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讓人給諸位大臣送上一杯茶水。
他淺嘗了一口,同時在腦海想了一番,暗中將目光掃了眼李斯,他並沒有急着把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直接道出,而是問起了另外一件事。
扶蘇道:“諸位對儒家是何看法?”
聞言。
衆人目光微挑,有些不解其意。
李斯冷聲道:“蟲蟻蛇鼠,敗葉殘枝。”
“過往天下紛紜混亂,凡此等根源,皆在儒生亂政,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當效力農工商旅,士當學些法令闢禁。”
說着。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了扶蘇一眼。
眼中流露出一抹擔憂。
李斯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士人該明白自己當行之事,避開自己不當行之事,做奉公守法之國人,然則過去諸儒生不師今兒學古,以非議當世爲能事,以蠱惑民衆爲才具,此皆不知國家法度也。”
“古時天下散亂,無法一治天下,方有諸侯林立,議論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張虛言以亂事實;士人修學皆從私門,國家之學不能立足。”
“今我大秦,業已別黑白而定一尊,然過去私學之士依然傳授非法之學,但有官府政令頒行,則人各以其學非議。”
“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宣傳自家學派以博取名聲,秉持異端之說爲特立獨行,鼓譟羣下,張揚誹謗,此等惡風過往風行,國家威權彌散於上,去年開始陛下禁民人私相議政,去廟堂下議之制,這才使得國家事權一統。”
“儒家.”
“天下蠹蟲,一羣害羣之馬!”
寬闊敞亮的大殿靜如幽谷,唯有李斯的聲音在殿內迴盪。
扶蘇苦笑一聲。
他知道李斯會錯意了。
李斯恐是認爲自己對儒家還念有舊情,想讓儒家重新回到朝堂,所以特意將過去被朝廷認定的事實重申了一遍,這未嘗也不是對自己的提醒。
扶蘇恭敬的作揖道:“多謝丞相提醒,只是扶蘇並非念及儒家昔日的恩情,只是想借儒家之名,問諸位大臣一個問題。”
“大秦當真能將儒家從帝國掃除嗎?”
舉座一時寂然。
能嗎?
恐怕是不能。
李斯蹙了蹙眉,搖頭道:“儒家在天下根基深厚,想要徹底拔起,需耗費極長時間,而如今隨着儒生被驅逐出朝堂,以及焚書法令的頒行,儒家在天下已如喪家之犬,臣相信用不了多久,儒家就將在大秦再無立足之地。”
扶蘇搖頭,繼續道:“我問的是能將儒家從帝國根除嗎?”
李斯遲疑片刻,搖頭道:“就目前而言,難。”
“儒家對底層民衆蠱惑性極強,也極具煽動性,這些年又跟六國餘孽串聯在一起,沆瀣一氣,想將儒家從帝國根除,非短時能做到。”
“眼下朝廷只能遏制,並不能真做到杜絕。”
聽着李斯的回答,扶蘇卻不置可否。
他淡淡道:“我對儒家的情況有一些瞭解,因而跟丞相所言,或有一些不同之處,在我看來,儒家之所以難纏,除了丞相所說,便在於儒家對底層的時刻侵蝕,自周王室衰弱,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後,原本爲各國王室諸侯掌握的知識外泄,流落到了地方,繼而造就了前面一兩百年的百家盛世。”
“然在這大爭之世的幾百年裡,太多學派新起,也有太多學派沒落,甚至是直接消亡,天下唯有少數幾家是真正一直在不斷髮展的。”
“其中便有儒法道。”
“我對道家瞭解不多,因而不多做評價。”
“秦以法立國。”
“法家能茁壯成長是因紮根於秦。”
“而儒家呢?”
“昔日六國可有一家以儒爲學?”
“沒有。”
“那爲何儒家卻能不斷髮展壯大呢?原因又在何處?”
扶蘇不斷髮問。
李斯等人蹙眉,但也並未開口。
好奇扶蘇對此的理解。
扶蘇緩緩道:“原因其實丞相已經說了。”
“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也。”
“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但底層對識文斷字的渴求卻並不會減弱,而儒家又一直推崇有教無類,相較於法家、道家的無形門檻,儒家入學的門檻其實很低,因而備受地方豪強、一些沒落貴族的歡迎,他們也願意給出幾塊肉脯,讓自家子弟去學習知識,掌握文字。”
“在學習文字掌握知識的過程中,儒家的思想也是潛移默化的傳播出去。”
“百餘年來,儒家藉着紮根底層的習慣,雖沒有被各國正式列爲顯學,但實則早已成爲了顯學,而天下各地也一直在受到儒家影響。”
“地方纔是根本。”
“法家推出的以吏爲師、以法爲教。”
“諸位大臣認爲,能進入學室的人能有多少?民人慾學法令,又有多少途徑門路可以學到?李丞相給朝廷提供了一個方法,但這個方法卻束之高閣,讓人難以企及。”
“秦人想學習法令太難了。”
“我不知這是爲何?”
“法令難道不應當是每個秦人都要了解的嗎?爲何朝廷卻在無形間形成了這麼高的門檻?諸位難道是擔心底層民衆知曉了律法後,會影響到諸位處理政事時的公平公正嗎?”
“不然何以如此?”
衆人沉默。
扶蘇並未就此多說,繼續道:“我相信諸位都是秉公辦事的,也都是遵紀守法的,或許其中有一些我不知曉的隱情,因而扶蘇也不就此多言。”
“大秦的學室太少了。”
“而能進入學室學習的士人更少。”
“而且學室學的東西很多,除了最基本的識文斷字,還要學軍事,學算數等等,因而大秦學室培養出來的官吏大多都能文能武,也是都能獨當一面的大才。”
“然就扶蘇所知,大秦眼下真正欠缺的是這般大才之人嗎?”
“不是。”
“是微末小吏。”
“準確說是那些斗食小吏。”
“但大秦的底層官吏,過去又有多少有機會接觸到法令?又有多少機會能學到律令?”
“放眼大秦數十萬官吏,真正對秦律有了解的,恐是屈指可數。”
“而且他們自幼接觸到的不是法。”
“是儒!!!”
“秦儒相輕,秦儒相離。”
“關東跟秦地之所以格格不入,未嘗沒有儒家的潛移默化的宣傳。”
“去年,陛下將儒家驅逐出朝堂,李丞相更是直接上書,對儒家的一些典籍進行焚燬,甚至還頒發了焚書令,未嘗不是想削弱儒家對底層的影響力,但關中或許能夠做到,但關東呢?”
“而且此法真能起到效果嗎?”
“這些年,關中跟關東進行了數次人口互遷,眼下關中老秦人數量,其實相較於關東來的新秦人數量並未多出多少,而且家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婦孺,在這種情況下,只怕不少老秦人也漸漸受到了儒家影響。”
“儒以文亂法。”
“自從關中跟關東進行了人口互遷後,關中的治理難度是越來越大,關中的法制體系也日漸崩壞,甚至越來越多人對法律淡漠,然朝廷又何曾真的做錯了什麼?”
“根由就在人心浮動了。”
“儒家思想作祟!”
“這些關東人飽受儒學影響,潛移默化也影響了關中的老秦人,讓他們對秦律漸漸生出了幾分不信任,甚至是感到了一些嚴苛冷酷,因而這種局面若是不盡快扭轉,老秦人跟大秦離心離德,恐就只是時間早晚。”
“所以扶蘇對軍中士卒的解決之法便出於此。”
“這也是從李丞相的建議中得到的靈感。”
“從根本處出發,從底層着手。”
“簡明扼要。”
“入學!”
“放低秦人入學資格,降低秦人接受法令的門檻。”
“過去唯有進入學室的青年,纔有機會接觸到大秦律令,才能學習到律令法條。”
“這種情況當做出改變。”
“過去唯有大夫級爵位的家庭才能供得起一個學室子弟,今後這個條件將會大幅降低,不過學室要分爲初高兩等,高等依舊保持原狀,而初等的條件,將降低到上造、簪嫋,不過達到上造爵位的人大秦至少有幾十萬,因而真正的准入標準是上造跟簪嫋的臨界。”
“上造只是有資格,但想讓自家子弟入學,還需滿足額外的條件。”
“如此不僅能解決軍中部分功賞問題,還能讓法制深入人心,加深秦法在關中的影響力,同時藉助此法也能爲大秦培養不少底層官吏,可謂一舉多得。”
“這些秦人子弟今後學的是法、是律,行的是律文,法令。”
“如此也能不斷蠶食被儒家影響的底層,奪回朝廷本該獨有的對底層的控制,繼而將儒家對天下的荼毒一步步的清掃出去。”
“從而徹底鞏固秦之法制!”
扶蘇說的很是振奮。
他深知‘入學’對天下的影響。
不僅對關中有影響,對關東同樣有影響,隨着關中的穩固,這一套體系註定會傳至關東,到時關東也有機會了解到秦律的真實情況,甚至關東的秦人也有資格學習掌握到秦律,在此等情況下,關東秦人又豈會那麼輕易受到儒家蠱惑?尤其會被儒家輕易說動?
底層的陣地,若朝廷不去佔領,就會被其他人佔領。
過去朝廷忽視了。
但現在朝廷豈能再忽視?
聽着扶蘇的慷慨陳詞,衆朝臣卻是齊齊沉默。
降低識文斷字的標準。
將學習法令律條的門檻進一步降低。
只是這麼多人入學,朝廷會多出很多支出,不過相較於杜赫擔心錢財,其他人倒是對扶蘇的建議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覺。
扶蘇着眼的不是功賞本身,而是放在了其他地方。
例如這些黔首民戶的子弟上。
這其實是他們過去沒有考慮到的。
而且扶蘇已說的很明白了,此舉一來是減少軍功爵需田宅的情況,二來也是爲了加強及深化關中地方律法的推廣跟宣傳,三來也是極力的打壓了儒家對底層的滲透。
而且初等學室跟正常學室是不一樣的。
這些從初等學室出來的人,也僅僅是知曉一些律令,識得了一些文字,但也僅僅如此,若是爲吏,依舊只能從最微末做起。
反倒給朝廷提供了不少的底層官吏。
大秦本就官吏欠缺,雖然這些官吏,正常而言是不符合官吏的任選標準的,但相較於關東對秦律的一竅不通,這些從初等學室出來的官吏,至少了解秦律,知道一些秦律。
這顯然比過往的官吏更合適。
不少官員思索了一番,最終將目光看向了李斯。
方纔扶蘇已說的很清楚,他之所以能想到這個解決之法,其實是從李斯提到的主意中想到的,因而對於扶蘇的建議,李斯更有話語權。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斯開口。
李斯淡淡掃了眼四周,自是清楚這些人的想法。
扶蘇的建議,屬實令他有些驚訝。
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他過去的確提及過‘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但並未就此深究,只是想借此打壓儒家,然扶蘇卻舉一反三,就自己的想法更進一步,還提出了更爲切實可行的辦法。
這讓李斯心中深感欣慰。
而且扶蘇說的不無道理,儒家之所以能這麼猖獗,就是因爲他們對底層影響力一直在,所以纔敢這麼有恃無恐,若是朝廷加強了對底層的控制,儒家也將徹底一蹶不振,朝廷也能借此不斷鞏固秦法在天下的影響力。
最終實現天下一治。
不過李斯並未輕易開口,而是在腦海不斷權衡着。
他身爲大秦丞相,對朝廷的影響很大,也很容易影響到其他朝臣的判斷,因而自己的言行舉止必須考慮萬全,在一陣沉思後,李斯還是點了點頭。
他認可這個解決之法。
也的確認爲這是一個可行之法。
然而就在李斯準備開口時,一旁卻有人提前開口了。
“臣對殿下之法不敢苟同。”
此話猶如一道驚雷,瞬間引得衆人側目,衆人齊刷刷看向發聲處,驚愕萬分的盯着這位枯瘦冷峻的少府。
杜赫對四周的異樣似目光渾然無覺。
他徑直站起身,面色恭敬的作揖道:“臣作爲少府,執掌天下錢糧,對殿下之法,有不同意見,也實在不敢輕易贊同。”
“臣斗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