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变话 骏河恶魔 009-012

009

妖怪变化的权威专家——忍野咩咩过去用作大本营的那个补习学校废墟,对我来说是一个有着深厚回忆的地方。不过那并不是因为我和阿良良木学长在其中的一室内进行过认真的战斗,也不是因为后来曾经好几次因为怪异的问题在那个房间里过夜——同时也不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座建筑物被烧成灰烬的整个过程。

不,当然这些因素还是包括在内的,或者即将使说正因为如此——也不算太过分。但是,我还有另一个除此以外的最根本原因。

虽然我一直没有对阿良良木学长说过。

应该说,是说不出口。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他。

过去——在那所补习学校变成废墟之前,在补习学校还发挥着作为补习学校功用的时候,我曾经在那个教室里上过课。

具体来讲,就是从初中二年级到三年级的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在知道战场原学姐将要升学到直江津高中的时候,我当时觉得凭自己的成绩很难考上那所高中,所以就请求祖父母让我上补习学校。那时候上的补习学校,正好就是这所睿考塾。

不过,这所补习学校在我就读的期间就陷入了经营困难的状况,最终还是倒闭了。因为当时本来也有不少中小学生就读,所以看起来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不过根据后来听到的传闻,好像是为了跟车站前的大型升学补习学校搞对抗而雇用了许多高级讲师,结果却因为支付的工资太昂贵而搞得入不敷出什么的——将我的成绩提高到足以考进直江津高中的恩师们,却成了对补习学校的经营造成压迫的元凶,甚至将学校逼进了倒闭的境地……面对这样的现实,我的心中总是觉得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妥协点。

总之,忍野先生、阿良良木学长、还有小忍拿来当睡床的桌子,很有可能就是我初中时用过的东西。

当然,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那是一种回忆,但也算不上是什么留恋——我之所以没有向阿良良木学长他们说出来,也纯粹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或者当时根本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罢了。

那座被烧得破破烂烂、却还勉强残存了下来的补习学校的痕迹,就算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我也不会有什么悲伤或者哀切的感受。

怎么说好呢——嗯,虽然我这么讲好像很冷漠,但是从升上高中的那一刻开始,它作为我心中的回忆恐怕已经“断绝”了吧。

而且就算是在那里上课的期间,我也在调整篮球部练习的时间安排上伤透了脑筋,甚至对补习学校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不过这明明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这样想的话也实在很对不起为我支付补习班费用的爷爷奶奶。

所以——

就是这样。

在那座补习学校因为经营困难而倒闭的时候——我一直都在为“那可能都是因为我老是怀抱着那样的愿望”这个想法而烦恼,这件事也不用多提了。

……所以我才会说不出口吧。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许还是有过那样的心情吧——总而言之,在这个意义上,我跟那个地方实在是相当有缘。

比以它作为大本营的忍野先生更有缘。也比把它当作睡床的阿良良木学长更有缘——因为在它被彻底烧成灰烬之后,在它变成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没有用处的地方之后,我也还是要再次朝着那个地方走去。

“你要把自己现在走的路妄想成通往未来梦想之路的话。那当然是你的自由——不过大多数的现实都并非如此,那只不过是通往过去的一条直路,而人只不过是沿着这条路逆行而已。而且那条路,要是你不小心回头看的话,搞不好还会被带走魂魄,是一条极端严格的单行道。”

虽然我的母亲曾经这么说过,但是要完全不回头径直向前走的话,那也是不太现实的吧。

所以,在结束了跟火怜的通话后,我就直接以B键快跑(那是什么啊)朝着旧补习学校被烧成灰烬的废墟跑去——然后,在那里……

在那里——

跟“恶魔大人”见面了。

虽然说是被烧光的废墟,但自从那座建筑物被烧掉之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自治机构当然也不至于坐视不理,而是用压路机进行了整平处理。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在那片荒地的中心位置——

正站着一个手持松叶杖的女孩子。

是一个跟我同世代的女孩子。

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子——扇君是这么跟我说的,看来事实的确如此。感觉那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但同时还是觉得有点不爽。

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说起运动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年到头都穿着运动服过日的火怜(特别是刚刚才跟她说过话),但是如果说火怜的运动服姿态是一种健康形象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女生的运动服姿态则给人以“不修边幅”的印象。

那是一身松垮垮的宽身运动服。

那种宽松的模样就跟睡衣差不多——没有丝毫的讲究。

还有那头充满蓬松感的、好像完全没有经过梳理似的茶色头发,也更进一步强化了那样的印象——话说回来,茶色头发的实物,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对当今时代来说,茶色头发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这里毕竟是乡下小镇,最多也只是偶尔见到某些游泳部的女生因为在含氯的泳池里泡得太久而导致头发掉色而已(还有就是小忍的金发了)。很自然的,我就对那种发色感到有点畏缩了。

在某种意义上,茶色头发对我来说比恶魔还要可怕。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

不。

让我变得镇定的理由并不只是这个。

还有另一个原因。

“……虽然我是列出了三个选项,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用第一个选项来解决的哦。”

这时候——

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向那个女生开口的时候,对方却首先主动说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在注视着我这边了。

茶色头发的恶魔正在注视着我。

“如果有十个人的话,有七个人都会选择用写信来向‘恶魔大人’咨询问题——在剩下的三人之中,大概有两人会用打电话的方法吧。”

“……而最后的一个人就是像我这样直接前来见你……对吗?”

“不,最后的一个人会选择‘放弃’。面对这三个选择,愿意直接面对‘恶魔大人,咨询问题的人,是十个人之中的第十一个人啊。”

那女生的语调,听起来比我还更有男孩子气。

声音很低沉、也相当平稳——而且说话的速度慢得出奇。那并不是慢条斯理的可爱感觉,而是纯粹的缓慢——这种说法好像带有骂人的意思,我本来是不太想用的,但是“呆笨”这个形容真的是恰到好处。

光是等她说出下一个字就会让人等得很不耐烦。

就是这样的速度。

就好像将听惯了的录音带进行慢速播放那样的感觉。

“不过那样的人大多都有着相当严重的困扰,所以我都会直接介绍他们去警察局、律师事务所或者儿童咨询所之类的地方。至今为止选择来见‘恶魔大人’的第十一人就只有两人,而那两人我都采取了那样的应对措施——不过。”

那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眼睛也缓缓地向我盯来。

“——看来你并不属于那样的情况呢,神原骏河同学。”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字,我的心顿时猛然跳动了一下。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被不认识的人突然叫出了自己名字而大吃一惊”——当然,也不是因为对方是真正的“恶魔大人”、用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知道了我还没有报出的姓名。

“的确没错,沼地蜡花同学。”

我说道。

我也说出了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于是,那个女生——沼地——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真是太高兴了。”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没错。

因为她染了头发的关系,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她来,但是这个“恶魔大人”,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生。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很清楚地记住她的容貌——而是从她握在左腋下的松叶杖想了起来。

沼地蜡花。

在初中时代,她是在这一带地区跟我交锋过的其他学校的篮球部选手。我们之间已经交锋过无数次,与其说是竞争对手,倒不如说是宿敌更恰当。

虽然我没有明确的输给她的记忆,但同时也不记得有没有赢过她。

如果说我是擅长速攻的攻击型选手的话,那么沼地就是慢悠悠的擅长防御的篮球选手。传说她还有过完全封住敌方队员得分的经历……

回想起她当时的打球风格的话,刚才那种“呆笨”的说话方式,也可以理解为她的个人特色了。

不过说到底她也只是敌方队伍的成员,虽然初中时代互相认识,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过话

……

“呵呵,神原——你的左手。”

这时候。

沼地用没有拿着松叶杖的右手指了指我左手上的绷带。

“关于你左手出问题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吗。也就是跟我一样了。著名选手总是免不了受伤呢,真是的。啊,把过去的自己说成是著名选手的话,听起来也太傲慢了是不是?不,你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想法吧。神原选手——”

“…………”

我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沼地的左腿。

因为她穿着尺寸偏大的宽松运动服,所以乍看起来很难察觉到,不过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她左右两条腿的粗细程度是不一样的。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知道”才能勉强看出的差异——她的左脚。

在她的左脚上——正包扎着石膏绷带。

坚固地。

坚牢地。

保护着她的脚免受冲击。

保护着她的脚免受世人的攻击。

因此,她的左脚并没有穿鞋——而是光着脚踩在地面上。

左脚的——受伤。

没错。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握着松叶杖。

在初中最后的一场校际大赛里——在跟我的学校碰头之前,沼地就因为比赛中的一次落地事故而弄坏了左腿。她也因此而被迫从篮球部引退,而且现在看来,她的脚似乎还没有完全康复——如果在那之后过了三年也还没有治好的话,那也许是必须陪伴她一辈子的伤痛了。

不过这种事也很难问出口,也不是在这种时候该问的事情。

“你的左手,也是在比赛的接触事故中弄伤的吗?”

……这种很难问出口、也不是在这种时候该问的事情,却被对方抢先说了出口。

说不定她是对同样因为受伤而引退的我产生了同情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向她低头道歉了。

我的左手,根本没有像她那么光彩的受伤经历一那只是我过去所犯的过错。光是把这两者相提并论就已经是一种玷污了。

“嗯,算是吧。”

然而,我还是无法说出真相,所以只有暖昧地点了点头。

“看你的校服应该是直江津高中吧?那么,你就是在那所升学学校里闯进了全国吗……真厉害。而且,原来你的头脑还很聪明吗。”

“其实,也不是啦……”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沼地的运动服打扮。

那是一套以红色为基调的华丽运动服。

虽然胸口的位置上绣着品牌名称,但因为彼此相隔太远而无法辨认清楚——如果是著名品牌的话,就算相隔很远也应该可以认出来,所以那应该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品牌吧。

即使不是这样,那至少也不可能是学校制定的体操服。

“嗯?我吗?我可没有上高中啊。因为康复运动的关系,我连考试也没有参加。现在的话,就是让当今世人为之心动的所谓自由职业者啦。”

不过我的脚变成这样子,当然很难找到愿意雇用我的单位,而且也没有打散工,所以虽然说是自由职业者,实际上也只是个无业游民罢了——沼地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右手插进了运动服的口袋里。

她原来没有上高中吗。

那么扇君说她是“女高中生”的那句话,在这种意义上就算不上正确了。在这时候感觉到内心舒了口气的我,性格果然不像别人心目中所想的那么率直坦荡呢。

“所以我才会成为‘恶魔大人’。”

“…………”

“因为闲着没事干。”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在操作了几下之后,又放回到口袋里。

看来她是在确认来电记录。

难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向“恶魔大人”打电话来了?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应该会接听电话才对。也许她只是故意拿出手机来摆弄一下,在我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吧。

初中时代,她在球场上也是这样——是一个善于扰乱对方选手精神状态的选手。

“……因为脚受伤了很难找到愿意雇用的单位——你就选择了当‘恶魔大人’来代替打工吗?”

“咦?”

沼地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

那看起来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确实对我的推测感到惊讶——不过也很难说,搞不好这还是一种演技,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对我演戏罢了。

我在重申一遍。我跟她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读懂表情的地步。

“不,不是的不是的——神原选手,那完全是误会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从谁的口中听说了什么,但你一定是误会了。”

“我究竟误会了些什么啊。”

如果问我是从谁的口中听说了什么的话,那么我的答案——就是从扇君的口中听说了“恶魔大人”的事情了。

“我的确是在干着‘恶魔大人’这种事,但是我可没有凭这个来收钱啊。”

这是一个免费咨询所——沼地说道。

听了这句话,我不由得大感意外——但是现在想起来,无论是扇君、日伞还是火怜,也都确实没有提到过“恶魔大人”在解决烦恼之后会向人索取报酬之类的事情。

反而根据他们的语气来判断,委托人完全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

如果那是真的话,我的判断恐怕是有点先入为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想像力总是会受到向阿良良木学长索取五百万日元作为报酬的忍野先生、以及从女初中生手里骗走零花钱的贝木泥舟的影响,把“恶魔大人”的活动也看成是跟金钱打交道的事情了。

免费咨询所,免费咨询员。

那简直就像是——

“……那简直就像是阿良良木学长啊。”

“嗯?你说什么呢,神原选手?”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沼地——”

我摇了摇头——

“我的确是误会你了。实在抱歉。”

向她道歉道。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是为了世界、为了帮助有困难的人而免费接受人们咨询的‘大好人’对吧?”

“呵呵,被你这样面对面说出来的话,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呀——”

“那么你为什么要自称‘恶魔大人’呢?”

我明明没有称赞她的意思。她却难为情起来了——这种感觉真的很恶心。所以我没有听沼地说到最后,就用提问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选择这个称呼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被别人以偏见的眼光来看待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因为现在可是讲究冲击力的时代嘛。最重要的是冲击力,还有就是话题性。如果首先不让顾客吃惊的话,就没有办法吸引眼球。无论是娱乐、文化还是政治,现在都必须把意外性放在第一位来考虑。而且就算我是什么粗线条的无神论者,也还没有厚脸皮到自称‘天神’或者‘天使大人’的地步啦。”

“…………”

“更重要的是,抱有烦恼的人基本上都会被劣等感所支配。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比起作为高位存在的‘神’和‘天使’,反而是最低劣的恶魔会更容易让人依靠呢。”

“……嗯,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怎么明白。”

“嗯?真令人意外——像你这样子走在阳光下的人,也能理解这样的话吗?不,会不会是你的手受伤让你的人性稍微发生了扭曲呢?”

“也不是那个问题……啦。”

虽然这只左手确实可以说是我的人性扭曲的象征。但这只左手并不是作为原因、而是作为结果而存在的——可是她这种瞬间看穿本质的眼力,也还是跟现役时代一模一样呢。

不,在停止打篮球后,她的眼力可能还得到了更进一步的磨练吧——她之所以开设这种免费咨询所,会不会是基于这样的眼力而选择的活动呢?

……不对。

我在初中时代虽然的确只是在球场上跟沼地打过比赛,基本上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根据彼此之间作为篮球选手对抗的经验,我认为自己对她的“人性”也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

沼地蜡花这位选手——

并不是乐意帮助别人解决烦恼的那种人。

她并不是一个会用她的眼力来帮助他人的女生。

那么,难道是她在这三年里发生了变化吗?

变化——成长。

可是……

“我还为该选用‘恶魔大人’还是‘堕天使大人’这个问题烦恼了很久呢——‘堕天使大人’虽然也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听起来太帅气了,也许无法吸引男生过来。现在我就觉得只有‘恶魔大人’是最合适的。”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有结果,所以我就决定直接向本人提问了。

“如果不是为了钱的话,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非说明不可吗?”

被她这样反问了一句,我才想起她根本就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

“非说明不可。”

我却作出了这样的断定。

而且还尽可能说得斩钉截铁。

看到我强迫她作出说明的态度,她也不禁稍微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开玩笑似的耸了耸肩膀——因为她所有的动作都非常缓慢,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给人一种演戏的感觉——露出笑容说道: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恶魔大人’从被你这种凑热闹的人找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能再继续用了。”

不过这一次的命名,我还是特别喜欢的呢——沼地仿佛很惋惜似的说道。

“这一次?也就是说,你之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吗?”

“嗯,没错——在初中从篮球部引退后的这三年里,我都在不停地更换手法、更换方式、甚至更换名字——倾听了各种各样的人们的烦恼问题呢。”

原来是这样吗。

这大概也是因为受了贝木泥舟的影响吧,本来我还以为她的活动期间就算再怎么长,最多也只是从去年开始的——看来还真是根深蒂固呢。

“看到快要被人发现我就立刻撤退,然后重新再来。那就是我悟出来的诀窍了。”

“那是什么诀窍啊。”

“大概是长生吧?”

沼地歪着脑袋这么回答道。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慢慢地——

“从被你这种凑热闹的人找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马上清盘,选择接关重来,这才是长生不老的诀窍啊。不过与其说是接关重来,倒不如说是反复尝试更恰当。虽然现在已经少了很多,但是在三十年前可是有很多那样子的游戏呢——”

“我可不是为了凑热闹才来到这里的……”

“明明没有什么事情要咨询却特意来到咨询所,这样被人说是来凑热闹也很正常吧。我本来还想把你说成是来幸灾乐祸的呢。”

“…………”

沼地在看到我无法反驳的样子后似乎感到很满意,于是接着说道:

“那么,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不对?如果不是为钱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这样吗?”

“啊啊,没错,我是这么问的。”

“是为了世界上的人们——当然不可能是这样了。‘我不可能会做那样的慈善事业’这个充满偏见的想法,就是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根据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完全正确的。虽然你对我的眼力似乎有着相当高的评价,不过在我看来,你也相当了不起啊。”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啊。那都是为了我自己——沼地蜡花的健全利益而做的。或者说为了我这条左腿也不为过。”

沼地说道。

丝毫不觉得自愧——同时也没有表现出得意的神态,要勉强形容的话,那就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听到怀抱忧愁和烦恼的人们所说的话,我就可以怀着‘太好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不幸,甚至有的人比我更不幸呢’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安心——我之所以当‘恶魔大人’,都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

“…………”

“哎哟哟,你马上就对我充满了鄙视呢。还真是认真啊。虽然你这种率直的性格是你打球风格的突出特色,但是对包括我在内的与你敌对的比赛对手来说,那只不过是我们必须攻击的弱点罢了。”

沼地看到我听完她的话皱起眉头的样子,马上就露出了明确的得意表情,微笑着说道。

“……你该不会是说认真的吧。”

“嗯?什么?大家都看准了你的弱点来攻击,这是真的啊。难道你完全没有发现?还是说你要批评这种做法太卑鄙?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事到如今才搬出这种事来主张自己的正当性,我觉得这样反而是违反运动员精神的吧?”

这种充满挑拨味道的口吻。看起来似乎是想要激发我内心的感情似的——当然,这只不过是从好意的角度来解释的说法,反而用“她纯粹只是通过戏弄我来享受乐趣”来解释会更有真相的感觉。

不过感觉像是真相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以对方难以察觉的动作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刚才说把他人的不幸当作食粮这件事,应该不是说认真的吧?”

我说道。

“把他人的不幸当成食粮——这种说法也有点不对啦。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纯粹只是以他人的不幸为基准,力求得出‘自己还算是比较好的一类’这个结论罢了。‘虽然我一辈子都无法再跑步——但是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面临着种种困扰的人’。我就是通过这样的想法,来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精神平衡啊。”

“平衡——”

那是忍野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那个无论何时都以中立的立场自居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神原选手。看到你的左手后,我的心也变得安稳了。看到像你这样的顶级选手也堕落到和我一样的位置上——不,也许还是不怎么安稳呢。因为你跟我不一样,对自己左手的事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没有……”

那回事——我说道。

但是,这句话有没有作为否定的回答传人沼地的耳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我的左手——在我的心中早已作为自作自受的结果接受下来了,而沼地却不是这样。

所以站在她的立场上看的话,我的态度显得有点满不在乎也是很正常的。

“呵呵。”

沼地微笑着说道:

“向我——向‘恶魔大人’咨询烦恼的高中生们写来的信,还有通过录音机录下来的通话记录,就是我最宝贵的收藏品啊。‘世界上存在着不幸的人’,‘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许多不幸的人’——这个事实在无形中给了我很大的安慰。那都是具有真实性的、由本人说出来的经历,简直比读那些专门骗取读者眼泪的煽情小说更让人着迷。从三年前开始,我都一直在不断改换着招牌来搜集他人的不幸经历。所以那并不是食粮,而是鉴赏品。”

“……这可不能算是一种好的兴趣。”

或许我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心中泛起的情感直接传达给她知道——或许这也正是沼地所期望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说出口的话,却仅仅是这样一句经过无数过滤器的过滤、筛选、并且用保鲜膜包装得严严实实的话。

“来找你咨询的人,应该都是有着真正烦恼的人啊。”

“正因为这样才有收藏的价值——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会不会像个坏蛋呢?呵呵,你也别那么较真嘛,神原选手。看样子就好像要揍我一样啊。别那么逼近我,你的威压感真的是很可怕的哦。”

“你的抢板距离可不止这么短吧。”

“这就难说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现在的我并不是篮球选手,对了——应该是心理医生才对。”

我揍了她一下。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轻易就做出揍人举动的人——可是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右手确实已经在她的脸颊上扇了一巴掌。

反而应该说,没有用上怪力左手的我,还算是相当冷静的。

至于被揍的沼地,尽管脸颊红起了一片,却还是“嘿”地笑了一笑——她的表情明显是在说这样一句话:

——揍人的话你就输了。

“我都说你别那么较真嘛,神原选手。我说啊,本来嘛——”

沼地突然换上了亲昵的口吻,就好像面对亲密的好友似的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毫不客气地、轻轻松松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来找我咨询的都是有着真正烦恼的人吗?如果真的是怀抱着很严重的烦恼,就不会有依靠‘恶魔大人’的想法了吧?那只不过是日常级别的不幸,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不幸啦。至于那些偶尔出现的有着真正烦恼的咨询者,我都会为他们介绍适合处理那些问题的机关——这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吧?”

“…………”

“我也不会对咨询者的不幸加以插手,只不过是认真地听他们诉说而已。就像神原选手你的现役时代那样,非常认真地听他们说。那样到底会有谁受伤呢?我只不过是在心中暗暗发笑,脸上的表情可是相当认真的啊?而且我也认为这是对为我提供不幸材料的他们应有的礼节。”

“光是在心中暗暗发笑,就已经是不诚实的表现了……我这么说大概也是没用的吧。”

“没用的。”

“那么沼地,你应该还会这么说吧——除了明显无法处理的特殊案例之外,自己毕竟是为他们解决了烦恼,所以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指责——对吗?”

绝对可以解决烦恼。

那就是“恶魔大人”的宣传口号。

也就是说——沼地在这一点上是诚心诚意面对咨询者的。不管内心的表情如何,她毕竟都是在处理好那个不幸之后再“接收”到自己手上的。

先不论作为心理医生的操守如何,但至少作为收藏家是

很诚实的。

她大概会作出这样的主张吧。

“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作为收藏家也同样是不诚实的。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他们诉说而已。”

“……咦?”

“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我什么都不会做。模式1的情况就是收了信,然后什么都不做。模式2的情况就是在电话里说一句‘这件事我可以处理’就完了。至于模式3的人,就先听他们说个大概,但不会去了解具体的细节,还是什么都不会做,而是像流水线作业那样为他们介绍相应的机关。”

毕竟过于不幸的内容我也会受不了嘛。

我会受不了的。

这时候——沼地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慢慢向下滑动,然后抓住了我右侧的乳房。

那粗暴的动作的确是跟“抓住”这个词非常吻合,完全没有任何性感、或者爱抚之类感觉。

老实说,那真的很痛。

也许是对我刚才扇了她一巴掌的报复吧——那么说我也不太好意思推开她的手。

…恶魔大人’只是听别人诉说烦恼而已,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做。”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就算一个局外人插手别人的不幸,也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吧。如果真的想挽救别人的话,就必须有把那个人的不幸全都背负在身上的气概。而我当然不想做那样的事。”

“……不,我并不是从这个意义上问你‘为什么’——我已经知道不管对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要把·恶魔大人绝对可以为你解决烦恼’这种传闻散布出去?你明明什么都不做啊。”

“喂喂,那还用说嘛。因为所谓的烦恼,大部分都可以用时间来解决的啊。”

就好像向小学生揭开坏心眼的智力题的谜底似的,沼地以相当轻松的l3吻说道。

右手还是没有放开我的胸部。

“那完全是名副其实的时间问题啦。烦恼的实体,基本上都是‘对将来感到不安’。正是‘恐怕以后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这样的预感,把他们的精神平衡推向崩溃的边缘——所以其实他们最需要的是‘我会帮你处理这个烦恼,这句话,而不是真正的解决烦恼啊。”

“……那就是百分之百解决烦恼的真相吗。”

总的来说,沼地就是对咨询者采取了“消磨时间”的手法。“我会为你解决这个烦恼,你只要等着就行了”——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委托人从“烦恼”的精神状况中解放出来的。

并不是解决,而是解放。

在这个期间里,那个烦恼的根本性问题就会随着时间而风化——或者对委托人来说变得不再重要,是这么回事吗?

“人家常说把烦恼说出来就会变得好受一点——我看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呢。那就是真相,是答案。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大家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好起来的。”

“但是那不是一种逃避吗?那只不过是在逃避吧?只是在逃避咨询者、逃避问题而已吧?”

“逃避有什么不对?世界上大部分的问题都是通过逃避来解决的啊。在通过逃避向后推延的期间,问题就会自然变得不再是问题——就是因为想‘现在立刻’解决问题,人才会吃那么多苦头嘛。”

“…………”

感觉好像被她的花言巧语骗到了似的——不,这实际上确实是花言巧语吧。

…………

不对。

被花言巧语骗到这种说法,也只是把责任推到沼地身上而已——这才是卑鄙的行为。

我其实是接受了。

非常轻易的——接受了她的说法。

没错。

如果在那时候——在我过去跟真正的恶魔交易的时候,没有认真面对那个问题,而是选择默默承受,没有为了解决问题而拼命努力的话——

我就应该不会伤害任何人了吧。

现在暂且不论她的理由为何,也不论她的说法如何,沼地蜡花作为“恶魔大人”倾听了众多高中生的烦恼,让他们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这一点看来的确是事实。

正因为这样,烈火姐妹——旧烈火姐妹也感到难以出手。

自我标榜为正义的伙伴和正义体现者的那对姐妹,在攻击对象拥有“正当性”的情况下是相当无力的。

“……放手吧。”

“嗯?”

“我叫你把抓住我胸部的手放开。”

“……嘿。”

我本以为她还会稍微抵抗一下,没想到沼地很干脆地服从了我的要求——放开抓住我胸部的手,以让我可以看见的方式在面前张合了几下。

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神原选手?”

“回去。”

哎呀?——沼地抬起了眉毛。

看样子好像真的感到很意外似的。

“我还以为会被你再揍一下,没想到你还真讲道理呢。我先说明了,我还会再改变名字重复同样的行为哦?因为我的这种搜集癖已经跟中毒差不多了——嗯,不光是中毒,而且是中了猛毒呢。”

“很抱歉刚才揍了你,对不起。”

“还真坦率呀。”

“虽然你做的并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情,而且你的思想和嗜好我也实在无法理解,但毕竟也不像是会让人陷入不幸的行为。如果光看表面的话,这反而应该属于乐于助人的那一类。”

“你能理解我真的很高兴。”

“我才不理解。”

说完,我就跟沼地拉开了距离。

而她也没有采取拉近彼此距离的行动——这大概是因为没有必要那样做吧。

“再见了,神原选手。在这种情况下久别重逢真是太遗憾了。我实在是很想跟你在球场上重逢——不过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现实这种东西还真让人烦恼呢。”

“……你的这个烦恼,也应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得到解决吧?”

“那当然了。”

面对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的她,我并没有说出道别的话语,而是直接转过身去。我把她独自留在被烧毁的补习学校废墟,快步离开了现场。

本来我是想跑起来的,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那么做——虽然这么做也不是因为对脚上有伤患的她的心情有所顾虑。

总而言之,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差别地接受高中生咨询的“恶魔大人”的真面目并不是我——能确认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我大概一辈子都会不断重复这种多余的确认作业吧,也会把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当成是自己干的事,陷入永远的妄想之中。

不断自我反省到令人厌烦的地步,永远怀疑着自己。

那就是我对过去所犯错误的负起责任的方式——也是极其明确的一种惩罚。

虽然这次的犯人不是我,而是令人意外的过去的一个老相识,而且她的想法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但是,我还是觉得“在那个被烧毁的补习学校废墟里等着我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非常大。

早上,每当我读报纸的时候看到昨天被捕的犯人名字——都总是会把自己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重合起来考虑。

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一辈子。

永远。

……难道说这些事也是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吗?难道我将来有一天也能像普通人那样轻松地阅读报纸,把各种传闻都当作耳边风吗?

晚上。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不用胶布把左臂绑在柱子上睡觉呢?

虽然我也觉得没有那样的可能。

从这个意义上说的话,在三年里持续进行着“恶魔大人”或者类似行为的沼地也跟我一样——虽然她说自己是因为弄伤脚、断送了选手生命而大受打击,为了缓和这种打击才做出“到处搜集他人的不幸”这种事的,但如果按照她的理论,自己的这种“烦恼”也应该可以通过时间来解决吧。

根本就没必要到处搜集不幸的故事。

还是说光是三年是不足够的呢?

对她来说,那难道是要反复一辈子的烦恼吗?

“……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

过去的宿敌染指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行为这个事实。虽然给我带来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

虽说是宿敌,但如果不是这样见面的话,恐怕在镇上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是对方——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稀薄。

但就算是这样——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话,会不会在这时候对她所做的事深入追究呢?

还是说……

我忽然站住了脚步,打算给阿良良木学长发个邮件。要是向他说明详细经过的话,说不定他真的会插手这件事,所以我当然是隐去了所有要点,只是概括性地说了一句话:

“我被过去的一个老相识(女生)摸了胸部。”

平时的阿良良木学长并不是那种回信速度快的人,可是这一次却偏偏立即就发来了回复:

“让我也加入吧!”

“…………”

我不禁露出微笑,关掉了手机的电源。

010

在长篇大论地讲述完整件事的经过后说这种话似乎有点自打嘴巴,不过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经历,而是经常都会发生的。

对某些传闻感到在意,因为感到不安而进行调查,最后却发现只是自己的罪孽妄想在作怪——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这都是我从去年开始不断反复在做的事情。

反复,反复,反复,再反复,永无休止。

不,实际上这种状态只是从去年开始变得更严重,养成了主动进行调查—习惯而已。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应该是从我小学生的时候——从我第一次冁恶魔订下契约的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不断反复了。

就好像我把补习学校倒闭看成是自己造成的那样。

而跟踪阿良良木学长的行为,说白了也是基于同样的想法,甚至可以称之为病态了。不过反过来说的话,也可以把这种行为看成是对神原骏河来说极其熟练的日常作业,虽然这么说有点极端。

应该是可以的。

只要习惯的话,异常也同样是日常,甚至可以说异常才是日常。

奇行也是重要的日常生活的一环。

所以在烧成灰烬的废墟里跟沼地蜡花的重逢,虽然的确存在着意外性的因素——对于本以为不可能再见面的旧相识突然出现在眼前,也确实感到有点震惊——但也只是吃了一惊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引退的选手很快就会被忘记。我在见到她之前也完全不记得她的事情,而她在见到我之前恐怕也不会记得我的事情吧。

时间的流动实在是不可思议,人缘这种东西也相当奇妙——我就只有这样的感想。如果光是这种感想的话,就跟人家看完古典小说后的感想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必要以实际体验的形式加以细述。

那种程度的惊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很普通的。

当然,即使被人说我冷漠我也没有办法反驳,但那毕竟是我毫无掩饰的真心话——而且我只懂得从笔直的方向观察事物,这一点也正如沼地所说的那样。要是像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那样对身边的所有事都倾注自己的感情的话,身体根本就受不了——不,应该说是精神受不了才对。

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看来,我大概是一个莽撞型的热血汉子吧。不过在其他人的眼中,我可能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呢。

至于在我自己眼中的自己——不,这些话还是别说了。

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就会很危险。

总之对我来说,跟沼地蜡花的重逢,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就算我平时有利用Twitter这个传闻中的当今流行平台来发言,我恐怕也不会在上面提到这件事吧。

我什么都不会说。

本来是这样的。

既然我说“本来是这样”,那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了。没错,实际上,沼地蜡花这个初中时代的宿敌名字,在这之后将会成为我难以忘记的存在。

难以忘记?

从我无意识中用上了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我的内心某处也许存在着很想忘记她这个存在的念头——总之,那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成为高中三年级生后的第二天。

新学期新生活的第二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在相同的时刻醒了过来。

“摆出一脸严肃的烦恼表情的话,看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很聪明——不过那完全是一种误解。并不是说只要思考就会显得聪明,反而是什么都不想而过着悠然自得生活的人更容易得天下呢。烦恼什么的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有时间去想倒不如行动起来。烦恼的话全部忘掉就好了,要是对自己没有益处的话就没必要后悔。”

今天的母亲,在梦中向我说了这样的话——虽然母亲的确是经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但是连续两天出现的情况还真是好久没有过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坐起身子。

然而我刚打算坐起身子,却被用胶布绑在柱子上的左臂扯住了。

“……嗯~”

我抬起睡得糊糊涂涂的脑袋,开始用手撕开那些胶布——在撕开胶布的过程中,头脑也逐渐变得清醒了。这种开封作业对我来说就跟做晨操吧,我心想。

总之就是跟往常一样的早晨。

就像往常一样——我是这么以为的。

这时候,在我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中,我找到了指甲刀——也就是昨天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的那个指甲刀。

不,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有找多长时间吧——不过想找的时候不管找多久也找不到,在放弃的时候却会在不经意间找出来,这就是找东西的惯例。

我把胶布全部撕掉,然后就直接开始解开左手的绷带。要是不在找到指甲刀的时候把指甲剪掉的话,到时候又会找不到了。昨天也因为被扇君妨碍,害得我到便利店买指甲刀的计划也泡汤了。

不过现在已经找到了指甲刀,我反而觉得赚到了呢。干脆下次就把省下的钱请扇君喝瓶果汁吧?不,对这种嚣张的后辈可不能随便娇纵——我一边想着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一边剪着指甲。

栂指,食指,中指。

这时候——当我剪指甲到了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还没剪的时候,我才迟钝地发现了一件事。

不,迟钝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太糟糕了吧。

不过也没有办法。

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正是本来应有的姿态啊——反而是昨天为止的模样,无论再怎么熟悉也还是觉得很不自然,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后才记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错。

在我解开绷带后暴露在空气中的左手——并不是猿猴的手。

并不是恶魔的手。

而是已经恢复成了原本应有的人手的外形。

011

我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个“从梦中醒来”的梦,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难道我是在做梦?”这种想法本来就是漫画才有的东西。我也不是那种会在这时候捏自己的脸看看会不会觉得痛的天真少女——只是,对自己那滑溜溜的纤细左手——

对那只并非有着野兽外形、而是呈现为正常人手形状的手——

不得不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加以注视。

怀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错觉,恐怕就是指这种状况吧。

我不由得脱光了衣服,站在房间角落的落地大镜子前面观察其自己的姿态——然而即使通过镜子来看,无论我摆什么样的姿势,那只手臂也依然——

在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左手”,完全就是一只人手。

真令人怀念——那是我几乎已经忘记的人手形状。

……仔细一想,我根本就没有脱光衣服的必要,但这正好反映出我刚才的头脑混乱程度。

这也是很正常的。

从去年的五月开始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野兽手臂”外观的这只手——让我被迫放弃从中学开始的篮球运动而选择引退的这只手,竟然如此突兀地、出乎意料地忽然恢复成原来的形状,我一时间实在是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

我当然也觉得很高兴。

自己的手臂这样子恢复成原有的形状,是我每天都在热切盼望的事情——尽管总是用“自作自受”、“这是应得的因果报应”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的心,嘴里也总是说着仿佛早就接受现实的话,但是在每次换衣服和洗澡的时候,在每次看到裸露的野兽手臂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

用绷带来把这只手藏起来,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避免被别人看到——但是更重要的理由,其实是想避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

所以即使是一个人独自呆在房间里的时候,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尽量不解开包着这只手的绷带——所以。

所以我当然不可能不觉得高兴。

但是,我所怀抱的疑惑情绪的比率,却远远高于我的喜悦感情。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左臂——会被解放了?

在今天这个日子,突然间?出其不意的?

说起来,忍野先生曾经说过,那的确就是由时间来解决的问题——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这只手臂就会从恶魔那里解放出来了——那位专家是那么告诉我的。

难道只是获得解放的时期出现了一点偏差吗?

只不过是提前了两年而已吗?

这可以说是在误差范围之内吗?

“…………”

不过,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便宜的事吗?——我明明闯下了那样的大祸,现在却受到如此的幸运恩惠,这样真的好吗?

……不,还存在着另一个可能性。

那是一个我不愿去想的极其悲惨

的可能性。

本来这条手臂变成了“猿猴之手”,都是因为我向恶魔许下了愿望——“阿良良木学长什么的最好马上消失!”……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憎恨着他的缘故。

而这种憎恨意识的最明确体现,就是那只“恶魔之手”——所以,因为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而是以一种模棱两可的结果告终,所以我的手臂才会一直保持着恶魔之手的形状,整个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

而现在手臂却这样子恢复了原状,那就是说——难道是阿良良木学长他出了什么事?

去年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

由我许下的那个消极性愿望——那个不被允许的愿望,难道在什么地方得到了实现?

脑海中掠过了这样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我顿时猛然回过神来,立即把手伸向还连接着充电器的手机。

因为我昨天关掉电源后就没有再理它了,所以我慌忙打开电源——因为我习惯每天早上都要跑二十公里,所以起床的时间比一般高中生要早很多。而且现在的时间与其说是早晨,倒不如说是凌晨更恰当。不过现在根本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必须马上跟阿良良木学长取得联络——

正当我打开联络人名单寻找着阿良良木学长的名字时,手机却收到了新的邮件。

新邮件。

那正是阿良良木学长发来的邮件。

我刚在想时间还真凑巧,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似乎只是我的手机刚从服务器接收了在关掉电源的期间发到邮箱的邮件而已。

“刚才的邮件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回信呢?难道你生气了?你应该没生气吧?不,总之真的对不起啦,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的,请你给我赎罪的机会吧。”

………………。

真软弱!

要是这样道歉的话,你本来就不应该发那种厚脸皮的邮件嘛。

嗯,从这封邮件看来,阿良良木学长的人身安全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阿良良木学长在写完这封邮件后突然遭遇意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用急着打电话给他了。

或者说我不想打电话给他。

如果说我生气的话,那就是现在了。

真是的……

不过,如果不是阿良良木学长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这只手为什么会恢复原状呢?

真是不可思议——跟高兴的心情相比,还是困惑占的比例更大。

老实说,我甚至对此感到有点诡异。

平时总是在明里暗里拘束着我的有如锁链般的束缚,现在却突然间被解开了——这实在让我感到有点诡异。

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生这种事呢——?

怪异总是有它形成的适当理由——这应该是忍野先生的口头禅吧?

可以由时间来解决的问题。

真的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那样真的好吗?

我是不是没有必要烦恼、也没必要想多余的事——只要像常人一样感到高兴、为此欢欣雀跃就好了呢?

但是我心中浮现出来的——

我回忆起来的……是伫立在被烧光的废墟中的少女。

我过去的宿敌——沼地蜡花。

012

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至于神经过敏地产生“她作为‘恶魔大人’,就像天神显灵似的为我完全解决了烦恼”这样的想法。

实际上也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

本来她就单纯是倾听别人的烦恼,并不会为别人解决烦恼。而且就我的情况来说,我只不过是去那里见她而已,根本就不是去找她咨询问题。更没有把烦恼说出口。

哪里会有什么天神显灵。

沼地应该只是认为我的左手是在训练时的意外事故中受伤的。

既然连我的烦恼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更不可能为我解决这个烦恼了吧——连说都没说就变轻松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

对我左手的事情有明确了解的人,就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姐和忍野先生。

最多也就再加上羽川学姐……还有扇君?——就这么多了。

就连我篮球部的队友日伞也不知道。

沼地当然也不可能会知道。

不过就算她真的知道,也还是不会做任何事吧。那个不幸收藏家听了我这种“炫耀不幸”的话,也许真的会感到很高兴——作为同样的篮球选手,恐怕还会因为我的谎言而感到不愉快——但最终来说,她也应该不会为我解决这个烦恼的。

这个道理我也非常明白。

但是即使如此,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回想起来的人……我看着恢复原状回想起来的人,却依然是她。

一头茶色的头发、身上穿着运动服、而且动作缓慢的——那个女人。

“总之,该怎么办好呢……”

突然发现自己到现在都一直光着身子,我慌忙穿上了衣服。以前曾经被奶奶目击了我在房间里光着身子的情景,那件事直到今天也还是我心底里的一个阴影。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也不打算打破平时的习惯。为了外出晨跑,我首先穿上了跑步用的健美服。

也就是明显呈现出身体曲线的那种服装了。

穿上之后,我就会觉得充满干劲。

在获得解放感的同时,也振奋起精神。

把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束成马尾辫子,最后重新在左手上包上绷带。本来的话,既然恢复了人手的外形,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用绷带藏起来了,不过我现在已经以“左手受伤”的名义用绷带包扎了近一年的时间,所以也不能突然间把这些绷带撤掉。

虽然轮廓会发生变化,但那也是没有办法掩饰的部分——在卷上绷带后,我才想起刚才解开绷带的原因……也就是剪指甲这项作业还没有完成,但是这已经为时已晚了。

现在的我,就好像使用忌咒带法的飞影一样。

明明是在这种时候,自己却还莫名其妙地想一些多余的事,我果然是个笨蛋吧——而且事实上,我的确是个笨蛋。

沼地说过认真的打球风格就是我的弱点,那么说来,我就是一个认真的笨蛋了。

是无药可救的小丑。

阿良良木学长也患有“无论任何时候都忍不住要说一些有趣的话”的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非常相似,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了。

我穿上了跑步运动鞋,来到依然寒意萧萧的昏暗街道,开始跑起步来——同时也逐渐提高速度。

“呜哇……”

平衡感很糟糕。

不,本来我现在恢复成左右对称的状态,平衡感也应该恢复了正常才对,但是因为身体的左侧突然间变轻了,所以我越是提高速度身体就越倾斜,几乎快要倒下了。

或者说,我已经摔倒了。

在拐角的位置拐弯失败,“扑通”的一声——不,用这种可爱的拟声词是无法准确形容的——应该是“啪哒”的一声,我的左半身猛地摔倒在柏油路面上。

好痛。超级痛。真的痛死了。

本来想要维持身体平衡,结果失败了。

其实只要用左手在地面上支撑一下就可以缓和损伤,但我却对大小发生了微妙变化(或者说恢复原状)的手臂不太适应,结果空有一身反射神经也派不上用场。

“好痛痛痛……痛死了。”

仔细一看,因为跟地面发生了剧烈摩擦的缘故,左手的绷带已经擦破,好不容易恢复原状的左手也被擦得流血了。本来在跑步途中摔倒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而这样子擦伤外皮也同样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虽然这种感觉就像是刚买回一台新款手机却在当天掉到地上摔坏了似的——但同时也让我产生了“这确实是自己的手臂”的实感。

这条手臂,的确是自己的。

连通着血脉,连通着神经,连通着意识。

我的左手。

一直以来在篮球场上运球的左手——支持着我的左手。

“好痛痛……哈哈,好痛、好痛——啊哈哈哈哈。”

我一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一边抱着左手、抱着自己的全身。一边大声笑了起来——这样的反应,并不仅仅是因为我有着M的倾向。

因为我同时也一直在哭。

抱着恢复原状的左手——我莫名其妙地哗啦哗啦流下了眼泪。

“啊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好痛……”

好开心——

我这么跟自己说。

啊啊,真糟糕。

说什么困惑的比例更甚于喜悦,说什么与其说高兴倒不如说是感到诡异,那些修辞性的描写,都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理由什么的根本就无关重要。

我觉得很高兴。

这就是我现在的唯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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