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一直很喜歡旁觀這樣的考覈。
就算在上個世界,在他工作的閒暇裡,他也喜歡捧着一杯茶,去看其他同事或者學生的工作。
文物修復者有共通之處,但也有自己不同的個性。
他看是的他們的修復手法,也是看的他們的人、他們的心。
蘇進一直覺得,沒有一個好心性,是沒辦法當一個出色的文物修復師的。
事實也是如此。這一行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高度的專注與執着,也需要頂得住一些不必要的榮光與誘惑。
文物值錢那是真值錢,制贗與修復從古自今都不分家。
什麼樣的修復纔是好的修復,到他臨走那個時候也還是有爭議的。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定得下性子,頭腦清明地去想、去做。
所以現在,雖然全華夏範圍內急缺文物修復師,也還有大量的文物急待人們修復,蘇進卻仍然不願意隨便帶人入門。
選錯了徒弟,和修錯了文物一樣要命……甚至更要命。
所以這次考覈,他看是他們的手藝,也是他們的人,他們的心。
現在看起來,倒真是有一些有趣的事情……
除了田鴻這組以外,蔣志新那組也很引人注目。
這組的構成特別有意思。
若論水平,四個人裡無疑是蔣志新最高。他早就已經考過了初段,明年龍擡頭例行考段,很有可能升上二段。當然,現在他離開了石家,以石家在文物協會裡的關係,以及叛離師門這樣一個“惡劣行徑”,他究竟還能不能考過,也很難說了……
不過總地來說,他的修復水平,那是不用說的。
這組還有一個徐英。
徐英是天工社團的親傳子弟,就算是第一批加入的人裡,也是頭兩個。
他在修復方面極具靈性,甚至比天工社團的其他人還要突出。第一次社團考覈墊底之後,他浮躁的心思也收了不少,比以前沉穩多了。
這段時間以來,他以驚人的速度在進步。現在在吉光個人榜上,他在社團內部排名第二,僅次於賀家。而他所學的一切,都是蘇進教授的。
這樣一個地頭蛇,跟蔣志新這樣一個外來戶撞上,會產生什麼樣的矛盾?
相比起這兩人,這組的另外兩個學生都已經跟蔣志新一樣,大四了,是學校裡學長前輩級的人物。他們跟這兩個人撞上,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蘇進事前對徐英沒有任何交待——當然,他也沒想到徐英會被分到這裡來,他倒是很有興趣知道,這些學生們會怎麼做。
沒想到他們剛剛拿到平板,徐英屁股落座,點開架空庭園專業版的文物選擇界面,就把它往蔣志新面前一推,道:“蔣學長,你經驗最豐富,你來選吧!”
蔣志新一愣,擡頭看他。
徐英對着他擠了擠眼睛,又示意了一下旁邊兩個同學:“帶帶我們唄,我們也上上手,一起完爆他們!”
他是天工社團的地頭蛇,他都對蔣志新表示無條件支持了,另兩個大四的學長也沒什麼話好說。而且很顯然,他們也沒打算表示什麼異議,立刻點頭道:“對,蔣志新你選吧,我們跟着你就好!”
蔣志新看着他們三個人,漸漸的,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點點頭,也不說話,就把平板接了過去。
他很是認真地把那五十件文物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二遍。
他看得很慢,用時不短。那兩個學長過了一會兒,有點着急的樣子,徐英卻往後一靠,找他們聊起天來。他繪聲繪色地說着他在天工社團裡從事文物修復中,遇到的一些趣事,以及蘇進教過的一些小秘訣什麼的,聲音不大,卻很引人注意。
那兩個學長聽得入了神,迅速忽略了蔣志新那邊。
大約十分鐘後,蔣志新擡起頭來,輕輕敲了敲徐英的胳膊,道:“我選好了。”
徐英看似沒有留意他,這時卻立刻閉了嘴,低頭問道:“哪件哪件?”
蔣志新認真地把平板電腦往四人中間一推,道:“我選的是這件……總分是……原因是……”
他選的是一個青銅杯,鏽得非常厲害,也是分數最高的幾件之一,總分有817分,想要全拿到非常困難。更何況,今天的考覈時間只有兩小時,對於文物修復來說是相當短的。選這麼一件高難度文物是不是有點輕率了?
兩個學長明顯有些狐疑,蔣志新卻非常鎮定,不疾不徐地介紹着他選擇的原因。
同時,他還講了在他以前所學的內容裡,這樣的文物通常是怎麼修復的,需要什麼樣的過程,可以如何分工,分步驟……
他講得很清楚,介紹了文物,也說明了修復方法,還安排了三個人接下來的工作步驟——以建議的口氣說的。按照他說的步驟和方法,一切順利的話,兩小時絕對不是問題。
徐英聽完,立刻道:“我覺得這樣很好。不過我們學到的內容裡,有些名稱和細節跟蔣學長的不太一樣,不如我們統一一下?”
蔣志新沒有猶豫,道:“是應該統一一下,你說。”
徐英扯過旁邊事前準備好的一張紙,邊寫邊說:“譬如青銅器表面的粉狀鏽,你們叫青銅病,我們叫鹼式氯化銅,是氧化亞銅的一種轉化產物。不過蔣學長你說得對,鹼式氯化銅是我們首要清除的目標,因爲它在轉化過程中會產生鹽酸,再次使銅轉化爲氯化亞銅,再和氧氣與水結合生成鹼式氯化銅……這樣周而復始,產生惡性循環,青銅器的腐蝕產物會越來越嚴重,最後讓器物潰爛穿孔。”
他在紙上熟練地寫了幾個分子式,蔣志新看着這一串“天書”,露出了一些迷茫的表情。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旁邊,另兩個同學一邊聽一邊點頭,顯然都聽懂了。蔣志新臉上掠過一抹挫敗,盯着徐英寫下的字樣,聽得更認真了。
徐英寫完,撓了撓頭,把話語權交還給了蔣志新,道:“其實到這裡爲止,也就是些稱呼和原理上的不同,跟蔣學長你說的大致還是一樣的。你繼續說吧。”
蘇進一直注意着這邊,格外留意蔣志新臉上的表情。
換了其他一些人,徐英現在的做法可能會造成一些誤解,被認爲有意示威什麼的——他剛纔做的這些事情,本來就有點不過腦子。
但蔣志新卻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很自然地點點頭,接過徐英手上的筆,跟他一樣邊說邊寫,繼續講解了起來。這一次,他果然留心更換了一些徐英剛剛說到的常用詞。對他來說有點費勁拗口,但他還是繼續堅持着。
徐英露出了一些佩服的表情,蘇進頓時明白他剛纔完全是故意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徐英一擡頭,正好跟蘇進目光對上,他吐了吐舌頭,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
接下來,由蔣志新做主導,徐英有意配合,這一組迅速統一了意見,安排了分工。
蔣志新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吧。”
很快,他們也開始了工作,緊接着田鴻那組後面,並不比他們慢多少。這還是因爲蔣志新在選擇文物這一步上,花的時間更多的緣故。
除了這兩組以外,其餘小組也漸漸開始了。
天工社團參加考覈的六個人裡,除了徐英以外,另外五個人很快佔據了小組裡的主導權。他們都沒有有意去爭,但其餘學生很自然地把權利交給了他們,聽他們安排。
漸漸的,教室裡的聲音低了下去,只偶爾出現幾句交流、安排以及爭執聲,聲音都被壓得很低,不至於干擾到別人。
蘇進抱着手臂,緩緩在座位之間踱步,有些小組留意到他的存在,非常緊張;但大部分都表現得很鎮定,甚至有些渾然忘我的感覺。
最後,蘇進最留意的還是蔣志新那組。
蔣志新選的是個青銅杯。青銅器是所有文物裡,價值相當高的一類,在蘇進以前的世界裡,這個門類的修復技藝傳承得相當完整。
石家的主要修復項目是金屬與石制器具,青銅器也是其中的一種。
蔣志新從小在石家長大,打下的基本功也好,汲取的知識也好,相關這方面的內容都非常多。這個青銅杯,正常分級的話只是一件二級文物,形態完整,沒有變形、沒有缺損,需要修復的部分主要是表面的鏽蝕,對蔣志新來說難度不算太大。
但蔣志新還是表現得很慎重。
他先拿起平板,端詳了半天,放大縮小看了好一會兒——他對平板操作很不熟練,這樣的功能還是徐英教他的。然後,他認真地閱讀了旁邊的提示,完成了第一個步驟。
青銅器鏽蝕成這樣,第一步當然就是清洗銅鏽。
清洗銅鏽的一大關鍵就是分寸感。
青銅器存世的時間一般都比較久,表面鏽蝕比較嚴重。但不是所有的鏽都是需要去除的。
青銅器的銅鏽分成有害鏽和無害鏽兩部分。
有害鏽就是之前徐英說的粉狀鏽,鹼性氯化銅。它會給文物造成進一步破壞,所有必須去除。
除此以外,更常見的還有無害鏽,包括黑色的氧化銅、靛藍色的硫化銅、藍色的硫酸銅等很多種。這些鏽層一般不會改變青銅器的形態,化學結構比較穩定,甚至會給它帶來一種古色古香的青銅藝術效果,是青銅器莊嚴古樸、年代久遠的象徵,一般都會予以保留。
但青銅器表面又有花紋,過度的鏽層會模糊花紋,所以這些細節部分上的無害鏽,也是需要清除的。
如何選擇性去除不同的鏽蝕,保留青銅器古樸清晰的外貌,就是修復者要做的功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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