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羣正月裡去揚州是爲了搭救手下,在揚州看見蘇覺明,打探到韓秀峰正在準備退路,完全是一個巧合。聽說揚州府清軍總捕同知徐瀛要移駐泰州,便跟到泰州借徐瀛之手給韓秀峰和張光成來了個落井下石,也全是臨時起意。
他壓根兒沒想那麼遠,就算想到一樣來不及讓遠在富安場的家人和親戚們早做防範。結果就因爲這個算不上疏忽的疏忽,竟讓韓秀峰來了個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再想到徐老鬼比姓韓秀峰和張光成更狡詐,許樂羣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都已經走到州衙門口卻沒敢請門子進去通報,而是扭頭便往城外跑,一口氣跑到西門外的碼頭,回頭看看,見那幾個衙役沒跟過來,這才跳上一條不起眼的烏篷船,讓起身相迎的一個船伕趕緊走。
在船艙裡睡覺的一個精壯漢子猛地坐起身,看着他不解地問:“許先生,你不是去做官了嗎,怎麼搞成這樣?”
“一言難盡!”許樂羣一刻也不敢在泰州久留,回頭掀起簾子喊道:“小六,趕緊去富安,這一帶的水路你熟,抄近路,一定要快,但千萬別從下河走(運鹽河泰州至海安段)。”
船伕被難住了,苦着臉道:“不走下河就得繞路,哪有什麼近路!”
“繞路就繞路,反正要快。”
“好吧,能撐多快就撐多快。”
“到底怎麼了?”艙裡的漢子越聽越糊塗。
許樂羣越想越懊悔,竟啪一聲給了自個兒個大耳刮子:“怪我,一切全怪我!本來大事已定,結果得意忘形,弄巧成拙了!”
漢子追問道:“怎麼個弄巧成拙?”
許樂羣顧不上丟不丟人,簡單說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想想又恨恨地說:“那一千九百多兩銀子白花了,在他們那些狗官眼裡,別說捐個五品頂戴,就算捐個正三品也算不上官,隨便找個由頭便能把你我弄死,想跟他們在臺面上鬥無異於與虎謀皮。”
“我早就說在官面上鬥不過他們,你不信,現在好了,人家要殺你全家,滅你滿門!”
“你有辦法,你怎不去幫你哥報仇?”許樂羣瞪了漢子一眼,緊攥着拳頭道:“我要是有更好的辦法,能出此下策,能把命都押上?”
漢子火了,怒視着他道:“姓許的,要不是三爺信了你的鬼話,要不是三爺攔着,我早召集弟兄去海安給我哥報仇了!你自作聰明,不光把鹽弄丟了,不光讓我大哥丟了命,現在又把弟兄們湊的那點血汗錢全打了水漂,還好意思在這兒跟我擺譜!”
“召集人去海安?江有貴,你以爲姓韓的真有那麼好對付?”
“總比你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強!”
“跟你說不明白,有什麼話回頭跟三爺說。”
“又來了,哈哈哈,又是三爺!姓許的,我江有貴把話撂這兒,李昭壽真要是帶人殺上門,別怪我把你交出去任他處置,我纔不管三爺高不高興呢!”
“給他一個說法,把我交給漕船上的那些人?”許樂羣冷笑着問。
“禍是你惹的,不把你交出去,難不成讓弟兄們爲你跟李昭壽拼命?”江有貴反問道。
“禍的確是我惹的,可真要是把我交給漕幫,鹽幫的臉面何在,你讓三爺的臉往哪兒擱?”許樂羣一時半會間拿韓秀峰和張光成沒辦法,但卻有的是辦法對付江有貴,乾脆把被子拖過來當枕頭,枕着被子躺下來意味深長地說:“江有貴,別忘了這些年我幫三爺賺了多少銀子,更別忘了要不是我許樂羣,你這會兒還在泰壩背鹽呢!”
……
就在許樂羣教訓儀真私梟的小頭目江有貴時,李昌經正在城東十里鋪跟城東的六個士紳和幾個鄉約商討編練鄉勇的事。
“別看賊匪從兩廣一路攻城略地,看似勢如破竹,其實只是一股流寇!雖攻下不少地方,甚至不少大城,可官軍一到還不是趕緊棄城逃命。之所以越竄越多,其實是一路裹挾百姓。雖號稱幾十萬,真正難對付的只是那一兩萬廣西老賊!”
李昌經曉得他們不願意捐輸錢糧,也不敢跟賊匪拼命,乾脆讓鋪司兵取來紙筆,攤在八仙桌上畫了一張兩江的輿圖,指着輿圖道:“諸位請看,江寧在這兒,鎮江在這兒,這是蘇州,這是揚州,這是清江浦,這是杭州,這是我們泰州。
賊匪要是不想再四處逃竄,那定會經營江寧,想經營江寧就得拿下鎮江、蕪湖、揚州等地方,不然只會困守孤城。他們不是號稱幾十萬嗎,再加上城內的百姓,要是被向大人和琦善大人大軍團團圍住,都用不着攻城,就這麼圍着就能把他們全餓死。”
見一個老儒生微微點點頭,李昌經又趁熱打鐵地說:“總之,賊匪想經營江寧就得分兵,最難對付的廣西老賊自然要留守江寧、鎮江、揚州等大城,別不一定會來攻我們泰州,就算來攻兵也不會多,並且不會是那些難對付的老賊。”
“李老爺,就算賊匪分不出太多兵來攻泰州,就城裡那幾百個綠營兵也守不住!”
“誰說只有幾百個綠營兵的?這兒離泰州又不遠,徐老爺移駐州城這兩天做的事你們不可能不曉得。有徐老爺坐鎮,泰州城防比揚州還要堅固!”李昌經頓了頓,又指着他畫的地圖道:“我們再說賊匪,他們要是接着逃竄,一定會往富庶的地方逃竄,比如蘇州,又比如杭州,泰州他們看不上,不太可能來攻泰州。”
一幫士紳和鄉約平時最遠的地方只去過江寧,哪裡曉得兩江的其它地方,誰也沒發現李昌經這輿圖上幾個大城之間的距離有貓膩,江寧離鎮江、蘇州和杭州看上去很近,離揚州不遠也不算近,但離泰州特別遠。
至少從李昌經畫的地圖上看,太平賊匪不太可能捨近求遠來攻泰州。
李昌經敲敲桌子,擡頭道:“諸位,徐老爺之所以讓本官與韓老爺、張二少爺一起編練鄉勇,一是爲加強泰州城防,說到底是有備無患。二來是爲了彈壓地方!”
“彈壓地方?”一個士紳下意識問。
李昌經像看白癡似的看着他:“吳老弟,你讀過那麼多聖賢書,通曉經史子集,應該曉得現在這情形下最讓人擔心的不是賊匪,而是地方上的那些刁民!要是讓他們曉得太平賊匪已經攻佔江寧,說不定馬上會攻揚州,很難說會不會趁勢犯上作亂。到時候第一個倒黴的不是州城,而是你們這些士紳!”
“對對對,李老爺所言極是,外面不管亂成什麼樣,地方上不能亂!”
“所以要趕緊編練鄉勇。”李昌經頓了頓,接着道:“再就是賊匪不只是要防範,而且確實可惡。據我所知他們信奉洋教,不尊孔孟之道,不講尊卑,不拜祖宗,不顧倫常。每到一處,不但砸聖人像,還毀廟宇拆祠堂,甚至掘人祖墳。不管男女老幼,一概以兄弟姐妹相稱,諸位說說,這還得了!”
“他們信奉洋教?”一個老書生驚恐地問。
“您老才曉得,他們自稱拜上帝教,信奉的那一套和幹得那些事跟洋人是一樣的!”李昌經越說越激動,竟拍着桌子道:“諸位都是曉得的,我大清承平已久,旗兵綠營荒廢,兵丁已無殺人之膽,所以才被那些賊匪打了個措手不及。可無論兩廣還是湖廣,賊匪所到之處不但無一官員從賊,而且有那麼多官員舉家殉國,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一個沒念過什麼書的鄉約問。
“這是因爲降賊不只是從賊,也是從番!苟活容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可要是從了番,將來怎麼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