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
嵇恆跟張良相向而坐。
兩人的中間,擺放着一壺酒,上面還冒着淡淡的雲氣,剛溫好,還帶着幾分熱氣。
嵇恆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笑着道:“這種陳釀的酒,我這幾年也是第一次喝,也不知味道如何。”
張良看了眼酒杯中的清酒,臉色也顯得很平靜,舉杯嚐了一口,點頭道:“味道不差。”
“哈哈。”嵇恆笑了笑,也嚐了一口。
張良掃了眼一旁的公子高等人,搖了搖頭道:“你終還是跟扶蘇走向了陌路。”
嵇恆不置可否。
他淡淡道:“這其實很早就註定了,倒也不算意外,而且孑然一身,未嘗不是好事。”
而且……
“我只能盡力而爲。”
聞言。
他搖頭道:“你不可能成功的,他們不會給你機會,也不會容許你那麼做。”
其餘諸國同樣如此。
秦皇帝就是最大的阻礙。
張良點點頭,也沒有否認。
眼下的大秦真有這個魄力?
真有這個決心?
但他幾乎是可以預見,其中的艱難,他結合六國貴族之力,裹挾地方民衆,尚且難以傾覆大秦。
韓國是這樣。
張良眼皮一跳。
“大秦這些官員不會同意。”
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張良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沉聲道:“我雖不知你的真實想法,但可以預見,伱改不下去。”
“該改革從來都很難。”
嵇恆目光深邃,冷冷的看向嬴斯年幾人,肅然道:“我想爲天下試試另外的路,我要改制天下!”
當年韓非子試圖在韓國掀起改革,只是還沒開始,就被韓國大臣給排擠出朝堂了,鬱郁之下,這才爲嬴政請到了秦國。
張良也一臉唏噓。
嵇恆點了點頭,也搖了搖頭,他輕輕的搖晃着酒杯,淡淡道:“我還想再試試。”
如今嵇恆分明是想以肉身之軀,去抗衡整個天下舊有之格局,跟天下所有既得利益者去抗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爲天下做個引路人,卻也勉強算是合格了,至於天下最終會走向何方,變成何樣,那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節制天下權勢!”
根本無暇分心於此。
“你還想試什麼?”張良眉頭一皺,眼中很是費解。
張良沉默。
“至少灑脫。”
改制,不是簡單的請客吃飯,是需要耗費很大心力跟精力的,不僅要想着建立較爲完善健全的制度,還要跟朝臣鬥智鬥勇。
因爲皇帝本身就是天下制度最大的受益者,改制,便是要重新劃分其中權利利益,秦皇帝又豈能甘願?
就算嵇恆謀算滔天,能夠憑一己之力改變舊制,但撼動制度易,撼動人心難。
就算最終制度敲定了,日後的推行落實,同樣是阻力重重,很可能到最後都不了了之。
他神色複雜的看着嵇恆,對於嵇恆思考的事,他其實很少去想,他過去的注意力都在反秦上。
隨即。
嵇恆很乾脆的點了點頭,道:“的確做不到,也沒辦法做到,人心太複雜,制度終究靠的是人治。”
“因而何樂而不爲?”
“你做不到。”張良直接下了判斷。
張良舉起酒杯,擡眸看着嵇恆,好奇道:“你還準備爲扶蘇出力?”
在華夏這塊土壤上,經過成百上千年的沉澱積累,世人早就形成了較爲穩固的思想觀變。
嵇恆一臉笑意。
說到這。
有權者謀利,有錢者謀權,有權有勢者,只想着變得更有權有勢。
嵇恆冷哼一聲,淡淡道:“哪有如何?機會是自己爭取的,而且我也沒想過靠我一人之力就做到。”
“但以此爲驅動力,卻是能極大促進社會向前,也能因此讓天下獲得更長久的安寧。”
張良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有些不確定道:“這就是你有意劃分出關東跟關中的意義?”
“你想靠着制衡兩方,從中左右逢源,繼而達成改制?”
張良又搖了搖頭。
“不夠。”
“關東終顯得弱了點,不足以抗衡關中勢力,你眼下也不可能得到扶蘇明面上的支持,而且你一旦觸及到太多本有的利益,關東跟關中未必不會站在一起。”
“到時你根本無力制衡。”
“你還有其他的東西爲助力。”張良很肯定。
他對嵇恆還是有所瞭解的,知道嵇恆不會草率出手,即便這事是嵇恆想做的,他同樣會謀而後動。
將自己能準備的做到最好。
只靠關東跟關中互相制衡,藉此來走絲線,這不符合嵇恆的性格,他一定另有依仗。
嵇恆笑着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局勢是變化的,人心很複雜,難以長久的揣測。”
“與其說我另有依仗,倒不如說是在局勢的推動下,有人會主動爲我搖旗吶喊。”
“誰?”張良皺眉。
嬴斯年等人也望了過來,滿眼好奇,這改制影響的,不就是關東跟關中官員嗎?除了這兩方,還有誰能爲助力?陛下?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直接被打消了,不可能的,在這種局勢不明的情況下,扶蘇不會輕易下場。
嵇恆之前都明說了。
那還能是誰?
嵇恆笑而不語,淡淡道:“我其實也不知道,要看情況,或許有,或許沒有,要依時局而定。”
張良眉頭緊皺。
他緊緊的看着嵇恆,試圖從嵇恆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嵇恆太平靜了,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東西。
張良道:“若不是關東跟關中的勢力,天下能影響到的,有機會影響到的,只怕不足夠。”
嵇恆輕笑道:“夠與不夠,到時就知道了,或許這本就是我的一廂情願,哈哈。”
“不過我不介意爲他們添堵。”
“我已爲扶蘇請旨,特赦你,並准許你參與這次的改制。”
聞言。
張良瞳孔微縮,眼中滿是詫異跟難以置信,他實在沒有想到,嵇恆竟會爲自己開口。
還讓自己參與這麼重要的事。
他就不怕自己使壞嗎?
畢竟……
大秦可是自己的仇人。
有這國仇家恨。
嵇恆雙目灼灼的看着張良,正色道:“子房兄,可有想法跟我再去這渾濁的世道走一遭?”
張良沉默。
他其實根本沒想過這一出,甚至這次前來赴會,都抱着必死的信念,而且對他而言,死倒是一種解脫。
所以在得知嵇恆外面護衛的侍從撤走後,便直接過來了,但他沒想到,嵇恆竟爲自己求特赦。
還想讓自己參與天下改制。
這實屬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連想都沒有這麼想過。
也想不到。
張良看着嵇恆,神色複雜道:“我可是張良。”
嵇恆道:“我要的就是張良,這事還非你不可,在關東叛亂的那些年,你應該看到了地方的慘狀。”
“這是你的贖罪!”
“我一個人終究太過單薄了,有你在,能給我分擔不少壓力,他們對你可是恨之入骨。”
“這豈不是快事。”
張良心念一動,還是搖了搖頭,道:“天下事已了,我無心摻合進這類事。”
嵇恆不置可否,道:“不要先急着拒絕,可以多考慮考慮,你其實知道,一旦捲入其中意味着什麼。”
“會面臨着什麼。”
“不過以你的情況,根本不會在意那些,過去的事已了,也該向前看看了,你的才能,不當被埋沒。”
“也不能將天下,讓給自己厭惡的人,你說是吧。”
張良啞然。
他凝聲道:“我是韓人,跟秦有着血海深仇,讓我爲大秦效力,我做不到。”
嵇恆搖頭。
他淡淡道:“我沒想讓你爲秦效力,我只想讓你站在大秦官員的對立面,這何嘗不是一種反秦呢?”
“有時候,最瞭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身邊的人,而是敵人。”
“我需要你替我,將朝臣粉飾的虛假給撕破,揭露下面的森森白骨,揭露下面的血肉猙獰。”
“如此。”
“才能堵住天下悠悠衆口,才能讓這些人不得不露出更多破綻,繼而有更多機會去謀求更多。”
“這事,只有你能做到。”
“其他人都不行。”
“他們沒那膽量,也沒那見識,更沒那個能力。”
“我知道你不是很情願,也的確不想再捲入進去,但天下有時就是這樣,半點不得人。”
“你好好考慮。”
張良雙拳緊握,手上青筋暴起,心中很是掙扎,他的確不想摻合進去,但也不得不說,嵇恆想做的事很有吸引力。
或許不會成功。
但參與進去,卻是能讓自己有很大的成就感、滿足感。
他過去幾乎都是爲了復仇。
很少爲自己謀劃,也很少去做自己感興趣的事,眼下嵇恆拋出的事,讓他大爲心動。
這是敢爲天下先。
敢爲天下不敢爲之事,敢爲天下不敢想之事。
雖千萬人吾往矣!
僅僅是想到這個場景,張良早已沉寂的心,也不僅感到了一些躁動,甚至是生出了幾分歡喜。
良久。
張良一臉苦澀的看着嵇恆,頗爲懊惱道:“你就這麼吃定了我?認爲我一定會同意?”
嵇恆笑着道:“之前還不確定,但現在確定了。”
“商人逐利,文人追名。”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經受得住青史留名的誘惑?雖然也有可能是遺臭萬年。”
“但我相信,歷史最終會給予公正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