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流言就是流言
在索伦岛上的别墅里,我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这天,索伦迎来了令人不安的早晨。
领主死亡的事实已经人尽皆知。住在索伦的民众,到底有多少人从心底里欢迎亚当成为新领主呢?父亲精斟细酌地为索伦的发展而操劳,采取巧妙的策略来平衡与市民宣誓共同体的关系,既不给他们太多的权利亦不施加太多责任。这种平衡感亚当能够掌握得了吗?
修道院晚上遭到了盗窃,这则消息不久也在岛上传开了。没人受伤,甚至都没有人看到奇怪的人影。然而,最有价值的几件财宝却不翼而飞。我不知道是谁传出了这一消息,但却知道这是事实。信仰坚定的人们明显表示出了对修道院被亵渎的厌恶,就算不是这样,为富一方的财主们也开始担心,这个奇妙的窃贼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他们仍不知道被诅咒的维京人即将攻来的这一命运。但坚守着瞭望台的卫兵们神色比以前更紧张。应募的年轻人从早上开始就纷纷前往兵寨。兵寨里除了士兵,还运送进去了松明与木柴。亚当与佣兵们签订了契约的流言也开始流传起来。
没有人在谈论托斯坦·塔吉尔森。本来知道他存在的人就很少。知道他消失的,除了东方的骑士,就只有我和亚丝米娜了。
让索伦陷入更深的不安的,是从早上开始下的这场雪。雪量不是很大,但细细的雪粉被风席卷着漫天飞舞,十码之外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清晨的港口,吕贝克的商人汉斯·门蒂尔一看到我就快步赶来,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来,简直像这场雪是我引起的一样。
“阿米娜,你看啊,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早下雪呢!长年乘船的经历让我对天气很敏感,可是直到昨天为止都没有一点下雪的征兆。这雪下得可真是奇妙啊,就像是要把我们封锁起来一样……本来今天应该乘船出发去伦敦的,这雪一下就没法走了。也不知道圣诞节的时候能不能回到吕贝克呢。”
接着他像是刚刚才想起来,让失去父亲的我节哀顺变。
不管是在所有的船都无法动弹的港口也好,还是在看不清前方的街道上也好,人们口中传达的都是不安的心情。也有人在谈论毫无根据的有关父亲之死的流言。
传入我耳中的流言,还有说父亲是被亚当谋杀的。
观察了整条街的情况后,我没有回到小索伦岛,而是来到了赛蒙·多多的店里。这里夜晚会挤满沉溺于麦酒的男人们,早上却很安静,尼古拉一个人占了一张大桌子,正在等待侍从端上早餐。
“法尔克呢?”
“他正在二楼房间里保养剑呢。他说海风很强,感觉剑好像生锈了。要我带你去吗?或者你稍等一会,他马上就下来。”
虽然尼古拉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不,我自己上去吧。”虽然我不想打扰法尔克,但我有话想跟他私底下说。
旅店二层是客房。在赛蒙的店里,只要足够大方,就能够住进带床的单人间。法尔克就是如此。不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身上带着的魔法物品和秘密药物决不能被偷走。
看到我的到访,法尔克并不惊讶。“你有什么话想说吧?”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
首先要说的是关于街头的流言,那些都是对父亲的死毫无根据的揣测。
“很遗憾,要制止流言是很难的。”法尔克说道,目光都没有从拔出的剑上离开。“关于暗杀骑士和他们的魔术,医院骑士团并没有打算特意隐瞒。但就算如此,也没有想要进行宣传。如果让这种几乎能够确保暗杀成功的魔术师存在的消息扩散开来,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就算倾尽家产也要雇佣他们吧?根据阿米娜小姐您自己的判断,现在让葬礼顺利地进行下去才是唯一能够阻止流言的手段吧?”
法尔克的剑很奇怪,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扭曲状。刀身很宽,并且只有一面有剑刃,看起来就像铁匠学徒用力过度做出来的废品。这就是东方的武器吗?法尔克仔细端详了一下,没发现剑上有什么异样,开始涂抹防止生锈的油。
我看着他的操作,接着说道:“流言就是流言。虽然有危险,但我并不打算做什么。不过我不知道亚当听到以后会怎么样。”
谨慎起见,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能尽快查明的身份的话,就能够告诉民众更多有关父亲死去的细节了。”
“您的要求确实严格。要迅速准确地找到很困难,但我会尽力而为。”他涂完油之后,把剑靠在墙上,然后抬起头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是的。有件事情一定要让你知道,还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洗耳恭听。”
我稍微感到有些紧张,问道:“我听说你和暗杀骑士埃德里克是兄弟。这是真的吗?”
尼古拉说法尔克并没有隐瞒这件事,但我不能不确认。
法尔克苦笑了一下。
“尼古拉说的吧?真是个老实孩子。”然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没错,是这样。我和埃德里克·菲兹琼确实是兄弟。我比他大一岁,这一点尼古拉也说了吧?”
果然是真的。
“那就是说,杀害了我父亲的是你的亲人!骑士菲兹琼,你有义务进行赔罪!”
听我说完,法尔克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不一会,那股视线让我感到难以忍受,我就移开了目光。没错,我明明知道他为了追捕埃德里克而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他终于开口了。
“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如果索伦的法律要求我这样做,我愿意服从。”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
“不,没关系。自己所爱的人被杀害了,当然很难保持理性。但是阿米娜小姐,如果您怀疑我会因为自己是哥哥就在战斗中手下留情的话,我可以先跟你保证那不可能。”
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世间有不少兄弟相争的故事,英格兰国王理查德陛下和弟弟约翰殿下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但同时,大部分的兄弟之间都是会相互同情的吧?就算暗杀骑士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敌人,真到命悬一线的时刻,法尔克还会讨伐埃德里克吗?
“为什么呢?你想说你忠于使命到了这个可以忘记血肉亲情的程度吗?”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稍微思考了一下,望向窗外,然后缓缓地说道:“那就请您听我说说过去的故事吧。您会明白我的觉悟的。”
“我们的父亲叫做吉尔伯特,他也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但他和撒拉逊的魔术没有任何纠葛。他终生奉行骑士团原本的使命,保护旅人免受强盗袭击并救助伤员病患。他在骑士团里地位并不高,但公正温厚,深得兄弟们仰慕。
“我和埃德里克在父亲的屋檐下自由自在地长大。我喜爱歌唱与作诗,同时也磨练自己的剑技。埃德里克则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男人。可是我们二人之间并没有相互看不顺眼的地方,而是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之处。我的拉丁语是他教的,他现在精湛的剑技则是我的功劳。”
法尔克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像是聚焦在遥远的某处。
“长大以后,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开始讨伐强盗。之后我的能力被人们承认,我也成为一名队长,负责的黎波里周围的警戒。每周一我都会离开的黎波里,到周六才回来。当然实际上我经常找各种理由在周中回来,这个任务还是挺轻松的。
“埃德里克却走上了魔术的道路。修行魔术的骑士也分为两类:专门以消灭暗杀骑士为使命的猎人和进一步分析研究撒拉逊魔术的研究者。当然,埃德里克选择成为了研究者。关于那时候埃德里克取得的成绩我知道得并不清楚,但他好像很快就出名了。”
也就是说,法尔克和埃德里克兄弟俩年纪轻轻就都出人头地了。确实是很优秀。
“那是某年年末的事情了。我像往常一样离开城市到荒野中巡逻,当我周六回去的时候,却接到了噩耗——父亲吉尔伯特死了。从尸体上出现的特征性的斑点来看,他很明显死于撒拉逊人的魔术。使用暗杀魔术的只是撒拉逊人中占据阿拉穆特城的一派。那时,父亲把一个被阿拉穆特追捕的男人藏了起来。
【阿拉穆特:里海南岸的一个古代城堡遗迹,位于今伊朗吉兰省境内,在厄尔布尔士山脉的3000米高峰之上,距离德黑兰约100公里。——译者注】
“如果我不是在击退强盗的事业里获得了满足感,而是更多地留意父亲周围的话,也许会有办法能够守护他。每当这么想,我就会被悔恨所包围,进而将怒气发泄到埃德里克身上。我质问他:‘你不是在家吗?你不是对阿拉穆特的魔术很熟悉吗?为什么没有守护好父亲,连复仇都做不到呢?’”
说到这里,法尔克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那以后,我就失去了和埃德里克对话的机会。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研究中,连家都不回了。而且我也结婚了,想把更多的注意力从弟弟身上转移到了自己的家庭中。”
“法尔克,原来你结婚了啊?”
他在外漂泊了这么久
,我以为他没有家人。
法尔克笑着答道:“我曾有个叫莫妮卡的妻子。她真是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说到底我还是配不上她。”
“曾……这么说的话……”
“这些事我也会按顺序来说明的。”
我点点头,闭上了嘴。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为了追捕暗杀骑士,医院骑士团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作战行动。我在列入作战目标的名册上见到了埃德里克的名字。
“那时候我很难相信,想着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但我又忽然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感到这确实有可能。埃德里克放弃了没能保护好父亲的魔术研究,转而追求更具实战性的魔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暗杀骑士……”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决定要讨伐埃德里克了吗?”
法尔克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反而要求离开讨伐埃德里克的队伍。虽然他已经堕落,但要以亲弟弟作为对手,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听了我的理由,我便很简单地被调走了。毕竟要讨伐的暗杀骑士还有很多。然后我加入了战斗,尽管失去了同伴,但我最终还是手刃了那个已经垂垂老矣的暗杀骑士。……然而,这却是我和他第二次命运的分歧。
“暗杀骑士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学习魔术的。因为魔术的内容一旦外漏,二人便会立刻被判死刑,所以师徒之间的羁绊很深。在同伴中,也有人声称他们的师徒关系如此紧密还有别的理由。一种说法是,掌握魔术要冒生命危险,在共同渡过危机的过程中他们的感情就会像战友一样被加强;更有甚者,还提出了他们两个堕落的人肯定沉溺于男色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自己的导师被杀害了,暗杀骑士的复仇之心会变得非常惊人。而我杀掉的那个暗杀骑士,正是埃德里克的导师。”
“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但埃德里克并不这么认为。他不知从哪听说了我变更任务目标的事情,可能是有叛徒。从他的角度来看,会认为我一开始就瞄准了他的导师。
“一天夜里,我正急着赶回家,埃德里克出现在了我面前。见到他,我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我还考虑过,通过劝说将他从暗杀骑士的迷途上拯救回来。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好。埃德里克根本没打算听我的话,只是跟我说了一句,‘我杀了你最重要的人,以报导师之仇。’
“我回到家,就看到了妻子的尸体……莫妮卡的心脏被一剑刺穿。”
这是多久以前的故事呢?法尔克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但刚才盯着地板上一点,双眼无神地讲述着的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不,甚至更老。
“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但那些都不重要。我想让阿米娜小姐理解的是,赌上我妻子莫妮卡,以及众多被埃德里克杀害的兄弟手足们的魂魄,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刀斩落。”
法尔克停止了讲述。
我和尼古拉都失去了父亲。而法尔克失去了妻子,说不定弟弟也算在内。也可以说,为了完成使命离开生养他的的黎波里,来到如此遥远之地的法尔克,连故乡都失去了。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尽管如此,我只能这么告诉他:“法尔克,我不应该怀疑你。”
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下巴上那道新的疤痕,说道:“没事……我又情不自禁地讲起了以前的故事。”
“至今你已经经历了很多战斗,除了下巴,其他地方也有很多伤吧?”
我本想赞扬一下他的勇武,但法尔克无奈地苦笑了起来,说:“啊,下巴上这道疤稍微有点特别。”
“特别?”
“是啊。我在普罗万的集市上喝酒,等清醒的时候就带上了这样的伤,大概是醉醺醺的时候在刀或者什么东西上划了一下吧。明明身上各处的伤痕都象征着荣誉,偏偏这最显眼的一处伤疤却来得这么糗,实在是有点郁闷。这件事我还瞒着尼古拉呢。”
法尔克轻松地朝我笑了笑,像是要忘记刚才那个忧郁的故事。
23 右手里有刀
法尔克说还需要花点时间打点一下,我就先下楼了。感觉在楼上讲了好久的话,但实际上好像并没有那么长。尼古拉已经开始吃早餐了,但还没吃完。
我坐在尼古拉对面的长椅上。刚坐下,他就问我:“阿米娜小姐,康拉德要怎么处置?”
康拉德。身为游历骑士,却也是个盯上了修道院的胆大包天的大盗。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修道院遭窃煽动了市民的不安,但我也无能为力。
“我也不能告发他啊,要是亚当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
“这件事还没有告诉新领主吗?”
桌上的汤槽里,还剩下一点点汤。尼古拉把面包在那点汤里蘸了蘸,低声说道:“好像师父对阿米娜小姐不会告发他心知肚明。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将吸饱汤汁的面包塞进嘴里,暂时沉默了。不一会,传来吞咽的声音,他微微点了点头。“啊,因为兵力会减少吧。”
正是如此。
虽然我不懂战争,但不管是托斯坦·塔吉尔森的逃亡还是现在索伦下个不停的雪,都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康拉德是个窃贼,但他和他率领的十个佣兵是不可缺少的。总有一天会对他施行正义的制裁,但现在并不合适。
没想到,尼古拉接下来的话跟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不过,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康拉德他们也无法获得掠夺权……他很想捞一票吧。你只当是被偷偷地掠夺了一点东西,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亏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被盯上的可是修道院啊。”
“这跟是哪里遭窃关系不大吧。相比真的遭到掠夺,现在的情况还是很幸运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然后擦了擦手指。我很不解。索伦没有遭受过掠夺,而且我也没有听人描述过掠夺到底是怎样的。但尼古拉是知道的吧。
我心情沉重地环视了一下店里。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原因,店里比平时要昏暗一些。赛蒙身着做工精致的衣服,一与我的目光对上,便故作沉痛地朝我致意。他是个又高又瘦,表情总是十分夸张的男人。远处的桌边坐着三个看起来像商人的男人,吃着跟尼古拉一样的面包。店里的客人只有这几个。
“师父还没有准备好吗?”
“刚才我不请自来,打断了他的准备。”
“嗯。反正马上就来了。”
他说完,把最后一口面包放进嘴里,并没有问我找法尔克有什么事。
正如尼古拉所言,法尔克不一会就下来了。他在下楼的时候叫了赛蒙一声,简短地交谈了两句。然后他在尼古拉的身边坐下。
“很抱歉阿米娜小姐,我得先吃饭才行。”
我担心留在这里会打扰他吃饭,但现在离席也不太合适,所以我还是保持原样坐在长椅上。
“街上似乎已经流传起了修道院被盗的消息。”尼古拉用法语报告。“阿米娜小姐决定不告发康拉德。”
他似乎早已有了结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等待早饭的时间里,他将调查的进展汇报给我。
“昨晚,哈尔·艾玛没有回住处。店主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艾玛?这可真奇怪。”
“确实。”
艾玛不仅不懂英语,还是个女人。我并不知道索伦是否存在着语言不通的女人能够度过一夜的地方。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艾玛是个强悍的战士,连埃布·哈巴德和守兵们都难以与之匹敌,被拦路抢劫的强盗们干掉应该不可能吧。
“她的行李放在房间里,应该没有离开岛。”
“那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没错。但还是应该尽快搜索。”法尔克说完,忽然盯住了我。“……还有,艾玛不只是昨晚,前一天晚上也没有回住处。房主还作证说,她白天出入了好几次。”
前一天晚上,也就是父亲被杀的那一夜。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赛蒙似乎从旁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侧面靠近了过来。然后他故作深沉地说:“确实如此,阿米娜小姐。我要遵守职业道德不能拒绝投宿的客人,但我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疑。在大晚上出去到底有什么企图,我非常担心。我也听说了修道院遭窃的事情。我呢,倒是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女人搞的鬼。不敢相信基督徒会做出这样亵渎的行为。我曾有过必须尽快把这个推测告诉亚当大人的想法,但又觉得他刚刚上任,肯定很忙,我不能将还没确定的信息去禀报给他,占用他的时间,因此现在还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这时阿米娜小姐光临此地,我只觉得这是神的旨意。因此,希望您能理解。我绝不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艾玛是窃贼的话,我会跟亚当说不要追究你的责任。”
“啊,请您务必!阿米娜小姐能为鄙人如此着想,着实万分感谢。”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为自己的旅店
考虑也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我无法进行责难。但我无论如何都对赛蒙没有好感。说什么出于职业道德不能拒绝客人,都是骗人的。他经常把客人赶走,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他却让艾玛留宿,肯定是她出了个好价钱。从她那里拿到了该拿的东西后,一有怀疑就立刻告密,这可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呀,这位客人还没吃饭呢。我马上去准备,请稍等片刻。”
赛蒙说完就迅速走进了厨房,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不是很受欢迎。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回到了正题上。
“那今天先去搜索哈尔·艾玛吗?”
“我很想这么做,但时间有限。艾玛就让尼古拉去找吧。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子,应该有人看到过。”
我瞄了尼古拉一眼,他正看着旁边发呆。好像对我们用英语的对话一点都没听。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先到小索伦岛去。俘虏托斯坦的消失是一件重要的事。您说他在封闭的监狱里消失了,我必须先去现场查看一下才能发表意见。我并没有怀疑阿米娜小姐的话,只是我觉得说不准会有谁都没发现的暗道。”
没有这种东西。那个房间原本是士兵的休息室,不可能有暗道之类的。前去一看便知,所以我没有在此对法尔克的言论进行反驳。
“然后我们马上去见苏威德·纳崔尔。我已将来意写信告知于他。我还通知了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到港口来。”
“这样啊。那后面找到艾玛以后,就跟所有人都能进行交谈了。”
“时间比较紧迫。”法尔克忽然止住了话头,然后徐徐开口问道:“民众之间,是否已经流传起了领主大人死于谋杀的传言?”
我一时难以回答。
他提问的意图显而易见。如果民众接受了谋杀的说法,就会认为凶手是身处小索伦岛的某人。他们并不知道,在冬日的七个夜晚,小索伦岛会失去索伦的守护。但那天晚上在小索伦岛上的,除了吟游诗人伊沃德以外,就只有埃尔文家的佣人们和我了。如果传言说是这些人中的某人杀害了领主的话,会在索伦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底气不足。
“现在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传言。”
但这只是因为在城里巡视过的我还没有听到而已。昨天,公示人在街道拐角处宣布父亲的死讯时,就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谋杀。说不定民众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在我面前闭口不谈而已。
“确实时间紧迫啊。”法尔克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不过现在要先吃饭。”
一位端着面包和汤碗的少女从厨房左右张望着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面部轮廓十分惹人喜爱,但脸上的雀斑却很显眼,看起来还有点睡眠不足。法尔克伸手招呼她,她便笑嘻嘻地走过来,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她没有把盘子放在尼古拉面前而是给了法尔克,大概是赛蒙的指示吧。
“请慢用!”
她看起来睡眼惺忪,但确实很精神。对这个小姑娘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赛蒙新雇的。烤好的面包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汤里除了洋葱和卷心菜,还有几块鲱鱼。
“一大早就吃鱼啊。”尼古拉刚才喝的汤里只有焉巴巴的蔬菜,不满地嘟哝道,“我喝的汤里没有鱼,而师父的却有啊。”
法尔克无语。尼古拉的语气实在是充满了怨恨,我便笑着打圆场:“是赛蒙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的哦。大概下次你的碗里也会有些好东西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
尼古拉像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一样,正热切地注视着那几块鲱鱼。特鲁瓦是个内陆城市,大概鲱鱼是很罕见的。
“对了,尼古拉。”
“嗯,怎么?”
“我想问你,莫非……”法尔克话没说完,忽然——
“糟糕!”他像是被人猛地揪住了心脏一般,发出了惨叫。
法尔克右手抓住自己的喉咙,桌上还放着只咬了一口的蘸了汤的面包。晒成古铜色的法尔克的脸,眼看着渐渐变得乌青。
“师父!”
尼古拉大喊着站了起来。法尔克右手就这样抓着喉咙,左手朝腰间的皮袋中伸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激烈地痉挛。
毒。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我该怎么做?在别的桌子上吃饭的那些商人一样的男人们,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法尔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词:“追。”
尼古拉跳了起来,在地面上重重地蹬了一下,顺手拔出短剑,冲向厨房。不一会就传来了锅碗之类被打翻的尖锐声响。急不成句的怒吼,然后不断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也就是说,被推断为下毒者的家伙还在厨房里。
回头一看,法尔克的面孔已经变得乌黑,我能感受到那浓郁的死亡阴影。我无能为力,却不能无动于衷,便绕过桌子,想去安抚一下他。
“法尔克!振作一点!”
他的左手颤抖不止,在茫然地摸索着腰间的皮袋。当我打算替他取东西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袋子上的细绳,将手指伸进缩紧着的袋口。
一阵巨响传来,一个人从厨房里飞了出来。那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我本以为是尼古拉,但并不是。是刚才给法尔克端来早饭的那个女孩子。我还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却看到她右手里的刀闪耀着锋利的光芒,面容扭曲着,充满了恶魔一般的憎恨。
她一下坐了起来,迅速地环视着,目光停留在痛苦的法尔克身上。然后她与我对上了视线。
暗杀者露出了狞笑。我变得浑身僵硬。我会被杀掉。
但在她站起来之前,尼古拉已经赶到了我和她中间。他把短剑端在胸前,冷冷地说:“可以杀掉吗?”
法尔克的上半身瘫软在桌子上,伴随着每次痛苦的呼吸全身都会剧烈颤抖。尼古拉明白他没法回答后,大喊道:“那我就动手了!”
但那个侍女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你太慢了哦。”
她这么说了一句便转过身去,在木制的地板上用力一蹬,飞也似的向门口冲去。
“切。”
尼古拉也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但并不打算追。就在侍女准备打开门的时候——
门开了。街上的光线与风雪一口气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涂黑口红的女人,她背对着身后的街道,披着斗篷。哈尔·艾玛回来了。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手执短剑的尼古拉,大概已经脸色发白动弹不得的我。以及那个顺势跳向艾玛的侍女。
“刀上有毒!”
尼古拉用法语喊的这句话不知艾玛有没有听到。
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声音,侍女的突击被弹了回来。艾玛手里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短剑。
她斗篷上的积雪漫天飞扬。
在雪花落地之前,那个侍女还劈砍了两三次。她那比我还细的手腕,飞速挥舞着闪耀着光芒的小刀,传来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但艾玛面不改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短剑就将她用小刀的攻击全部化解。她使剑的样子像是面前毫无危险。难怪埃布和守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没有把视线从对手身上挪开,一边防御着侍女的小刀一边向我问道:“这人,是谁?”
生疏的英语。
我喊道:“她是个杀手,别让她跑了!”
听到我这句话,艾玛似乎稍微点了点头。她将短剑重新握好。
侍女向后跳开。她估计意识到此路不通,就向厨房那边看去,可能打算从后门逃走。但尼古拉做好了保护我和法尔克的准备,站在靠近厨房的位置上。侍女大概是觉得比起艾玛,尼古拉更容易对付,就将刀口转向了这边。
艾玛往前迈了一小步。突然,尼古拉大声喊道:“你别动,这家伙让我来解决。”
侍女看准这个时机一跃而起。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侍女拼命向前伸直手臂,将小刀向前刺去。尼古拉无言地将她的攻击挡开,发出了一阵刺痛耳膜的声音。暗杀者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小刀。
尼古拉并不打算攻击她的身体。他微微侧身避开深入的突刺,瞄准了拿着刀准备收回的那只手。在我看来,尼古拉只是翻转了一下手腕。但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四溅。尼古拉的短剑切断了侍女的右手腕。
她面容扭曲着,将小刀换到了左手中,但她没能将它挥舞起来。冲进她怀里的尼古拉将短剑刺进了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没至剑柄。她还尝试着要移动那只拿着小刀的手。尼古拉接下来的动作有些出乎意料。他将唯一的短剑就这样插在敌人的胸口,然后一拳打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暗杀者的身体被打得转了一圈,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尼古拉的短剑,都没有长到能够刺穿敌人的身体。
尼古拉用脚尖踢了踢倒下的侍女。她像个沙袋一样,任人摆弄。眼睛大睁着,充满了憎恨,却已失去光芒。尼古拉
踢了一脚又一脚,并不是要侮辱死者,而是在确认是否已经真的死亡。当终于确信时,他的身子忽然松懈了下来。
“师父!”
他喊道,然后回头。我也看向法尔克。刚才还在剧烈抽动着的背,现在已经不动了。
“死了?”
像是对这个词有了反应,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长长地呼了口气。我对尼古拉叫道:“他还有呼吸,还活着!”
尼古拉用袖口擦了擦沾上了鲜血的脸颊。
“看来解毒是赶上了呢。”
“你不担心吗?”
“师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掉呢。”
他嘴上这么说,但听起来只是在勉强。因为他脸色苍白,还不断发出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声。
“真的是毒药吗?”
他点点头,说道:“没错。是我大意了……”
这时传来一句绵软而沙哑的回应:“真是失策,没想到镇上居然会有陷阱。”
是法尔克。他想办法撑了起来。刚吃完毒药之后乌黑的脸色现在已转为铁青。他咳了几下,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这是我的失败。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
“对手很强,没办法生擒她。”
“你干得很好。”
法尔克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尼古拉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他在尸体旁蹲下,抽出她的腰带,然后用它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小刀包了起来。
“搞、搞什么啊。杀掉了啊。”
坐在别桌的几个男人,传来了一阵嘲弄。现在正是机会。我对那几个因恐怖而表情扭曲的男人命令道:“你们几个,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吧。我是领主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占用你们一点时间。请你们到山丘上的兵寨去,报告给埃布·哈巴德或者其他代理人,说‘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在赛蒙的店里遭到袭击。请到店里来处理被反击杀死的暗杀者的尸体。’”
他们干脆地点了点头,立刻离开了旅店,像是很庆幸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何时,艾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轻而易举地防住了暗杀者的刀刃,因为嫌麻烦,在人群聚集之前就消失了。马扎尔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靠近死者。
袭击者还很年轻,大概跟我同龄,说不定还要更年轻一些。但走近一看,却发现她非常瘦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吃不饱饭。被尼古拉一刀切断的手腕,也细得让人惊讶。
我抬头看向厨房深处。
还有一具尸体。精致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喉咙被割开,那是赛蒙·多多。
失去生命光芒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嘴大张着,似乎在抗议些什么。
24 光滑的象牙
当看到被钉在座位上的父亲时,我也只是因为震惊而停住了脚步,而看到赛蒙的尸体后我似乎失去了意识。
“阿米娜小姐!阿米娜小姐!”
把我摇醒的是埃布手下的一个年轻的卫兵。我见过他几次,是个经验不足的士兵。他似乎不敢用手碰我,只用手指将我摇醒。
我感觉头晕目眩,很不舒服。但我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赛蒙死了。
这个士兵立刻大声招呼埃布,埃布立刻赶到我身边,单膝跪地,说道:“阿米娜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赛蒙他……法尔克呢?”
我四处张望着坐了起来。埃布用手扶着我的背。
“赛蒙已经不行了。菲兹琼大人并无大碍。”
明明刚才都已经一只脚跨进另一个世界的法尔克,现在丝毫看不出衰弱的模样,正有力地对尼古拉下指示。看来是在调查袭击者的来历。尼古拉从仰面朝天的尸体上拔出自己的短剑。他在袭击者的衣服上将自己的短剑擦干净,丝毫不在意汩汩流出的鲜血。
埃布告诉我说:“这个侍女不是索伦人。大概是从岛外面来的。据菲兹琼大人说,她的持有物中有些英格兰没有的东西。”然后他又小声补充,“这是在索伦发生的杀人事件,可以交给他调查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守护索伦的法律是埃尔文家的义务,不过……
我也压低声音说:“交给他吧。对了,先别告诉亚当。”
“我明白。”
我借力埃布的手站了起来。埃布带了两个卫兵过来。不过他们也对这街上发生杀人案还不习惯,一看到血泊便面色苍白。
“我听说那个侍女尝试毒杀菲兹琼大人。然后他命令随从去追那个侍女,她在反击中被杀掉了。”
“你说的没错,整件事我都看到了。赛蒙的死他们没有责任,杀掉那个侍女也是迫不得已。埃布,如果可以的话……”法尔克他们杀了那个侍女是事实。这样下去法尔克他们会被关押起来,但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了。“……请不要逮捕他们。为了探明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们是必要的。如果失去他们,只会让凶手在阴影里偷笑。”
我自己也认为这是个勉强的请求。但埃布出乎意料地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如果菲兹琼大人确实遭到袭击,那这应该是杀害罗兰德大人的凶手的阴谋。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谢谢你。”
不知不觉,埃布已经成为了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我心怀着感激,开始扫视起店里。去叫卫兵的几个商人们没有回来。
“赛蒙有个妻子。通知她了吗?”
“是的。她正在里面休息。”然后他不无感慨地接着说,“我本来以为她不是什么好妻子,但她对赛蒙的死好像感到非常伤心,整个人像是丢掉了魂。”
赛蒙的妻子非常漂亮,喜欢张扬,与赛蒙相比实在太过年轻,关于她的传言都没什么好话。但我感觉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虽然我讨厌赛蒙,但也不愿看到他如此惨死。
袭击者只是因为赛蒙妨碍她在法尔克的食物里下毒就把他杀掉了,这一点想必谁都不会怀疑。
那种死法是不可接受的。人应该一边接受祭司的祷告,一边躺在床上安然去世。
“等她冷静下来,这么跟她说:赛蒙的葬礼和弥撒,埃尔文家会来帮忙。”
“我明白了,会原话转达。”
虽然不知这样做能否稍微安抚一下她的灵魂,但什么都不做我也过意不去。
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声。
“不要碰那个!”
看到一个卫兵打算收拾一下桌子上没吃完的面包,法尔克突然大喊,其激动显而易见。
“怎么了?不能扔掉吗?”
“别小看那种猛毒,只要用手碰到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个卫兵吓得翻了翻白眼,赶紧将手收回。我刚才亲眼见到那毒药的效力,知道法尔克所言不虚。
“用布把它包起来然后扔到火堆里去。注意最好不要吸进烟雾。汤也一样,用布吸干净然后烧掉。”
卫兵们不安地窥伺着埃布的表情。他神色凝重,命令道:“照他说的办。”
法尔克看了一眼那些不情愿地开始收拾残局的卫兵,低头对我说道:“让您见笑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就好……难道那个小姑娘就是暗杀骑士吗?”
“不是,那不是我追捕的埃德里克。请看这个。”
看法尔克朝自己示意,尼古拉伸手递出了一把小刀。小刀使用光滑的象牙打磨而成,剑鞘和刀柄上都刻有蛇的花纹,让人稍感不快。
“这是袭击者携带的、撒拉逊人使用的一种被称为‘片刃’的短剑。暗杀骑士将其作为信物交给弟子。”
“弟子?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姑娘?”
“只能这样认为。虽然以前没有出现过暗杀骑士在欧洲收弟子的案例,但女弟子还是有的。暗杀骑士不会轻易现身,他们的弟子也是同样。”
“所以才使用毒药啊。如果艾玛没有出现的话就让她逃掉了。”
法尔克的说法却很谨慎:“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她使用的毒药被称为,确实毒性很强……”
【埃米尔:关于这个埃米尔,我没法判断作者的灵感是来自于比利时的细菌学家ÉmilePierre-Marie van Ermengem(1851年8月15日 - 1932年9月30日),还是来自丹麦的真菌学家Emil Christian Hansen(1842年5月8日-1909年8月27日),根据整个小说都围绕着出自丹麦的维京人,我觉得是丹麦的埃米尔可能性比较大。——译者注】
但法尔克活了下来。袭击失败了。
“你带着解毒剂。”
“已经夺走了数名同伴的生命,所以我们都带着解药。暗杀骑士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明知你们带着解药却依然下毒?这是威胁吗?”
“他们不会做威胁这种事。只要出手,目标与暗杀骑士必有一死。”他断然说完,然后一字一顿地补充,像是在确认什么,“而且他们也不会做出浪费弟子生命这样的事。跟我们骑士团一样,暗杀骑士
培育子弟也是非常耗费时间和金钱的。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尽管如此,但在这次袭击中那个弟子似乎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就算我来不及解毒死掉了,尼古拉也一定会把她杀掉吧。”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个词。“如果推测一下,能够给出几种解释,但我们终究会弄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必须行动了。”
他说着,试图向前迈步。
但尼古拉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一下,师父。你打算就这样开始调查吗?”
法尔克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没错。弟子死了,埃德里克还活着。”
“不要勉强了,你的手脚明明都还在颤抖。”
我站得离法尔克有一点距离,而且赛蒙的店里比较黑,所以在尼古拉点破之前都一直没注意到。
法尔克的指尖在微微抽搐,膝盖也抖动不止。失去血色的面庞还没恢复元气,在寒冷的十一月额头上却渗满了汗滴。猛毒并没有夺走法尔克的性命,但依然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深深的伤害。
“你打算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吗?这样真是碍手碍脚。你给我指示吧,我什么都会去做。”
见尼古拉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法尔克微笑着说:“你这个随从真不会说话。”
“是你教得不好。”
“你还敢说。不过你说的也没错,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去四处调查。”
“正是如此。师父就在房间里休息吧。”
法尔克摇了摇头,把手伸进放着解毒剂的皮袋子里。
“没时间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吧?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有一种秘术。”
他取出来了一个小玻璃瓶。那么小的瓶子我在索伦岛还没有见过。能把玻璃加工成那么小的瓶子的,就只有东方的撒拉逊人了吧。
“这是,只要喝下去,就能够忘记疼痛与疲劳,能够坚持战斗一整晚。”
【:直译为山中老人的秘药,但本书中的魔法大部分都是5个字的,而且似乎在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暗杀帝国有关的山中老人名字叫霍山,因此我决定这么译。轻喷。——译者注。】
尼古拉面露厌恶。
“我知道撒拉逊人的魔术很厉害。但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灵丹妙药吧?否则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广泛使用呢?”
“这种药虽然效果很明显,但对身体的损害也很大,如果服用过量就相当于自杀。而且这种药和暗杀骑士的魔术很接近,经常使用的话会被自己的同伴盯上。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啊。”
他打开瓶盖。空气中飘来一股香味,像是熬出来的花蜜。
“如果药效过了,整个人会动弹不得。不过药效应该能持续一天。”
“一天你就能抓住埃德里克?”
“没错。我也很期待你的表现。”
说完,法尔克微微一笑,将瓶中的药物一饮而尽。
我并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消除疼痛和疲劳,说不定这都是为了让尼古拉同意自己继续调查而用的障眼法。
就算没有这种药效,法尔克也不打算放慢追捕暗杀骑士的脚步。尼古拉见无法阻止他,便叹了口气,背起了地上的背箧。
“效果真是惊人。我们出发吧。”
赛蒙的尸体被送到了修道院,等待葬礼的开始。今天要埋葬父亲,赛蒙不得不按顺序等待。
至于袭击者,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基督教徒。要怎样处理她的尸体,埃布一定会想出好办法的。
真是不可思议。刚才置身于鲜血四溅的赛蒙的旅店里明明完全没有感觉,一走出门,来到大雪纷飞的鱼市广场,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旅店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大概是看到了刚才冲过来的卫兵。但似乎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我走出店门,不知谁说了一句“看啊,阿米娜小姐在里面”。
赛蒙惨死的消息立刻就在街上传开了,那个无名侍女的死也同样。这也不能说索伦的市民道德恶劣、非常冷漠。粗俗的船夫们经常打架,偶尔也会有人死去,但做买卖的商人被杀死还是很少见的。这二人的死,让索伦城中笼罩上了一层更深的恐惧。
人群中有些熟识的面孔。不过现在,我想避人耳目,就低下头跟着法尔克他们离开了广场。愿漫天的雪花能隐藏我的身姿。
法尔克边走边说道:“刚才,哈尔·艾玛好像在吧?”
“没错。如果她没来的话,下毒的人就逃到街道上去了,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我看得不是很真切。就你所见,艾玛怎么样?”
“实在是非常……厉害。”尼古拉叹气似的接着说,“剑使得非常好,整个防御一步都没有退,实在是难以置信。无论什么方法都应该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但艾玛只用手部动作就把攻击挡下来了。”
“这样……用‘厉害’来形容可能不太准确啊。”
“确实呢。感觉应该说‘不知何为恐惧’。”尼古拉又向前迈了几步,低声道歉,“应该把她留下来的,抱歉。”
法尔克没有说什么,伸手在斗篷上已经积满雪的尼古拉头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织工大街上没什么人。街上大雪纷飞,人们肯定都在家里工作。我们穿过北门来到渡口,准备前往小索伦岛,去解开消失的俘虏之谜。
索伦岛的北边,马多克如往常一样把守着前往小索伦岛的渡口。这天气就十一月而言也太过寒冷刺骨,他在小小的火堆旁烤火取暖。他盯着雪幕逐渐走进的我们,但直到能看清我们的脸时才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不是阿米娜小姐吗,居然在这种大雪天赶过来。”
“请你送我们过去。现在能出发吗?”
“嗯,没问题。”
好像没有人要使用渡船,船用绳索固定着。不过海峡对面隐没在风雪之中,就算呼叫渡船的旗子升起来这边也看不到。在马多克解开绳索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静静地伫立等待让人感到寒风似乎钻进了骨头。
海峡中波浪很高,一阵一阵碎成白色的浪花。昨晚出现的礁石路此刻沉入海底,踪迹全无。
不久,小索伦岛就从雪幕的另一边,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25 数千天的刻痕
小索伦岛。
这个小岛上只有埃尔文家的领主馆,在岛的一角伫立着一座高塔。
这座塔是很久以前,在维京人的威胁尚未成为传说的时候,为了尽早发现袭击索伦的海盗而建立起来的。但随着时代变迁,索伦岛上的兵营里也设立了瞭望台,这座塔的使命就终结了。就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亡父已经预告了维京人的袭击,那座塔里依然没有布置一名卫兵。
可那座塔现在也不是景观建筑。就连侍奉埃尔文家的人们也基本上不知道这一事实——那是一座关押着一名俘虏的监狱。
托斯坦·塔吉尔森在特塞尔岛的决战中败给了父亲,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塔里。他拒绝了我无数次向他提议的俘虏宣誓,放弃了恢复自由的机会。他说,自己正在等待自己的君主。
在父亲死去的夜里,他也从房间里消失了。明明这个房间被一把古老的锁紧锁着,就算拿到了钥匙也不见得能打开。我的侍女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自己也去确认过。聆听完吟游诗人伊沃德的叙事诗,回去换衣服之前,我在亚丝米娜的陪伴下前往西边的塔。我并非怀疑她所言不实,只是不愿相信并非自身亲眼所见的东西。并且托斯坦从那个封闭的房间里消失——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难以置信了。但是,透过铁门上栏杆的空隙,我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屋子……
人无法像轻烟一般消失。不过,托斯坦也不算是普通的人类,而是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穿过这扇铁门!
暴露在狂风中的渡船剧烈地摇晃着,手指和耳朵冷得像是冻僵了一般。法尔克和尼古拉都一言不发,但从脸色上来看,很明显都冻得不行。
但我们没有时间进入领主馆温暖身子。大门前,马修蹲着在搓手,他今天值日班。看到我,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不打算将他怠惰的行为一一点出指责。自己执勤的时间里领主被杀害了,他还是这么悠然自得,跟他说什么都只是对牛弹琴。
“阿米娜小姐,正好现在……”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去转告亚丝米娜:准备三副带兜帽的干燥斗篷,给骑士菲兹琼、尼古拉和我;然后调制三杯加入蜂蜜的温葡萄酒,送到西边的塔上来。”
没有被斥责,大概他心里松了口气,“是”地答了一句后转身进入领主馆。法尔克对着他的背影叫到:“你是马修·希克森吗?前天真是让你受惊了。杀害先代领主的敌人是个令人恐惧的对手,无论你多么尽忠职守,也没法防住他吧。”
马修回头,卑微地笑了一下,说道:“听到骑士大人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前天晚上下雨了吧?”
“诶,没错。一到冬天,这份担子就变
重了。”
法尔克挥挥手,示意马修可以离开了。
其实,前天夜里天气晴朗。马修回答说那天晚上下雨了,就说明马修根本没有好好站岗。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站在外面。法尔克似乎也怀疑马修的忠诚。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说道:“在小索伦岛上岸以后,大概避开了领主馆的正面,采取了迂回的方式进入。因为他猜到门口会有看门的。从地形上来看,如果从西边迂回过来的话,在领主馆门口就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真的老老实实地守着大门,也不能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但如果不是马修,而是埃德温的话……虽然他会喝得酩酊大醉,但他不会死站在门口,在领主馆周围巡逻也不会觉得烦。
我们来到了西边的塔下。
建筑此塔的石材,是从索伦岛上切割下来的。索伦岛上所有的石头都是黑色的,因此这座塔通体漆黑。不过,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能发现石头上还是夹杂着一些红点。去见托斯坦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我还没在白天接近过这座塔。因此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座熟悉的塔的颜色。
塔身各处都开有窗户,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实际上这些窗户是沿着塔内侧螺旋形的楼梯排列起来的。
“真是好高啊。”法尔克抬头看着高塔,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这座塔有65英尺(约二十米)。本来是用来监视海面的,所以造得很高。”
“关押俘虏的那间房的窗子,从这里能看见吗?”
“不行。要绕到另一边去。”
可是左右两边建有低矮的石墙,没办法直接过去。只能出门沿着石墙外侧走。
法尔克低声道:“真是破败不堪。”
石墙的一部分已经崩塌,镶嵌在橡木门上的铁板都锈成了深红色。虽然这是已被弃用的监狱,但也是埃尔文家的建筑物。
这么不得体的一面被人看到,我只能假装平静地说:“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而且家佣们被禁止靠近这边,客人们也不会到这座塔来。”
“那也就是谁都不会靠近这里咯?”
“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自愿过来。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会靠近。”
法尔克思索着什么,然后抬头仰望狂风呼啸的天空,说:“先进去看看吧。”
橡木门没有上锁。尽管大雪纷飞遮住了太阳,但我这还是第一次从下往上仰视有光线射入的西之塔。
螺旋石阶旋转着,直上高处。在射入的光线照耀下,能够看见飞舞的尘埃。堆石而造的这座塔看起来并不坚固。外面的石壁已经四处破损,现在抬头一看,似乎觉得立刻就会塌下来。
我率先登上石阶。刚登上几级,就听到后方传来了尼古拉的低语:“师父……”
他挂念着师父的身体,但法尔克没有回应,像是在告诉他别唠唠叨叨的。
平时都是手执提灯登上这座塔,现在只靠从窗口射进的光线就能看清脚下。不知在螺旋上绕了几圈,不一会就来到了关押托斯坦的房间。挂在厚实门扉上的锁已经锈死。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去,已见不到被诅咒的维京人的身影。
他没有宣誓效忠,但以俘虏的身份逃跑也是背叛。不过,此刻看着这空无一人的房间,便知道他是真的离开了,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寂寞。算是我自己的任性吧。在失去父亲的现在,我希望他能在这里。
我把位置让给之后跟上来的法尔克。
“就是这个房间。”
“托斯坦·塔吉尔森这二十年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没错。”
“只有一个人?”
“是啊。”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低声说:“普通人是忍耐不了的吧。被诅咒的维京人,他们的心灵似乎非常坚韧。”
这一点他说得不对。不是被诅咒的维京人,而是托斯坦的心灵十分坚韧。这次,因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导致被诅咒的维京人过早地被解放出来。但就算要等上百年,托斯坦也会忠诚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那就把这扇门打开吧。”
面对法尔克提出的要求,我只能摇摇头。
“钥匙应该在父亲的遗物中,不在我这里。而且……你看看钥匙孔。”
铸铁材质的锁孔,跟塔底入口处嵌入门里的金属板一样,已经锈得发红。
“这么看来,就算有钥匙也不知能不能打开。”法尔克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锁孔,然后便轻松地得出结论,“锁孔被铁锈以及尘土完全堵住了。而且可以肯定,这扇门在最近没有被打开过。”
接着他起身仔细调查整扇门。
尼古拉说道:“师父,你这是在干啥啊?在这走来走去小心别掉下去了。”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敬师父呢。这是个好机会,尼古拉。你来想一想,在这把锁没有被使用过的条件下,怎样才能让一个人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你是认为,有人拆下了铰链,然后把整个门卸下来了是吧?”
法尔克瞥了一眼自己的随从,说:“我完全没有这么考虑过。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那结果如何?”
“铰链上没有异常。这扇门在很长的时间——估计是在这二十年里,没有以任何形式被打开过。”
法尔克把脸贴在门上小窗的铁栏杆上,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地板上有一枚像钉子一样的东西。前面的墙壁上说不定写了什么东西。”
“没想到托斯坦还会写字呢。”
就算有二十年的时间,就算是不死之身,没有学习的机会也无法自然地领悟出文字的写法。
“与外界联系只能通过那扇采光的窗户吗?不过那扇窗确实很小。”
“为了在发生战争时外面的飞矢不容易飞进来而故意开得很小的。”
“原来如此……”他沉吟一句,向后退了两步。“阿米娜小姐,请您再确认一次。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从这间房里消失吗?”
他退开后我也从小窗向内望去,但这间房子里本来就空无一物。
绣着家徽的三角锦旗,残破不堪地挂在墙上。
以前士兵们使用的长椅与桌子,大概已经无法使用了,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被移动过。里面一共只有这些东西。
“嗯,确实没有。”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之后尼古拉也靠了上去。他个子比较矮,够不到窗子的高度,便伸手抓住铁栏杆,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拉了起来。他夹紧手臂,凝神朝房间中看去。
“除了比较暗以外,跟普通的客房没什么大区别呢。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睡觉,所以睡觉用的草席也没有必要啊。”
“客房的门不会上锁。”
“我倒是记得有一次师父还没付钱就走了,结果我被当成人质关起来了呢。”
法尔克不打算再回应尼古拉的吐槽了。“你还发现了什么?”
“嗯……”大概是手臂酸了,他说到一半时从铁栏杆上放开了手,然后向下走了几级石阶,用手在衣服上一边擦一边说道:“铁栏杆挡在这里导致视线受阻,不过前面的墙上好像刻了些什么。”
这句话刚才法尔克已经说过了。法尔克刚才是用英语跟我说的,所以尼古拉没听到。不过,关于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尼古拉似乎有别的看法。
“我只是做个假设,说不定那个俘虏没有离开这里。如果他紧紧地贴在这边的墙上,看起来也会像已经不在了一样吧?”
他的想法很天真。但法尔克似乎不这么认为。
“想法不错。‘一个人从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消失了’,这么考虑很难接受。换成‘看起来是一个人从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消失了,而他实际上没有离开’,这样想更加简单。尼古拉,那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从外面的窗户往里看就行了。幸运的是这间房距离塔顶并不远,师父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就从塔顶垂绳下去确认。”
“你自己怎么认为?”
“值得一试。就算俘虏不在里面,也可能会有别的发现。而且……那个窗户确实很小,不过我说不定能钻进去。”
他忽然提高了嗓门。这也太危险了!今天下着大雪,风也感觉比平时要强。如果绳子断了从六十五码的高空落下去,肯定会没命。托斯坦不会玩这种游戏,因此没有必要让尼古拉去冒这个险。
但法尔克无情地点点头。
“好,你试试吧。”
绳子,就在尼古拉随身带着的小布袋中。
这种事尼古拉大概已经做过多次。他说了句“我一个人就够了”便冲向了屋顶。
不一会,从窗户另一边就垂下了一根绳。我本以为为了让自己不掉下去尼古拉会把绳子绑在身上,没想到迅速爬下来的尼古拉只是用双手握着绳子而已。
“师父,我到了。”
尼古拉似乎完全不惧高度,法尔克也面无表情。但等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已经掩住面颊。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手上
稍有打滑就全完了。我的心脏如早晨的大钟,激烈地鼓动着,让我不忍直视。
“尼古拉,够了,快点上去。”我情不自禁地用法语对他说道,“你这样太危险了。托斯坦确实不在吧?”
不过尼古拉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俘虏似乎确实没有藏起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大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寒冷。狂风毫无阻挡地吹向斗篷已经被雪水润湿的尼古拉。如果他的手冻得失去知觉就完蛋了。
“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不。这个窗口果然可以进去呢。哎~嘿。”
他说着,伸手抓住了小窗的边缘。忽然,尼古拉发出了一声惊呼:“哇,好冷!”
然后他放开了那只手。我的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尼古拉虽然一只手搭在了窗沿上,但还有一只手握着绳子。我明明知道,却依然害怕。尼古拉把空着的那只手在斗篷上擦拭暖和了一下,再一次抓住了窗沿。这一次,他让身体充分稳定下来,然后将自己的红毛脑袋挤进了窗口里。
“真是够险的。”法尔克对他说。
窗口的深度与塔壁厚度是相同的。为了经受战火的洗礼,塔壁造得非常厚实,因此尼古拉目前完完全全地嵌在了窗口里。
他扭动着身子,说:“我穿得太厚了。要是平时的衣服肯定可以顺畅地通过。”
“可以通过吗?”
“只是短剑卡住了,没问题。”
法尔克瞟了一眼在窗口中蠕动的尼古拉,然后问我:“消失的俘虏,身材比尼古拉还瘦吗?”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虽然他很年轻,但确实是个成年的战士。就算说不上是魁梧健硕,也比尼古拉的块头要大得多。”
“关键不是身高,而是肩宽和腰围,这方面呢?”
我试着回忆。夜下,在提灯的微光中浮现出的托斯坦的身姿。但其太过模糊,在记忆中也被铁窗遮挡而看不分明。我只能这么说:“反正他绝不可能比尼古拉瘦小。”
听到这句话,法尔克少见地辩解似的挤出笑脸。
“我只是确认一下。那这就说明,这扇窗不能作为逃脱口来使用。”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
法尔克的表情浮现出一丝困惑。他皱起眉头抱起胸,小声嘟囔着,然后盯着我说:“……阿米娜小姐,老实说吧,我一直觉得那个俘虏从那扇小窗跳下了这座塔。如果是普通人,从超过五十英尺高的塔上跳下绝不算是一条生路,但托斯坦是被诅咒的维京人。如果伊沃德诗歌里的描述正确的话,他们是只要不把头砍掉就绝不会死亡的怪物。如果这座监狱正如阿米娜小姐您描述的那样,出口就只有那扇窗了。这是我的想法。”
他将视线再次移回铁门。现在尼古拉正在努力钻进窗子。
“那扇窗的大小不够大人进出,顶多只能让头通过吧?”
没错。托斯坦不可能从那个采光口出去。但另一个出口——这扇铁门,也完全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这还真是个异常难解的谜呢……”
这时,尼古拉爬进了屋子,发出了些轻微的声音。他把头先伸进窗口,因此会头先着地,不过这个窗户为了方便士兵能够观察外面的状况开得很低。他用手撑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安全着陆。接着,他长出了一口气。
“师父,这边的墙上,有些惊人的东西哦。”
“怎么了?尼古拉,你发现了什么?”
然后他微微耸了耸肩,说:“钉子的刻痕。”
“……只有这个?”不过法尔克领悟地很快,“他是在记录已经过去的日子吗?”
“没错。”
“是四竖加一横?”
“对。”接着尼古拉露出了稍感厌恶的表情,“整面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被这种记号覆盖了。这大概是几千天积累下来的刻痕吧。……师父,至今我已经见过不少令人不快的东西了。但这堵墙,会让我做噩梦的。”
法尔克命令尼古拉探索一下有没有秘密通道。尼古拉迅速摸索,在墙壁和地板上四处敲击,最后还是摇摇头。就算我身在领主家,也没听说过这座塔里有任何隐藏的通道。法尔克不再刻意坚持,接受了这个事实,说:“看来没有这样的通道。”
我们在塔底碰到了赶来的亚丝米娜。
她带着三副斗篷,以及三杯微热的蜂蜜葡萄酒。我本来以为她一个人拿不下,肯定会找人帮忙,没想到她居然推了辆小货车过来。在薄薄积起来的雪地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车辙。我便问她为什么会推车来。她答道:“我觉得肯定会问我托斯坦的事,没有外人会比较妥当。”
她平时反应挺迟钝的,今天的判断倒是很准确。
但在提问之前,我们先用蜂蜜葡萄酒暖了暖身子。亚丝米娜体贴地用小木桶装葡萄酒,想喝便可以用角杯去盛。
这对刚才暴露在冬季的海风中在塔的外壁爬上爬下的尼古拉而言,真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他刚才还有些面色难看,后来把酒杯像宝物似的抱在胸口,一口吞下,就连眼角都绽放出了幸福的光芒。这样的姿态才确实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葡萄酒的表面。
“怎么?酒太辣了?”
“不是……有些怀念特鲁瓦的葡萄酒。”
索伦的气候非常严酷,葡萄无法结果。这些是通过法兰西的船运送过来的,所以应该跟尼古拉在特鲁瓦喝的酒没有太大的差别。又或许是心情所致。
法尔克一声不吭地喝干一杯,然后在空杯子里又倒了半杯。我喝了一杯,感到心满意足,就让亚丝米娜来帮我换衣服。不过只需要换一下斗篷就够了,并不麻烦。斗篷用鞣制的皮革制成,有点沉,不过只要能在这种大雪天里保暖就足够了。
我换好斗篷,对尼古拉说:“今天太冷,我帮你也准备了斗篷。、”
尼古拉的灰色斗篷脏兮兮的,看起来也很薄,不防风。但尼古拉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待遇我担待不起。”
他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见外。
“别这么说嘛。但如果你觉得穿上这个行动不便的话,我就不勉强了。”
“倒也不是。”
“那就穿上看看。”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拔剑,可能会砍伤斗篷,或者把它弄脏。”
“没关系。你不讨厌的话我就送给你了。”
大概是觉得一直推辞也不好,尼古拉勉勉强强地接过了斗篷,然后脱下灰色的斗篷换上革制的。忽然,他瞪大了眼睛。
“……嚯。”
“很暖和吧?”
尼古拉隔着斗篷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像是感到难以置信。然后他依旧大睁着眼睛对法尔克说:“师父!这真是太棒了!风完全透不进来!”
正把第二口葡萄酒含在口中仔细品味的法尔克,瞥了一眼尼古拉,低声说:“挺合身的。”
“诶。啊……”
不说我还没发现。尼古拉和我的斗篷,从质地、系绳方法到大小都一模一样。不过,这两件斗篷都是在波内斯市长的店里定做的,所以并不奇怪。
法尔克喝干杯子中最后一滴酒,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就借来一用。”
他说完,换上了斗篷。虽然法尔克的斗篷也是在同一家店里定做的,但大小不合适,因此看起来不太合身。尼古拉穿着的是我的备用品,而法尔克穿着的则属于已逝的埃德温,是父亲为了在冬天还要值夜班的他专门制作的。很高兴能有人再次穿上它。
法尔克把斗篷前面系好,然后说:“我们去确认一下塔的外壁,如果能有什么线索就好了……你叫亚丝米娜是吧?你也一起来。”
在前往石墙另一侧的途中,法尔克向亚丝米娜开口问道:“是你发现俘虏不见了?”
“是的。”
“在昨天家令洛斯艾尔指示搜索全岛的时候?”
“没错。”
亚丝米娜不说废话,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平时是个挺开朗的女孩,可能是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吧。
法尔克也不绕弯子,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到要来检查一下这座塔呢?”
“洛斯艾尔大人说不能漏掉任何角落。”
“佣人是禁止靠近这座塔的吧?”
“确实是这样。”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陪阿米娜小姐上来过许多次了。我只是觉得,别人都不会检查这里,如果我也不来的话……”
法尔克抚摸着带伤的下巴,说:“原来如此。然后你就看了一眼这间小屋,发现俘虏不在。这件事你告诉洛斯艾尔了吗?”
“没有。”亚丝米娜无力地摇摇头,“关于托斯坦的事,我觉得首先应该告诉阿米娜小姐,所以还没有跟家令大人说。况且我也不知道,家令大人是否知道托斯坦的事情。”
确实,这一点连我都不知道。至今我未曾跟任何人说过西边塔里有个被诅咒的维京人的事。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一
直认为洛斯艾尔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但昨天他展现出对这个家中财产了如指掌,说不定他比我想象的要更了解这个家。
“原来如此。”法尔克扭头对我说,“阿米娜小姐,无论如何俘虏都消失了。我觉得应该让埃布大人下令出动卫兵,不过……”
我心里有数。这样做的话,托斯坦的事情就会在索伦传开,因此即使会让他逃走,我也不想去穷追不舍。在早已躁动不安的索伦中散播新的恐慌,这样的行动会让我犹豫不决。
“……我正在考虑。”我勉强敷衍过去。
法尔克并没有说着必须要这么做。他看着亚丝米娜,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对了,塔顶上有什么吗?”
“诶?”亚丝米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小房间只建在塔的中段。你是为了不留下任何搜索的死角才进入塔里的,难道没去顶部的瞭望台看看吗?”
“啊,这个……”亚丝米娜一时语塞,最后还是用细微得像是被风刮走了的声音说,“我当时看到托斯坦不在大吃一惊,就没有上屋顶去看。十分抱歉,我没能完成交代自己的任务。”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第一次从法尔克口中听到这种鼓励的话语。
我们来到塔底。
包围着塔的除了石壁还有一些不深的壕沟。
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小索伦岛裸露的岩石表面和荒凉的地面在延伸。法尔克站在塔的正下方,仰望关押托斯坦的房间。那间房子高高在上,从墙壁上切割出来的窗子看起来更小了。
尼古拉看着脚下,飞雪在壕沟中积起小小的雪堆。
“有脚印吗?”法尔克保持着抬头的姿势,询问道。
尼古拉立刻回答:“地面很硬,不知能不能留下。要用吗?”
“那个用在风大的地方效果不好。”
尼古拉没有反驳,默默地扫视着壕沟里。
像是忽然意识到我站在身边,法尔克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呢喃道:“唯此方法……从那间房里脱身的方法并非不存在,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想不到俘虏之身居然能做出这种事。但如果,如果说……”
他盯着这座维京人从中消失的塔,最后陷入了沉默。
托斯坦的消失,一定在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起到了什么作用。来自东方的骑士沉思了很长时间,最后开口:“没时间了,我们出发吧。”
除了将谜遗留下来别无他法。
26 太过巨大的门
港口有很多人。
都是拥有商船的商人和渔民。他们还不知道赛蒙的旅店里发生的骚乱,大概是在等待这奇妙的雪一停就立刻出船。所以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活力,仰望着上方,向天空投去期待的眼神。汉斯·门蒂尔也是其中之一。就算现在立刻天晴,要如何分配出港的次序也一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因为使用货车比较多,所以唯独在港口以及连结港口的仓库街周围铺设了石板路。从平时货物装卸不断、总是热热闹闹的栈桥附近向南走去,可以看到向大海深处伸展的海岬。这绵延数百码的海岬被改造成了索伦的仓库街。
那边有数十年前埃尔文家设置的老仓库,以及富有的商人们建造的新仓库。这些傲然耸立的仓库都是石造的,但周围也有为数众多木造的小仓库。每一间仓库都很高,像是要在有限的土地上尽量多储备物资。不只是商人的仓库,在仓库的墙与墙之间还隐蔽地建有渔民的置物间和船屋。这些都是木造建筑,其中有不少破破烂烂的,都是将毁坏的船用做材料搭建而成。
自称为魔术师的撒拉逊人苏威德·纳崔尔好像借住在埃尔文家的军用仓库。
虽然被称为军用仓库,但索伦的卫兵基本上都集中在山丘上的兵寨里,港口并没有放什么重要的物资。靠近海岬尖端的古旧仓库里,应该只有些出船时需要的苏打水和饼干,还有备用帆、备用桨,以及箭矢、木楔。平时连看守的卫兵都没有。
建造用的石材呈现泛黑的灰色。平时一直插在门上的门闩被取了下来,表示里面有人。法尔克伸手准备敲门,尼古拉却直接从旁一把将门推开。要敲门的话,这扇门实在太大了。
从小窗依稀透进一些光线。
地上散乱着陈旧的木箱和中部隆起的大桶。除此之外还有些修理木船用的材料,以及等待修补的破船帆。本应在这的各种武器却没见到,大概都被转移到兵寨里去了。仓库空旷而静谧,门外怒吼的风声完全传不进来。
在仓库的正中央,有一张干草铺成的床铺。那真是一个很小的草垛,让身材像孩子一样的苏威德用正合适。
“师父……”
直到听见尼古拉的低语,我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东西。它太过光明正大,我反倒视而不见。将其纳入眼底的一瞬,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惊呼。
仓库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青铜巨人,跪在地上,似乎像在对什么人宣誓效忠。它戴着饰有羽毛的兜帽以及胸甲,脚上只穿了双简朴的拖鞋。身高正如埃布所言接近十码(约三米)。五官非常明显,粗壮的手臂以及腹部,那肌肉简直就像真的一样……不,应该说比活人更加栩栩如生。到底用怎样的技巧才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人偶呢?令人不禁担心会触怒神明。
尼古拉吞了口口水。
“这个真的能动起来进行战斗吗?如果它突然暴走了……该怎么把它停下来?”
没错。就算知道它不是索伦的敌人,也会不禁想一想,如果这个怪物袭击索伦的城镇会变成什么样。本来听说苏威德带了一个青铜人偶过来时,我心里还想象过一些骗小孩的玩偶的模样。
“法尔克,你了解撒拉逊人的魔术吧。这东西真的能动?”
就算听到了我用颤抖的声音这么问,法尔克也只是无言地仰视着巨人。终于,他开口道:“不,这个嘛……”
他正准备说下去时,从暗处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让你久等了,基督教的骑士。没记错的话,你是领主的女儿吧?”
苏威德·纳崔尔。明明一直在那里,难道是躲在暗处观察情况吗?
与在领主馆的作战室里见面时并无不同,他依然用兜帽将脸深深隐藏。虽然他本人为那受诅咒的模样感到羞耻,但我知道,那下面藏着的是一个卷发可爱的孩子。
他拿着手中的一封信,哗啦哗啦的甩了几下,说:“这封信是你寄给我的吧?我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能说阿拉伯语。虽然你在信中写明有要事相问,但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你就简要说明一下吧。”
虽然他的英语没有说错,但讲得磕磕绊绊,发音也有些奇怪。法尔克应该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操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开始跟苏威德交谈。苏威德对此并不惊讶,立刻流畅地回答起来。
我低声问尼古拉:“他们在说什么?”
尼古拉的表情变得非常郁闷:“这个您问我吗?”
“不能问吗?”
“我连英语都不懂,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个啊。”
法尔克貌似听见了这边的对话。他和苏威德谈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用法语说明道:“这是撒拉逊人用的语言。我看他用英语说话不太方便就提出用那种语言交流,但他拒绝了。他说,我们要问什么他已经明白了,应该能够用阿米娜也能听懂的话来回答。”
我以前只通过十字军的传说了解过撒拉逊人,因此对自己期待在他们身上找到正义也感到奇怪。但苏威德理解了我的心情。对此,我至少得稍微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吧。
“好了,你们想问的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吧?你们觉得是我杀了领主。”
他讨厌拐弯抹角,自己也这么说过。我情不自禁地张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他的喉咙里传来了呼哧呼哧的笑声。
“撒拉逊人的城市中来了基督教徒的那天夜里,如果太守被杀了,谁都会怀疑那个基督教徒吧。大家都是这样。”
法尔克不夹杂丝毫感情地开口了:“被怀疑也无可厚非,但自己并没有做这种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为了证明他不是凶手,需要昨天整晚都和他在一起的人的证词。不过相比起其他的地方,港口晚上的人更少一些,因为半夜入港的船只是非常稀少的。这一点苏威德自己也明白。
“虽然唯一的神明知晓我的清白,但我却无法给你们证明这一点。很遗憾。”
但他的语调听起来不仅没有变得深沉反而充满了悠然感。
“骑士啊,你要把我投进监狱吗?”
法尔克默默注视苏威德片刻,然后,轻哼一声。
“如果我说要这么做的话,你就会出动那个人偶。”
“因为你们没有抓我的理由。仅此而已。”
“你还是别太自大了。这个岛上可没有你的伙伴。”
“伙伴只要我的巨人就够了。”
法尔克故意采用了一种傲然的姿态,不知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他嘴角浮现出冷笑,说:“‘我的巨人’。真是虚张声势。这不可能是你的魔术
,甚至都不是撒拉逊人自己制作的玩意。”
苏威德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希腊人的遗物!以前守护克里特岛的青铜巨人塔洛斯,我听说现在还偶尔会有他的同类从地底被发现。希腊的住民怎么可能把这个卖给并非基督教徒的撒拉逊人呢!”
原来是这样!希腊啊!
与真人如此接近的人偶让人感觉是在冒渎神明。无意识中,我觉得那不是出自基督教徒之手。同时我又觉得那也不像是撒拉逊人制作的,因为听说他们比基督教徒更强烈地排斥人偶雕像。
隐藏在兜帽下的苏威德看不到表情。但他低声道出的话语中明显蕴含着怒气。
“你身为基督教徒却如此见多识广,而且还会说阿拉伯语。你是什么人?”
“我也学过魔术。”
“你?”
苏威德笑了。他压住声音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仓库里。
“哈,基督徒的魔术!我倒是听说过。用剑在地上划拉两下,装模作样地挥动手臂,大喊着:‘以上帝之名,召唤你们这些地狱之王——希特拉耶尔、马兰达、塔玛奥、法拉乌尔,以及托拉米。我命令你们——’……这样的把戏。”
从他口中说出的,确实是咒语。
用英语而不是正确的拉丁语咏唱的咒语虽然没有意义,但让人禁不住背部窜过一股寒意。禁忌的词语通常会导向禁忌的结局。
看到我僵硬的表情,苏威德再次笑道:“真是可笑!简直就像是把恶灵关在神灯里的神话一样。用猪油润滑来打磨利剑的人怎么可能会魔术!真正的魔术才没有那样的花拳绣腿,而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不过法尔克对这样的嘲笑不以介怀。
“我倒是听说过,在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宫廷里很流行这样的魔术。你嘲笑得很在点子上。不过我的魔术可不是那样的把戏。”
“嚯?有哪里不一样呢?”
法尔克缓缓开口回答,像是等待着对方开口问一样。
“我,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摇摆着双肩的苏威德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苏威德的话语里夹杂着一丝讽刺,“真是辛苦你了。从的黎波里跋山涉水,为了抓捕背叛者而四处追踪。不过不巧的是,我并不畏惧阿拉穆特异教徒的魔术。请你离开吧。”
【阿拉穆特:一座在11至12世纪期间由黎凡特刺客掌控的城堡,位于波斯。——译者注】
“看起来,虽然你听闻过我们的大名,却并不了解我们的手段呢。你觉得我会光凭你几句话就退缩吗?”
“那可怎么办呢。难道要等到人死之后再施展吗?”
在黑暗中这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连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尼古拉悄悄地移动到了我和苏威德之间的位置上。
让人连眨眼都做不到的紧迫感,我有些呼吸困难。
可这份沉重的静默却被轻轻打破了。法尔克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乱来比较好。在这里讨伐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气氛忽然间缓和了。应该听不懂对话的尼古拉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身体放松了下来。
苏威德嘲笑道:“就此停手也未尝不可。勉强确实不好。”
“但是。”法尔克又顺口说道,“我必须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魔术师。此刻,你能否在这里让我见识一下魔术呢?”
这是明显的挑衅。但对方却毫无兴趣地摇摇头。
“别说笑了。你想让我点石成金吗?”
“我并不打算这样刁难你。但若不探明你是真的魔术师,还是将古希腊的遗物占为己有虚张声势的骗子,会对我们的搜查造成很大的阻碍。”
苏威德直勾勾地盯着法尔克。最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就像是在安抚顽皮的孩子。
“我对你们的搜查毫无兴趣。不过你这就满足了吗?”
他拔出腰间的短剑。剑柄和剑身都呈现出流畅的曲线,充满了异国风情。我忽然回想起,这把剑与赛蒙的店里下毒的袭击者的持剑有着相似的外形。他看起来不打算挥剑砍来,而是把剑放在了地上。
“虽然我还远未掌握魔术的精髓,但还是让你们开一下眼界吧。”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
就像法尔克使用魔术的时候一样,苏威德不咏唱仪式意味浓厚的咒语,也不对恶魔或精灵祈祷。明明不觉得上面灌注了什么力量,但似乎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样,短剑逐渐升了起来。
从小窗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中,漂浮着细细的尘土。苏威德的短剑浮于其中。
我说不出话来,目光完全被短剑吸引住了。
半空中的剑轻巧地回转一圈,然后,仿佛面前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敌人,劈斩而下。在即将触地的瞬间它又忽然停止,如顺从的小狗一般被吸回了苏威德的手边。
他抓住漂浮着的剑柄,将其收回剑鞘。他脸上毫无得意的神色,似乎在抱怨又陪我们演了一出无聊的小品。
“如何,满意了吗?”
无论内心如何,法尔克的脸上仍未流露出一丝惊讶。
“原来如此。”他低语一声,然后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但我想再试一次。你只是让你的剑飘在空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戏……”
苏威德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然后他似乎意识到那并不是英语,特意重新说:“蠢货。”
法尔克并不在意,从剑鞘中将剑完全拔出。法尔克的剑也是弯曲的,不过并不像苏威德的那样是弯柄的。
法尔克持剑,递给了苏威德。
“你能用这把剑让我再见识一次魔术吗?”
但苏威德明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拒绝。”
“舍不得拿出手?果然秘术让人看几次机关就会暴露呀。”
不愧是自诩为魔术师的人。即使被如此挑衅,也不会被热血冲昏头脑。苏威德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能为你展示无数次。我跟那些一心只想着保守秘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脸面的基督徒魔术师可不一样。但我拒绝使用你的剑,那会让我沾染污秽。如果你还想看别的什么东西,就拿些棍棒过来。”他不再等待法尔克的回答,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好了,现在请你们出去吧。我应该说过我有事情要做。”
他抬头望向青铜人偶。与孩子一样高的他相比,人偶足有三倍高。
“战争就快来了吧。在让塔洛斯动起来之前需要做些准备。你们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领主没有与我约定报酬,而是给了我一些面包。如果不能靠战斗来回报他的话,我就欠领主一份人情了。”
27 亡者之船
在与苏威德交谈的片刻,雪下得更大了。
风也呼啸得更加猛烈,大雪从天而降,又被从地上席卷而起,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这样的天气是不能出港的。人们都躲在家里,连街上都不愿意去。
在纷飞的大雪中,有一个人影踏着石板向这边走来。看起来那个人一直在等我们出来。看到他的脸,法尔克少见地“哦”地惊呼了一声。
他穿着手工缝纫而成的朴素衣服,拉弓的右手戴着手套。个子很矮,不过体格非常健壮,让人觉得像一块稳固的大石头。那是威尔士的弓兵——伊特尔·阿普·托马斯。
“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出什么事了吗?”
法尔克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伊特尔肩上扛着比自己的身高还长的弓,提着插满箭矢的箭筒。我听说过威尔士巨大的弓,但这尺寸出乎我的意料。弓弦的长度估计有本岛守兵使用的弓的三倍吧。他的皮带上插着短剑,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加入战斗的全副武装状态。
“什么都没有。……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他忧心忡忡地这么说道,对我低头行礼。“阿米娜小姐也在啊。关于领主大人的死,请节哀顺变。我只是在前天与他见过一面,不过立刻就明白他是一个优秀的领主。真是非常遗憾。”
我微微点头。
“谢谢你,伊特尔。父亲曾希望你能在实战中展示自己使弓的技术,现在作为替代,就让亚当看看吧。请你尽一己之力。”
“一定如您所言。”他再次低头致意,然后转向法尔克,“有人转告我说您来过我在港口的住处。因为没时间多等了所以我亲自过来了。”
“没时间?”
“嗯。以这不详的大雪作为先锋,他们就快要到了。”
“他们”,也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这场奇妙的大雪真的与他们有关吗?
“这是谁说的?”
我不禁开口问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说:“那家伙。”
被纷飞的大雪阻挡了视线,我们都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很高,还穿着锁甲,动一下,便会发出金属相碰的声音。同时,也像伊特尔一样握着武器——一把长柄宽刃战斧。那是马扎尔佣兵——哈尔·艾玛。她用右手提着这把似乎连铁甲都能斩断的恐怖武器,似乎并
不觉得沉重。她的脸上依然脏兮兮的,还是涂着黑色的口红。我从未见过使用这么重武装的女人。不,连男性骑士也没有人使用这样的斧子。之前在赛蒙·多多的店里阻止暗杀者的时候,她用的是短剑。她真的能挥动这样的斧子吗?
可现在有更大的疑问需要解释。
“艾玛说被诅咒的维京人已经不远了?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另外,士兵们相信吗?”
“不,谁都不信。只是对我而言,大海神秘莫测。如果有人跟我说有什么事很危险,那我一定会我对此做好准备。”
艾玛盯着海面,目光聚焦在遥远的彼方,就像之前在小索伦岛上一样。明明周围被大雪包围,什么都看不见。
法尔克的表情中流露出疑惑,理由显而易见,他在犹豫该先向谁问话。但伊特尔没有等他做出判断。
“骑士大人。正因是现在这种紧急情况,如果有事要问我就趁现在吧。一旦开战,就说不准了……搞不好还会被神明召唤走。”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也许明天的天气会很差。法尔克似乎也下定决心。
“是啊。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然后他换了个语调,“站在雪中说话我很抱歉,那我就问了……伊特尔,我听希姆说,你们在威尔士被怀疑偷猎。但我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伊特尔神色凝重,“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追捕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呢。难道我猜错了?如果是关于格洛斯特郡的那个混蛋日耳曼领主的事,我没有必要跟你说。”
“我所调查的,确实是索伦领主的死。”法尔克语气坚定,“但我无论如何都要打听一下你在不列颠群岛经历的事。”
“你不会理解的。”
“为了让我理解,多花点时间说明也没关系。”
支支吾吾、语气略显不快的伊特尔立刻放弃了抵抗。
“反正,关于凶手我是完全不清楚的。如果你想知道那些事的话,我就通通告诉你好了。我们从哪说起呢?”
“我想知道的很简单。”法尔克的语气有些劝解的意思,“听说希姆本来是牧羊人。那么,你在格洛斯特干什么呢?”
之前,法尔克偶尔也会提出唐突的问题让人难以揣测其意图。但这次对伊特尔的提问却是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即使是表示什么都愿意说明的伊特尔也感到迷惑。
“你特意叫我出来,就是想知道这种事情吗……我是个铁匠。”
“没想到是铁匠。做打铁铸造之类的工作吗?”
“也不是不做。”沉默寡言的伊特尔紧闭双唇,嘴角处挂上了一丝微微的笑容。提到从前引以为豪的事业,他的胸膛稍微挺起了一些。“我擅长制作饰品。我做的皮带扣可是一绝。”
“那你的弓术是在哪里学会的?”
“无论做什么工作,连弓都不会使就无法独当一面。”
不知这是他生活地区的传统,还是整个威尔士的人都这样。不过,说前面这个粗俗的男人是精于制作饰品的工匠,稍微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啊。”法尔克似乎对这个回答猜到了个大概。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接着问:“希姆说,他的腿是被打断的。”
“那家伙,连这个都说了吗。”
“所以,我想问你的是,工于饰品的你……”
然而法尔克没能继续问下去。
我只觉得一阵强风猛地一吹,之前封锁着索伦的大雪奇迹般地戛然而止。被白雪占领的视野,又像往常一样能够伸展到遥远的北海彼岸。
冬日阴郁的北海。雪一停,空气感觉更加沉重。眼前是见惯的索伦海湾。
接着,“咚——咚——”的闷响传入了我的耳中。
一听便知,那是为了让撑船的杆整齐划一,敲击蒙皮盾牌的声音。
“师父。”
尼古拉简短地警告一声,指向海湾的中央。
船头与船尾异常地翘起,简直都离开了海面。船中央立着十码左右的桅杆,上面横着差不多同样长度的横杆。船帆上的条纹红黄相间,却褪色得很严重,并且破败不堪地耷拉着,感觉根本不是用来作船帆的。代替不兜风的帆,几十支撑杆合着敲木盾的声音在撑船。令人感到恐惧的是,那其中有一些撑杆已经在途中断掉,而依旧在空洞而机械地运动着。
侧舷高耸,红黑配色的圆盾紧密地固定在上面,但上面却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随着时间流逝,箭羽已经腐朽,这艘看起来像是用箭矢装饰起来的船,正以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惊人速度在海面上滑行。
并且,船头明显是龙的形状。
明明父亲如此周密地戒备,并且可能还因此而死,可我依然还是在心里的某处,不相信这一时刻将会到来。
从雪中现身的,正是古老的传说中——
维京人的龙船。
船不止一艘。除了龙船以外,还有两艘细长的小型船在并排行驶着。
我不由自主地在胸口划着十字。
亡者之船。被诅咒的维京人,真的来了。伴随着纷飞的大雪,以及沉重的鼓声。
“……他们来了,维京人。真的过来了。”
我的呢喃还未完,耳边就传来刺穿空气的声音。
威尔士的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朝着刚刚清晰起来的视野前方,毫不犹豫地射出长箭。
那支箭,昭示着一场战斗的开始。
28 最多三十八人
距离大概有八十码。
伊特尔的箭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朝天射出。上升,然后下降。我的眼睛无法捕捉飞向远方的细长箭矢。然而,我看到那个站在船头的男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径直坠入了海里。
“一发命中。”伊特尔自言自语道。
他的射击毫不犹豫,反而令我有些畏惧。
三艘船没有任何减速,朝着港口最深处笔直突进。没有一个人为了拿弓放下手中的撑杆。以那样的速度,港口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备战。
伊特尔的箭矢不仅准,而且快。他将箭筒放在地面的石板上,用脚踩住,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拉紧麻制的弓弦,两支、三支,站在原地不断放箭。第四支箭搭上弦时,之前的箭才抵达目标,又一个人从船上落水。这次掉下去的看起来是一个带着大角兜帽的男人。
伊特尔在射第五支时停了下来,小声嘟哝道:“这地方不好呀。”
三艘敌船在逐渐远离从我们所在的仓库街。一瞬间,敌人与我们就拉开到一百码的距离。这样伊特尔的箭就无法抵达。
“我换个地儿。”
他甩下这句话,捡起箭筒飞也似的跑开了。我们连他要去哪都没来得及问。
“诶?艾玛呢?”
尼古拉小声问道。确实,本来应该在这里的哈尔·艾玛也不见了。她比伊特尔离开得更早吧。就像在赛蒙的旅店时一样,等想起来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法尔克脸上是从未显露过的严峻表情。
“怎么办,师父?”
法尔克没有回答尼古拉的问题,向我问道:“这条仓库街通向哪里?”
“直接通往海角。”
“怎么回到镇上?”
“只能穿过港口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上。”
听我说完,法尔克便不再迷惑。
“在这里待着会被包围。如果不在港口被攻占前让你逃到小索伦岛就糟糕了。”
“……啊!”
确实,如果维京人袭击仓库街的话我们就无路可逃了。无论我是否要逃到小索伦岛去避难,这里都很危险。
他用法语迅速对尼古拉做出了指示:“穿过港口回到广场,然后向北去小索伦岛。我走在前面,你保护好阿米娜小姐。”
“我明白了。”
尼古拉干脆利落地回答。我瞥了一眼苏威德藏身的仓库。大概是没有时间仔细关紧,门微微开着。我朝那边大喊:“苏威德!维京人来啦!”
不知这喊声有没有传到他耳中,但我已没有时间进入仓库去警告他了。眼看着敌船已经靠近港口的栈桥。在那里的都是些商人和渔民,在祈祷上天能够让大雪停止以便出海。
“出发了,你们跟紧。”
法尔克说完,仰起头,抓住腰间的剑,踏着仓库街的石板路无暇旁顾地向前奔去。然后是我,尼古拉在最后。
这时,钟楼的钟声开始敲响。在高昂刺耳的钟声下,我们开始奔跑。
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港口里还有钟楼。
修道院的大钟是用来报时的。而港口的钟被称为暴风雨之钟,只有在宣告紧急时刻时才会敲响。虽然这么说,只要是索伦的船员,基本上都不会看错暴风雨的预兆。特地敲响钟声提醒的情况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但现在,钟被敲响了。钟声经久不息,宣告敌袭。
率先离开的伊特尔已完全不见踪影。他大概是想找个好地方狙击维京人。他还有个叫希姆的弟弟。如果他所言不虚,希姆应该也可以成为战力。艾玛也像消失了一般完全不知在何处。
包括一座修理中的栈
桥,港口的栈桥一共有六座,旁边停放着几艘因为下雪不能出海的商船。当我们终于接近港口的时候,龙船已经横停在栈桥旁,战斗开始了。
不,那不能称为战斗。
“不行,这边已经完了。他们比我们先到一步。”法尔克停下了脚步,接着说,“这样根本无法接近。”
屠杀。
商人和渔民似乎都没想到突入的龙船上都是敌人。眼尖的几个人可能逃了出去,但数十码前,迟了一步的男人们命运便极为悲惨。
被诅咒的维京人。我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几乎没有人穿着铠甲,身上只挂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不过,很多人都戴着兜帽。就像之前伊特尔射落的那人一样,能看到好几个人的兜帽上带着角。但大部分的人戴的兜帽,是一种除了带有一块从额头上垂下来保护鼻子的铁板以外,没有任何防护的帽子。很多人拿剑,也有人执斧。弓和枪倒是没见到。
此外,他们所有人的脸色都令人感到惊恐。他们看起来都是胡子拉碴的坚强的男人,但全都面色乌青,像是在证明他们是已经远离安详睡眠的亡者。即便是在动手杀戮的情况下,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亢奋与愤怒之类的感情。毫无表情的战士们,现在从三艘船上下来,排成了快要将港口吞没的军阵。
他们只管前进、举剑,再劈下。但那一击便已不是普通人能做到。我看到背对他们大喊着“救命”的渔民从肩膀到腰部被一刀砍断,一分为二的身体落在石板路上。
“怎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这里明明是索伦!”
我终于注意到,港口中弥漫的悲鸣声。男人们的,以及少量高亢的女人的惨叫。突然的袭击者使他们惊慌失措,寻求救援。埃尔文家应该守护的民众正在等待救援!
但港口的据点却几乎没有士兵。为维京人来袭而备战的这个时刻,那里都只有三名士兵。在分乘三艘船奔袭而来的维京人面前,这点人数根本无法抵抗。
守卫大队在哪里呢?亚当和骑士们没有来吗?我思考着,扫视了一遍港口,在堆积如山的死者中,看到了身着铠甲的守卫们的身影。有一个从腰部上下半身分离,另一个被从正面劈斩而下,连头都烂了。穿着铠甲的尸体有两具。他们在我从仓库街跑到港口的转瞬之间就被干掉了。
但守兵应该有三人。剩下的那个在哪?也许掉到海里了?或者是去亚当那里呼叫援兵了?无论如何,只要听到这不断鸣响的钟声,亚当就会出动士兵吧。我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敲钟,却发现是一个不知为何会来到港口的小孩子,蹲在上面在拖动大槌。幸好被诅咒的维京人并没有要让钟声停止这样的智慧,无人接近钟楼。
“该怎么做?”尼古拉问道。
“这样下去,港口立刻就会被敌人压制,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我明白,但我们能突破吗?”
尼古拉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小船屋的阴影里。我都没注意到自己一直藏在这样的隐蔽处。为了不让眼前的杀戮者发现,法尔克和尼古拉都勾着腰,抑制住呼吸声。法尔克是骑士,不过没有人能够命令他去战斗吧。就靠他一个人,或者和尼古拉两个人,又能对那支疯狂的军团做什么呢?
“……不行。只能等待援军来了。”尼古拉盯着通往渔民广场的唯一一条路——马车大道,这么说道。从我们藏身的小船屋到马车大道的入口,大约有七十码。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在遥不可及的世界尽头。
“援军会来的吧?”
“谁知道呢。”法尔克低声回答,目光并没有从战场上移开。“亚当·埃尔文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会放弃镇上还活着的人,窝在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啊。”尼古拉叹了口气,“这确实有可能。”
我觉得不会这样。亚当一定在听闻敌人到达后就会开始突击。不是为了帮助镇民,而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勇武。不过,我心里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可能不会来。毕竟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胆小怕事的性格是否真的消失了,其实我并不知晓。
“尼古拉。”法尔克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敌人有多少?”
尼古拉大概早就已经数过了,迅速回答道:“五十人。可能还有一些,但绝不会超过七十。”
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少。持剑握斧的战士都有那么多!不知有一百还是两百人。反正五十个根本不可能!
但法尔克点了点头。
“差不多,如果船上没有任何人留下的话。但我们的战斗力确实只有三十六人啊。”
“算上师父和我就有三十八个。”
“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倒也不是不能一战。毕竟我们有地利。”
尼古拉摇摇头。“不可能齐心协力吧。就凭刚雇来的佣兵团和那几个自负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丧气。”
“师父才是呢,总是把渺茫的希望挂在嘴上,真不像话。”
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法尔克缓和了语气。
“如果是以暗杀骑士为对手,我会抛弃那些毫无根据的希望。不过若是战争,那就另说了。”
“因为有神的帮助?”
“我倒是想要啊。”
不知他俩是真的有闲情还是假装心平气和给我看呢。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助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镇民和商人了。眼前的屠杀无法阻止,那五个人也无法幸存吧。同时维京人也在防止那五个人逃跑。
敲钟的孩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失去了希望,蹲在上面不再动作。安静下来的港口上,手握武器的维京人在寻找猎物。
“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攻进镇里了啊。这样的话如果不从后面直接超过他们就回不到小索伦岛了。”
“只要穿过那条路就能回到镇上。不是还有路吗?”
“所以我不是在说没有办法走那条路吗?”
“我知道……等等。”
法尔克忽然止住了。
港口上依然存活的一个男人,向这边逃了过来。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渔民,名叫杰克。他作为渔民太过笨拙,因此在业内被称为“呆子杰克”。但他确实是个善良之人。
他按住被满是鲜血的肩膀,拼命地逃了过来。一个维京人离开了大部队,来追杰克。他蓬头垢面,体格壮硕,乌青的嘴唇满是裂纹,眼窝深陷,眼神浑浊,毫无感情地盯着杰克。他已经追到杰克身后,挥起了生锈的剑。
“杰克!”我的悲鸣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听到喊声的杰克回头一看,立刻蹲下,擦身而过的剑只是切断了他几根头发。但救他一命的代价是昂贵的,维京人发现了我们。
那浑浊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我动弹不得,全身贯穿着死亡的预感。
拔剑声传到我的耳中。法尔克和尼古拉,两人站在了我身前。在远离了安息的不详的死人面前,他们俩没有任何犹豫。
“开干咯!”
“好的!”
法尔克单手握剑,那把剑诡异地弯曲着。尼古拉则手握短剑。法尔克站在维京人的正面,我本以为他会把架在身前,这时尼古拉忽然一蹬石板绕到了维京人左侧。
维京人没有被尼古拉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他自然地用小臂挥动长剑,看起来像是在赶走讨厌的飞虫。
法尔克用剑接下这一击。
但却没有完全接住。维京人看起来几乎没有用力,法尔克的剑却严重偏斜,身强力壮的法尔克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从我的角度看,他的后颈也太不注意防备了。下一瞬间,维京人只是扭了一下手腕,剑就几乎要砍到法尔克的脖颈。
但是,维京人的肋部完全空了出来。
我明明看得很仔细,却不知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回过神来,尼古拉已将短剑从肋部插进了维京人的身体。
短剑刺入了一半的深度,肯定已经切开了他的内脏。
然而维京人扭头看了一眼尼古拉,手脚未动,被短剑刺入的身子只是用力一扭,尼古拉便被甩了出去,飞到几码外在石板地上重重地摔了个大跟头。他的表情中明显浮现出了惊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大喊:“尼古拉,快跑!”
尼古拉的短剑插在维京人的腋下,他已经没有武器了。维京人俯视着尼古拉,就在那一刻。
法尔克双手重新握好剑,架在肩上。然后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然后像发动过肩摔似的转动上半身。接着传来了从未听过的令人厌恶的声音。连与其相似的声响我都回忆不出来。
维京人的头颅飞向半空。
没有血,只是喷出了一些红色的烟尘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让人生厌,不过却在日光下渐渐飘渺,不一会就消失了。
失去头颅的维京人,依然站立了一会。握剑的手看起来也没有放松。就在我想到他会不会还能动这样令人浑身血液凝固的想法时,他终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如身体中的空气被抽净一般,他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得救了。
明明切开了一个人,法尔克的剑伤却没有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