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看来即使是在高级烧肉店,全身都被粘上味道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所以我一回到家就马上去洗澡了。
我仔细地把头发和身体冲洗干净,然后让全身泡在放满温水的浴缸里,浸到肩膀的位置——不,应该是脖子的位置。
在泡进浴缸之前,我已经把比打篮球的时候长了不少的头发解开了,所以在泡进去之后,长长的头发就好像海藻似的飘在水面上。
沼地为什么会跟贝木有联系呢——我不知道,也没有办法问人。虽然贝木可能会知道沼地的所在地,但是如果我提出这个问题的话,就不得不提及有关“恶魔大人”和“左手”的事。
向那个男人公开这些情报,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了。
尽管对我来说他是一个“亲切的大叔”,但是对贝木泥舟寄予全面信赖还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就算我自己没事,也无法保证一定不会连累周围的人。
“但是……让我感到在意的并不是贝木,而是向贝木转告了那些情报的沼地……”
为什么她要那样做?
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道她也察觉到了我在打探她的下落?
不管怎样——我现在也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不能再继续装架子了。
继续坚持去找她,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也无所谓——也许至今为止我都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看来,我似乎很有必要从这种运动精神中脱离出来。
事已至此,我所需要的并不是公平竞争。
而是无论如何也要跟她做个了断的顽强气概——虽然这种冲动也许还包含着在短跑决斗中输给贝木后发泄闷气的意图,但即使是那样也无所谓。
就是因为她向贝木提供了我的外出情报,我才会遭遇了这场屈辱性的败北——这也是无容置疑的事实。
在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全身沐浴后,我就走出了浴缸,然后像绑头巾一样把毛巾缠在头上,在轻轻擦干的裸身上卷上浴巾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后,我就向火怜打了个电话。
“我有一个请求,你愿意帮个忙吗?火怜。”
听我这么说,火怜先是沉默了一瞬间——
“嗯,好的。”
然后马上就答应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利用她的这种信赖似的。我不禁感到有点愧疚——毕竟这是跟“正义”毫无关系的个人问题。
“我想这个小镇里应该住着一个叫沼地蜡花的女孩子,你可以帮我找到她吗?”
“可以呀~”
看来在一旦决定之后,她就不会再有所犹豫了——于是她一口答应了下来。
嗯,这样的性格还真让人担心。
哥哥,你要好好保护她啊。
可是对她的安全造成最大威胁的人,说不定正好就是那个哥哥呢。
“她以前就读的中学校名是——”
我向火怜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资料,包括本来知道的情报,以及在这一周里打听到的情报。
“明白了,既然有这么多线索的话,只要拜托月火就可以很快弄清楚的。嗯……这样吧,我明天再跟你联络。”
“明天?不,其实也不用赶得那么急啦……”
“不赶急这种事,对月火来说恐怕是很难做到的呢——那家伙最近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性急。究竟是为什么呢?以前明明总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几乎让人怀疑她是不死身的啊。”
“是吗……?”
我可不太了解。
对于月火的事情,我是不怎么清楚的。
而且也没怎么见过面。
“知道了。总之就多多拜托啦。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没什么,只要你再来和我玩就行啦!”
火怜以开朗的口吻回答道。
那实在是一个无比可靠和让人高兴的回答。
我几乎要爱上她了。
“谢谢你。”
我率直地向她道谢道。
不过——对旧烈火姐妹的这个委托,结果也只是以徒劳而告终。
不,从最终结果来看,这也不是徒劳的。
她确实为我调查到了有关沼地的情报。
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愧是有着阿良良木家优良血统的人——不过如果从短期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个委托本身,其实对这个故事来说是不必要的。
因为,我在次日的星期一……
竟然出乎意料地在学校的教室里——跟沼地蜡花见面了。
018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曾经觉得那些直呼班主任老师名字的人很没有教养。明明是小孩却摆出大人的架子,自以为跟成年人的老师站在对等的立场,真是一群丢人的家伙。我总是认为面对老师就应该叫老师,无论对方是怎样糟糕的老师,我都一直坚持用老师来称呼。我觉得随便称呼对方的名字是一种失礼的举动。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次日早晨。
当我走进那已经逐渐开始习惯的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教室里只有沼地一个人——而且还很惹人讨厌地翘着二郎腿,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座位上。
如果用忍野先生的话来说,那就是久候不至的姿态。
我回学校的时间并不算早——反而因为早上要干的事情很多,所以很多时候上学都会比普通学生要晚,而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明明如此,教室里除了沼地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是沼地把人赶出去了吗——不,要是被一个沼地这种风貌的、明显是局外人的女生占领了教室中央的话,对基本上都属于乖巧草食系室内派的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来说,就好像是被布下了一个结界似的,根本无法踏进教室一步。
即使是我也同样如此。要不是认识她的话——要不是经历了前几天的那件事的话,我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也会转身就走。
那头与其说是染发、倒不如说是自虐性地摧残着自己的茶色头发,确实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常言道。君子不近危。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引用的格言也许应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但是现在想起来,我却觉得那些以名字来称呼对方的学生,也许反而是正确的呢。先不说礼仪上的问题,我觉得那是正确的——也就是说,那并不是承认对方的立场,而是承认对方的个性。我充其量只不过是懂礼貌而已,并不具备正确性。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被自己尊称为老师的那些人。连他们原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国语数学理科社会——技术家庭科音乐体育。任何一个老师,我都单纯地认识为老师,并没有理解他们都是各自有着自己生活的人。”
“…………”
“虽然有着初中和高中的区别,但这都是我重新回到久违的学校所怀抱的感想啊,神原同学。”
沼地一边说,一边缓慢地耸了耸肩膀,拿起了靠在桌子旁的松叶杖,同样以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不,先不说这个……”
头脑一片混乱的我向沼地这么问道。对,是一片混乱。因为直到昨天为止无论我怎么找也见不到的“恶魔大人”,现在竟然近在眼前——而且还是在作为自己地盘的学校教室里。
我真的是感觉自己碰上恶魔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说我只是偶然路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吧?还真是很难办到呢,像这样掩人耳目地溜进学校的潜入任务。嗯,我当然是来见你的。因为我想你应该是很想见我的吧。”
“……这个……”
无论如何,我的回答总是会显得暖昧而含糊。
脑海中虽然一瞬间闪过了“难道昨天向火怜委托的事已经立竿见影了?”的念头,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也太快了。
这样的话,也就正如她刚才所说——我在上一周所采取的行动……已经以某种未知的形式传进了沼地的耳中——
所以她就主动前来见我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可是为什么呢?
她特意来见我?
为什么?
我的头脑就只有一片混乱。
“怎么了?神原选手。”
沼地说道。
“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我吗?所以我才这么热心地特意来这里找你的哦。”
沼地边说便故意地抬起了脚——那只被包着石膏绷带的脚。
造作的姿态,
惹人生厌的举动。
“……我想问你的事,现在已经不用问了。”
“嗯?”
“在这样直接跟你见面——看到你那只左手之后。”
我伸手指了一下。
指向沼地蜡花那同样包扎着石膏绷带的左手——从宽松的运动服衣袖里透出来的前端部分。
那是前几天并没有包扎上去的绷带。
难道从那天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遭遇了什么事故吗?
不,作出这样的假设才是装模作样、令人
生厌的行为。
如果说要列举一下没有必要列举的证据,那就是她正在用那只缠着石膏绷带的左手来握着松叶杖。
如果真的是骨折的话,她是不可能做到那种事的。就算真的能做到,她也应该不会那么做。
所以——答案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
“你——”
我说道。
“把我的左手——夺走了是吧。”
“我是替你回收了啊。不——是收集吧。”
沼地说完,就好像觉得这些对话根本无关重要似的,从运动服的口袋里取出了口香糖。
那并不是片装的口香糖,而是瓶装的口香糖。她似乎是把整个瓶子都塞进了口袋里。这也是尺寸大的运动服所独有的功能。
只见她打开瓶盖,从面倒出六粒到手掌上,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还真豪气啊。
“要么?”
“不要……”
“是吗。”
被我拒绝之后,沼地似乎觉得有点遗憾,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只是把瓶子放回到原来的口袋里。
她的一切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
虽说被包扎着石膏绷带,但是突出来的手指部分包的却是普通的绷带——因此可以正常使用。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夺走的?”
“就在你被我摸着胸部感觉很爽的时候啦。当然,那时也只是植入了机关而已。”
效果应该是第二天早上才出现的吧——沼地说道。
这个预料的确没有错——不过就算被下手的本人说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听起来就好像是真犯人在炫耀自己的犯罪行为一样,反而让人觉得相当滑稽。
“喂喂,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啊。神原选手,你反而是应该向我道谢才对吧?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作为你烦恼根源的左手的问题啊。”
“我——对左手的事情——”
“难道你敢说完全没有烦恼过吗?在看到我的脚后——你明明是露出了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啊。”
“…………”
我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啊?
看到因为受伤而引退的宿敌——那条已经坏掉的脚——不对?
“……喂,你的左脚,究竟、怎么回事?难道那只左脚也是——”
我一边说出自己想到的某个可能性,但还是得出了“不,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结论。因为跟我(撒的谎)不一样,沼地的受伤应该是在比赛中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那是在众人环视之下发生的事故,根本没有撒谎的余地。
受伤,那是真正的受伤。
但是——尽管话是这么说,既然她实际上能这样把我的手臂……虽然不是我的手臂,而是恶魔之手……夺走的话,那么认为这个女人就是贝木所说的“收藏家”,也应该是合情合理的推断吧。
虽然存在着违和感,但这毕竟是已经有答案的违和感。
“……贝木——”
我直接提问了——尽管明知道这种事绝对不是在面对沼地的时候正面提出的问题。
“他似乎并不知道你是‘收藏家’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以话套话的方式来提问。这也许可以算是我最低限度的倔强表现了。这是以沼地就是贝木所说的“回收专家”为前提的提问。
不过仔细一想,既然沼地她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猿猴之手”的话,那也根本没有什么套话不套话的说法了。
她先是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是吗,昨天总算是成功见面了呀。那就好,那就好”这种轻描淡写的感想。
“不,对于我的真面目,那个欺诈师应该是有着正确理解的。我跟那家伙也算是有着很深的交情,跟他打交道的时间也相当长了。那的确是个奇怪的男人——我并不是说他精通诈骗技巧什么的,而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对象是谁,他也始终坚持着‘最多只向对方提供自己所掌握的一半情报’。”
沼地说道。
“关于这个原则。虽然我也不是了解得很清楚——不过那家伙应该是想把自己永远固定在‘善意的第三者’这个立场上吧。或者说是对任何情报都采取一种‘暂作保留’的做法。他似乎是不想成为影响故事发展方向的决定性因素。或者说是始终贯彻着比配角的影响力更低的后台人员的立场吧。他知道我的真面目,甚至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你的手被我夺走的事实。但是他就是不说出口,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这与其说是一种原则,倒不如说是一种忌讳更合适呢。”
“…………”
只说出自己掌握的一半情报。
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是以什么为根据来制定的原则——可是这种令人恐惧的系统性机制,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之所以这么说,都是因为从阿良良木学长和战场原学姐那里听说到的贝木形象,跟这种原则有着相当吻合的部分——他们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跟我说,他是一个舍不得提供情报的奇怪家伙。
是这样吗。
那么昨天——那家伙对我也是只提供了一半的情报吗。
当然,要是单凭这个就断定他在欺骗我的话也实在有点牵强,但是我却不可思议地对“那个男人果然是个天生的欺诈师”这个事实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不过,原来是这样吗。
那么沼地她果然就是“收藏家”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把我昨天到外面参加校园开放活动的事告诉贝木,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是也很有可能会发生问题的啊。”
“没有什么啊,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这只是结果论。”
“你这么说的话,就好像有什么比结果还重要的东西呢——没有啦,因为我从贝木那里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情,也知道他很想见你,却因为某种理由而没有办法见你。看到别人有困难的话,我当然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嘛。”
“亏你说得出口。”
“开玩笑的。”
“不过你有什么意图我都无所谓了——只是,关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到镇外参加校园开放活动这一点,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还是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呢。”
“因为我擅长收集传闻嘛。”
“…………”
这家伙总是在故意岔开话题。
根本没法对话。
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转入正题了。
“沼地……你不是说只是收集不幸的吗?难道你不光是在收集不幸,还在收集恶魔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做那样的事——”
“就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些事,我今天才会特意来到这个聚集了无数聪明孩子的学校啊。我说,神原选手。放学后,你有没有时间?”
“……有。”
我回答道。
就算是没有,我恐怕也会回答“有”的吧。
“那么放学后,我就在体育馆等你。现在也差不多要响预备铃了,我就暂时先撤退,到时再到那里跟你详谈吧。”
我完全搞不懂她把地点指定为学校体育馆这种公众地方的用意何在。在放学后将要被运动部用作活动场地的体育馆,本来应该是绝不可能被选择的地点——可是她已经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定了卞来,我也完全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不过她毕竟是大摇大摆地闯进别人教室的女人。
大概她也是打算在那里干些什么的吧——作为一个现实性的推测,她也许是打算先到体育馆集合,然后再移动到别的地方吧。
为了重新进行详谈。
“那好……就让我听听你要说什么话吧。”
“嗯,我会告诉你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话,比如关于这只左手的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我靠近,然后把左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直到最近为止还是我的左手的——那只左手。
递到我的面前。
就像要把手甩出来似的。
“……?那是怎么回事?关于我左手的事情,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那还用问嘛。”
沼地缓慢地展露出笑容——
以带有某种偏执倾向的神态说道:
“因为每个重要的收藏品,都必须跟它的来历相配套的啊。”
019
沼地才刚离开教室,同学们仿佛已经在走廊上等候了很久似的,一口气涌了进来。
我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仿佛”,而是实际上确实如此。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明明看到我在跟一个明显是危险人物的家伙谈话,却也只是远远地在走廊上观望,这种态度不管怎么说也太冷漠无情了吧。不过后来一问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说今天只是碰巧晚了出门,所以到了将近迟到的时间才赶回学校。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也非常奇妙。
就像是预先被安排好的偶然事件。
曾经听说过一个比较流行的小故事,某个教会正好在举
行弥撒的时刻被雷劈中而酿成了大火灾,然而平时总是严守时间的信徒们,却全都在那一天偶然因为各自不同的理由而迟到,结果没有任何人遇难——现在的情况,就让我联想起这个故事。
当然,要是把她跟教会相提并论的话,是绝对会遭天谴的。
因为如果说是什么人制造了这些偶然的话,那恐怕就是既非神明也非天使的“恶魔大人”了。
那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用来招揽客人的招牌了——至少她的左臂已经变成了恶魔的手臂。
而且搞不好连她的左脚也是……
“怎么啦,骏河~怎么一脸阴沉沉的呀?”
“日伞……”
面对以一如往常的姿态出现在面前的好友,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过去在球场上交锋过的那个对手刚刚来过这个教室的事实了。
更何况那个对手已经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无论是外观还是内在都完全变了样,简直已经到了不能称之为人类的程度。
“……没什么啦。说起来,昨天的校园开放活动还真开心呢。虽然我的目标也不是那所大学,但是我也开始向往大学这个地方了。嗯,接下来的应考,我得加倍努力才行——”
看我这样子岔开了话题,日伞大概也应该对我这种强行改变话题的做法感到了疑惑,但还是在友情的驱使下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今天的课程,我只觉得在转眼之间就结束了——时间是放学后。
我来到了体育馆。
只见在那空无一人的、有如空洞一般的体育馆里,沼地蜡花正独自等待着我的到来。
原本用来支撑伤脚的松叶杖被放到了地上——然而她却非常自然地用那条腿支撑着身体,而且还用原来握着松叶杖的包扎着石膏绷带的左手,以轻快的节奏在那里拍打着篮球。
她正在等我。
沼地蜡花,正在等待着神原骏河。
“要跟我打一场‘1on1’吗?”
沼地连招呼也没打,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如此。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沼地才特意把体育馆指定为放学后的见面地点吗。
因为在这里附近一带,设置有篮球架的地方就只有学校的体育馆了。
而且也跟早上一样把人全部赶到了外面,已经万事俱备了。无论是排球部还是羽毛球部,当然还包括篮球部——大家肯定都会分别以各不相同的理由而迟到的吧。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作出回答了。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这样回答的话,那就不是篮球运动员。
“好。”
020
因为曾经把这所直江津高中的女子球部带到全国赛区而被人们抬举为功劳者的我,如果说出下面这些言论的话恐怕会引起不少误会,而且很可能会让扇君等人感到失望,但是我还是在内心的某处认为——从极端的角度来说,篮球这种运动是没有胜负可言的。
不过这也许已经超越了极端论,变成粗暴言论了吧。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讨论价值。
但是,我可不是为了显摆什么超一流选手的架子才故意发表这种标新立异的言论,这是我的真心话。
怎么说呢,我感觉越是投入其中,越是沉迷在里面,就觉得这种运动没有一个尽头。
感觉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了。
当然,如果进行比赛的话当然会分出胜败,但是如果问这能不能算是胜负的话,我却觉得有点不一样。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恐怕是因为存在着这样一个现实的缘故——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实现百分之百的射球精度。
人们常说在篮球比赛中最关键的就是篮板球,而这样的说法,当然就意味着在一场比赛中存在着相当大比例的没有命中篮筐的射球。
没有一个篮球选手是怀着射偏的打算来投球的。而反过来说,防守方则会竭尽全力阻止对方命中篮筐。
作为结果,射球的成功与否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一种概率性的存在——即使以同样的方式来投球,也会出现有时命中有时射偏的现象。
对,这是概率性的东西。
当然,在众多球队当中固然是存在着强队和弱队的区别。但是归根到底,在超出某个水平的队伍之间进行的比赛中,其胜败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运气决定的。
运气好的球队将获胜——运气差的球队则落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样的意见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即使对同样身为篮球选手——比如日伞等等——的人说出来,也很可能会惹得对方生气。但是根据至今为止的实际经历,我也战胜过技术上比己方球队更高强的球队,反之亦然。
这也就是所谓“比赛的流向”了。
不过那是稍微有点美化现实的说法,我比较倾向于称之为:混水摸鱼”,或者更进一步称之为“侥幸”。
这样的话,虽然我不知道站在观众的立场来看是怎样的,但是站在一个选手的立场上来看,胜者和败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因为只要在流向上有一点点的变化,就很有可能成为全局翻盘的关键因素。
这样的情况也不仅限于篮球,我想大部分的运动都存在着这样的特点吧——为了锻炼技术而进行训练的时间才是最重要的,而打比赛则纯粹只是一种附带性质的、近乎于碰运气的活动而已吧。
像参加实际比赛一样对待训练,像做训练一样对待实际比赛——这个说法还是应该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
所以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尽管在全国大赛中败退,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心。
虽然有的学姐还哭了起来,但是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队伍比对手差多少,所以也没有什么“输掉”的感觉。
如果这是在比拼运气的比赛中,在运气方面输给了对方的话,那我也应该会感到不甘心(阿良良木学长也曾经取笑过那样的我)。但是如果在比拼篮球技术的比赛中,在运气方面输给对方的话,我就认为根本没有必要感到羞愧和悔恨。
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种价值观的根源,应该是建立在我开始作为运动员锻炼身体的契机是“跑步”这个事实之上的。
田径竞技。
这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已经完全没有“流向”可以介入的余地了。
不会发生“混水摸鱼”的情况,也不会有“侥幸”的情况。
跑得快就获胜,跑得慢就落败——这完全是一种实力上的比拼,根本不可能跟偶然因素扯上关系。
当然,我其实也没有加入过田径部的精力——我之所以没有加入,是因为我觉得像自己这种死不服输的人,是绝对不应该踏入那种存在着明确的“胜负”界线的世界的。
输掉的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实在没有办法预料。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适合参加比赛。
我在这里说了一大堆独门理论,其实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篮球对我来说纯粹是一种享受乐趣的运动。
在这里面完全不包含任何消极性的感情,是一种可以舒心享受的运动。
如果有人指责我说“这是对篮球这项运动的侮辱”,或者批评我的态度不认真的话,那我也只有乖乖地低头认错了。
的确没错。
我就是一个不认真的人。
因为,尽管是以自己也没什么好感的沼地为对手展开“1on1”的较量——我还是忘记了一切。
把恶魔大人的事,还有恶魔之手的事,都统统忘掉。
只是像平常一样尽情地打着篮球。
我们甚至懒得去设置比分牌,只是极其频繁地切换着进攻和防守的立场。完全沉浸在比赛当中。
不过按照得分来说是沼地获胜,而按照内容上来说则是我获胜——这大概是我们彼此的最终共通认识吧。
尽管跟穿着运动服的沼地相比,我穿的普通校服也算是一个不利条件,但是这个不利条件实际上也等于不存在,至少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条件。
沼地那被石膏绷带包着的左手和左脚,虽然动起来似乎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根据我的经验来推断,“恶魔”的部件在力量上是远远超越人类的,所以也许不能用“跟常人没什么两样”来描述——但即使如此,覆盖在她左手和左脚上的石膏绷带造成的妨碍也是很难克服的,由此引起打球动作出现各种瑕疵也的确是事实。
反而是我从她的左侧发起进攻的话——或者集中防御右侧的话,会比她更容易占据上风。
不过因为最关键的射球经常会被她拦下来,所以按照得分来算的话应该是沼地获胜。
沼地蜡花的泥沼防守虽然有着很长的一段空白期,但是看来至今也依然健在呢。
说起来,在现役时代,沼地所属的队伍虽然的确是很强,但是却听说她们奉行着“只要不输就是赢”这样一个扭曲的价值观。
虽然沼地表面上似乎在队伍里显得有点另类
,但是她实际上也许正好是那种价值观的完全体现者呢。
而且她作为“恶魔大人”所进行的“不幸收集”的工作——那种通过时间来抹消烦恼的纵轴式的想法,也可以算是一种具体的表现吧。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依然是她自己,即使在受伤、引退之后——在转学后、变得自暴自弃的现在,她恐怕也依然维持着自己作为篮球运动员的精神状态吧。
“你明明可以扣篮的嘛。”
在经过一小时的不预一切的攻防战后,终于快要筋疲力尽的我面前,同样是筋疲力尽的沼地这么说道。
“要是你在一对一的时候使出那一招的话,现在的我就没有办法阻挡了。”
“……扣篮,我其实是不太喜欢的。”
“嗯?是这样的吗?”
“在我心目中,那是犯规的。”
说是犯规也许是有点过了。
如果说是秘密绝招、杀手锏之类的话,那倒是比较妥当——不过,因为在日本的女高中生里面能做到扣篮的人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了,那样的话就更进一步加强了犯规的印象,所以在比赛中我是很少会使用的。
如果从概率或者流向之类的角度来讲的话,那毕竟是直接把球塞进篮筐里,成功率自然是l00%了。
我之所以尽可能不使用这一招,大概也是因为我在回避所谓的胜负吧。
“不过,那应该算是街头篮球吧,与其说是为了比赛,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观众得到满足而干的事。”
“嗯——从像我这样的小不点看来,那却是一种很让人羡慕的正规技巧呢。”
“我长得也不是很高啊。”
“是吗?看起来好像比初中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啊——至于我的话,早在初一的时候就停止成长了耶。”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沼地的身高的确是跟初中的时候毫无区别。
由于她头发颜色的变化过于明显。很容易会给人造成一种“完全变了样”的错觉——但如果把头发恢复成黑色,再穿上当时的制服的话,说不定就会马上变回现役时代的她了。
……不过也没那么简单吧。
她在这三年里走上的岔路跟原来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时代。就算她本人没有变化,她的生存方式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不过我至少没有在收集“恶魔”的部件。
也没有染指于那名副其实的恶趣味的收集癖好。
左腿。
左手。
被石膏绷带所覆盖的部分,恐怕并不仅仅是表面吧。
“如果可以像恶魔许愿的话——”
沼地说道。
她一边说,一边以小小的身体,耍弄着对她来说显得有点大的篮球。
“我可能会许下‘让我长高一点’这个愿望呢。”
“…………”
“不,如果那样做的话,我恐怕会把周围的身高比我高的人都全部杀掉吧——然后,大概就会把这个结果当成是自己相对性地长高了吧,那爱哭的恶魔——”
她这么说。
沼地以别有深意的口吻向我说道:
“那么你是许了什么愿望呢?神原选手。”
“……我可不是太想说啊。”
“喂喂,神原选手。刚才我们不是已经谈了那么久嘛,用这东西。”
沼地沿着地板将篮球滚到了我这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那么沼地,你就发誓把所有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吧。”
“好啊,不过你要我说些什么?”
“就说这三年里,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那个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包括你上次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我把球滚了回去。
“也包括你左脚的事——以及左手的事。”
“可以呀。”
沼地一口就答应了。
简直爽快得令人出乎意料。
“不过你必须先说。”
“…………”
“根据你说的话——从你那里回收的这只左手的来历的有趣程度,我再把自己的事告诉你……我说神原啊,你喜欢的男人类型,是什么?”
“我没有怎么想过。”
“啊啊……说起来你好像有百合的倾向呢。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我也不会说那是毫无根据的传闻。不过男人我也喜欢的啊,我喜欢的是小个子的温柔男人。”
“是吗?我也有喜欢的男人类型呢,毕竟也到这个年纪了。”
明明是我的同龄人,沼地却先说了一句老人家似的开场白——
“外表和性格的话不管怎样我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过着什么样的人生,他的履历和来历才是我作出好恶判断的关键因素——希望这只左手的来历会让我觉得有趣吧。”
“……你最好不要期待我说的有趣。”
尽管对说话老是兜圈子的沼地感到有点厌烦,我还是接着说道:
“虽然常常会被人误会——但我其实是一个非常没趣的人。”
没错。
我有的并不是有趣的事情——而是表里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