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五章《密林巡曳(Jungle Cruise)》

唧唧唧,鸟儿婉转的鸣叫声、从窗口洒进来的斑驳阳光、以及深林中特有的绿之香气。

若要把牧牛妹的意识从沉眠中唤醒,无论哪样都已经十分足够了。但却还不够直接。

“嗯、呣、呼哈啊啊啊啊……”

她一边把盖在身上的毛毯掀开,一边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子。清晨的冷意让一丝不挂的裸露肌肤感到非常舒服。

虽说如此,但似乎也没有多少闲暇来享受这股凉爽了。

让她彻底转醒过来的,别无它想。

正是喀锵、喀锵地,从紧邻着的客室外面传来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好!”

牧牛妹啪啪地拍了拍双颊让自己打起精神,一边将衣服往她那丰满的肢体上套。她慌慌张张地穿上内衣,接着又把衬衣的扣子扣住,然后……。

──还有裤子,裤子……!

是不太宽松的缘故吗,无论怎样都没办法顺利地套进去。因为太过着急还把脚趾给扳了一下。

“啊啊、真是……嘁!”

反正自己平时也不是那么在意衣装,这样也没关系吧。

牧牛妹就以这副只在内衣上面披了件衬衫的姿态,把隔在客室和起居室之间的藤蔓帷布一口气拉开。

“──早,早上好!”

“……呣。”

和预想的一样,他就站在那里。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戴着廉价的头盔,穿着脏污的皮革铠甲,腰上佩着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长剑,左手上绑着小小的圆盾。那装着五花八门装备的杂物袋也挂在腰间,一副随时都可以出发的样子。

“那、个”,她像是要把什么敷衍过去似的喃喃说道,然后紧紧地抱起自己的手臂。

“……你要走了吗?”

“哥布林的巢穴十之八九是在上游。”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要是它们从上游放毒、毒再顺流而下的话就麻烦了。”

“那还真是讨厌呢。”

这样说着,牧牛妹暧味地笑了笑。但脑子里却是想着今天的天气啦、太阳已经出来的事情啦、还有舅舅的事情啦之类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在脑袋里不断地转来转去。

转来、转去──……。

“那个……。要小心哦?”

到最后,从喉咙里吐出的,却还是这种无关痛痒的话语。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啊啊。”

然后就漫不经心地迈着大剌剌的步伐往门口走去。

牧牛妹对着她的背影,几次开口,但到头来还是没说什么就闭上了。

“你也……”

把手搭在门把上说着什么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也一样。”

然后声音响起,门开了,接着又发出声音关上。

牧牛妹叹了一口气。

她把手掌给贴到脸颊上,然后就这样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啊啊,真是的。像这样微弱的、似是在埋怨般的呻吟声从口中不断漏出来。

“……已经走了吗?”

不意间,与衣物摩擦的微动一并响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

牧牛妹小小地点了点头,又狠狠地揉了一把脸。然后才慢慢地回过身来。

“这样好吗,不和他打一声招呼?”

穿着睡衣的柜台小姐说着“不是这样呢”,像是感到有些困扰般的搔了搔脸颊,脸上露出无力的笑容。

“没有化妆的素颜……不太想给他看见呢。”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情啦。”

明明没有化妆、也没有梳整头发。但就光看起来,柜台小姐还是保持着平时的美貌。

然而,牧牛妹也是一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少女。

她很明白她的心思。也很清楚她的难堪。但是,即便如此。

“我果然,还是想让他看到自己一如往常的样子呐。”

“……你这种勇气还真是让人羡慕啊。”

柜台小姐不由得地,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牧牛妹则像是要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似的摆了摆手。

“我就只是冒冒失失,什么都没考虑就跑到他面前而已啦。”

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什么的。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

森人的港口──那宛如是栈桥一般、直伸向河川中心的树枝的突出部位,冒险者们已经聚集于此。

“呼、哈啊啊。”

把眼睛眯得像猫一样大打哈欠的妖精弓手,似乎是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难以自拔。

然而其他的冒险者们,都已经在忙着把行李搬到船上做着出发的准备工作。

那是一艘用银色树干的白桦树作成的、优美如艺术品般的泪滴型的森人之船。

本来应该如此──……。

“嘿呀、嚯呀、嘿咻、嘿呀。”

却被矿人道士在船舷上排着的用木板作成的垣盾①,改造成坚实的战船。

“……就不能弄得漂亮一点吗?”

“这可没有什么办法呀,临时赶工凑出来的,本来数量就不够,你就不要拘泥于这点了吧。”

对着露出苦涩表情的辉兜的森人,矿人道士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捋了捋白胡子。

“而且要摊开来说的话也不单单是时间不够的问题,我自己也不想去多做些什么附带装饰之类的东西。”

不管怎样,只要有时间,就要尽量去准备更多的应急措施。

是因为这一点就算是森人也必须得承认吗,辉兜的森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向拂过的清风伸出手去。

“〈风之少女啊(Sylph)②,请用你的轻吻,为他们的船献上祝福吧〉”

像是要应和着森人的歌声一般,凭空涌起的旋风,开始围绕着船身吹了起来。

“我虽是身为森人所以亲近精灵,但本职是斥候(Ranger)和猎师,还请不要太过期待效果。”

“足够了,足够了!”

矿人道士的嘴角微微勾起,坏心眼地笑着,眼角瞥向妖精弓手。

“对有些人来说,还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到呢。”

“……呜呣……”

使劲地揉着眼睛、长耳朵无精打采地垂着的妖精弓手,却还像是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的样子,只是意义不明地咕哝了一声。

“那么,那位姐姐呢?”

“……好像昨天姐妹两人谈话说到很晚的样子。”

“也就是说还身陷梦之精灵的怀中吗?”

辉兜的森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头痛似的揉了揉眉间,呻吟了起来。

“凡人的勤勉……还真想要我的义妹好好学学啊。”

在他的视线的另一端,已经登上船的两位圣职者正在为各自信奉的神明献上祈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还请用您御手,引导着离开大地的我们顺利前进……”

“行走于白垩之庭幔中伟大的龙啊,请把你那被长久称颂的强大武功,赐予我等一部分吧。”

那是抱着锡杖跪在甲板上向地母神祈祷冒险平安的女神官。

还有以不可思议的手势合掌、用着勇烈的肢体言语向父祖立下战功之誓的蜥蜴僧侣。

这虽不是在向神明的请求奇迹之力,但其护佑确已加于其身。

“……呼。”

祷告了一会的女神官,在因为川流而不断摇晃的船上擦着汗站了起来。

“不过老是拜托神明也不太好呢,自己也要努力,特别是那些不足之处,也要更加地。”

“嘛,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只是祈求而被责难的事情呐。”

蜥蜴僧侣一边用长满鳞片的手臂支起女神官踉跄着的纤细身子,一边点头肯定着她的说法。

“乾坤一掷的大战,全神贯注地竭尽全力,就算如此还是没有取得胜利的话。那这样的神明,也没有什么值得祈祷的价值,呐。”

“虽然我觉得也不用说到这个份上。”

一边是侍从着地母神的虔诚神官。

另一边则是奉迎骇人之龙为父祖的龙司祭。

既然两个人信奉的神不同,那么想法各异也是再正常不过。

然而想法相异却并不代表他们要互相敌对。

“但还是要继续努力呢。”

她嗯的一声,怀着高昂起来的心绪点了点头,重新握起锡杖。

“结束了吗?”

就在此时,哥布林杀手慢吞吞地从船舱中现身。

到刚才为止都还不断地把粮草和寝具之类的东西搬进船舱的他,把视线转到排在甲板和船舷的垣盾上。

“啊,是的。积垒了不少盾牌,也做了祈祷,而且还得到了风之精灵的守护。”

“是吗”,哥布林杀手低声说道,“得救了。”

朝着坚强地微笑着的女神官点了点头,哥布林杀手便粗鲁地向栈桥走下去。承受着他自身以及身上装备加起来的重量,大落落的枝条便随之微微晃动,在水面上

荡起些许波纹。

“受你关照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感谢到的辉兜的森人坦然地答道,“但”,他接下来的言辞却有些含混不清。

“如果真要感谢的话,那我就把义妹的东西托付给你如何。”

“好。”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在铁盔朝着的正前方,身为本人的妖精弓手却还睡眼惺忪地摇晃着身子,看起来有点危险的样子。矿人道士“索性踢进河里好了”地这样说道,女神官则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他。

“我接受了。”

“这样啊。”

辉兜的森人,脸上露出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意识到这是在他人面前了吗,他又马上重新绷起脸来。然后用手探进挂在腰上的东西摸索着什么,不一会便取出一个里面装着金色花蜜的小瓶子。

“这是活化剂(Elixir)。”③

这是和森人的烧制点心一样,被代代相传下来的秘药。

据说这是混合了各种各样的药草、树木的树液、以及果实的汁液,为了在精灵的仪式上供奉给精灵而调配出来的。瓶子则是郑重地用王树的叶片层层封住,看起来还一次都没有喝过的样子。

哥布林杀手默默地把瓶子接过来,放进腰间的杂物袋中。

“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那两人就拜托你了。”

“承知。”

“还有,哥布林的事情也是。”

“当然。”

辉兜的森人点了下头,像是在考虑要说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接着又慎重地开口说道。

“……不管如何,你也是和义妹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她就交给你了。”

“我尽力而为。”

哥布林杀手的话语,似乎让活过久远岁月的森人也是颇感意外。“不愿意保证吗”,他稍稍放缓了脸上的表情,接着又像是不让其它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

“那些长老们,好像是从水之都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情报。”

“哦。”

“……以上森人(High Elf)来说我还不够成熟,也还不清楚那些长老们具体作出了怎样的决策。”

森人的思考,甚至可以达到遥远的时间尽头。

看似简单的一手、或是被认为毫无意义的决策在许多年后成效卓著,这种事情也经常发生。恐怕,这次的行动也是其中一环吧。

辉兜的森人紧紧地咬住下唇。

收到的情报是什么,连将要成为下任森人之长的自己都没有被明确告知。

当然,这却也并不是不能预料到些什么。但是,预测就是预测,绝非事实。若不能了解水面上荡起的波纹到底由何而起,那他除了闭口噤声也就别无他择。

看着就这样陷入沉默的森人,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了一会。然后徐徐地、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的开口。

“我们出发之后,你们要小心河川上的动静。”

“要小心的是你们那边才对吧。”

听到那他淡然吐出的话语,辉兜的森人像是记起了什么,又提了一句。

“今天,可能会出雾吧。”

他摇着如竹叶一般的长耳朵、凝听着风的动向,灵动的双眸则是眺望着清晨昏暗的天空。

“在这片森林里不仅是小鬼们,自然本身有时也会成为可怕的敌人,还请一定要小心。”

不管怎样。辉兜的森人,和低声自语着的哥布林杀手一起把目光投向密林的深处。

“接下来你们要去的,是黑暗的深处。”

“黑暗的深处。”

哥布林杀手则是平静地重复着那句话。

一直延伸到河流的源头的树海,突然变成了无法目及前路的黑暗,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潮湿的空气,被微暖的风吹带过来。

简直就像是哥布林的巢穴一样,哥布林杀手这么想到。而这同时也是事实。

既然如此,那该做些什么。眨眼之间的思索,他便已想好了对策。

“……还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

对着不解的辉兜的森人,哥布林杀手说道。

“再给我们准备一艘船。”

“我明白了。”

辉兜的森人点了点头,按照森人的礼仪规矩,优美、却也很郑重地做了个立誓的动作。

看着他的动作的哥布林杀手,“这么说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样说到。

“虽然之前就一直很在意,森人是真的没有整理收拾的概念吗。”

“有的。”

辉兜的森人,虽是用着听起来非常疲惫不堪的声音,但也明确地如此断言。

“但是,也有没有这个观念的姐妹就是了。”

“……是吗。”

§

雾,确实是天赐恩惠。

阳光被遮蔽起来,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这白色的帷幕之中,任何隔的稍远的东西都会变得虚无缥缈、模糊不清。

但哥布林们却并不认为雾是上天的恩惠,倒不如说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就算是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好事,也不会去对他人表示感谢。因为平日自己被如此对待,所以就是应该发生这种事情,发生这种事情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也是如此。

在密林中流淌的河川,被仔细嘱咐要监视其中的小鬼,是最先注意到的。这只小鬼因为偷懒没有工作被罚于此,所以才能注意到那个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是在被隐匿于薄薄雾霭之后的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傍晚”。夹杂在河川的潺潺水声中,嘎吱、嘎吱地响着的、像是两物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

小鬼的哨兵一边努力地睁大污浊的眼睛,向着雾气之中望去,一边凝神倾听其中动静。

──这可真是正中下怀。

嘎吱、嘎吱、嘎吱。那个声音无疑,就是从森人之里的一边传来的。

那些一直以来都看不起我们、可恨的森人们,居然悠闲地顺着河流上来了!

“G R O O R B !”

隔着白雾隐隐约约地确认到纤瘦细长的船夫的身影轮廓的小鬼,轻轻地舔了舔舌头。

如果是雄性的森人的话,就打死然后吃掉。

如果是雌性的森人的话,就把她折磨个够当作下崽皮囊好了。

──再怎么说自己是最早发现的,那就应该也有第一个取乐的权利吧?

虽然它并没有想过,正是有同伴在才会有它取乐的机会。

“G R O R O ! G R O O B R !!”

哥布林把手指叼在嘴里作出拙劣的指笛,咻地吹了一下。

“G R O B !?”

“G O O R B G R O O B R !”

刚睡着没多久就被叫醒的哥布林们,不满地发着牢骚,耷拉着脑袋动了起来。

然而他们的睡意,在看到了森人的船的那一刻,便瞬间云消雾散。

是森人!是冒险者!是猎物!是饵食!是女人!

“G O R B B R !”

“G O B G O R O B !”

他们压低了声音,互相私语、诉说着自己黑暗污浊的欲望,接着便手拿武器飞身跃上各自的爱骑。不,称为爱骑也并不太对。因为他们可不会那么爱惜作为坐骑的狼。

“G O R O B !”

在摆出一副队长架子的哨兵的号令之下,小鬼的骑兵向着河边疾驰过去。

与马不同,狼不会发出蹄声。要是戴上口枷的话也不会有大声吠叫之类的事情。虽然也不是没有像乡巴佬(Hob)那样有着能够骑马的体格的哥布林,但相较之下,狼实在是比马有用太多了。

他们还用残虐的方法将狼的侧腹部给弄伤,让它们受到惊吓只得奋力奔跑。

“G R R O O B R O O R B !!”

首先把船上的船夫给杀掉、把划船的桨手给射死。然后再冲上去慢慢地、仔细地把他们全部杀光。哥布林们想象着惊慌失措的森人们出尽洋相的样子,不由得嗤笑起来。

要是把那些高傲的森人们从肚子剖开,看着他们脏物溢出苦闷气绝的样子,想必一定非常愉快吧。

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阴暗的臆想,哥布林们一边握紧各自手中的武器。那多是些粗糙的石枪和弓矢,还有投石索。

虽然可以说是几近原始的武器,但这个数量本身,便已具备了足够夺去性命的威力。

“G G R O !G R R B !”

小鬼哨兵尖锐地高声叫嚷,其他的哥布林们则都低低地咂了一下舌。

要是那家伙再这么得意忘形下去的话,总有一天给他点颜色看看。

哥布林们无视着哨兵的声音,一边把各自的武器架好、扛起、或是拉紧弓弦。哪怕是不断挑刺的小鬼哨兵,在发现了谁也没有在听他说话后,也还是一脸不高兴地抬起短枪。

一边驱狼疾奔,哥布林

们一边开始同时发动攻击。

这是只是单纯凭靠着嘎吱嘎吱的划桨声来瞄准的,没有丝毫协调性的齐攻。

“G R O B !G B R R O R !”

啪嗒啪嗒地射出的箭雨,有将近一半都倾注在河面之上。然而,还是有一部分的箭矢和短枪,以及石子,结结实实地击中了船上的桨手。

“!”

杀掉了。在场的小鬼们无论是谁都这么想到。也有高声呼快的人在。

但是。

“──?”

桨手的动作却没有任何顿滞,摇橹的声音也不像是有停下来的样子。是攻击太疲软了吗?还是说幸运地没有受到致命伤吗?哥布林们一边心里这样想着,一边为了下一场的攻击,手上拿起武器的那一瞬间。

“一只……!”

一个穿着脏污的皮革铠甲的战士突然跳了过来,把小鬼哨兵的喉头一刀切开。

“G B B R O O R R B !”

小鬼哨兵发出临死的惨叫,捂着脖子倒了下去,哥布林杀手接着又把它踢到河里。

以溅弹起来的水花为信号。

“噗,哈!”

被先行的船“拖曳着”的还有另一艘船。

船舷上排着防盾、被风精所守护着的这艘船,一支箭矢、一块石弹都没有被波及。

把粗糙劣质的毛布给掀开,伏在甲板上的妖精弓手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真是的,这群可恶的家伙,不要到我的家附近来啊,哥布林!”

她单膝跪地,用着优美的姿势拉开早已准备好的大弓,放出木芽箭。破空而飞的箭矢一共有三枝。

“G O O B !”

“G R O B O !?”

接着,眼窝、还有喉咙被射穿的几只小鬼骑手,便应声从狼上滚落下来。

妖精弓手的娴熟技术,即使是船上的摇晃和阻隔视野的雾气,似乎也丝毫不会动摇。那一抖、一抖的长耳朵,巨细无遗地把战场的声音收入耳中。

“欧尔克博格!从右边来了哦!”

“G B P R”,代替回答的则是小鬼的悲鸣,妖精弓手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要把两艘船连在一起,用划桨的声音作为诱饵,也太费工夫了吧……”

“要多感谢龙牙水兵(Dragon Tooth Sailor)啊。”

因为视野不佳而拔出手斧、从防盾里窥视着外面,矿人道士吐了口气。

在先行的船的甲板上,站着两个披上了外套的龙牙的兵士。身为忠实的士兵的它们,即使被曝露在如雨的攻击之中,也还是手拿着船桨继续默默地划着船只。在它们那骨头身体的缝隙里,到处都是贯穿着的、挂着的箭矢和短枪。

“啊,但是速度却没有慢下来……”

一边提心吊胆地蜷缩着身子紧握锡杖,女神官一边把食指放到嘴唇上。

“哥布林杀手先生,已经到那里去了。”

“唔呣,因为贫僧也会过去,还希望你多多吉言呐。”

将为了战斗而准备好的《龙牙刀(Sharp Claw)》握住的蜥蜴僧侣,向着岸边的小鬼、“咿咿咿咿咿呀呀”地吼了一声,甩动着尻尾猛扑过去,把踩碎的小鬼的头骨用力折断。

跳跃的反冲击力让船剧烈地摇动,女神官不由得“哇呀”地发出悲鸣、并紧紧地用手抓住盾牌。

“稍微轻一点跳啊,差点要掉下去了!”

“没,没关系的!”

为了躲避流矢,女神官和矿人道士的任务就是作为小鬼们发现船只时的后招。

“嘛,不可能会过来的啦,就放心好……了!”

即使在这样的摇晃之中,妖精弓手仍是摆出连微动都没有的射击姿势,朝着雾中放出三支箭。

接着便是三声惨叫。森人的射击技术简直就如同魔法一般。

“九……十!”

“G R O O B O O !?”

先行闯入雾中的哥布林杀手,打中就当是幸运,把左手上的圆盾猛挥出去。

磨得锋利无比的盾牌边缘,把哥布林的颜面整个划开。

接着他又循着发出的惨叫走过去,用剑在它的喉咙上再接上一击。然后一边把乱挥着手像是要把剑刃给拔出去的小鬼踢倒,一边把小鬼的短剑从腰带上握住拔出来。

狼叫声迫近了过来,哥布林杀手便把短剑夺走回过头来。其间左手顺势探进腰间的杂物袋,把两端事先绑好石块的皮绳摸出来。

“哼。”

冷不防地投出的绳索回转着像是触到地面一样弹飞出去,狼的哀嚎在浓雾的那头应声响起。

“G O R B !?”

接着响起的则是什么东西滚落下来的声音和哥布林的叫声。

狼的脚,被投掷出去、绑着重物的皮绳给缠了起来。

哥布林杀手便立刻不失时机地向那边飞奔过去,把短剑刺进落狼的小鬼的喉头结果了它的性命。

对他来说不管是洞穴的昏暗,还是雾中模糊的视野,都没有多大差别。

“十一。”

所以,要是进入混战的话,反而是哥布林杀手一方更加有利。

毕竟,哥布林们相互之间误以为敌、自相屠戮也不是没有可能。

笨拙地挥舞着武器的话很可能就会一不小心伤到同伴。和在洞穴中不一样,想要冀许于利用数量优势也非常困难。而且哥布林们也不是特别有伙伴意识的种族,只不过是不想让保护自己的肉盾减少罢了。

“……哨兵吗,是偶然遭遇(Random Encourt)啊。”

“G O R O O B !? G R O B O R !?”

“果然如此吗!”

蜥蜴僧侣把一只骑手打落狼下,然后猛的一下将其踩碎,再把狼咬过来的大嘴用双手使力撕裂。

虽然声音由于战斗的缘故带着几分愉悦和兴奋,但就算浴于血雨之中,蜥蜴人的头脑还是依旧清醒。

“要说是埋伏。”

哥布林杀手小声念叨了一句“十二”,紧接着便把剑刺进摔倒在地的小鬼的延髓。混浊的悲鸣。

“攻击手段未免太少了。”

然后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把拔出来的短剑向着雾中毫不犹豫地飞掷过去,嘎地刺耳叫声登时响起。

“像是也没有逃跑的后路。”

“哈哈哈哈,本来就是如此吧。”

蜥蜴僧侣挥动着尾巴,把后方的一只小鬼砸飞到一棵树上用力地折断了它的脊骨。

十三,还有六、七只吗。哥布林杀手把足边的短枪给抓起来。

“既然如此……”

举着盾牌向前挺出的哥布林杀手把藏在浓雾里的小鬼丢过来的毒短枪弹开,同时踏出一步刺出短枪。

手感有点不快,他又马上把枪往前推去封住对手的行动,把圆盾向其头上叩去。

任凭着额头被割裂的哥布林痛苦地倒下,哥布林杀手就接着将它的喉咙踩烂。

十四。从气绝而亡的哥布林身上,哥布林杀手又把短枪给拔出来。

“……那就在雾散之前结束。”

之后的情况,便是如他所言。

§

“……是,花开了吗。”

在女神官像这样小小地嘟囔了一句的时候,已经是整个团队(Party)摆脱了小鬼骑兵队的袭击之后了。

周围除了潺潺水声、船橹的摩擦声还有五个冒险者微微的呼吸声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随着上游向前航行,就连树海里栖息着的生物都屏息匿影了一般万籁俱寂。日上竿头、白雾逐渐变薄,繁茂地覆盖着的树木也因此稀稀落落地投下阴影。没有一丝明亮的感觉,周围还飘着一股像是踏入洞穴里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所以理所当然的吧。嗅到这股突然不知从哪飘过来的、愈来愈强烈的扑鼻香气,女神官漏出声音也是情有可原。

对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着锡杖的她,妖精弓手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但是这么香的花,印象里应该是没有才对。”

“已经靠近那些家伙的领域了啊。”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着,一边把从小鬼们那里夺过来的武器插在腰带上。

那是一根用木头削成、还算称手的棍棒,上面到处都散落着黑红的血点。

既然可以把人的脑袋敲碎,那换成小鬼也是一样。

结果,那二十余只小鬼还有狼的尸骸都被丢到了河里。

就这样丢在那里的话说不定会有其它的小鬼发现,要埋掉的话又没有这个时间。反正尸骸是朝下游漂去的话,上游的小鬼们也应该不会察觉……。

大部分,都会被肉食鱼给吃掉吧。

即使女神官面露为难之色,蜥蜴僧侣还是“这便是对它们最好的吊唁了”地如此断言。

“雾也快散了,要做些防备会比较好吗。”

这位蜥蜴僧侣,一边向着密林的深处

望去,一边低低地沉吟着。他挥了挥手,作为先导桨手的两个龙牙兵中的一个便退了下来。骨头的船夫把船橹提起,然后抱着那个就地坐下。

“要是一个接一个的都被这划橹的声音给吸引过来的话,怕是会碰上你刚刚还要棘手的麻烦呐。”

“啊,要我祈求《沉默》的奇迹吗……?”

“还不用。”

女神官畏畏缩缩地问了一句,哥布林杀手则是摇了摇头。

“已经用了两回《龙牙兵》、一回《龙牙刀》了。”

哥布林杀手像是要确认般的把头盔转向蜥蜴僧侣,后者则是嗯嗯地点了点头。

团队里所有的奇迹合起来一共有七次,还剩四次。其它的还有矿人道士所有的四次法术。即使团队的确是有咒术资源的补给,但奇迹和法术的使用次数还是十分宝贵的。而且也不清楚《沉默》是否可以确实的避开战斗。

“温存起来。”

“我知道了。……?”

是因为在先前的战斗中只是旁观没有出一点力吗。女神官,总觉得有些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她便睁大眼睛、擦了擦脸,悄悄地从船舷排着的防盾里探出头去。

“喂,很危险哦?”

一边对着抓住她的腰带支住她的矿人道士说了一句“好的”,她一边瞪大了眼睛确认着在薄雾之中显露出来的细长的影子。

不是树木。有着和树木之类不同的异样轮廓。

在河岸边被高高地挂着。歪歪斜斜的,要举例子的话就像是百舌鸟的早贄一样──……。

“……那是……图腾……吗,咿啊!?”

疑惑地说着的女神官,突然“呜咿”一声从喉咙里面漏出一声悲鸣。

那是,人的尸体。

被用木桩从两腿之间刺进去,再从口中穿出的,不知是谁的亡骸。

因为长时间被放置在微暖的地方,那尸骸已经完全腐烂、汁液喷溅,只有外形勉强还算是有着人型。从即便已经锈蚀但仍旧保留着原型的铠甲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名女性。她的尸体已经被蛆虫啃食得就连原来的种族是什么也已经分不清楚了。

“唔……呃!”

妖精弓手不由地恶心作呕,拼命地把涌上来的东西给压下去。

哥布林们把尸体曝露在这里的缘由非常明显。

是纯粹的恶意。

高声呐喊着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嘲笑着迫近而来的人们的恶意。

它们这只是想看一看来犯者陷入惊惧、骚动、和恐慌的状态,或是激愤的样子吧。

不然的话……也没有其它理由做这种对防卫来说毫无意义的、特意把战利品挂在门前的事了。

“在活着的时候被串刺起来,死后又被当作装饰物吗……”

蜥蜴僧侣这么说着,向着河岸的一面用着不可思议的手势双手合掌。

“……但至少还是幸运地归还了自然的循环呐。”

要说为什么──从一方面看这里一个图腾都没有。

但从另一方面看,图腾却像是就排列在这里一样。

被串刺起来的人的死尸,就好像是行道树一般,排列在河川的两岸。

既有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的,也有皮肤都没有开始腐烂的。既有残留着新鲜的伤痕的,也有可笑的被气体撑得整个身体膨胀起来的。既有看起来像是商人的尸体,也有看起来像是冒险者的白骨被挂起来当作装饰的。

到底有多少人被屠戮了呢。

到底有多少人被当成了哥布林们的玩具了呢。

“呜……”

女神官不由自主地把手捂到嘴上,脸上血色尽失。她一下子跪坐到船舷边,锡杖也从手上掉下来,滚落到甲板上。

“呜呃,呕呃呃呃……”

双手抓住船的边缘,女神官就这样把自己胃中的东西尽数吐出。

那甜得发腻的气味,无疑就是那些腐烂之极的尸体所释放出来的。

即便是一年半来目睹了太多哥布林残忍之举,都已经快要麻木了,但她还是经不住这实在过于强烈的冲击。

止不住地吐出来的呕吐物,便直接沉入河川之中。

“来,把这个咬在嘴里。再喝口水。”

“……呜、呃。……对、对不、起。”

回应着拍着她的背的矿人道士的,是从像是烧着了一般的喉咙里发出的嘶哑声音。

女神官用双手结果递过来的香叶和水筒,然后轻轻地把叶子含到嘴中。

“我们,要是输了的话也会变成那样吗?”

要论心情糟糕的程度的话,妖精弓手也和女神官是一样的。白皙的肌肤上血气尽失的她忿忿地口吐恶言。

“别开玩笑了啊。”

“没错。”

哥布林杀手淡淡地说道。

“这不是玩笑。”

廉价铁盔下的视线,直直地朝向去路的方向。

在那里──在雾气正中,有一座像山丘一样的东西耸立着。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白雾之中飘忽不定。

突然间吹来一阵柔和湿润的风,将雾拨散开来。

“……是这样啊。”

妖精弓手像是十分吃惊的样子,用手捂住嘴巴呆呆地小声咕哝。

“──堰流之物什么的,原来指的就是这个吗……”

这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用白垩石堆砌筑成的神殿?寺院?──又或者是堤坝吗?

从神代时期开始就存在于此的壮丽的雕刻,被苔藓点缀成一片绿色,藤蔓在上面交络纵横……。

像是为了阻塞住川流而建筑于此的这个建筑物,正是个对小鬼来说再合适不过的遗迹了。

“你们啊,这就在森人之里的旁边不是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里可是摩克列 • 姆贝恩贝〈堰流之主〉的领域啊。”

妖精弓手撅起嘴唇,像是要极力抗议一般朝着矿人道士挥了挥长耳朵。

“而且乡里的那些老爷爷老婆婆应该知道吧,说不定姐姐也听说过。”

“那就是没听过吧”矿人道士这样说着,“嘁”妖精弓手则是不快地咂了一下舌。

一如往常的吵吵闹闹,但也同时带有一些别样的意图。

不久前才刚刚看到那些人凄惨的死状。想要稍微改变一下氛围,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现在已经成了小鬼的城塞。”

哥布林杀手像是要吐掉什么晦气一般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动铁盔。

“把船停下来,雾要散了。”

“承知、承知。”

蜥蜴僧侣立马挥了挥手向龙牙兵发出指示,骷髅的桨手便让船慢慢靠岸。

哥布林杀手一边把腰间的棍棒拔出来拿在手上,一边向着女神官的旁边单膝跪下。

“……怎么样。”

“呜……无论、如何。”

女神官铁青着脸,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

“啊啊。”

“这样的、放着……不管、啊……”

“啊啊。”

哥布林杀手低低地回应着她细若游丝的声音。

“不能放过的‘东西’吗。”

对哥布林杀手的话语,女神官点了点头。

看到她把手伸向甲板,哥布林杀手便把滚到自己脚边的锡杖拾起递过去。

双手把锡杖接过来,将其紧紧抱在胸前的女神官,嘿咻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强行将僵硬的脸颊松弛下来,抬起眼睛,偷偷地看向他的铁盔。

“……哥布林,呢。”

“啊啊。”

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

“是哥布林。”

“但是啮切丸哟。”

森人的船只无声无息地靠岸,矿人道士慢吞吞地抬起身子站到陆地上。他把粗短的手指灵巧地操着绳索,绑到附近的树上把船固定住。

“雾已经散了,天色也马上就要变暗了。如果要悄悄靠近的话,会有点难办啊。”

“既然如此。”

妖精弓手努力打了两三次响指,但还是只发出噗地干瘪的声音,她只好不快地咂了一下舌放弃了打响指的想法。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好想法喔!”

§

片刻之后。

在双月之光的煌煌映照下,一个冒险者团队正在像掠过的影子一般前进着。

踩过树下生长着的野草,从树叶枝条中钻过,深深地沉下腰,就如疾风一般于密林中穿梭。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只有女神官轻微的细语、祈祷、咏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在这完全的静谧之中,她额头冒出涔涔汗珠,双手握着锡杖拼命地跑着。

然后越是靠近,小鬼们堤坝、城址的异样感就像是压迫过来一般愈来愈强。

把石头垒积起来施以雕刻是矿人的技艺、把树木就这样原封不动地作成建筑则是森人的术法、随时飘着一股备战气氛的是蜥蜴人、凡人则是以智慧

巧工见长。有些石块被小鬼们丢到外面来、或是弄得脏污不堪。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造出的建筑物呢。

女神官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疑问。

神殿、寺院、堡垒、城塞、堤坝、大桥……无论哪一个都有可能、无论哪一个又都不相像。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直接闯入了小鬼们的大本营,就算地母神再如何慈悲为怀,光有奇迹却不还太够。

所以守护着冒险者们的东西还有一样。

那就是呲、呲地,像是自动地喷涌而出笼罩在周围的白烟。

但不光是这样──还非常的,热。

虽说这是在密林之中也没有多少办法,但是这实在是闷热得超过了限度。

女神官的法衣吸饱了水变得湿漉漉的非常沉重,里面的衣服也因为渗出的汗液而不舒服地贴在身子上。她只好一边强压下羞耻卷起衣摆,一边仍没有停下对奇迹的祈祷,继续前进。

要说没有停下的话──矿人道士也是同样。

他用着坚实的双手像是要笼罩住什么一样,把烤得赤红的火石捧在掌心里。

发出热量和烟气的源头便正是于此──正是“存在于此”的火蜥蜴(Salamander)。

──〈跳舞吧跳舞吧,火蜥蜴哟,把你尾巴的火焰分与我一点吧〉

《点火(Tinder)》的法术中被使役的火之精灵,将空气之精灵蕴含着的水分蒸发出来。

原来如此,的确这样一来的话,便与隐匿在雾中相差无几了。

“哼哼”,妖精弓手洋洋得意地哼了哼鼻子,矿人道士则是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家伙大概,也已经被啮切丸荼毒不浅了吧。

与其说是蜥蜴僧侣是南方出身,妖精弓手是本地人,矿人道士是和火精亲近的种族之类的原因。倒不如说是因为冒险者们实在吃不消这热气而不得不加快动作。

女神官哈、哈地痛苦地连连喘气,哥布林杀手则是根本看不出表情。

蜥蜴僧侣抬起头看向上方,那里有着一座小鬼堤坝要塞的瞭望塔。隐藏着能够看见热度的力量的眼瞳,轻而易举地确认到了那小鬼哨兵悠哉地抱着枪打瞌睡的样子。

没有问题。蜥蜴僧侣点了点头如此断定,哥布林杀手便把步伐迈得更快了些。

城塞的大门,已近在咫尺。

那是一扇像是森人风格的、用着古老却又十分结实的树木作成的、厚重的大门。虽没有看到哪怕一个金属零件之类的东西,但它的坚固程度仍是无可匹敌。

尽管这扇门就宛如一块岩石一般,却可以看到它的右侧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入口。

小门──也就是门洞。恐怕这就是它们常用的出入口吧。

哥布林杀手作了个手势让同伴们等在灌木丛中,然后把棍棒从腰带上取下。妖精弓手则是摇了摇长耳安静迅捷地爬上一棵树,把腰弯下来稳住重心。在她把木芽箭搭到蛛丝大弓上、用力拉开弓弦的同时,树下的蜥蜴僧侣也再一次握住龙牙刀。女神官和矿人道士,还是继续着祈祷和咏唱。维持着静谧,生成着雾气。

“请小心”,女神官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哥布林杀手点了点头。

离开这静谧的空间、一踏入密林之中,生命之籁便一下子复苏过来。

风吹得树叶簌簌摇动的声音。河川的潺潺水声。还有在头盔里面响起的自己的呼吸声。

“呼呣。”

哥布林杀手就在门前伫立了片刻,突然砰砰砰地猛敲了几下门。紧接着以简直不像是穿着全身铠的敏捷动作用手指嵌进门上的木纹,一下子把整个身体给拉了上去。

“G R O B ?”

门洞开了,一只哨兵模样的哥布林探出脸来。

妖精弓手像是正中下怀一样想要放箭,却被哥布林杀手打了个手势阻止下来。

干什么啊──这个疑惑刚刚在脑中成形,就被接着两个、三个鱼贯而出的哥布林给彻底打消。

嘁,妖精弓手的咂舌声受女神官发动的奇迹影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四只哥布林全部从门里出来之后又等了五秒,哥布林杀手便行动起来。

“G O R A B!?”

他不假思索地从上面飞身跃下,把最末尾的一只哥布林踩倒在地。从背后突然袭过来的冲击让小鬼登时气短,发不出一点声音。

哥布林杀手便挥下棍棒。

干瘪的碎裂声响起,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到的小鬼的头颅,向着不可能的角度、不可能的方向扭去。

哥布林杀手从痉挛着的小鬼的腰带上把剑拔出来,硬塞进自己的剑鞘中。

“一。”

“G B B R ?”

被突然的惨叫惊到的最初的那只小鬼,不由得向背后回过头──。

“G O R B !?”

咻地一下破空飞来的木芽箭,从右耳到左耳一直线地贯穿过去。

它就像是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双膝一跪,无力地倒在地上。

一瞬之间,两只小鬼已经命丧当场。

当然,剩下的两只小鬼已经从被奇袭的慌乱中回过神,一边大喊大叫着行动起来。

然而冒险者的动作比这更快。

不管如何先是转向背后的敌人的小鬼,紧接着脸上就狠狠地被棍棒砸了一下。

“二……”

“G R R B……!?”

向着一边捂住被打碎的鼻子一边频频后退的小鬼,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

他已经放开棍棒的右手,把夺过来的剑从剑鞘中用力拔出。用左手捂住哥布林的嘴巴,另一边又将右手中的剑刃毫不留情地刺进它的喉咙,再是使劲一划。

“这样就是三只……”

最后还剩一只。

这只小鬼比起其它同伴多少算是有点智慧,至少是理解了同伴们都被杀了的现状。它为了呼叫增援而张大嘴巴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口中就被射穿了。箭头从这只小鬼的后脑勺里穿出,它就这样顺着射击的余势,重重地仰倒下来。

“……四。”

用目光确认到四只哥布林已经全部气绝,哥布林杀手就迅速地从门洞里看向城塞内部。

虽然是在漆黑之中,但双月的光辉仍是挥洒过去。照出门里面有一个广场。

附近没有哥布林的样子。

然而,虽说哥布林不是那么勤勉,但也不可能长时间都没有看守过来。

哥布林杀手把楔子插到小门底下夹好固定住,然后向着灌木丛那里挥了挥手。

“……没事吧?有受伤──”

“没有。”

呼地吐了一口气的女神官,最先小步跑到哥布林杀手的跟前。听到了他的回答的她,像是安下心来似地抚了抚薄薄的胸脯。接着蜥蜴僧侣以几乎贴着地面的姿势奔来,矿人道士也呱嗒呱嗒地跟在前者之后跑着。最后,妖精弓手则是一下子从树上跳下,然后用着连残影都看不到的速度朝着门洞冲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守着的哥布林发现之前到了门口,也没有一个人有说什么俏皮话,气氛就是已经紧张到了这种程度。

“比起斥候(Scout)这更像是暗杀者(Assassin)呢,你。那,接下来要如何?”

“乘着势头,从正面进去。”

哥布林杀手把剑用小鬼的腰布擦拭刀刃,收入剑鞘。接着他又拿起哥布林手上的柴刀,空挥了一下,然后直接插进腰带。

“不好意思但应该不能休息了,前卫就拜托了。”

“承知,承知。要战斗的话,贫僧本来就不可能躲在后面呐。”

蜥蜴僧侣所留存的奇迹还有一次。

龙牙兵要守在船边,除此之外他能所凭靠的就只有手里的龙牙刀和自己的肉体而已。而对蜥蜴人来说,只需如此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里还有三次。”矿人道士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说道。

“我的话,那个”,女神官扳着纤细的手指数着。“还有两次。”

“我知道了。”

一共,还有六次。

若是普通的冒险者团队这已经算是比较多了吧。但要攻下这个城塞的话这个数量真的足够吗。因为原来是十一次,到现在为止都消耗了二分之一了不是吗。

“……”

女神官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怎么好的想法,接着又摇头将其撇开。第一次冒险的时候也是,到这里之前看到的早贄也是,但这些都与现在的事无关。

“那个,光源要怎么办呢……?”

“在进去之前都不要打火。”

哥布林杀手的夜视能力很好。也没必要这么做。在门庭中举着火把行动,这和告诉它们这里有人几乎就是同一个意思。

“进去以后,就和洞穴没什么区别了。”

“那么,准备火把的工作,就交给我了呢。”

“拜托了。”

一边这样说着,哥布林杀手便拔出自己的短剑。

女神官“啊”地轻

叫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像是已经放弃了般的口吻小声说道。

“那个吗。”

“当然。”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便反握着短剑走向脸被打碎的小鬼尸体。

啊,地突然想起什么来的妖精弓手,慌慌张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检查起装备来。接着脸色便刷的一下变得苍白,长耳朵也无力地垂下。

“……诶,认真的?”

“如果没有香袋的话。”

“我,我回来时候没有想到,要治退哥布林什么的啦。”

“忍着。”

不由分说地把她的借口打断,哥布林杀手已经把小鬼的腹部给切了开来。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温暖脏器给一把扯出,面无表情的女神官则是将其接过来用手巾包住。

妖精弓手咿地发出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鸡一般的叫声、慢慢往后挪着。但她的双手,却早就被矿人道士紧紧抓住。

“放弃是最重要的哦。”④

“胆量才是呐,对她来说。”④

截断了退路的蜥蜴僧侣,一边煞有其事地点头附和着,一边狡黠地转了转眼珠。

“诶,等,等等,不要,至少再找找看有什么其它的──……!”

“别动。”

妖精弓手忍着没有悲鸣,便是经验之赐。

§

冒险者们以妖精弓手为斥候,静悄悄地摸着墙边前进。

遗迹、或者说是要塞的门庭荒废已久,草木四处讴歌生机、繁密茂盛,一点也不缺乏隐藏身形的阴暗之处。

──也就是说,被埋伏着的地方也是四处都有可能。

妖精弓手舔了舔嘴唇,不触动一草一叶,静静地探着脚边的地面。

被小鬼的哨兵发现的话固然坏事,但触响梆子也并不有趣。

“抱歉了啊。”

啊啦,妖精弓手一瞬间眨了眨眼睛。欧尔克博格居然会这么礼貌的说话。

只靠着朦胧的月光星明,凡人是没办法轻易前进的。

“这种时候,带着凡人还真是不方便呢。”

“对、对不起……”

“没关系啦。不算什么啦。”

女神官细声道歉着,妖精弓手则是朝背后摆了摆手。

“……那。”

正在这个时候,她的长耳就像被风吹过一般,微微地动了一下。在她那一下子眯细的双眸之前,有一只扛着枪悠闲地信步而行的哥布林。

虽然还有点距离,没有被发现。但是那名哨兵却是朝这边靠近过来。

妖精弓手把箭矢从箭筒中抽出来搭上大弓,开口道。

“怎么做?”

“放。”

弦鸣几乎和回答同时响起。

喉咙被射穿的小鬼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倒地毙命。草被沙沙地拨动,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其它的哨兵似乎也没有发现的样子。

呼,妖精弓手从朱唇之中呼出一口气,便重新开始了移动。其它人也继续跟上去。她走近过去,从死去的小鬼身上把自己的箭拔出来。

“没有比这更脏的东西了呢……”

“的确呢。”

女神官楚楚可怜地发出声音,妖精弓手则是深深地点着头。

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全身都被黑红的污物给凄惨地涂得肮脏不堪。

气味先不谈,那黏糊糊的感触,就算再怎么习惯还是感到很不舒服。即使这是必要的,但从心里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接受。

“啊~真是,箭头缺了个口啦。真是……糟透了。”

“哎呀,哎呀,这就叫做糟透了的话,那这个情况又该怎么形容呢。”

四足贴地行进着的蜥蜴僧侣,抬起像是爬虫类的头部。

“看来要进入城塞内部,会稍微费点功夫啊。”

他那同样如爬虫类的眼睛,看向作为要塞内门的巨大的木制门扉。

那看上去就十分厚实的门扉──而且还不止一扇,像是要将建筑物的外壁围起来一样,成排成排地耸立着。

“据说有的陵墓会设置伪装的入口。就是这类的东西呐。”

“那些,全部都是假的吗?”

女神官,像是为了不被哥布林注意到一般,悄悄地探出脸,然后瞪大了眼睛向那边看去。

那些在昏暗之中庄严地矗立着的巨大门扉,甚至是可称之为背负着岁月的重量也不为过。实在是没办法将其认为是伪物。

“虽然我完全看不出……”

“如果是雕刻之类的话还好。但如果是陷阱的话,那就真是麻烦了呐。”

“……”

女神官又默默地对着遗迹的门群盯了几秒。

怎么说呢,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违和感。那是到底是什么呢,她就这样继续盯着……

“……但是,你也不用那么烦恼,对吧?”

不久,她突然扑哧地笑了出来,然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指向其中一扇门。

“因为只有那里的野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呢。”

“哦,这是……!”

即便是古代的森人或是其它的什么人处心积虑地设下伪装,但还是在岁月和小鬼的愚蠢面前化为泡影了吗。哥布林们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这样使用着入口,因此的确只有这里的野草十分杂乱。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结果还是哥布林吗?”

妖精弓手狠狠地啐了一口。

一只小鬼门卫──不,两只。正顶着一脸的恍惚和睡意,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

“把守卫给杀了,抢下钥匙穿过大门,这样比较快。”

“也不知道那些哥布林有没有带着钥匙,这样真的好吗。”

矿人道士一边把挂在胡子上的叶片捋去,一边嗯呣地发出声音。

“至少要把左、右两个守卫同时杀掉,不然引起骚动的话肯定会暴露。”

“没有问题。”

哥布林杀手说道。

“我知道八种不发出声音杀死哥布林的方法。”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对着眨了眨眼睛的女神官,他慢慢地左右摇着铁头盔。

“其实还有更多办法。”

因为妖精弓手“箭是很贵重的”这么主张着,所以这次的攻手便是哥布林杀手和矿人道士。

两人手上拿着投石索架好,慢慢地靠近距离,然后几乎同时放出石弹。

破风飞去的石弹,准确地命中小鬼的颈部和头部。

“G R O R B !?”

“G B B O !?”

一只哥布林的脖子被无情地打断登时倒地,另一只则是捂着额头一下子跳了起来。

然而,不等那只哥布林高喊出什么来,蜥蜴僧侣便已扑到跟前。它的喉舌被龙牙刀撕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门卫们悄无声息地就此毙命。门庭中的平静就这样没有变化地继续下去。

“……虽然我也学过投石索,但总是打不中目标呢。”

女神官一脸沮丧地嘟囔着,妖精弓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什么啦。适材适所哦,适材适所。”

蜥蜴僧侣大大地挥了挥龙牙刀,把沾着的血甩掉。然后一边拖着两只小鬼的尸骸,一边点头肯定着妖精弓手的说法。

“只需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他这么说着,同时把哥布林的尸体推到草丛中。

妖精弓手接着便将尸体掩盖起来。在此之间,矿人道士则是无意中地捡起了小鬼的武器。

那是一把短枪。透着月光看去,这把铁制的短枪显得十分锋锐,枪尖也反射着光芒。没有丝毫生锈之处。

“不管如何,哥布林都打造不出这种武器。是从冒险者那里抢来的呢。”

“是那些被杀的人当中,有武器商人之类的吗,还是说是从这个遗迹里翻出来的吗……”

向着考虑着其它情况的哥布林杀手,矿人道士说着“应该不是”,并摇了摇头。

“再怎么也不可能。枪的造型很老式,不可能是遗迹里面的东西,也应该不是商品。”

“在这里煅造的可能性。”

“也没有呢”。

矿人道士简短的回答直截了当。

“这里可没办法用火。森人的符咒也还在,要锻冶是绝对办不到的。”

“……呣。”

哥布林杀手低低地念叨着。

“总之,已经确认了哥布林们能武装自己。钥匙在吗?”

“给,这个。”

妖精弓手放在他手上的,是从小鬼的脖子上取下的、极其古旧的一把钥匙。穿着粗制的麻绳,下面还挂着刻有数字的牌子。

“很好。”

哥布林杀手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把钥匙,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它。

“进门之后,直接到最里面去。”

“这就是,那个,作战吗?”

“没错。”

女神官看到他这一如既往的决绝态度,微微地放松了一下因太过紧张而僵硬无比的脸颊。然后拄着锡杖

就地跪下。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引导离开大地之人的灵魂……”

为在此之前的路上死去的哥布林,以及被哥布林杀害之人的灵魂的平安而祈愿。

整个团队就这样等到安魂祈祷的结束,然后迅速地向那扇门跑去。

哥布林杀手把钥匙插入锁捎、转动。嘎嘁的声音响起。

“不合啊。”

那么说来,是什么另一个地方的门的钥匙吗?他咂了一下舌,拔出钥匙。

看到这情况的女神官,一边打开挎包空出空间,一边出声唤道。

“啊,那个,让我来收着。”

“拜托了。”

就在女神官把到手的钥匙给收好的时候。

妖精弓手突然说着“那么就该我出场了呢”,接着便得意洋洋地在锁捎跟前蹲下来。她为了消遣而学会的开锁技能,在这个团队中可称得上是个宝贵的手艺了。她把细枝条伸进锁孔,长耳轻轻晃动,仔细地判别着细微的声音。不久,锁捎解开的喀嗒声响起,“好了”,她得意地挺起薄薄的胸脯。

“打开了哦。”

“那么,在开门之前……”

矿人道士嘿咻地盘坐下来,在他那装着触媒的挎包里翻着,拉出一条布来。

女神官对此颇为好奇地歪了歪头,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涂了油的话”,矿人道士闭起一只眼睛。“开门时就不会发出叽叽的声音了吧。”

“啊,那我来帮忙吧!”

“那,我从右边,你就从左边开始。”

于是,把矿人道士所拿出的亚麻布在油里蘸了蘸,女神官便开始了作业。

该说不愧是在神殿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勤务吗,她就像是做着扫除那样继续下去。

不久后,被细心地每一处缝隙都涂上了油的门扉,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缓缓打开来,招引着冒险者们。

他们就像影子一样从门缝中滑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哥布林们,就连他们的同伴被杀这件事,也都还没有发现。

可即便它们发现了,恐怕也不会去叹息或是悲伤,而只会去想着如何蹂躏冒险者们吧。

①意为环绕在建筑物四周的盾墙,垣字自身有篱笆的意思。

②风的元素精灵。空气的精灵,以及由此派生出的风之精灵之意。西洋传说中登场的精灵。四精灵之一。同上,也应转自《女神转生》系列。

③长生不老药。 是传说中用炼金术炼制的喝了就能长生不老的灵药。

④原文矿人道士说的是“肝心”,日语意为关键,重要之物。蜥蜴僧侣则说的是“肝”,日语中可表达为胆量,胆识之意。此处为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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