗马天主教修道士修会。又译西多会。——译者注】
波尔副院长向父亲的遗骸献上简短的祷告后,庄重地对我说道:“索伦修道院全体人员对虔诚的罗兰德·埃尔文的突然死亡深感痛心。他生前给予了我们很多援助。不必担心,我们会确保仪式和下葬万无一失。我们会先将罗兰德安置在礼拜堂,由修道士们为他吟诵圣诗。”
如此想来,父亲这一生虽带给了很多人恩惠,但临终前却没能接受圣礼。为了救赎他的灵魂,想必需要更多的祈祷吧。
“神父大人,拜托您了。请为父亲举行盛大的弥撒。”深知波尔副院长不仅注重保持灵魂的平静,也对修道院的金钱收支十分严格,我又添上一句:“埃尔文家也会为修道院做更多的捐赠。”
短暂的商议过后,决定今晚由修道院为父亲进行祈祷,仪式和下葬于明天举行。父亲将被埋葬在修道院墓地里。父亲并非圣职者,能埋葬在修道院墓地可谓是受了相当大的恩惠。虽然葬礼的日程还必须向亚当确认,但他肯定不会反对。
“那么先将遗体安置在馆内的礼拜堂吧。还要涂上香油。我会和约翰神父商议。棺材送到之后便将遗体运往修道院,之后举行前夜式(守灵)。”
这么说着,波尔副院长便唤来年轻的修士,开始搬运父亲的遗体。我不经意地发现法尔克面有难色,也许是还有想要调查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对负责葬礼事宜的修士们的行动提出异议。
遗体被搬运走,作战室只留下血迹和血腥味。
教会教导信徒不可对亲近之人的死亡感到过度哀伤。生总伴随着死。在最终审判之日,父亲会从土里复活,还原成生前模样仰视天主吧。
修士们离开后,我问法尔克:“葬礼就交给他们安排了。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展开调查呢?”
法尔克很快答道:“小索伦岛的搜索工作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个季节的白天很短。在下必须立刻前往七名嫌疑人处,在日落前哪怕多向一个人问话也好。根据他们的答话,再加以仔细考量,是谁必定水落石出。”
“佣兵的话,可以直接叫他们来这里呀。”
“不行。他们还未与领主家缔结契约,不一定会响应传召。而且在下想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请容在下就此告辞。”说完法尔克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我喊道。
他惊讶地回头,“什么事?”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即使你自报是东方的骑士,佣兵们也不一定会老实接受你的盘问。我作为被害者的女儿,拥有正当的权利要求他们接受调查。这样的话,离真相也会更近一步吧。”
法尔克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站在他身旁、背着背箧的尼古拉,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但是……”
“埃尔文家的协助是必需的,不是吗?”
尼古拉拽了拽仍然犹疑不决的法尔克的袖子。他用法语说道:“师父,她是不是在说想跟我们一起去?”
“是的,她说有她在会比较方便问话。”
“不是说得很有道理嘛?”
法尔克叹了一口气。“的确是。但如果埃德里克得知我们要有所行动,那么便有被他先下手的担忧。大多数情况下他会盯上协助者。你能保护好她吗?”
“大概能吧。带她一起去吧,师父。如果她选择了战斗而不是沉溺于哀伤的话,就成全她吧。”
这正是我的愿望。
“你能保护她吗?”
“……嗯。我会努力的,至少不会让她被杀掉。”
法尔克对这靠不住的回答皱起了眉头,回过头对我道:“我明白了,请你为我们提供协助。尼古拉会担任你的护卫。时间宝贵,我们现在就出发。”
尼古拉看上去并未携带武器,最多也就是带了把短剑,而且他还是个孩子。但他的心意令人高兴。
之后的事全部交给了家臣洛斯艾尔。指挥小索伦岛的搜索工作、准备葬礼,必须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一方面深感抱歉给洛斯艾尔造成了过重的负担,另一方面,公平地说,也不太放心全权委任给他。但尽管如此,我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出了领主馆就可以望见索伦岛的修道院。从矗立在平缓山坡上的白色钟楼传来了宣告弥撒开始的钟声(上午八时二十分左右)。看来波尔副院长和他带来的修士们没能赶上弥撒。
从领主馆到栈桥的路不长,途中我问法尔克:“你说要向七名嫌疑人问话,只是这样就能找出谁是吗?”
“不能说绝对可以。”法尔克用僵硬的声音答道。“但是只能从盘问开始。我们的魔术并不能直接找出”
“杀害了父亲,难道他不会为了隐瞒这一点而对我们说谎吗?”
“人都会说谎。即使是向着圣物赌咒发誓,也不能保证其所言为真实。但是不会‘为了隐藏杀人事实而撒谎’。因为完全遗忘了自己曾杀害领主大人。”
这点令人难以置信。
“完全遗忘……这真的可能吗?”
法尔克快速看了我一眼。“难以相信也是自然。那么就让在下举例来说吧。阿米娜小姐,昨天你施舍了银币给乞丐,是否还记得?”
“嗯。”我平日只要遇到乞丐,确实会尽量施舍东西给他们。救济贫苦之人既关系到自身灵魂的救赎,也是领主家成员应尽的义务。但是我昨天也施舍了吗?这个行为太过理所当然,我想不起来昨天是否确实地做过。“如果遇见了乞丐的话,我想应该是施舍了。”
“能想起来是在哪里施舍的吗?”
“不能……”
“那么昨天在与我们见面之前你做了些什么?见面之后又做了什么呢?”
“我在港口见了吕贝克的商人汉斯。听他说你们求见父亲,便去赛蒙的旅店找你们。在旅店前遇见你们后,一起从鱼市广场穿过织工大街,乘上马多克的渡船……再之后的事你也知道的。”
法尔克边走边说道:“阿米娜小姐平日便常做施舍。你的施舍并不是自我意识强烈的特意而为,而是自然而然的行为。正因如此,即使你能重述昨天的行动,但却记不起来是否做了施舍。也与此类似。假如我们现在就确定了谁是,他也会说‘我才不记得做过那种事’。事实上,他也并不记得。因此,就算他会为了隐瞒其他事情而撒谎,也绝不可能为了隐瞒杀人事实而说谎。”
我们来到了栈桥,但船并不在这里。
为了载修士们渡海,马多克把船停靠在了索伦岛。我升起小船屋的小旗,这是招呼马多克回来的信号。
我依然持有疑问。
“还是有点不明白。你说过暗杀骑士的魔术能操纵他人,使其成为杀人犯。但是杀人犯也有很多种类。有一时心起突然袭击的,也有事先制定好邪恶计划的。有的杀人犯认为如果得手就算落网也无所谓,有的为了掩盖罪行使尽浑身解数……”
在索伦,埃尔文家拥有审判权。我虽不曾列席审判场,但也听说过不少杀人犯的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杀人犯打交道。
“会在忘我的情形下,毫无自我意识地杀人吗?”
法尔克停顿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关于暗杀骑士的所作所为,知道得越多越深感恶心。不知道的话反而更好。”
“骑士菲兹琼,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复仇。如果是必需的知识,即使会引起不快,我也有听下去的觉悟。”
看我态度如此强硬,法尔克惊讶地说:“……所言极是。在下为看轻了你而道歉。那么,就用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遭遇过的事例来进行说明吧。”
“先为你讲述一个较为单纯的事例。杀人犯是安条克公国的一名商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白天的
集市上抽出短剑,刺杀了生意伙伴。据说这名商人将沾满血的短剑收入鞘中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做生意。
“在这个事件中,——即那名商人,并没有为了掩盖罪行而耍任何手段。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说明他被人操纵,为他做了辩护。但是辩护无果而终,他被处以极刑。一次除掉了两名有权势的商人,这正是暗杀骑士的雇主想要的结果。”
【安条克:安条克公国(存在于1098年~1268年)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欧洲封建主在亚洲所建立的一个十字军国家。其领土包括今日之土耳其及叙利亚的各一部分,都城在西亚著名古城安条克。——译者注】
我的沉默催促着他继续。
“也有更复杂的事例。在下不能透露时间和地点,只能说,一位族长的次男被杀害了。族长的长男愚钝而次男优秀,在族长迟迟无法决定选谁作继承人时,命案发生了。你只需知道与此事件有关的是长男和次男、以及长男的母亲大夫人、次男的母亲二夫人即可。”
“大夫人想要杀害次男是众所周知的。次男也因此相当警戒。他躲在宅邸的最深处,被值得信赖的士兵和巧妙的门锁所保护,等着父亲宣布继承人的那一天。”
“但是次男在宅邸的最深处被斩杀。次男的母亲二夫人在狂乱过后昏倒,不得不接受精心的护理。”
“根据调查现场的同僚的报告,使绿色的光辉显现了出来。将次男作为了杀害目标。次男喷出的血把房间弄得十分污秽不堪,被暗杀骑士操纵的的身上也应毫无疑问地溅满了次男的血。但是根本找不到沾上血污的衣物,即使有骑士团的魔术的帮助,调查还是陷入了困境。”
法尔克一度停下话语,似乎故意不看向我一般继续说道:“原来除二夫人之外别无他人。选择不受任何怀疑便能无阻碍地进入宅邸的唯一人物作为,是相当合理的。”
“也就是说……母亲杀死了亲生儿子?”
“是的。二夫人事先偷了剑,进入宅邸后便脱去衣物潜藏在暗处,抓住时机斩杀亲生儿子后,为了去除溅在身上的血,她在无人的宅邸中,使用大量肥皂洗了澡。”
“那么,她不堪哀伤而发狂只是在演戏吧。”
“不是!”法尔克用力地否定。“这么想是错的!她是从内心深处为儿子的死而哀伤。在下之前也说过,她忘记了自己的杀人行为。得知真相的在下的同僚必须向族长汇报一切。被告发杀害了亲生儿子,母亲再也无法保持神智。她发狂错乱,不久便去世了。人们接受了她狂乱致死的说法,但在下的同僚却有不同的结论。二夫人的身体受到的魔法侵蚀,解咒没能来得及挽救她的生命。
“但这并不是事件的终结。不出众人所料,雇佣暗杀骑士的正是大夫人。但在目睹二夫人的死之惨状后,她被恐惧牢牢攫住。她不思茶饭,不分昼夜地吟诵忏悔之诗,向神寻求救赎。最终她跳下高塔而亡。根据在下同僚的记述,与其说她是无法忍受己身之罪而自杀,不如说她是因为深深畏惧自己和暗杀骑士间产生的联系而自杀。失去了两位妻子,一个儿子,族长紧跟着病倒,不久也辞世了。”
短暂的沉默后,法尔克咬牙继续说道:“这件事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一大败北。我们没能阻止命案发生,也没能防止由此导致的其他人的死亡,最后连消灭暗杀骑士也没能做到。但是我们从为数众多的此类失败中学到了教训。
“我们学到的教训如下:虽被操纵,但并未丧失思考的能力。他能制定杀人计划,也能临场应变选择最好的杀人方法。他甚至能为了不惹上嫌疑而采取种种策略。
“就像是二夫人洗净了溅在自己身上的血。但是安条克公国的事件却不同。那名商人并未掩盖自己的罪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不同?
“这是由暗杀骑士在施法的时候决定的。将选定为的人的新鲜血液溶于葡萄酒中,面对葡萄酒命令道:‘你必须将那个人杀掉’,或者是命令‘你必须将那个人杀掉,但是不能被别人知道’。不同之处便来源于这两个不同的命令。
“确定暗杀骑士不会下的命令是,让再委托他人行凶。因为会将杀死目标作为自己理应完成的任务,所以不会将此任务转让他人。
“明明非己所愿,却自己思考杀人方法,被迫成了杀人犯……这次的事件如何?法术的牺牲者尝试掩盖罪行了吗?”
“我想是的。”法尔克点头。“知道领主大人昨晚在作战室的不是暗杀骑士,而是。据此情报制定了杀人计划。而且刺穿领主大人的剑并没有被拔出。拔出刺进别人身体里的剑必定会被溅上血,正是为了避免这一点才把剑留在了领主大人身上。也就是说,企图隐瞒自己的杀人罪行。更准确地说,是暗杀骑士命令必须隐瞒。”
暗杀骑士的魔术卑劣得令人难以置信。法尔克的表情时而混杂怒气也是理所当然。
“还有就是这次的事件中,没有自备武器,而是用了挂在作战室里的剑。佣兵在平时便很注意自己武器的状况。如果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了领主大人,那么不说他人,他自己就一定会发现‘这把武器不知何时被使用过’。因为斩、刺人体的话,武器会出现磨损。不愿被发现才会想到使用作战室种类丰富的武器。”
“也就是说,不认为自己可能杀了人?”
“当然。因为已经彻底忘记了。不过如果选了个蠢货作的话,那么隐瞒的手段也会变得很蠢。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让自身觉得纳闷的怪异之处。”
到这里我对杀害了父亲的魔术有了大致的了解。于是我问道:“能断言不是的,有哪些人?”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虽已判明一些情况,但是还不能全部告诉你。所以请允许在下从众所周知的事情开始说起。昨晚一整夜都与其他人一起度过的人,还有整晚被监禁的人不是”
这是当然的了。
也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不满情绪,法尔克不情愿地接着说:“还有就是,要想施以,必须要有对方的血。暗杀骑士必须先盗取此人的血,在血还新鲜的时候用来施法。而且一旦施法开始,诅咒便会不断侵蚀牺牲者……虽只是大致如此,但过去三个月之内没流过血的人应该不是”
“盗取鲜血?这种事能办到吗?”
“能。并且相当容易。虽然在下这么说,但其实是因为暗杀骑士拥有一种能操控牛虻的魔术。他们向选定的对象释放牛虻,使牛虻吸其血液然后取出。”
那么没被牛虻叮咬过的人也可以除外……但是即使是问别人三个月内有没有被牛虻叮过,也不会得到确切的回答吧。
“还有,尼古拉也可被排除在外。暗杀骑士面向溶了血的葡萄酒,必须以自身的语言来下命令。然而埃德里克只会说英语和阿拉伯语,这两种语言尼古拉都听不懂。”
“最后可排除在下。我们拥有十分丰富的手段来打破暗杀骑士所用之魔术。举例来说,我们佩戴有一种护符,它能驱逐在下提到过的牛虻、毒蛇,或是蝎子之类的使魔,使它们不得近身。假设暗杀骑士举剑从正面强夺血液,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正式骑士遭遇暗杀骑士后,两者皆生还的例子至今为止一例都没有。在下和埃德里克都活着的话,我们便绝没有遭遇过对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七个嫌疑人的面容。
撒克逊人康拉德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威尔士人伊特尔也是如此。撒拉逊人苏威德虽不太懂英语,但应该会阿拉伯语。
“……那么,马扎尔人的哈尔·艾玛也不是吧。她完全不懂英语。”
但是法尔克冷淡地说:“可能她只是装作不懂,也可能她会阿拉伯语。一切尚无定论。”
我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抱有疑问。法尔克是否还记得我说过谁都无法登上夜晚的小索伦岛呢?
马多克向栈桥撑船而来。早上的海潮流速快,他操纵船棹的手的动作相当谨慎。
突然,不知为何,尼古拉跑了起来。他在岩石地面上跑了几步后停住,用手赶走落在那里的海鸟。他紧盯着脚边的地面,用尖锐的声音唤道:“师父,来看看这个。”
法尔克很快赶了过去。我也跟着前去。
我们三人俯视着尼古拉的脚边。岩石地面的坑洼里有某种粉碎掉的东西。像是粉末结成的块状物。海鸟刚才啄食的就是它吧。看上去像某种食物。
“这是……饼干吧?”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这正是船员们的保存食品——饼干。
“是的。就是昨天被风刮走的我的那块饼干。”
我想起来了。昨天,尼古拉看上去很乖地跟在法尔克身后,其实却在背地里偷吃饼干。他还因此被法尔克训了几句。对掉在地上的饼干还如此执着,真是孩子气。但与这样想的我不同,他们俩交谈道:“被踩碎了啊。”
“是的。被踩碎了。”
饼干的确碎掉了,但是它破碎的样子却不像是被海鸟啄碎的。看上去正如他俩所说,不是被人,就是被其他什么大型动物踩碎的。碎成这样的话就算被风吹走也不奇
怪,但因为掉进了岩石坑洼里而得以留存。
法尔克自语道:“昨天市长和佣兵们比我们先到。回去的时候是全员一起。回去的路上没有人离开众人去过饼干掉落的地方。”
再度凝视饼干的碎片后,法尔克用手指挟起了一点碎片。他缓慢地将它捏成粉末,紧接着令人吃惊地舔了一下。
“师父,不可以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法尔克对尼古拉的话充耳不闻,他突然伸出手。
“尼古拉,你还有饼干吧,给我一块。”
“咦?我的?”
“我没带饼干。”
“这可是重要的食物啊。”
“别啰嗦,快给我。”
面对不容分说的命令,尼古拉极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腰上的袋子里。接过饼干后,法尔克把它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后,问道:“饼干很干燥啊,昨天也是这样吗?”
“当然了。弄湿了的话会不成形的。就是为了防潮才把饼干放进皮袋子里呢。”
“你可真是谨慎啊。”法尔克用嘲笑似的语气说道。他松开手让饼干落在了地上。我正在纳闷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格外缓慢地踩上了饼干。尼古拉发出小声叹息。
抬起脚,饼干被踩碎了。加上之前被海鸟啄食的那块,一共有了两块碎饼干。
“你怎么看?”
“已经不能吃了。”
“光看不行,你摸一下。”
尼古拉虽一脸不满,但仍听从了法尔克的话。他蹲下身,分别拾起两块碎饼干。然后点头道:“啊……。我明白了。这块是湿的。”他指着被海鸟啄过的碎饼干说道。接着尼古拉也学法尔克把被海鸟啄过的饼干碎片放进了嘴里。
“好咸。”
扬起脸,法尔克环视四周。“昨晚并没有下雨。”
“是的。”
“海浪也到不了这里。”
的确,饼干掉落的地方虽离波浪翻滚的海边不远,但也并非近到能让海浪的飞沫到达这里。
仔细一看,马多克已撑船来到栈桥。我忍不住问道:“饼干是怎么回事?区区碎饼干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的所思所想我并非不明白。他们在怀疑是不是踩碎了饼干。但是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也不过是留下的足迹之一,如果要找足印的话刚才在馆里不是已经发现数十个了吗?
“很重要。”没有解释的意思,法尔克只是如此断言。“到目前为止,这比其他的线索都更重要。不久之后也会向你说明的。”
在渡船上,法尔克问马多克:“今早你载过不少人吧。我和尼古拉、修士们,还载过其他人吗?”
马多克虽不太愿意开口,但还是回答了问题:“还载过亚当大人。加上亚当大人就是今早载过的全部人了。”
“那么在这些人中,有人没走通往领主馆的那条路吗?”连接领主馆和渡头的路虽没经过修整,但除去了碎石等硌脚物。饼干掉落的地方与这条路足足相距了二十码(约十八米)。
“好像没有。”
“是吗?”
马多克长期担任艄公。他载过父亲不下几千次了吧。等棺材运到,他也会送父亲的遗骸渡海吧。
到达索伦岛的栈桥后,马多克主动对我说道:“老夫万分悲痛,阿米娜小姐。这辈子再不能遇见那么好的领主大人了。像老夫这样的人也能为领主大人尽一份绵力的话,艄公的工作便有了意义。”
我咬紧了牙。马多克真心的话语如针扎一般刺痛了我渴望复仇的心。
但是我还不能流泪。在哭泣之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11 自杀者与异教徒
从索伦岛的渡口到城镇要走一段路。除去了碎石的简易道路连绵延伸向城镇,织工大街的一幢幢木造房屋尽收眼底。法尔克停下了脚步。
“阿米娜小姐,在与佣兵们见面之前,能否为在下描述一下索伦的地理情况?虽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索伦来了解,但时间宝贵。”
法尔克他们昨天才乘船来到此地。自然对岛的情况相当陌生。
“可以。”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十一月份特有的寒冷入骨的空气,且带着海风的咸湿,那是从出生之日起就无比熟悉的味道。
“索伦群岛由两座岛屿组成,这两座岛分别是北边的小索伦岛和南边的索伦岛。要登上小索伦岛,只能通过我们刚刚渡过的宽一百五十码的海峡。因为小索伦岛的北面和西面都是悬崖峭壁,东面暗礁众多无法行船。也不能从北海直接进入此海峡,船碍于暗礁根本无法靠近。
“索伦岛位于小索伦岛的南边,面积是小索伦岛的十倍以上。越往北地形越窄,大致呈三角形。昨天你们下船的港口位于索伦岛的东南部。东南部有天然海湾,适合修建港口。索伦城的繁荣和港口密不可分,因此街道也从东南部开始,沿着东部的海岸线延伸向北部。街道的最北部,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织工大街的前方,有一道简易的门。这道门几乎已完全融入街道,我想你昨天并没注意到。法律规定索伦城以此门为境。过去此门有哨兵把守,处罚企图趁夜色接近海峡的人。
“西部未建街道是因为那里的山丘连绵不绝。高高的山丘上筑有兵寨,守兵和骑士驻扎在那里。其他的山丘上……”我举起手,指向右手方向清晰可见的白色建筑物,“如你所见,修道院建在那儿。修士们隶属于熙笃会,在修道院周围开垦了小块田地和果园。这座岛被北海的海风侵袭,修士们总是抱怨收成不好。
“除了兵寨和修道院,索伦岛的西部基本上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荒地,只放养了光吃野草就能活命的牛和羊。荒野上虽有野兽出没,但没发生过它们袭击人或家畜的事件。
“索伦岛的西部到南部皆是海崖,因此人们只可乘船从东南部和东部的海岸登陆。岛的最南端只有一片小树林,以及一块用来埋葬自杀者、异教徒和外国人的墓地。
“索伦岛虽富饶但是面积小。即使在现在这个季节,日出时出发,日落前便能绕岛走一周。”
我了解索伦二岛,就像了解自家庭院的角角落落。因为索伦便是我的世界的全部。法尔克并不是第一个向我询问索伦群岛地理的人。描述完索伦诸岛的模样后,我问道:“还有其他要问的事吗?”
仅靠他人的话语来理解陌生土地的情况是一件很难的事。法尔克陷入了思考的短暂沉默中。不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袭击索伦的敌人会……”接下来的话他咽了回去。
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盯上索伦的敌人,不管是从港口也好,还是从其他的海岸也好,都必须从岛的东侧登陆。然后他们必须向北部进发,越过天然的水壕—宽一百五十码的海峡之后才能到达领主馆。这可被恶意解释为:索伦的街道成了保护埃尔文家领主馆的盾牌。这也是从受诅咒的维京人手中夺得索伦的初代当家—罗伯特·埃尔文的战略吧。
我也有问题想问法尔克。“可否向你确认一件事?”
“嗯,请讲”
“我必须抓到杀人犯并审判他。但是……你们今后在索伦诸岛要调查和抓获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法尔克他们的敌人是背叛了骑士团的暗杀骑士。虽是被暗杀骑士暗中操纵,但杀害了父亲的却是被称为的其他人。
法尔克反复说过要讨伐暗杀骑士,但也说过为解咒同样是他的义务。想要同时抓住两只野兔的人最终会空手而归。法尔克搜查的目标到底是哪方呢?根据他的回答,我该考虑的事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是。”法尔克毫不迟疑地答道。
“是为了拯救他被魔术威胁的生命吗?我记得你曾这么说过。”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理由。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找出也意味着找出了暗杀骑士。
“暗杀骑士埃德里克还在这个岛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已用派遣了。因此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岛上。如果他选了威尔士人或者撒克逊人作,他甚至有可能从未来过索伦诸岛。即使我们假设他为了确认暗杀结果而留在了岛上,但要找出潜藏在索伦的人也是相当困难的。不管他是走是留,都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如果是英格兰的其他城镇或乡村,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我虽不了解那些城镇和乡村,但听说那里人们出入不频繁,陌生旅人很显眼。然而索伦并非如此。在索伦总是有新面孔进进出出。埃德里克如果刻意躲藏,的确不容易被发现。
“但是找出了的话,情况便会不同。这是因为魔术的施术者和被施展者之间会产生某种联系,使他们就像是被一分为二的一块面包的两半。如果能生擒,我们就能探明施术者的所在之地。和暗杀骑士被魔术之线系在一起。看破他们之间的联系虽非易事,但只要肯花时间并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如果能做到的话……”
“对,找出是最快的捷径。但必须抓紧时间。不知道从被施法之日起到如今经过了多少时日。如果是几个星期前就被施了法,那他有可能今天就会丧命。”
如此一来,便没空止住脚步。我没有抬脚走
上通往街道的路,而是指向西边连绵的山丘。“那就从这边走吧。穿过荒野去兵寨比较快。”
荒野中没有路。低矮的野草随着海风摇摆。春天里被朴素花朵点缀的山丘,到了冬天也一片枯黄,尽显荒凉。随处可见植被枯萎后暴露出的黑色岩石,岩石表面露出锋利的缺口。
登上山丘便能望见兵寨。法尔克他们虽不至于迷路,但我还是带头走在了前面。踏着枯草前进时,身后传来了骑士与其随从的交谈声。
“尼古拉,你是第一次遇见和有关的事件吧。”
“是的。但以前听说过这类事件。”
“你很冷静嘛。”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话是在自嘲吗?但尼古拉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法尔克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我根本不清楚敌人是谁,而且……怎么说呢。”在接着说下去之前,尼古拉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假设,只是假设哦。假设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是。他为了于昨晚杀死领主大人,必须渡过海峡。再假设身为威尔士人的伊特尔精通凯尔特秘术,在脚底涂上神奇的凯尔特软膏便能在水上行走。
“这样的话即使我盘问他百万遍,但由于不知道他有凯尔特软膏,所以不会怀疑他。虽然我不认为伊特尔会使魔法,但至少苏威德·纳崔尔自称是个魔术师。在完全不清楚谁会使用何种魔法的情况下,以我有限的知识看不穿谁是。”
他们的使命是讨伐暗杀骑士。尼古拉刚才的话语即使是被解读成面对敌人吓破了胆也不奇怪。但是法尔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肯定的低语,说道:“你的理解是正确的,姑且算合格吧。”
“那么这次我就只能为您提行李了。”
“但是你错了。”
尼古拉发出了小声的抗议。
“听我说。”法尔克教导般的语气不可思议地带有一丝温柔。像是神父指导修士如何祈祷一样,法尔克对年轻的随从说道:“你的思考方式确实是正确的。我们对暗杀骑士的魔术了如指掌,但是这次要搜查的对象不是暗杀骑士。你认为通常的思维方式行不通,到这里为止你想得都十分正确。
“但是你忘了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医院骑士团的所有成员也是如此。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精通魔术。撒拉逊人的魔术自不必说,我们还研习过犹太教的卡巴拉魔术和希腊的古代炼金术。但是如果出现你假设中的那种凯尔特德鲁伊魔术,我们的知识便不再靠得住。如果是符咒魔术,那更是一无所知。世界太过广阔。即使哈尔·艾玛使用了马扎尔人的魔术,而我们却连马扎尔魔术的存在都不知晓。”
我身后的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想法尔克停顿是为了给尼古拉思考的时间。
不久尼古拉说道:“您的意思是如果不精通所有魔术,即使是师父您,也无法探查出谁是吗?”
“不对。”法尔克决然说道。“我的意思是:不管谁是魔术师,或是谁用了怎样的魔术,我们都要找到能判断出谁是谁不是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真的存在吗?”
“你好好想一下的特性。并没有改变的人格,而是使把杀害目标作为理所当然之事。”
“……呃。”
“昨天阿米娜小姐给了乞丐银币,而且她本人并不记得。但是为什么她没有给乞丐金币呢?”
法尔克提示道。走在前面的我虽看不见他俩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出尼古拉双眼放光的样子。
“因为施舍金币给乞丐对阿米娜小姐而言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原来如此,那么师父,假设嫌疑人是个修道士,而修道士必须遵守的戒律禁止他们使用刀剑……”
“没错。就算是这名修道士被施以,将杀死目标作为了理所当然之事,他也会使用刀剑以外的武器。不管他多么精通魔术,只要凶器是剑,修道士就绝不是!”
但是尼古拉的欢欣鼓舞只持续了一瞬,他马上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嫌疑人有八名……。不管他们使用了何种魔术,都能判明谁不是的绝对条件。我们能发现这些条件吗?”
我能理解尼古拉的担心。法尔克所说的绝对条件严苛得让人觉得不可能存在。
法尔克的回答也不甚乐观。“很难发现,但是不找不行。和暗杀骑士的战斗总是严酷的。但是我已与他们数次交锋,你也有过几次经验。没有道理不尝试就放弃。”
“……嗯,说得对。和里昂的那次事件相比还算好的了。”
“而且如果我发现嫌疑人中有人用了魔法,必会找机会告诉你。因此,如果我能发现真相,你也一定可以。提行李虽然是交给你的一项重要工作,但你不能以此为借口不参与调查。你要仔细观察一切,认真思考。”
法尔克接下来的话不似在教导尼古拉,倒像是在告诫他自己。
“不看漏任何细节的话一定能发现真相。理性和论理连魔法也能打破。绝对可以。要坚信这一点。”
当然,即使细致观察了全部可见之物,也不能发现真相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亦存在。这就像是不管读过多少遍旧约圣经,如果不看新约圣经的话,就绝不能理解基督教的教义。因此,法尔克刚才的话也只是一种祈愿。他祈祷着能将必要的线索尽收眼底,也希望自己能对这些线索做出正确的解读。
那么我也一起祈祷吧。愿他们获得胜利,愿他们拥有神的加护,也愿我能完成复仇。
12 八角形的瞭望塔
索伦诸岛上没有城堡。小索伦岛上的领主馆虽建造得易于防守,但并不是城堡。兵寨倒是有一个。埃布·哈巴德平时都驻守在那里。
大量贵重石材被毫不吝惜地用来建造索伦兵寨。又厚又高的石壁不见一丝缝隙。兵寨大门用铁框和铆钉加固,宽厚的门闩让人进寨之后倍感安心。石墙上虽未建隅塔,但有一座能一直望到大海尽头的瞭望塔,以及一座报警用的钟楼。兵寨虽坚固,但埃尔文家从未在这里居住过。也许历代当家都认为环绕小索伦岛的岩礁是更为可靠的防护壁。
如今寨内常驻十名以上士兵,比平时多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寨内的兵房也应是绰绰有余。据闻兵寨建成于需要大量兵力的年代。
我原本以为兄长亚当也在兵寨,但听说他一度返回兵寨之后又离开了。他不可隐瞒父亲的死。亚当必须在日落之前向领地内人民宣告死讯,并宣布他已继任下一代领主。
刚进入兵寨,埃布激昂的声音便从里院传来。“那样不行!把棍子当成是你的拳头!扎稳步子攻过来!”
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有埃尔文家雇佣的守兵,也有镇上的年轻男子。我就近询问边上的士兵这是在做什么,他毕恭毕敬地向我致意后回答道:“埃布大人正在训练应募当兵的年轻人。再怎么有腕力,如果不能熟练使用武器的话,也派不上用场呀。”
男人们围成的人墙并不是很厚。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我看到了埃布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应该是布商杰夫的儿子,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脸膛发红、目光浑浊,粗暴地散乱着头发,手臂和胸膛看似充满力量,却只是拎着棍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另一边的埃布手持细如柳枝的棍子摆好应战姿势,再次严厉地出声:“怎么了?只是几招就喘成这样的话,即使是拿来充数也不能雇佣你。平时的劲头都是唬人的吗?还是廉价麦酒毁了你自傲的力量?”
“畜生!”杰夫的儿子大吼一声举起棍子。愤怒和屈辱感使他双目炯炯,使出全身力气猛攻而去。
“很好,就是这样。”敏捷地躲过棍击,埃布说道。仿佛没听见埃布的话,男人再次袭来,这一次埃布拨开了男人的棍子,挥棍如鞭地打在了一脚踩空的男人背上。“没剑技的话至少也要有迫力!姑且算是合格了。去取你的武器铠甲吧。下一个!”
埃布说完环顾四周,他的额头浮现汗珠,但呼吸却毫不紊乱。我身旁的法尔克感叹了一声。
“剑技真不错。”尼古拉用法语低语道。
的确,埃布虽是见习骑士,但武艺出众。埃尔文家的正式骑士们却故意轻视这一点。法尔克他们也不是在单纯地赞赏埃布默默无闻的努力。
“师父,凶手虽是出其不意,但领主大人连佩剑都未能拔出便被刺死,可见的剑术应是相当高明。”
法尔克慎重答道:“可能如此。但是领主大人的剑技如何不得而知。根据当时的情况,也许连手持匕首的家佣都能杀死领主大人。”
“但是,家佣刺不穿人的身体吧,除非是像埃布一样精通剑术,或者是……”
“或者是拥有怪力的人。如果你认定是剑术高明的人,那你能以此为条件排除任何一个嫌疑人吗?”
尼古拉听上去很是自豪地说道:“您忘了苏威德·纳崔尔。他……”
法尔克用鼻子哼了一声。“因为他个头小,又自称魔术师,你便认为他使不好剑吗?你忘了你自己与他一样矮小,也还未出师,却会使剑吗?”
尼古拉闻言陷入了沉默。
杰夫的儿子揉着后背走出了人墙。
“下一个是谁,快点。”埃布环顾四周高声道。但是无人出列。并不是应募者因胆怯而畏缩,而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成了众人的注目焦点。埃布也终于发现了我。
“阿米娜小姐……”忽然住口,表情僵硬的埃布似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见他如此,我便明白埃布已得知噩报。
“我已从亚当大人那里得知了。”我们在里院一角的背阴处进行谈话。“难以置信。领主大人居然……受众人仰慕,强大的领主大人……”
“我也不愿相信。”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我理解他的发问包含了几层意思。其一是,兵寨的守备会不会因此改变。另一层意思也许是,埃布担心自身的待遇会不会有所变化。不管是哪一层意思,我都无法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亚当应该不会让事情变差。”
埃布的表情依然一片阴霾。
“好久没来兵寨了。”我从埃布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周围。大门处有两人站岗,岗哨台上也有一人。他们都把矛枪靠竖在石壁上,一脸倦意。哨兵以外的兵士虽并不懒散,但都没有杀气腾腾的紧张感。“我还以为会更加戒备森严。”
“虽然领主大人有令,但即使告诉他们或许今明两天敌人就会到来,他们也会一时无法相信吧。应募而来的男人们也只是把当兵当成了冬闲时的一个好工作。虽然我严厉督促他们,但紧绷不松的强弓也是会断掉的。”埃布的意思是,面对不知何时来犯的敌人,如果一直森严戒备,等不到真正开战兵士们便会耗尽气力。“但我安排了哨兵每天不间断地轮流站岗,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是吗,太好了。”
埃布没有问我为何来兵寨。我觉得这是出于他对我的体谅。他时刻遵守见习骑士的礼节,但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温柔待我。我只好主动说明来意。
“埃布,亚当赋予了我搜查凶手的权利。这位是……” 我向他介绍法尔克他们,“来自东方的黎波里公国,追捕暗杀者的骑士。”
法尔克迈步向前,手置于胸:“我是法尔克·菲兹琼。请多指教。我身后是我的随从,尼古拉。”
“我是罗兰德阁下的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我们昨天已见过面。”虽然对的黎波里公国和暗杀者感到疑惑不解,埃布还是回了礼。
法尔克惜时如金般紧接着说道:“虽稍嫌急迫,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能协助我们吗?”
“问我吗?”埃布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视线的含义。
“协助他吧。你也许掌握着关于凶手的线索呢。”
“那么,这位骑士所追捕的暗杀者就是……”
“是的,就是他杀害了父亲。”
虽然根据法尔克对所做的说明,直接下手的并不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但现在也没有必要向埃布多做解释。埃布似乎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取回了平日里略显死板的毅然决然的态度。
“……我明白了,阿米娜小姐,骑士菲兹琼。如果能为领主阁下报仇,如果我能出一份力,什么事都行,请尽管问。”
法尔克回头望向兵寨大门,有两名士兵正在站岗。
“白天似乎一直有人站岗,夜晚也是如此吗?”
“是的。瞭望塔上一人,大门处两人。夜里十分寒冷,在瞭望塔上站岗是相当艰苦的工作,因此给担当此任的士兵们多加了佣金。”仔细看的话,站岗的男人穿着毛皮罩衣。从北海吹来的的风确实寒冷。
“是嘛,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昨夜值勤的哨兵叫来?”
“夜里要交替值勤两次。第一组哨兵虽已起床,但第二组在晨课(约上午八点)钟声敲响时刚刚入睡。”
“虽然对他们深感抱歉,但不能因此让凶手逍遥法外。”法尔克强硬地说。
埃布的表情也变得更加严肃,他对附近的一个男人命令道:“喂,去叫醒昨夜值勤的哨兵,叫他们来这儿。有急事。”
不一会儿六名士兵便在里院站成一排。每个人都是当兵蛮久的熟面孔。父亲以前雇佣他们取缔城镇和港口的无赖匪痞,以及向商人们收取市场税。与维京人作战不在他们原本的职责之内,因此父亲另付了佣金给自愿加入的人,并把他们配置到兵寨。他们虽是自由人,但并非骑士。
有几个人一脸埋怨地低着头,可能是刚休息没多久的第二组哨兵吧。
埃布说道:“罗兰德阁下遇刺身亡。这位骑士殿下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凶手。你们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听到此番话,满脸怨气的哨兵们表情骤变。怨气被惊讶、悲伤和愤怒所取代。
“这是真的吗?”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时人声嘈杂。
等哨兵们安静下来后,法尔克问道:“凶手,或者其同伙有可能在夜间潜藏在兵寨附近。你们在站岗时,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哨兵们全都摇了摇头。
“是吗……”法尔克低语,又像顺势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问道:“啊,如果昨夜有人出寨,我想问问他在外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昨夜是否有人离开兵寨呢?”
哨兵们面面相觑,不久,一名哨兵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有,昨夜没有人离开兵寨。”
“真的?”
“是的。”埃布插嘴道:“说实话,兵寨的士兵们并不是无论何时都能做到不擅离职守。领主阁下也没有严格要求士兵们如此恪守职责。事实是,偶尔会有士兵离开兵寨去镇上喝酒。但现在士兵们身负领主阁下严阵备战的命令,我作为他们的监督者可以保证,的确没有人离开兵寨。”
“我并不是在怀疑士兵们,有人曾离开兵寨反而正合我意。因为出寨的人能看到哨兵们望不到的地方。”
“非常遗憾没能满足您的期待。作为他们的监督者,我自己在宵课钟响前也未休息,就寝前也命令了可信赖的人代为监管。”
视线在六名哨兵身上逡巡,法尔克问道:“是这样吗?”
一名眼圈发黑的哨兵出列,答道:“晚课钟响后,埃布大人从索伦岛的渡口回到兵寨,之后我一直与他在一起。埃布大人所言无误。”
法尔克点头。“我明白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骑士殿下,如果能帮你抓到凶手的话,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还要请您谅解为了索伦的防守,我们不能分散兵力。”
“这里由你指挥吗?对一名见习骑士而言,可谓是重任啊。”
埃布首次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腼腆。“指挥权属于亚当大人。亚当大人不在的话由骑士佩特拉斯殿下负责。我只是……唔,非要说的话,只是负责管理士兵们。”
“不必这么谦虚。我见过你的剑技,相当精湛。而且能将此重任交给你,必是对你非常信赖。”
“领主阁下待我不薄。”
短暂沉默过后,法尔克紧接着问:“我也想问佣兵们几个问题,他们在哪里?”
“也要问他们吗?”埃布貌似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很快地告诉了我们。“诺多法殿下及其随行者住进了兵寨后面的兵舍。伊特尔在巴托的旅店。苏威德说他的青铜巨人太过显眼,借用了港口的一间军用仓库安身。艾玛不知从哪儿弄的钱,住在赛蒙的旅店里。”
“多谢。”法尔克道谢后我们便转身离去,这时一道犹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个,阿米娜小姐。”
“什么事?”我回头看向平时从不露出忧虑模样的埃布,他正明显地因犹疑不决而支支吾吾。
“那个,在现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没关系,说吧。”
“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请您向亚当大人转达:埃布·哈巴德愿能一如既往地尽全力效忠。”说出这些话仿佛犯下了某种罪过,埃布阴沉着脸叹了一口气。“抱歉。希望你们能早日抓到凶手。”
出了兵寨,尼古拉向我们跑来。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尼古拉快速地汇报:“兵寨的出入口只有大门。没有后门,而且连窗户都没有。”
“是嘛。”
他们俩似乎认为有人曾从后门进出兵寨。是不是在怀疑埃布的证言呢?但仔细想想,尼古拉听不懂英语。不论如何,结果证明了埃布所言不虚。
我放下心来,问起了从刚才起一直挂心的问题。
“你的问法相当奇怪呢,竟说有人出了兵寨反而正合你意。”
“在下并没有说谎。在下确实认为如果哨兵连兵寨外围都有巡逻的话,可能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说完,法尔克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他们看上去非常敬爱领主大人,就算是被人操纵,如果发现自己成了嫌疑人,在发怒之前便会被悲伤击垮吧。”
“……也是呢。”
“而且,只是问有没有人出入过兵寨的话,哨兵们会将注意力放在外人的进出上,而往往忽略掉自己人的出入情况。兵寨士兵们的出入情况才是问题的重点,必须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否
则无法得到需要的答案。”说完法尔克回头看了一眼兵寨。“埃布是个热忱优秀的男人。”
“的确。”
“差不多是时候授予他正式骑士的称号了。”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也十分渴望能成为正式骑士,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哈巴德家在之前的王位之争中失去了大片封地。”
“是指玛蒂尔达皇后与亨利一世的外甥之间的战争吗?”
“是的。”
亨利一世将王位传给了玛蒂尔达皇后,而教皇却支持亨利一世的外甥斯蒂芬继位。二者之间的战争给英格兰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很多骑士和贵族见风使舵,不断改变立场,对形势的把握稍有差池便失去了大片封地。能保有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封地,哈巴德家也算是幸运了的。
“成了正式骑士之后,他便会结婚。对象是邻近庄园的领主之女。两个庄园通过联姻合为一体的话,哈巴德家也能取回以往的权势了。父亲原本承诺等击败维京人之后就任命他为正式骑士……”
埃布作为父亲的见习骑士为父亲效忠,承诺任命他为正式骑士的也是父亲。亚当会像父亲一样为埃布考虑吗?
离去之际埃布说的那些话,是想让我在亚当面前替他说话。勤于训练、不断磨练剑技的埃布受到士兵们的敬慕,也被其他骑士所疏远。如果亚当也冷淡待他,那么他长年的侍奉也许就要从头做起。更糟的是他可能会一无所获地被赶出埃尔文家。埃布会担心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那位见习骑士,领主大人的过世会令他非常困扰吧。可是……”
“我明白。”我打断了法尔克的话。父亲的过世只会给埃布带来损失,然而父亲死于东方的魔术。常理不再适用。
但是埃布是个好人。我希望他会有好报。
13 奇妙的烛台
兵寨后面是长期荒废的兵舍。
兵舍的墙体和屋顶皆为木造,在北海海风的肆虐下已相当破旧。在夏天,杂草会从墙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来,而现在它们全数枯萎,更添荒凉气氛。
在兵寨的外面另建兵舍是有理由的。听闻曾祖父罗伯特征兵无数,为了安顿那些还未赢得他信任的新兵,临时搭建了兵舍。
我小时候偶尔会和亚当一起溜进这里玩耍。给士兵们用的房间总是那么大,而且光线昏暗、四处透风。我们经常粘了满身的蜘蛛网。
父亲知道后,狠狠地训斥了我们一顿。“就算现在被弃置,说不定哪天会在战争中派上用场。作为守护索伦的埃尔文家的一员,你们不应该把那里当做游乐场。”
印象中这里留有长凳、桌子及炊煮用具,不知道康拉德·诺多法及其手下有没有使用它们。佣兵们都会被安排好住宿。虽然康拉德及其手下人数众多,但将半毁的废屋分配给骑士,还是显得不太公平。他不会感到不满吗?我这么想着逐渐走近兵舍,有两个男人像是发现了我们而迎了出来。
因为是骑士的部下,我在想象中将他们描绘成了勇士。康拉德在领主馆时表现得彬彬有礼,我便以为他的部下也是如此。
但是这两个男人尽管体格庞大,却蓬头垢面,跟无赖地痞没啥两样。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一番,下流地笑着用低地萨克逊语互相交谈。
“哈,来了个上等货。约翰那混球,这次干得不错。”
“别说蠢话。妓女怎么可能带着男人和小孩儿来。”
“上了的话都一样。”
“唔,真是恶趣味。我就免了。还是前凸后翘的女人更好。而且这大白天的也没兴趣。”
他们以为我不懂低地萨克逊语便口无遮拦。但是碰巧我除了会英语和法语,低地撒克逊语也能大致听懂,因为索伦有很多德国商人。男人们笑了一阵后,又用令人不快的眼神看向我。
“你看,她穿的衣服可真不错。”
“啊,难道是商人的女儿?”
“找我们有事?”
“谁知道?反正咱们不会英语,不管有啥事,反正听不懂。”
我原本想请他们带路,但现在已完全打消了念头。
我不认为他们是在说真的。即使不把尼古拉算在内,他们也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把带着剑的法尔克怎么样。一旦引起骚乱,埃布和索伦的士兵们便会从兵寨赶来。他们只是在说笑,但还真是下流。我可不想对无赖报上姓名。这些人居然是北海之冠的埃尔文家雇佣的佣兵,真是丢脸。
尼古拉悄悄地站进了我和那两个男人之间。法尔克冷冷地向嗤笑着的男人们发话道:“在下法尔克·菲兹琼。作为一名骑士,希望与康拉德·诺多法会面。”
发音有些模糊,似乎并没有完全掌握低地萨克逊语。也许只是记住了如何用各种语言自报家门。我怀疑他们不会因为这一句话而罢休。毕竟他们不像是会对骑士表示敬意的人。然而他们一脸无趣地说:“搞什么,原来会说萨克逊语啊。康拉德大人在里面,随便进吧。”
说完便回到兵舍里。法尔克回头对我道:“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兵舍里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脏乱。虽然弥漫着一股尘土味,但好歹地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决定将这里作为康拉德他们的住处后才开始扫除的吧。他们昨天才来到索伦,清扫工作想必是在十万火急中完成的。天花板上还残留着几张蜘蛛网。
康拉德的手下应该一共十人,但将刚才那两个男人算在内,在兵舍只见到了五个人。其他的人是去镇上游玩了吗?他们还没有签下正式的佣兵契约,也没法向他们提出抗议。男人们从黑暗中眼神发亮地盯着我们看。有的人门牙残缺,有的人脸上皮开肉绽。而且每个人都脏兮兮的。
正如刚才的男人们叫我们随便进,一路上没人出现为我们带路。虽然兵舍里有好几个房间,但我对它们可谓了如指掌。而且只有一个房间关上了门,我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间关起门扉的指挥官专用房。
法尔克敲了敲门。有人用法语应门:“什么事?”
法尔克打开门。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因常年荒置而破烂不堪的壁毯。小小窗户的窗板用支棍顶起,光线从薄云缭绕的屋外照射进来。
康拉德懒散地坐在长凳上,短剑、蜡烛和钱币杂乱地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昨天他所穿的斗篷被随意地扔在空椅子上。
来自德国的骑士扫了入侵者一眼,注意到了我。昨天我站在作战室的角落里,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即使如此他也立刻认出了我。他做出面对父亲时的自信满满的笑容,快速地用手拂了一下桌面,站起身来。
“哎呀,这不是在埃尔文阁下的家馆里见过的小姐吗?虽然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在下是康拉德·诺多法,神圣帝国的骑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
虽然他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爽朗,但却骗不倒我。因为我知道他是无赖们的首领。但若是有人遵循礼节对我自报了家门的话,我也只能以礼相待。
“阿米娜·埃尔文。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
“果然如此!您的来访使我深感荣幸。听说这里是埃尔文家的兵舍,感谢你们把它给我们作床铺。”
他得意的轻佻口吻让我心生厌烦,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讽刺意味:“我原本担心这间兵舍不配作荣耀的骑士大人的床铺,但来了之后反而放心了。你带来的家士和佣兵实在不能算是懂礼之人。”
“这可真是严厉呀。”他轻浮的态度透露出满不在乎。“那些家伙做了什么无礼的举动吗?我会教训他们的。他们虽是那种德行,一旦上了战场可是十分勇敢。绝对能值回佣金。这一点请您放心。”
“是吗?”我狠狠地回敬道:“不知何为荣誉的男人们才不会赌命战斗。”
康拉德用拳头遮住嘴角,无声地笑了。
“啊,这么说也有道理。”他从暗处向上翻着眼珠看我,我的后背立刻窜起一道寒气。康拉德的视线尖锐得可怕。“你会这么想也是自然。他们并非出身于武士阶层,却拿着手斧和棍棒,用自己和他人的血换取金钱。的确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果然他们不属于武士阶层,当然更不会属于祭祀阶层。他们明明出身于劳动阶层,却不会农耕或者手工艺,只好拿起了武器。……没人雇佣他们当佣兵时,他们就会去当盗贼,是一群不法之徒!
“您说他们不会为荣誉而战,我没有异议。但是我保证他们知道何为自尊自傲。他们绝不会怯逃。如果我不说撤退的话,即使浑身淌血他们也会一直战斗下去。他们才不会像骑士大人们一样,最开始的突击气势汹汹,接下来就只会调转屁股往回奔。”
“你是在侮辱索伦的骑士吗?”
“哪呀,我是在说英格兰的骑士。我的部下们可跟那些骑士不一样。对他们而言,逃跑就等于背叛同伴,而要他们背叛同伴还不如让他们去死。总之他们就是一群笨蛋,不过倒是挺适合打仗。算是便宜好用吧。”
“你这人……”我努力寻找驳斥的话语。“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埃尔文家并不是你的主君,你能为了荣誉而战吗?”
他又一次笑了:“
诺多法家没有主君。”
不侍奉任何君主的骑士。我虽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游历骑士。”
“你们英格兰人是这么称呼的。我虽拥有封地,但土地狭小,根本不值钱。如果我为了埃尔文家奋战,英勇之名自会广为传播。这样的话下一个雇主便会出更多佣金。如今抱着类似想法的一群窝囊废都能成为‘神的战士’,我又怎么能错过此等好时机呢?不过这也意味着我没有高贵的身份能让我在重要战事中偷懒喽。”
他话中的涵义不言而喻。他是个骑士,因此必须表明自己此行是为了‘解救索伦于危难之中’,哪怕这只是一句谎言。虽然我觉得他相当无礼,但又不可思议地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真实。
“你想让自己英名远播的话,为什么不参加十字军?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手下,都可以成为‘神的战士’,为了主和教会而战。”
“这个问题简单。”康拉德简短答道:“因为我尊敬的一位老人把他在十字军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我。”
他似乎认为这一句话便足够解答我的问题。虽想继续追问,但这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我明白了,骑士大人。佣兵契约缔结之际,我会期待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只是,如果在索伦太肆无忌惮的话,你们会发现索伦的士兵也绝不是老弱病残。”
“谨记于心。”
“还有。”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有件事要告知你。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于昨夜被人杀害。佣兵契约将由我的兄长亚当与你们缔结。”
我注视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然而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早就知道了,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已经知晓却一直表现得坦然自若吗?我弄不清该怎样评价他了。这个游历骑士不是蠢得理解不了事态,就是胆大过人。
康拉德微微垂下双眼。
“罗兰德阁下是一名伟人。在下一直憧憬着他。阁下的冒险故事在下也知之甚详。请您对我的部下们保密,在下会来应募完全是因为雇主是罗兰德阁下。所以在下对阁下的死亡深感遗憾。但是阁下去世已经是事实,回天无力,请大小姐你节哀。不过我们毕竟是为了找活做才来到这儿,如果亚当小哥儿付给我们佣金的话,雇主是他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找他多要点佣金吧。”说完,康拉德惊讶地皱起眉头。“您来这儿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摇了摇头,向身后的法尔克使了个眼色。
法尔克点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直截了当地说:“诺多法大人,在下是的黎波里公国的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在下想问您……昨天夜里您做了些什么?”
“菲兹琼大人,面对侮辱有时要用剑来应对,你明白吗?”康拉德用与我交谈时截然不同的声调冷冷地说道。
在兵寨,法尔克小心地采取了不使埃布名誉受损的问话方式。我原本以为他对康拉德也会这么做,但法尔克却直率地回答道:“当然明白,这是您的权利。”
“那我问你,你搜查凶手,为什么要问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法尔克的回答若稍有差池,很可能就会挑起一场决斗。然而他看上去相当冷静沉着。
“这是因为领主大人被杀的地点比较特殊。昨晚领主大人说过要在那里制订作战计划,可信的证据表明,凶手知道此事。”
经过短暂的思考,康拉德低声道:“……是作战室。阁下的确这么说过。”
“知道此事的只有当时在场的人。但是如果您告诉了部下们,就要另当别论了。”
康拉德粗鲁地笑了。
“我才不会告诉部下们我每天在哪听到了什么话。他们不是我会说这些话的对象。不信的话你可以随便问他们。”
法尔克回头用法语向尼古拉命令道:“他说自己没有向手下提起过领主大人昨夜在作战室,你去确认一下。”
“是。”
尼古拉走后,法尔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么便没有必要再问您的部下相同的问题。只是在下答应阿米娜小姐必将凶手捉拿,因此必须向你确认,昨晚日落之后,您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做。”康拉德慎重地答道。“乘坐渡船回到索伦岛后,我就与那个见习骑士一起回到了兵寨。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吃了饭,给剑和铠甲做了保养,就睡觉了。”
“有人能为你作证吗?”
“部下们都是几个人共用一个房间,只有我一人有单独的房间。”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实你所说的话。”
“很遗憾正是如此。”
我感到血直往上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算没人能证实他昨夜做了什么,这也构不成怀疑他的理由。即使如此,我还是激动得浑身紧绷。然而法尔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视线在桌面上来回扫视,观察着上面的物品。
“不错的蜡烛呢。”他喃喃道。
我看了过去,桌子上置有一个装着蜡烛的木箱。木箱里有五支蜡烛,此外还空出了一支蜡烛的空间。桌子上面还有一个烛台,上面留有蜡烛燃尽的痕迹。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奇妙的烛台,它的台座就像是个满是干枯枝节的树枝,何止丑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缓和了表情,康拉德开玩笑似的说:“听说这些蜡烛是在普罗万大市集上贩卖的上品。上品归上品,游历骑士还是能买得起几根蜡烛的。”
法尔克粗糙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卖给你蜡烛的商人的名字。还有你是何时买下它们的?”
“商人的名字?”康拉德反问后,陷入了沉思。“谁知道呢?……是个胖胖的日耳曼人。有点岁数。他说等我回到吕贝克,能以成倍的价钱把它们卖出去,宰了我一笔。不过这些蜡烛真的是上等货。是在从领主馆回来的路上买的。”
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商人是不是叫汉斯·门蒂尔?他也是昨天刚到索伦吧?”
“啊,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康拉德从汉斯那里买了蜡烛,而知道了这个又有何用呢?我偷偷看向法尔克的侧脸。他虽注意到我的视线却无意做任何说明,干脆地结束了问话。“可能以后还会向你确认一些事,我先向你保证我们的搜查会做到公平准确。”
法尔克的问话让人不明其意,相比之下,尼古拉的调查便一目了然。我们出了兵舍后,尼古拉悄悄走近法尔克并汇报道:“至少现在呆在兵舍里的五个人并没有被康拉德告知领主大人说过的话。而且他们说其他的手下也不可能有跟康拉德单独谈话的机会。康拉德只对他们说了句‘明天会缔结契约’,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是嘛。”
“还有就是,兵舍有个后门。不需要经过大厅,康拉德的房间可以直通后门。”
“后门有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吗?”
“不太清楚。不过门没坏,可以使用。”
“干得好。”
没人知道康拉德昨夜做了些什么。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理由能断定他是。最重要的是,假如是他,他是如何登上被暗礁和海流包围的小索伦岛呢?法尔克的调查有太多我不明白的地方,我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法尔克,我有事想问你。”
他扭过头,简短答道:“什么事?”
也许他并不想受打扰,但我有权利监督他好好完成委托。
“你只问了康拉德昨晚有没有呆在房间里吧。只问这个真的足够吗?”
“在下的确问了他昨晚是否在房间里。”法尔克正面朝向我,语速很快地说道:“但在下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真正需要确认的是康拉德有没有将领主大人的动向透露给他的同伴们。若是他有将所有情报都与同伴们分享的习惯,那么暗杀骑士就有可能会选择他的手下作为。但是他没有这种习惯。那么就算是选了他的手下当,此人也几乎没有机会得知领主大人的所在之处。嫌疑人仍是八个人而没有增加真是幸运。”
确认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但是仅仅这样的话也是不够的。
“那你完全没有想过要调查康拉德是不是吗?”
根据尼古拉的汇报,没人能够证实康拉德昨夜身在何处。他就算偷偷溜出兵舍也是小事一桩。即使如此,这位东方骑士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法尔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您是在怀疑我们不像口头承诺的一样在用心调查吧?”
“没有的事……”
“您的怀疑非常合理。是在下考虑不周。请您放心,从刚才的交谈中在下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只是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为什么!”我不禁厉声发问。
但法尔克似乎完全没把我的激烈反应放在心上:“因为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就告诉你的话,有可能会变成诬告。在下个人也不愿胡乱诋毁康拉德·诺多法。”
像是连这一会儿工夫都觉得可惜,法尔克截断了话头,向自己的随从做出指示:“尼古拉,保护
阿米娜小姐的任务暂时交给我,你去港口找一个叫汉斯·门蒂尔的商人。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黄昏时候卖给了康拉德六支蜡烛。还问问他蜡烛能持续燃烧多久。完了之后你就去小索伦岛,我一会儿也过去。”
尼古拉点了点头,飞奔而去。这么看来,法尔克会不会真的认为那些蜡烛能揭示出什么呢?
我当时虽然也在场,但却不能说与法尔克所见相同。若是存在只有他能看清的事物,也许那便是尼古拉所担心的与魔法有关的东西。果真如此的话,在法尔克找到证据并向我说明之前,我无法理解他上面一番话的含义。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别无他法。
14 扭曲的房屋
我们离开了兵寨所在的山丘,进入城镇。因为靠近了海岸,能听见北海波涛的阵阵轰鸣。途中,第六时祈祷(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的钟声响起。
“接下来去找谁呢?”
“据说艾玛跟我们住在同一家旅店,苏威德借住的军用仓库也很好找。劳烦您为我们带路去找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所在的巴托旅店吧。”
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但我心里却是不情不愿。巴托的旅店位于远离港口的挑夫大街。即使我充分利用领主之女的身份,也不会独自一人无所顾忌地进入那一带。平时的话甚至不会靠近。但是现在有骑士在我身边,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我怎么能胆怯呢?
“知道了,这边走。”
货物的装卸总是需要人手,因此来索伦寻找力气活的流浪者络绎不绝。他们用废弃建材和岛上的岩石建造起临时住所。这种临时住所挤在一起,不知何时竟成了一条大街,这就是挑夫大街的来历。街上的居民多是身无分文的气血旺盛之人,流血骚乱经常发生。
这里的居民和城镇手艺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对埃尔文家来说,两方都是所辖民众,但手工匠人们却并不把另一方当做是索伦人,也绝不认可让这些人参与城镇的决议。虽说挑夫大街也该有能代表它的头面人物,但这个人物是谁我并不晓得。
歪斜扭曲、让人不禁怀疑是用漂木建成的房屋,以及疏于打理的小块田地。鱼骨头和碎菜渣儿被倒在路边,从看上去像猪圈的小屋里飘来了令人恶心的臭气。所幸现在仍是寒冷季节,臭味还算不上猖狂吧。我不禁皱起眉头,法尔克和尼古拉却坦然自若。也许漫长的旅途早已使他们习惯了这种地方。
进入冬季后,海浪汹涌,来往船只数量锐减,装卸货物的活儿计也随之减少。虽然有商人从普罗万大集市进货后前来索伦贩卖,但他们的货物大多贵却轻,对搬运工们来说算不上大活儿。在这种大白天,街上却聚集着百无聊赖的男人们。肮脏的衬衫遮不住他们圆木般粗壮的胳膊,他们阴暗的眼神盯得我浑身难受。不过并没有人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只去过巴托的旅店一次。那次是因为打架事件,我跟着埃布率领的守兵们一起赶去。我虽对能否记起旅店的位置而感到不安,但所幸挑夫大街并没有广阔到能让人迷路。
巴托旅店和索伦其他的旅店一样,是一栋二层建筑,第一层被当做酒馆使用。与挑夫大街上像是用废弃材料拼凑起来的其他房屋相比,旅店的墙壁和屋顶坚实牢固,不愧为二层建筑。旅店虽规定午饭于第九时祷告(下午一点二十分前后)时提供,但现在已有几个住在挑夫大街上的男人们正在进食。光线昏暗的店内充斥着麦酒的味道和某种更难闻的气味。
酒馆的主人巴托是个红头发的矮个儿男人。他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但面对面还是第一次。巴托目不转睛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后,提不起劲似地说道:“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大小姐该来的店,快回去吧。”
我们一行人的确跟这里格格不入,长久滞留的话会讨人厌。那么便不应拐弯抹角、含糊其词。
“你是巴托吧?”
“这位大小姐,我就是巴托。”
“我是领主的女儿——阿米娜·埃尔文。我有事要找威尔士人伊特尔·阿普·托马斯。他是住在这里吧?”
巴托面露苦相,低声嘟哝了一句。,
“哎呀哎呀,见到您真是荣幸啊,阿米娜小姐。但是您来这儿可不一定会引发什么呢,您身后的男人应该是护卫吧,可是如果在我的店里发生骚乱的话我会非常困扰的。”
“见到伊特尔以后,我们就会离开。”
“伊特尔?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他现在不在。”
说谎,我心想。也许是为了避开麻烦事,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庇护被追查的人是自然之举。
“我们不是要抓捕他,只是想问他一些事而已。”
即使我如此劝慰,巴托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改变。“不管咋样,他不在我也没办法啊。”
“那么请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谁知道呢,我才不知道这种事哩。”
或许给他银币的话他便会吐露些什么,但如果巴托缄口不语不是出自私利打算而是出于侠义心肠的话,施以贿赂只会激怒他。不管如何,用钱财收买都不是自尊之人该做的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头望向法尔克。他点了下头,正要代替我交涉时,临近座位上一个正在独自吃饭的男人站了起来。
“伊特尔·阿普·托马斯现在不在。”
这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他看上去像是在努力站得笔直,但身体还是稍微向一侧倾斜。半长不长的头发可是要掩盖什么?他拖着左脚走近了我们。
“不知我能否派上用场?我是希姆·阿普·托马斯,伊特尔的弟弟。”
听到这番话我才发现他与伊特尔一样,黑发蓝瞳。我扫了巴托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更是困苦。是不满意希姆不顾自己的庇护,向我们表明身份呢?还是仅仅觉得骚乱的种子很是烫手呢?
发觉到我的视线,他低语一句:“伊特尔不在吧,跟我说的一样。”接着便走向了其他顾客。
希姆用着比伊特尔口音更重的英语说道:“大哥不在。刚才钟响之前,雇主的使者来了,他说在缔结契约之前有事情必须告知我们,大哥就跟他走了。”
亚当的确有必须向佣兵们说明的事。父亲的死,以及敌人并非是一般的维京人,而是比佣兵们想象中的更难对付的受诅咒的维京人。亚当毫无疑问地将会更加忙碌。他必是想先完成与佣兵们的契约缔结。
“会花很久吗?”法尔克问道。
希姆的脸上浮现出歉意。“不清楚。”
“是嘛,打扰你用餐了。”
“没有的事,我已经吃完了。我会告诉大哥你们来找过他。”
稍作思考,法尔克说道:“既然你已经用餐完毕,那么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我想看看你和伊特尔住的房间。”
也许是对这个奇怪的请求感到迷茫,希姆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戒备的神情,但他并没有拒绝。“那么请跟我来。……对阿米娜小姐来说,那间房过于简陋肮脏,就请您在这里等待吧。”
我摇头拒绝,紧跟上他们。
我们沿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拾阶而上。希姆的左腿确实伸不直。他走在平地上的时候左腿只是稍显拖拉,而上楼梯时必须大幅度地甩动左腿才能登上台阶。
他左腿的情况,他作为佣兵前来应募的事实,以及昨天伊特尔所说的话都在我脑中盘旋。伊特尔确实说过,弟弟的眼力和头脑都很好,是他的得力帮手。因此他希望把他弟弟也算在佣兵之内。但是,腿脚不便的男人能发挥佣兵的作用吗?我听说威尔士人是绝不会置亲族于不顾的民族。伊特尔为了负伤的弟弟,打算做两人份的工作吗?还是说即使一条腿那样,希姆也能充分作战呢?楼梯上的他的背影单薄,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只有土布上衣下露出的粗壮手臂让他有了点佣兵的样子。
旅店二层有四个房间。希姆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合住大屋,屋里有八张用稻杆铺成的床铺被塞在狭小的空间里,床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天花板很低,房内昏暗,还弥漫着一股怪味儿。虽说是佣兵,但也是为了索伦赌命战斗的战士,这种待遇实在是太过恶劣。
我说道:“希姆,如果你希望,我会命人准备更好一点的住处给你们。”
他莞尔一笑,“非常感谢,不过这样就好。我和大哥早就习惯了这种地方,不是马厩就已经很好了。”
因为是埃布负责为他们分配住所,我不便横插一手。于是我也没有强迫他接受我的提议。
原以为合住大屋里没有人在,不料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个蓄着满脸大胡子,脸仿佛被酒烧得赤红的男人。他看向这边,不愉快地搔了搔头。同时好似低语了什么,却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法尔克走向那个男人。
看到法尔克对男人说了什么后,希姆低声道:“我们跟那个男人言语不通。您的护卫还会说英语以外的语言啊。”
“你也是一样吧?”听我这么说,希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吃惊。
“你是威尔士人吧?我想你肯定会说威尔士语。”
“嗯……”希姆撇开了视线。难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