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偶滴丈夫有跟偶缩过,伤脑筋滴素,亲情(亲戚)突然来相揣(来访)。」
不好意素,让各位见笑──女神官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帮他们带路的美丽女子害羞地搔着脸颊,大概是在难为情。
看来她是这块领土的统治者的女主人(Husfreya),也就是妻子──的样子。
从她的语气来看,这场战争果然不值得操心。
──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件。
女神官小步走在被踩硬的泥土地上,难掩困惑。
并不是因为异国土地那如同巨大农园的神秘街景。
也不是因为四散的断肢、血迹、尸体、伤患。
原因在于刚经历一场战斗,人们却像办完盛大的祭典一样,高兴地收拾着。
以及语气明快的女主人(Husfreya)的用词。
据神话所说,掌握世上之风的交易神创造了语言,智慧之神创造了文字。
那是四方世界全部的有言语者都能使用的共通语言及文字──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就有语言存在了。
是森人(Elf)语,是矿人(Dwarf)语,或是这种北方居民所使用的语言。
女神官是在边境出生长大的。熟悉基本的方言,也听得懂。
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奇怪的共通语言──至于沙漠的居民,要归功于交易神的恩宠。
「素异邦伦啊……」
「看看他们滴头目,今寒酸……」
「傻仔,战士看滴素内在,不素衣衫啦。」
「虽然粉旧,他身上那把不素矿伦滴剑咩?素把好武器哩。」
「一定素爬过那座迷雾山脉来滴。」
「跟老大同乡哩……」
「素呗。」
「那个小丫头素不素巫女?」
「跟偶们这边滴恰查某差真多。」
使女神官身体僵硬的,是战士们大胆的视线,以及陌生的窃窃私语声。
「嘿。」
被叫做「恰查某」,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她喝斥道,战士们便迅速移开目光。
女神官推测这应该是某种揶揄──表示亲昵的调侃。
但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包含对他们所说的话的意思。
她是异教徒,所以觉得稀奇吗?还是因为她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被人看不起?
戴着泪珠型头盔的战士们,外形像把身高拉成凡人(Hume)等级的矿人。
肌肉发达又强壮,留着胡须,感觉像会移动的岩石。
没人戴着有角的铁盔,这一点女神官觉得很奇妙。
北方的蛮族在故事书中,总是这个形象……
「素龙。」
「那素蜥蜴呗。」
「长得金恐怖。」
「瞧瞧那丫头。素不素精灵……?」
「喔,有精灵……」
「……素仙女。」
「今水,看一眼偶就起鸡母皮哩……」
战士们自不用说,包括正在收拾废墟的居民关注的──
「呣呣,寒意直逼骨髓呐……」
「振作点,大家都在看。」
是踩着沉重步伐前进的蜥蜴僧侣(Lizardman),以及──像在跳舞般走在旁边的上森人。
秀发随风飘扬,好奇地东张西望的模样,既优雅又美丽。
令人惊讶的是,跟她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的──这位北方王妃。
「偶代替那些年轻伦跟你说声歹势。」
「嗯──他们是觉得很罕见吧。因为上森人(High Elf)在北方几乎都跑到幽世啰。」
剩下的氏族也不太会来到人类的村落,不然就是森人的血完全跟人类混在一起了。
对于自己受到瞩目一事,妖精弓手(Elf)已经不只是习惯,而是把它当成跟呼吸一样自然的现象。
女神官心生羡慕,借由偷偷躲到她背后,挡住自己的视线。
平常她就知道这位朋友是位美女了,但她现在深深体会到,还真是超脱俗世的美貌。
「他们好像对矿人没什么兴趣?」
「因为这边的人也会跟咱们买武器。」
矿人道士(Dwarf)则悠闲地走在泥土地上,自在得如同在逛自己家的后院。
他在这个团队(Party)中知识最为丰富,在这种意义上是个成熟的人。
本以为他来过几次北方,他却笑着回答:
「没有,我们同样侍奉钢铁之神。凡人和矿人,所以是表兄弟……不对,是再从兄弟吧。」
「喔,锻冶神……」
女神官点点头。身为神职人员,她当然听过这位神明。
不过,也称不上多瞭解。
记得锻冶神是位古老、骇人、充满谜团的神明……
──哥布林杀手先生……
又是如何?女神官左顾右盼,寻找那顶廉价的铁盔。
最先自我介绍,因此似乎被视为一行人的头目(Leader)的他,跟在那位女主人(Husfreya)后方。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其他人的交头接耳声,跟平常一样踩着大剌剌的步伐──
──咦?
女神官不禁疑惑。
哥布林杀手头盔上那条断掉的盔缨,晃得比平常更厉害。
不对,大概是头盔本身在转向四面八方。
被烧掉的住宅,或是完好的住宅,以及愈来愈近的宫殿。
他彷佛在注意这一切,应该是在戒备吧。女神官绷紧神经。
「……本以为是红砖,看来似乎不是。」
「你好奇那个吗?」
女主人(Husfreya)秀丽的面容浮现清爽的笑容,蔷薇色嘴唇奏出悦耳的音色。
「那素泥炭。没什摸好惊疑(惊讶)滴。」
「原来如此。」哥布林杀手心满意足地点头。「竟然是泥炭。」
他接着在铁盔底下喃喃说道「实际看起来跟听说的差真多」。
声音低沉,却绝不冰冷平淡,女神官眨眨眼睛。
「那么,那个又是?」
哥布林杀手接着伸手指向街道对面的影子。
没记错的话,记得那里是港口。
用树木做成,伫立于港口的巨大──以塔来说太小,以箭楼来说又太细的某个东西的影子。
既然不是塔也不是箭楼,女神官怎么看都觉得那是「手臂」。
「喔,好玩呗?那素起重机(Crane)。」
女主人(Husfreya)展露微笑,高兴得像发生什么好事般两手一拍。
「它口以拿来帮船卸货,偶滴丈夫缩都市也有同样滴东西!」
她说,就算是巨大的货物,不用垫子就搬得上去,非常省事。
女主人(Husfreya)轻轻把手放在腰间的钥匙串上,搭配肢体动作为他们说明。
拜其所赐,女神官勉强明白了港口的那东西是用来搬运货物的装置。
她「哇……」赞叹着,想像巨大的木头手臂抓住货物的画面。
那个景象实在太超脱现实,她不禁怀疑那是不是魔法。
当然,女主人(Husfreya)所说的话她没办法完全听懂,所以可能会有误会的部分……
「原来如此。」
哥布林杀手又嘀咕了一次「原来如此」,铁盔上下摆动。
「实在很有趣。那──」
女神官集中注意力。握紧锡杖,开口说道:
「那个,呃,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你……会好奇吗?」
「对。」他用力点头,没有一丝迟疑。「非常好奇。」
女主人(Husfreya)美丽如女神的小巧脸庞浮现慈祥的笑容,高兴地眯起眼睛。
「遮抹好奇滴话,之后要不要去看看?」
「麻烦了。」
哥布林杀手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果断。女神官又眨了下眼。
「可是,得先打个招呼。」
然而,幸好她的困惑很快就消失了。
不如说,是无心顾及那些。
女主人(Husfreya)停下脚步,哥布林杀手在宫殿的大门前驻足。
「遮里就素偶丈夫住滴主屋滴大门口。」
──门后……
统治这块地区的领主就在门后,女神官吞了口口水。
女主人(Husfreya)深邃的眼眸亮起淘气的光芒,彷佛看穿了她在紧张。
「──诸位冒险者,请进。」
女神官绷紧神经。
§
「打扰了,老公。冒险者到了。」
「喔,素吗?老婆,辛苦哩。」
「这点小素没什摸。」
「多谢,来,先来取取暖。天气粉冷,姑娘家受寒对身子不好。」
「素……」
女主人(Husfreya)垂下头,红着脸轻声说道:「讨厌,老公真素滴……」。
轻
轻抚摸挂在腰间的钥匙串的动作,传达出慈爱之情。
──这对夫妻感情不错……的样子。
室内光线昏暗,尽管如此,女神官还是紧张得绷紧身子,轻轻深呼吸。
北方蛮族的国王。不,称之为领主、族长或许更加贴切……
──因为我被人威胁过,那里有可怕的五四,不可以靠近。
──叫什么哩?好像是『掠夺者』。
女神官脑中的想像,是留着胡须,神情严肃的可怕壮汉。
一定是只有国王能戴有角的铁盔,还会穿着铠甲……
模糊的想像尚未化为严肃骇人的古代国王的形象,女神官就听见喀喀喀的脚步声。
哥布林杀手毫不畏惧地迈步而出。
「哇、哇……!」
其他人也跟着行动,女神官慢了半拍才急忙上前。
难怪屋内──主屋里面这么暗。
泥炭盖成的家中,看不见半扇窗户。
硬要说的话,有设置在三角屋顶上的天窗,不过──
──是某种生物的皮……吗?
那里牢牢贴着阳光会透过去的薄兽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灯光。
女神官发现室内的地板是泥土地,中央的大炉床燃烧着灿烂的火焰。
室内的暖意就是它带来的吧。墙边放着长椅,将暖炉夹在中间。
看起来像衣物箱,应该还兼具放东西的用途。
──在我家(边境)也经常看见……
在异乡发现自己熟悉的东西,使女神官松了口气,微微扬起嘴角。
吃晚餐的时候,肯定是大家一起坐在这张长椅上,围着炉床吃饭。
「请到遮儿来。」
女神官之所以能在女主人(Husfreya)的带领下观察屋内,是因为时间充裕。
毕竟走在最前方的哥布林杀手虽然步伐果断,眼睛却一直到处乱看。
托他的福,女神官也有空仔细观察这栋异乡的建筑物。
「……好像在船里面。」
「对呀。」女神官压低音量回答妖精弓手。「虽然屋顶是反过来的……」
不久后,一行人被带到长椅正中央,炉床正面,比其他地方高一阶的位置。
长度够,宽度也够,连蜥蜴僧侣应该都能轻易容纳。
一行人面面相觑,最后以哥布林杀手为中央,并肩坐到椅子上。
女神官双腿并拢,坐在毛皮坐垫上,抬头一看──上座旁有两根柱子。
远比其他柱子更粗更豪华的柱子上,以美丽的线条刻着诸神的模样。
根据女神官的推测,独眼独脚、面色凝重的男性神明大概是锻冶神。另一柱是──
──女神……?
分不清是地母神还是战女神,是一位威武与慈悲并具的神秘女神。
「老婆。」
「素……」
听见来自炉床对面的呼唤,女主人(Husfreya)垂下头,静静走过去。
女神官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里是客厅,统治者坐的地方叫上座。
然而这个时候,她清楚明白自己所坐的位子有何意义。
也就是──王座对面。
女神官紧张地凝视黑暗、炉火、白烟的另一侧。
将上古战士的功勋绣在其上的豪华刺绣(Tapestry)。
强壮的战士立于尸山血河之上,抢走企图吞噬战士灵魂的冰神之女的衣服。
之后应该会坐上王位的精悍年轻人,赤手空拳制伏可怕的怪物,折断它的手臂。
从这个故事中隐约可以看出,可畏的二刀流暗人(Dark Elf)猎兵(Ranger)是他的朋友。
一名魁梧的男子坐在由冰与火之歌点缀的刺绣下,彷佛他的位置就该是那里。
毛皮长靴、羊毛绑腿。黑铁制的长炼甲。毛皮外套。皮带的扣具是青铜制。
以及──
「嗨,来得好,诸位冒险者。从南方来到这里,各位应该觉得很冷吧。」
相貌精悍,如同一只灰狼的年轻人,咧嘴露出亲切的笑容。
「啊……」
共通语。没有口音。没有长胡子。放在旁边的头盔上也没有角。
左手放在立于地面的剑的剑柄上,这副模样比起北方蛮族的首领,更像是──
「我国的骑士吗?」
哥布林杀手语气肯定,年轻首领快活地回答:
「曾经是。运气好立了功勋,邂逅了良缘。前几年,这块土地要被纳入王国的领土时……我入赘进门了。」
「都素多亏暗之慈母为偶们牵线。」
待在首领旁边的女主人(Husfreya)眯起眼睛──脸应该是红着的──轻轻点头。
确实,启程前也听说过。冒险者文化尚未在这块土地扎根。
因此想委托他们前来视察,那个词汇却令女神官瞪大眼睛。
「暗之慈母……嗜虐神吗……!?」
不至于邪恶。但那是明显隶属于混沌势力的神明。
崇尚痛苦、伤害人类。暗人崇拜的混沌之神。需要避讳的名字。
女主人(Husfreya)错愕地──她的年纪推测跟女神官差不多──歪过头。
她一脸「你在惊讶什么」的态度,首领则愉快地大笑。
「哈哈哈,我一开始也是那个反应,不过他在这块充满苦难的土地,是善良的神明。」
「素滴,听缩战女神过去也素奉于暗之慈母。」
「咦、咦……」
那不是锻冶神的逸闻吗?女神官难掩困惑,频频眨眼。
刚才的……说是在娶妻,若无其事地容许互相残杀的风俗民情也是……
女神官感到头晕,像大口灌下品质不良的酒一样,甚至觉得眼冒金星。
别死在文化冲击手下。听说黑手之间有这么一句标语。
「家父受过这里的首领……前任首领的照顾,因此听说有魔神出现,我便前来助阵。」
原本打算在战争结束后便踏上归途的这名男子,大笑着说:
「哎呀,回不去啊。这就叫所谓的被爱冲昏头。她把我牢牢抓住啰。」
「哎唷,老公……!」
他们感情果然很好。看见女主人(Husfreya)拉扯首领袖子的动作,女神官害羞得低下头。
「你们好像很忙,方便视察吗?」
「娶妻乃稀松平常之事。我第一次看见时也很惊讶。」
北方首领应该是在针对哥布林杀手那句「你们好像很忙」回答。
「而且,是我们主动请陛下派人前来视察的……虽然冬天还没过去。」
他笑着将右手伸向钩子,女主人(Husfreya)制止他,代替他帮忙翻动火种。
火花劈啪作响。首领悄声对女主人(Husfreya)说了些什么,看到她低下头后,说:
「总之,我没听说会有蜥蜴人(Lizardman)来。先暖暖身子吧。」
「喔喔,那还真是感激不尽……!」
穿着羽毛外套的蜥蜴人,像要扑过去似地将身体靠近炉床。
坐在旁边的妖精弓手无奈地微笑,往旁边挪了些。
因为离火近一点,他一定会比较舒适。
「这里没有旅舍之类的设施,我准备了一栋房子,各位可以自由使用。」
「三餐怎么处理?」
思虑周到的矿人道士开口询问,年轻首领立刻扬起嘴角。
「没有酒造神的威光照不到的场所,也找不到没有多雷加的土地。」
「你说的多雷加,」矿人道士捻着胡须。「是酒的名字吗?」
「是喝酒的意思。也就是宴会。」
首领轻描淡写地回答,因此女神官没能立刻听懂。
她眨了下眼,宴会,宴会。这个读音在脑中回荡,跟词汇连结在一起。
有客人来,所以要举办宴会。这很合理。不过──
「不、不是刚结束一场战争吗……?」
她差点下意识站起来,女主人(Husfreya)甩着手说:
「不打紧,不打紧。战争后举办宴会,会带来好运哩。」
「这是这个地区的风俗。」
这点小事就惊讶,小心撑不住喔。首领的眼睛也亮起淘气的光。
「他们那边也一样。去叫人把被抓走的女人还来的使者,现在应该被灌醉了。」
「意思是被贿赂了。」
「咦咦……」
女神官忍不住望向矿人道士,他却只是窃笑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首领刻意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头。
「既然女人被抓,连使者都被贿赂,没办法,干脆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文、文化……差异……
若不集中精神,搞不好会直接昏倒的女神官旁边,廉价的铁盔用力上下摆动。
她无助地看着他。
尽管总是被当成奇怪的冒险者,他其实非常有常识,没错,先不说他想到的战术
──
「有意思。」
女神官不禁在内心呼唤地母神的名字。
§
「咦,要去观光吗?不休息?」
和首领打过照面,宴会开始前的这段期间,一行人待在首领借给他们住的房子中。
妖精弓手决定把离炉床笫二近的长椅当成自己的床,摇晃长耳。
跟首领待的主屋比起来虽然比较小,仍然看得出这个房间挺高级的。
光看铺在长椅上的兽皮品质就一目了然。
「我打算去看看。」
小鬼杀手点了下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将行李放到房间角落疑似粮食储藏区的泥土地上,语气平静。
在女神官的记忆中,最后一次休息是在──
──进入那座地下都市前的洞窟……
「咦咦……」
妖精弓手累得在长椅上伸长身体,出声抗议。难怪她会有这种反应。
她已经放好行李,把外套扔在旁边,袜子、鞋子也都脱掉了,光着两只脚。
完全是准备休息的状态,哥布林杀手却提议外出……
「我、我可以一起去……!」
相对的,女神官刚刚才好不容易卸下行囊,因此她大声表明愿意同行的意愿。
毕竟这是委托,是工作,是冒险。必须仔细看过城镇的状况。
而且──说不好奇是骗人的。
水之都、森人的村落、雪山、大海、矿人的城塞遗迹、沙漠之国、这块位在尽头的地区。
──假如没当上冒险者,想必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到这些地方。
这么说来,自己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在错过什么?
这种惋惜的心情……确实如一盏灯火般,存在于女神官心中。
不过,她当然也想跟这位忘年之交一样,整个人瘫在长椅上。
「呜…………」
妖精弓手显然在与想偷懒的欲望交战。
她一面呻吟,一面在长椅上滚来滚去,趴着望向这边。
然后抬起视线,看着默默检查装备,准备外出的小鬼杀手。
不用想都知道,他应该再过几秒就会做好准备。
虽说不是多了不起的装备,女神官也习惯检查行装了。
接下来他问的,肯定是「要去,还是不去」。
「……那,我要去。」
妖精弓手终于战胜怠惰,缓慢抬起上半身,有如一只刚睡醒的猫。
她费尽千辛万苦把手伸向行李,烦恼要不要拿出新袜子换,最后拉来原本那双袜子。
接着将白皙的长腿塞进长靴,碎碎念道: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既然是森人,总会有的吧。」
矿人道士正专注于顾炉火,没有要离开那里的迹象。
「才不会。」妖精弓手哼了声。「我只不过稍微没注意,大家就不见了。」
「诸行无常呐。」
蜥蜴僧侣待在妖精弓手让出来的离炉床最近的位子,感慨地晃动长脖子。
大概是因为进到室内,终于能够喘口气,他蜷缩起来的模样无异于──
──一只龙。
在沙漠看过的真正的龙,睡相记得就是这样。
「两位不去吗?」
妖精弓手擦脸穿外套的期间,女神官问道。
坐在炉床旁边的两位同伴一动也不动,她有点不好意思把他们留在这里。
「总要有人看着东西吧?」
矿人道士露齿一笑,从行囊里拿出小刀。
「而且,既然要举办宴会,我也得做点准备。长鳞片的──」
「贫僧想烤火暖和暖和……」
「又是这副德行。」
是啊。女神官半是无奈,半是放心地笑着点头。
这里是异邦。不是在怀疑那些人,而是基于旅人的习惯,必须有人负责顾行李。
而且有个人陪在身体不适的同伴旁边,也很令人心安。
「真的没问题吗?」
妖精弓手大概也在想同样的事,语气略带调侃,探头观察蜥蜴僧侣的脸色。
「哎,若这点小事就会灭绝,贫僧等人的血脉早就断绝啰。」
「你们不是潜入到岩石会融化的地底吗?结果你们根本受不了寒冷嘛。」
「呣呣呣。」
蜥蜴僧侣似乎无言以对,妖精弓手放声大笑。
「那等等见──应该是在宴会上?」
「如果你们在那之前就回来,八成是掷出了蛇眼。」
这时,一直在静静做准备的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那我们走了。」
「无妨无妨。尽情参观呗。」
嗯。铁盔上下摇晃,回应朝他挥动的粗糙手掌。
哥布林杀手打开门,女神官匆匆忙忙,妖精弓手则戴上帽子,飒爽跟上。
──啊,太阳已经……
难怪室内也那么暗。女神官眨眨眼睛。
她现在才知道,夜空是蓝色的。
是因为大海近在眼前,还是因为天上的繁星位置偏移了?
她看着在空中共舞的双月及繁星,吐出白色的气息。
不经意地把手放在嘴边,呼气暖手,带来一丝乐趣。
「呜呜,好冷,好冷……」
「真的好冷……」
妖精弓手用帽子整个罩住长耳,抖动身子。
上次看见那顶帽子是去年冬天的时候,看来它并没有被埋在房间。
女神官称赞她「很适合你」,妖精弓手闭起一只眼回答「谢谢」,咯咯轻笑。
──不过,真的好冷……
看来太冷的话会让人喘不过气,而不只是冷或痛的程度。
为何哥布林杀手有办法满不在乎地欣赏景色?女神官觉得很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她有点后悔穿着炼甲过来。
即使是非常珍惜的炼甲,在北国穿起来实在又重又冷。
──之后不好好保养,一定会冻到。
曾经听说过,在寒冷的地区,钢铁也会变脆弱──正因如此,这块土地才会崇拜锻冶神。
铁沉睡于地底,可以说是地母神的恩惠,因此女神官也学过一点相关知识。
然而,钢的秘密深不见底。
仅仅拥有听人讲解过几句的知识量,连放在脑袋里想都叫不自量力。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保养方式是不是问哥布林先生就行了?
或者……
──领主夫人和领主也都穿着炼甲……
「哎呀,种摸了吗?」
而那美丽如竖琴的声音,正是出自女主人(Husfreya)口中。
§
黑夜下,白雪中,那名金与白的美丽女子带着柔和微笑站在那里。
刚才的姿势俨然是战女神,现在看来却像地母神一样。
她已经卸下武具,穿着合身的羊毛礼服和围裙。
领口大大敞开,露出刚才被炼甲压在下面的丰满乳房的线条,以及白皙的肌肤。
但多亏绣着精美花纹的披肩所赐,给人的感觉并不淫靡,也不会显得保暖不足。
礼服和围裙同样绣有花纹,十分费工。
至于依旧挂在腰间的钥匙串,还真是做工精致!
不愧是虔诚信奉锻冶神的地区,纯黑铁制的钥匙上还刻着纤细的金属雕刻。
用头巾盖住美丽金发的她的姿态,虽然和王都的贵族氛围不同──
──好漂亮的人……
女神官忍不住赞叹,完全无法将她跟「北方蛮族」一词联想在一起。
看见女神官的表情,女主人(Husfreya)温柔地眯起独眼,指向自己怀里的布。
「偶带了毯子过来。遮个地方对各位来缩粉冷吧?」
「哇……!谢谢……!」
小心别冷得哈啾(打喷嚏)了。女神官感激地接过她递出的毛毯。
每条羊毛毯看起来都五颜六色,是耗费大量时间及工夫织成的高级品。
──更重要的是,看起来好温暖……!
光是紧紧抱住,就能感觉到柔软的触感,令人期待晚上盖着它入睡。
女神官郑重道谢,走进刚踏出的房子,将毛毯交给里面的两人。
「竟然!」
蜥蜴僧侣用尾巴拍打地板,女神官笑着反手关上门──
「看见了夜之国。」
听见哥布林杀手的呢喃声,她反射性停止动作。
「暗与,夜之国。」
白雪纷纷,他站在道路的正中央,茫然仰望天空。
毫不介意白色物体于铁盔上堆积的模样,宛如可以一直盯着星星看的孩童。
凝视数不清的光点,一颗颗计算数量,乐在其中的孩童。
「昏暗的森林,灰色的云,黑色的河,寂寞的风,无尽的山。」
他一个个念出来,终于转头望向女主人(Husfreya)。
「存在于这块土地的唯有风与云与梦,狩猎与战争,静寂与黑影……我是这样听说的,结果有
不少东西。」
「你粉会写苏呢。跟苏伦(诗人)一样。」
「不是我写的诗。」
女主人(Husfreya)轻笑出声,他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语气否定,摇了下头。
连女神官都不知道、没听过的奇妙诗句。
「好老的诗。」
妖精弓手一副难以言喻的态度低声说道,她只挤得出一句「是吗」。
是因为身在异国、身在雪中,还是因为身在夜幕中──
──……为什么呢?
开始这趟旅程后,她就不时会像这样,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如果不会造成困扰,我想在宴会开始前去港口一趟。」
「啊呀──现在吗?拿抹,偶也跟各位一起去。」
「不好意思。」妖精弓手在帽子底下咧嘴一笑。「竟然让领主夫人为我们带路。」
「免客气。彼此彼此。」
于是,三人在女主人(Husfreya)的带领下于雪道上迈步而出。
部落到处都还在散发黑烟,也有许多人在修理崩塌的房子及石墙。
一看到走在路上的女主人(Husfreya),众人就停止工作,低下头。
女主人(Husfreya)笑着点头致意,他们便回头工作,同时为跟在她后面的三人而感到疑惑。
「他们很仰慕你呢。」
「因为阿爸去素了,小孩只有偶一个。」
偶又不素红婴仔(小婴儿)。女主人(Husfreya)略显害臊地看着部落的人们。
「王(Konungr)……」
话讲到一半,她急忙改口。
「说素首领(Gothi),也只素自由民(Bondi)滴领导者而已,没那抹了不起。」
「就算这样,『大家的宝贝孩子』在为外人带路,自然会担心。虽然是多余的啦。我懂。」
妖精弓手以蕴含亲昵之情的语气调侃道。
上森人故意踢飞堆在路上的雪,说:
「唉,冒险者在这边是什么样的待遇?我连这都不知道。」
「啊呀……」女主人(Husfreya)面露苦笑。「在遮边都被当成贼仔(小偷)、盗贼。」
「被当成流浪者(Rogue)的意思吗……」
女神官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上,吐着气点头。
就是那样吧。恐怕。虽然女神官没有实感。
听说冒险者公会本来就是国家为了管理流氓设立的组织。
也就是说,没有冒险者公会的话,冒险者就是无业游民──意即并非「职业」。
这个风气连在她生长的国家的冒险者身上,都还根深柢固。
什么事都想拜托冒险者公会处理的人,会遭到轻视。
关于这件事,女神官也没意见。她认为冒险者就该是那样。
更何况冒险者公会在我国虽然称得上历史悠久,在这个国家可是根本不存在。
冒险者──仅仅是无业游民。
「素啊。」
女主人(Husfreya)感慨却委婉地──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冒险者──点头肯定。
「以前有个从墓仔埔偷走黄金器物滴大傻仔。」
「龙出现了吗?」
哥布林杀手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转头直盯着她。
──啊啊,又来了。
不知为何,连这点小动作女神官都会在意,她吐出一口气。
跟平常的他──不太一样。不知道是哪里不同。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出现了可怕滴东西,听缩全国都变成火海哩。」
女主人(Husfreya)却并未放在心上,继续讲述往事,彷佛理所当然──确实是理所当然。
女神官吸进冰冷的空气,以驱散心中不明的黑色情绪。
「龙很可怕呢。」
「种摸讲滴跟亲眼看过一样。」
「真的亲眼看过。」
女主人(Husfreya)睁大眼睛,这可爱的模样使女神官笑了出来。
她像个要跟人分享珍藏的秘密的小孩,微微挺起胸膛说:
「很可怕,所以我吓得拔腿就逃了!」
§
仔细一想,女神官说不定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么正式的港口。
跟湖畔的小码头很像。
从岸上延伸至水面的栈桥,以及系在那里的几艘船。
船的形状也跟在水之都看过的猪牙船(Gondola)相似,会这样想很正常。
「哇……」
不过──重点在于大小不同。
女神官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船」,是彷佛足以容纳百人的巨大猪牙舟。
容纳百人当然只是想像,实际上数十人应该就是极限……
好几根船桨整齐排列在两舷上,巨大的船桅映入眼帘,令人瞠目结舌。
船上有好几位蛮族战士,他们大声吆喝,将船划向风雪大作的海洋。
女神官想像着小孩子梦想的画面,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好壮观」。
「呣。」
站在旁边仔细观察船的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咕哝道。
「实在不简单。」
「那抹有趣吗?」
女主人(Husfreya)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站在栈桥上注视那几艘船。
夜晚格外寒冷,更别说在水边,可是──
──光是能看见这个……
来到这个地方就值得了。女神官心想。
黑色船影在漆黑如墨的水面上,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每艘船船首都刻着龙头,让人联想到海龙的巢穴。
女神官对冻僵的手指吹气,笑着回答:
「是的,非常有趣!虽然有点可惜……」
「对呀。」妖精弓手边说边关心帽子底下的耳朵。「如果没有发生战争就好了。」
没错。
完好的船比较多,不过有几艘船上面还插着箭,残留着火烧的痕迹。
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没有损伤严重的船只,但明显不久前才结束一场战争。
如果跟战士的旧伤一样,是经年累月的痕迹也就罢了,刚留下的损伤看了实在令人心痛。
「那个,您刚才好像是说有亲戚来──」
女神官仍在为文化冲击感到头晕,触摸倒在地上的木材。
上面的伤痕虽然还很新,若是今天留下的,稍嫌有历史了一点。
女神官感觉到他隔着铁盔瞥了自己一眼,点点头。
哥布林杀手问:
「哥布林吗?」
「你素缩欧尔克吗?」
女主人(Husfreya)面露疑惑,接着挥手笑道:
「啊呀,种摸会种摸会。欧尔克可素脑子不好使滴爱哭鬼。」
「我想也是。」
「亲戚每年都会来,不过今年来得挺早滴,伦又多。」
「喔,难怪。」
妖精弓手点头说道。若没按住帽子,她的长耳想必会上下抖动。
「那个人右手受伤了,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啊呀,你发现了?」
「咦。」
女主人(Husfreya)困扰地搔着脸颊,女神官惊讶得忍不住惊呼。
她任由冰冷的海风吹拂金发,回头望向妖精弓手。
「他受伤了吗?」
「我有闻到血腥味,而且他右手一直用外套遮住。说起来,他根本没上战场嘛。」
指出国王受伤也不太好,所以我没讲就是了。上森人说得轻描淡写。
不晓得是拜她的观察力所赐,还是该说高贵的森人通晓人情世故。
女神官无法分辨,但没发现伤患是她的疏失。
部落的居民──是叫自由民(Bondi)吗──是因为他们一副没事的样子,她才没有插手,仅此而已。
──其实。
她应该要立刻走进人群之中,帮忙治疗伤势和复兴城镇。
女主人(Husfreya)大概是发现她担忧的神情,微笑着说:
「偶老公没素。他右手滴骨头会痛。休息一下就会好。」
「骨头……」
那很严重。就算有好好治疗,也未必能接回去。
更遑论战士的手臂,接回去了也未必能跟以往一样行动自如。
在受伤的当下有蒙神明赐予神迹的神官在场,这么幸运的人并不多。
许多冒险者和士兵、佣兵退休的理由,其中之一就是这类型的伤势。
而且还是在这么冷的地方──率领这群血气方刚的人的首领。
「这里没有会使用神迹的神官吗?」
女神官不安地望向缠在女主人(Husfreya)额头上的布。
伤疤的一角从眼带底下露出,看得出用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受了伤。
「这素献给嗜虐女神滴。」
女主人(Husfreya)若无其事地微笑,接着缓缓摇头,动作透出几分寂寥。
「巫女素有滴……
但偶老公性子倔,不肯听话。」
「因为神迹很珍贵嘛。」上森人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态度。「在战争途中的话,比起王更该以士兵为重吗?」
「……虽然那应该不是关乎性命的伤势。」
女主人(Husfreya)一语不发,默默看着海,女神官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
最担心的应该就是她了,外人不该插嘴。
这些为人处世的小细节──看来不够成熟的她还不明白。
换成她的朋友,在王都大显身手的女商人或王妹,或许就不一样了──
「……对不起。」
「无要紧。偶虽然粉担心,谁叫老公不听话。」
「是吗?」
哥布林杀手一口打断她和女主人(Husfreya)沉闷的对话。
他已经大剌剌地在栈桥上四处走动,好奇观察过──
「……这就是那个起重机(Crane)吗?」
他站在设置于岸边的巨大木制高台前,抬头紧盯着它。
在黑色的夜空与海洋之间,依然显得漆黑一片的巨大影子耸立于此。
果然跟女神官想像中的巨大手臂不同。
她觉得那比起手臂,更像龙的长脖子或其他东西。
「跟大象的鼻子一样。」
「大象?」
妖精弓手听不懂她所说的词汇,面露疑惑,女神官甩手表示没什么。
高台上设有缠着好几根绳子的机器,推测就是用它来提起、放下货物。
女神官的赞叹声化为白烟,妖精弓手也说:
「凡人想的主意比矿人还奇怪。东西太重抬不动的话,通常不是放弃,就是叫人来帮忙。」
「放弃就无法在这座雪之国生存哩。」
女主人(Husfreya)置身于夜晚的风雪中,眯眼说道,彷佛那只是一阵秋风。
所谓的文化风俗,是由土地及居民孕育的。
四方世界所有人类共通的文化,想必绝对不可能存在。
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一定过着女神官想像不到的生活。
──所以,一定。
自己之所以这么惊讶,一定不是因为他们的文化过于独特,而是正常的反应。
「这就是起重机(Crane)的操作装置吗?」
「素滴。」
当然,这个想法与哥布林杀手无关,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架机器的机关上。
从起重机(Crane)拉出来的绳子,和设置在栈桥上的巨大装置连接在一起。
形似石臼的装置,有点像训练场会有的大木人。
几根粗木棒呈放射状从中心排成一圈。
下方的地面磨损成圆形,应该是要推着这几根木棒转动的装置。
「是让奴隶推着转的东西对吧。」
「嗯,素奴隶(Thrall)。」
「这样绳子就会被卷上去,拉起货物──」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让那台起重机(Crane)本身转向的机关。
修理船只需要大量的人力,这类型的装置八成会大肆活跃。
现在是晚上,港口只有他们几个,不过──
果然每件事都令人惊讶。女神官再度心想。
对于住在南方的自己来说,这些人是北狄,但看这座城市,实在不能用蛮族来称呼他们。
「呣……」
哥布林杀手毫不在意寒冷及黑暗──就算有星光──走向装置。
「可以推推看吗?」
「可以呀。不过……一个伦不简单喔?」
「我想也是。」
哥布林杀手点头,握住那台巨大装置的木棒,拿出浑身的力量。
当然──装置晃都不晃一下。
无论身穿肮脏装备的男人再怎么使劲、努力,都文风不动。
过没多久,他从铁盔的缝隙间吐出一大口白烟,放松力道。
「果然推不动。」
「正常啦。」
妖精弓手笑出声来。
「要独自推动这种东西,一定要很有力气才行。」
「是啊。」
积着白雪的铁盔上下摇晃,掉下来的雪随风飘舞,于夜色中消散。
(插图013)
「能独自推动这东西的人,肯定是相当厉害的英杰。」
为何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高兴,女神官不得而知。
§
「好,总之带着这东西。」
「角……吗?」
女神官从矿人道士手中接过兽角,好奇地盯着看。
宴会即将开始,因此三人回到了临时住所。
前往主屋前,矿人道士将乍看之下是号角的东西递给女神官、妖精弓手、哥布林杀手。
「没有吹嘴。」
哥布林杀手将它倒过来观察,喃喃说道。
「杯子吗?」
「对,还有,剑我放那里──」
「知道。」
哥布林杀手点头,腰间少了那把古老的矿人剑。
即使有炉床的火光,靠在长椅旁边的那把剑,依旧只会发出黯淡的黑铁光芒。
尽管以一把从遗迹中发掘的剑来说,它并未腐朽也并未生锈……
「普通的剑。上头没有半个法术。做工是不错,但仅仅是把无铭剑。」
推测是趁三人在外面游览的期间鉴定完的矿人道士,如此担保。
「啮切丸是不是有点失望?」
「不。」铁盔左右摇晃。「老师……师父的佩剑也是。对我而言足够了。」
「这样啊。」矿人道士彷佛早已料到他的回答,留着胡须的脸上浮现笑容。
「不过,还是把短剑带上。算是一点小小的礼节。」
「好。」
哥布林杀手点头。他自不用说,矿人道士身上,也有一把小刀斜斜地配在腰间。
要说礼节的话,理应该把铁盔和铠甲也脱掉,但都这个时候了,讲这些也只是枉然。
虽然都这个时候了,妖精弓手还是一脸狐疑,扔掉帽子问:
「我姑且问一下,他们不会说那是正确的倒酒方式……拔剑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吧?」
「森人可能会这样干,不过像你这样泼人冷水更失礼。」
森人也不会做这种事好不好。她噘起嘴巴,腋下挂着一把黑曜石短剑。
「唉,你动得了吗?」
「可以,可以。贫僧已经暖和许多,主屋应该也有生火。」
蜥蜴僧侣借助她的搀扶缓缓起身,爪爪牙尾都佩戴着短剑。
──怎么办?
女神官慌张地环视周遭,最后决定握紧锡杖。
「准备好了就走吧。」
「啊,是、是……!」
在哥布林杀手的催促下,她急忙再度打开今天不晓得穿过几次的大门,来到户外。
──还没仔细参观屋内呢。
她边想边跟众人一同走在不久前也走过的道路上。
只走过一、两次而已,自然不可能熟悉到哪去,黑夜又会使城镇的氛围改变。
要是跟大家走散,不小心迷路,大概会回不去吧。连这样子的想法都在内心萦绕。
距离没多远的主屋的天窗透出的灯光,令人莫名心安,一抵达目的地就松了口气。
「……回程没问题吗?」
「?」妖精弓手摇晃长耳,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没问题吧。很近呀。」
──对了。
她经常忘记,这个团队(Party)中只有自己和哥布林杀手晚上会看不清楚。
女神官觉得有点难为情,移开视线,旁边的妖精弓手微微板起脸。
她的表情像在苦笑,彷佛看见什么耀眼之物,长耳再度晃了下。
「怎么了吗?」
「没事,你马上就会知道。」
「──?」
女神官一头雾水,矿人道士似乎意会到了,捻起胡须。
哥布林杀手完全没有把他们的对话放在心上,叩响大门。
「请进。」
从中传来的,是那位首领(Gothi)的声音。不过还有其他声音。
推开厚重的木门,很快就明白了。
如今,勇士清楚看见了自身的仇敌,立于祭坛之上的受诅咒者
然而,他无从得知,再锐利的刀刃都无法触及高举着双头蛇的大帝
四方世界的胜利之剑,在这位穷凶恶极之人的法术面前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大帝说
是我点燃了你的憎恶之火
是我锻炼出你的一身武艺
你想杀死你第二个父亲吗
勇士勃然大怒,拔出自身的爱剑
取自冢山,古老的王之佩剑,乃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刃
邪恶却嗤之以鼻
击碎应死之人的铁盔铠甲的那把剑,也碰不到我的喉咙
只要你身上附有我所使用的法术,连骰子都不用扔
我解开了钢的秘密
然而,注意啊
勇士依靠的并非武器
钢之秘密并非臂力
锻冶神的恩赐 乃永不熄灭的勇气之火
大帝无从得知
星之御桌前的诸神掷出了骰子,以决定战争的结果
因为他们知道,若不这么做,这位勇士将毕生不再祈祷
可畏的大帝因从未尝过的剧痛而哀号
战士的太刀紧咬着不共戴天之敌不放
黑铁剑刃击碎骨头,奏响胜利的凯歌,勇士砍下了那颗首级
来吧,静心聆听吧
那位伟大国王的传说
流传至千年后的功绩
那个人来自北方的尽头,暗夜与影之国
曾为奴隶,曾为战士,曾为盗贼,曾为佣兵,曾为将军
是蹂躏众多王座的王
王啊
赌上您的名誉,任何人都会败退于您的剑刃前
王啊,吾等将为您的祝福祈祷
「……哇。」
那是一首武勋歌(Saga)。从未听过,已经被人遗忘的古老诗歌。
描述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如何站上四方世界顶点的伟大故事。
没有用来演奏旋律的乐器,单纯由人们的歌声谱出的英雄功绩。
身上还带着新伤的男人们,坐在长屋的炉床旁边的长椅上,放声高歌。
炉床上当然烤着疑似野猪的巨大兽肉,油脂滋滋作响。
主菜不只那块肉,还有用鲱鱼、鳕鱼等鱼类加入洋葱和香草煮成的鱼汤。
除此之外,桌上放着苹果、胡桃、莓果等水果,以及扁平的麦麸面包。
正是异国的宴会。
「喔喔,欢迎。来来,请坐请坐!」
首领(Gothi)坐在中央的上座上,随侍在右侧的女主人(Husfreya)露出灿烂的笑容向一行人招手。
仔细一看,只有首领对面,另一侧的上座空在那边。
既然如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座位吧。
「是刚才也坐过的地方。」
「──」
妖精弓手轻声说道,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
听着由男人所唱的武勋歌,他仅仅是杵在原地。
「你在干么?」
「……是上座吧。」
妖精弓手鼓起脸颊,哥布林杀手的铁盔终于摇晃。
「国王的客人。」
接着,他毫不犹豫,大步走进人群之中。
有位身穿铠甲的男人出现在宴会上,北方人们似乎也吃了一惊。
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仔细盯着他看──
不过,最后他们似乎得出了「外地人就是这样」的结论。
女神官连忙跟上时,气氛已经稳定下来,矿人道士则非常习惯。
蜥蜴僧侣说了声「失礼」,缩起身子,妖精弓手灵活地从人群间穿过──
「……请、请多关照……?」
「嗯。」
回过神时,女神官占据了坐在上座的哥布林杀手旁边的位子。
她对此并无不满,但他们可是在这样的宴会上被当成主客。
──好、好不习惯……!
为何同伴们有办法这么坦荡荡的?女神官深感疑惑。
「那么,客人。」
「啊,是……!」
这时,首领(Gothi)忽然和他们搭话,女神官急忙将注意力拉回来。
他仍然用外套遮住右臂,这副模样看起来却惬意得像在休息。
女神官想到刚才在担心的女主人(Husfreya),觉得或许该说些什么,正准备开口──
「──」
看见女主人(Husfreya)悄悄摇头,她便将尚未说出口的话语吞回腹中。
「有带杯子来吗?」
「杯子…………啊。」
女神官低头望向不久前矿人道士递给她,跟锡杖一起带过来的角杯。
「有、有的……!」
「那就好。这个地方的风俗是大家都会自己准备杯子。」
相貌如狼般精悍的男子,温柔地眯起眼睛,彷佛看到了温馨的画面。
「那么,来人为客人──啊…………」
「老公滴意思素,会当帮人客提酒醂无(可以帮客人拿酒来吗)?」
紧贴在他右侧的女主人(Husfreya),接在首领(Gothi)后面自然地下达指示。
明明连坐在对面的女神官,都没发现首领(Gothi)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个国家的语言表达。
「蜂蜜酒(Mead)、麦酒(Beoir),还有斯丘鲁。要哪种?」
「啊、好、好的……」
他们还没说话,就有人拿了好几个酒壶放到面前。
是一名肌肉发达的北方人男子,白天或许也看过这个人,但女神官不认得。
女神官双手拿着角杯,不知所措,哥布林杀手「呣」了一声。
「听说还有苹果酒。」
「苹果酒(Epli)啊。来,杯子给偶。」
「好。」
苹果酒从酒壶倒出,倒满哥布林杀手递出的角杯。
仔细一想,角杯的底部是尖的。这样非得喝光才能放下杯子。
「小姐要喝啥?」
「那、那个……」
女神官发现这件事,努力思考该如何是好。
她没去注意过自己酒量好不好,但她想避免在这种场合出糗。
虽说是视察,加深情谊才是本来的委托……
「那个,请问斯丘鲁是什么……?」
「山羊奶。」
「那麻烦给我那个!」
女神官激动地说,北方人男子严肃的神情放松下来。
他用那张将长胡须编成辫子,如同一颗掉在地上的巨石的脸,露出矿人般的笑容。
看着黏稠的白色饮料倒进杯子,女神官也不禁回以微笑。
「呣……」
蜥蜴僧侣在旁边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禁发出声音,咽下一口唾液。
他坐立不安地转动长脖子,等待酒壶送到自己面前──
「来,蜂蜜酒(Mead)。」
「呣、呣、呣……!」
北方人男子不由分说地将蜂蜜酒倒满角杯,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唔,贫僧──」
「哦,不喝偶们滴酒吗?」
宴会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在蜥蜴僧侣对面帮他倒蜂蜜酒的,是脸上缠着绷带的战士。
他用渗出暗红色血迹的脸瞪着蜥蜴人狰狞的面貌,毫不畏惧。
周围的人似乎也在注意男子的动向。
并非出于困惑或恐惧,而是一副觉得在宴会上拔刀极其正常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天性,蜥蜴僧侣也燃起斗志,露出利牙──
「借我一下。」
上森人优雅地拿走那个角杯,动作比包含首领(Gothi)、女主人(Husfreya)、女神官在内的任何人都还要快。
森人公主没有将凡人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放在心上,拿起角杯嗅了嗅,展露微笑。
「嗯,很干净。你们用的蜂蜜品质不错嘛。我喜欢。」
「呣……呣……」
不晓得是因为困惑还是羞耻,脸上绑绷带的北方人错愕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这酒不够格给精灵小姐喝哩……」
「没关系啦。我要喝这个。他就──那是叫斯丘鲁吗?给他那个喝。」
「明白。」
北方人低下头,将装了山羊奶的酒壶递给蜥蜴僧侣,倒满角杯。
「呣,呣。感激不尽……!」
「早说咩。在那边假鬼假怪(装模作样)。」
男人拍打蜥蜴僧侣的手的动作,瞬间变得很有亲切感。
气氛早就──在妖精弓手出面的瞬间缓和下来,紧张感消失殆尽。
因身旁的骚动绷紧身子的女神官,也为此松了口气。
她偷偷看向女主人(Husfreya),跟表情与自己相似的她四目相交,忍不住轻笑。
「今羡慕。素精灵族滴姑娘哩。」
「素啊,永远素个年轻水某。」
「……咦?」
女神官对于两位北方人聊得不亦乐乎的话题感到疑惑,眨眨眼睛。
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
仔细一看,到处都有让身旁的女性帮忙挡酒的男性。
从刚才由紧张瞬间转为轻松的气氛判断,这八成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喝酒才符合礼节,若喝不了酒,好像可以请女性帮忙。
这样的话,能允许这种行为的男女关系是──
「啊,啊…………!」
没有喝酒,女神官却觉得脸颊发热,下意识抓住年长友人的袖子。
「没、没关系吗……!?」
「?」上森人因蜂蜜的香气愉悦地眯起眼睛,摆动长耳。「什么东西?」
相当不以为意的反应。
听不听得懂都能理解其含意的词汇。女神官红着脸,目光左右游移。
蜥蜴僧
侣满心期待着享用角杯里的山羊奶,置身事外。哥布林杀手靠不住。
女神官无助地望向矿人道士,他甩甩手,叫她别多管闲事。
──他是想看热闹吧。
女神官眯眼瞪着他,意识到矿人道士八成不会察觉,叹了口气。
她仰望挑高的天花板,朗诵地母神之名,决定微笑以对。
「没事,没什么。」
「是吗?」
年长友人纳闷地歪过头,接着兴奋地说「看,要开始了」。
──嗯,现在还是。
别胡思乱想,难得受邀参加这场宴会,只要专心享受就行了。
确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酒,首领(Gothi)在女神官对面缓缓起身。
(插图014)
若是女神官所知的王侯贵族,这种时候应该会滔滔不绝──
但这里是异国。首领(Gothi)只说了一句话。
「──敬同胞与朋友!」
右侧是女主人(Husfreya),左手举起角杯,听见这句话,家臣们放声欢呼。
「敬漫长滴白天和舒适滴夜晚!」
「敬夜之母赏赐滴千辛万苦及战功!」
「敬和平!」
北方居民接连呐喊,女神官急忙跟着喊道:「敬、敬和平!」
然后高举角杯─宴会(Drekka)开始了。
§
关于宴会,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但有无数件事情值得描述。
总而言之,又吵又热闹──该这么形容吧。
首先让女神官头痛的是用餐方式。因为餐桌上没有盘子以外的餐具。
本以为是要用手拿着吃,看见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的小刀开始用餐,她才恍然大悟。
出门时别忘记带。她随身携带冒险者套件附的小刀,顺利度过危机。
扁面包、烤猪肉、鱼肉的味道都比想像中清爽,十分美味。
不过汤里加了大量的洋葱及香草,她被那个味道吓了一跳。
据说是靠交易维生的北方人,驾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药草和香草。
矿人道士的酒量女神官也见识过,在北方人眼中好像也是酒豪等级的。
他把满满一杯酒当成水,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模样,令众人欢呼出声。
在宴会的喧嚣声中,蜥蜴僧侣唱起祖先代代相传的战歌。
消灭巨人、讨伐巨龙、娶拿着受诅咒的剑的女诗人为妻,黑鳞豪杰的功绩。
女神官看过沙漠的舞蹈,也在妖精弓手的村落听诗人说过这个故事。
然而,说故事的人不同,语调也会不同。
那位鸟人舞者的舞姿令人痛心,站在诗人的角度来看则是一个浪漫的故事(Romance)。
借由蜥蜴僧侣之口编织出的故事,是只凭一把大金棒前往旷野的大蜥蜴胜利的凯歌。
为了献上值得让心爱女性歌唱的英勇事迹,朝着整排的怪物勇往直前。
从那宛如龙之吐息的纯情来看,这果然是个浪漫的故事(Romance)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对北方人而言肯定是稀奇的故事。
跟女神官不熟悉那位豪杰的英雄传奇一样。
「嘿,没有你滴丰功伟业吗?」
这时,有人这样询问哥布林杀手,可以说理所当然。
「我没有战功。」
他大口喝着苹果酒,在女神官插嘴前点头回答。
「虽然有在剿灭小鬼。」
「欧尔克啊。那东西可弱得哩,数量多罢了。」
「他们就只会使诈。」
「我同意。」
铁盔上下摇晃。
「遮抹多伦一起对付他们,只会缠跤绊手(碍手碍脚)。」
「的确。」
铁盔再次上下摇晃。
「杀了多少?」
「……」
哥布林杀手沉默不语,瞪着空中。面色严肃,看起来在思考。
「有一次,同时对付了百只左右。」
北方人们哄堂大笑。不带恶意,看起来很愉快。
──那是我也不知道的故事。
未来会不会有机会听他提到?他会告诉她吗?现在可以问吗?
女神官边想边双手握着角杯,小口啜饮里面的饮料。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神奇,舌头感觉到的触感,大概可以用美味形容。
难怪蜥蜴僧侣会甩着尾巴大喊甘露……
「说起来,你们知道我老婆在王都被人叫做什么吗?」
在她思考之时,对面的首领(Gothi)聊得很起劲,已经换了个话题。
错失时机的女神官困惑地左顾右盼,北方人们都带着有点尴尬的笑容。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大概是「又来啰」的意思。
「独眼巨熊喔,不敢相信对吧!?」
「这、这样呀……」
首领(Gothi)将拳头连同角杯一起砸在桌上,看他如此激动,女神官只能频频点头。
听说寒冷的地区普遍喜欢喝烈酒─首领(Gothi)却满脸通红,因酒意而两眼发直。
「那些家伙就是因为没来过这个地方,才讲得出那种话。」
用这种与平民无异的态度示人,也不会受到谴责,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风气──
「虽然被困在了北方,我老婆是四方世界最可爱的……!」
──不对,是因为大家都同样喜欢那个人吧……
他的态度过于光明正大,连不是当事人的女神官都觉得脸颊发烫。
「哈哈哈哈,在老婆面前,首领(Gothi)也偷不了蜜哩!」
「蜜?」
面露疑惑的是跟女神官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脸红的妖精弓手。
她手中的蜂蜜酒,不晓得是第几杯了。
瞧她不停小口喝着,肯定很中意。
「素啊,首领(Gothi)试婚时,跟长滴像蜜蜂滴孽物(魔神)打过一架。」
「试婚?」
「拜堂(婚礼)前要先去老婆那住。」
「然后跟那只蜂比了场相偃(相扑),把他滴手臂折断咧。」
同胞们得意洋洋,首领(Gothi)脸上带着淡淡的苦笑,冷静地耸肩。
「对方不用剑我却用剑的话,谁输谁赢还需要看吗?」
「哦──那还真厉害。」
妖精弓手笑着说道,不晓得她究竟听懂了多少。
──不如说,这真的很厉害吧……?
女神官为那些陌生的词汇感到疑惑,选择先喝光角杯里的山羊奶。
然后把杯子放到桌上,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起身离席。
她好奇在这场骚动开始前离开的女主人(Husfreya)去了哪里──
§
「呼……」
女神官听着身后热闹的喧嚣声,走出主屋,从蜂拥的人潮中得到解放,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猛烈的寒风吹在仅仅是因为人多就泛红的脸颊跟微微出汗的身体上,相当舒适。
──这……
隐约可以理解想喝酒的心情了。
她在明明是晚上,不知为何却有亮光的户外踩着雪前进。
是拜星光所赐,还是双月的月光?女神官很快就找到了女主人(Husfreya)。
因为她在推测是要前往宴会会场的足迹中,看见唯一一道通往其他方向的足迹。
──就算不是猎兵,这点程度我也……
看得出来。若是清楚得一目了然的足迹,她甚至能判断是不是小鬼。
主屋后面,还看得见灯光、听得见人声的部落外。
置身于点点雪光中的女主人(Husfreya),因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而回过头,眯起那只独眼。
「啊呀,要歇困(休息)了?」
「不。」女神官回以微笑,摇头说道。「出来透透气。」
她站到她旁边,吐出一口气。白烟飘向上空。
「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刚结束一场战争,还招待我们野猪之类的大餐……」
「宴会(Drekka)每次都会举办。招待伦也素应该滴。」
即使仇敌来访,只要是旅人就该迎接人家,这样才有度量──她是这个意思。
看见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女神官只有「真了不起」这个平凡的感想。
迎接对方的那一方既然有那个度量,寻仇的那一方自然也不会客气。
仇敌之间没有互相原谅,而是在测试彼此器量的模样……实在难以言喻。
看见女神官错愕的表情,女主人(Husfreya)摇摇头,彷佛看穿了一切。
「老公又开始了对呗?」
「啊、啊哈哈……」
女神官假装没听见女主人(Husfreya)嘟囔了句「那个傻仔」,也假装没注意到她泛红的脸颊。
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想不到该如何表达。
──不过,嗯。
她想说
的,大概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真是位好丈夫呢?」
「嗯……」
女主人(Husfreya)点了下头,简短回答,然后轻轻抚摸挂在腰间的钥匙串。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小女孩,搞不好她的年纪跟女神官不会差太多。
「明明看到偶这张脸,受不了退定(悔婚)也粉正常。」
「我觉得您很美呀?」
「骗伦。」
「是真的。」
女神官轻笑出声,虽然她的笑声也变成了白烟。
「水之都……呃,我住的地方的大城市,那里的大主教(Archbishop)也是。」
眼睛。女神官暗示后,斩钉截铁地对女主人(Husfreya)断言。
「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人……所以,我觉得您也很美。」
「………………素吗?」
「是的。」
「素吗……」
女主人(Husfreya)感慨地吐气。那口气混入女神官呼出的白烟,与之交缠,于空中舞动。
「……四方素界真大呢?」
「是的,非常大……非常大。」
──真的。
女神官本来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以为跨越高耸入云的岩山,踏进从未见过的山峰另一边,就是尽头。
然而并非如此。
这个地方的居民和住在更北边的人有交流,像这样生活着。
虽然他们的交流方式粗暴到女神官无法想像。
东方沙漠的另一边,肯定也还有辽阔的世界。
南方树海的对面,想必也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事物。
连自己居住的西方边境,更西方有什么东西,她都不得而知。
世界、人类,一切都是。
许多人已经遗忘的国度(Forgotten Realms)的故事,也多不胜数。
像女神官自己也没听过那位英杰的事迹。
她肯定没办法断言「不会有错」──没办法估算价值。
谁都一样。
在这个瞬间,那就已经成了无可取代的可贵之物。
──啊啊,原来如此。
女神官察觉到至今以来一直盘踞在心中的黑色迷雾是什么了。
一定是在踏上这段旅程前,从举办那场迷宫探险竞技的时候开始,就在内心萌芽的情绪。
她不知道。
那个人(哥布林杀手)会露出那种表情──更正,会像那样表露出情感。
对她来说,他是值得尊敬的人,毫无缺陷、做事果断,是已臻完美的先进。
他很少表现出愤怒。经常冷静沉着。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并非如此。
他想来这个地方──尽管女神官不知道理由。
会向往,也会期望。会期待,会乐在其中。
啊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专杀小鬼之人,绝对不是只会杀小鬼的人!
「……呵、呵呵。」
「种摸了?」
「没有……没什么。」
女神官轻轻拭去随着笑意渗出眼角的泪水,金发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
「只是觉得自己很多事不知道。必须更努力才行。」
「素啊……啊,偶跟你缩。」
女主人(Husfreya)突然呼唤她,女神官转头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那比雪更加白皙的肌肤染上蔷薇色,脸上浮现笑容,彷佛要做个特大号的恶作剧。
「从天而降滴……」
她做了个深呼吸。
「从天而降的雨,皆费尽素……」
她清了下喉咙。
「……从天,而降的,雨,皆会,尽数,回归,大海……吧(The rain in plain stays mainly in the marine)!」
「哇……!」
女神官不禁鼓掌赞叹。
笨拙、僵硬、稚嫩、生涩──啊啊,不过。
「说出来了……!很标准!」
「太好了……!」
她觉得自豪地握紧拳头的女主人(Husfreya)很可爱,不由得牵起她的手。
小小的手上布满伤痕,粗糙又不平滑──
──啊啊,好美的手。
她如此心想,轻轻将她的手包覆住,女主人(Husfreya)害羞得目光游移。
「还缩滴不够好。请跟偶老公保密喔?」
「您在练习吗……!?」
「老公无论如何都想带偶去王都。」
总不能丢他滴脸。
她的想法肯定跟首领(Gothi)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因为那名年轻的北方领主,肯定将她视为我的女神(My Fair Lady)。
「……您和您的丈夫都是很棒的人。」
「嗯……」
之后,在女主人(Husfreya)的邀请下,女神官和她一起洗了澡。
她说今天是「入浴日」,就算发生战争都一定要洗澡。
是把水淋在用火炉加热过的浴槽神石像上的蒸气浴,熟悉的设计。
特别的是冲水时使用的是会起泡的水,女神官惊讶得忍不住尖叫。
女主人(Husfreya)见状笑出声来,不过她也对炼甲投以疑惑的眼神,可谓彼此彼此。
不如说,女主人(Husfreya)自己也小心地将钥匙串带进浴室,所以没资格说她。
女神官有发现参加宴会的女性腰间全挂着钥匙,也察觉到了其中的意义。
神秘的微光照亮女主人(Husfreya)雪白的身躯,上头浮现透明的纹路。
穿过被眼罩盖住的眼睛,深深扎根于心脏及手臂前端的白色大树。
没错,那个纹路有如一棵向外伸展枝叶的大树,让人觉得并非出自于人类之手。
女神官下意识盯着它看,女主人(Husfreya)彷佛把它当成宝贵的痕迹,指向那道伤痕。
「嗯,这素神明滴恩赐。」
小时候蒙受的,嗜虐神给予的伤痕。
天之火灼烧她的身体,于其上刻下伤痕,夺走那只眼睛。
想必是女神官无法想像的巨大痛苦。
不过,与此同时──
──正因如此,她才遇到了最爱的人。
无论是「宿命」还是「偶然」,天上的诸神掷出骰子。编织故事。
要如何走在那条道路上,端看人们的自由意志。
倘若她遇见的那个人不想与她同在,肯定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
就跟她遇见的那个人,愿意伸手拯救踏进小鬼巢穴的新人一样。
四方世界真的是──充满连诸神都想不到的事件。
(插图015)
「偶明白,正因为有难受滴素,好素才会值得珍惜。」
「那是嗜虐女神的教义……」
「素滴。」
一定是因为女神官是异邦人,才会觉得这块土地很棒。
在宴会上,她也受到众人的盛情款待。每个人都很亲切──至少有意愿接纳他们。
有迎接旅人的文化,准备了料理,还借地方给他们住,很温暖。
因此,可是,要在这边生活──肯定是另外一回事。
天气严寒,海面翻腾,会发生战争,白天光线不足──被黑影笼罩的国家。
会下雪,地面坚硬,浪涛汹涌,为了获取每日所需的粮食,不晓得该有多辛苦。
居民性格粗暴,见血乃家常便饭,面对争斗毫不犹豫。
──然而……
她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觉得他们是很棒的人。
那绝非谎言。
「瞧。」
「……啊……!」
女主人(Husfreya)指向浴室天窗外的夜空。
虹色的帘幕于空中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