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九年,洛陽城。
六月荷花綻放,九州池中,畫舫絡繹不絕。唐公李淵即將起事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因此,李建成兄弟在洛陽,儼然便是衆星捧月,李建成也藉此機會聯絡四方豪傑之士,極力地爭取着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
爲此,他包下了一座畫舫,遍邀了全城的公子哥兒,大家飲酒作詩,溝通感情。
李建成名門出身,從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這些文人雅士的勾當,他乃是個中的翹楚。無論是吟詩作對,還是書法字畫,都是當世最頂尖的幾個人之一。而且,李建成精通佛法,言談有魏晉名士之遺風,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人追捧,引得不知多少名門閨秀夜不能寐。
和李建成相比,跟在他身邊的李世民,就顯得一點兒也不出彩了。他才只有十五歲,雖然長得壯實,但李建成的朋友,大多也都把他當成小孩兒,就算跟他搭話,也沒幾個是真心爲了他,都是給李建成的面子。
李世民跟這些人聊不到一塊兒去,便跟大哥打了聲招呼,一個人來到船頭,靠着欄杆發呆。月明星稀,倒映在池面上,映出一個大大的銀盤。彷彿伸了手就能夠到似的,他呆呆地看着池水中的月亮,忽而傻笑,忽而發呆,明月之中彷彿倒映出了一個人的面龐,讓他不由得癡了。
“世民,在做什麼,過來引進,爲兄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耳邊傳來李建成的聲音,李世民扭頭看過去,猶豫了一下,道:“大哥,我不勝酒力,在此醒酒,你們慢飲,我待會兒過去。”
“也好!”
李世民扭回頭來,隻言片語卻仍舊順着風傳過來。
“世子,你這兄弟是不給面子啊,我滎陽鄭氏子弟,不配與他共飲麼?”
“鄭兄哪裡的話來,愚弟年紀尚幼,再過幾年,你就不是他的對手嘍!”
“哈哈,世子還真是愛惜弟弟。”
“自然,世民我看着長大,他弓馬嫺熟,日後必成大將……”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嘻嘻索索,亂亂糟糟。
李世民早已倦怠了這種生活,來到洛陽城已經一個月了,他已經開始想念他的戰馬。這洛陽城,沒有什麼值得他流連的東西,唯有,那麼一抹笑容。
白馬寺一別,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不過道聽途說的消息,王小姐仍在洛陽,只是,太原王氏門庭高貴,人家又是獨女,他一個唐公次子,又有何理由能夠登門去呢?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是未到動情時。
就在李世民出神的時候,打對面駛來一艘畫舫。這畫舫上頭鶯鶯燕燕,無一個男人,全都是妙齡的女子。脂粉的香氣,離着老遠都蔓延過來,李世民一個十五歲的小屁孩,還沒到懂得胭脂的年紀,聞到這個味道只覺得刺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哎呀不好,王小姐落水了,咱們畫舫上也沒個男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李世民順着聲音敲過去,眼睛瞬間瞪得老大,王小姐,她怎麼在這兒,她怎麼落水了,來不及細想,李世民縱身一躍,跳入了水中,奮力地遊了過去。
李建成聽到落水聲,趕忙跑到船邊,看到李世民掉進了水裡,立即大喊道:“二弟,你這是幹什麼,快來人,把我二弟救上來!
他雖然年紀小,但是泅水的本事卻不小。很快就游到了王小姐的身邊,對面畫舫上的女子見到一個帥氣的小弟遊了過來,紛紛叫好,但李世民已經聽不到了,他滿眼都是王小姐。
出水芙蓉,書上的詞兒,他頭一次不用先生教,就明白了意思。
他剛要伸出手去,只聽王小姐冒出頭來,吐了口水,結結巴巴道:“公子,男女……授受不親,你去叫我……盧姐姐來……”
與此同時,畫舫船艙裡也急急奔出兩個人來,是一個小姐和一個嬤嬤。看到落水的王小姐,小姐頓時花容失色,急聲道:“容嬤嬤,還愣着幹什麼,快把王妹妹救上來!”
“好嘞,小姐,您等着,把住了欄杆!”
容嬤嬤大喝一聲,提起裙子越過欄杆,大喊道:“王小姐在哪,不要慌,容嬤嬤來啦!容嬤嬤會水,容嬤嬤來救你來啦!”忽然她定睛一瞧,竟有一個男子糾纏於王小姐,臉上頓時浮現出了怒色,半空中扭動了一下肥腰,一屁股坐在了李世民的腦袋上,把王小姐搶到了手裡!
另一艘畫舫上的李建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世民!”他怒視容嬤嬤,道:“你是何人,我二弟救人,你怎能害他!”
容嬤嬤絲毫不理會,把王小姐託到了畫舫上。這邊剛剛吩咐她救人的小姐聽見了,來到了船頭,看到對面的李建成,盈盈下拜:“公子,我的奴婢粗魯不懂事,還請公子不要生氣。我代她給你道歉了,只是男女授受不親,妹妹還未出閣,實在不宜與陌生男子接觸,若傳了出去,姑娘家的名聲可就毀了,還望公子擔待。”
月影婆娑,映得說話的女子彷彿是月宮中的嫦娥一般,李建成一見傾心,頓時什麼都忘了,連聲道:“是舍弟唐突了,不關姑娘的事。敢問姑娘芳名?來日我要登門道歉。”
女子笑了一下,似乎洞察了李建成的所有心思,沒有再回答他的話,而是轉身去看剛剛救回來的王小姐去了。容嬤嬤擰乾了裙襬的水,大咧咧地出現,喝罵道:“哪裡來的不要臉的,大庭廣衆問姑娘芳名,還有點規矩嗎?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土鱉,還不滾回去多讀幾年書!”
罵完了,畫舫調頭離去。李建成脖子伸得老長,也看不到女子的影子了,不由悻悻,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這時,船伕把李世民救了上來,李建成纔想起自己的弟弟,忙問道:“世民,你怎麼樣了?”
李世民吐出嘴裡的水草,傻呵呵地笑了聲,道:“大哥,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我要去提親!”
李建成愣了一下,問道:“可是你要救的那個?”
李世民傻乎乎點頭,李建成笑了,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道:“大哥支持你,去吧。”說罷,他看向畫舫離去的方向,心裡也喃喃道:“大哥,也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啊……”
……
十二年後,東宮,喊殺震天。
李建成看着李元吉離去的背影,心知今日必然會有一個了結。李世民的本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今日,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半生在眼前一晃而過,李建成終於想起了那個記憶深處的女子,他這一生,紅顏無數,唯有這個女子,他是真心辜負了的。
“魏公,孤若死,孤的兒子也必死。但孤在民間還有一個兒子,無人知曉,他的母親是范陽盧氏女,孤失去她的消息很久了,也不知她和孤的兒子,如今是否還在人世。魏公,你一定要保住性命,孤的血脈,就託付給先生了!”
“太子!”魏徵泣不成聲,抱住李建成大腿,道:“太子不如去見陛下,或許還有轉機!”
李建成拔出劍,笑了起來:“孤是太子,孤也是長子,還能怕了自己的弟弟不成麼?先生不必再勸,孤去矣!若見到盧氏,替孤說一聲,是孤負了她!”
……
一壺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見了底,魏徵搖了搖酒壺,一點聲響也沒有了。他又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王珪等人與李牧扯皮。
魏徵難道不知道,李世民是一個明君麼?他當然知道,否則他也不會答應李世民再入朝爲官,也不會給他那麼多好的諫言。但是他深受李建成的恩情,無時無刻都不敢忘記自己的承諾。很多時候,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想爲百姓,想爲社稷做些事情。但另一方面,他的內心又譴責自己,爲李世民效力,對得起舊主嗎?
內心的痛苦煎熬,造就了魏徵的反覆,偶爾,他也會迷失自己,不知道這些年的堅持是不是正確的。
“……諸公,諸公聽我說!”李牧已經有些微醺了,拍了下桌子,喊道:“都聽我說,我來給你們指條明路!”
“侯爺快講!”
李牧輕笑一聲,道:“諸公啊!與時俱進懂不懂?”
衆皆茫然,李牧繼續道:“不懂是吧?不懂就對了!你們要是懂了,我靠什麼呀?不過沒關係,事兒已經了了,我也可以教教你們。與時俱進,你們也可以理解成識時務者爲俊傑。什麼叫識時務呢?意思就是說!與大勢相悖,那是傻瓜,傻瓜是不可能掙到錢的!什麼叫大勢?”
李牧又笑了,道:“大勢就是,誰說了算!現在天下誰說了算啊?自然是陛下!你們不要這麼看着我?我算什麼呀?我頂多,就是陛下手裡的劍!爲何我做什麼,什麼成啊?不是因爲我厲害,而是因爲我知道,陛下他想做什麼,我能稍微地比陛下想到前面去一點兒,李牧拍了拍胸脯,道:“這就是我的本事了!”
“你們沒有這個本事,那就識時務一點。別總想着去制定規矩,你們也不想想,若是規矩你們定,這天下還姓李麼?早早收起這些荒唐的念頭!”
王珪趕忙道:“收了收了,早就收了,我們太原王氏壓根就沒這個念頭!”他堆起笑臉,道:“侯爺,咱們都是本分的百姓,只盼着能維持住就行了,可是這新政——說實在的,屬實是對我們不利呀。”
“哈哈哈!”李牧大笑三聲,道:“不利嗎?我怎麼覺着,便宜死你們了呢!”
李牧敲了敲桌子,道:“諸公,如今你們的眼界,還在種地上麼?”
衆人面面相覷,不懂李牧的意思,王珪追問道:“侯爺,不在種地上,那應該在什麼上?”
“買賣呀!”
李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攤了攤手,道:“你們啊,就是太不夠聰明瞭!看看我,來往我臉上看!”李牧指着自己,道:“我到長安的時候,啥也沒有。陛下封爵的時候,是賜了一些地,但我種過麼?我都不知道在哪兒!但是現在你們看看我,錢都是哪兒來的?做買賣呀!”
王珪苦笑着搓搓手,道:“侯爺,這咱們都知道,可是您做的買賣,您看,這三杯倒,鏡子,香水,肥皂這些,咱都不懂啊,您又不會告訴咱們秘方,這生意不好做呀。”
“哦,你們做生意,還得我給你們秘方!大家都是千年的世家,就沒些個家底子麼?拿出來現一現,掙錢吶,時不我待!”
“可是這……”王珪又猶豫道:“就算咱們像侯爺說的,做生意,可是做生意都是有本錢跟着的,萬一生意不好賠了本,豈不是不如不做麼?”
“那你就別做!”李牧沒好氣道:“前怕狼後怕虎,能成事麼?再說了,現如今你們多走運啊!我,嘔心瀝血辦了內務府。只要你們加入到內務府的生意來,給你們訂單,讓你們做,質量合格了,全都收購,穩賺不賠,這你們都不幹,眼睛都盯住地,有啥用啊?”
“是,土地永遠都有價值!但是你們要明白,亂世的價值,和盛世的價值,那是不一樣的!亂世的土地代表着有口飯吃,盛世呢?有口飯吃你就滿足了?”
李牧看着衆人,道:“諸公都說一說,今時今日,還不算盛世呢,你們誰的快樂,是建立在有口飯吃之上的?”
衆人面面相覷,紛紛搖頭。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就算在亂世,也不會因爲有口飯吃高興啊。
“就是嘛!”李牧攤手道:“人的快樂,都來源於他處。比方說,買一件新衣裳,吃一餐好食物,得一方好硯臺!這樣纔會快樂麼,那我想問問諸公,衣裳哪兒來?食物哪兒來?硯臺哪兒來?不都是從商而來麼?不要再覺得從商是賤業,能掙錢就不賤,這是本事,不寒顫!反之,食古不化,一意孤行,逆勢而爲,讓族人都餓死,這纔是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