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乱话 抚子美杜莎 005-008

005

要问是谁的错,这实际上也不能说是哪个人的错……但如果要通过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来选出一个造成这种结果的最根源人物的话,我想所有人都会满场一致地选中那位欺诈师——贝木泥舟先生吧。

确实是这样。

不,虽然我说得好像互相认识似的,但抚子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个人。

但是关系却远远超出了“认识”这个级别。

从彼此相关的意义上说,他恐怕是可以称为超重要人物——也就是所谓的VIP了。

除了家人、历哥哥和月火之外,他是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人——因为,抚子的生活都因为他而大大脱离了常轨。

脱离了常轨,而且彻底崩溃了。

啊啊,我这样说是不是也属于一种受害者的口吻呢?

不行不行,我要订正一下。

脱离了常轨的,应该是抚子周围的环境。

无论是脱离常轨,还是发生崩溃一

指的都是我的周围环境,而不是抚子本身。

因为,抚子现在还是跟贝木先生来到这个小镇之前一样——依然过着~成不变的生活。

不过——

抚子周围的同班同学们——只是正好跟抚子“在一起”而已,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所以如果要勉强一点说的话,受害者应该是抚子的同班同学们。

虽然可能有点脱离主线,不过我想这是必须交代清楚的事情,所以就在这里稍微提一下过去发生的事情。

简略来说,那是六月发生的事。

或者应该说,那是贝木先生的欺诈事件簿上的一页吧——因为抚子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是了解得太详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是从月火她们“栂之木二中的烈火姐妹”那里听来的传闻。

贝木泥舟先生是有着“幽灵猎人”这个名号的灵能力者。

如果说他是忍野先生的同业者的话可能会更容易理解,但他们在性质上似乎有所不同。贝木先生则是将这种灵能力完全应用在赚钱的方面。

说他是招摇撞骗的灵媒师似乎有点“露骨”。

但是在这里我想说的“露骨”一点比较好吧。

据说他从今年开始就以抚子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镇作为展开活动的大本营——贝木先生把这个小镇的中学生当成了自己的目标。

如果这里也说得“露骨”一点的话,那并不是什么大本营,而是窝点。

他针对不特定多数的初中学生展开了贩卖假咒术的欺诈活动——从金钱的数目上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金额。

最多也只能算是零花钱的级别。

贝木之流薄利多销的商贩而已。

当然,其中也存在着玩得太过火的同学,还因为闹出问题而导致烈火姐妹采取行动——但是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真正造成问题的反而是只能算是零花钱级别的、根本不值得作为问题考虑的大半部分的欺诈行为。

是的。

如果进一步发展成事件的话反而更好——比如说像抚子这样的。

所以,抚子在事件之前和事件之后——也没有出现性格上的变化,依然以同样的态度(同样阴暗的态度)过着自己的生活。

发展成“事件”后再加以“解决”,这个过程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仪式”——所以。

所以没有发展成事件而无法完成这个“仪式”的同班同学们——在不清不楚的状况下被草草了事的同班同学们,就只能怀抱着那种闷闷不乐的心情过着现在的学校生活。

如果我继续以这种“暧昧”的方式说下去的话,恐怕再怎么说也无法让大家理解那种无可奈何的“郁闷”感,所以我还是在某种程度上采用更加浅显的说法——总的来说,在我们班内——

“谁喜欢谁。”

“谁讨厌谁。”

“谁对谯有什么样的想法。”

“谁想对谁做些什么。”

像这些超出了个人情报范畴的、类似于“对大家的想法”的东西,都被尽数“揭露”出来了。

因为贝木先生让他们做的所谓“咒术”是以初中生为对象的、跟基本人际关系有直接关联的东西——嗯。

本来贝木先生贩卖的假“咒术”完全是装神弄鬼的东西,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效果——所以事情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结果,剩下的就只有原因。

本来以为跟自己关系很好的人,实际上对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一直对自己很温柔的人,实际上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在知道了这些情报之后,当然就无法继续维持原来的关系,也不可能维持一如既往的待人态度了。

……所以,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应该能估计到了吧。

当然,贝木先生的目的并不是破坏我们的人际关系——贝木先生纯粹只是为了赚初中生们的钱而已。

也就是做生意。

而且贝木先生也并不是把目标锁定为抚子所在的班级——因为他的目标是整个小镇的初中生。

但是,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不,其实也不是那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一种偶然而已——贝木先生所贩卖的“咒术”,不知为什么在抚子的班里大为流行。

如果说那是流感的话,那传播的速度简直到了足以导致班级隔离的地步。

结果就造成了现在的这种“忧郁”的学校生活——总是弥漫着一片死气沉沉的郁闷气氛、任何人都不愿意说真心话、表面上显得相当和平的班级。

不管说什么话,都会让入觉得是谎言和掩饰,总觉得对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不会发生事件。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班级。

大家都在假装睡觉的班级。

所有人都不想做任何事情的班级。

大概每个人都在热切期待着下一年度重新分班的日子吧——因为状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得比现在更糟糕,所以抚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对此怀抱着期待。

虽然我也想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开这个局面。

但最后还是觉得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样的现状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

“…………”

早上好——

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结果还是说不出口。于是,抚子像往常一样无言地走进了教室——对于走进教室的抚子,有的同学马上回头看过来,有的则完全没有理会。虽然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但我已经不会对这种事感到在意了。

已经习惯了。

对于这种仿佛从车站月台走进电车似的气氛,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抚子尽量以不引入注目的姿势蜷缩着身体,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因为早上的班会时间要进行小测验,我必须做好准备。

“………………”

……这一次我并没有发出悲鸣。

毕竟已经是第三次了嘛。

而且是在这样的教室里面——如果在电车里有人发出悲鸣的话,大家都会觉得那个人很奇怪吧?

尽管如此,从“几乎要发出悲鸣”的意义上说,这确实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从“蛇”的意义上说,这还只是第二次。

在抚子的书桌中——这一回非常明显地出现了一条白蛇。

耶条蛇慢慢地从里面探出身子,还露出锐利的獠牙。

但是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抚子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在椅子上坐下,开始为接下来的小测验做准备——嗯,即使这是第一次见到蛇,抚子大概也不会发出悲鸣的吧。

因为这个班级早就被类似蛇的东西紧紧束缚住了。

如果光是被缠住身体的活,我是不会发出悲鸣声的——除非真的被蛇咬到吧。

006

……不过,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也没有能维持多久。

习惯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那个问题。

要是书包里、笔盒里、体操服的袋子里、清扫工县的橱柜里、走廊的角落里、甚至连教科书和笔记本的缝隙里也持续发生“白蛇”突然冒出来缠住自己的现象的话,我的心也肯定会承受不住的。也会变得浑身无力。

我已经不会再感到吃惊了,但是却感觉很累。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也觉得非常厌烦。

就像眼前排着一大堆吓人箱等着我逐个打开那样的感觉。

不停地打开那些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的箱子,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拷问”吧。

幻觉。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尽管自以为没事,但是在过着这种“忧郁”的学校生活的过程中,因为内心承受的压力过大,抚子的视野中开始经常出现白蛇的幻影。举一个比较有名的例子吧,听说疲惫不堪的漫画家也经常会看到白鳄鱼的幻觉呢。

但是——如果实际上并不是幻觉的话。

如果那个实际上是“那一类东西”的话。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正如身为专家的忍野咩咩先生所说,“遇到怪异就会被怪异拉着走”——曾经一

度“遭遇怪异的人,在之后的人生中也会比常人更容易遇上怪异。

虽然除了六月以外,抚子并没有遇到过那一类的事情——不过说不定现在正好是遇上第一次了。

第一次,实际上也就是第二次了。

我当然觉得很害怕,但是与此同时——

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我以前也料到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相对来说,我反而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日子更可怕。

因为比起“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我还是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更好受一点。

待机状态就只会让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这个道理,抚子早就通过自己班所处的状况领悟出来了。

即使如此,抚子也无法对这种现象采取什么有效的应对手段。

或者应该说,抚子以前曾经试图以自学的一知半解(实际上连一知半解也说不上,只是在书店里随便翻了几下书的程度)的知识来应对这种状况,结果却导致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明明只要放着不管就好了。

我却总是放不下来——结果造成了严重后果。

吃了很大的苦头。

所以抚子一直等到放学后,利用设置在学校内的公共电话拨通了历哥哥的手机,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

以前他曾经跟我说过。

他说以后如果遇到什么跟怪异相关的问题,就马上给他打电话。

所以我就打电话了。

“蛇……?是蛇吗~”

但是历哥哥的反应并不是太明显。

大概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这种惊吓,所以抚子在叙述的时候显得有点危机感不足吧——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在鞋箱看到(感觉到)白蛇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因为对抚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吃惊”的,也就只有那一次了。

“是上次的蛇吗?”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子。”

我不清不楚地说着。

请大家别小看我,就算对方是历哥哥,抚子也不会突然变得说话流畅起来。

不管面对谁都会陷入“慌乱”状态,跟父母说话的时候也一样。

“之前的蛇……怎么说呢……总之就是看不见的吧?但是这次的蛇是可以看见的……那个,我第一次是看不见的,但还是看见了……”

“嗯……”

虽然连抚子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支离破碎,但历哥哥还是很耐心地听我说着。

历哥哥是个很有耐性的男人。

“现在还是处于无害的状态吗?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束缚着你的身体什么的——”

“呃,嗯。没有啦。”

抚子慌忙扣断了他的话表示肯定。

这样一来就弄得抚子变成蛇一样了,失笑。

本来我是想着不能让他为自己担心这么说的,但是总觉得这样反而让他更加担心了。历哥哥虽然眼神有点凶,但却是一个很容易把感情表露在脸上的人,所以跟他面对面说话会很容易明白他的想法。但是在看不见表情的电话里,我却不知道他在想些很么。

要是不知道他的想法,我就很难流畅地说出话来。

脑子的运转也很不顺畅。

关于抚子现在所置身的状况,究竟要怎样才能准确告诉他呢?

……所置身的状况?

难道抚子现在是被放置在这里的吗?

“从一些缝隙间、或者密闭的空间之类的地方……突然冒出来。”

“嗯……总的来说,就是从‘之前一直看不见的地方’突然有蛇冒出来吗?不过蛇的确是有着‘潜伏’的件质啊。也就是讨厌有光亮的地方——”

历哥哥似乎正在分析着抚子说的话,同时作出了回应。

“——难道是“惊吓系’的怪异吗?就是毫无意义的只为了吓人而存在的那种……”

“咦?有那样的东西吗?只为了吓人而存在的怪异什么的……”

难道就是像野篦坊那样的东两?(注:野篦坊就是我们俗称的无脸妖怪,它的身形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却没有五官,脸上滑溜溜的。)不,我记得野篦坊好像是有一个很悲情的起源呢。我以前在查找相关信息的时候似乎曾经读过。

“不,所谓的妖怪变化,基本上都存在着可以说明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的类似缘由的东西……而要问人类为什么会吃惊的话,那就是因为遇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那就像是有人躲在暗处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来吓人一样。怪异和惊吓可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喔。”

历哥哥是这么说的。

感觉他说的话就好像专家一样。

真是太帅气了,好厉害呀。

当然,抚子也知道历哥哥说的这些话应该都是从忍野先生和羽川姐姐、或者是那位金发吸血鬼幼女那里照搬过来的,但是即使去掉这部分,我还是觉得历哥哥很帅气。

……虽然我也不知道去掉这部分之后还剩下什么。

“但是……除了鞋箱的那一次之外,抚子都没有感到吃惊呢。”

“其实我从以前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了……千石,你的精神承受力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强啊。”

“嗯?是这样的吗?”

我觉得是很弱的呀。

“不,如果我看到有蛇从缝隙里钻出来的话,我绝对有自信每次都吓一大跳啊。而且我一定每次都会做出令人深感佩服的强烈反应。”

“真不愧是历哥哥!”

“……不,这可不是值得自豪的事……算了,这个就先不说吧……”

历哥哥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话说……就算是蛇也不一定全都是毒蛇,大概也存在着无害的蛇吧。嗯……”

毕竟上次在蛇切绳的时候也失败了阿——历哥哥说道。

嗯?失败?有出现过什么失败吗?

我记得历哥哥在那时候已经把抚子完全解救出来了啊……

“你对其中的原因有什么头绪吗?”

“原因?”

“就是那种白蛇的幻觉在你周围多次出现的契机、或者是其他的……比如做过些什么事之类的。”

“做过些什么事……”

我想了一会儿。

但是,什么也没有想到。

于是我就照直说道:

“……没有……耶。”

“嗯……一般来说‘怪异的存在总是有他的理由’,不过对你来说却有点不一样啊——毕竟上次也是这样嘛。”

“…………”

“总而言之,如果这不是太急切的问题的话,那就等到晚上再处理吧。”

“晚上?”

“也就是要等到忍起来的时候啦——那家伙最近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其实也不是最近,这两个月来都是这样子。”

“哦~……为什么呢?”

“嗯,因为那家伙上次犯了一个大失误……把事情弄得非常糟糕啦。本来我是应该负上大半部分责任的,不过忍那家伙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为这件事感到很失落。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用敬语跟我说话呢。”

“…………”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总的来说,似乎是过度的失落使得那个孩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呢。不过她毕竟是吸血鬼,她所谓正常的规则性生活对人类来说反而是颠倒昼夜的生活,这恐怕也是一种讽刺吧。

“在蛇切绳的时候,忍虽然没有帮我们的忙——不过现在还是要借助她的力量才行啊。”

“…………”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有帮我们的忙。因为当叫忍野忍小姐和历哥哥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么良好,所以实际上也没有向她提出协助的请求。

虽然抚子对那孩子并不是太了解,但是听到历哥哥似乎已经跟她达成了和解协议的消息,我还是觉得非常高兴。

真不愧是历哥哥。

“那个……忍……忍小姐是会吃掉怪异的吧?”

记得她就是那样的吸血鬼。

好像是叫做什么怪异杀手的。

“那么,抚子看到的那条白蛇……她也会吃掉吗?”

“这个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不过也不是说什么都吃下去就能解决问题的啦。我们需要的应该是她拥有的知识,也就是从忍野那里学到来的专门知识。没事的,要是那家伙还是嚷着肚子饿的话,只要把Mister Donut的甜麦圈买回来给她吃就行了,用嘴来喂她。”

“嗯,说的也是呢……”

咦?用嘴来喂?

不,他大概是把“换换口味”说错了吧?(注:日语中“用嘴来喂”和“换换口味”的读音近似。)

虽然我不知道她之前吃的是什么。

“顺便告诉你,她最近迷上了烘焙甜麦圈。就算性格上变得有所收敛,那家伙也不会放过Mister Donut的新产品啦。要说知识的活,本来应该是求助于羽川比较好的——但是,她现在又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羽川姐姐……她怎么了?”

忘记给大家介绍了,所

谓的羽川姐姐就是历哥哥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朋友。”

而且他还说她是自己的恩人呢。

抚子其实也没有跟她见过多少次面,不过光是见到她,我就会有一种“啊,这个人果然不一样”的感觉。

的确是完全不一样。

在第一次跟她见面的时候,我甚至还害怕得逃了出来呢——关于那时候的逃跑举动,历哥哥以为抚子只是出于内向和怕生的性格才逃跑的,但是就算抚子再内向再怕生,也不至于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吓得拔腿就逃。

要是那样做的话,我反而更害怕以后碰面的情况,所以一般来说我都会选择低下头呆呆地站在原地吧。

逃跑其实也是一种判断,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积极性的体现呢。

抚子是不可能做到的。

明明如此,在那个时候——抚子却不顾一切地逃了出去,连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没错。

那都是因为对方是羽川姐姐的缘故。

我当时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感觉。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足以完全改变周围温度的体温。

肌肤的温暖感。

即使不接触也能通过空气传递过来的——热量。

就好像面对着火灾现场似的感觉。

……在那之后,我也知道了羽川姐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因此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但她毕竟是跟别人完全“不同”的人——光是听到历哥哥提起她的名字,抚子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在“她怎么了?”这个疑问中。

反而是蕴含着羽川姐姐“闯了什么祸”的意思——虽然这么说真的很失礼啦。

“不,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因为她现在去旅行了啦。”

“去旅行了?”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消息,抚子不禁感到有所不解。旅行?

“但是,现在还是上学时期吧。”

“啊啊,不过她申请了带薪假期……”

“带薪假期!?”

真是太惊人了。

高中真的会有这样的制度吗?

难道羽川姐姐上学还能拿到工资的传闻是真的吗……这实在太可怕了。

“不,不是带薪假期。她是提交了休学申请书……打算花一个月的时间出去旅行。当然,她既不打算升学也不打算找工作,实际上也没有必要考虑出席日数什么的。不过我们的羽川毕竟是个生性认真的入,手续方面还办得妥妥当当……”

“是吗……但是,她究竟要到哪里去旅行呢?”

“环游世界一周。”

“环游世界一周!?”

我再次大吃一惊。

不过,这一次的惊讶跟刚才的惊讶在性质上并不一样——因为不升学也不就职的羽川姐姐,她在毕业后的打算应该就是“观察世界”。

据说她是对忍野先生的生存方式产生了共鸣,但我并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不过……?

环游世界一周?

“也、也就是说……她提早了计划实行的时间吗?”

“不是的不是的。为了在毕业后执行她的观察世界计划,她说首先要趁自己还拥有在校高中生这个身份的时候预先探探路呢。”

“预先探路……”

她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为了实行观察世界的计划,她竟然打算预先探路……这么说来,抚子的预想也似乎没有落空呢。

“听她说这同时也是一次预行演习呢……不过她当然也带了手机,所以要跟她联络也还是可以的,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身在外国的羽川为这种事情担心啦。”

“…………”

我觉得历哥哥对羽川姐姐的顾虑好像跟普通的“客气”有点不同——如果是平常的话,历哥哥不管有事没事都喜欢打电话给羽川姐姐。

难道到了有事的时候,却反而变得不想打电话了吗?

这种距离感真是有点奇怪。

“那么……是晚上吗?”

“嗯,你回家好好等着吧——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唔唔……忍起床的时间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你就在那个时候做好准备吧。”

“……嗯……我知道了。”

听了历哥哥的提议,抚子马上点头答应。

今天晚上十点钟,我当然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

虽然有一个想看的电视节目,不过我已经设置了自动录像,所以没有问题。

“如果在那之前还发生了什么问题,你就随时打电话给我吧——虽然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但至少是可以在身边陪陪你的。”

在身边。

那也就是说在我的旁边吗?

“嗯……谢谢你。不过,我想应该没事的。”

只要有历哥哥帮我,蛇什么的我一点都不害怕。

而且我只要注意警惕缝隙和阴暗处就行了,就算发生什么事,最多也只是“受到惊吓”而已。

“那么,晚上十点。我期待着喔。”

“啊?”

这时候——

历哥哥压低了声音。

啊——抚子也醒悟过来了。

虽然含义和发音都完全不一样。

糟糕了,我说错话了。

“喂,千石——你真的没问题吧?还说什么期待不期待的……究竟在说什么啊?你现在不是正面临危机吗?”

“……那个。”

我不禁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知道——该如何辩解才好。

“我看我还是马上过去吧?我看你好像有点混乱了——刚才那句发言真的很有问题啊。竟然对跟怪异有关事情说什么期待的……”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历哥哥对抚子的担心,我隔着听筒也能感受得到——所以,抚子实在感到非常歉疚。

“……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就只能向他道歉了。

在无话可说的时候道歉,是抚子一直以来的坏习惯——要不就沉默,要不就道歉。

每当陷入窘况的时候,抚子就只懂得采取这两种行动。

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遇到困难就用道歉来了事,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喔——‘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这句常见的俗语,实际上包含着比人们想像中还要深刻的道理呢。”

这正是羽川姐姐以前赠给我的一句话。

这确实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但是我完全没能应用在实际生活中。

就算因为这句话说得好而感动,人生恐怕也是不会就此发生改变的吧。

“对不起……历哥哥。”

“不,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啦。”

“不要紧。我不要紧的……总之就到晚上再说。那、那个……十点钟,对吧。”

“喂喂,千石——”

“我、我的电话卡快没钱了。呜哇,电话开始响了,很大的声音,哔哔哔的——”

喀嚓。

抚子就这样放下了听筒。

还剩下一半点数的电话卡(这是以前在ANIMATE店领到的特典电话卡,当时历哥哥还向我吐槽说“你真的要用它啊!”)从卡槽里退了出来。

真是太糟糕了。

总算是逃脱了窘境……不,本来抚子的这句失言就算遭到责骂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历哥哥却还这样为我担心,脱离窘境这个说法也未免对他太过失礼了。而儿从脱离窘境的方式来说,这也是最差劲的一种。

“…………”

不过我还真是失言了。

简直是令人失去语言的失言。

竟然说什么“我期待着”——虽然是一句不小心从嘴里漏出来的真心话,但却是绝对不该说出口的一句话。

历哥哥。

对于自己能再次跟历哥哥一起——展开有关怪异的“冒险”活动,抚子在内心的某处感到非常高兴。

对于自己能再次得到历哥哥的帮助——

抚子在心中感到非常兴奋。

在看到白蛇的时候——我之所以在第一次之后不再感到吃惊,说不定就是因为我内心的喜悦感情早就凌驾在吃惊和害怕的感情之上的缘故吧。

——这样就可以找历哥哥商量了。

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恐怕我一直都在等待着那样的机会吧。

……虽然很害羞,但那却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情。

千石抚子希望得到历哥哥的帮助——就像那时候一样。

“…………”

我实在对自己这种利用历哥哥的温柔来获得满足的做法感到羞耻——同时也因为担心自己的这种感情会不会被历哥哥知道而满怀不安。

抚子向电话卡伸出手。

这时候,一条白蛇又突然从那张电话卡的底面钻了出来——当然,现在我已经不会吃惊了,但也确实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而反射性地把手抽了回来。

这时候,我的手恰好碰到公共电话的本体,结果听筒就

从挂钩上掉了下去——连接听筒的电缆很有弹性地蹦了起来,宛如蛇身一样不断伸来缩去。

就在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这边的瞬间,那条白蛇已经消失了。

“啊啊……说起来,关于扇姐姐的事,我还忘记了向历哥哥打听呢……”

抚子一边毫无来由地想着这些事,一边把掉下去的听筒拿了起来。

“但是……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实在很不可思议。

怪异的存在总是有他的理由——但是这一次,抚子也同样是没有想到任何与此有所关联的头绪——

“喂喂,你那样说就不对了吧,抚子——嗯嗯?”

这时候。

从脱离了挂钩的电话听筒中——传出了这样一个声音。

不,那是不可能的。

我明明已经把电话卡拔出来了耶。即使不是这样,电话机上的挂钩刚才也确实被听筒压了下去,也就是已经挂断了电话——而且我听到的这个声音,和历哥哥的声音根本没有半点相似性可言。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令人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亲切感和温情的——极其粗暴的、暴力的声音。

“你竟然说自己完全没有自觉——那也太过分了吧。像你这种毫无自觉的小鬼就是最难应付的啊,真是的——竟然连自己一直践踏着什么生存到现在也一无所知。”

“……是、是谁……?”

抚子把脸凑近听筒,主动向对方发问道。

由于情绪过于动荡的关系,抚子的声音也变得有点颤抖,但是我实在不得不这样问。

听到对方那种仿佛在责备抚子的语调——

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你、你究竟、是什么——”

但是,我却没有得到回答。

代替回答返回来的——代替回答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白蛇。

而且是大量的白蛇。

从听筒和话筒的无数小孔中,大量的白蛇就像琼脂一样汹涌而出——

“哇、哇呀啊啊啊啊啊啊!”

我实在忍不住发出了悲鸣。

这不仅仅是蛇那么简单,从视觉上来说也是一幅充满怪诞恐怖味道的画面——要是拍成动画片的话,这一幕影像是绝对要被砍掉的。

不过那当然也只是我的幻觉。

在抚子和公共电话拉开一了段距离的时候——蛇全部消失不见了。

“到北白蛇神社来吧,抚子。”

从白蛇已经消失的听筒中,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明明相隔这么远,我应该是不可能听见的——但我确实听到了那样的声音。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仅仅是幻觉,还出现了幻听。

抚子究竟怎么了呢?

丝毫没有理会抚子内心的混乱,幻听依然在继续。

“我会在那里告诉你的——告诉你至今为止都是践踏着什么才活到今天。”

“…………”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受害者,有的就只是加害者而已——你们一个个都是想歪了脑筋的混账小子啊。”

007

最近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世界上还有一些人经常向警察报案,或者把救护车叫来把自己送去医院什么的。

那些人似乎是对“得到别人的帮助”怀抱着热切的渴望。也就是说,他们是希望自己总是处在“接受别人帮助的立场”上——评论家是这么说的。

“希望自己得到别人的关怀,受到别人的担心,接受别人的帮助”——这就是他们的意图所在。

得到别人的帮助,也就等同于得到别人的爱,同时也意味着有人需要自己——从心理状态的角度来说,那也是一种“先故意给别人添麻烦,然后请求别人的原谅,以此来确认自己被爱和被需要的事实”的具体手法。

也就是说,这全都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采取的行动。

绝对不是经过得失考虑而做出来的行为。

但是,无论那是不是经过得失考虑再做出来的行为,对于像抚子这样的人来说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对于无法找到自身存在意义的人来说,对于无法找到自身存在价值的入来说,“得到别人的关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在这种能向历哥哥求助的状况下一

要说我没有感到丝毫兴奋的话,那就是骗人的。

要说我没有为此感到心动、感到欢欣雀跃的话,那也是骗人的。

……是的。

就像那时候一样。

“…………”

所以,抚子也许的确是想歪了脑筋——但我毕竟是女生,所以也不能称为“小。子”吧。

这个吐槽点是不是有点微不足道呢?

我已经不能等到晚上了。

抚子现在应该采取的正确行动,就是从学校回到家后不再出门,静静地等待着历哥哥的电话。

这一点我当然很明白。

就算听到了幻听,也不意味着当前的状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目前来说,“没有实害”这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

幻觉毕竟还是幻觉。

幻听也毕竟还是幻听。

但是——通过幻听传人我内心的那番话,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重量感。

“受害者”。

蒙受损害的人。

……抚子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那样的存在——虽然抚子确实有着强烈的被害妄想症,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明确定位在受害者的立场上。

因为就算受到了损害,也不一定会变成受害者——不一定。

……所以,在听到那个不包含任何亲切感和温情的、粗暴和暴力性的幻听声音后——抚子实在不能再继续无动于衷下去了。

我既无法抑制内心的动摇。

也无法压制自己想要采取行动的意志。

从学校回到家后,我就马上脱下校服换上了便服。

连衫工作服加上夹克外套。

连衫工作服是从妈妈那里借来的,夹克外套是从爸爸那里借来的。由于抚子身材矮小的关系,衣服穿起来显得松垮垮的。不过因为是乔装打扮,这样反而会更方便。

必须尽量避免引人注目——我是这样想的。

最后,抚子在外出的时候并没有戴上平时用的附帽檐的帽子,而是把去滑雪旅行时买来的红色毛线帽子深深地套在自己的头上。

也就是所谓的几乎盖过眼睛的戴帽方式。

将外出用的腰包系在腰间,然后往里面放进各种各样的东西,鞋子也换成了不同于平时外出用的平底便鞋——抚子就这样出门了。

然后,我就朝着山的方向走去。

就是山顶上建有北白蛇神社——作为我跟历哥哥重逢之地的那座山。

因为抚子没有自行和,所以只是徒步走过去——我一直走了三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从这里到山顶的话,恐怕还要再花上三十分钟的时间吧。

对没有体力的抚子来说,走这么远的路实在相当痛苦。

找并没有登山的爱好。

不过,虽说是登山,其实只要沿着那条长长的阶梯(虽然已经很古老)一直往上登就可以了——只要愿意花时间,就算在中途多休息几次,最终也还是能走到头的。

走到山顶,走到那个地方。

……是的,就像人在生存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地找到真相一样。

到达那个地方。

就是这样的感觉——实际上,当抚子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山顶的北白蛇神社的时候,确实是有这样的感觉。

在六月份曾经好几次登上山顶的那个时候,抚子的身体还紧紧地缠着那条“蛇”——所以跟那时候相比的话,现在这段路程还算是比较轻松的。

但是当我到达山顶的时候。

抚子——却一下子变得浑身脱力了。

我并没有对自己的“运动空白期”怀抱任何感慨,甚至完全没有产生类似“好久没来过”这种感想的余力。

“………………”

不,也许并不是“浑身脱力”。

应该是无话可说吧。

面对眼前的光景——抚子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穿过腐朽到极点的破烂岛居后,映入抚子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地挤满整个神社境内的无数条蛇。

或许应该用“挤得水泄不通”来形容吧。

那并不是白蛇——而是有着一般颜色的、非常普通的蛇。那些蛇的蛇身被切割成一段一段——并且分别用雕刻刀剌插在地面上、树上和神祠上。

蛇——是活着的。

明明已经被切割成一段一段,却还在不断抽搐挣扎——不光是头部,就连蛇身的部分,也像鲜活刺身拼盘一样摆在那里。

即使在这种惨烈的状态下,蛇还是没有绝命。

虽然人家常说蛇如果不捣碎蛇头的话就不会死——但是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恐怕根本无法用这样简单的字句来形容吧。

不过虽说如此,在这样的状态下应该还是无法继续活下去的吧——我想这些蛇早晚是会死掉的

这实在是一幕极具冲击性的映像。

虽然我不知道动物保护团体有没有把爬虫类也纳入保护对象的范围,但是不管谁看到这一幕光景,恐怕也无法保持沉默吧。

但是——抚子却保持着沉默。

千石抚子沉默了。

一旦遇到困境——首先就保持沉默。

“……不过你还真是不会吃惊啊。就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早就洞悉了一切似的,连一声悲鸣也不会喊出来——”

忽然间,幻听毫无前兆地传进了我的耳中——这一次并役有借助听筒之类的近代式工具,而是好像直接在我耳边细语的感觉。

就像有什么东西——

就像有什么恶心的东西环绕在抚子周围——缠卷在抚子身上似的。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在这个境内,比任何东西都更恶心的存在——应该是抚子才对。

因为——

“没错。因为——创造出这幅有如地狱绘画般的恶梦的人,并非别人,正是你自己本人啊,抚子——”

“…………”

我无法否定。

但是抚子却在无意识间摇了摇头。

“抚、抚子……没有……”

然后朝着幻听——死不认输地开口说道。

“抚子……并没有做到……这个地步……耶。”

“是的,这仅仅是幻觉而已——”

刚听到这样的一声幻听,眼前的光景就发生了变化——大量的、恐怕足有一千条的蛇群,以及刺在蛇身上的雕刻刀,都像“海市蜃楼”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并不是全都消失了。

还剩下好几条。

因为被切成了一段一段,所以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数目——但是即使如此,光是把我能看到的蛇头数出来,也应该有二十条左右。

二十条……

“嗯,大概就是这么多吧?被抚子你杀掉的蛇的数量——”

被杀掉。

被切断。

并且被处以磔刑的——蛇的数量。

幻听的声音——以责备抚子的口吻说道:

“这种程度的事——你应该是做过的吧。”

“…………”

我紧紧咬住了下唇。

瞬间,我反射性地向帽子伸出手来,然后把帽子深深地往下套——那已经不是挡住视线、而是完全把双眼盖住的地步。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了。

但还是不行。

刚才的映像已经完全烙印在脑海中了。

无论是刚才的光景——还是六月见到的光景——

“像你这样垂下视线、保持沉默、什么话都不说的话,也许的确可以维持你受害者的立场——不过这一次你真的能顺利做到吗?”

这是谁说的话来着?

对了——是扇姐姐说过的台词……

忍野扇姐姐——说起来,她好像还说了许多其他的话……

说过什么呢。

这样垂下视线、保持沉默、什么话都不说的话——

“是……是蛇。”

“其实,你是可以做出选择的哦,抚子。”

即使我把眼睛藏起来,也还是可以听到声音。

那粗暴的、暴力的——丝毫不对抚子留有情面的幻听,又再次传进了耳中。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这样的毫无顾忌的说话方式,我反而觉得是在这种状况下最令我感到欢慰的救赎。

因为——

“第一个选择,就是现在直接回家去——只要把一切都忘掉就可以了。我可以让抚子你看到幻觉,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但是,也只是那样而已。正如那所谓的历哥哥跟你说的那样,并没有实害。既然没有实害,那就不会有损害了。所以就算你现在直接回家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

“啊啊,没关系的。就算你选中这第一个选项也没有问题啊?我并不打算要强制抚子你做些什么事——我不会强迫你,也无法那样做。因为在我的立场上就只能这样了。非但如此,我甚至要向抚子你推荐第一个选项呢——”

“…………”

“你别老是不说话啊。”

面对抚子的沉默,幻听似乎很不耐烦地说道。

即使如此,抚子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耳边传来一个咂苦的声音。

嗯——

蛇的舌头——从构造上来说,究竟能不能做到咂舌这个动作呢——

“第二个选项——就是赎罪这条路了。”

“…………”

“如果抚子你要选择第一个选项的话,那就直接穿过鸟居,沿着阶梯走下去吧——然后你只要别再踏足这个境内就行了,绝对不要再来。你只要背对着我的那些被你杀掉的同胞们,不要回头就行了——但是。”

那个幻听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对方好像轻笑了一声:

“如果你希望为这件事赎罪的话,我也可以给你那样的机会——你就摘掉那挡着眼睛的眼罩,向这边看过来吧。”

这边……?

老实说——

抚子并不是怀着“想赎罪”这种诚实的想法而脱下毛线帽子的——只是因为听到那句话,我才反射性地……不,应该是机械式地做出了反应。

抚子并不是什么好孩子。

心里想的都只是自己的事情。

但是——正因为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在这个时候我只能选择看过去。

看着前面,看着正前方。

看着发出那个声音的——身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了至今为止最刺耳响亮的悲鸣声。

人生中最大的悲鸣。

几乎整个人翻倒过来。

不光是一屁股摔在地上,甚至还要继续往后翻滚的地步。

在体育课上连一次也没有做到的后滚翻,这时候我却几乎要做出来了。

但是,跟规模足以填满整个神社的、在我眼前盘卷着身体的那条巨大白蛇相比的话——抚子的这声悲鸣,简直就跟一粒灰尘没什么两样。

那完全不像是幻觉的巨大存在感。

我并没有产生类似恐怖的感觉。

怎么说好呢,因为那实在是太巨大了。

不过——对了,我所怀抱的是“很厉害”这样的感叹。

那也就是说——抚子只不过是一个只会从小孩子的角度看问题的小孩子。

“你看过来了吧,看到我朽绳大爷的姿态了吧。”

即使以大蛇来形容也还不足以描述其全貌的那条蛇——朽绳先生这么说道:

“也就是说,你已经成为本大爷的同胞了——换句话说就是搭档。那么你就好好赎罪吧,抚子。”

008

朽绳先生所说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受害者”那句话的含义,抚子好像是完全理解错了——不,或许应该说是擅自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来加以解释吧。

比如受害者说不定在某个事件里会变成承担主要原因的加害者,或者这次只是偶然成为受害的一方,只要稍有差错就会变成加害者什么的——我本来以为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以这种常见的说法来擅自加以诠释。

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来加以解释。

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句话,应该有着更单纯、更简单、更明确、更浅显的含义。

也就是相当于字面上的含义了。

千石抚子——是“大量杀戮”的犯人。

是名副其实的加害者。

根本就没有必要对话中含义做任何拐鸯抹角的推测。

在四个月前的六月份——也就是在贝木泥舟先生掀起的“咒术”热,正在向众多初中生伸出魔爪的那个时期发生的事。

是热潮最盛行的时期发生的事。

抚子被某个男孩子表白了。

所谓的表白,并不是抚子接下来要做的那种带有忏悔意味的行为,而是指“喜欢”和“我爱你”之类的表白。

对方是棒球社的入。

名字我没有记住,已经忘记了。

或者说,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听对方说过——我记得那个男孩子并没有对抚子说出自己的名字。

也许他以为我理所当然地知道他是谁吧——虽然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是在运动社团的受欢迎人物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样的人。

也就是对“自己是名人”这一点深信不疑的那类人。

但是抚子对运动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更重要的是对“交往”和“恋人”之类的东西很讨厌——于是就拒绝了对方。

毕竟也不能跟不认识的人交往。

而且——抚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但是,这个行动却惹来了麻烦——抚子把那个男生“甩掉”的事实,招来了别人的嫉恨。

我很想说一句“我明白你的心情!”来表示

赞同。

因为她们由此产生的“为什么要对抚子这样的人表白嘛”这样的心情,我确实非常明白——不,我想那个男孩子大概是误会了些什么吧。一定是认错人了。

但是察觉到这个“真相”的似乎就只有身为当事人的抚子——让我感到难受的是,跟抚子关系最好的一个朋友在这件事上对我很不理解。

最后我就被对方宣告绝交了,真的很可悲。

不过我早就觉得这样好的女生早晚是会跟我绝交的,也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跟她做朋友,所以也没有感到太惊讶,这才是我的真心话。

真心话?

也可以说是逞强吧。

不过就请让我在这时候逞强一下吧。

根据后来其他同班同学的说法(或许正确来说应该是被贝木先生的“咒术”广泛“揭露”出来的感情吧),也存在着“她跟抚子做朋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跟棒球社的那个男生交往”这种飞跃性思维的揭秘传闻,不过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变成谜团了。

真相永远被埋没在黑暗之中——不,应该是在传闻之中。

至于什么才是真相,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那是过去的事情。

是恋爱的博弈。

这么说的话,大家的做法好像也太笨拙了点——不过,毕竟这种事越说就越莫名其妙,所以就暂且跳过不说吧。

那个朋友在跟我绝交的时候,还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已经对你下了诅咒”。

所谓的诅咒,在这种情况下指的是在贝木泥舟先生的煽动下流行起来的“咒术”,而那位女生对抚子下的诅咒就是蛇咒了。

据说这个诅咒有着多种多样的变化。

比如不用蛇而用蜜蜂、青蛙等等,据说更偏门一点的还有用虾来下咒的例子——虾的诅咒,那究竟是怎样的呢?

难道要折断背骨吗?

总而言之,抚子当时就完全相信了这句充满恶意的话语——本来恶意这种东西,不管怎么说也仅仅是恶意而已啊。

既不会变成恶人,更不会变成恶魔。

于是,抚子就开始泡在书店里,调查我被施加的“咒术”的解除方法——本来的话,我当时是应该去拜托逼留在小镇某处的贝木先生,向他付钱来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才是我应该采取的“正确”行动。但是遗憾的是,抚子对传闻一向都很迟钝(直到暑假的时候,抚子才具体地知道了贝木先生的存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咒术原来是在“人为的”煽动下流行起来的),不过就算我知道这件事,向不认识的人求助这种事情,对抚子的难度也未免太高了点吧。

所以抚子就打算通过自学来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没想到这正好造成了反效果,本来应该不会发动的、虚有其表的诅咒,在我的一知半解的捣弄之下反而正式发动了(所以这次我就吸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向历哥哥求助了),不过,这个现在就暂且不提吧。

那时候抚子采取的解咒方法就是——把野生的蛇切断成五等分,按照一系列步骤将每截身体扎到树干上。

用雕刻刀刺上去。

当时——抚子就把蛇切成了一段一段。

然后以雕刻刀代替五寸钉,把蛇的胴体逐一刺到树干上。

这种“大量杀戮”的行为总共持续了一个星期。

这就是遵照正确步骤执行的解咒方法。

但是我越是这样做,诅咒却反而变得越强,那看不见的蛇逐渐以越来越大的力量束缚着抚子的身体——要是历哥哥当时没有找到抚子的话,现在恐怕就……

“现在究竟会变成怎样呢——嗯嗯?抚子你恐怕会杀掉更多更多的蛇吧?”

“…………”

听了巨大的白蛇——朽绳先生说的这句话,抚子完全无法反驳。

没错。

抚子在那时候根本不是受害者。

因为如果抚子什么都不做的话——抚子也应该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就算不是那样……

对被抚子杀死的那许多条蛇来说。

抚子是为了让自己得救,而牺牲了它们的生命——

对那十几条的生命来说。

千石抚子纯粹是一个加害者。

“哎呀呀,不知为什么,我反而对你感到佩服啊——因为你明明亲手杀掉了那么多的蛇作为祭品,而且还是白白杀死的,却能摆出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叫着历哥哥历哥哥,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那简直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如果你确实是忘记了的话,我可以让你重新想起来——抚子你是怎样杀死我的同胞的。找出潜伏在草丛里的蛇,极其勇敢地一手抓起蛇头,同时用雕刻刀往蛇身上狠切下去的邢种感觉——”

“不……不要说了。”

抚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脑海中还回想起当时颤抖着双手的感觉。

那种跟“勇敢”完全沾不上边的感觉。

“我、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啦……”

“哟,你原来还记得吗。”

“可、可是……那是因为没办法——”

“没办法?啊啊,给抚子你下咒的那个朋友也一定会说出同一句话吧——她一定会说,对抚子你下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朽绳先生一边说一边发出了哼笑声。

因为他是蛇的缘故——同时也因为他的身体非常巨大——我根本无法看出他的表情,不过仅从他的声音中,我就只能感觉出一种恶意。

非常普通的——

恶意。

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恶意。

“‘因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嘛’——大家都拿这个当借口,把伦理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非常幼稚,非常孩子气,一个个的想法都武断得不得了。”

“……抚子是……”

“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是践踏着什么才活过来的——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踩着的只是地面而已。实际上当然不是了。人们踩在脚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地面,而是蚂蚁、毛虫,或者是蛇之类的生物啊——”

“!!”

听了这句话,抚子不禁一下子向后退了一步。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抚子正踩着一条白蛇。不,不是的,那只是幻觉,我的脚下根本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次只不过碰巧是幻觉而已。

人类在任何时候——抚子在任何时候——

都正在践踏着某些东西。

“不对不对不对,抚子,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本大爷可不是在责备你啊——跟本大爷不一样,‘生物’这种东两为了生存下去,就不得不牺牲其它生命了。这可以称之为原罪、恶业,或者是本性——”

“…………”

“但是抚子你把蛇切成一段一段的行为,跟每天吃饭的那个相比,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啦。抚子你杀掉的蛇——被杀死之后还要被当成羞辱对象的那些蛇,到头来对抚子来说还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犬死(注:日语词,意思是毫无价值地白白死掉)——虽然用犬死来形容蛇在语感上也有点怪怪的。不过那可是比白白死掉还要糟糕啊。因为它们的死,反而把抚子逼进了更加困窘的境地对吧——嗯嗯?”

“…………”

“不,不过该怎么说呢?因为多亏了这样,抚子你才能跟历哥哥久别重逢。果然那些家伙——我的那些被你杀掉的同胞们,对你来说还是起到了好的作用是吗——”

“不、不要再说了。”

抚子说道。

同时用双手捂着耳朵——不过就算这样做,也无法阻挡幻听传入耳中。

没错。

就算自己闭上眼睛——恐怕也还是可以看到的吧。

看到在眼前盘成一团的巨大蛇身。

“什么……嘛。你究竟知道历哥哥的什么嘛……那、那个人、那个人,对抚子来说——”

“不——如果是那个历哥哥的话,本大爷倒是知道不少有关他的事情喔——不过,那也是无关重要的事啦。因为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抚子你犯下的祸事——”

抚子“犯下”的祸事。

我犯下的——失败。

已经忘得一千二净的,甚至连想也没想起来过的——原罪。

“怎、怎么……只、只要道歉就行了吗?你是想让我道歉吗?把、把抚子叫到这种地方来……还、还让我看到幻觉、把我逼进绝路……赎、赎罪是什么?抚子究竟……”

我拼命地从喉咙里挤出话语。

因为我只要一说完的话,朽绳先生一定会不停地向抚子说一些责备的话——所以我不管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把话说下去。

“抚子……究竟要做什么才好?”

“要做什么才好……吗。”

朽绳先生“嘿嘿”的笑了起来。

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一般来说,人在这种时候都应该会请求对方的宽恕啊——你却连半句‘请原谅我’也没说,还真是了不起。”

¨…………”

“尽管认为自己失败了,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

坏事吗?就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不过那是当然的啦,对人类来说,蛇什么的说到底也只是一种爬虫类动物——”

“……抚、抚子才没有……”

“什么?”

正当抚子想要辩解的时候,朽绳先生却打断了我的话。

“或许我不应该用赎罪这种委婉的说法吧——因为已经好久没有跟人类说话了,实在不懂得控制分寸。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啦。嗯嗯?”

反而是朽绳先生首先向抚子道歉了——虽然在他的语调中完全听不出任何诚意。

相反,他似乎只是打从心底里把懦弱的抚子当成了傻瓜——如果把抚子当成傻瓜这个说法太过分的话,那就是“在逗弄抚子”的感觉吧。

“没什么——只是有事求你而已啦。是本大爷有事求抚子去办。如果抚子你对杀死了我的十几个同胞抱有哪怕是一点点内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听一下我的请求。”

“请求……”

“啊啊,或许抚子你是希望我用这样的说法吧?”

朽绳先生。

白色的大蛇——那本来应该没有任何表情的头部,如今正大大张开嘴巴——就好像很开心似的向我眨了个单眼。

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我产生可爱的感觉。

“你就帮帮我吧,抚子。”

“…………”

我本来觉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然而要拒绝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知——知道了。”

抚子回答道。

一边捂着耳朵,一边低垂着视线。

抚子回答说:

“只……只是帮一点点而已哦。”

不过现在想起来,故事的结局恐怕在这一瞬间就已经被注定了吧——就算抚子在这时候知道朽绳先生想要我做的是什么事,知道朽绳先生打算怎样对待抚子——知道所有这一切的真相,抚子恐怕还是会同样点头答应的,因此最终的命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样的故事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跟历哥哥互相厮杀的未来,

正在一分一秒地向我逐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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