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又一場三日後的宴會,扶蘇已將關東、關中大部分官員都見了一面,也將朝堂接下來的動作告訴給了百官。
十日後。
就在城中依舊好奇,扶蘇兩次宴請所爲何事時,一道告書,就這麼明晃晃的張貼在了城中。
看完告書內容。
城中原本好奇的市人,也當即知曉之前發生了什麼。
陛下意欲在關東設立幾個經濟特區。
不過什麼是經濟特區,這特區具體要做什麼,告書上泄露出的有用信息其實很少,還需日後公佈。
西城。
城中的告書,也傳至了嵇恆之耳,嵇恆稍加思索便清楚了扶蘇的做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但這些人又的的確確在平定關東的戰事中,斬立了軍功,也的確該行以功賞,只是按軍爵制,大秦要給出的錢糧太多了。
同時,藉助此法,削弱韓信在軍中的威望,同時打散關東、北原、南海舊有的軍隊格局。
又何必扣扣搜搜?
歸根到底。
以觀簡單改革的後效,再徐徐圖之其他。
在信裡,扶蘇認爲天下集權,首重的當爲兵,唯有兵權不失,他這個皇帝才能坐穩天下。
也實在不想拿出來。
朝堂給出的錢糧會少不少。
書信上的字跡很簡練,也很樸素,但透着一股古樸大氣,這是扶蘇的親筆信。
對天下都是極大的振奮激勵。
尤其是要看看這幾個經濟特區的實際情況,再便於他日後定奪。
他放下信函,淡淡道:“扶蘇,對天下的理解不夠,對天下的認識也不足。”
但這明顯是不對的。
信中。
爲此。
而今的扶蘇,變得更爲謹慎,也更爲成熟穩重,不會真就腦袋一熱,就興沖沖的將想法推進。
改革,爲的是將天下引向一條更爲康健的大路,而不是在一條衚衕裡面打轉。
對於扶蘇的想法,嵇恆搖搖頭,頗爲哭笑不得,他本以爲扶蘇會對軍隊作出神什麼建設性的改動,結果只是零敲碎打。
這是扶蘇今日差人送來的書信。
按扶蘇預估,這一番精簡下來,關中至少能回來二三十萬秦人,關東也能放回十萬上下民人。
只是他現在焦慮一件事,就是如何論功行賞,韓信手中很多士卒,嚴格意思上並不是‘秦卒’,也不是朝廷徵發的。
繼而保障扶蘇對軍權的控制。
因而扶蘇想取個巧。
如此一來。
這是始皇告訴給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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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明君之象。
扶蘇決定按之前的計劃,將部分關東士卒填充進南海跟北原兩大兵團,同時將部分服役當年的關中老卒退下。
先易後難。
隨即。
繼而達成精簡士卒的目的。
他決定改革天下體制,而首當其衝的並非是百官憂慮,及地方好奇的官職,此事急不得。
他翻開了一份書信。
扶蘇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需要先觀察一下。
等真正落實,沒有三五年,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不敢貿然就這麼大動,若是因此攪亂了當下的發展節奏,實則是得不償失。
他並不願意。
而是會有所甄別,取捨。
這部分未登錄在冊的士卒,不以戰功封賞,而是以《盜律》中的捕盜去論功。
隨着關東平定,天下兵馬迅速膨脹,如今已超百萬,這麼龐大數量的軍隊,每日耗費的糧草都是海量。
扶蘇現在是茫然的,並不知該如何該,也沒有具體的方向,因而只能去做這些零碎的改變。
與其如此。
大秦國府中剛剛有錢,就這麼一下又拿出去,實在讓扶蘇有些心疼。
一旁。
嬴斯年好奇的瞥了眼那份已合上的樹書信,很疑惑自己的父皇給夫子寫了什麼,爲何會遭到夫子這麼低的看法?
胡亥撇撇嘴。
他倒是對此習以爲常。
這是扶蘇一直以來的問題,目光太侷限,看問題太淺,思考的層次也不足。
當然。
這主要看跟誰比。
跟嵇恆這麼怪胎,那是沒可比性,但相較過去已好不少了,至少會主動謀求改變。
片刻後。
嬴斯年問道:“夫子,我父皇書信中如何說的?爲何夫子會如此的貶低?”
嵇恆瞥了眼嬴斯年,又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扶蘇的想法,就是讓嬴斯年代爲傳話罷了。
他緩緩道:“扶蘇的理解沒錯,不過這應該不是扶蘇的理解,而是當年始皇告訴給他的。”
“天下之重,重在四事。”
“槍桿子。”
“刀把子。”
“錢袋子。”
“筆桿子。”
“掌握了這幾樣,便徹底掌控了天下。”
“扶蘇爲長公子,儲君時,唯一能觸及的便是錢袋子,其餘三樣,並不敢有染指的念頭。”
“如今大權在握。”
“卻是在藉此,將天下政權的大權徹底攬在自己身上。”
“所謂槍桿子,顧名思義,就是軍權。”
“皇帝的威信,很大部分,其實是來自軍隊,只要軍隊在皇帝的控制下,那皇帝就能始終把持朝政。”
“讓所有人忌憚跟臣服。”
聞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嵇恆又道:“至於刀把子,則是有清理朝臣以及斧正天下的能力。”
“錢袋子,則是錢。”
“筆桿子,大秦過去相對是有些忽視,尤其是獨尊法術之後,對於輿論的控制力其實是有所降低的。”
“輿論同樣是一種權利。”
“公權力。”
“而這部分,也是掌控天下的必經之路,唯有將這四樣全部控制在手中,纔算得上真正的大權獨攬。”“只是並不怎麼容易。”
“就扶蘇而言,他想集權,提高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降低軍中將領對軍隊的影響。”
“故想對軍隊做些改變。”
“不過他並沒有明白,該如何掌握軍隊,也沒有真正的理解,該怎麼對軍隊做調整。”
“大秦的軍制該變。”
“不過應當是進行統一的改變,從上到下,裡裡外外的改變,因爲扶蘇不是始皇,他固然在這邊積累了不少的威信聲望,但依舊是達不到始皇的高度。”
“軍中士卒對他這位皇帝,有敬有畏,但若是談及忠心,願意爲扶蘇赴湯蹈火,恐就未必了。”
“因而大秦軍制的改變,不該只盯着些許蠅頭小利,也不當注重於削弱軍中將領對軍隊的控制力,而是當從制度上做改變。”
“從制度上限制將領的權力。”
“而這明顯是扶蘇沒有考慮到的,但若說扶蘇真的沒有考慮過,倒也未必,只是扶蘇一時半會想不到好的主意,所以就有了這封書信。”
“想從我這尋求方向。”
嵇恆輕笑一聲。
嬴斯年尷尬的笑了笑。
嵇恆道:“扶蘇的想法其實是沒錯的,只是他對軍隊的是涉獵較少,並不知軍隊的運行情況,霧裡看花,作爲一個門外漢,自然想不到什麼好的限制辦法。”
“但其實很簡單。”
“分權!”
“將現有的軍權,一分爲二,分爲對內跟對外,兩者涇渭分明,不得朝堂許可,不能輕易越界。”
“對外爲國防軍,負責大秦邊疆穩定,主要以對外戰爭,防禦匈奴,百越等邊疆勢力。”
“對內則以安保軍爲主。”
“用以鎮撫內部,這裡面又做一定的區分,從地方的亭卒,再到郡縣的士卒,再到鎮壓地方叛亂的軍隊,等級分明。”
“藉此將內部兵權,一而再的分化,各級也都由不同的朝臣控制,並不會集中到一個官署。”
“大秦的軍制其實本就有所考慮。”
“雖然大秦有一個太尉的官職,但太尉本身是調不動兵的,一切都以虎符爲準,甚至都不是太尉,大秦任何將領沒有虎符都無權直接調兵。”
“太尉的主要職能,是負責對士兵進行徵發和訓練,運輸糧草以保障後勤,各處關塞的防務等等,也必須有皇帝授權,太尉才能領兵出征。”
“因而太尉官職是高。”
“但手中真正掌有的兵權,反倒不及郎中令跟軍中的將領,地位高但權力是有一定削弱的。”
“這其實也是必然的。”
“一個身居高位的大臣,既控制着軍權,又有極高的身份地位,這如何不讓皇帝忌憚?”
聽到嵇恆的講解,嬴斯年恍然開朗,也一下明白了其中關鍵,想靠提防將領去避免兵權旁落是不現實的。
唯有分權。
讓將領手中權力不能集中,這樣除非所有軍隊都叛變,不然朝堂實在是掌有兵權的。
而是軍權內外兩分合情合理。
在對內作出細緻劃分,對外的大軍,同樣做一些分權,身份地位威望高的將領,並不直接領導大軍,只掌有大軍的名義控制權。
想真正調集軍隊,必須得皇帝開口,拿着虎符才能調兵,不然只能在軍隊內部做一些動靜。
我麾下將士的士卒,並不意味着是我的士卒。
就是靠着這種分權,讓軍隊始終被牢牢控制在皇帝手中,並不能再爲外界染指。
而且若是內部生亂,則可直接派國防軍鎮壓,若是國防軍有問題,則可以拍內部的軍隊去討剿。
這樣朝廷始終有餘地。
“夫子高明,學生佩服。”嬴斯年一臉崇敬,若非嵇恆說出,他恐根本就想不到,還能這麼操縱兵權。
見嬴斯年一臉激動,胡亥咧嘴一笑,他當年跟扶蘇,又何嘗不是這樣?佩服的都快五體投地了。
胡亥凝聲道:“還是有一些問題,內外的軍隊總歸是不一樣,你說的國防軍,就算有意分權,手中掌有的兵權,依舊很大。”
嵇恆點頭。
他笑着道:“僅靠對軍隊進行分權自然是不夠的,但內軍跟外軍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外軍是駐紮在邊陲,或者是一些偏遠之地,用以進攻或者防範敵軍入侵,他們相較遠離繁華地界,日常所需糧草輜重,都需朝堂調撥。”
“因而最後一道門栓是錢。”
“外軍的糧草輜重一年一劃撥,如此,則能進一步壓制住軍中軍頭的跋扈跟傲慢。”
“所以……”
“想控制好軍隊,必須讓軍隊受到朝堂各方掣肘,不能真正的獨立在外,更不能讓其有自謀經濟的可能,杜絕一切自己做大的可能。”
“軍隊嚴禁經商。”
“更嚴禁一切違背朝堂律令的經商活動,違者皆斬。”
聞言。
嬴斯年連連點頭。
若是軍隊能自謀錢財,這對大秦而言實在太危險了,一旦做大,無疑成爲一方諸侯,這是大秦決不能容忍的,更不想見到的。
財政大權必須經由朝堂之手。
而且還要不斷對士卒進行不斷的更替輪換,依次來保障,軍隊的控制權始終掌控在朝廷手中。
而退伍士卒,也可以繼續本職,進入內軍爲吏,亦或者領一點軍功獎勵回家。
也算是有了條退路。
整體而言,夫子的想法,都是高屋建瓴的,也都一針見血,僅僅十來句話,就將軍隊的改革,徹底的梳理完畢了。
“斯年記住了。”嬴斯年恭敬的作揖行禮,態度很是恭敬。
嵇恆擺手。
他並不在意這些虛禮。
他沉思了一會,沉聲道:“大秦改革真正的難處,其實並不是在制度上,而是在執行上。”
“再一個。”
“便是在收稅上。”
“掌握軍隊,並不意味着能完全把控天下,天下終是人治,而人都是有慾望,有野心,也私心的。”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但天下的錢財就那麼多,終有一日,朝臣不會再滿足朝堂一年發下的年俸的,到那時,大秦真正的困難才真真的浮出水面。”
“朝堂收不上來錢!”
“坐上皇帝位需要依靠兵權,但想坐穩靠的卻是錢,天下熙熙攘攘都爲利來利往。”
“無錢百事難。”
聞言。
嬴斯年眉頭一皺。
他有些不解,爲何會收不上來錢?大秦的稅收制度可謂嚴苛,真的有官員敢冒這大不韙?
不過嵇恆卻沒有多說的想法。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一口吃不成胖子,唯有軍權徹底降伏了,纔能有後續。
而那纔是真正的深水區。
也是真正的難點。
只不過那些隱患,本該還有一段時間纔會凸顯出來,他只是提前說了出來,讓扶蘇有個警覺。
不至最終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