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信是誰送過來的?”
楊憲帶着滿腔怒火將信件讀完,卻擡頭看着送信的僕人。
僕人道:
“來人只說是故人來信,卻沒有說明是誰,他說老爺自己會知道!”
故人?
楊憲從這兩個字裡想到了許多事,他臉色也變幻不定。
“下去!”
揮手讓僕人下去,楊憲回憶起信中內容,登時火冒三丈。
信是從宮裡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檢校的老朋友給他來的信件,信件中只記錄了一件事,那就是皇帝詢問劉伯溫自己可不可以爲相,劉伯溫勸阻皇帝,認爲自己不可勝任。
是可忍孰不可忍,楊憲本就因爲劉伯溫的冷落而懷恨在心,加上知道這件事,
可以說,他心中對劉伯溫的憤恨,已經超過了朝中其他人。
“劉伯溫,本相跟你沒完!
好在陛下相信我,若不然本相的相位還要給你攪和了!”
楊憲氣得酒都醒來,在大廳裡來回踱步。
家人勸說:
“老爺,您也別生氣了,凡事以忍爲主,畢竟劉大人可是浙東派之首……你就算成爲宰相,也沒有自己的班底……”
這句話猶如冷水,潑醒了楊憲。
他此時才意識到一件事,就算自己成爲右相,他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他是檢校出身,說起經營人脈比起其他人差了不少,而且因爲是北方人的緣故,在這個南人佔據大多數的朝廷中,官場天然的團結對象……同鄉,楊憲同樣沒有多少!
楊憲本來做着美夢,他成爲右相之後,能自然而然接過劉伯溫手中的浙東派的資源,然後和李善長在中書省爭個長短。
可他卻沒想到,現實如此殘酷。
自己的一切如意算盤,都被劉伯溫的抽身給攪和了。
想到此處,他對劉伯溫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老爺,您就先別理劉伯溫了,您要想站穩牆腳,一來最不要去惹是生非,二來趕緊拉攏一批官員,爲自己辦事!
您一來沒有李善長那種威望,他除了有淮西武將的全力支持,除了浙東的官員,大多也願意依附他!
而劉伯溫自然不必說!
您子啊官場中沒有同鄉,甚至太原如今還在蒙古人手裡,所以您呀,只能在這兩派中找出一些人來進行拉攏!
可,如今放眼整個朝廷,還有多少人是願意依附您呢?”
楊憲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些話正好說出他的痛處。
官場抱團,無非是是同鄉,同窗,同門三條路,最多再加上一個同黨……
同窗和同門這種事不必說,楊憲就算有這層關係,那也是前朝的關係,他如果敢用前朝的同窗之情去籠絡某些人,那簡直就是遞刀子給朱元璋讓老朱殺了他。
且這些人本質上也沒多少,不值得楊憲冒險。
同黨,呵呵呵。
劉伯溫和他劃清界限之後,浙東派的選擇不言而喻。
人家敢跟着劉伯溫一個御史中丞對抗李善長,他楊憲算個什麼東西?
所以算來算去,目前只剩下一個同鄉可以選擇。
可他有同鄉嗎?
楊憲苦笑,太原如今還不屬於大明的國土,他確實是沒有多少同鄉的。
“如果老爺您將同鄉這個詞,擴大到北人身上,大概就能拉攏一批人了!”
北方人。
楊憲整個人如醍醐灌頂,瞬間豁然開朗。
在皇帝頒佈南北榜,隱約有要開發北方的大趨勢下,北人以後肯定會成爲朝堂中的一股政治力量。
雖然如今朝中的北人屈指可數,大部分還是元朝的降臣,並不太被老朱所信任。
這些人的處境就如自己一般十分尷尬,明明是北方人,卻要依附浙東派,或者淮西派。
這些人,是朝廷中沒有存在感的一羣人。
但現在不一樣了。
因爲他楊憲成爲宰相,他可以將這羣人利用起來。
“皇帝用人的原則,是易地爲官,這些北人官員,很多都被安排在南方爲父母官!如果這些人用得起來,其實本相的根底並不差!”
楊憲想起這件事,激動得來回踱步,興奮不已。
朱元璋對他的期許,他總算明悟幾分。
“其實,孔府的那些人,也是北人呀!”
在家人的提醒下,楊憲自然而然也將目光落在應天府中那座被遺忘,最近才被人提起的府邸。
孔家被皇帝收拾過,可最近皇帝的一系列動作,隱約有要和孔家和解的趨勢。
也是因爲百官看到了皇帝的心意,所以孔府最近才變得熱鬧非凡。
衍聖公府,確實也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地方。
從衍聖公府,楊憲又想起最近鬧得風風雨雨的“巫蠱”之事,再想到劉伯溫親自下場去滅火這件事,他馬上有了主意。
“劉伯溫本身對龍虎山並無好感,但這次主動蹚渾水,其中必有緣由!這老傢伙不是要救那個小道士嗎?
本相就偏不如他們的心願,伱讓人去查一查,問問以前檢校中的老兄弟,看看這背後是不是還有事?”
“老爺,這行嗎?”
“讓你去你就去,高見賢,凌說那些人現在不怎麼搭理本相,但檢校可不僅僅是他們這些人!底層的那些兄弟就算本相離開檢校了,情分還是在的……
你說要拉攏北人官員,那本相至少也需要一件事,先立了本相的威風再說!”
楊憲冷笑,本來孔府那件事,他這種人是理都懶得搭理。
可既然有利用價值,他少不得要親自插手。
……
第二日,早朝。
百官聚集奉天殿。
新任右相楊憲上書啓奏,求皇帝徹查衍聖公孔克堅病重一事。
此舉一出,全場譁然。
老朱拿着楊憲的奏疏,眉頭微鄒。
他卻是沒有想到,楊憲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燒的卻是清心觀中那位熊孩子。
楊憲這份奏疏措辭極其嚴重,一方面他大談龍虎山等道人禍亂朝廷,妖言惑衆。
又暗指孔克堅重病一事,恐怕是不僅僅是那些道士不學無術,還包藏禍心。
楊憲還煞有介事請求皇帝,給衍聖公驗毒……
這等言論,一出現馬上引發譁然,可同時也激起一部人的認同。
官員之中,一直有一批自詡正統的官員,對龍虎山,或者說對天下僧道有極大的意見。
本身皇帝讓正一道的人在天下行走,他們就不滿。
龍虎山壓衍聖公一籌,這件事更是許多人的心病。
楊憲這份奏摺,深得他們喜愛。
其實那個孩子做沒做,有沒有下毒並不重要。
他們需要的是這場輿論,能給皇帝逼宮。
“微臣同意楊大人的意見!”
“微臣附議!”
朱元璋面對跪下去的一片人,眉間的陰鬱越發濃重,
他特意培養楊憲不假,可他對楊憲的期許,可不是吃飽沒事去動清心觀中那人。
給他十個楊憲,也不及張異一分。
但因爲楊憲而再次起來的衍聖公府之事,卻讓老朱爲難。
楊憲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燒到龍虎山身上,可他燒的哪是龍虎山,而是……
朱元璋望向一直沒有說話的劉伯溫。
也不知道他感受到楊憲的敵意了沒有,這分明是,打他劉基的臉呀!
拋開張異這件事不談,楊憲的做法其實是符合皇帝的利益。
他旗幟鮮明地和劉伯溫劃開界限。
老朱就很滿意,而且選擇從衍聖公府事件出手,楊憲的手段也是合格的。
衍聖公府一事,得罪一批人,也會拉攏一批人。
哪怕是浙東派的官員中,對楊憲這種做法有好感的官員也不在少數。
一邊的李善長,若有所思。
皇帝能看清楚的問題,他也看到了。
劉伯溫和楊憲翻臉,比李善長想象中來得還要快。
他呵呵一笑,突然站出來,大喊一聲:
“臣附議!”
一時間,所有人都噤聲,有些吃驚的看着李善長。
他本來不應該蹚這一趟渾水,可他偏偏下場了!
衍聖公府一事,本來是一件不大不小之事。在楊憲出來之前,這件事朝中的大佬都沒有參與。
如今楊憲和李善長這兩個隱約對立的人都站出來,這簡直就是驚濤駭浪。
淮西一脈的官員,見李善長也跟着楊憲摻和,紛紛跪下去。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一聲聲附和中,越來越多的人跪下去。
事情朝着連皇帝都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
朱元璋臉色鐵青,他本覺得這件事沒有什麼,一個提拔楊憲就輕鬆將張異的事情帶過去了。
誰能想到,楊憲因爲劉伯溫,又將這件事給拉回來,還將事情推向他都爲難的境地。
老朱望向楊憲的目光,已經十分不喜。
他提拔楊憲是來給他解決麻煩的,不是給他製造麻煩。
但朱元璋難辦的立場在於,他剛剛提拔楊憲,而且張異這個孩子,他理論上“不認識”。
既然不認識,他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有太多的偏向,
可楊憲將火燒到張異的動作,老朱卻怒火中燒。
朱標見父皇爲難,他主動站起來:
“父皇,兒臣有事啓奏!”
他打斷了羣臣的羣情激奮,給了皇帝一個喘息的機會。
“兒臣以爲,那張家子不過是一個七歲大的孩子,所謂巫蠱之說,並不足爲憑!
且這件事的是非曲折,終究還是要聽孔家人的說法,我們在這討論事情的性質,不過是瞎猜罷了!”
朱標出來給事情定性,倒是讓許多人暫時安靜下來。
此時,楊憲卻說:
“太子殿下仁慈,但終是小看了人心險惡!
孔家子敦厚老實,難免不被人所騙!
微臣打聽,那張家子在國子學也是個頑劣之人,先是氣走老師,又荒廢學業,孔家子孔訥也被他帶着,經常逃學!
臣以爲陛下將他們二人送到國子學,是爲了讓他們認真學習,受聖學薰陶,
可那孩子不讀書也就罷了,卻還帶着孔訥逃學,這實在是不能容忍!
須知,他張家若要敗壞門風也就罷了,孔家是什麼門戶,孔訥是什麼身份?
衍聖公乃是讀書人的典範,他若被帶壞了,恐怕……”
楊憲今天既然敢站出來,自然也是做了一些功課。
關於張異在國子學中的情況,衆人心知肚明。
他這麼一說,朱標的臉色也冷下去。
楊憲成爲右相的第一件事,讓他們父子措手不及。
這傢伙要殺人立威,殺的卻是他們最在意的人。
他找死!
朱標的性格寬厚,少有真正對一人動怒的時候,可楊憲要動張異,卻也讓他怒從心起。
但父子二人最爲憋屈的是,他們都【不認識】張異。
楊憲見到朱標不言,受到鼓舞,繼續說:
“臣已經打聽過了,孔府對外說是他給孔老爺子治病,可他龍虎山除了畫符,有什麼治病的手段?
老爺子自從被他治病過後,就莫名其妙病了!
現在就連醫治老爺子的太醫,都說其中有事!
臣請陛下徹查此事!”
“請陛下徹查!”
“請陛下徹查!”
洶涌的輿情,衝擊着朱元璋和朱標父子。
皇帝先不理楊憲,而是轉向劉伯溫:
“劉基,你怎麼不說話呀,前幾天不都是你手下人在給朕上奏疏,你自己說說看!”
皇帝發問,衆人的目光又集中在劉伯溫身上。
劉伯溫嘴角泛着苦笑,楊憲突然跳出來,九成就是因他而起。
這件事處理不好,他自己也要被牽連進來。
或者說,他已經被牽連進來。
“陛下,既然要查,要不陛下召見那個孩子,當面跟諸位大人對峙?”
老朱倒抽一口氣,這劉伯溫也給他出什麼餿主意?
他要是能見那個孩子,他早就召見了,要是張異知道自己的身份,那還得了。
不但他自己不能見,朱標,馬皇后這些人一個都不能露頭。
老朱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個劉伯溫,一個楊憲,你們兩個人內訌拉老子下水乾什麼?
都不是好東西!
他突然,一掌拍在龍椅上,百官頓時噤聲。
“一個個的,一點小事也成天拿到朕這裡來說,真當朕有你們那麼無所事事?”
衆人頓時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老朱借題發揮,道:
“所謂巫蠱之術,也不過是你們這些人自己猜測,誰拿證據出來給朕看?
楊憲,朕過問過太醫,他說孔老爺子是風寒,你說是巫蠱,你找來的證據?”
楊憲哪來的證據,他也說不上話了。
“還有你劉伯溫,整天讓朕處理這處理那,這點小事你們都處置不掉,朕要你們做什麼?”
劉伯溫聞言,趕緊跪下去。
“事情是在你們御史臺發起的,就由你們自己去查清楚,是巫蠱還是其他,給朕一個答案!”
劉伯溫若有所思,皇帝將這件事交給自己,態度上算是偏向他了。
位陛下希望他查出什麼樣的結果?
已經不言自明!
他只需要去道觀,孔家走過過場,這件事大概就過去了。
可有人似乎並不希望劉伯溫太過自在,此時李善長站出來說:
“陛下,微臣有話要說!”
李善長出來,朱元璋就覺得不太妙了。
“臣有聞,御史臺揭發張家子的時候,劉伯溫劉大人曾經出面去壓制言論,許多御史臺的官員,是敢怒不敢言!
若是別的事,微臣自然相信劉大人公正無私!
但在這件事,微臣以爲讓劉大人爲主官去查,不妥當!”
他這麼一說,百官紛紛點頭,覺得有理。
李善長一出手,就絕了劉伯溫主導這件事的可能,他說道:
“如果要查,不若讓刑部也介入一下!”
“笑話,這孩子做了什麼,需要刑部插手,難道就憑一個莫須有,諸位就要將一個孩子打成罪人?”
劉伯溫再也忍不住,怒斥李善長。
李善長卻笑笑不說話,周圍有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劉伯溫。
他此時方纔明白,李善長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讓大家都明白他的立場不公正,那就夠了。
楊憲的目的達到了,他李善長的目的也達到了。
那個孩子怎麼樣,其實並不需要這些大人物們關心。
“還是御史臺去查,朕看着!
此時,讓人問問話買就行,動用刑部並不妥當!”
場中的局面,已經趨於失控。
朱元璋不得不站出來打一個圓場。
在場中人,李善長他不好訓斥,楊憲是他親手提上來的宰相,如果現在辦他等於打了自己的臉。
他們二人搞得皇帝很難受,但老朱也只能嚥下這口氣。
至於劉基。
皇帝相信自己給的暗示已經夠明白了,他知道怎麼做。
“散了吧……”
“退朝!”
朱元璋將事情定下來之後,迫不及待退朝。
等皇帝父子二人離開奉天殿,皇帝的怒火才真正爆發出來:
“這個楊憲,剛上來他就給朕來這一出,他是想做什麼?
一個個的,當着朕的面勾心鬥角,真不把朕放在眼裡了?
他們爲了權勢,就可以隨意讓一個陌生孩子捲入風暴,此等漠視生死的行爲,
讓朕如何相信他們能爲民謀福利?”
朱標沉默,剛纔的情況哪怕是他也反應過來,楊憲這是故意給劉伯溫找事。
想起劉伯溫對楊憲的評價,他似乎已經理解劉伯溫爲什麼會反對楊憲成爲宰相。
“若非現在無人可用,朕馬上將這個混蛋五馬分屍!”
提起楊憲,朱元璋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其實兒臣覺得,楊憲做得還不錯!”
朱標有不同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