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脚吗……?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时间无法把握她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于是插嘴道。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然而尽管是意料中的问题,却并没有为此准备好答案——
“谁知道。我的理解就是我对她的强烈情念引发了奇迹,在拥抱的时候将恶魔之脚移植到了我的身上啦。”
不知为什么,沼地好像说得相当随便。
甚至让我觉得她好像是为了激怒我才故意用那种语气来说话的——如果根据这种口吻来判断的话,我还是觉得她说的话不是那么值得相信。
“所谓的怪异——应该不是那么随便马虎的东西吧。”
“不对,所谓的怪异就是随便马虎的东西。”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沼地说道。
“你可别盲目相信‘怪异总是有它形成的适当理由’那种专家笨蛋说的话。因为总的来说那就是一种民间信仰,所以应该是门外汉的感觉更准确吧。”
“…………”
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恶魔的沼地,也许的确是有资格这么说。
所以听她这么说的话,我就完全没有办法反驳她了——可是即使如此,我作为听完她这个故事的人,还是有责任对她说一些话的。
责任?
不,应该不是吧。
不是那样的。
我只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罢了。
“……那个女生——花鸟楼花同学在那之后,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只跟她见过一次面。”
“只见过一次?等一下——你说只见过一次,意思该不会是说在恶魔的左脚‘移植’到你身上之后,你并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吧?”
我探出身子向沼地问道。
“就算不是直接去跟她谈话——也应该有去观察过她的样子吧?”
“也许我本来是应该那么做的,但不巧的是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因为她是以困难模式跟我接触的,所以我连她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当然,就算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在那种情况下却不得不跟她说话,所以我恐怕还是不会主动跟她联络的啦。”
“为什么,那样子也太——”
太不负责任了。
我是不是打算这么说的呢?
如果是的话,那么说出来也应该没问题吧。
但是,所谓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正如我刚才作出否定那样,贵任这种词语,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有点假。
对于从一个抱有烦恼的少女身上——从怀抱着像我一样的烦恼的陌生少女身上接收了恶魔部件的沼地,难道我还能再要求她做些什么吗?
我完全可以断言。
那样的事,不管是阿良良木学长还是羽川学姐,也是无法做到的。
说不上是自我牺牲。说是自我满足的话也有点不恰当——这可是连父母对孩子都难以做到的无私行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像沼地那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总之,基本上也就像不幸搜集那样,希望尽可能避免深入插手问题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如果要加上另外的理由的话,那就是如果真的跟她见面、让她知道其实是我接收了她的‘恶魔’的话,这个事实也许就会给她造成一种负担了。”
“负担?那不是恩情才对吗?”
“这两者都是一样的吧。”
“…………”
“既然脚已经移植到我的身上,她的脚也就应该恢复成原来自己的脚了——那样的话,接下来就已经没有我能为她做的事了。神原选手,虽然你可能会因此而对我刮目相看,不过那也只不过是从单一的角度观察到的我而已。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一些多余的事啊。关于她的怀孕、和母亲的关系、顺便再加上和那个让女高中生怀孕的轻浮男朋友的关系——在这些方面,我都没有任何能为她做的事。”
既然那样的话,说不定让恶魔把母亲杀死反而会更好——我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呢。
——沼地又说了这么一句让人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才好的话。
听了她这样的说法。我不禁从中感觉到类似忍野先生在任何方面都尽可能保持中立的行事风格,但是沼地和忍野先生之间却存在着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专家和门外汉的感觉差异。
与其说是差异,倒不如说是违和感。
虽然我无法明确分辨出其中的实体是什么……不过那恐怕是一种类似积极性的东西吧。
那种主动跟事物发生关联、自己主动介入的积极性,是忍野先生所不具备的东西……
“顺便说一句,我的行为并不是无私的。我也有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吃亏。因为我可以把获得的恶魔左脚用作自己原来受伤的左脚的替代品啊。虽然得到了脚这种说法也有点奇怪啦。”
“……那么你的石膏绷带和松叶杖,就是一种伪装了?”
“嗯,算是吧——虽说可以像平常一样毫无痛楚地行走,但也不可能由得这样的脚暴露在外吧。跟神原选手你不一样,我的受伤可是在报纸上刊登过的大事件啊。所以我也不能说‘已经治好啦!’这样的话。所以我必须一直装成受伤的样子——正如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你怎么说的每句话都带刺啊,刺痛刺痛的真让人难受。难道沼地你很讨厌我吗?”
“事到如今这还用说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你?还是说你以为自己是Scarlet?”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啦。啊啊,我用石膏绷带藏起这只脚还有另一个意义呢——为了‘搜集不幸’的活动,这的确是很方便。咨询者在面对伤者的时候会更容易开口说话这个特点,从统计学上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真的。所以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放弃这种便利性了。”
“……也就是说——”
我说道。
“也就是说——你在那之后也依然在继续进行着‘不幸搜集’的活动吗。”
“我一直持续到了现在,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你以为我改过自新了?不可能的。只不过是在展开活动的同时,我又多了一个兴趣爱好而已啦。那就是——‘恶魔部件’的收集的爱好。”
“…………”
“虽然我到最后也没有委托贝木办事,但还是持续跟他进行情报交换,所以在那之后也向那个男人打听到了这个恶魔是怎样的存在——我则把这个恶魔看成是‘自己的敌人’。”
“敌人?”
“嗯,是商业敌人哦。”
沼地第一次露出了充满憎恶的、蕴含着感情色彩的眼神——依次看向自己的左脚和左手。不,那既是自己的东西,同时也不是自己的东西——
“那是会把人的烦恼无效化、将不幸转化为无法挽回的局面的商业敌人。贝木是生意伙伴,但是恶魔却是商业敌人。所以我打算把它驱逐出去——每次听到类似的传闻,我都会访问那个城市,为惩治恶魔而努力。不……应该是恶魔收集吧。”
“收集……意思就是——”
“没错。我一开始也说了,不仅仅是左手和左脚,我的身体里面有许多处地方都变成了恶魔啊。如果用动画片《风之谷》的风格来说的话,就是类似‘成为我丈夫的人将会目睹到更可怕的东西’的感觉啦。你应该也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赶时髦才穿上这种松垮跨的不修边幅的运动服吧?”
“这个……”
也就是说,这跟花鸟楼花在裙子下穿上运动裤的理由——完全一样。
是这么回事吗?
“哈哈,骗你的骗你的,我是在赶时髦啦。当然,这的确也很适合用来隐藏身体线条呢。”
不过我是当不了封面女郎的——沼地一边说,一边把运动服的袖子拉出来,把恶魔的手和脚都掩藏起来——看来她刚才是为了增强演出效果而弄坏了石膏绷带,可是却没有考虑到事后——也就是回去时的情况。
在这种时候也能应对自如的运动服,也许真的是一种优秀的衣料。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神原选手。这样你也应该明白了吧?我之所以接收你的左手,完全是基于我个人的原因,只是一种极其个人化的兴趣爱好而已。说得好听一点的话,那就是我过去曾经有一瞬间为别人变得温柔时的一道遗痕——无论如何也绝对不是为了你。”
所以你也没有必要感谢我。
——沼地这么说道。
听了这句话,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仿佛全都被她看透了似的——同时感觉她还向自己透露了一件事。
啊啊,是这样吗。
原来。我——
是想要向沼地——道谢吗?
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接受下来吗?
可是这条路,已经被她刚才的一句指摘封印起来了。
这女人跟我还真是合不来啊。
“……从整体的比例来说,你现在已经收集到多少恶魔部件了?”
“现在连三分之一也还没有收集到
啊。”
“如果全部收集到的话——那时候,你恐怕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恶魔了吧?”
“也许是吧,不过我反而是打算把恶魔吸纳到自己这边哦。”
真的能做到那种事吗?
不,这不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沼地打算这样做,而且实际上也已经在做了。
牺牲自己的身体——抛弃自己的身体。
但是,就算真的能做到那种事,她又为什么非要那样做不可呢?
那只不过是被自己的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牵着鼻子走吧?
就跟不幸的搜集活动一模一样。
尽管从结果上来说是帮助了别人,她的目的也不是想要帮助别人。就算让恶魔变成完全体,她也并不打算向恶魔许什么愿望。
沼地的人生——
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是什么意义都没有……吗。
“神原选手,根据贝木所说,你的左手好像是处于第二个愿望的途中遭到停止的状态吧——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恶魔应该就会因为契约不履行而自行离去,不过所谓的停止,也存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什么契机而再次启动的危险啊。那不是死火山,而是休火山。所以关于我替你把它接收过来的这件事,嗯,只要你把它看成是一种幸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那么想吗?”
“你那样想当然是好,就算不那么想我也无所谓。你的心情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对我来说你的心情根本就是无关重要的。还是说——你想尝试重新夺回这只左手?”
“…………”
“那样的事——你是不可能做的吧。”
再见吧——她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轻轻松松地从我的面前——从这个体育馆向外走去。
不,“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这个说法也有点奇怪——因为她已经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逐一告诉我了。
我还能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不过,我感觉她想离开的并不是这座体育馆——而是我们一直在谈话的这个篮球场。
她也许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说明责任而来的,但也可能只是如她本人所说的那样,单纯是作为收藏活动的一环而特意来这里向我打听那只左手的来历。
但是我却这么认为——
那个姑娘大概只是为了跟我打篮球这个目的——才在今天特意来这所学校找我的吧。
上一次她不就是说过那样的话吗?她说希望跟我在球场里重逢——至少她现在已经实现了那个愿望。
愿望——
已经实现了。
就算因为左脚的伤得到了无效化,她却变成了那样的左脚。不光如此,她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变成了恶魔——能在这种情况下以同等的水平跟她打篮球、而且是在知道内情的前提下跟她打篮球的人,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很难找得到第二个了。
因为她觉得就只有我了。
……但是我有没有充分地对她的这份心情作出回应呢?
我究竟为沼地做了些什么?
通过听她讲述往事——是不是让她感到稍微好受一点了?
“再见了,神原选手。我想已经不会再跟你见面了,那么,你就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怎么说呢……比如努力应考,多交朋友,找个男朋友,还有就职、结婚、生孩子,偶尔母子吵吵架什么的,多做一些有人情味的事情吧。”
——因为那是我无法做到的事。
看到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沼地拉花就先发制人地说了这番话,然后轻轻挥了挥运动服包着的左手,以右手拿着松叶杖,不慌不忙地以她一如既往的缓慢动作——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就在那之后的瞬间,使用体育馆的运动部成员们都同时迟到登场了。
026
小时候喜欢读的漫画,在长大之后可能会变得讨厌起来。反过来说,以前读了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小说,到了现在则可能会读得津津有味。
讨厌曾经喜欢的人,喜欢上曾经讨厌的人,不再关心过去有价值的东西,为之前扔掉的东西感到惋惜——假如不断反复这样的过程就是人生、就是生存的话,要说觉得不空虚,那也是骗人的。
正因为如此,才要珍惜每一瞬间好好生存下去——这样的句子是如此的冠冕堂皇,同时也是如此的空虚。
原本视为回忆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间忘掉;原本当废物扔掉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是必需品——如果开始这样想的话,那么人生恐怕就只剩下后悔了吧。
我到底应该对沼地说些什么才好呢——果然是应该对她说“把我的左手还给我”吗?我是不是应该装成一个主动把损失揽到自己身上、一根筋撑到底的家伙呢?
但是我却没能说出口。
连道谢的话语也说不出。
到最后,我也只是甘于被动,甘于随波逐流,当然也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明明好不容易才跟自己找寻多日的她见上面,而且是她主动来找自己见面,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到。
只不过是听了她的一番话。
然后感到无比失落——让心情变得一片灰暗而已。
我本来以为自己度过的是一场相当严酷的人生——但是跟沼地相比的话,那是多么肤浅的想法啊。当然,那样的东西也不是可以用来互相比较的。
不过在回到家之后,我也没心情干任何事,只是慵懒地趴伏在自己零乱房间里铺着的被子上面。
就连脱掉校服也觉得麻烦。
但是,决不能把校服弄得起皱的常识以及类似例行公事般的条件反射,似乎在无意识中起了作用。我保持着趴在床铺上的姿势,磨磨蹭蹭地扭动起来解开了校服的扣子。
虽然身体在中途几乎纠成一团——
但是只要用双手的话。在这种姿势下也还是可以脱衣服的——只要用双手的话。
“是吗……是这样吗。我已经什么都能做到了啊。这只左手……可以用来脱衣服,也可以打篮球——”
在自言自语的同时——我本来是打算就这样睡下去的。如果睡觉后醒来可以忘掉一切的话,可以把一切都当作是做梦的话该多好啊——我心想。
但是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在失去了恶魔之后,我也许已经不能再实现愿望了。正当我头脑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从脱掉的裙子口袋里,却响起了手机的来电铃声。
“…………”
我伸手拿出手机一看,发现液晶画面上显示出来的并非别人、正是火怜的手机号码。
“啊,骏河姐姐?那个,对不起,你是在睡觉吗?”
“不,没事……只不过是稍微休息一下罢了。”
“对不起。那么我就说得简洁一点。”
火怜以恭谨的声音说道。
“关于昨天骏河姐姐你拜托我调查的、那个名叫沼地蜡花的人,因为相关的资料已经找到,所以才打电话联络你的呀。”
“啊啊……原来是这样。”
我在对自己声音所蕴含的难以消除的倦怠气息感到万分歉意的同时,向火怜说道:
“但是,对不起。麻烦你帮忙调查真的很抱歉,不过我今天已经跟那个女生见面了。”
“见面了?”
“嗯。”
我本来以为火怜是对我语调中渗透出“可以的话我宁愿不见”这个隐含意思的回答中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不过。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太奇怪了,根本没有那样的可能啊。”
“咦?没有那样的可能……?但是今天我真的见到她了,直到刚才还——
“那是绝对没有可能见面的呀。”
火怜说道。
她的语气相当恭谨,就好像在顾虑我的感受似的。
“因为沼地蜡花小姐,已经在三年前自杀了。”
027
“念初中的时候,在一场篮球比赛里把脚扭伤了——据说就这样断送了作为职业选手的前途。后来还因为这样连学校也不来了……听说转了学之后。在初中毕业前割脉自杀了。”
只见她用右手拿起美工刀,往左手的手腕上一划。
左手的手腕。
左手。
演示着这个动作的火怜,那哆哆嗦嗦的语调,一直在耳朵里回响。
这可是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话……这孩子竟然这么不适合阴暗的话题,这点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总是有了开头,就会源源不断的到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跟火怜聊完之后,马上日伞那边就打电话过来了——貌似在听说我告诉她的话之后,她就自顾自的去调查了有关沼地蜡花的事,而这次不辞劳苦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把调查的结果告诉我。
不辞劳苦么。
我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讽刺的语气说话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变成会对好心帮自己的朋友说出这种话的人?
不对。
大概每个人
,都会有变成那种人的那么一瞬间吧——比如说,这一瞬间可以出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刚才还见过面的人,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事实之后。
这种时候,会变得不像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好像不止是因为脚的问题……听说家庭方面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孩子说,‘她简直就是被她的母亲杀死的’……”
听见有关初中的时候的对手那迟来的讣告,日伞当然也跟自己一样倍感震惊。她的声音暗淡而低沉。
“她一向是那种少根筋的人,所以我完全想不到她会干出这种事来……看来她经历了很多痛苦。既然是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后才自杀的,在我们这个镇上,自然是不会有人谈论了……”
可是没想到会自杀啊。日伞自顾自的说道。
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跑去自杀的人就是她了呢——她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的确,单看她在球场上那种死缠烂打的打法,自杀这种词语,的确是格格不入。
但是这却是无法推翻的事实。
火怜把月火在图书馆复印下来的报纸报道用彩信发了过来。虽然只是遥远他乡的本地报纸的一篇小报道,也许比她伤到了腿的时候的报道还要小的一篇,但却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报道。
被不同方向的信息和明显的证据如此四面夹攻,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了。
沼地蜡花已经死了。
而且是三年前就死了。
死于自杀。
……那么到刚才为止我还在跟她见面的那个茶色头发的女孩又是谁?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么?还是冒名顶替沼地的长得相像的人?
不可能。
对于她的长相,自己只是依稀记得,而且头发的颜色改变之后,气质也跟以往截然不同——可是,打篮球的那种风格,却是模仿不来的。
曾经甚至被称作“毒药沼地”的她,沼地蜡花的烂泥式防守,只有她才能做得到。
她绝对是沼地蜡花本人。
是我所熟悉的。我曾经的宿敌——沼地蜡花。
“……这样啊。那么我所见到的那个沼地,是幽灵吗。”
我躺倒在被子上,把脸埋到枕头里低声嘀咕道。
这个答案,我已经能够毫不惊讶地漠然接受了。
并不是因为既然有恶魔那幽灵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简单的逻辑,而是因为只要这样想,有好几件事情就能够解释的通了。
首先是她的茶色头发。
她自己也说了,要是带着那么显眼的发色留在这个城市的话,不用一会就会谣言满天飞了。但是我找了她五天,却得不到任何有关她的信息,仔细一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然后在教室和体育馆的时候之所以把旁人都拒之门外,果然也不是光用偶然就能搪塞过去的——如果是她采取的行动,那么就很容易理解了。就算不去管有没有恶魔的部分之类,首先她自己就已经是一种超越常理的存在了。
沼地那有关脚伤的“烦恼”,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有所好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时间,已经在三年前就停滞不前了。
与三年前的她相比,虽然发色有所改变,但身高和身材都完全看不到成长的迹象——一点也没有。
而就恶魔部分的移植这件事来说,如果她自己本身就是怪异的话,那当然也会顺利很多。光是一个拥抱,光是身体上的接触,恶魔就像传染似的移到她的身体里——这也是因为沼地本身就是怪异的缘故。
他们之间,本来就具备了亲和性。
而且,虽然现在才来在这一点上做出马后炮似的解释似乎太迟,但不管她有没有上高中,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能在三年间踏遍日本全国,过着浪迹天涯的生活,实在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现实。
毕竟这个国家麻烦的人并不少。
就算是离开日本,踏上了世界之旅的羽川小姐,听说在这点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她好歹是等到高中毕业后才去的。一般来说起码得是忍野那样子的中年男性,才能得以自保吧。
因为腿受伤而拿到了保险这件事,说不定是真的,但是区区的保险金额不可能足以保障她在外游荡三年。毕竟不是火灾保险也不是人寿保险嘛——可是。
如果她是幽灵的话,交通费用住宿费用什么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虽然她拿着的电话是现在流行的款式这一点蒙蔽了自己,但是仔细一想的话,从普及率方面考虑,就算是会出现在怪谈里也不奇怪啊……
因为就连我也能使用。
如果说是不靠谱的传闻的话,我也从前辈那里听到了一些——凭依在这个城市里,这个城市的这条街道上的,幽灵的故事。
如果说,她的活动领域是日本全国的话,那么从规模上来说实在相差太远了……但是如果单从某一种情形来看的话,还是差不多的。
幽灵。
如果迷牛是让人迷路的怪异的话,那么沼地应该就是收集人的不幸的怪异了吧。
收集不幸的怪异——替换他人的不幸的怪异,我也是能够想起几个来的。
不幸的搜集者。
收藏家。
就算是用比较保守的说法来形容也能够称之为病态的她的那种性癖,如果原因是出在她是怪异这一点上的话——那么有关“恶魔大人”的莫名其妙的都市传说,也就能够解释得过去了。
都市传说。
道听途说。
街知巷闻。
作为——故事的话。
那为什么我能够看见她呢?——如果是按照经验来看的话,能够看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沼地的身影的,应该只有身怀不幸的人才对。
应该是那样的——不。
那一天,向着补习班的废墟被烧毁的遗址走去的我,并不能说没有不幸——因为对于我来说,不幸是跟恶魔的左手画上等号的。
对于她来说,就像鸭子自己背着葱过来一样,该要的材料都自己送上门了吧——不对吧。因为本来她就是为了得到我身上的“恶魔的部分”。才会在现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城市的。
在这里扎根。
沼地其实是在这里结网,然后等待着我这只鸭子落网的猎人。
现在我有种被骗的心情,同时也觉得能够帮到她是好事,虽然实际上等于乖乖地落入了她所设置的陷阱,但是另一方面来说,这又如何呢?
去年,我已经历经了无数的地狱。
现在不过是遇到一个幽灵,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不过是以前认识的人,在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死掉了——而依照我们的交情,就算当初我知道了她的死讯,恐怕也不会刻意跑去出席丧礼吧。
我们不是朋友,也很少说话。
后来实际跟可以用阴魂不散来形容的她说话后,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说话的过程中偶尔还会觉得有些不愉快——说得极端点,经过这个月的两次接触,我是明显变得讨厌她了。
所以我不会觉得悲伤。
不可能悲伤的。
可是——那么,现在的这种心情,又作何解?
坐立不安,连睡觉也不安稳的这种心情,到底是什么?
“……”
我慢慢坐起身来,开始寻找被我扔开的手机,然后按下了某个号码。那是贝木给的名片上写着的电话号码。
既是诈骗者又是怪异的专家,而且,还是沼地的旧识的他,也许会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况吧。这样想的我决定联络他——但是,电话却没有打通。
看来他今天也是在为了解决日本的经济衰退问题,为了让沉睡在各个家庭的钱袋里的货币动起来而四处出没去了。
也许是对在自己刚说完“要是有什么头疼的事情就给我电话”的第二天,就马上不客气地打电话过来的女高中生感到厌烦吧。
不过没打通也是件好事。
我发现自己反而松了一口气。
就算贝木他知道详细情况,他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原则,只告诉我一半吧。而且实际上,我也不觉得自己想要知道那些具体的细节。
没错。
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
就算我在这里忘记那一切,本来就算不上是罪过。
把跟沼地所发生的事,就当做是见鬼了,忘了就好——就算现在有点难度,只要时间流逝,肯定也能忘得一干二净的。
只要集中精神去复习功课——因为已经不会再有盯着左手,强迫自己回想过去的事情这种事发生了。
人的记忆本来就是模糊的东西。
就算是终生难忘的阴影,也总有一天成为过去——在高中生活接近尾声的某个春天,看见了一个幽灵,这种小事肯定马上就会淡去了。
“好!”
我下了决心。
站起身来,开始在伸展运动。
脱下身上剩下的内衣,慢慢的让全身的肌肉尽情放松。
然后把头发绑成马尾,换上薄薄一件跑步服。
“跑吧!”
028
脑筋的灵活度不足以思考,神经的灵敏度不足以感知的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跑步。
只要跑起来,我就能把一切事情都抛诸脑后。
听说腿是人的第二大脑。应该是因为很多人都会在散步的时候灵光一闪,所以才会得出这种说法吧。但是那只会出现在人慢慢行走的时候,至于跑起来的人,是根本不会思考的。
就算一个人,他不能在走的时候不回头一也一定能在跑步的时侯不回望。
心情和烦恼,都将被留在起跑线上。
即使如此,平时早上开始慢跑的时候,我都会清楚地制定好路线的,但是今晚的我,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看见转弯的地方,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过去。
虽然是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但是有些大路小巷至今为止我从没有跑过,在这些新的地方跑会有一点新鲜的兴奋感,但就连这种感觉,我都抛开了。
好爽。
全力奔跑是一件很爽的事。
仔细一想的话,人类能够出尽全力的机会,恐怕也就只有跑着的时侯了吧——很多的时候,人都是会给自己画一条底线,或者说得极端一点,总会留一点余地。
因为力度一旦失控,某些部分就会崩溃。
崩溃的,或者是自己,又或者是周围的环境。
所以我们会看着手表,仔细衡量自己剩下的机会,不管是学习还是偷懒,都会量力而行,避免失衡。
我们会避免尽力。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就算是跑步的时候,人也还是有一条底线的吧——没有人能够用跑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跑马拉松。什么时候该冲刺什么时候该省力,在任何方面都显得极其重要。
但是今晚的我,已经把这种平衡的调整也抛诸脑后了。——我只想全力奔跑。到了极限,身体自然会跟不上,但是即使跟不上,我还是会尽全力。
我会直到身体不支为止。
直到双腿再也不能动为止。
也许动作会变得很难看,已经没有所谓的规范可言。也许步调和呼吸都会变得不规则。
能够恰当地形容我的这种状态的成语,也许比起“风驰电制”,“晕头转向”会更合适——或许“支离破碎”也不错。
我就这样跑了一晚。中途没有任何休息,连续跑了十小时,直到天亮。——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围着这个城市跑了多少圈,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距离,但是一百公里是肯定有的了。
身体的痛楚已经不能用肌肉酸痛来形容了。
搞不好大腿那里肌肉都剥离了,或者说不定那里还出现了疲劳性骨折。
因为在膝盖自然地折断般收缩,整个人倒在沥青路面上之前,我都在跑。这可不是夸张。
但是这种临时的中断感觉并不像是弃权,反而是冲刺完一个看不见的终点之后的那种感觉。
总之。我做到了。
心中满是这种痛快。
并没有人叫我去跑,而沼地的事也不会因此而得到解决,但是我却变得异常轻松。
“腿……好痛……”
不仅是腿,全身都在痛。
连眨眼都觉得痛。
但是沼地的痛楚,一定远远大于此——日伞在说起沼地的时候,说她虽然表面上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其实除了脚伤之外,还肩负了很多,但是我却觉得,如果说她选择自杀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就除了脚伤的痛苦之外,别无其他了。
苦痛之外,还有什么能把她逼上死亡之路?——早在转校之前就打下了基础的不幸收藏行为,应该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治愈心里的创伤的。
但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
就算是她说过的话,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都已经分不清了。
因为按照常识考虑的话,她果然还是会觉得只不过是因为在多愁善感的时期,前辈的消失,环境的改变,让我看到了幻觉——没错,包括恶魔的手臂,对她而言,也只是幻觉。
“……看来我至少还是应该注意一下跑步的姿势的……”
我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力气把脖子抬高那么一点点,发现我刚买的锐步的新袜子貌似已经磨得不见踪影,不禁低声嘀咕道。
“但是如果注意姿势什么的话,也许就跑不完了啊……”
不过说完这句话,我才发觉其实这次的跑步并没有所谓的终点,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跑步跑得完的问题了。我向着天空,露出了苦笑。
“这么说来……战场原前辈的姿势……实在太美了……嗯……真的美极了……”
也许说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的话会让人觉得未免太夸张,但是现在的我,一旦闭上眼睛,之后要再睁开其实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个时候闪过脑海的,也不知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引起的联想,竟然是初中的时候看到的公立清风中学田径队的战场原黑仪在跑道上飞奔的身影。
战场原前辈是个名人。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按照沼地的说法,羽川前辈似乎也是毫不逊色的名人——不过貌似大家都觉得羽川前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认识了她之后我才发现,这也许是因为羽川前辈太过完美了——说到这一点的话,战场原前辈身上则有很多缺点,反而受到后辈的喜爱。
也许战场原前辈会说这一切都只是演技,但是人跟人接触,谁又没有在演戏呢?
这个世界是不带着面具就活不下去的——所以沼地在我面前说是在演戏这一点,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责怪扇君。
战场原前辈的“角色”在这方面上来说可以说是完善的——不完美,却很完善。但是一旦跑起来,就连这种扮演的“角色”也一并抛开。
她是如此的美丽。
在看见她跑步的身影之前,我从没有觉得人类跑步的身姿有什么美可言——人类在拼死挣扎着往前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全力冲刺的样子,我从没觉得跟美会有什么关联。
但是同时,我想到的是“不想跟她一起跑”。因为我不想被人拿来跟她比较——以自己心中的软弱向恶魔祈愿,使自己能在速度上更上一层楼的我,总觉得是绝对不能跟战场原前辈跑在同一条跑道上的。
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这两年来不管战场原前辈如何要求我跟她在短跑中一决高下,我还是一直坚持拒绝。就算是有恶魔在身,只要我赢了就行了——但是我恐怕是根本不想赢战场原前辈吧。
她的跑,不在于速度,而在于美。
根本不可能存在所谓的输赢。
“去年说是要减肥,又开始跑了……果然还是很美啊。要是我也能跑成那样子,那该有多好啊。”
一旦停下脚步,就开始沉浸在这种伤感中的我,意识突然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拉回现实。
毕竟现在的我是双腿大大地岔开坐在道路的正中间,就算是被人就这样碾过去也不奇怪。
虽然说天已经大亮,但是还属于清晨的范畴,所以我也一时大意,差点小命不保。
抬起眼睛一看,只见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让人眼前一亮的明黄色的新甲壳虫。
“对不起,我现在就起来……”
虽然我这样回答了,但是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车内开车的人肯定不可能听到。
而且我的动作也很迟钝。
浑身的疲倦让我无法站起来。
心里想着就算是用滚的也好,至少把车道让出来,但在那之前,开车的人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
是以为我是睡在路上的醉汉,还是以为自己已经撞到我了?只见对方甚为担心地问道:
“喂,你没事吧?”
那人走近我,蹲在还来不及起身的我的面前,端详着我的脸。
“……神原?”
“啊……”
我发出了呆呆的声音。
眼前是我认识的人。
“阿良良木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