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叫陣聲把武訥格等後金將官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如果是其他的軍隊也敢這麼囂張的話,武訥格說什麼也不能忍了,說什麼也要上去拼命,讓對手自己把自己的大話吃回去。
但他一想到對面的敵手的赫赫威名,就如同有一盆冰冷的雪水迎頭潑下來,武訥格滿腔惱怒之情都被澆熄了。雖然身處在凍得如同鐵石一般的冰面上,他的額頭上仍滲出了冷汗,心裡暗暗算計:“共有七個東江鎮千總旗,其中五個是救火營的,另外兩個雖然不是磐石營,但上面也有一模一樣的蛇紋,應該也是長生島嫡系……”
其他後金軍官和武訥格一樣不是核心成員,所以都還不知道選鋒營的新軍旗,但對面高塔上的將旗毫無疑問是黃石所有,看起來這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救火營了。會漢語的士兵把聽到的罵陣翻譯給夥伴聽後,後金軍中的大部分滿兵不但沒有絲毫的憤怒,反倒氣沮已極。
雖然沒有參加過復州之戰,但武訥格也聽說過長生島僅僅一個千總隊曾連破後金八個牛錄的傳聞。儘管努爾哈赤嚴厲禁止這個小道消息的擴散,但蒙古士兵中也有不少人聽說過長生軍的威名,這些沒有親身體會過長生島戰鬥力的士兵紛紛交頭接耳起來,臉上都滿是遲疑之色。
正好武訥格記得他身邊的這個帶隊的滿洲甲喇是去過復州的,他回頭一看,那個正黃旗甲喇和幾個牛錄額真都呆若木雞,他們身後的那些士兵一個個更是面如死灰,兩個沒有去過復州的牛錄倒是有些躍躍欲試。但他們無論怎麼給同伴鼓勁,那個帶隊的甲喇章京都提不起一點兒精神,他嘴脣哆嗦着對武訥格說:“對面有兩千五到三千東江兵。還是長生島黃石領軍,這絕不是我們能對付得了的,要立刻回報汗王!”
視野裡地後金軍越退越快,很快就從冰面上消失了,似乎一刻也不願意在明軍面前多呆,姚與賢先是悔恨不已地痛罵了幾聲“無膽鼠輩”,然後就拈了拈鬍鬚,雙手叉腰顧盼自雄地轉了幾轉身。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
中央的長生軍還默默地握着武器等着號令,而覺華關寧軍全部都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雖然他們剛纔離戰場還很遠,但很多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放鬆下來以後,官兵們紛紛扯着嗓子大聲嘲笑對面的敵人,兩翼山頭上都是震天動地的笑罵聲和歡呼聲。
一通口口相傳後,島內觀戰的商人們和軍戶家屬也都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大氣後。他們也紛紛大呼小叫起來,人人都對黃石的威風讚不絕口。
一個胖胖的中年山東商人捋着胸前地飄飄長鬚,一幅智珠在握、洞燭先機的模樣:“太子少保大人的虎威,豈是那些韃子敢正視的?哼,我早就知道韃子會不戰而逃。”
周圍的幾個商人聞言也附和道:
“谷老闆說得好!”
“不愧是谷老闆!”
“谷老闆真是我輩楷模!”
這七嘴八舌的人羣旁站着一雙姐妹。她們聽到旁邊的言語後都偷偷掩口而笑,這個正在吹牛的谷老闆剛纔雙股戰慄,口中把“南無觀音菩薩保佑”翻來覆去地念叨個不停,人都快軟倒在地上了。
姐妹中那個年長地很快就斂去笑容。感慨萬千地遙望着那高聳的指揮台,大眼睛中盡是仰慕之色。她旁邊的少女見狀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輕聲取笑道:“阿姊平日恨黃軍門恨得死去活來,現在一見到真人,怎麼又不生氣了?”
“唉。”那個姐姐也不生氣,只是悵然若失地嘆了口長氣:“已爲人婦,可惜、可嘆。”
妹妹嘻嘻一笑,也不再繼續取笑她姐姐。又看了片刻熱鬧後她突然感慨道:“黃軍門誠爲英雄也,可惜不是良伴。”
“咦?”旁邊的姐姐聞言掃了妹妹一眼,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又要說黃軍門心術不正,殘忍殺妻了吧?”
“見過黃軍門後,我覺得他雖然稱不上大公無私,但也絕非冷血無情之人,想來他當年應該是有不得已地苦衷,只是這種人未必會看重妻室。”妹妹忽閃了一會兒眼睛。漆黑的眼眸中流動起憧憬和幻想:“我未來的夫婿倒是很合我的意。一個剛有功名地白面書生,我會成爲一個賢內助。直到他出將入相、封妻萌子。”
眼中的光華漸漸淡去,妹妹又把神往的目光移回前方,若有所思地低聲評價說:“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要是父親當年答應了他的求親,那我的日子一定了無趣味,黃軍門已經名動天下,用不了兩年他就能官至極品,那他又怎麼會懂得我的好,看重於我呢?”
其他幾個關寧軍將領跑到指揮台上來的時候,姚與賢還在那裡狂笑着,他們見黃石靜靜地坐在板凳上不動聲色,就湊過來問道:“黃軍門,可有什麼不妥麼?”
黃石輕笑了一下,神色淡然的說道:“我想建奴定然會大舉來攻。”
“全……全師而來?爲……爲什麼?”姚與賢說話地時候,舌頭都不利索了。
這次武訥格連試探都沒有試探一下就灰溜溜的全軍撤退,這實在有點太丟臉了。剛纔黃石一見到後金軍逡巡不前就開始叫陣,就是希望能激起敵人的憤怒,讓他們多多少少試探性地進攻一番。在黃石原本的估算裡,只要他能像寧遠之戰那樣殺傷些後金士兵展示出一定的戰鬥力,已經搶劫搶得很飽的後金軍爲了保全性命就會知難而退。
但今天對方不敢一戰所導致的後果就不是後金大軍知難而退的問題了,如果後金軍在長生島軍旗前連一戰地勇氣都沒有,這樣墮落地事情在軍中傳揚開來,那以後這仗也就不用打了,將爲軍之膽,要是膽氣墮了。軍隊也就垮了。因此這個先例是斷然不能開地,何況對方根本沒有試探過,也不知道覺華到底好不好打。
“剛纔來地建奴中,必然有不少是與我軍交戰過的,這也是湊巧了。”把心裡這些顧慮倒出來以後,黃石又笑了一下:“我猜後金軍還會再來,而且是全師而來。”
“老奴可以接受打敗仗但無法接受不戰而逃,這對士氣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了。絕對是無法忍受的。我猜老奴肯定要嚴懲這次的領軍將領,但他本人離我們不過十幾里路,懲罰完了將領卻沒有相對行動,如何能服衆?”
黃石站起身來走到欄杆旁,衝着西方長笑一聲:“武訥格你真是太愚蠢了,把你的主子逼到了一個沒有臺階下的境地。”
望着自己地野戰工事,黃石明白這裡就要發生一場雙方都未必情願的血戰了,他對自己的長生軍還是很放心的。可覺華的關寧軍雖然躲在長生軍側後,但仍讓黃石擔憂不已。現在雖然他們無路可逃,但他們萬一炸營也受不了啊。歷史上一直到後金軍退走前,寧遠堡內的七營關寧軍連城門都不敢開,想來能發揮的牽制作用也很有限。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黃石輕輕地念道,跟着就轉回身來,衝着面無人色的姚與賢等人商量起對策來。
當天下午,在覺華銀庫門口黃石又和趙引弓大吵了一架。氣急敗壞地趙通判大張雙臂,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地保衛着身後的倉庫:“黃軍門,戰後如何賞賜有功將士,國家自有法度,你身爲朝廷命官,怎麼能擅自來搬?這不成土匪了麼?”
背後的幾個關寧軍將領躲得遠遠的,豎着耳朵聽着兩個人的爭吵,黃石朝趙引弓笑道:“趙大人。不過是提前賞些銀子而已,打輸了可就什麼也保不住了。”
“是啊,趙大人。”離得最近地姚參將也鼓起勇氣搭茬,趙引弓一瞪眼他就把脖子一縮,但仍低聲勸說道:“只要守住了覺華,這居中運籌的大功不就是您趙大人的麼?”
趙引弓保持着雙臂大張的姿勢,憤憤然地對黃、姚二人叫道:“這些銀子都是軍餉,遼西十萬將士地口中食、身上衣!國家所有。不能擅動。民脂民膏不可揮霍,怎麼能夠胡亂打賞?兩位將軍儘管讓軍士們奮勇殺賊。事後的賞賜一文錢也不會少了他們的,本官一定會給他們請回來的,本官在此立誓!”
躲在黃石背後的姚與賢似乎還想說兩句,但黃石已經沒有耐心再和趙引弓廢話了,他掏出銀令箭高高擎起,讓在場的文武官員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趙通判,本官命令你立刻清點庫房銀兩,送去前線勞軍,不得有誤!”
趙引弓眯着眼擡頭看着那令箭,它在日光下發出炫目的銀光,半晌後喃喃地說道:“這東西管不到本官。”
黃石厲聲喝問:“御賜銀令箭可以節制五品以下的官員,怎麼管不到你趙通判?敢問趙大人是幾品?”
趙引弓兀自強道:“本官是文六品。”
“你是幾品?”
天啓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幾裡外地冰面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後金軍的旗號,從清晨黃石就一直站在指揮台上向西方眺望,他身後站着姚參將、吳公公和趙通判。關寧軍除了姚參將的一個營做預備隊,剩下的都部署到了側後的兩翼防線上,如果後金軍要想攻擊他們,除了要面對來自關寧軍防線的炮火外,還會受到長生軍的側射火力打擊和側翼攻擊的威脅。
覺華地軍屬和商人又都跑上東山觀戰,那個谷老闆雙手合十,手腕上還繞着一大串念珠,向天揖拜地同時還聲淚俱下地喊叫着:“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自在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菩薩一定要保佑官軍啊,小人定會去普陀山重修廟宇,再鑄金身!”
此時長生島的隨軍牧師也領着軍中地信徒在做祈禱,隨着黃石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忠君愛國天主教的信衆也不斷增加,加上長生島的一些鼓勵措施,信上帝地軍官就更多了。軍前的黑衣牧師陸續從地上站起,他們起身的同時,大批長生島官兵也都完成了戰前的祈禱。
無論是不是忠君愛國天主教的信徒,三千長生島官兵都有節奏地把手中的武器舉向天空,發出充滿自信的激昂吶喊聲:
“以誠敬神,則禱無不應。”
“以忠事君。則事無不成。”
這雄赳赳的呼聲讓吳穆聽得微微一笑,因爲這是他推薦給黃石地口號,並一直頗爲自得。
狂熱的黑衣牧師們一邊邁着大步在軍前走來走去,一邊拼命揮舞着雙臂,向着官兵們不停地喊叫:“勝利!勝利!大明的勝利,輝煌的勝利,這是上帝的意志,無可抗拒的意志!”
“萬歲……”
“萬歲……”
“……萬萬歲。”
長生軍山呼萬歲後。隨着一聲鑼鼓響,全軍就忽然恢復了寂靜無聲的狀態。救火營甲隊長槍兵獨孤求拍打了一下膝蓋上的泥土,和左右同伴一起跨上一步,把長槍搭在木柵欄上,遙指着地平線上地敵軍。他剛剛向上帝祈禱:第一。能夠活下來;第二,能夠得到賞錢,越多越好;第三,能夠獲得勳章或者晉升。
獨孤求在胸前最後劃了一個十字架——如果我真的要戰死的話。上帝啊,至少在天堂給我留一個位置吧。
完成列陣後,四面八方幾乎同時響起了悠長的號角聲,昨天被抽了一頓鞭子的武訥格輕輕一夾馬腹,跟在了前排地盾車後面。對面的明軍兵力已經基本清楚了,大概有一萬戰兵左右,其中只有三千黃石統帥的東江軍有戰鬥力,剩下的都是沒有上過戰場地關寧軍。而後金軍扣除了部署在沿途各堡壘的守兵外。這裡還有一萬兩千披甲兵和兩千五百多蒙古兵,大約是對面東江軍的五倍左右。
“七百米。”一個六磅炮炮壘的觀測員語氣從容地報出了數字。
炮組的把總立刻大聲下令:“跳彈射擊準備。”
炮組早已經調節好了角度,炮手聞令就舉起火把在火門旁站好,清膛手聞令也跨上一步,在炮口側面立定做好準備。
“六百米。”測距員語氣不變地從測距器上讀出了數字。
“點火!”
兩門六磅炮先後打響,隨着炮聲響起,兩個炮組的把總都翹首望着炮彈的落點,清膛手和搬運手也在炮長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他們地工作。
“中了!”一直緊張地盯着敵軍的姚參將突然發出興奮已極的一聲大吼。拳頭同時重重地砸在了指揮台的欄杆上,緊接着又是旁若無人地一聲喝彩:“又中了。兩炮都中了,真是天佑我大明。”
炮彈都躍起到合適的高度,只見一線的兩輛盾車幾乎同時被擊成碎片,車輛的木屑和推手的鮮血一起被揚到了半空中。堅硬光滑地冰面極大地加強了炮彈地威力,實心鉛球連續地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擊穿了後金軍地縱隊。
這兩枚炮彈如閃電般掠過的時候,後金隊列裡就發出了連綿的噼啪聲,無數條人或馬的腿骨被撞成粉末,但一直到炮彈衝到陣後時,它們通過的道路上纔開始涌起人的慘叫和馬的悲鳴。
“點火!”
“點火!”
兩門六磅炮再次發出轟鳴聲……
“好快的……”姚參將的感嘆才說了一半,就被一聲狂喜的大叫聲取代了:“中了,又中了,啊……兩炮都中了啊!”
吳公公的耳朵差點一下子被姚參將的喊聲震聾了,他側着頭退開了一步,鄙夷地看着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大驚小怪的土包子。只見那姚參將雙手合十仰望着天空,眼睛裡都泛起了淚光:“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啊,啊~~哈哈哈哈。”
笑過之後,姚參將又神色一緊,接着屏住呼吸觀看起戰局來。吳穆小心翼翼地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從鼻孔裡發出了一聲冷哼:“少見多怪!”
“四百米。”
“點火!”
“點火!”
“點火!”
六門三磅炮一個接着一個地打響了,更多的盾車碎片揚到了空中,不斷地飄落在敵軍的縱隊中。
“三百米。”
“點火!”
“點火!”
雙手奮力的在欄杆上拍打着,姚參將已經憋得滿臉通紅,額頭的青筋也都通通隆起來了。吳穆心有餘悸地看着他,腳下悄悄向後挪開了一小步。但這次姚參將喉嚨裡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沒有喊出來,他盯着眼前的炮擊,憋得好像都要窒息過去一樣了,但還是沒能發出聲音,於是姚參將就又掄起胳膊狠命拍打起欄杆來,只把那幾根木棍敲得震天響。
“二百五十米。”
聽到這個報數後,六磅炮的把總微微點了一下頭,頭也不回地叫道:“換彈,上橫掃千軍。”