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来自东方

2 听说他们来自耶路撒冷

十一月的一个周五,我离开自己住的小索伦岛来到了索伦岛的港口。在香槟区普罗万的大集市已经结束了,我思忖着那些熟悉的商人也该到索伦岛来了。

【香槟:从前法国的行省之一,在巴黎以东,现属香槟-阿登大区,兰斯市周围,包括马恩省、埃纳省和奥布省的一部分区域。最初该地属于香槟伯爵领地,中世纪中期,以其“香槟集市”而著名。香槟地区是香槟酒的产地,根据法国法律只有香槟地区出产的气泡酒才能称为香槟酒,其他地区出产的同类酒只能称为“发泡葡萄酒”。

普罗万:位于巴黎以东80公里处,现属塞纳·马纳省。——译者注】

天空中万里无云,但风却很大,是个大冷天。我一边用手按住羊毛披肩不被风吹掉,一边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正如我所料想,港口非常热闹。有五座栈桥从索伦港延伸向海中,每一座栈桥边都停靠着船,第六座栈桥正在修理中无法使用,让人感到十分可惜。

搬运货物的男人们对吹来的刺骨寒风毫不在意。他们脱掉上衣,匆忙地搬运着长木材、橡木桶、以及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的带锁箱子等。他们扯着嗓门喊的号子里充满了喜悦,身上的汗水看着也像蒸腾了起来。急性子的商人们在地上铺好了布,上面摆着丝绸手套、刺绣帽子,其间还夹着几瓶葡萄酒,他们大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刚刚卸下的好东西咯!”葡萄酒在不产葡萄的索伦岛总能卖到高价。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这个岛上。虽然我一个人来也没问题,但侍女亚丝米娜坚持要跟着过来。她指着从北数第二个栈桥说:“阿米娜小姐,看那边。”

在船只繁忙穿行的港口,有一艘张着巨大船帆的木造帆船。对那艘船我有印象。在栈桥上观察卸货情况的是吕贝克的商人汉斯·门蒂尔。

“我们过去吧。”不等亚丝米娜的回应,我已经穿梭在了搬运工人的人群中。

东起诺夫哥罗德,西至雷克雅未克,门蒂尔是一个喜欢在全世界航海冒险的商人。不过他看起来圆圆胖胖的,给人一种很迟钝的感觉,可他的神态却比侍奉神的修道士还要温柔。他已年近五十,但依然很精神,感觉还能在船上干二十年。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走了过来。

【诺夫哥罗德:俄罗斯西北部的历史名城。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译者注】

“呀,阿米娜,好久不见。”跟平时一样流畅的英语。

商人们平时大多使用法语,汉斯的母语是低地撒克逊语,但他也会说英语。而且他不会对我表现出过多的敬意,让我感到非常轻松。

【这里作者写的是英格兰语和法兰西语,在中世纪时应该不等同于现今的英语和法语,不过因为不影响大局,简单起见我就翻译成英语和法语。

低地撒克逊语:又称古萨克逊语,是低地日耳曼语的一种区域性语言,主要使用者在德国北部、丹麦南部和荷兰东部,——译者注】

“你好。耽误你办事了吗?”

“不,没事。我只是让人去买些饼干而已。你是来长见识的吗?”

“是啊,我最喜欢热闹的港口了。”

“那今天可是时机正好啊。有段时间没见了,你父亲还好吗?”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挺好的,但最近不怎么离开小索伦岛了,经常闷在房间里。”

“嗯。”汉斯温和善良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精于计算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是个和善的胖子,但仅仅这样可是没法成为一个拥有私人商船的商人的。“……领主大人年纪也大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阿米娜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已经这么大了啊,难怪我都成老头子了。现在这个时代,领主大人也有很多东西要考虑吧。”

“是啊,其实我也并不是特别担心他。比起这个……”我看着他的船笑着说道,“普罗万的大集市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奇珍异宝?”

听我这么问,汉斯夸张地张开了双手。

“当然有了!威尼斯的商人卖的甜点心非常棒,里面加了很多肉桂,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

“啊,听起来好棒!”

我最喜欢加了肉桂的甜点心了。虽然有点贵,但它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香味,甜得像是要让人融化。与英格兰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它们是来到索伦岛的商船在遥远的地方与来自更遥远地方的商人们交易得来的,让人不禁憧憬那遥远的彼方。

“阿米娜小姐。”

亚丝米娜恭敬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对她点了点头。

“买点吧,拜托了。”

“是。”

“那你到船上去问问那个佩剑的男人吧。他会从船舱里帮你取货的。”

亚丝米娜照汉斯所言上了甲板。我看着她的背影,喜不自禁地继续问道:“你会在这里停泊一段时间吧?请一定给我讲一讲大集市的故事。”

但是汉斯略带歉意地苦笑了起来。

“购足了水和食物,后天我就必须出发了。我想赶在下雪前再赚一票,然后回吕贝克过圣诞。”

【吕贝克:位于德国北部石荷州,距离汉堡60公里,是北欧著名的旅游城市。——译者注】

“马上就要下雪了啊,没法再去很远的地方了吧?”

“不远,我就去趟伦敦而已。今年什罗普郡羊毛的产量好像很高,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还是要尽可能地采购。”

【什罗普郡:英国英格兰西米德兰兹的郡。——译者注】

“伦敦?”我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过去没问题吗?国王不在国内,不会又要爆发战争吧?”

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持续的王位争夺,直到理查德殿下即位才终于结束。但是理查德国王即位后立刻就集中大量资金组建了十字军,以东方的圣地为目标离开了英格兰。现在的英格兰还是没有国王。不知会发生什么。

汉斯将这不安一笑带过。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还去过伦敦和布里斯托尔呢。大小姐你不必担心。如果回吕贝克的时候我又顺路来了索伦的话,就给你带点特产吧。”

“我才不需要呢。如果是好东西,我会买下来的。”

我对被叫做大小姐感到有些生气,就扭过头这么说道。汉斯被我的要强逗笑了,但忽然变得一脸严肃,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对了,差点忘了。阿米娜,有客人要找领主大人。是我在香槟那边碰到的,说是有事必须要告诉索伦岛的领主。”

“告诉我父亲?”

“是的。他们的打扮看起来像朝圣者,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总之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家伙。我还听说他们是从耶路撒冷来的。”

汉斯说着,歪起了脑袋。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吧,我也一样。听说圣地耶路撒冷现在正遭受异教徒的猛烈攻击,这也是理查德国王率领十字军东征的原因。虽然那里的朝圣者不至于全部死光,但从那儿来的客人还是让人感到奇怪。

“见不见他们就让领主大人决定吧,我只是收了钱载他们一程而已。可以的话,你先见他们一面好了。”

“也对。”自称来自耶路撒冷的男人们,我一定要见一下。既然他们说想要见父亲大人,就让我来带路好了。“他们还在船里吗?”

“到岛上之后我就让他们下船了。我给他们介绍了赛蒙的旅店,估计在那里吧。”

“我知道了。是看上去像朝圣者一样的人?”

“是一行两人。一个人叫法尔克·菲兹琼,另一个人不知道叫什么,是个小个子。”

亚丝米娜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采购,我便一个人走向了赛蒙·多多的旅店。

赛蒙·多多的旅店在索伦城的中央,面朝鱼市广场。它给索伦的居民提供喝酒吃饭的场所,也给外来的旅人们提供住处。虽然还有其他的旅店,但赛蒙的店里床位和食物都是最好的。当然,费用也是最高的。既然汉斯推荐了赛蒙的旅店,就说明来自耶路撒冷的法尔克·菲兹琼囊中并不羞涩。

与海岸边的情形类似,广场也俨然变成了一个集市。商人们在广场的地上铺上了脏兮兮的棉质垫布,将商品整齐地摆成排,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叫卖。在靠近港口的地方,商人之间互相交易贵重的物品,但在鱼市广场摆出来的东西就要便宜得多。

“丹麦来的船哟!有碗有桶,还卖勺子!”

“刚到的手工布料!薄利多销了啊!”

“卖奶酪卖肉咯!还有腌渍猪肉啊!”

面熟的商人们的吆喝声传到了我的耳中。

广场各处都站立着父亲的士兵,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广场,防范着混入人群中浑水摸鱼的小偷以及那些未获许可就私自贩卖商品的钻空子者。有几个士兵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跟我打招呼,只是微微朝我点头致意。

走进赛蒙的店时,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赛蒙和士兵们不同,一见到我就夸张地欢欣雀跃,对我不停地嘘寒问暖。因为我是领主

的女儿,受到些优待也是自然,但赛蒙做得就有些过了。也许他觉得这样可以减少他的税金,或者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帮他。总之他想通过讨好我来寻求回报的心思昭然若揭。不过最烦的是,他是个话痨。

我“呼”地吐了口气,下定决心,然后将手伸向了厚重的橡木门。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我来不及收手,稍微踉跄了一下。

“啊,失礼失礼。”清爽的声音从头的上方传来。我一抬头,看到从店里走出来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

他身上披着的斗篷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陈旧的灰色。我觉得他像个修道士,但腰间的佩剑否认了这一点。他很高,脸被晒得黝黑,而且因为旅途中的尘土显得有点脏。棕色的头发长至肩部。下巴上有一道挺新的刀疤,给人带来一股威慑感。然而他茶褐色的眼眸却温柔似水,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亲切,有些不可思议。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说是二十五岁或三十五岁也都不奇怪。

我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好,我是索伦群岛领主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阿米娜。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就是法尔克·菲兹琼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将手放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本人正是法尔克·菲兹琼,正要去请求拜见领主大人。”

从昏暗的店里伸出了一只手拉了拉法尔克的斗篷下摆。“师父,小心点。”

【以示区别,之后法语对话我都用斜体标出。——译者注】

还没过变声期、女孩子一样的声音。而且他说的是法语。

法尔克的身后像施了魔法一样出现了另一额披着斗篷的身影。那个人比我还矮,身高大概不到四英尺(约1.2米)。他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中,看不太清。对了,汉斯说过他们是一行两人。

那孩子压低了声音,用法语清晰地说道:“你太容易被女人和孩子欺骗了。”

“才没这种事。”

“先不说我,图卢兹的事情你忘啦?别人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人,你立刻就信了。”

【图卢兹:法国西南部大城市。——译者注】

法尔克的表情有些郁闷,对我说道:“这家伙是我的随从,叫帕戈。他听不懂英语。”

好奇怪的名字,跟英格兰、法兰西和西班牙的人名都不沾边。是东方某个不知名国家的名字吧。

随从知道自己在被介绍吧,便向前迈了一步,但他依然戴着兜帽,像是要遮住脸一样地低下了头。

“……尼古拉·帕戈。”

他会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轻松地笑了一下以解除他的戒心。“啊,你随从好小巧啊。”

但是尼古拉并没有看我,又开口对法尔克说道:“我觉得她是有钱人家女儿,但至于是不是领主的女儿嘛……”

“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会。”法尔克叹了口气,换成法语说道,“你观察得不够仔细啊。” 顿了一下,法尔克又接着说:“刚才,她说名字的时候,附近的一个士兵在看着这边。”

“哪里有士兵啊?”

“现在正在向卖洋葱的小贩收税呢。”法尔克说这话时,连视线都没移过去。“但那个士兵什么都没说,悄悄地离开了。如果她是想冒充领主的女儿,士兵一定会上来问责或者叫长官来的。但他什么都没做,那是因为士兵知道这位小姐就是领主的女儿阿米娜。”

隐藏在兜帽下面的尼古拉,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法尔克伸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有戒心是好事,但首先要观察,然后是论理。”

不是因为随从口中愚笨的轻信,也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我的模样。仅仅靠那一句话的时间,法尔克就确定了我的身份。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他刚才提到了“论理”这个词,难道他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吗?

他将目光从随从身上收回,然后面向我说道:“失礼了。我们有事情要跟领主大人禀告,就此告辞。”

我还想跟这个男人多交谈一会,便在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问:“请问,你们很急吗?”

他停下了脚步。“是的。”法尔克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点头道,“是相当紧急的事情。”

“这就麻烦了呢……”

听到我嘟哝了一句,法尔克的眉毛抖了一下。“呀,难道说领主大人不在吗?”

“不是的。但父亲今天有约在先,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可以等。”

“不是这个问题。菲兹琼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索伦吧?拜访领主的客人们必须在晚课(下午三点左右)钟声响起之前离开领主馆所在的小索伦岛。”

“我愿意遵守城里的法规,只不过明天可能就晚了。”

法尔克轻描淡写地说,但我从这句话中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若汉斯所言属实,他们刚来到索伦就分秒必争地要拜见父亲,此事绝对非同一般。

我说:“这不是什么法规。抓紧时间,要去的话我来带路,跟我来。”

法尔克只说了一句“谢谢”,并没有追问理由。

这一会工夫,鱼市广场又迎来了一批新的货物。

“卖鲱鱼啦!刚捕上来的新鲜鲱鱼啊!”

一股浓重的海水味飘了过来。虽然商人们从波罗的海运过来的腌渍鲱鱼味道也不错,但在索伦还是刚钓上来的鲱鱼更便宜,卖得也更好。今晚的鲱鱼又会成为万家美食吧。毕竟今天是周五,戒律规定不可吃肉。

“今天鲱鱼大丰收!都是大鱼!像是这么优质的鲱鱼,圣诞之前可是再也吃不到了哦!”

广场很快就被人潮淹没,让人不禁纳闷这么多人是从哪冒出来的。焊补店的老板娘穿着拖鞋、手工匠的妻子套着皮鞋蜂拥而至。地上干燥的泥土被踢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招揽顾客的吆喝声与讨价还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广场暂时被一股驱赶寒风的热气所包围。

零散的小摊贩们也来凑热闹,卖胡萝卜的、卖洋葱的,都带着装得满满的桶赶了过来。卖韭菜的、卖鸡的也都赶了过来,不甘示弱地大声招揽着顾客:

“胡萝卜在这里!”

“洋葱这里有!”

商人们在鱼市广场都有各自固定的摊位,不管多么拥挤都不会挤占别人的地盘。虽然这是我深爱着的索伦风景的一部分,但现在还是感到有些困扰。我回过头对法尔克说:“时机不巧啊,注意别跟丢了。”

像是要盖过我的声音一样,小贩叫卖得更响了:“快来快来,苹果派来啦!快来买苹果派啦!”

要去小索伦岛,穿过鱼市广场走织工大道是最快的。我们投身于人潮之中。穿着破旧棉衣的是搬运工的妻子,披着亚麻长袍的是修道院的伙夫。虽然我觉得很多人都看到了我这个领主的女儿,但抢购鲱鱼的人们并没有空给我让路。好不容易穿过人海走上了织工大道,我们就碰到了一个老乞丐。我给了他一个银币后回头一看,法尔克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织工大道的尽头就是连接着索伦岛和小索伦岛的码头。我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问道:“菲兹琼先生,我听说你们是从耶路撒冷过来的,是真的吗?我听说那边打仗打得挺激烈的。”

“不。”法尔克简短有力地否定了,“并不是那样的。”

“你不是从耶路撒冷来的吗?”

“不是的。对不起,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就让你带路了。”

他内心肯定是很着急的,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将手放在自己胸前。“我来自的黎波里伯国。我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听到不熟悉的名字,我忍不住问道:“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这个名字在英格兰这边可能知道的人不多吧。团里的骑士数量虽不如以往,但个个都是精英。”

骑士团的名字姑且不说,的黎波里伯国这个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很想追问的黎波里是不是撒拉逊人的城市,但法尔克好像不想再浪费时间,催促赶路似的望向道路前方,说:“一直往前走对吧?”

对于从海的那头来的东西,我大抵都很喜欢。

如果是从遥远的东方赶来的自信满满、充满谜团的“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3 燕麦饼干

“小索伦岛只能坐这条渡船过去。马多克刚好在索伦岛这边,运气还不错。”我坐在船上,一边被海浪摇晃着,一边笑着对法尔克说道。

索伦有两座岛。广场、港口、教会,以及居民们生活的城镇都在索伦岛。在其北方,还有一座小得多的小索伦岛。在小索伦岛上只有领主埃尔文一家以及家佣们。当然,我也住在小索伦岛上。

索伦岛和小索伦岛之间只隔着一条宽一百五十码(约137米)的海峡。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海浪很低,马多克如往常一样平稳地操作着船桨。

法尔克趴在船边注视着海面,说道:“这片海域相当危险啊,浅滩很多。不是谁都能胜任船夫一职的吧。”

“是啊。”观察真仔细,不是所有拜访小索伦岛的客人都能观察到浅

滩的,“正如你所说。就算是这样的小船,如果不是马多克来驾驶,也会很快就撞上礁石的。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会了渡海的方法,并继承了这份事业。”

虽然是在谈论自己的事,但马多克对此毫不关心。他举重若轻地驾驶着小船前进。面颊削瘦、胡子拉碴的马多克一直忠诚地对待神赐予自己的这份工作。我有时候会在他的专心致志中感觉到一丝崇高。不过,当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的沉默寡言常常让我感到尴尬也是事实。

索伦岛的北端和小索伦岛的南端分别有一个停靠渡船的栈桥。因为岸边浅滩很多非常危险,就算是马多克也没办法在栈桥以外的地方停船。

法尔克来回看着海峡两边的栈桥,说:“原来如此。不过只有一艘渡船想必很不方便吧。如果刚才渡船在另一边的话就必须要先把船叫到这一边才行。”

“是啊。不过在这边把旗子升起来的话马多克就会立刻过来的,不用等很久。但如果遇到像现在这样的紧急情况确实会有点糟糕。”说到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马多克。今天应该有客人要拜访我父亲,但你却在索伦岛这边,难道说客人已经回去了吗?”

除非有人发问,否则马多克不会答话。他无奈地张开嘴,用低沉的声音简短地答道:“不,还没走。”

“啊,这样啊。看来已经谈了好久了。亚丝米娜过一会才会回来,如果能赶在敲钟之前回去就好了。”

我回头去看法尔克,跟他解释说亚丝米娜是我的侍女。

法尔克用力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船夫的工作到每天晚课敲钟就结束了咯?所以客人必须在那之前离开小索伦岛啊。归根结底是因为天要黑了吧?”

我略微一笑:“这也是原因之一吧。马多克会在敲钟的时候把船系在索伦岛这边的栈桥上,然后回到城里的家。但即使这里彻夜通明,也不可能渡海的。”

“嚯?”

“从傍晚到第二天早上,这个海峡的海流会变得很快。而且深夜退潮会退得很厉害,船更容易触礁。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就算是像马多克这么熟练的船夫也应付不了。船会像落叶一样被冲到北海里去,或是在岩石上撞个粉碎。对吧,马多克?”

“我没试过。”沉默寡言的船夫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我对这片铜墙铁壁一般的天堑感到骄傲,接着说:“每年都会有一两个想要趁着夜色偷偷潜入小索伦岛的家伙,但他们并不知道这股海流的存在。他们都被冲走了。晚上的小索伦岛可是被天堑保护着的。”

法尔克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这还真是可靠。但是除了南侧以外呢?”

“北边和西边是陡峭的悬崖,东边是暗礁。就算是维京海盗也无法靠近。”

“原来如此,看来确如您所言,是个天然的壁障。”

听他的语气,好像对此还抱有一丝怀疑。不知他是怀疑我这个小姑娘所说的话呢,还是因为他是个只有自己确认过才会相信的人呢。这点也颇像个富有经验的战士。

抵达栈桥。马多克迅速把船绳系好,不让船被水流冲走。

从小索伦岛的栈桥到领主馆,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步行。富含潮气的北海海风穿岛而过,吹得这个小岛上几乎寸草不生。如果使用一些入港税和交易税的话,就可以为这段从港口到领主馆的路铺上罗马式的石板。但是父亲认为,有资金在小索伦岛铺路,不如拿来建设索伦岛的街道。虽然现在走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家佣们用货车搬运装满谷物的木桶时可真是非常麻烦。

从索伦岛就能直接看到领主馆。那是一幢沉闷的灰色石造建筑。能部署兵力的地方很少因此不能称为城堡,但馆的四周都被石壁守护了起来。在索伦,石造建筑比较少见,因为索伦群岛的石料比较脆,不适合作建材。城里的建筑物大部分是用从波罗的海贸易得到的木材搭建的。用贵重石料建造的建筑物,除了领主馆、兵寨和修道院外,就只有几间仓库和灯塔了。

忽然,一阵强风吹过。

我的披肩差点被吹走,我慌忙用手压住。这时从后方传来“啊”的一声短促的悲鸣。

回头一看,还戴着兜帽的尼古拉,像是要抓什么似的伸出了手。突然的强风把他手里的东西吹跑了吧。法尔克开口了,依然是法语。

“怎么了,尼古拉。”

尼古拉望着下风处,答道:“被风刮走了。”

“什么东西?”

“没什么。”

“交给你保管的物品中有贵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被刮走了?”

“呃……一块燕麦饼干。”

我不禁笑了出来。尼古拉像一个忠实的仆从一样老实地跟在法尔克的身后,没想到却躲在法尔克高大的身影后面偷吃饼干。

我笑得很开心,法尔克却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个贪吃鬼。就不能忍一忍吗?”

“我才不是贪吃呢。师父在船上吃面包的时候,我可是在和工人们商量搬运行李的事情啊。在旅店的时候,我说稍微等一下,师父你也不听。我只是觉得,要想尽到随从的职责,该吃的时候就应该吃。”

“有尊严的骑士不会边走路边吃东西。”

“你骗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好我不是骑士。我能去捡起来吗?应该掉在那边了。”

“不行。”

“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不行。”

因为带着兜帽,所以不知道尼古拉现在是什么表情。

引见法尔克他们给父亲,比预想的要费事。

我的父亲是罗兰德·埃尔文,效力于英格兰国王理查德陛下,统治着索伦群岛。我一跟家臣洛斯艾尔·福勒提到有人要面见父亲的事情,他就有些困扰地皱起了眉头,说:“关于租金税的商谈比预想中花了更多的时间,之前客人的会面还没有结束。而且市长也来了,如果按顺序引见的话,肯定赶不上在晚课钟声之前回去了吧。”

“就算这么说,让他们回去也不行。这个骑士有很紧急的话要说,是从耶路撒冷……不对,从的黎波里伯国赶来的。”

“嗯。确实,让阿米娜小姐直接带过来的骑士就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我去问问领主大人的意思。”

洛斯艾尔为埃尔文家族服务已经多年。已经到了可以称为老人的年纪,但行事依然不太稳重。不知为何,他拄着象牙拐杖管理家佣们的样子与他的形象格格不入。他现在也慌里慌张地去询问我父亲的意见。这也许都要怪他那细瘦的手脚不断甩动的走路姿势。不过他人已离开,我就无法得知法尔克他们该在何处等待。没办法,我便回头对他们说:“他马上就回来。”并陪着他们在天花板很高的进门大厅里等待。

所幸洛斯艾尔并没有让我们等很久。

“久等了。如果你不介意和市长还有佣兵应募者一起进去的话,倒是可以见一面。”

“佣兵?”法尔克的眉毛跳了一下,“这里的领主现在在召集佣兵吗?”

“啊,您不知道吗?听说您是个骑士,我还以为你肯定……”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是洛斯艾尔的失职啊。这件事明明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法尔克看着我,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内疚的感觉,但说出的话还是感觉像是在辩解。

“大概十天前,我父亲突然开始招募佣兵了。我当然知道你们并不是应募者。”

“但这么说来,他是要进攻什么地方吗?”

“不。”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让这样的谣言传到来索伦做生意的商人那里。这也是我在港口没有对来自吕贝克的汉斯提到这件事的原因。“我父亲并没有在考虑这样的事。只是……”

“只是?”

“……好像在担心,索伦会被攻击。”我说完这句话,便紧闭了双唇。但我也注意到法尔克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了。

“原来如此……”他抚摸着带伤的下巴说道。

法尔克看起来并不会把这种琐事放在心上。但是绝不能掉以轻心。

在父亲开始招募佣兵的时候,我有过两个想法。

其一是,上了年纪的父亲是不是被没有来由的恐惧支配了呢?实际上,不论英格兰本土怎么样,索伦都是一派平和的景象。波涛汹涌的北海和环绕着索伦群岛的礁石守护着这座城镇。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这里的骑士和守卫。但是突然征兵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反常。但是据我从旁观察,父亲完全没有精神失常的征兆。

另一个想法是,父亲是不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有人正盯着这座岛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没有哪个正常的对手敢在冬季的暴风雪即将来临的这个时候挑起战事的吧?

从东方而来的这个骑士,到底想到哪一步了呢?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我无法读出他的想法。

“嗯。”他忽然沉吟了一声,“虽然我想要将这事单独传达给领主,但也没有办法了。总比延期要好。恕在下现在前去打扰。”

“领主大人现在在作战室里。呃……”

洛斯艾尔慌张地四处张望,大概是有别的客人也需要他带路吧。我见这是个好机会,便从旁插嘴道:“作战室是吧,我带他们过去。”

“阿米娜小姐带路?不,那是我的工作。”

“不用介意,你去忙你的吧。”

我说完,就走了起来。洛斯艾尔还在说着“但是,可是……”什么的,不过并没有强行阻止我。这个骑士到底想要跟父亲传达什么消息,我一定要在场听一听。

这个房子内部结构错综复杂,我对跟在身后的法尔克他们笑着说:“好好跟紧咯,很容易迷路的,要是走散了可就麻烦了。”

我们在走廊上左拐右拐,登上了尽头处仿佛被藏起来的楼梯。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在往哪里走了。”尼古拉嘟哝着。

法尔克回答:“朝北。”

“好厉害。”

“大概吧。”

登上楼梯,面前就是作战室。我听说把作战室选在这么一个难以发现的位置,是为了防备外敌入侵。这里原来是喜欢打仗的曾祖父用来推演战术的地方。因为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所以我不怎么喜欢,但父亲考虑事情的时候经常会使用它。我敲了敲门。

“我是阿米娜。我带客人来了。”

刚说完,就响起了父亲低沉的回应声:“进来。”

我打开门。作战室里如往常一样,气氛有些严肃。

作战室的墙壁上挂着数十件剑、斧、锤、枪,还有棍棒之类的东西作装饰。那些原本是属于苏格兰士兵、法兰西佣兵、又或者是德意志农奴骑士的东西。勇猛善战的曾祖父在四处征战的一生中收集的战利品,被骄傲地用于装饰这个房间。那些武器的刀刃都被精心打磨,并涂上了防止生锈用的油,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在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又大又长的桌子,我父亲就坐在桌前。

挺胸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的父亲,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他的脸上颧骨突出,神态有些粗野,连我这个女儿看来也觉得他是个不屈的战士。听说父亲在年轻时亲身经历过无数战争。但我所认识的父亲,是在小索伦岛的领主馆中为索伦的发展灌注了心血的实干家。

父亲瞥了法尔克和尼古拉一眼,不卑不亢地开口了:“欢迎来到索伦。听说你们是从遥远的东方过来的。我是领主罗兰德·埃尔文。”

法尔克礼貌地行了一礼,大声报上姓名:“阁下,见到您非常荣幸。我来自的黎波里伯国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名叫法尔克·菲兹琼。这是我的随从尼古拉·帕戈。请原谅我们的突然造访。”

我忽然发现尼古拉摘掉了兜帽。这也很正常,总不能带着帽子拜见领主吧。

尼古拉有一头让人咋舌的鲜艳红发,眼眸是淡淡的灰色。五官与身高一样尚显年幼。可能是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苦难,他的眼神非常冷淡。不过仔细一看,他倒是个威风凛凛、五官端正的男孩子。也许是在领主面前比较拘谨,他没有任何表情。那副极为冷静的样子与他稍显幼稚的脸颊不太相称,让人不禁感到悲伤。但我知道,面前的这个孩子就是刚才在偷吃饼干,结果饼干被风吹走的那个尼古拉。那个时候他肯定不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吧。虽然他现在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但平时的表情肯定不是这样。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英语说得很好啊。我听说东方现在正与异教徒战斗而乱成一团。你说你来自的黎波里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您的怀疑很有道理。我的父亲是跟随诺尔马蒂公爵远征耶路撒冷的十字军骑士,名叫吉尔伯特。我生在的黎波里,在英格兰并没有封地,但父亲的兄弟在林肯郡拥有庄园。”

“林肯郡的菲兹琼家族。我确实听说过。真是失礼,我并不是要怀疑你什么。但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这个名字可是完全没听说过。”

“要介绍骑士团的话,我也必须说明一下我的使命。在此基础上,我需要阁下的鼎力相助。”

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

“我是洛斯艾尔。我带波内斯市长过来了。哈巴德阁下与佣兵们也一起来了。”

父亲瞥了一眼法尔克,抱歉地说:“我对你的使命很感兴趣,不过稍后再听吧。事情太多了。”

然后父亲让洛斯艾尔把所有人都带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波内斯市长­­。父亲依然坐着,向他投去了严厉的目光。

接着进来的是父亲的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埃布现在是埃尔文家唯一的见习骑士,将满十八岁。他一边侍奉我父亲一边磨练剑技,对英格兰王室和埃尔文家族尽职尽责,等待着被封为骑士的机会。

他在门口行了一礼,大声说道:“遵照阁下的命令,我带来了一些身怀绝技的人。”

接着,他发现我也在房间里,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有个亲哥哥,但我也把埃布当成哥哥来看待。埃布虽然平时对我很好,但在父亲面前还是保持着忠诚的见习骑士形象。

之后,男女共五人进入了作战室。高个男人、矮个男人。金发男子、黑发男子。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佣兵的缘故吧。

父亲可能事先也不知道人数。他瞪大了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他马上冷静下来,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之前迎接法尔克那样不失威严地迎接他们。

洛斯艾尔已经走了,但父亲并没有让我出去,我便若无其事地留在了房间里,因为我对父亲招募的佣兵们和东方来的骑士都很感兴趣。作战室里一共留下了十一个人。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好久没有一次会见这么多客人了。不过我们并没有很长的时间进行详谈。谁先开始呢?”

父亲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客人,忽然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可能在想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但旋即打消了念头,什么都没说。

最后父亲还是点了市长的名。“波内斯,你先说吧。今天你为什么过来?”

索伦市长马丁·波内斯是一名老练的裁缝。

他眼神傲慢,拥有一双巧手,人们都说波内斯缝的衣服针眼小很耐穿。身为手艺人的他能在商业城市担任一市之长,令他感到十分骄傲。他对父亲也抱有一种奇妙的挑战态度。

比起其他的英格兰领主,父亲并没有多收税,也没有编造名目繁多的义务强制民众执行。波内斯本来不用这么强出头,但什么都不做的话也许会丢掉市长这个位子的吧。

可能是听众比他预想的要多,波内斯夸张地挺起了胸膛,用表演一般的腔调开口说道:“阁下,我来拜访不为别的,只想请您说明一下之前发布的通告。通告上说让我们宣誓共同体的成员拿起武器防范外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睁大了眼睛。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则通告。

“您还招募健康的男子在冬季当兵。我们宣誓共同体确实宣誓约定过在城市面临危机的时候会拿起武器。临近战时也会有成员应募当兵。但敌人在哪里?在理查德国王的统治下,英格兰已经好不容易进入了安定期。”

“你说得对。拿起武器是你们神圣的权利,但也是义务。你在怀疑什么呢?”

“您说怀疑吗?阁下明察,我除了怀疑没有别的想法。”波内斯市长张开了双臂,像是面对着的是索伦的听众,“阁下,我听说英格兰王室要求阁下交还与索伦相关的特权。说是王室,不如说是约翰亲王要求的。这是事实吗?”

父亲皱着眉头,冷静地答道:“并没有让我全部交还,但你说的基本上是事实。约翰亲王认为埃尔文家族对索伦所持有的特权过于庞大。”

“但是阁下,您拒绝了这个要求。”

“当然了。我的权利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况且约翰亲王也不是国王。”

听到这里,波内斯底气十足地说道:“我们索伦的自由民众欣喜地接受阁下的宽大统治。但如果阁下自以为是地预想了约翰亲王的远征的话……阁下和亲王的战争爆发时,我们会不会同样欣喜地参战,这一点请您慎重考虑。”

原来如此。看来波内斯并不仅仅是来扮演一个反抗领主的市长的。理查德国王率领十字军离开英格兰后,我也听说国王的弟弟约翰亲王日益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英格兰尚未从内战的动乱中恢复,约翰亲王瞄准这个时机夺取王位也并不奇怪。但那终究还是英格兰本岛上的事情,战火并不会波及到索伦二岛。不过看来波内斯的想法和我不同。

民众的不安可以理解。约翰亲王如果对父亲宣战,索伦的街道不可能平安无事。对民众而言,领主是埃尔文还是亲王都无所谓,然而却被父亲通知准备迎战,任谁都无法平静下来的吧。然而波内斯市长真的敢站在领主馆里对领主说出“就算开战了我们也不一定站在你这一边”这番话,这份惊人的勇气让我感到钦佩。不愧是从一介裁缝爬到市长位置上的人。

父亲注视着波内斯,开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但是啊波内斯,你最好记着,我虽然是个好

领主,但新领主可未必如此。虽然我爱着索伦的人民,可我却不一定会爱通敌卖国之人。”

“啊……”

被锐利的目光盯着,就算是波内斯也感到语塞。

但父亲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亲王不可能进攻索伦。亲王在御前会议中并没有获得有利的地位,也没有对索伦下命令的正当权力。目前,我和亲王交战是绝无可能的。”

“那么……”发现自己的矛头指错了方向,波内斯市长难掩心中的疑惑,“到底是为什么下达了那个通知呢?只要阁下下令,我们就会拿起武器。但敌人在哪里?如果不是约翰亲王,还有谁敢在现在攻打索伦呢?”

父亲呼了口气,瞥了一眼五位客人,说:“今天的两件事情是有联系的啊。波内斯,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埃布带来的这些人,是我为了防备攻击招募的佣兵。”

“居然是佣兵!?”波内斯顿时语塞。

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对于即将来袭的敌人,很遗憾,我们的这点兵力并不可靠。”

“阁下,我再问一遍。令您如此恐惧的、将要入侵索伦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自从父亲开始招募佣兵起我就一直在问的问题。父亲有时候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就直接拒绝回答。但是现在,在市长和佣兵面前,父亲缓缓地开口了:“好吧,总有一天要告诉你们的。也许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市长,还有诸位佣兵,盯上了我们索伦的是——”

父亲环视众人,接着说:

“维京人。”

【其实整本书里提到维京人的部分用的都是「デーン人」,直译应该为丹麦人。当时的丹麦处于维京人的统治之下,因此这里的丹麦人应该就是指维京人。不过此处译成丹麦人感觉有些奇怪,维京比较容易让人联想起维京海盗,更符合大众的知识结构,因而在此译为维京人。——译者注】

4 传说中的恶鬼们

作战室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之后又归于平静。我迅速偷看了一眼佣兵们的表情:有咧嘴笑的,有不快地皱着眉的,也有镇定自若的,唯独没有胆怯畏惧的。

“维京人!”波内斯市长的表情有些扭曲,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接着,他唾沫横飞地大叫了起来:“阁下,我尊重您说的话。但是维京人的威胁早已经是昔日的故事了。您不会真的认为维京人会乘着镶嵌着龙头的船来攻打索伦吧?”

维京人。他们掌握了卓越惊人的航海技术,无论多么汹涌的大海都能平安渡过,无论多么狭窄的水道都能逆流而上。他们突袭村落,不等反击到来就转移了阵地……他们是传说中的恶鬼。但对比我年长许多的波内斯而言,他们并不仅仅是传说。他那妄图付之一笑的话语中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父亲说:“市长,问题不在于你相不相信。我确信维京人将要袭来,并且基于领主的义务,告知并敦促你们做好自卫的准备。”

“但是阁下……”

“我会尽全力迎战。你们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只是希望这场命中注定的战争不会卷入无辜的百姓。”

“啊……”虽然波内斯看起来并没有认可,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不清楚是否会积极备战的,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索伦的百姓。大概就算表面上反抗我父亲,他最终也会遵从领主的指示吧。

父亲稍微提高了音量。“很好。埃布,你来介绍一下这些佣兵吧。机会难得,市长,你也了解一下他们比较好。不过我事先声明,这些人我不一定会全部雇佣。”

埃布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他挺起胸膛,骄傲地指向自己挑选出来的佣兵们。

“是,阁下。这边的三个人向我们证明了他们杰出的力量。仅从战力方面考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他们。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这位诺多法先生是一名骑士,并不是佣兵。他听说了这次危机,特地从不来梅赶来,才刚下船就来拜见阁下。”

确实,在埃布带来的五个人中有一人衣着出众。用来固定斗篷的胸针上镶嵌着绿宝石,剑柄上雕饰着常春藤一样的图案。金色的卷发,精悍的五官,黑色的眼眸中充满自信。他看起来很年轻,但估计应该超过了三十岁。他比法尔克要瘦,却没有靠不住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不寻常。

他上前一步,低头说道:“我是骑士康拉德·诺多法。听说赫赫有名的埃尔文家族正在寻求勇武之人,我带着愿倾尽全力的想法前来拜访。我带来了三名侍从,他们分别精于剑术、枪法以及弩技。另外我还带来了七名善战的好手。我对自己的英勇善战也算稍有自信,无论前来袭击的是何方神圣,我都将不辱骑士之名坚持战斗下去。”

“家臣已向我禀告过,你就是不来梅的骑士?”

“是的,我在不来梅的南方拥有一片封地。”

“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我母亲生在英格兰。而且,我经常和英格兰的商人交谈。”康拉德说着,忽然咧嘴一笑。他说自己与商人有交往,是在暗示自己并不只是一介武夫吧。

“能得到骑士的援助真是令人安心。就连德意志的骑士都对索伦岛的名字有所耳闻,实在是光荣之至。”

“因为索伦岛早已声名远扬了啊。”

我并没有不谙世事到听不懂这句话的程度。为了换取报酬,骑士挥舞利剑,从敌人手中保护弱小。骑士康拉德·诺多法想必是听闻了索伦的繁荣,觉得在这里一定会拿到比较高的报酬才过来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虽然他身为骑士,但也就是个佣兵而已。

而我父亲需要的正是佣兵,这两人可以互相妥协。

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感谢你的鼎力相助。”

“一定不负您的期待。”康拉德再次低头致意,退了回去。

埃布接着高声宣布:“那么,让我来继续引见佣兵。这位是威尔士的伊特尔·阿普·托马斯,他的射箭技术令人拍案叫绝。”

伊特尔站在波内斯和康拉德之间。被身材魁梧的市长和骑士夹在中间,穿着脏兮兮的手工衣服、身材矮小的伊特尔看起来甚是寒酸。

然而被点到名字走上前来的伊特尔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他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领主,毫不畏惧。黑色的头发杂乱地生长着,轮廓分明的五官与薄薄的嘴唇给人以冷淡的印象,与我所知威尔士人重感情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个子不高,肩却很宽,粗壮的胳膊上肌肉隆起。右手带着皮手套,也许是需要经常拉弓的缘故。他的年纪比康拉德要大吧。人生的沉重仿佛化为年轮,刻在了他暗淡的脸上。

“我是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如果您愿意雇佣我,我将尽到我的职责。”

“你也能说英语啊。”

“我在格洛斯特郡的庄园里待过。”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隶属于庄园的男人,作为擅长使弓的佣兵流落到北海上的索伦岛来,这背后显然有什么隐情。首先怀疑的就是他是不是逃亡的农奴,或是因为更加严重的罪行。

不过父亲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进一步追究下去。

“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还有个叫希姆·阿普·托马斯的弟弟。虽然他使弓的技术并不如我,但他视力惊人,脑袋也很机灵,很可靠。”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所以,请把我弟弟也算上。”

父亲瞥了埃布一眼。埃布略微点点头,父亲便同意了。“好。不过你说你擅长使弓,但你到底有多高超的技术,我想听你自己说说。”

伊特尔不带任何夸耀,只是陈述事实般地回答道:“只要目标不动,我能在一百码外射穿目标的头颅。如果稍微有些移动的话,在五十码处也没有问题。”

“可对方是维京人。如果敌人在摇晃的船上,你能行吗?”

“如果对方比兔子还要擅长跳跃,那会有点难办。”

父亲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考虑如何让这位使弓好手发挥作用吧。不过埃布似乎认为父亲是在怀疑伊特尔的能力。

“阁下,请容我插一句。”他说,“他使用的弓比我们的要大得多,力量也更强。我虽然只让他尝试了八十码的射程,但他轻松地在那个距离将木桶射穿了。他所说的并无不实。”

不过,伊特尔听到这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感情。“不!那个桶其实很大。”

他抬起头,只说了这一句,接着又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沉默。父亲眯起眼睛,注视着伊特尔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些好意。

“好,你就尽情地在战场上展示你的本领吧。埃布,下一位。”

“是。”但是埃布在介绍下一个佣兵之前,显得有些犹豫。

这也难怪,剩下的人中,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战战兢兢、软弱的男人,还有一个人戴着兜帽。我以为是尼古拉又戴上了兜帽,但好像并不是那样。尼古拉正站在法尔克身边,呆呆地听着自己理解不了的英语。也就是说,那个戴着兜帽的人也是佣兵,但他个子比尼古拉更矮,简直像个孩子。

“接下来是……”

埃布徘徊不定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女人身上,“哈尔·艾玛,自称是马扎尔人。”

“居然是马扎尔人?”父亲感到十分惊异,“是她自己说的吗?”

“是的,应该没错。她不怎么听得懂英语。”

在场的佣兵和市长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语言不通还能作为佣兵作战吗?即使是在索伦这个商业港口,马扎尔人也非常少见,何况以前并没有过让女人作佣兵的先例。

虽然语言不通,但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能明白轮到自己了吧。艾玛向前迈出一步:“哈尔·艾玛。”

我觉得,她好像是因为招募佣兵之外的理由而被叫到这里来的。她身材挺拔,穿着布满网眼的麻布衣服,披着皮质斗篷。斗篷用细绳固定在身上,而不是用胸针。与她那充满异国气息的名字相比,她的衣服倒是非常普通。大概是最近才在波内斯市长的店里买下来的吧。

她拥有一头灿烂的金发,但未作任何修饰,脸上也因为沾了泥土显得有些脏。虽然涂着口红,颜色却是接近黑色的暗红,毫无凸显美貌的作用。当她被喊到名字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眼神恍惚,似乎在望着远方。

埃布的介绍听起来像是在辩解。

“我没想过会有女人来应募。本以为是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误会。但是阁下,您可能不相信,当我们想把她从兵寨里赶出去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试图抓住她的人都会被她灵巧地闪开,就算好不容易碰到她也会被轻松地扔了出去。”

有人偷偷地笑出了声,也许是在嘲笑埃布他们的不中用。但我并没有笑。埃布比父亲手下的任何骑士都刻苦地磨练自己,如果埃布无法与之匹敌,那其他的骑士也一定不行。

“当然,我们不会对女人拔剑。为了不辱声名,我们全员都是赤手空拳。不过公平地说,如果双方都使用武器,结果估计还是一样。”

埃布接待佣兵的地方位于索伦岛。平时只有四五个人驻守,但父亲下达了加强守备的命令,现在包含骑士在内应该有十人以上。也就是说,艾玛面对如此多的人丝毫不落下风。她果然听不懂英语,就算自己被谈论着,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听说马扎尔人是东方的蛮族。看到她强得离谱的战斗能力后,就算说她是罗马征服者的后裔我也会相信。给了她一点食物,她暂且平静了下来。而且她本人似乎了解我们正在招募佣兵。”

埃布热切地述说着他们被无情击败的事实。仿佛比起自己被击败的不光彩,他更加担心不能雇佣艾玛造成的损失。

我兴味盎然地注视着父亲。击败了埃布等人的艾玛想必是真的很强悍。但是她可能连基督教徒都不是。就算她很强,但父亲会雇佣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让她上战场吗?

然而,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如她所愿。”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反而令埃布有些吃惊:“真的可以吗?”

“无妨,不要怠慢了她。”

我瞥了一眼其他的佣兵,骑士康拉德一脸不满。也许是从未想过要和女人并肩作战吧。弓手伊特尔也板着脸,不过我觉得他生来就是这样。

父亲再度环视作战室。“埃布,你说过佣兵有三个人吧?”

“是,是的阁下。还有一个。”比起介绍艾玛的时候,埃布似乎更加难以开口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羸弱的男人和带着兜帽的孩子了。

“关于第三个人,恳请阁下务必慎重考虑。”这么添上一句话,他才终于开口了,“苏威德·纳崔尔……撒拉逊人。”

父亲并没有像埃布害怕的那样感到吃惊。康拉德、伊特尔和法尔克也都很平静。

只有波内斯市长明显被惊得目瞪口呆。“撒拉逊人!为什么?”

苏威德戴着兜帽,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英语也不是很熟练,但如果您能雇佣我的话,就一定能够在战争中胜利。”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仿佛来自黑暗中的私语,让人不寒而栗。

拥有这种声音的人并非不存在,如果是个老婆婆便不足为奇。但是苏威德个子很矮,身高不足四英尺(约1.2米),还没尼古拉高。因此,他的声音才显得特别不祥。

父亲放慢语速询问道:“你在战场上具有怎样的力量呢?以及你为何不懂礼节地遮住脸呢?”

沉默持续着。直到埃布的脸上浮现出了焦急的表情,苏威德才终于开口:“我用魔法进行战斗。请原谅我的无礼,过去我在尚不成熟的时候曾受到诅咒。”

“你说你是魔术师吗?”

“是的,我是一名炼金术师。”

经常有自称魔术师的人造访索伦岛,其中大部分都是街头艺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是真正的魔术师。所以苏威德说自己会使用魔法这件事本身并不怎么稀奇。但这个遮住面孔的男人,既是撒拉逊人,又是魔术师,还说自己曾受过诅咒,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父亲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是想让我相信一个连脸都不愿意露出来的人是撒拉逊的魔术师吗?我虽然准备了报酬,但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拿到的。”

埃布应该清楚苏威德的本事。但是他并不像之前推荐伊特尔和艾玛那样为他说话,只是在一旁沉默不语。也许是担心自己为撒拉逊人说话会引起父亲的不悦。

苏威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最终还是缓缓举起了右手。

“如您所愿。”

他退下了兜帽。

兜帽下是与身高相称,却与沙哑嗓音不符的一张可爱的孩子脸。他的黑色卷发像鸟巢一样蓬乱,眼眸也是乌黑的。小麦色的肌肤富有弹性和光泽,嘴角不高兴地撇着。

“基督教徒的领主啊,让我像这样曝光我受诅咒的模样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已经向那个男人展示过我的力量了,您问他即可。”

他说完,便又将兜帽戴了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沙哑,但不管是身高还是面孔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面对无语的父亲,埃布终于小心谨慎地开口了:“阁下。苏威德带着一个巨大的青铜人偶,他能将人偶像活物一般操纵自如。”

“人偶?”

“是。那个青铜人偶体型巨大却动作灵敏,同时力量也不是常人所能比拟。我虽然认为不该让使用这种可疑法术的人接近您,但遵循阁下不管是谁只要能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就可以雇佣的命令,我最终还是带他来了。”

“体型巨大?”

“是。身高十英尺(约三米),令人惊恐的巨人。”

我产生了一个很自然的疑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东西到索伦来了我却一点风言风语都没听到呢?如果埃布所言属实,苏威德一定非常巧妙地把他的人偶藏了起来。

“真是荒唐!”有人叫了起来,是波内斯市长。“撒克逊人?魔术师?青铜人偶?真是荒唐,他不就是个孩子吗!阁下,这是个用毒药或者因病弄哑了嗓子、专门干坏事的骗子。您不会被这样的把戏欺骗、把这个肮脏的骗子留在索伦岛吧?”

父亲腻烦地摆了摆手:“你冷静点,市长。单是这孩子的话,空口无凭我是不会相信的。”

“那么……”

“但是我相信见习骑士埃布的话。如果他说见到了青铜巨人,那就一定见过,说它力量强大就肯定强大。而他真名是不是苏威德,是不是撒拉逊人,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现在寻求的是能够击退敌人的战斗力。”

“真不敢相信!”波内斯的声音近乎悲鸣,“穷途末路的威尔士人,语言不通的蛮族女人,还有自称撒拉逊人的欺诈师小孩!这些就是索伦的领主招募的佣兵!”

波内斯大声说完,转身就走。

“阁下,我先告辞了。我不想让我的灵魂遭遇危机。”

谁都没有阻止市长。波内斯用力甩门的声音将作战室里的空气震得微微抖动。

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那么苏威德,你的事我知道了。不过你的酬劳需要在战后支付,战事结束后,根据你的表现来决定金额。每天的食物我会让人为你准备,但青铜人偶不用进食,所以我只给你一人份。当然我会尊重你们的戒律,绝对不会给你送去猪肉或酒。如果不满意就请离去吧。”

苏威德什么都没说,也并没有打算离开。

“这就是你带来的所有佣兵了吧?”

“是的阁下。”

佣兵有四人。骑士和他的属下共十一人。父亲麾下骑士四人,见习骑士一人。虽已在招募士兵,但眼下武装整备完毕的只有十五人。一旦开战,父亲也会奔赴战场吧。而且还有我的兄长亚当。加起来一共三十七人。如果对方是普通的海盗,那这些兵力绝对绰绰有余,可父亲的表情却很僵硬。

他的视线集中于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个仿佛被带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一脸不知所措低着头的男人。

“那么埃布,他是谁?”

埃布睁大了眼睛,“不,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一定是阁下的客人呢。”

埃布肯定原以为他是法尔克他们的同行者。而我则以为他是跟着某个

佣兵一起来的。

这个人穿着红蓝格子上衣,下身是针脚粗大的半截裤。衣物都有些陈旧,脏兮兮的,还有些褪色。棕色的头发剪得干净整洁,可能是这几天刚请人修剪过吧。他相当年轻,大概十五岁。他现在有些惶恐,面部很僵硬,但挺直的话一定相当美型。

他说:“因为一些意外的失误造成了我现在和大家同席,十分抱歉。家臣告诉我要来这个房间,可能是弄错房间了。”

就算真是出了差错,那错的也是家臣洛斯艾尔。父亲似乎也这么认为,表情缓和了下来。“如果你有事找这个岛的领主的话,那你也没有走错。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是。”得到了许可,男人不再像之前那么胆怯。他用清澈圆润的声音报上了姓名,“我生在剑桥,名为伊沃德·萨姆斯。我在英格兰的城市乡村间游历,以弹奏三弦琴、歌颂诗篇为生。听闻索伦的领主大人正在寻找乌尔弗里克,我便想办法凑够了钱来到了这里。乌尔弗里克·萨姆斯正是我父亲,前年去世了。”

“哦……乌尔弗里克。”父亲怀念地念叨了那个名字,“这样啊,已经去世了。他有一副好嗓子。伊沃德,你也是个吟游诗人吗?”

“是的。可惜我终究还是比不上我父亲。不过,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您所寻找的叙事诗。”

父亲频频点头,似乎现在就想听伊沃德的叙事诗。不过父亲的工作还未结束。

“我明白了,来得好。今晚你就留在这个岛上吧,我会让人在佣人宿舍为你准备房间的。但是现在还得等一下。”

伊沃德坦率地听从了父亲的话。“好的领主大人,十分感谢。”

然后,父亲扫视了佣兵们一眼,郑重地说:“应募而来的人们啊,请你们回索伦岛等候。”他吸了一口气,“诸位佣兵,以及骑士。我虽不怀疑你们的勇气,但是在签订契约之前告知你们敌人的情况比较公平。我们的敌人是维京人,非常强悍,数量众多。其他我所知道的情报将于明天告知诸位。各位可在明天听过之后再决定是否要签订契约。我今晚会在作战室,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进行整理和思考。”

接着父亲抬起手指向大门:“从今晚开始,我将为各位提供住处与食物,详细情况会由家臣传达。埃布,你辛苦了,可以退下了。”

于是,佣兵、骑士,见习骑士以及吟游诗人都走出了作战室。

从窗口洒入的阳光带上了一些绯红,刚才一直站着说话的父亲,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让你久等了,来自东方的骑士。请你进行说明吧。”

5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虽说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法尔克看起来毫无倦意。而尼古拉强忍着想要打哈欠的样子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刚才用英语进行的对话他应该一点都听不懂,难免觉得无聊。

“你说你肩负使命,为此需要我的协助。”

“是的阁下。”法尔克单手置于胸前,再次低头致意。“我正在追捕一个男人,从的黎波里出发,途经拜占庭帝国、威尼斯、法兰德斯、香槟。我在布吕赫听说那个男人乘船来到了索伦岛,便追踪至此。”

【法兰德斯、布吕赫:位于今比利时境内。——译者注】

“一个男人?只是为了追踪他便完成了如此长的旅程?那个男人是您的敌人吗?”

“是的……不过阁下,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敌人。因为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将他们讨伐至最后一人。”

“‘我们’是指?”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他们’呢?”

“暗杀骑士。”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但仅仅是听到这个词,就让我的背上窜过一股寒气,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非常冒渎、背信的事物。而法尔克明明说得不带丝毫感情。

“他们就是贵公的敌人吗?你居然追踪着他,沿着十字军走过的路来到了英格兰。”父亲专注地探出了身子,“也好。离晚课钟声还有些时间,你就详细说说你们的义务吧。能了解东方的机会并没有那么多的。”

那是因为作为索伦岛领主的父亲想要了解情况吧。但我明白父亲也是单纯出于兴趣。……我憧憬大洋彼方的天性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是,阁下。如您所愿。”接着,法尔克便用响亮有力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正式的名字是「的黎波里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距今六十九年前,在耶路撒冷王鲍德温的保护下建立。我们的职责是为的黎波里的穷人和病人服务,并作为基督教贫穷骑士保护朝圣者。遵循骑士团的初代团长路易斯·贝卡立下的贫穷骑士的誓言,我们在的黎波里与热病、贫困甚至是强盗不懈战斗着。

【医院骑士团:在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其口号为“守卫信仰,援助苦难”,与法尔克所述如出一辙。

鲍德温:据时间推算应为鲍德温二世。

路易斯·贝卡:此人应为虚构。——译者注】

“但是骑士团不久就意识到了一个比这些更大的威胁。他们被叫做暗杀者,由擅长暗杀的撒拉逊人组成,总是借助夜色或混入人群,夺走生命”

法尔克稍微停顿了一下。

“……大部分的人都死于暗杀者的凶刃。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好人还是坏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为了拯救被袭击的基督教徒,运用从萨莱诺传来的医术尽力救治。但几乎未能救活一个人。因为暗杀者的工作非常彻底,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当场死亡。

【萨莱诺:现位于意大利境内。——译者注】

“骑士团不久就决定,不再依靠药物和绷带拯救受害者,而是用剑去阻止暗杀者。但不用说,这并不容易。撒拉逊的暗杀者们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战士,甚至不惧自我牺牲,甘愿投身于自杀式的战斗,是令人恐惧的强敌。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我们早已胜利了。撒拉逊人有狂热的剑刃,我们也有信仰的铠甲。但骑士团很快就意识到,敌人还有别的武器。”

父亲和我都一言不发地听着法尔克的话。我感到寒气逼人。

“敌人掌握着恐怖的魔术。”

“魔术?”

“是的。”法尔克微微点头。“不祥的杀人魔术。这种魔术在撒拉逊人中也是禁忌,运用这种魔术的暗杀者可以说是异教徒中的异端。缺少与之对抗的能力,骑士团被玩弄、被迷惑,人数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这大约发生在五十年前。为了打破这一困境,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选拔了一批人并对他们下了密令,让他们研究撒拉逊人的魔术,并运用魔术与他们战斗。起初这被认为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但是通过研究当地的遗迹与书籍,并花钱雇佣那些穷困潦倒的撒拉逊暗杀者,数年之后他们的魔术训练就显示出了成果。”

法尔克说到这,表情忽然变得阴郁。“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恶魔的陷阱。”

也许是会想起了过往,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哀切。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迷上了魔术的魅力。当然一开始确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学习敌人的技术,但魔术的力量具有强大的诱惑,正是这一点让人着迷。毕竟只要使用魔术,不管怎样的政敌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葬送。

“在的黎波里,骑士团的地盘并非坚如磐石。被违背骑士精神的政治驱逐所逼迫,他们迷失在了罪恶的道路上,运用魔术杀害了基督教徒,并欺骗自己说这是为了扩张骑士团的势力。

“本应该从撒拉逊暗杀者手中保护基督教徒的骑士,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利用撒拉逊魔术杀害基督教徒。这确实是令人惊恐的堕落。……但并非不会发生。

“当的黎波里的重要人物纷纷殒命时,骑士团发生了分裂。与伤病者日夜接触的大多数骑士,弹劾了利用魔术进行暗杀的骑士们。学习过魔术的骑士虽然数量很少,但他们原来都是从骑士团中选拔出的精英。听说分裂最后变成了血流成河的自相残杀。

“在这场暗斗中,他们持续磨练着邪恶的魔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些掌握了撒拉逊魔术的骑士,被称为了暗杀骑士。”

法尔克接着说:“到了这个地步,骑士团被迫做出选择。这场战斗要持续到何时?是以将他们驱逐来结束战争,还是将他们一人不剩地猎杀殆尽?骑士团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意味着骑士团要在暗杀骑士曾经探索过的道路上慎重地前进。

“我们根据暗杀骑士的研究成果创造出了一种魔术并加以学习,这种魔术可以打破暗杀骑士的魔术。虽然时刻恐惧着是否在重复着过去的错误,但为了阻止残暴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将根除暗杀骑士,守护骑士团作为目标,以牺牲者和基督之名立下了誓言。

“五年前,我们发动了一次攻势,将大部分的暗杀骑士逮捕并处刑。虽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但成果显著。遗憾的是,追捕并不彻底。被包含见习骑士在内的十个暗杀骑士逃掉了。现任团长阿诺德·贝卡下令,

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讨伐殆尽。”

“骑士菲兹琼。也就是说你也既是骑士也是魔术师?”

“如您所言,阁下。”

自称为魔术师的人不在少数。听说他们有人打着这个名号叫卖怪异的护符,甚至还有些家伙在宫廷中享受荣华富贵。在教会中也有公然自称是魔术师的人。但法尔克·菲兹琼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称为魔术师的骑士。虽然他口中发生在东方的故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并不像是胡编乱造的。

父亲也这么认为,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是不幸。不过,”父亲注视着法尔克,“有些问题我要确认一下。贵公的意思是,贵骑士团认为,暗杀骑士来到了索伦岛。我想听听你们的理由。”

法尔克的表情忽然变得冷冰冰的:“我听说阁下麾下有个名为埃德温·休尔的士兵,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呢?”

听到埃德温的名字,父亲的嘴角僵住了。那是在十月忽然因病去世的忠诚的老兵。

“没错,他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在普罗万听说了他下葬前的异状。他是在守卫领主馆的夜里死去的。听说在下葬前,他的嘴唇变得血红,手脚的指甲也是如此。这个消息在人群中口口相传,人们无法判断它的吉凶。”

经常会有前来北欧的旅行商人造访索伦,并且他们大部分都不会错过在香槟的普罗万举办的盛大的集市。索伦的传闻传到普罗万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但亲近的埃德温的死以这种方式被广为传播,实在让我不太好受。父亲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但法尔克无情地发问了:“我听说,阁下也出席了埃德温·休尔的葬礼。这则传闻是否属实呢。”

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极力的忍耐:“全都如你所言。”

法尔克微微点头。“既然如此,就可以判断那个士兵是死于暗杀骑士之手。”

“你说埃德温?怎么可能。那个男人这一生都未与东方的圣地以及撒拉逊人产生过半分瓜葛。”

父亲厉声反驳,但法尔克好像并没有听进去,“死者的嘴唇与指甲染上了鲜血的颜色,这正是暗杀骑士所使用的撒拉逊魔术的一种——的显著特征。”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一个朋友也死于这个魔术。”

“原来是……”

“休尔想必是个优秀的士兵。暗杀骑士并不太愿意用,因为只要明白对应方法就能够很容易地防范它,就算不幸没有防住也会在尸体上留下清晰明了的痕迹。关于死亡的流言在市井街头传播,被派遣到欧洲来的骑士团立刻就会明白这是暗杀骑士的所作所为,前去追捕。

“在失去了的黎波里的研究所和藏书库之后,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他们毫无胜算,因此­暗杀骑士害怕医院骑士团。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敢用这种太引人注目的魔术。

“但也有它的优点——几乎不用准备,立刻起效。休尔应该是发现了潜入小索伦岛的暗杀骑士,耳聪目明的他在剑术上并不逊于暗杀骑士。走投无路的暗杀骑士心知自己诡计败露,除了用魔术杀了休尔然后逃走外别无他法。”

没错,埃德温非常强悍。他并非身经百战,但他只要拿起剑就敢于无所畏惧地突进。这一点在他年纪大了之后也并没有改变。这份勇气令卑劣的杀人者惊恐万分,被迫使用杀招也并不奇怪。

那么,暗杀骑士就是埃德温的仇人。

但是父亲依然像平时那样公平:“你说的事情我明白了。”他说完,沉默了一会,然后心情沉重地开口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没办法全面地协助你。暗杀骑士是邪恶的存在,在东方杀了你的朋友,在索伦夺了我朋友的性命,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当然,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可是,他在英格兰的土地上犯下了杀人罪,就必须由英格兰的法律来制裁。作为领主,我在这一点上无法让步。”

“关于阁下的责任与特权我已经知晓。”法尔克并不打算反对。他接着用法语对尼古拉说道:“尼古拉,把公函拿出来。”

“是。”

尼古拉将手伸入背袋中,抽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在金色的盒子上,雕饰着葡萄藤一样的精美装饰。尼古拉打开盒子,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法尔克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经的黎波里伯爵签名,请求引渡暗杀骑士的公函。”

但父亲并不打算接过它。就算接过来了,父亲也不识字。我反而对法尔克能够识字感到很吃惊。不过既然他拥有骑士和魔术师的双重身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说:“我宣誓效忠的是英格兰的国王,并不是的黎波里的伯爵。当然我也很重视伯爵的请求,但我不能保证。如果你抓住了暗杀骑士的话,就任凭你处置;但如果是我们抓住了那个暗杀骑士的话,怎么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法尔克把请愿书交还给了尼古拉,然后将手轻轻地按在剑柄上,“我赌上剑与名誉起誓,必将告发暗杀骑士的恶行!”

父亲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清他的那份勇气。

如果法尔克告发了被索伦领主抓住的暗杀骑士,那最后的判决将不是通过审判,而是会通过决斗来完成。法尔克的话说明他希望完成这场赌上性命、单枪匹马的决斗。

勇敢的男人不会令人讨厌。父亲缓缓地开口了:“原来如此,不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请再好好考虑一下吧。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我的士兵们都很忙。”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法尔克的欣赏之情,暗示可以将暗杀骑士交给法尔克去处理。

但是法尔克摇了摇头,提高音量,说道:“这样不行!阁下,我的使命确实只是讨伐暗杀骑士。但我认为,阁下对这个索伦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我建议您抽取一部分兵力作为贴身警卫。”

“我的?”

“没错。”他点点头接着说,“因为我认为,暗杀骑士正在伺机加害阁下。”

“暗杀骑士在被我们追捕的过程中,已不知堕落到何种地步。他们大部分都变成了普通的暗杀者,为了金钱就可以去杀人。……他们的剑原本只会指向他们的敌人。”

我有些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埃德温的仇尚未得报,没想到连父亲也被盯上了。

“暗杀骑士不可能毫无目的地来到索伦。我在观察了这个岛的环境后对这个想法更加确信。这个领主馆所在的小索伦岛被海流和礁石所封锁,并不容易潜入。但暗杀骑士依然来到了这个小索伦岛,还被埃德温·休尔发现了。其理由已经显而易见——暗杀骑士打算杀掉小索伦岛上的某个人。”

法尔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大家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又接着说道:“要雇佣暗杀骑士所需的报酬,金额非常巨大。因此,目标不仅住在这个岛上,而且就算花费重金也必须除掉。阁下,这个岛上是否还有比您的价值还高的人呢?”

“可是……”听到这我不能再沉默了。父亲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插嘴的我,但我并不在意,扯着嗓门喊道:“埃德温的死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如果有人盯上了父亲的话,为什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暗杀骑士还是毫无行动呢?这不正是你的敌人并没有盯上我父亲的证据吗?”

法尔克立刻回答:“您所言极是。但暗杀骑士非常慎重。可能是因为遭受了第一次潜入的失败,他在耗费时间演练周到的策略。或者……听了刚才那些佣兵的事,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暗杀骑士是在等待时机。”

时机,就是指维京人的袭击。

“你说他和维京人商量好了时间吗?”

“我对维京人一无所知。但是,在巨大的危难即将侵袭这个岛屿的时候,暗杀骑士开始在领主的周围游荡,我认为这不是偶然。”

我还想反驳,却被父亲阻止了:“阿米娜,够了。我同意菲兹琼骑士的判断。要攻陷索伦,最有效的战术就是在战前将我除掉。”

“阁下,请千万小心。敌人非常强大。”法尔克一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阁下是一个公正公平的领主。因此,我希望您能引起重视。今年六月,在土耳其的奇里乞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为他不周全的考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奇里乞亚:位于今日土耳其东南部的小亚细亚半岛,塞浦路斯以北,西至旁非里亚,北至托鲁斯山脉,地处于前往地中海的通道上,曾经是罗马帝国一个贸易非常繁盛的地区。——译者注。】

父亲罕见地激动起来:“什么!德意志皇帝死了!?”

“是的。”

弗里德里希大帝驾崩!我也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现在理查德国王正在参战的十字军东征,其中的神圣罗马帝国军想必也会因为皇帝驾崩而撤退。

可是现在,法尔克·菲兹琼说出这番话却另有理由。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露着沉痛:“……你想说,那是暗杀骑士干的吗?”

“不。这一点目前仍是个谜。我们得到了报告称暗杀骑士盯上了弗里德里希陛下,便火速赶到了土耳其,但那

些同伴却就此失去了联系……之后弗里德里希陛下就在萨勒夫河溺水身亡了。”

【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弗里德里希皇帝在萨勒夫河溺水身亡确有其事。——译者注】

父亲直勾勾地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透他的话中是否有虚假或者夸张的成分。父亲用这种方式看透了很多客人的想法。能够忍耐这种视线的人不多,而法尔克就是其中一个。终于,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建议,加强戒备。明天我也会把索伦岛的一部分兵力调到这里来。”

“十分感谢您能采纳我的建议。”虽然他这么说,但我感觉自己明白他的考虑。

大概他觉得,只增加兵力远远不够。

他们离开的时候,父亲问道:“骑士菲兹琼。你知道那个暗杀骑士的名字吗?”

他本没有期待能得到回答,但法尔克简短地说:“埃德里克。”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很遗憾,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

他留下这句话,便披上了斗篷走出了作战室。

6 黑暗的森林中

晚课的钟声伴随着风声从修道院悠扬地流出。宣告一天结束的钟声总是让人心生寂寥。

栈桥上的马多克催促着客人们上船,这时波内斯走近我低语道:“阿米娜小姐。尽管我说这说那,但还是相信您父亲大人的贤明。但无论如何,那个叫埃布的见习骑士可不靠谱啊,太年轻了。说那个小孩是撒拉逊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相信他是个被诅咒的魔术师!”

我尽量不与市长发生争吵。因为我的话往往会被当成领主家的意志,但我不能任由他说埃布的坏话。

“埃布好好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呢,市长先生。父亲也表扬过他,说如果给他立功的机会,也许他明天就能获得举荐晋升为骑士,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我并不是说他是个怠惰的人。只不过……怎么说呢……”波内斯拉起嘴角,尝试露出笑容,“我敬畏神,但并不畏惧魔术。这是因为,目前为止我遇到的魔术师都是骗小孩的街头艺人。即使他们能够欺骗康沃尔郡那边的农奴,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众所周知,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基督徒所居住的被神祝福的城市里没有魔法的容身之地。”

【康沃尔郡:英格兰岛西南端的半岛,泰马河的西岸,德文郡以西,北和西濒大西洋,南临英吉利海峡。——译者注】

我不得不通过腹部使劲来偷偷忍住笑。我很清楚市长说这些话的理由。与他所说的正相反,波内斯市长当然也害怕魔术。面对饱含诅咒的言语与目光,任谁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人人都说城市受到神的祝福,但如果真的有人相信这个说法并从心底感到安心,那这个人必然是个蠢货。

波内斯市长认定我也恐惧魔法,才说出了刚才一席话吧。我不禁微笑,只回了一句:“船马上要开了。”

波内斯市长说,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诅咒与魔法,都近在咫尺。

当四周被黑暗包围时,我手持提灯,进入了矗立在领主馆西边的古塔。六十五英尺(约二十二米)高的这座塔听说本来是作为瞭望塔建造的。然而在我出生前,这里已经被当作监狱使用了。

通往塔内的门只有一扇。盘绕在空洞的塔身内侧的螺旋形楼梯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之中。塔里几十年都没有打扫。到我出生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进出这座塔了。灰尘和霉味刺激着鼻腔。在这座连星光也找不进来的古塔里,我凭着提灯的微光拾级而上。石阶很窄,刚登上的几级台阶立刻就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从塔顶可以一直望到北海的地平线处。过去为了防备海盗的袭击,这里曾驻有站岗的士兵,现在也还留有篝火台。但我的目的地在台阶的中途。那是个被当作卫兵执勤室的小房间,距离地面约五十英尺(约十五米)。

厚重的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这把锁打不开,自从我出生起就没被打开过。但门上有一个带铁栅栏的小窗口。虽然夜已深,但我明白囚犯依然醒着。我将提灯放在脚边。生怕打破塔内的寂静,我特地小声地呼唤:“托斯坦。”

年轻有力的声音立刻回应了我:“呀,阿米娜。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他是维京人,名字叫托斯坦·塔吉尔森。

即使北欧海盗的传说成为了过去,维京人依然是有能力的航海者和商人。维京商人经常来到索伦,其中也有我认识的人。但托斯坦跟他们不同。不,是与其他维京人都不一样。

托斯坦已经在这座塔里囚禁了二十年,作为战俘,而不是囚犯。我稍微站离门边,与他交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血来潮时我就会这么做,已经成了习惯。

“今天佣兵们来了,还有愿助一臂之力的骑士。”

“是吗?”

“父亲开始募集兵力的时候我还想这怎么可能。但战争真的来临了。”

托斯坦的声音稍显昂扬,这也不奇怪。“这一天真的来临了啊,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永远关在这里了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感到无语:“你在说什么呢。父亲和我都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只要你做了俘虏的宣誓,随时都能把你放出去。你简直是自愿被关进这里啊。”

托斯坦的声音有些怪异:“我明白。我也非常感谢你们的提议。”

“你至今都没有想过要宣誓吗?”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已经是十年前了吧。有一次我从窗口看到了克纳尔船(北欧海盗使用的大型商船)。虽然船并不罕见,但那艘船船头的形状和船帆的颜色,都和我乘坐的船极为相似。我忽然间变得无比渴望出海。”

曾是卫兵执勤室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口。为了便于在作战室观察外面的情形,或是在反击时投下岩石和滚水,这个小窗口开在较低的位置上。从这个窗口,他只能眺望小索伦岛的地面和北海,以及天空。

我接道:“第一次听你说起呢。”

“当然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了,你肯定会反复催我宣誓的。”

我大概确实会那么做。

父亲并不想仅仅把托斯坦囚禁起来,因此给予了他成为一名光荣战士的机会。今后不对索伦的埃尔文家族拿起武器,并且在做出正式赔偿之前不得回到原来主人的身边。只要宣誓做到以上两点,就会立刻释放他。这两个条件并不严苛,但托斯坦不愿接受。

之后,父亲又提出,只要宣誓不逃离索伦岛,就将他从塔里放出来。不是小索伦岛,而是不从索伦群岛逃离。这就是说,他宣誓后可以住在索伦岛的城镇里,工作也好,喝酒也好,都是他的自由。但托斯坦这么说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要我从这里出去了,就算是游泳我也要游回丹麦,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峡湾。”

释放拒绝宣誓的俘虏,就算父亲也做不到。

然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后,维京人的军队正在逼近索伦。

“是不是该说你的顽固赢了呢?如果维京人攻到这里,你肯定会马上拿起武器来杀我们吧。因为你没有宣誓,所以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呢。”

“请不要这么说。”可能我说得有些恶毒了,托斯坦的声音变得黯然,“我只是想回到君主身边,并不是为了与你们交战才拒绝宣誓的。”

“嗯,我知道。对不起。”

“没事……”从门的那边传来了叹息声,“小心点,阿米娜。他们很强。开战之后,要乖乖地逃到安全的地方。”

“我会的。”

蜡烛变短了不少,必须得回去了。父亲并不知道我偶尔会来找他聊天。知道这些秘密交谈的只有我的侍女亚丝米娜。像今天这样不跟她一起来的情况也不少。

我蹲下,拿起提灯。

“那再见。虽然我要父亲战胜他们,但也希望你的命运能够有所改善。”

“谢谢,阿米娜。愿我们拥有胜利的荣光,愿你拥有神的祝福。”

提灯一瞬间照亮了铁窗的对面。

从黑暗中浮现的托斯坦的面孔仍如初见般,青春,健壮。

托斯坦·塔吉尔森被诅咒了。

他不能睡眠也不会死亡,被剥夺了吃喝的喜悦,感受不到痛楚。父亲过去告诉过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无论是砍还是刺,他一滴血都不会流。除非砍去头颅,否则永远不会停止活动。这就是他——受到诅咒的维京人。

他不会衰老,指甲和头发也不会生长。我从未见过他接受食物及水。在我出生前他就被关在小索伦岛的塔里。或许在最后的审判来临之前都会一直在那里。

波内斯市长说,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诅咒和魔法,都近在咫尺。

7 烧毁神的居所

走出西边的瞭望塔,我锁上了生锈的铁门。迎着海风仰望夜空,埃尔文家的领主馆沐浴着皎洁清冷的满月光辉,如黑影般耸立。海风带着呼啸声席卷而过,

但由于四周石壁的阻挡,也并没有冷到把我当场冻僵。

我进入馆内,走向自己的房间。月光几乎照不进走廊。我发现前方的黑暗中透出提灯的光亮,有什么人在我的房门前。

“亚丝米娜?”我呼唤了侍女的名字。我猜她是来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吩咐的。夜已深,平时这个时间亚丝米娜已经回到了佣人住房,就算是来询问吩咐这个时间也很奇怪,但我除了她以外想不到别人了。

提着灯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您外出了吗?我来叫您好久了。”听到这,我不禁浑身僵硬。

并不是因为我把他当成了坏人。小索伦岛的天然屏障坚不可摧,而且听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家臣洛斯艾尔·福勒。让我感到狼狈的是,和托斯坦的短暂交谈还是个秘密。只有亚丝米娜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隔着门跟他对话。怀着秘密是否已经暴露的担忧,我说:“是的,稍微出去吹了吹夜风。”

“是这样啊。请千万不要感冒了。”

洛斯艾尔并没有特别怀疑,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接着问:“然后,有什么事?”

“是。领主大人要见您。”

“父亲大人?”我不禁提高了语调。父亲要在深夜见我,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不是明天早上吗?”

但洛斯艾尔好像并不觉得父亲的命令不可思议。

“是的,领主大人说有必须要在今晚说的事。请您早点去吧,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父亲必须现在告诉我的、重要的事。我心中有数,点头道:“我明白了。”

“那么,属下告退。”

洛斯艾尔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尽头。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走向父亲的卧室。但没走几步就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是错误的。

父亲应该还在作战室。佣兵离开前,父亲说过今晚要在作战室里整理思路。而且父亲的卧室位于洛斯艾尔离开的方向,如果父亲在那的话,洛斯艾尔应该会提出与我同行。

理了理长袍,我朝作战室走去。

作战室的门相当厚重,没有一丝光线从室内透出。虽然无法确认父亲是否在里面,我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

父亲答道,他并没有问何人何事。我推开了门。

被三叉的铁棒支撑起来的火盆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墙壁上挂满武器的作战室原本就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夜里,刀刃和钝器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它们饮过的血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似的,十分可怕。长桌的尽头,房间的最深处,父亲坐在领主专用靠背椅上,背对着身后的麻织壁毯,两肘撑在桌上。

索伦岛的地图平摊在父亲面前,上面放着几颗小石子,那是父亲在考虑如何防守布阵。父亲在衬衣外面穿了一件以毛皮缝边、饰有金丝刺绣的罩衫。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洛斯艾尔叫我来见您,说是有要事。”

“嗯。”说完父亲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深夜见我是第一次,恐怕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迟疑。我印象中的父亲——索伦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一直是个果断的人。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吧。我只能继续站着,等待着父亲的话。

父亲终于开口了,却像是故意避开主题一样地问道:“你多大了?”

我困惑地回答:“十六岁。”

“是吗。嗯,已经是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了。”

“如果有我应尽的义务,请您告诉我。”

父亲点头道:“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儿。无愧于你所继承的埃尔文之名。我本无意告诉身为女人的你过去的血腥故事,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阿米娜,你一定也抱有疑问吧,为什么维京人会袭击索伦。”

果然是这件事。如果父亲决意告诉我真相,那么我也不能含混其词。我干脆地回答道:“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就算袭来的是维京人,也应该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夏天吧?”

父亲的嘴角浮现出笑意:“是的,但敌人并不是一般的维京人。你还记得西边塔里的囚犯吗?”

何止是记得,我才刚刚跟他交谈过。我略一点头:“被诅咒的维京人。”

“是的,而且他并不是唯一被诅咒的维京人。我们现在准备迎击的敌人,正是他的同胞。”

父亲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说:“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啊。”

并非如此。我其实非常惊讶。被诅咒的维京人并非只有托斯坦一个,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但这个结论并不难以想象。

听到这,我想起了我从幼年时期起就一直抱有的疑问。年轻时的父亲为什么会和托斯坦战斗?托斯坦反复提到的他要返回其身边的君主又是谁?我或许已经模糊地察觉到了埃尔文家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

我依然保持着冷静。“请告诉我,被诅咒的维京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会盯上索伦?”

父亲缓缓摇头。

“他们是什么人并不清楚。你也许知道,他们被迫远离了所有安息。连死亡都不被允许的诅咒到底是什么?是犯了何等罪过才会被如此惩罚?我终究只是一名战士,这些我无从得知。但是,我能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他们盯上索伦的原因是,索伦群岛本来就属于他们。”

这一次,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初代领主……”

“没错。1106年,我的祖父罗伯特将维京人赶出了索伦群岛。之后他将索伦献给了英格兰王室,英格兰王室册封他为索伦领主,从此将索伦交还给了他。”

可怕的曾祖父——罗伯特·埃尔文。他支配着索伦,利用从英格兰和威尔士召集来的农奴,建造了索伦城,有时甚至还使用了奴隶。听说他将原本应该建造在索伦岛的领主馆改建在了海峡对面的小索伦岛,是因为惧怕领地内民众的叛乱。只是没想到在罗伯特的征服之前,索伦群岛就有人居住。

“被诅咒的维京人企图夺回失地,完成复仇。只要埃尔文家和受其统治的人民还在索伦群岛,他们就会以不死之躯持续进攻吧。”

这番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以前也曾来袭过吧?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西边塔里的俘虏。”

“是的,只是那时的战场并不在索伦。你的祖父在世时,一个年老的男人前来拜访。他是名精通符咒秘术的修道士,预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来袭。我们相信了他的语言,因为我们知道罗伯特的所作所为。

“因为早早得到警告,对策也得以制定。被诅咒的维京人视索伦为目标的同时,也盯上了埃尔文家。于是我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到了适合作战的地方。决战之地在位于荷兰以北、漂浮在瓦登海上的特塞尔岛。索伦那时拥有远比现在强大的私人军团。”

也许是在回忆往事,父亲暂时中断了话语。

“那是一场苦战。很多骑士和士兵都丧了命。父亲我也一度身处险境。但最后总算是获得了胜利。愿荣光照耀神的胜利。被诅咒的维京人消失在了海里,俘虏就是在那时候抓获的。”

然后父亲叹了口气。

“决战之后,我解散了军团。因为我认为到了将兵饷用于建设索伦的时候了。如今我也不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

“父亲大人当时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再回来了吗?”

“决战之后修道士说:在特塞尔岛上建立修道院,用钟祭祀神灵,只要清亮的钟声响彻瓦登海,他们就不会再度苏醒。我照做了。特塞尔岛的修道院日益繁盛,钟声从未间断,和平本应该永远持续下去。”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你认为侍奉神的修道士说谎了吗?”

“不,他确实是个圣人。”

圣人会使用符咒秘术吗?虽然很可疑,但他是真的曾经帮助过索伦。

父亲停顿了一下。

“……是上个月的事了。对,在埃德温死后没多久,从特塞尔岛来了使者。使者说有武装集团袭击了特塞尔岛,破坏了修道院,将钟沉入了海底。如今的欧洲确实生了病。不法之徒潜藏在国王的森林里,烧毁神的居所。像索伦一样的平稳是很罕见的。但是,即使再怎么不畏惧圣俗两边的律法,真会有人愚蠢到去袭击没有任何财宝的特塞尔修道院吗?”

封印了受诅咒的维京人的特塞尔之钟被沉入了大海。于是维京人苏醒并再度向索伦袭来。这么来看的话,沉钟人的意图显而易见。

“父亲大人认为有人故意挑动维京人进攻索伦吗?”

父亲稍微眯起了双眼,看着我。“你是个聪敏的女儿。是的,索伦确实有敌人。敌人无疑是为了毁灭索伦而释放了被诅咒的维京人。”

“敌人是谁?”

“不知道,我已让人在查。”

若说是盯上索伦的敌人,我只能想起一个人——英格兰国王查理陛下的弟弟。“约翰殿下吗?”

但是父亲非常慎重。“目前并不清楚。只是我怀疑约翰殿下是否有能力将士兵送往特塞尔岛。会因为索伦的衰落而欣喜的人除了约翰殿下外大有人在。汉

萨同盟的那群商人里,认为索伦沉没了生意会更好的人也不少。”

【汉萨同盟:汉萨同盟是德意志北部城市之间形成的商业、政治联盟。——译者注】

汉萨同盟都市,也就是吕贝克或者汉堡。新兴的商人们会那样大动干戈吗?不过他们确实比约翰殿下富有,离特塞尔岛也更近。

“我会相信那个从东方来的骑士,也是因为当前的状况下非常可能出现暗杀。一方面送来亡者的军队,另一方面用撒拉逊魔术将我暗杀。如果两方面都成功的话,索伦必会被轻而易举地毁灭。”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敌人将是极其恐怖的对手。他不仅知道埃尔文家族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派遣武装集团袭击了特塞尔岛,破坏封印,同时还雇佣从东方的黎波里逃亡的暗杀骑士,委托其对父亲下手。如果不是资金雄厚,见多识广,绝对不可能办到。

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动摇,坚定地说:“但是查明敌人的真实身份是以后的事。现在必须要消灭眼前的威胁。佣兵的人数并不充足,想必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父亲大人现在也认为受诅咒的维京人一定会来袭吗?即使钟声中断他们也不会苏醒,或者是要数月、数年之后才会来袭,难道不能这么想吗?”

“不,他们正在向索伦逼近。”说完,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在火盆中火焰的照耀下,蓝色的宝石绽放着光辉。那是一把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父亲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有敌人,同时也有伙伴。经过漫长岁月的流逝,特塞尔岛的钟声中断,被诅咒的维京人苏醒并企图给索伦带来灾祸。但同时,作为警告的证明,这把短剑会送到埃尔文家家主的手中。这是一个约定。虽这么说,但我原以为这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没想到我会亲手收到它。”

“伙伴是指刚才所说的使用符咒魔术的修道士吗?”

“并非如此。他早已驾鹤西去了。是另一位可靠的伙伴,说是索伦的守护者也不为过。总有一天也会介绍给你认识的。”

将短剑收回怀中,父亲认真地看着我。“我原本打算只将此事告知继承埃尔文家的男子。但是一旦开战,我也好亚当也好,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阿米娜。你如此聪颖,即使是父亲和兄长都战死,你也能将埃尔文家的命脉传承下去吧。有什么事情就问洛斯艾尔吧。”

“别说得如此软弱!”我不禁有些急躁。“据刚才所说,即使这次击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索伦的劫难也不会终结。父亲大人是索伦的支柱。不能就这么死掉!”

父亲露出了饱含无限慈爱的笑容。“当然了,我的女儿。把索伦托付给亚当还令我心头难安。我发誓即使开战也一定保重自爱。可惜,战场上没有绝对。希望你理解,刚才的那番话是以防万一。没有其他的事了。阿米娜,回到床上好好睡觉吧。……不要着凉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能睡着。

受诅咒的维京人。

罗伯特·埃尔文的征服。

特塞尔岛之钟。

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

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如漩涡一般翻卷回旋,直到天色将明,我才迎来了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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