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面色一沉,冷聲道:“你這是何意?我李斯乃大秦丞相,自當輔佐扶蘇殿下。”
趙高輕笑一聲,不置可否道:“丞相有輔佐扶蘇之心,但扶蘇未必有接納丞相之意,扶蘇殿下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爲丞相,我說的可有錯?”
李斯默然不語。
趙高搖搖頭,繼續道:“丞相,你我同朝爲官多年,也一直在輔佐陛下,又豈能看不出陛下的政治佈局?”
“從一開始,陛下就在有意培養扶蘇,知曉扶蘇涉世不深,沒有自己的班底,因而便讓扶蘇早早跟蒙氏交好,一方面是爲了加強扶蘇跟蒙恬的關係,讓蒙恬以及軍方能爲扶蘇所用,在其即位後能穩定朝堂,另一方面又一直壓制着蒙氏,爲的便是扶蘇上位後,能更好的掌控蒙氏。”
“然正因爲此。”
“等扶蘇繼位後,蒙氏定會受到重用。”
“到時朝堂還有丞相立足之地?”
趙高神色冷淡,輕蔑道:“丞相不語,那我便再問丞相幾句。”
“丞相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扶蘇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一連五問,卻讓李斯啞然。
良久。
李斯幽幽道:“此五者皆不及蒙恬也。”
趙高冷笑一聲。
他這五問,前三個都是個人能力,暫且不論真僞,第五點是直指扶蘇跟蒙恬的親密關係,但最關鍵的其實是第四點,蒙恬三代從軍,殺伐無數,而李斯長居朝堂,不涉軍事,卻比在軍中的蒙恬更有怨於天下。
這纔是最讓李斯不安的。
趙高太瞭解李斯了,也知曉李斯最怕什麼。
李斯有能有才。
卻惟獨最擔心爲君主拋棄。
繼而讓天下一切積怨,都歸於他李斯一人之身。
李斯惜身又貪權。
正如當年淳于越向始皇提出尊重六國傳統,恢復分封體制時,李斯的反駁。
‘謬其說,絀其辭,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並作.”
“今陛下並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
“若有欲學者,以吏爲師。”
李斯從始至終都力主堅持秦國軍國傳統,這份上書更是致使秦國體制、文化進一步推廣到六國,引發了關東民衆的強烈不滿跟爭議,也是從那時起,大秦朝野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分野。
李斯也因而爲天下怨。
趙高冷聲道:“扶蘇上位後,丞相恐很難繼續待在朝中了,而扶蘇這些年所爲,意欲何在?便在於彌合天下,而天下爲何會呈現這般割裂,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於丞相當年的建議,此等問題,必不能歸於陛下,因而只能落到丞相身上。”
“故丞相結局早已註定。”
“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
“扶蘇的確有改變,然其本質,終不如我等法家勢力。”
“而今扶蘇在天下操行的諸多事宜,也多跟法家相悖,在地方興初級學室,卻不以‘以吏爲師’,大肆啓用軍中士卒,將大秦舊有學室制度,視若糟糠,一心着眼錢財,毫無半點正義可言,停長城、停阿房,減徭役,寬仁天下,卻是跟商鞅法背道而馳,導致天下亂象頻發,更是爲了安撫天下,不得不下放鑄幣權。”
“惡果種種,總需有人承擔。”
“最終。”
“承擔的人選只能是丞相你。”
“扶蘇的確有親近法家之心,但他終不明我等法家之學。”
“長此以往。”
“法家勢力只會在朝中越發式微。”
“離開了法的大秦,還能是大秦嗎?丞相願意見到這樣的大秦嗎?”
趙高再次發問。
這時。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向趙高,結合之前趙高所說,已猜到趙高的心思,冷笑道:“趙高,你不用說這些話來蠱惑我,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你莫非還想廢殿下儲君不成?!”
趙高目光沉重。
他並未直接說明,循循善誘道:“丞相,當時陛下巡行,我無意間曾見過丞相從陛下車輦中離開,當時的丞相失魂落魄,一副失意模樣,而巡行歸來後,丞相在朝中已鮮少說話,這不是我印象中的丞相。”
“我若是沒猜錯。”
“陛下有意讓丞相退下吧。”
“就如頓弱、杜赫等那般,完全的從朝堂離開。”
“丞相真就甘心嗎?”
趙高雙眼死死的盯着李斯。
試圖從李斯身上抓住一些破綻漏洞。
李斯瞳孔微縮,他深深的看了趙高几眼,目光微闔,凝聲道:“趙高,你可知你今日所說的一切,若是落到朝堂,會落得什麼後果嗎?”
趙高點頭:“我自然知曉。”
“但也不妨告訴丞相,我趙高就是不願服輸。”
“我比不過丞相。”
“我趙高出身趙地,很早便入了隱宮,在隱宮中多爲人打罵,幸還練得一手好字,又懂得一點察言觀色,漸漸爲陛下親近,繼而一步步的進入到了陛下近臣之列。”
“顯赫時,不僅爲中車府令,更兼任符璽令。”
“在朝中也算風頭很盛。”
“只不過好景不長,我趙高出身低微,一朝飛昇,便忘乎所以,也就有了後續的貪污受賄、賣官鬻爵之事,不過我所犯之罪,歸根到底是算不得什麼的,只是提拔了一些小宦官罷了。”
“最終陛下寬仁。”
“讓我赦免,還官復原職。”
“但沒多久,我趙高又捲入到了徐福的事,這次再遭牽連,官職被廢,自此,我趙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降再降,如今在宮中已無定職,只是擔任着胡亥公子的外師。”
“不過丞相應當能明白的。”
“一朝得勢之後,突然失勢,那種恐慌跟不安。”
“我趙高怕啊。”
“這些年我趙高得罪了不少人。”
“宮中的情況,比宮外複雜,也更勾心鬥角,算計起來也更狠。”
“若是等到扶蘇真的上位,我趙高還能在宮中活下去?就算能活下去,只怕也是生不如死,但我趙高過去也算是一位大人物,也曾在宦官中說一不二,這種落差,我趙高如何承受得住?”
“又如何接受的了?”
“我不甘心。”
“我趙高也不該是這樣。”
“我理應繼續昔日之榮華,就如丞相繼續權傾朝野一般。”
“我們都不該淪落到這種唏噓地步啊。”
“所以我趙高決定瘋一次。”
“而且”
“胡亥公子本就比扶蘇更合適。”“我趙高自受詔教習胡亥,使胡亥學以法事十幾年矣。”
“胡亥公子對法事的瞭解,遠在扶蘇之上,而且胡亥公子也最類陛下,無論從任何角度,任何方面,都理應是胡亥公子即位,無論如何都不該是扶蘇。”
趙高眼中滿是怨毒之色。
他原本一切都規劃好了,結果不知怎麼的,扶蘇就爲陛下所喜了,而後更是一步步將其逼離了朝堂,更是將胡亥給說服了,讓胡亥完全不聽自己的話,甚至主動疏遠了自己。
他心中又豈能沒有怨念?
他之前並沒有找過李斯,也不敢。
如今他不得不行動了。
他勸說李斯的辦法也很簡單,便是將李斯跟自己樹立爲法家代表,他們所爲是爲了保衛自己的權勢,也是爲了鞏固大秦現有的天下制度,權勢跟維護天下制度,這是李斯最容易被說動的。
趙高很篤定。
在自己這一次次的叩問下,李斯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
因爲從某種程度來講,李斯跟自己是一路人。
李斯目光陰沉。
他冷冷的盯着趙高,心中五味雜陳,甚至是感到一陣冰冷,若是趙高沒有來尋自己,自己或許在朝中還能立足一段時間,但從這次的事情後,自己在朝中的時間,已進入倒計時了。
趙高給出的方案很簡白。
以胡亥爲大秦核心,李斯居朝堂,趙高居內廷,形成三人政治格局。
這個場景的確很誘人。
他看向趙高,寒聲道:“若是我不答應呢?”
趙高面色平靜,譏諷道:“不答應又如何?當我站在丞相面前時,丞相已無退路了,我趙高廢人一個,死也就死了,但我給丞相說的這番話,若是落到外界,外界會如何看丞相?”
“你這丞相之位還能坐得住?”
“你敢威脅嗎?”李斯面露厲色。
“不是威脅,是合作。”趙高笑了笑,緩緩道:“我趙高一個失勢的宦官,豈能威脅到丞相?只是丞相也當想想,朝中這麼多大臣,爲何我趙高獨獨會找上丞相?丞相自身難道就沒有問題嗎?”
“你我該爲日後做些打算了。”
“是吧,丞相!”
李斯沉默不語,眼神很是掙扎。
趙高繼續道:“我知道丞相心有顧慮,但我趙高既然敢這麼做,自然是有一定把握,這次與事的人,並非只有我趙高一人,扶蘇這幾年倒行逆施,得罪了朝中不少大臣,很多人都對扶蘇生出了不滿,他們同樣不希望扶蘇即位,因而等會都會前來助陣。”
“另外。”
“我趙高過去爲符璽令。”
“眼下的確無法觸碰到傳國玉璽。”
“但我過去卻是有意的留了一份無字令書。”
聞言。
李斯猛地擡起頭,看向趙高的眼神,充滿了駭然跟震驚。
趙高面色鎮定,彷彿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麼,繼續道:“我手中有蓋印令書,只需丞相書以詔書,那這就是陛下的‘遺詔’,有丞相出面,還有玉璽爲證,誰又敢質疑,這遺詔真僞?”
“丞相認爲呢?”
李斯瞳孔微縮,終於知道爲何趙高敢這麼做了,便是因手中有這份無字帶印的令書。
趙高並不催。
他該說的都已說了。
他也相信李斯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而且李斯本就沒有選擇。
當李斯知曉這些事之後,無論他說不說出去,他都跑不掉,這就跟當年昭襄王殺白起一樣,或許當年的白起並沒有謀反之心,但他有這個能力,便是罪。
李斯如今同樣。
李斯只要牽涉到了其中,始皇也好,扶蘇也好,都不可能容下李斯了。
他的身份太高了。
高到權傾朝野,高到一份令書,就能詔謀權篡位。
這樣的臣子,從古至今,有幾人能容?
而且李斯放不下權勢,所以趙高對於說服李斯很有信心。
李斯臉色變了又變。
他同樣知曉自己身處的處境。
趙高這是在逼他做選擇,要麼告發出去,再自辭退隱,不過一旦退下,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要麼就是跟趙高爲伍,將這份僞造的‘令書’,變成真的,扶胡亥上位。
胡亥上位。
他便能繼續穩坐丞相之位。
沉默些許。
李斯問道:“這次的事,除了你,還有誰?”
趙高笑了笑,並沒有直說,只是簡單道:“我趙高既然敢這麼做,自然是有幾分信心,你也莫要擔心宗正會反對,或者會爲扶蘇知曉,只要這份令書爲真,那邊大局已定。”
“不過我也勸丞相幾句。”
“時間不早了,若是再拖延,恐就難說了。”
“我必須知道更多消息。”李斯道。
趙高眉頭一皺,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道:“用不了多久,章臺宮附近,都是我們的人。”
“我只能說這麼多。”
聞言。
李斯神色越發嚴峻。
他已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趙高等人已串通了郎中令,或者郎中令下的一些侍郎。
想到這。
李斯心頭微動。
他擡頭,望了望不遠處的章臺宮,又看了看守在外面的侍從,最終點了點頭。
見李斯終於點頭,趙高暗鬆口氣。
他露出一抹笑容,喜悅道:“既然丞相答應,那一切就好辦了,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確認陛下是否真的駕崩了,若是陛下已經駕崩,那隻需按計劃行事即可,若是陛下只是生命垂危”
趙高眼中閃過一抹殺意。
他沒有退路。
始皇今日必須要死。
始皇若是不死,那要出大問題的。
他們只有這唯一的機會,若是這次不能成功,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不容許自己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